2024년 5월 25일 토요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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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燈

清 李綠園 著

 

  古有四大奇書之目,曰盲左,曰屈騷,曰漆莊,曰腐遷。迨於後世,則坊傭襲四大奇書之名,而以《三國》、《水滸》、《西遊》、《金瓶梅》冒之。嗚呼,果奇也乎哉!《三國誌》者,即陳承柞之書而演為稗官者也。承柞以蜀而仕於魏,所當之時,固帝魏寇蜀之日也。壽本左袒於劉,而不得不尊夫曹,其言不無閃灼於其間。再傳而為演義,徒便於市兒之覽,則愈失本來面目矣!即如孔明,三國時第一人也,曰澹泊,曰寧靜,是固具聖學本領者。《出師表》曰:「先帝知臣謹慎,故臨終托臣以大事。」此即臨事而懼之心傳也。而演義則曰:「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幾成兒戲場耶!亡友郟城郭武德曰:幼學不可閱坊間《三國誌》,一為所溷,則再讀承祚之書,魚目與珠無別矣!淮南盜宋江三十六人,肆暴行虐,張叔夜擒獲之,而稗說加以「替天行道」字樣,鄉曲間無知惡少,仿而行之,今之順刀手等會是也。流毒草野,釀禍國家,然則三世皆啞之孽報,豈足以蔽其「教猱升木」之餘辜也哉!若夫《金瓶梅》,誨淫之書也。亡友張揖東曰:此不過道其事之所曾經,與其意之所欲試者耳!而三家村冬烘學究,動曰此左國史遷之文也!余謂不通左史,何能讀此,既通左史,何必讀此?況老子云:童子無知而朘舉。此不過驅幼學於夭札,而速之以蒿里歌耳!至於《西遊》,乃演陳玄奘西域取經一事,幻而張之耳。玄奘河南偃師人,當隋大業年間,從估客而西。迨歸,當唐太宗時。僧臘五十六,葬於偃師之白鹿原。

 

  安所得捷如猱猿,癡若豚豕之徒,而消魔掃障耶?惑世誣民,佛法所以肇於漢而沸於唐也。余嘗謂唐人小說,元人院本,為後世風俗大蠱。偶閱闕里孔雲亭《桃花扇》、豐潤董恆巖《芝龕記》以及近今周韻亭之《憫烈記》,喟然曰:吾固謂填詞家當有是也!藉科諢排場間,寫出忠孝節烈,而善者自卓千古,丑者難保一身,使人讀之為軒然笑,為潸然淚,即樵夫牧子,廚婦爨婢,皆感動於不容已。以視王實甫《西廂》、阮圓海《燕子箋》等出,皆桑濮也,詎可暫注目哉!因仿此意為撰《歧路燈》一冊,田父所樂觀,閨閣所願聞。子朱子曰:善者可以感發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友人皆謂於綱常彝倫間,煞有發明。蓋閱三十歲,以迨於今,而始成書。前半筆意綿密,中以舟車海內,輟筆者二十年,後半筆意不逮前茅,識者諒我桑榆可也。空中樓閣,毫無依傍,至於姓氏,或於海內賢達,偶爾雷同,絕非影附。若謂有心含沙,自應墜入拔舌地獄。

 

  乾隆丁酉八月白露之節,碧圃老人題於東皋麓樹之陰。

 

第一回 念先澤千里伸孝思 慮後裔一掌寓慈情

 

  話說人生在世,不過是成立覆敗兩端,而成立覆敗之由,全在少年時候分路。大抵成立之人,姿稟必敦厚,氣質必安詳,自幼家教嚴謹,往來的親戚,結伴的學徒,都是些正經人家,恂謹子弟。譬如樹之根柢,本來深厚,再加些滋灌培植,後來自會發榮暢茂。若是覆敗之人,聰明早是浮薄的,氣質先是輕飄的,聽得父兄之訓,便似以水澆石,一毫兒也不入;遇見正經老成前輩,便似坐了針氈,一刻也忍受不來;遇著一班狐黨,好與往來,將來必弄的一敗塗地,毫無救醫。所以古人留下兩句話:「成立之難如登天,覆敗之易如燎毛。」言者痛心,聞者自應刻骨。其實父兄之痛心者,個個皆然,子弟之刻骨者,寥寥罕覯。

 

  我今為甚講此一段話?只因有一家極有根柢人家,祖、父都是老成典型,生出了一個極聰明的子弟。他家家教真是嚴密齊備,偏是這位公郎,只少了遵守兩個字,後來結交一干匪類,東扯西撈,果然弄的家敗人亡,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多虧他是個正經有來頭的門戶,還有本族人提拔他;也虧他良心未盡,自己還得些恥字悔字的力量,改志換骨,結果也還得到了好處。

 

  要之,也把貧苦熬煎受夠了。

 

  這話出於何處?出於河南省開封府祥符縣蕭牆街。這人姓譚,祖上原是江南丹徒人。宣德年間有個進士,叫譚永言,做了河南靈寶知縣,不幸卒於官署,公子幼小,不能扶柩歸里。

 

  多蒙一個幕友,是浙江紹興山陰人,姓蘇名簠簋,表字松亭,是個有學問、有義氣的朋友。一力擔承,攜夫人、公子到了祥符,將靈寶公薄薄的宦囊,替公子置產買田,分毫不染;即葬靈寶公於西門外一個大寺之後,刊碑豎坊。因此,譚姓遂寄籍開祥。這也是賓主在署交好,生死不負。又向別處另理硯田,時常到省城照看公子。這公子取名一字叫譚孚,是最長厚的。

 

  孚生葵向。葵向生誦。誦生一子,名喚譚忠弼,表字孝移,別號介軒。忠弼以上四世,俱是書香相繼,列名膠庠。

 

  到了譚忠弼,十八歲入祥符庠,二十一歲食餼,三十一歲選拔貢生。為人端方耿直,學問醇正。下了幾次鄉試,屢蒙房薦,偏為限額所遺。這譚孝移也就漸輟舉業,專一在家料理,惟作詩會文,依舊留心。相處了幾個朋友,一個叫婁昭字潛齋,府學秀才;一個叫孔述經字耘軒,嘉靖乙酉副車;一個縣學秀才,叫程希明字嵩淑;一個蘇霈字霖臣;一個張維城字類村,俱是祥符優等秀才。都是些極正經有學業的朋友。花晨月夕,或作詩,或清談,或小飲,每月也有三四遭兒。一時同城朋友,也還有相會的,惟此數人尤為相厚。至於學校紳衿中,也還有那些比匪的,都敢望而不敢即。卻也有笑其迂板,指為古怪的。

 

  有詩為證:

 

  同儕何必不兼收?把臂總因臭味投;

 

  匪類欲親終自遠,原來品地判薰蕕。

 

  卻說譚孝移自幼娶周孝廉女兒,未及一年物故。後又續絃於王秀才家。這王氏比孝移少五歲,夫婦尚和好。只因生育不存,子息尚艱。到了四十歲上,王氏又生一子,乳名叫端福兒,原是五月初五日生的。果然面似滿月,眉目如畫,夫婦甚是珍愛。日月遷流,這端福兒已七歲了,雖未延師受業,父親口授《論語》、《孝經》,已大半成誦。

 

  這孝移宅後,有一大園,原是五百金買的舊宦書房,約有四五畝大。孝移又費二百餘金,收拾正房三間,請程嵩淑題額為「碧草軒」。廂房,廚房,茶灶,藥欄,以及園丁住宅俱備。

 

  封了舊宦正門,另開角門,與宅子後門相對,只橫隔一條胡同兒。這孝移每日在內看書,或一二知己商詩訂文,看園丁蔡湘灌花剔蔬。端福兒也時常跟來玩耍,或認幾行字,或讀幾首詩,或說一兩宗故事。這也稱得個清福無邊。

 

  忽一日孝移在軒上看書,只見家人王中,引著一個人,像遠來模樣,手中拿著一封書。見了孝移,磕下頭去,說道:「叩太爺安。」磕了三個頭,起來,說道:「小的是丹徒縣爺家下人,小的大爺差小的下書來的。」孝移一時還不明白。那人將書呈上,孝移開了封頭,取出內涵,只見上面寫著:宜賓派愚侄紹衣頓首叩稟鴻臚派叔大人膝前萬安。敬稟者:吾家祖居丹徒,自宋逮今,二十餘世矣。前靈寶公宦遊豫土,遂而寄籍夷門。邑姻有仕於中州者,知靈寶公至叔大人,已傳四世。植業豫會,前光後裕,此皆我祖宗培遺之深厚也。

 

  愚侄忝居本族大宗,目今族譜,逾五世未修,合族公議,續修家牒。特以叔大人一支遠寄中土,先世爵謚、諱字、行次,無由稽登,特遣一力詣稟。如叔大人果能南來,同拜祖墓,共理家乘,合族舉為深幸。倘不能親來,祈將靈寶公以下四世爵秩、名諱、行次,詳為繕寫,即付去力南攜,以便編次。並將近日桂蘭乳諱,各命學名開示,庶異日不致互異。木本之誼,情切!

 

  情切!順候閤家泰吉。外呈綾緞表裡四色,螺匙二十張,牙箸二十雙。宣德後家刻六種,卷帙浩繁累重,另日專寄。臨稟不勝依戀之至!

 

  嘉靖□年□月□日侄紹衣載叩

 

  原來譚姓本族,在丹徒原是世家,隨宋南渡,已逾三朝。

 

  明初有兄弟二人,長做四川宜賓縣令,次做鴻臚寺正卿,後來兩房分派,長門稱宜賓房,次門稱鴻臚房。此皆孝移素知,但不知丹徒族人近今如何。及閱完來書,方曉得丹徒謀修族譜,不勝歡喜。便叫王中道:「你可引江南人到前院西廂房祝不必從胡同再轉大街,這是自己家裡人,即從後角門穿樓院過去。對賬房閻相公說,取出一床鋪蓋,送到西廂房去。一切腳戶頭口,叫閻相公發落。」

 

  孝移吩咐已畢,即將案上看的書史合訖,叫蔡湘鎖了書房門,手中拿著來書,喜孜孜到家中。對王氏說道:「江南老家侄子差人下書,你吩咐趙大兒速備飯與來人吃。」便到前廳叫道:「丹徒來人呢?」只見那人從廂房出來,早換了風塵衣服,擎著氈包,說道:「這是小的大爺孝敬太爺的土物。」孝移道:「我們叔侄雖是三世不曾見面,本是一家,何必這樣費心。」

 

  那人道:「孝敬太爺,聊表寸心。」孝移命德喜兒接了,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人道:「小的叫梅克仁。」孝移道:「你遠來千里,辛苦,辛苦。且去將息。」梅克仁退身進廂房去訖。自有王中照看,不必細說。

 

  孝移回轉身來,德喜兒擎氈包相隨,進後院來。王氏迎著問道:「哪裡來了這個人,蠻腔蠻調的?」孝移道:「是丹徒老家的。」德喜兒道:「這氈包俱是送咱家的東西。」王氏道:「拿來我看看。」孝移道:「還要到祠堂裡告稟。」即叫王氏取出鑰匙,遞與小廝,開了祠堂門。孝移洗了手臉,把江南來物擺在香案上,掀開簾閈隔,拈香跪下,說道:「此是丹徒侄子,名喚紹衣,送來東西。」遂將來書望神主細念一遍,不覺撲籟籟的落下淚來。密祝道:「咱家四世不曾南歸,兒指日要上丹徒拜墓修譜,待擇吉登程,再行稟明。」磕頭起來,將門鎖了。

 

  午飯後,復到前廳,端福兒也跟出來,站在旁邊。孝移道:「來人飯完不曾?」只見梅克仁早上廳來,道:「小的飯吃過。」因向端福兒道;「這是相公嗎?」孝移道:「是。」梅克仁便向前抱將起來,說道:「與南邊大爺跟前小相公,像是一般歲數。」孝移道:「你大爺多少歲數?」克仁道:「今年整三十歲。相公八歲,今年才上學讀書哩。」孝移道:「去年《齒錄》,有個譚溯泗是誰?」克仁道:「那是東院的四老爺。小的這院大爺,是書上那個名子。」孝移道:「發過不曾?」克仁道:「小的這院大爺,是十七歲進學,已補了廩。現從宋翰林讀書。小相公另有個先生。」孝移點點頭。又說道:「這裡是五世單傳,還不曾到老家去。我素日常有此心,要上丹徒,一者丁憂兩次,還有下場事體,二者也愁水旱路程。你如今多住幾日,我安插家務明白,要同你南去。」克仁道:「小的來時,我大爺早有此意。」

 

  克仁說話中間,看見小主人形容端麗,便道:「小的抱相公街上走走去。」孝移道:「輕易不曾叫他上街,改日熟了,你引他到後書房走走罷。」克仁道:「小的在家裡,每日引小相公上學下學慣了,今日看見這位少爺,只想抱去大門外站站。」孝移道:「街上人亂,門上少立便回。」克仁抱起端福兒,果然在門樓下片時便歸。到了廳上,端福自回後宅去訖。

 

  又住了七八日,克仁稟催起身。孝移叫王中向賬房取了十兩銀,賞了梅克仁。便自己收拾行囊、盤費,雇覓車輛頭口,置買些土物,打算到丹徒饋送。擇吉起程,帶了德喜兒、蔡湘;吩咐王中看守門戶;請閻相公商量了賬目話頭;又對王氏說了些家務,好好叫端福在家,總之不可少離寸地,常在眼前。到了出行之日,祠堂告先,起身而行。一路水陸之程,無容贅述。

 

  正是:

 

  木本水源情惟切,陸鞭水棹豈憚勞。

 

  只說譚孝移不日到了丹徒。城南本家,乃是一個大村莊,樹木陰翳,樓廳嵯峨。徑至譚紹衣家下住下。叔侄相見,敘了些先世遠離情由,並叔侄不曾見面的寒溫。

 

  到了次日,紹衣引著孝移,先拜謁了累代神主,次到本族,勿論遠近貧富,俱看了,各有河南土儀饋送。此後,各家整酒相邀,過了十餘日方才完畢。又擇祭祀吉日,祭拜祖塋,合族皆陪。孝移備就祭品,至日,同到祖塋。紹衣系大宗宗子,主祭獻爵。祭文上代為申明孝移自豫歸家展拜之情。祭畢,孝移周視墓原,細閱墓表於剝泐苔蘚中。大家又敘了些支派源流的話說,合族就在享廳上享了神惠。日落而歸。

 

  紹衣又引孝移到城中舊日姻親之家,拜識了。各姻親亦皆答拜,請酒。

 

  又過了十餘日,一日晚上,孝移同紹衣夜坐,星月交輝之下,只聽得一片讀書之聲,遠近左右,聲徹一村。孝移因向紹衣道:「我今日竟得南歸,一者族姓聚會,二者你兄弟南來,未免蓬麻可望。」紹衣道:「叔叔回來不難。合族義塾,便是大叔這一房的宅院。水旱地將及三頃,是大叔這一房的產業。目今籽粒積貯,原備族間貧窶不能婚葬之用,餘者即為義塾束金。大叔若肯回來,宅院產業現在,強如獨門飄寓他鄉。」孝移道:「咳!只是靈寶公四世以來,墓塚俱在祥符,也未免拜掃疏闊。」紹衣道:「勢難兩全,也是難事。」

 

  一夕晚話不題。又過了十餘日,孝移修完宗譜,要回河南。

 

  合族那裡肯放,富厚者重為邀請,貧者攜酒夜談。又過了幾日,孝移思家情切,念子意深、一心要去。這些雇覓船隻、饋贐贈物的事,一筆莫能罄述。又到祖塋拜了。啟行之日,紹衣又獨送一份厚程,叔侄相別,揮了幾行骨肉真情淚。紹衣又吩咐梅克仁,同舟送至河南交界,方許回來。

 

  過了好幾日,到了河南交界,孝移叫梅克仁回去,克仁還要遠送,孝移不准。又說了多會話兒,克仁磕了頭。蔡湘、德喜兒一把扯住克仁,又到酒肆吃了兩瓶,也各依依不捨,兩下分手。

 

  不說克仁回去覆命。只說孝移主僕,撇了船隻,雇了車輛,曉行夜宿,望開封而來。及到了祥符,日已西墜,城門半掩。

 

  說與門軍,是蕭牆街譚宅趕進城的,門軍將掩的半扇依舊推開,主僕同進城去。到了家門,已是上燈多時,定更炮已響了。

 

  蔡湘叫了一聲開門,管帳閻相公與王中正在帳房清算一宗房租,認的聲音,王中急忙開門不迭。閃了大門,閻相公照出燈籠來接,驚的後邊已知。車戶卸了頭口,幾隻燈籠俱出來,搬運箱籠褡包,好不喜歡熱鬧。

 

  孝移進了後院樓下坐了,趙大兒已送上盆水。孝移告先情急,洗了手臉,吩咐開了祠堂門,行了反面之禮。回到樓下,趙大兒又送茶來。王氏便問吃飯,孝移道:「路上吃過,尚不大餓。怎麼不見端福兒哩?」王氏道:「只怕在前院裡,看下行李哩。」孝移道:「德喜兒,前院叫相公來。」德喜去了一會,說道:「不曾在前院裡。」

 

  原來端福兒自孝移去後,多出後門外,與鄰家小兒女玩耍。

 

  有日頭落早歸的,也有上燈時回來的。不過是後門外胡同裡幾家,跑的熟了,王氏也不在心。偏偏此夕,跑在一家姓鄭的家去,小兒女歡喜成團,鄭家女人又與些果子點心吃了,都在他家一個小空院裡,趁著月色,打伙兒玩耍。定更時,端福兒尚戀群兒,不肯回來。恰好孝移回來,王氏只顧的喜歡張慌,就把端福兒忘了。孝移一問,也只當在前院趁熱鬧看行李哩。及德喜說沒在前院,王氏方才急了,細聲說道:「端福兒只怕在後門上誰家玩耍,還沒回來麼?」孝移變色道:「這天什麼時候了?」王氏道:「天才黑呀!」孝移想起丹徒本家,此時正是小學生上燈讀書之時,不覺內心歎道:「黃昏如此,白日可知;今晚如此,前宵可知!」

 

  話猶未完,只見端福兒已在樓門邊趙大兒背後站著。此是趙大兒先時看見光景不好,飛跑到鄭家空院裡叫回來的。孝移看見,一來惱王氏約束不嚴,二來悔自己延師不早,一時怒從心起,站起來,照端福頭上便是一掌。端福哭將起來。孝移喝聲:「跪了!」王氏道:「孩子還小哩,才出去不大一會兒。你到家乏剌剌的,就生這些氣。」這端福聽得母親姑息之言,一發號咷大痛。孝移伸手又想打去,這端福擠進女人伙裡,仍啼泣不止。孝移愈覺生怒。卻見王中在樓門邊說道:「前院有客——是東院鄭太爺來瞧。」

 

  原來鄭家老者,傍晚時也要照看孫兒同睡。月色之下,見趙大兒叫端福兒有些慌張,恐怕來家受氣,只推來看孝移,故此拄根枴杖,提個小燈籠兒,逕至前廳。王中說明,孝移只得出來相見。敘了幾句風塵閒話,不能久坐,辭去。孝移送出大門而回。

 

  大凡人當動氣之時,撞著一番打攪,也能消釋一半。到了樓下,將王氏說了幾句,又向端福兒,將丹徒本家小學生循規蹈矩的話,說了一番。趙大兒擺上晚饌,孝移略吃了些兒。前邊車戶晚飯,王中、閻相公料理,自是妥當。孝移安頓了箱籠,夜已二更,鞍馬乏困,就枕而寢。五更醒來,口雖不言,便打算這延師教子的一段事體。正是:萬事無如愛子真,遺安煞是費精神;若雲失學從愚子,驕惰性成怨誰人。

 

第二回 譚孝移文靖祠訪友 婁潛齋碧草軒授徒

 

  話說譚孝移自丹徒回來,鄰舍街坊,無不歡喜,有送盒酒接風的,有送碟酌洗塵的,也有空來望望的。總因譚孝移為人端方正直,忠厚和平,所以鄰舍都尊敬親就。譚孝移也答些人情,巾帕、扇墜、書聯、畫幅,都是江南帶來的物端。

 

  又一日,有兩個人抬了架漆盒兒進門,王中告於家主。揭開盒兒一看,無非是雞、鴨、魚、兔,水菜之類。拜盒內開著一個愚弟帖兒,上寫著張維城、婁昭、孔述經、程希明、蘇霈。

 

  抬盒人道:「五位爺刻下就到。」譚孝移吩咐王中,將水菜收了,交與廚上作速辦席;賞了抬盒人封兒,打發去訖;作速排整碧草軒上桌椅爐凳,叫德喜兒街上望著:「五位爺到時,不必走前門,即邀到後書房內。可從東胡同過來,我在後門等候。」

 

  不多一時,果見五位客從胡同進來。譚孝移躬身前迎,五位遜讓進門。到軒上,賓主敘禮坐下。獻茶畢,孝移躬身致謝道:「諸長兄空來一望,己足銘感,何必賜貺!」五位道:「遠涉而歸,公備水菜局軟腳,恕笑。」孝移道:「不敢當的很。」

 

  敘罷寒溫,說些閒話,無非是江南風土之佳,舟楫風波之險等語。少頃,又叫德喜兒將所捎來祖上的書籍,及丹徒前輩文集詩稿,大家賞鑒。都道:「孝翁閥閱著族,早已知學有淵源,今日得讀尊先世遺文,彌令人欽仰。」孝移遜謝不迭。坐間,看詩的看詩,看文的看文,有誇句調遒勁的,有誇文致曠逸的,也有誇紙板好的。互相傳觀,須臾傍午,只見德喜兒抹桌排碟,大家掩了書本。譚孝移執杯下酒,彼此讓坐,一桌是張類村首座,婁潛齋次座,蘇霖臣打橫。一桌孔耘軒首座,程嵩淑次座,孝移打橫作陪。這些觥籌交錯的光景,不必細述。

 

  酒至半酣,孝移一事上心,滿斟一杯酒兒,放在婁潛齋面前,說道:「我將有一事奉懇,預先奉敬此杯。」潛齋道:「有何見諭,乞明言賜教。」孝移道:「今日說明,顯得弟有不恭,待異日詣府面稟。」蘇霖臣在旁插口道:「謎酒難吃,若不說明,我先替潛老急的慌。」孔耘軒道:「你我至交,明言何妨?」孝移道:「但求潛老後日在家少等,我並懇耘軒同往。」潛齋道:「須擇弟之所能,萬勿強以所難。但今日明言為妙。」孝移道:「不是難事,只怕潛老不肯。」這程嵩淑酒興正高,攔住大笑道:「眾秀才請脫措大故套,且把譚兄高酒多吃一盅罷。譚兄總不是叫婁兄上天摸呼雷。」孝移亦笑道:「正是的。」又叫重斟前杯,說了許多閒散話兒。真正酒逢知己,千杯不多。日已西沉,大家起席。吃完了茶,作辭起身。孝移送出胡同口道:「婁孔兩兄,不必再訂,只求後日在家少等,弟必詣府請教。」婁孔同聲道:「恭候就是。」程希明道:「今日酒是暢飲,話卻悶談。孝老從不曾有這個啞謎。」賓主俱各大笑,相拱而別。

 

  過了兩日,正是前日所訂之期,孝移吩咐王中,飯後時,叫車伕宋祿套上車兒,再到賬房問閻相公討十數個眷弟帖兒,街上回拜客。王中料理已妥,夾著護書兒,到樓下請上車。孝移又叫拿出一個全帖,放在護書內,出街升車。叫王中將帖兒預先投遞,凡前日來賜光的,俱投帖答拜。一路上都說失候。

 

  車上又叫王中:「你坐在車頭裡,到文昌巷口,拜孔爺去。」

 

  須臾,到了文昌巷孔宅,下車。孝移直進大門,孔耘軒整衣不迭,出來相迎,請至一小書房內。彼此稱謝已畢,孝移道:「前日相訂,惟恐大兄公出。」耘軒道:「前見孝老出言鄭重,必非閒散事體,焉敢負約。」孝移道:「多承光之甚。只如今要上潛齋家去,並邀同往。此地離北門約有三四里,乞一茶之後,登車同去,何如?」耘軒道:「到底是什麼事央他,你也叫我知道。」孝移道:「我的意思,是為小兒已七八歲了,早就該上學,因一向自己溺愛,耽擱一年。我想婁潛齋為人,端方正直博雅,盡足做幼學楷模。小兒拜這個師父,不說讀書,只學這人樣子,便是一生根腳。前日我所以不便啟齒者,沒有在我家便說請先生之理。今日我邀大兄同往,替我從旁贊助一二。」說完,便打拱一揖。耘軒道:「怪道,我說你平日也甚爽直,昨日忽而半吞不吐,原是如此細密珍重。如今將茶吃完,即便同往。」

 

  二人茶畢,同出登車。孝移道:「宋祿,將馬兒放慢著些,我們還商量些話兒。」宋祿道:「曉得。」耘軒車中點頭道:「長兄這件事,令人敬服。」孝移道:「為子延師,人家之常,何言敬服?」耘軒道:乃今宦家、財主,兒子到七八歲時,也知請個先生,不過費上不多銀子,請一個門館先生,半通不通的,專一奉承東翁,信慣學生。且是這樣先生,斷不能矩步方行,不過東家西席,聊存名目而已。學生自幼,全要立個根柢,學個榜樣,此處一差,後來沒下手處。長兄此舉,端的不錯。」

 

  孝移道:「我嘗聞前輩說,教小兒請蒙師,先要博雅,後來好處說不荊況且博雅之人,訓蒙必無俗下窠臼。」耘軒道:「是,是。」

 

  話不多時,已到潛齋之門。門前有個書房院,正房三間,牆角有一單扇門兒。耘軒道:「我們且先到他這書房裡。」一同下車,逕到書房院來。只見房簷下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家童,在那裡學織荻簾兒;書房內高聲朗誦。家童一聲道:「客來!」

 

  二人已進書房門內。那讀書學生,下位相迎,望上一揖,讓二位坐下。孝移便向耘軒道:「這學生二年沒見,真正長成光景。」耘軒便向學生道:「還認得我們麼?」那學生道:「去年二位老伯在這裡時,我爹已對小侄說過,小侄時常記得。」

 

  孝移道:「今年幾歲?」那學生道:「九歲。」孝移見他品貌端正,言語清晰,不覺讚道:「真是麟角鳳毛,不愧潛老高雅。」

 

  耘軒道:「尊翁先生在家麼?」那學生道:「適才李公祠請去寫匾。臨行時說,今日有客到,即去對說。」言未畢,家童提茶到了,學生手捧兩杯,獻與二位,自己拿一杯在門邊恭恭敬敬相陪。這譚孝移早已喜之不荊只見那學生叫家童去李公祠對說客到,孝移道:「不必,我們即到李公祠去瞧尊先生去,並看看寫的匾。」吃完茶起身,學生出門相送,叫家童引著李公祠路徑。二人回頭一拱,這學生躬身答禮,極恭敬,卻不拘攣。二人喜的了不得,一路上不住的說道:「是父是子!是父是子!」。

 

  轉過大街,離北門不遠,逕向李公祠來。只見李公祠是新翻蓋的,砌甃整齊。廟祝見有客來,出門相迎。婁潛齋不料二人至此,亦喜不自勝。耘軒道:「造府相訪,公出不遏。」潛齋道:「爽約有罪!」孝移道:「匾寫完否?」廟祝道:「適才寫完。」只見一面大匾,上放「李文靖公祠」五字,墨猶未干,古勁樸老。兩人讚歎道:「筆如其人!」潛齋道:「聊以塞責,有愧先賢。」廟祝道:「垂後留芳,全仗山主大筆。」共相大笑。廟祝又請入一座客室,邀留過午。潛齋道:「我來時已說今日有客,不能過午。不如少坐一時,我們一同回去。」

 

  廟祝不敢過強,只得說:「空過三位老先生,不好意思的。」

 

  三人吃完茶,作別而歸,逕至婁宅門前,只見那學生在門前恭候。婁潛齋讓至北院客房,一揖而坐。言及前日盛情,彼此稱謝,不必細述。潛齋道:「昨日席上說的話,畢竟是甚事見委?弟自揣毫無片長,如何有效力處。」孔耘軒道:「說話要開門見山,譚兄之意,欲以世兄讀書之事,煩潛老照管哩。」

 

  潛齋道:「如何照管之處,亦乞明說。」孝移道:「我一發造次說了。小兒交新春八歲了,尚未上學,欲懇長兄在舍下設帳。

 

  前日若驟然說明,顯得弟敦請之意不恭。今日造府一稟,倘蒙不棄,弟亦領教甚便。」潛齋道;「此事卻難從命。見愛之意,弟也不肯自外,但此中有個緣故,不妨瑣陳,所以見弟不得已而方命之罪。家兄比弟長二十歲,今年整六十了,每日同桌吃飯,連舍侄、小兒,四人相依已慣。我若到府上去,家兄老來的性情,我知道是的確行不得。」耘軒道:「貴昆弟友愛之情,自所難已。但同在一城之內,相隔不遠,豈一朝半夕不見,難說便成雲山?潛老似不必過執。」潛齋道:「我是經過家兄的性情。去年我有事上彰德府去,言明十五日即回,不料到那裡多耽擱五天。這五天呀,家兄就有幾夜睡不著。孩子們都慌了,還使了兩番人去接。及至弟到家時,家兄喜極,卻笑出幾點眼淚。弟說:『我已是回來了,哥,恓惶什麼?」家兄說:『我也極知道沒啥意思,只為前日,我胸中有一道河,由不的只是急,又說不出。』後過了半月光景,這老人才忘了。我如今要到府上,家兄是必不肯,如何行的?」這譚孝移平日景仰婁潛齋為人端方,已是十分要請;見了婁潛齋家學生安詳恭敬,又動了橋梓同往之意;及見婁潛齋說到兄弟友愛之情,真性露於顏面,心中暗道:「真是今之古人!捨此等人何處更為子弟別尋師長?這事斷不能當面錯過的。」因向孔耘軒道:「事且慢商。」這是怕孔耘軒逼出堅執不去的話頭,便難回轉的意思。

 

  少頃,只見家童排饌,大家起身讓坐。坐定,擺上飯來。

 

  潛齋吩咐家童道:「瞧兩位相公陪客。」家童道:「大相公往鄉里料理佃戶房子去。二相公就來。」須臾學生到了,在桌角坐。潛齋道:「你伯吃飯不曾?」學生道:「我娘與我嫂子已安排吃完。」婁潛齋道:「家兄只好料理莊農,如今老了,還閒不住,還料理園子種菜吃。舍侄質性不敏,家兄只教他鄉里看莊稼。愚父子卻是家裡吃閒飯的人。」耘軒道:「耕讀相兼,士庶之常,豈可偏廢。」又說些閒話,飯已吃完。都在廳前閒站著喫茶。孝移是心上有事的人。暗中躊躇道:「婁兄如此人品,如此家風,即是移家相就亦可;他如堅執不去,我便送學生到此,供給讀書。」又慮王氏溺愛,又想自己也離不得這兒子,萬一請他令兄出來,放他出門,也未見得。遂向潛齋道:「這事與大兄商議何如?」潛齋道:「商議也不行。家兄的性情,我所素知。」耘軒道:「商議一番何妨?爽快請出大兄來面決,或行或止,好杜卻譚兄攀躋之想。」潛齋道:「也罷。」

 

  遂向後邊去了。

 

  遲了一會,只見潛齋跟出來一個老者,是個莊農樸實模樣兒,童面銀鬚,向客人為了禮。坐下,便道:「適才舍弟言,二位請他教學,這事不行。我老了,他是我親手撫養的兄弟,我離不得他。況我家衣食頗給,也不肯出門。」二人見言無婉曲,也灰了心。又問:「二位高姓?」孔耘軒道:「弟姓孔,在文昌巷內。這位請令弟的,姓譚,在蕭牆街。」只見那老者把臉一仰,想了一想,說道:「兄是靈寶老爺的後人麼?」孝移道:「是。」又問:「當年府學秀才,大漢仗,極好品格,耳後有一片硃砂記兒,是譚哥什麼人?」孝移道:「是先父。」

 

  那老者掃地一揖道:「恩人!恩人!我不說,譚哥也不知道。我當初在蕭牆街開一個小紙馬調料鋪兒,府上常買我的東西。我那時正年輕哩。一日往府上借傢伙請客,那老伯正在客廳裡,讓我坐下。老人家見我身上衣服時樣,又問我請的是什麼客,我細說一遍,都不合老人家意思。那老人家便婉婉轉轉的勸了我一場話。我雖年輕,卻不是甚蠢的人。後來遵著那老人家話,遂即收拾了那生意。鄉里有頃把薄地,勤勤儉儉,今日孩子們都有飯吃,供給舍弟讀書,如今也算得讀書人家。我如今料理家事,還是當日那老伯的幾句話,我一生沒用的清。」孔耘軒接口道:「當日大兄領譚老伯教,今日他家請令弟教書,大兄卻怎的不叫去?」老者說:「舍弟先只說有人請他教學,並不曾言及二位上姓。我也只為這侄子小,恐怕人家子弟引誘的不妥,不如只教他父子們在家裡。若是譚哥這樣正經人家,我如何不教去哩。」譚孝移道:「弟之相請,原是連令侄都請去的。」

 

  老者道:「一發更妙。我是一個極有主意,最爽快的人,只要明春正月擇吉上學。我雖是見我的兄弟親,難說正經事都不叫他幹,終日兄弟廝守著不成?」一陣言語,大家痛快的如桶脫底。譚孝移便叫王中拿護書來,取出一個全帖。只見上面寫著;「謹具束金四十兩,節儀八兩,奉申聘敬。」下邊開著拜名。

 

  放在桌面,低頭便拜。潛齋那裡肯受,平還了禮。又拜謝了潛齋令兄,並謝了孔耘軒。

 

  少坐一會,拜別起身。潛齋兄弟送出大門,孔、譚二人登車而回。這正是:欲為嬌兒成立計,費盡慎師擇友心。

 

  日月如梭,不覺過了臘月,又值新正。譚孝移擇了正月初十日入學,王氏一定叫過了燈節,改成十八日入學。孝移備下酒席,請孔耘軒陪席。孝移早飯後,仍叫宋祿套車,自己坐在車上,王中拿帖,去請婁潛齋父子。到那邊敦請情節,俱合典禮,不必細述。不多一時,回至胡同口,孝移下車,潛齋父子亦下車來,引進園裡,逕到碧草軒上。少刻孔耘軒亦到。孝移設下師座,自己叩懇拜託,潛齋不肯,因命端福兒行了拜師之禮。取學名叫紹聞。是因丹徒紹衣的排行。因問:「世兄何諱?」潛齋道:「家兄取舍侄名婁樗,小兒名婁樸。」孝移道:「此亦足征大兄守淳之意。」潛齋道:「家兄常說,終身所為,皆令先君老先生所賜之教。」彼此寒暄不提。

 

  且說孝移原是富家,軒後廚房,又安置下廚役鄧祥,米面柴薪;調料菜蔬,無不完備。這婁樸、譚紹聞兩人,一來是百工居肆,二來是新發於硎,一日所讀之書,加倍平素三日。孝移也時常到學中,與潛齋說詩衡文;課誦之暇,或小酌快談。

 

  潛齋家中有事,孝移即以車送回,或有時父子徒步而歸。這婁樸也還是小學生,時同紹聞到家中,王氏即與些果子配茶吃。

 

  荏荏苒苒,已到三月。王氏向譚孝移道:「這三月三日,吹台有個大會,何不叫先生引兩個孩子走走呢?」

 

第三回 王春宇盛饌延客 宋隆吉鮮衣拜師

 

  原來祥符宋門外有個吹台,始於師曠,後來漢時梁孝王建修,唐時詩人李白、杜甫、高適游詠其上。所以遂成名區。上邊祀的是夏禹,都順口叫做禹王台。每年三月三日有個大會,飯館酒棚,何止數百。若逢晴朗天氣,這些城裡鄉間,公子王孫,農父野老,貧的,富的,俊的,醜的,都來趕會。就是婦女,也有幾百車兒。這賣的東西,整綾碎緞,新桌舊椅,各色莊農器具,房屋材料,都是有的。其餘小兒耍貨,小鑼鼓,小槍刀,鬼臉兒,響棒槌之類,也有幾十份子。棗糕,米糕,酥餅,角黍等項,說之不荊所以王氏向譚孝移說道:「這吹台三月三大會,叫孩子跑跑去。讀了兩個月書了,走散走散,再去讀書何如?」孝移道:「小孩子趕會,有什麼好處,不去罷。」王氏道:「這個說不好,那個說不好,如何會上有恁些人?我當初在家做閨女時,我爹爹性兒甚是嚴謹,到這三月三,也還叫我娘引我,坐車到會邊走走。」譚孝移不覺笑道:「婦女上會,也不算他外公什麼好家法,你不說也罷。」王氏道:「偏你家是有家法人家!我見那撫院、布、按大老爺們,這一日也去趕會哩。」孝移笑道:「大人們去,或者是有別的事,遣官行香。」王氏道:「行香?為什麼初一日不去,偏偏的趁這日熱鬧才去哩?依我說,到那日你跟先生也去游游,兩個孩子跟著你兩個,叫宋祿套上車兒同去,晌午便回來,有啥事呢!書也不是恁般死讀的,你不信,你跟先生商量。」譚孝移道:「我在會上,從來沒見有一個正經讀書的人,也沒見正經有家教子弟在會上;不過是那些游手博徒,屠戶酒鬼,並一班不肖子弟,在會上胡轟。所以不想叫孩子們去。」王氏道:「你不趕會,你怎麼見了這光景?」孝移道;「是我年幼,曾走了一遭。」王氏道:「你趕會是幼年,端福兒如今七八十歲麼?你跟先生商量,先生說不去便罷。」譚孝移見王氏說話蠻纏,也忍不住笑道:「也罷,與先生商量,先生說去就去;說不去,就罷。」王氏道:「你不信我說,婁先生一定是去的;人家比不得你,芝麻大一個膽兒,動不動說什麼壞了家教。」孝移道:「我少時到園中與先生計議。」王氏道:「商量這話,要同著端福兒。休要背地裡並不曾說,便說道先生不依。」孝移笑道:「也罷。」心中打算,婁潛齋是必不上會的,所以應允。這正是:家居雍和無事日,夫妻談笑亦常情。

 

  到了午後,孝移閒走園中,見了婁潛齋,同坐在碧草軒上,說些閒話。因想起王氏之言,說道:「明日三月三,我們引兩個學生,向吹台會上走走罷?」這潛齋品行雖甚端方,性情卻不迂腐,便說道:「只要天氣好,就去走走。」孝移不料潛齋肯去,不過同端福兒說過這話完事。端福兒已有他母親的話在肚裡,不覺喜容可掬。孝移想起王氏「先生一定肯去」之言,只想笑起來。潛齋看見孝移光景,便道:「孝老欲笑何故?」

 

  孝移見兩個學生在一旁,不便明言,因笑道:「咱們到廂房說話罷。」二人起身,同到廂房,孝移大笑道:「今日潛老乃不出賤荊所料。」潛齋問其緣故,孝移把王氏胡纏的話,笑述一遍。潛齋也大笑說道:「非是我不出嫂夫人所料,是你所見太拘。若說是兩個學生叫他們跟著家人去上會,這便使不得;若是你我同跟著他們,到會邊上望望即回,有何不可?自古云:教子之法,莫叫離父;教女之法,莫叫離母。若一定把學生圈在屋裡,每日講正心誠意的話頭,那資性魯鈍的,將來弄成個泥塑木雕;那資性聰明些的,將來出了書屋,丟了書本,把平日理學話放在東洋大海。我這話雖似說得少偏,只是教幼學之法,慢不得,急不得,松不得,緊不得,一言以蔽之曰難而已。」

 

  孝移道:「兄在北門僻巷裡祝我在這大街裡住,眼見的,耳聽的,親閱歷有許多火焰生光人家,霎時便弄的燈消火滅,所以我心裡只是一個怕字。」潛齋道:「人為兒孫遠慮,怕的不錯。但這興敗之故,上關祖宗之培植,下關子孫之福澤,實有非人力所能為者,不過只盡當下所當為者而已。」孝移道:「達觀!達觀!」又說些閒語,孝移回去。到家中,王氏道:「來日的話,商量不曾?」孝移笑道:「先生說去哩。」王氏道:「何如?你再休要把一個孩子,只想鎖在箱子裡,有一點縫絲兒,還用紙條糊一糊。」

 

  一夕晚景不說。到了次日,王氏早把端福換了新衣,先吩咐德喜兒,叫宋祿將車收拾妥當。及孝移飯後吩咐時,王氏早已料理明白。王氏又叫端福兒請小婁相公到家中,要把端福的新衣服,替他換上一件,婁樸不肯穿,說:「我這衣服是新年才拆洗的。」這宋祿小廝兒們,更要上會,早把車撈在胡同口等候。德喜兒換了衣服,喜歡的前後招呼。婁潛齋、譚孝移引著兩個小學生一同上車,出南門往東,向繁塔來。早望見黑鴉鴉的,周圍有七八里大一片人,好不熱鬧。但見:演梨園的,彩台高檠,鑼鼓響動處,文官搢笏,武將舞劍。

 

  扮故事的,整隊遠至,旗幟飄揚時,仙女揮麈,惡鬼荷戈。酒帘兒飛在半天裡,繪畫著呂純陽醉扶柳樹精,還寫道:「現沽不賒」。藥晃兒插在平地上,伏侍的孫真人針刺帶病虎,卻說是「貧不計利」。飯鋪前擺設著山珍海錯,跑堂的抹巾不離肩上。茶館內排列著瑤草琪花,當爐的羽扇常在手中。走軟索的走的是二郎趕太陽,賣馬解的賣的是童子拜觀音,果然了不得身法巧妙。弄百戲的弄的是費長房入壺,說評書的說的是張天師降妖,端的誇不盡武藝高強。綾羅綢緞鋪,斜坐著肥胖客官。

 

  騾馬牛驢廠,跑壞了刁鑽經紀。飴糖炊餅,遇兒童先自誇香甜美口。銅簪錫鈕,逢婦女早說道減價成交。龍鍾田嫗,拈瓣香呢呢喃喃,滿口中阿彌陀佛。浮華浪子,握新蘭,挨挨擠擠,兩眼內天仙化人。聾者憑目,瞽者信耳,都來要聆略一二。積氣成霧,哈聲如雷,亦可稱氣象萬千。

 

  宋祿將車撈在會邊,孝移道:「住罷。」於是一同下車,也四外略看一看。只見一個後生來到車邊,向譚孝移施禮,低聲問潛齋道:「叔叔今日來閒走走麼?」潛齋道:「是閒來走走。」孝移道:「此位是誰?」潛齋道:「是舍侄。」孝移道:「前日未見。」婁樗道:「小侄那日鄉里去。」潛齋道:「你來會上做什麼?」婁樗道:「我爹叫我買兩件農器兒。還買一盤彈花的弓弦。」孝移道:「此敬姜猶績意也。」潛齋笑道:「士庶之家,一婦不織,或受之寒;本家就必有受其寒者,並到不得或字上去。」孝移點頭。潛齋道:「買了不曾?」婁樗道:「我買了,要回去。見譚伯與叔在此,所以來問問叔。」潛齋道:「你既無事,可引他兩個到台上看看,我與你譚伯在此相等。就要回去哩,不可多走。」婁樗遂引兩個學生,上禹王台去。孝移吩咐:「德喜兒也跟著。人多怕擠散,都扯住手兒。」

 

  婁樗道:「小心就是。」四個一行去訖。

 

  只見一個人從北邊來到潛齋、孝移跟前,作揖道:「姐夫今日高興。」孝移一看,卻是內弟王春宇。孝移道:「連日少會。老弟今日是趕會哩?」春宇道:「我那得有功夫趕會。只因有一宗生意拉扯,約定在會上見話。其實尋了兩天,會上人多,也撞不著,隨他便罷。姐夫年前送的丹徒東西,也沒致謝。我那日去看姐夫,姐夫也沒在家。每日忙的不知為甚,親戚上著實少情。」孝移道:「老弟一定發財。」春宇道:「托天而已。」又問:「此位是誰?」孝移道:「端福兒先生,北門上婁兄。」春宇道:「失認,少敬!」潛齋道:「不敢。」春宇道:「外甥來了不曾?」孝移道:「適才上台上去了。」春宇道:「人多怕擠著。」孝移道:「有人引著。」春宇道:「暫別。我還要上會去。」孝移道:「請治公事。」

 

  少頃,只見婁樗引著兩個學生並德喜兒回來,聲聲道:「人多的很。」孝移道:「回來極好。」婁樗道:「叔叔家中不捎什麼話?」潛齋道:「回去罷,沒什麼話說。」

 

  又見王春宇手提一籃子東西走來,無非是飴糖、粽子、油果之類,笑嘻嘻道:「外甥回來了?」端福兒向前作揖。春宇道:「你妗子想你哩。」又問:「這學生是誰?」孝移道:「是婁兄公郎。」潛齋也叫作了揖。春宇把東西放在車上,說:「你兩個先吃些兒,怕餓著。」又向孝移說道:「我今日有句話,向姐夫說,姐夫不可像平素那個執拗。今日先生、世兄、姐夫、外甥,我通要請到我家過午。」孝移道:「我來時已說午前就回去,不擾老弟罷。」春宇道:「你這午前回去的話,不過對家下吩咐一句兒。俺姐若知道先生跟姐夫在我家過午,也是喜歡的。」潛齋道:「回去罷。」春宇道:「從這裡進東門,回去也是順路,左右是一天工夫。」孝移道:「人多不便取擾。」

 

  春宇笑道:「外甥兒打舅門前過,不吃一頓飯兒,越顯的是窮舅。我先到會上時,已著人把信兒捎與他妗子去,我今日請不上客,叫我也難見賤荊。」孝移笑道:「這個關係非輕,只得奉擾。」大家都笑了。王春宇便叫宋祿套車,孝移道:「同坐車罷。」春宇道:「車上也擠不下,那樹上拴的是我的騾子,管情你們不到,我就到家。」

 

  不多一時,車兒進宋門,走到曲米街中,王春宇早在門前恭候。下車進門,從市房穿進一層,有三間廂房兒,糊的雪洞一般,正面伏侍著增福財神,抽斗桌上放著一架天平,算盤兒壓幾本賬目。牆上掛著一口腰刀,字畫兒卻還是先世書香的款式。大家為了禮,坐下。春宇向端福兒道:「你妗子等著你哩,你爽快同「這位小客齊到後邊,也有個小學生陪客哩。」潛齋坐定道:「少拜。」春宇道:「不敢。」又歎口氣道:「先君在世,也是府庠朋友。輪到小弟不成材料,把書本兒丟了,流落在生意行裡,見不的人,所以人前少走。就是姐夫那邊,我自己惶愧,也不好多走動的。今日托姐夫體面,才敢請婁先生光降。」孝移道:「太謙!」潛齋道:「士農工商,都是正務,這有何妨?」春宇道:「少讀幾句書,到底自己討愧,對人說不出口來。」

 

  只聽得後邊女人聲音,說道:「你也到前邊,與你譚姑夫作個揖兒。」只見兩學生,又同著一個學生,到客廳前。春宇道:「先向婁師爺為禮,再與你姑夫作揖。」婁潛齋看那學生時,面如傅粉,唇若抹朱,眉目間一片聰明之氣。因誇道:「好一個聰明學生哩。」孝移道:「這學生自幼兒就好,先岳抱著常說是將來接手。」春宇道:「樣子還像不蠢,只沒人指教。」

 

  這譚孝移想起岳丈當日是個能文名士,心中極有承領讀書的意思。這潛齋見這樣好子弟,也有成人之美的意思。只是當下俱未明言。

 

  須臾,整上席來,器皿精潔,珍錯俱備。孝移道:「老弟如何知今日有客,如此盛設?」春宇道:「我以實告,若是賤內那個烹調,也敬不得客。是我先在會上買粽子時,已差人回城中,到包辦酒席蓬壺館內,定下這一桌席面。」潛齋道:「太破費。」春宇道:「見笑。」三個學生席未完時,都放下箸兒,春宇道:「你們既不吃,可向後邊喫茶去。」三個學生去訖。

 

  少刻席完,孝移道:「這老侄如何讀書哩?」春宇道:「這街頭有個三官廟,是眾家攢湊的一個學兒,他娘怕人家孩子欺負他,不叫上學,我沒奈何,自己教他;我的學問淺薄,又不得閒,因此買了幾張《千字文》影格兒,叫他習字,不過將來上得賬就罷。」潛齋道:「這個便屈他。」孝移道:「錯了。」王春宇是個做買賣的精細人,看見二位光景,便歎道:「可惜離姐夫太遠,若住得近時,倒有個區處。」孝移道:「再商量。」

 

  宋祿、德喜兒吃完了飯,來催起身。孝移叫兩個學生上車,只聽得後邊女人聲音說:「還早哩,急什麼?」又遲一會,婁潛齋、譚孝移謝擾,同兩個學生一同上車,王春宇送至大門。

 

  回來,向女人曹氏說道:「今日譚姐夫意思,像有意照管隆吉讀書哩。」曹氏道:「我適才問端福兒,他一個學中,只兩個學生,我也就有這意思。明日治一份水禮,看看姑娘,我跟姑娘商量。他姑是最明白的人,他家是大財主,咱孩子白吃他一年飯,他也沒啥說。他姑依了這話,內軸子轉了,不怕外輪兒不動。」春宇笑道:「譚姐夫不是我,單聽你的調遣。」曹氏道;「你不說罷,你肯聽我的話些,管情早已好了。」春宇道:「譚姐夫意思,是念咱爹是個好秀才,翁婿之情,是照管咱爹的孫孫讀書哩。」曹氏道:「你明早只要備一份水禮,叫一頂二人轎,我到姑娘家走走。」

 

  到次日,春宇果然料理停當。曹氏吃過早飯,叫小廝挑著盒子,隆吉跟著,逕上譚宅來。王氏聽說弟婦到,喜的了不成。

 

  打發轎夫盒子回去,要留曹氏住下。曹氏要商量孩子讀書的話,也就應允道:「住是不能住,晚些坐姑娘的車回去。」說了些婆娘瑣碎家常,親戚稠密物事,隨便就提起隆吉從婁先生讀書的話:「還要打攏姑娘一年。」王氏道:「多少人吃飯,那少俺侄兒吃的。他三個一同兒來往,也不孤零。」曹氏見王氏應允,因說道:「不知譚姐夫意下如何?」王氏道:「我與他商量。」叫德喜兒到前客房看看有客沒客。德喜說:「沒客。大爺與舅爺家小相公說話哩。」王氏遂到前邊,欲商曹氏來言。

 

  孝移見王氏便道:「這學生甚聰明,將來讀書要比他外爺強幾倍哩。」王氏見話已投機,遂把曹氏來意說明。譚孝移道:「極好。」王氏道:「你既已應承,這婁先生話,你一發替他舅轉達罷。」孝移道:「前日先生在會上回來,不住說『可惜了這個學生!』我一說也是必依哩。你只管回復他妗子。」王氏喜孜孜回來,向曹氏說了一遍。曹氏便叫隆吉兒:「你姑娘叫你在這裡讀書,休要淘氣,與你端福兄弟休要各不著。」又向王氏道:「他費氣哩,姑娘只管打,我不護短。隆吉兒你想家時,叫德喜兒三兩天送你往家裡走走。天色已晚,咱回去罷,再遲三兩天,便來上學哩。」王氏挽留不住,只得叫宋祿套車送回。

 

  又遲了幾天,只見王春宇家小廝送鋪蓋,說:「明日隆相公來上學,先對譚姑爺說一聲兒。」到次日,王春宇引隆吉到,見了姐姐、姐夫,說道:「多承姐夫關切,叫小兒拜投名師,還要打攪,真乃謝之不荊」孝移道:「本乃至親,何出此言。」

 

  王氏道:「不用叫他妗子牽掛,我的侄兒就與我的兒子一般。」

 

  春宇道:「我也不肯白白的虧累姐。」譚孝移便叫德喜兒,到廚下討一桌碟兒,送至園中,稟師爺說,今日王相公上學哩,刻下就到。又替王春宇辦了酒席,才引隆吉上碧草軒來。

 

  王春宇見了先生,便施禮。潛齋道:「前日厚擾。」春宇道:「有慢。」又說道:「小弟是個不讀書的,諸事不省,多蒙家姐夫見愛,容小兒拜投明師,我不知禮,只是磕頭罷。」

 

  懷中摸出一個大紅封袋,是贄見禮,望著師位就叩拜。潛齋那裡肯受。行禮已畢,叫道:「宋隆吉,來與先生磕頭。」隆吉行了禮,便與婁樸、譚紹聞一桌兒坐。

 

  孝移吩咐德喜兒將酒碟移在廂房,邀潛齋、春宇到廂房一坐。三人同至廂房,德喜兒斟上酒來,孝移道:「適才賢侄行禮,老弟叫什麼『宋隆吉』,我所不解。」春宇道:「因為兒女難存,生下這孩子,賤內便叫與他認個干大。本街有個宋裁縫,就認在他跟前。他干大起的名子,叫宋隆吉,到明年十二歲,燒了完鎖紙,才歸宗哩。」孝移道:「外父的門風叫你弄壞了。拜認干親,外父當日是最惱的。難說一個孩子,今年姓宋,明年姓王,是何道理?我一向全不知道。你只說『干大』這兩個字,不過是人說的順口,其實你想想這個滋味,使的使不的?」

 

  春宇道:「少讀兩句書,所以便胡鬧起來。」潛齋道:「其實如今讀書人,也如此胡鬧的不少。」因又說道:「學生今日來上學,便是我的門人,我適才看學生身上衣服,頗覺不雅。」

 

  春宇道:「說起來一發惹先生見笑。賤內這兩天,通像兒子上任一般,一定教我買幾尺綢子,做件衣服。我說不必,賤內說:『指頭兒一個孩子,不叫他穿叫誰穿!』又教買一身估衣,就叫他干大宋裁縫做了兩三天,才打扮的上學來。我是個沒讀書的人,每日在生意行裡胡串,正人少近,正經話到不了耳朵裡,也就不知什麼道理。老婆子只教依著他說,我也覺他說的不是,我卻強他不過。今日領教,也還是先君的恩典,有了這正經親戚,才得聽這兩句正經話。我明日就送他的本身衣裳來。」說完就要起身。孝移苦留說:「今日還該你把盞。」春宇道:「晌午隆泰號請算賬哩,耽誤不得。姐夫一發替我罷。」

 

  又叫隆吉吩咐:「我今晚把你的舊衣服送來,把新衣服還捎回去。用心讀書,我過幾日來瞧你。」一拱而別。正是:

 

  身為質干服為文,堯桀只從雅俗分。

 

  市井小兒焉解此,趨時斗富互紛紓

 

第四回 孔譚二姓聯姻好 周陳兩學表賢良

 

  卻說碧草軒中,一個嚴正的先生,三個聰明的學生,每日咿唔之聲不絕。譚孝移每來學中望望,或與婁潛齋手談一局,或閒鬮一韻。

 

  一日潛齋說道:「幾個月不見孔耘軒,心中有些渴慕。」

 

  孝移道:「近日也甚想他。」潛齋道:「天氣甚好,你我同去望他一望。不必坐車,只從僻巷閒步,多走幾個彎兒,何如?」

 

  孝移道:「極好。」一同起身,也不跟隨小廝,曲曲彎彎,走向文昌巷來。

 

  見孔宅大門,掩著半扇兒,二門關著。一來他三人是夙好,二來也不料客廳院有內眷做生活,推開二門時,只見三個女眷,守著一張織布機子,卷軸過杼,接線頭兒。那一個丫頭,一個爨婦,見有客來,嘻嘻哈哈的跑了。那一個十來歲的姑娘,丟下線頭,從容款步而去。這譚婁二人退身不迭。見女眷已回,走上廳來坐下。高聲道:「耘老在家不曾?」閃屏後走出一人,見了二人道:「失迎!失迎!」為了禮,讓坐,坐下道:「家兄今日不在家。南馬道張類村那邊相請,說是刷傭文章陰騭文註釋》已成,今日算賬,開發刻字匠並裝訂工價。」潛齋道:「久違令兄,偏偏不遇。」孝移道:「明日閒了,叫令兄回看俺罷。」潛齋指院裡機子道:「府上頗稱饒室,還要自己織布麼?」孔纘經道:「這是家兄為舍侄女十一歲了,把家中一張舊機子整理,叫他學織布哩。搬在前院裡,寬綽些,學接線頭兒。不料叫客看見了。恕笑。」孝移道:「這正是可羨處。今日少有家業人家,婦女便驕惰起來。其實人家興敗,由於男人者少,由於婦人者多。譬如一家人家敗了,男人之浮浪,人所共見;婦女之驕惰,沒有人見。況且婦女驕惰,其壞人家,又豈在語言文字之表。像令兄這樣深思遠慮,就是有經濟的學問。」潛齋歎口氣道:「鄉里有個捨親,今日也不便提名,兄弟三個,一個秀才,兩個莊農,祖上產業也極厚。這兄弟三個一個閒錢也不妄費,後來漸漸把家業弄破,外人都說他運氣不好,惟有緊鄰內親知道是屋裡沒有道理。此便知令兄用意深遠。」吃完了茶,二人要起身回去,孔纘經不肯,孝移道:「二哥但只對令兄說,明日恭候,囑必光臨。」

 

  二人辭歸,依舊從僻巷回來。一路上這譚孝移誇道:「一個好姑娘,安詳從容,不知便宜了誰家有福公婆。」潛齋道:「到明日與紹聞提了這宗媒罷?」孝移道:「沒這一段福,孔兄也未必俯就。」走進胡同口,一拱而別,潛齋自回軒中。

 

  孝移到家,王氏叫王中媳婦趙大兒擺飯。王氏與端福也在桌上同吃。這孝移拿著箸兒,忍不住說道:「好!好!」王氏也只當誇菜兒中吃。少時又說道:「好!好!」王氏疑心道:「又是什麼事兒,合了你心窩裡板眼,這樣誇獎?」孝移道:「等等我對你說。」孝移待紹聞吃完飯上學走訖,方對王氏道:「孔耘軒一個好姑娘,我想與端福兒說親哩。」王氏道:「你見了不曾?」孝移道:「我今日同先生去看孔耘軒,孔耘軒不在家,那姑娘在前院機子上學織布哩。真正好模樣兒,且是安詳從容。」王氏道:「我也有句話要對你說,這兩日你忙,我還沒對你說哩。俺曲米街東頭巫家,有個好閨女,他舅對我說,那遭山陝廟看戲,甬路西邊一大片婦女,只顯得這巫家閨女人材出眾。有十一二歲了,想著提端福這宗親事。他舅又說:『俺姐夫閒事難管。』俺後門上有個薛家女人,針線一等,單管著替這鄉宦財主人家做鞋腳,枕頭面兒,鏡奩兒,順袋兒。那一日我在後門上,這薛家媳婦子拿著幾對小靴兒做哩,我叫他拿過來我看看花兒,內中有一對花草極好。我問是誰家的,他說是巫家小姑娘的,花兒是自己描的,自己扎的。那鞋兒小的有樣範,這腳手是不必說的。薛家媳婦子說,這閨女描鸞刺繡,出的好樣兒。他家屋裡女人,都會抹牌,如今老爺斷的嚴緊,無人敢賣這牌,他家還有些舊牌,壞了一張兒,這閨女就用紙殼子照樣描了一張。你說伶俐不伶俐?況且他家是個大財主,不如與他結了親,將來有些好陪妝。」孝移見王氏說話毫無道理,正色道:「你不胡說罷,山陝廟裡,豈是閨女們看戲地方?」王氏說:「他是個小孩子,有何妨?若十七八時,自然不去了。」孝移道:「女人鞋腳子,還叫人家做,是何道理?」

 

  王氏道:「如今大鄉宦,大財主,誰家沒有管做針指、洗衣裳的幾家子女人,那爭這巫家哩?」孝移道:「難說他家沒有個丫頭爨婦?」王氏道:「丫頭忙著哩,單管鋪氈點燈,侍奉太太姑娘們抹牌,好抽頭哩。」孝移道:「居家如此調遣,富貴豈能久長?」王氏道:「單看咱家久長富貴哩!」孝移歎口氣道:「咱家靈寶爺到孝移五輩了,我正怕在此哩。」王氏道:「結親不結親,你是當家哩,我不過閒提起這家好閨女罷了,我強你不成?」孝移道:「巫家女兒,你畢竟沒見;孔家姑娘,我現今見過。還不知孔耘軒肯也不肯。」說完,往前邊賬房同閻相公說話去。

 

  到次日,孝移飯後到碧草軒,同婁潛齋候孔耘軒。不多一時,只見程嵩淑、孔耘軒齊到。跟的小廝手巾內包著七八本新書。譚婁起身相迎,讓在廂房坐下。耘軒道:「昨日失候有罪,今日特邀程兄同來,正好緩頰,恕我負荊。」潛齋道:「久違渴慕,不期過訪不遇。」孝移道:「端的何事公出?」程嵩淑接道:「我們見了就說話,那有工夫滿口掉文,惹人肉麻!」

 

  耘軒道:「張類村請了個本街文昌社,大家損貲,積了三年,刻成一部《文昌陰騭文註釋》版,昨日算刻字刷印的賬,一家分了十部送人。誰愛印時,各備紙張自去刷櫻如今帶了兩部,分送二公。」隨取兩本,放在桌上。譚婁各持一本,看完凡例、紙版,都說字刻的好。孝移道:「這『一十七世為士大夫身』一句,有些古怪難解。至於印經修寺,俱是僧道家偽托之言,耘兄何信之太深?」耘軒道:「孝老說的極是,所見卻拘。如把這書兒放在案頭,小學生看見翻弄兩遍,肚裡有了先人之言,萬一後來遇遺金於曠途,遭艷婦於暗室,猛然想起陰騭二字,這其中就不知救許多性命,全許多名節。豈可過為苛求?」程嵩淑道:「也說得有理。」潛齋道:「張類老一生見解,豈叫人一概抹煞。」大家俱笑。

 

  孝移出來,吩咐德喜兒叫廚子鄧祥來,秘問道:「先生午飯是什麼?」鄧祥道:「素饌。」孝移叫德喜兒:「隨我到家,取幾味東西,晌午就在廂房待客。」原來孝移待客規矩,是泛愛的朋友,都在前廳裡款待;心上密友,學內廂房款待。

 

  孝移回家去,潛齋問耘軒道:「耘老幾位姑娘、相公?」

 

  耘軒道:「你豈不知,一個小兒四歲,一個小女今年十一歲了。」

 

  潛齋道:「令愛曾否許字?」耘軒道:「尚未。」潛齋道:「我斗膽與令愛說宗媒罷?」耘軒道:「潛老作伐,定然不錯。」

 

  問是誰家,潛齋道:「耘老與孝移相與何如?」耘軒道:「盟心之友,連我與程老都是一樣的。」潛齋道:「你二人結個朱陳何如?」耘軒道:「孝老乃丹徒名族,即在祥符也是有聲望的門第,我何敢仰攀?」潛齋笑道:「這月老我做得成,你說不敢仰攀,他怕你不肯俯就。我從中主持,料二公也沒什麼說。」話猶未完,孝移已進門來。問道:「你兩個笑什麼?」

 

  潛齋道:「做先生的攬了一宗事體,東翁休要見責,少時告稟。」

 

  孝移已猜透幾分,便不再問。

 

  少頃,擺上飯來。飯後,洗盞小酌,說些閒散話頭。潛齋問孝移道:「舊日為譚兄洗塵,一般是請我坐西席,為甚的當面不言,受程嵩老的奚落哩?」孝移道:「我請先生,在我家開口,於禮不恭。」程嵩淑望孝移笑道:「悶酒難吃,悶茶也難吃。二公結姻的事,潛老已是兩邊說透,我一發說在當面。我不能再遲兩天吃譚兄啟媒的酒。」孔、譚兩人同聲各說道:「不敢仰攀!」潛齋哈哈大笑道:「二公各俯就些罷。」耘軒道:「到明日我的妝奩寒薄,親家母抱怨,嵩老不可躲去,叫婁兄一人吃虧。」潛齋道:「他手中有酒盅時,也就聽不見罵了。」四人鼓掌大笑。日色向晚,各帶微醺。程、孔要去,送出胡同口而別。

 

  嗣後譚孝移怎的備酒奉懇潛齋、嵩淑作大賓;怎的叫王中買辦表裡首飾;自己怎的作了一紙「四六」啟稿,怎的潛齋改正一二聯;怎的煩賬房閻相公小楷寫了;怎的擇定吉日同詣孔宅,孔宅盛筵相待;怎的孔耘軒亦擇吉日置買經書及文房所用東西,並「四六」回啟到譚宅答禮,俱不用細述。這正是:舊日已稱鮑管誼,此時新訂朱陳盟。

 

  卻說孔耘軒那日在譚宅答啟,至晚而歸。兄弟孔纘經說道:「今日新任正學周老師來拜,說是哥的同年,等了半日不肯去。若不是婚姻大事,周老師意思還想請哥回來哩。臨去時大有不勝悵然之意。」耘軒道:「明晨即去答拜。」

 

  原來這周老師名應房,字東宿,南陽鄧州人。是鐵尚書五世甥孫。當日這鐵尚書二女,這周東宿是他長女四世之孫。與孔耘軒是副車同年。到京坐監,選了祥符教諭。素知孔耘軒是個正經學者,況又是同年兄弟,心中不勝渴慕。所以新任之初,即極欲拜見。不期耘軒有事,悵然而歸。

 

  到了次日,門斗拿個年家眷弟帖兒傳稟,說:「文昌巷孔爺來拜。」慌的周東宿整衣出迎,挽手而進。行禮坐下,耘軒道:「昨日年兄光降,失候有罪。」東宿道:「榜下未得識韓,昨日渴欲接晤,不期公出不遇,幾乎一夕三秋。」耘軒道:「年兄高才捷足,今日已宣力王家,不似小弟這樣淹蹇。」東宿道:「年兄大器晚成,將來飛騰有日,像弟這咀嚼蓿盤反覺有愧同袍。」兩個敘了寒溫,東宿道:「今日就在署中過午,不必說回去的話。」耘軒道:「我尚未申地主之情,況且新任事忙。」東宿道:「昨日年兄若在家時,弟已安排戴月而歸,自己弟兄,不客氣罷。我有堂上荊父台送的酒,你我兄弟,小酌一敘。」耘軒不便推辭,只得道:「取擾了。」

 

  東宿吩咐:「將碟兒擺在明倫堂後小房裡,有客來拜,只說上院見大人去了,將帖兒登上號簿罷。」於是挽手到了小房。

 

  耘軒見碟盞多品,說道:「蓿盤固如是乎?」東宿笑說:「傢伙是門斗借的,東西卻是下程。他日若再請年兄,便要上『菜根亭』上去的。」二人俱大笑了。又吩咐自己家人下酒,不用門斗伺候。說了些國子監規矩,京都的盛明氣象,旅邸守候之苦,資斧短少之艱的話說。又說了些祥符縣的民風士習,各大人的性情寬嚴。東宿忽然想起尹公他取友必端,便問到昨日新親家譚公身上來了。這孔耘軒本來的說項情深,又兼酒帶半酣,便一五一十,把譚孝移品行端方,素來的好處,說個不啻口出。

 

  東宿聞之心折首肯。飯已畢,日早西墜,作別而歸,東宿挽手相送,說道:「待我新任忙迫過了,要到年兄那裡快談一夕。」

 

  耘軒道:「自然相邀。」一拱而別。

 

  東宿回至明倫堂,見一老門斗在旁,坐下問道:「這城內有一位譚鄉紳,你們知道麼?」老門斗答道:「這譚鄉紳是蕭牆街一位大財主,咱的年禮、壽禮,他都是照應的。就是學裡有什麼抽豐,惟有譚鄉紳早早的用拜帖匣送來了。所以前任爺甚喜歡他。」東宿見門斗說話可厭,便沒應答,起身向後邊去了。正合著世上傳的兩句話道:酒逢知己千盅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到了次日,副學陳喬齡請吃迎風酒,周東宿只得過來領擾。

 

  兩人相見行禮,分賓主坐定。東宿道:「寅兄盛情,多此一舉。」

 

  這陳喬齡年逾六旬,忠厚樸訥,答道:「無物可敬,休要見笑。」

 

  便吩咐門斗拿酒來,須臾排開酒碟,喬齡道:「我不能吃酒,只陪這一盅就要發喘哩。寅兄要自己盡量吃些。」東宿道:「弟亦不能多飲。」因問道:「寅兄在此掌教多年,學中秀才,數那一個是文行兼優的?」喬齡道:「祥符是個大縣,這一等批首,也沒有一定主兒。」東宿道:「品行端方,數那一個?」

 

  喬齡道:「他們都是守法的。況且城內大老爺多,他們也沒有敢胡為的。」東宿道:「蕭牆街有個譚孝移,為人如何?」喬齡道:「他在我手裡膺了好幾年秀才,後來拔貢出去了。我不知他別的,只知文廟裡拜台、甬路、牆垣,前年雨多,都損壞了,他獨力拿出百十兩銀子修補。我說立碑記他這宗好處,他堅執不肯。心裡打算送一面匾,還沒送得成。說與寅兄酌處。」

 

  東宿未及回答,那提壺的老門斗便插口道:「前日張相公央著,與他母親送個節孝匾,謝了二兩銀子,只夠木匠工錢,金漆匠如今還要錢哩。今日要與譚鄉紳送匾,謝禮是要先講明白的。」這東宿大怒,厲聲喝道:「如何這樣讒言,就該打嘴!

 

  再要如此,打頓板子革出去。快出去罷。」這門斗方才曉得,本官面前是不許讒言的,羞得滿面通紅而去。這也是周東宿後來還要做到知府地位,所以氣格不同。此是後話,不提。

 

  卻說兩人席猶未終,只見一個聽事的門鬥,慌慌張張,跑到席前說道:「大老爺傳出:朝廷喜詔,今晚住在封丘,明日早晨齊集黃河岸上接詔哩。」東宿道:「這就不敢終席,各人打量明日五更接詔罷。」起身而別,喬齡也不敢再留。

 

  到了次日日出時,大僚末員,陸續俱到黃河南岸。搭了一個大官棚,大人俱在棚內等候,微職末弁,俱在散地上鋪了墊子,坐著說話,單等迎接聖旨。巳牌時分,只見黃河中間,飄洋洋的一隻大官船過來,桅桿上風擺著一面大黃旗。將近南岸,只見一個官走進棚門,跪下稟道:「喜詔船已近岸。」五六位大人,起身出棚,百十員官員都起了身,跟著大人,站在黃河岸等候。這迎接喜詔的綵樓,早已伺候停當。船已到岸,繼詔官雙手捧定聖旨,下得船來,端端正正安在綵樓之內。這接詔官員,排定班次,禮生高唱行禮。三跪九叩畢,抬定綵樓,細樂前導,後邊大僚末員,坐轎的坐轎,騎馬的騎馬,以及跟隨的兵盯胥役,何止萬人。

 

  日西時,進了北門。這些騎馬的官員,都從僻巷裡,飛也似跑,早下馬在龍亭前伺候。綵樓到了,繼詔官捧了聖旨,上在龍亭。禮生唱禮,仍行三跪九叩。開讀,乃是加獻皇帝以睿宗徽號佈告天下的喜詔。後邊還開列著蠲免積年逋糧,官員加級封贈,保舉天下賢良,罪人減等發落,多樣的覃恩。眾官謝恩已畢,日色已晚,各官回衙。這照管繼詔官員,及刊刻喜詔頒發各府、州、縣,自有布政司料理。這布政司承辦官員,連夜喚刻字匠繕寫,刻板,套上龍邊,刷印了幾百張謄黃。一面分派學中禮生,照舊例分繼各府;一面粘貼照壁、四門。

 

  卻說這喜詔頒在祥符學署,周東宿與陳喬齡盥沐捧讀。讀到覃恩內開列一條云:「府、州、縣賢良方正之士,查實奏聞,送部以憑擢用。」東宿便向喬齡道:「這是學裡一宗事體,將來要慎重辦理。」喬齡道:「這事又是難辦哩。那年學院行文到學,要保舉優生,咱學裡報了三個。惟有譚忠弼沒人說什麼,那兩個優生,還有人說他出入衙門,包攬官司閒話哩。」東宿道:「譚忠弼既實行服眾,將來保舉,只怕還是此公。」喬齡道:「他如今是拔貢,咱管不著他。」東宿道。「表揚善類,正是學校大事,何論出學不出學。寅兄昨日怎麼說,要與他送匾哩?」喬齡道:「正要商量這送匾事。如今奎樓上現放一面匾,不知什麼緣故,荊父台說不用掛,因此匾還閒著哩。寅兄只想四個字。」東宿道:「這也極好。」

 

  原來這是那門斗拿的主意。他是學中三十年當家門鬥,昨日席前多言,被東宿吆喝了,不敢向東宿說話。他心裡放不下譚孝移這股子賞錢,仍舊晚間,絮絮叨叨向喬齡說主意。便打算出奎樓一面閒匾,打算出蘇霖臣一個寫家,只打算不出來這四個匾字。這喬齡今日的話,就是昨夜門斗的話,東宿那裡得知。

 

  這門斗聽說「極好」二字,早已把奎樓匾抬在明倫堂,叫了一個金彩匠,說明彩畫工價,單等周師爺想出字來,便拿帖請蘇相公一揮而就。遂即就請二位老爺商量。周東宿看見匾,便說道:「卻不小樣。」喬齡道:「寅兄就想四個字。」東宿道:「寅兄素擬必佳。」喬齡道:「我是個時文學問,弄不來。寅兄就來罷。」東宿道:「太謙了。」想了一想說道:「我想了四個字,未必能盡譚年兄之美:『品卓行方』。寅兄以為何如?」喬齡道:「就好!就好!」便吩咐:「拿帖請蘇相公去。」

 

  東宿道:「弟胡亂草草罷。」喬齡道:「寅兄會寫,省的像舊日遭遭央人。」便叫門斗磨墨。墨研成汁,紙粘成片,東宿取出素用的大霜毫,左右審量了形勢,一揮一個,真正龍跳虎臥,嶽峙淵停。喬齡道:「真個好!寫的也快。」東宿道:「恕笑。」

 

  又拿小筆列上兩邊官銜年月,說些閒話,各回私宅。金漆匠自行裝彩去,老門斗就上譚宅送信。

 

  譚孝移正在後園廂房內與潛齋閒談。門斗進去,婁潛齋道:「你今日有何公幹,手裡是什麼字畫麼?」門斗放在桌面。

 

  婁譚展開一看,乃是一個匾式。孝移道:「昨年陳先生有此一說,我辭之再三,何以今日忽有此舉?」潛齋見寫的好,便問道:「誰寫的?」門斗道:「周老爺寫的。這是陳爺對周爺說譚鄉紳獨修文廟,周爺喜得沒法。我又把譚鄉紳好處都說了,周爺即差我叫木匠做匾。金彩匠也是我覓的。字樣已過在匾上,將做的七八分成了。我今日討了個閒空,恐怕譚鄉紳不知道,到這裡送個信,要預先吃一杯喜酒哩。」譚孝移道:「這是叫我討愧,潛老想個法子,辭了這宗事。況且周先生我還沒見哩,也少情之甚。」潛齋道:「名以實彰,何用辭?」門斗道:「我沒說哩,匾已刻成了,還怎麼樣辭法?我是要吃喜酒哩。」

 

  孝移賞了三百錢。門斗見孝移仍面有難色,恐堅執推辭,遲挨有變,接錢在手,忙說:「忙的很,周爺限這匾今日刻成。我回去罷。」拿回匾式,出門走訖。

 

  到了送匾之日早晨,門斗拿著兩個名帖帶著一班木匠、鐵匠、金漆匠、金鼓旗號炮手,四個學夫抬著匾額,逕至譚宅大門懸掛。這閻相公與王中料理席面,分發賞封,轟鬧了一天。

 

  次日,周東宿、陳喬齡二位學師光臨。這譚孝移請了婁潛齋、孔耘軒相陪。迎至客廳,為禮坐下。孝移道:「多蒙兩位先生台愛,蓬閭生輝。但實不能稱,彌增惶愧。」東宿道:「弟蒞任雖淺,年長兄盛德懿行,早已洋溢口碑,秉彝之好,實所難已。」陳喬齡道:「到底是你為人好,我心裡才喜歡哩。」

 

  孝移俯躬致謝。東宿問潛齋道:「年兄高姓?」耘軒道:「這是貴學中門人,姓婁,單諱一個昭字,別號潛齋。」潛齋道:「前日稟見老師,老師公出,未得瞻依。」東宿道:「失候,有罪!容日領教。」耘軒道:「昨日厚擾,尚未致謝。」東宿道:「一夕之約,待暇時必踐前言。」須臾,排席兩桌,周、陳特座,婁、孔打橫相陪。珍錯相兼,水陸並陳。從人皆有管待。

 

  日夕席終,兩學老師辭歸。送至大門候乘,一揖而別。

 

  孝移還留耘軒到碧草軒廂房,煮茗清談一晌,晚上著燈籠送回。正是:

 

  端人取友必道契,正士居官必認真。

 

第五回 慎選舉悉心品士 包文移巧詞漁金

 

  話說朝廷喜詔貼於各署照壁,這些鑽刺夤緣的紳士,希圖保舉,不必細述。只說學中師爺多收了幾分曠外的厚禮;學中齋長與那能言的秀才,多赴些「春茗候光」的厚擾,這就其味無窮了。遲了些時,也有向學署透信的,也有商量遞呈的,卻也有引出清議談論的。以此,觀觀望望,耽耽擱擱,挨至次年正月,尚無舉動。

 

  這周東宿一日向陳喬齡說道:「喜詔上保舉賢良一事,是咱學校中事。即令寧缺勿濫,這開封是一省首府,祥符是開封首縣,卻是斷缺不得的。他們說的那幾個,看來不孚人望,將來卻怎的?」喬齡道:「爽利丁祭時,與秀才們商量。」東宿道:「寅兄居此已久,畢竟知道幾個端的行得,咱先自己商量個底本,到那日他們秉公保舉,也好承許他,方壓得眾口。只如前日,才有人說某某可以保舉,後來就有人說出他的幾樁陰私來,倒不好聽哩。寅兄,你到底想想,勿論貢、監、生員,咱先打算一番,也不負了皇上求賢的聖恩。」喬齡道:「這紳士中,也難得十全的。若十來年人人說好的,只有不幾個人。——等我想想。」想了一會,說道:「秀才中有個張維城,號兒類村,是個廩生,今年該出貢了。他平素修橋補路,惜老憐貧,那人是個好人。前日他不是還送咱兩本《陰騭文註釋》?那個人再沒個人說他不好。」東宿道:「前日他送《陰騭文》來時,我見了,果然滿面善氣,但未免人老了。寅兄你再想幾個。」喬齡又想了一會,說道:「還有一個程希明,他的學問極好,做詩、做對子,人人都是央他的。他也揮金如土,人人都說是個有學問的好人。只是好貪杯酒兒,時常見他就有帶酒的意思。」東宿道:「如此說人是極好的,但好酒就不算全美了。」喬齡道:「東鄉有個秀才,叫林問禮,他本來有一隻眼紅紅的,他母親病歿,他就哭的把一隻眼哭瞎了。」東宿道:「這算是個孝子。但眇一目,如何陛見?待異日一定舉他孝行,叫他沐那賜帑建坊的皇恩罷。」喬齡道:「秀才中再沒有人人都誇的。」東宿道:「寅兄再想。」只見喬齡把手指屈了一回又一回,口中唧唧噥噥的打算,忽然說道:「忘了!忘了!這城東北黃河大堤邊,有個秀才,叫黃師勉。兄弟兩個,有一頃幾十畝地。他哥要與他分開,他不願意,他嫂子一定要分。他哥分了大堤內六十畝地,他分的也不知在那個莊子上——前日他們也對我說過,我忘了莊名。前五、六年頭裡,黃河往南一滾,把他哥的地都成了河身,他哥也氣的病死了。這黃師勉把他嫂子、兩個侄子,都承領過來養活,只像不曾分一般。前日我做生日時節,滿席上都說他這宗好處。這人極好的品格。」東宿歎口氣道:「如今世上,斷少不得的是這個錢。這黃師勉不論產業,撫養孀嫂孤侄,也就算人倫上極有座位的人了。但只有五六十畝地,如何當得這個保舉哩?」喬齡道:「可也是哩。別的沒人了。」東宿道:「就我所見,前日譚忠弼席上,那個婁某像是個正經妥當人。」喬齡道:「不說起他來不惱人。他原是北門內一個莊農人家。他進了學,考了幾個一等,東鄉有個門生叫李瞻岱,就想請他教書。他偏自抬身份不肯去。李瞻岱來學中備了一份禮,央前任寅兄與我說:『二位老師,一言九鼎。』誰知婁昭不肯去也罷了,他還推到他哥身上,說是他哥不叫他去。既不出門教書,如何又成了譚宅先生?所以前日在席上,我沒與他多言,寅兄你是不覺的。只是我是個忠厚老師就罷了。」東宿道:「或者婁某不願意與李瞻岱教書,或是別有隱情,寅兄也不必恁的怪他。這也不說。到底這聖旨保舉的事情,畢竟怎麼辦法?要上不負君,下不負知人之明才好。寅兄你再想想貢、監中人。」喬齡道:「監生們都是好與堂上來往的,學中也不大知道。若說貢生,這拔貢就是沈文焯、譚忠弼,一個府學、一個縣學。副榜貢生是孔述經,上科又新中了一個趙珺。譚、孔是寅兄見過知道的。沈文焯也是個極好的人,他兒子沈檜,也進了學,才十七八歲,自己不能保養,弄出一身病來,送學時也沒到,過了十來天,就送來一張病故呈子。他如今思子念切,也難保舉他。趙珺中副榜,才十八歲,聽說他門兒不出,整日讀書哩。太年輕,也去不的。」東宿道:「看來還是譚忠弼、孔述經罷。」喬齡道:「待祭祀時,看秀才們怎麼舉動,咱心裡只商量個底稿兒罷。」

 

  且說過了些時,到了丁祭。五更時,荊堂尊,周、陳兩學師,汪典史,俱各早到。合學生員齊集,各分任職事。正獻、分獻已畢,周、陳同邀荊堂尊明倫堂一茶,荊堂尊道:「本當領二位先生的教,弟還想與眾年兄商量栽樹擋黃河飛沙壓地的事,不料西鄉里報了一宗相驗事體,回衙就要起身,改日領教罷。」送出欞星門,荊公上轎而去。汪典史也一揖上馬隨的去了。

 

  二位學師回到明倫堂,銀燭高燒,眾生員望上行禮,二老師並坐。這書辦單候點名散胙帖,將生員花名冊放在面前。東宿道:「且慢。」因向眾生員道:「今日年兄們俱在,有一宗關係重大最要緊事,商量商量。昨年喜詔上覃恩,有保舉賢良一條,正是學校中事體,如今延了多時,尚未舉動。昨日堂尊有手札催取,再也延遲不得。今日群賢畢集,正當『所言公則公言之』。」只見眾生員個個都笑容可掬,卻無一人答言。東宿又道:「開封為中州首府,祥符又是開封的附郭首邑,這是斷不能缺的。況且關係著合縣的體面,合學的光彩,年兄們也不妨各舉所知。」只見眾秀才們唧唧噥噥,喉中依稀有音;推推諉諉,口中吞吐無語。喬齡道:「喜詔初到時,到像有個光景,如何越遲越松。」原來秀才們性情,老實的到官場不管閒事;乖覺的到官場不肯多言;那些平素肯說話的,縱私談則排眾議而伸己見,論官事則躲自身而推他人,這也是不約而同之概。

 

  且說秀才中程希明,見不是光景,遂上前打躬道:「這宗事,若教門生們議將來,只成築室道謀,不如二老師斷以己見。老師公正無私,人所共知,一言而決,誰能不服。」這周東宿是將來做黃堂的人,明決果斷,便立起身道:「我到任日淺,無論品行不能盡知,即面尚有許多未會的。但到任之後,這譚年兄忠弼的善行,竟是人人說項,所以前日與陳寅兄送匾獎美他。這一個可保舉得麼?還有孔年兄述經,他是我的同年,素行我知道,眾位年兄更是知道的。這一個也保舉得麼?」喬齡道:「他兩個家裡方便,也保舉得起。這也是很花錢的營生。」只見眾生員齊聲都道:「老師所見極確,就請一言而決。」東宿道:「還要眾年兄裁處。」程希明道:「若要門生們裁處,要到八月丁祭,才具回復哩。」東宿也笑了,因吩咐書辦道:「你先點明四個齋長,增生、附生學首。」那書辦點名道:「四齋長聽點:張維城,余炳,鄭足法,程希明。」四齋長俱應道:「有。」書辦又道:「增首、附首聽點:增生蘇霈呀,附生惠民呀。」二人亦應道:「有。」東宿道:「六位年兄,我就把保舉賢良事體,托與你六位辦理。呈詞要『四六』事實清冊要有關體要話才好。」六位遵命。張類村便向五位道:「今日之事,乃是朝廷鴻恩,老師鈞命,目下便要辦理,若待後日約會,恐怕在城在鄉不齊,就請今日到舍下辦理。」喬齡笑道:「說得很是。我除了年兄們領的胙肉,還著門斗送豬腿、羊脖去,張年兄你好待客。這可不算我偏麼!」程嵩淑便道:「門生既然受胙,還思飲福。」喬齡道:「昨日備的祭酒,未必用清。我就叫門斗再帶一罐兒酒去。」程嵩淑道:「老師既賜以一罐之傳,門生們就心領神會。」東宿忍不住笑道:「舌鋒便利,自然筆鋒健銳。大約保舉公呈,是要領教的。」嵩淑道:「不敢!」說話時天已大明,日色東昇,只得點名散胙帖。點到林問禮、黃師勉,東宿又極口獎美安慰了一番。

 

  丁祭事完,張類村就邀五位到家去,辦理呈詞清冊。

 

  卻說婁潛齋,本年仍坐了譚孝移的西席。這日明倫堂上親見商量保舉耘軒、孝移的話,喜的是正人居官,君子道長。回到碧草軒中,欲待要將這事兒告於孝移,又深知孝移恬淡性成,必然苦辭;辭又不准,反落個欲就故避舊套。欲待不告孝移說,這保舉文移,還得用錢打點,打點不到,便弄出申來駁去許多的可厭。又想到若不早行打點,孝移知道保舉信兒,必然不肯拿出銀子,有似行賄,反要駁壞這事。然行至而名不彰,又是朋友之恥。躊躇一番,忽然想起一個法兒。

 

  到次日,叫蔡湘道:「你到前院叫王中,並請賬房閻相公同來,有話商量。但勿教你大爺知道。」蔡湘領諾。不多一時,王中從後門過來,閻相公從胡同過來。二人到了,潛齋引至廂房坐下,王中門旁站立。閻相公道:「前日來看先生,那日家去。」潛齋道:「適有小冗失候。」王中道:「今日婁爺連小的也喚來,有何事商量?」潛齋道:「年前喜詔上有保舉賢良方正的皇恩,昨日祭祀時,二位老師與合學相公商量已定,要保舉你大爺與文昌巷孔爺兩個。就是商量這事。」王中道:「孔爺只怕保舉不成。」潛齋道:「怎的?」王中道:「前三日內,小的往孔宅,為鋪家商量刷傭文昌陰騭文》。聽說老太太病重。」潛齋道:「天違人願,竟至如此!你且說你大爺這件事,該怎樣辦理?」閻相公道:「這是恭喜的事,還有什麼攪手麼?」潛齋道:「攪手多著哩。你沒見前日送匾時節,若是別人就不知怎樣的喜歡榮耀;你看前日雖是擺席放賞,他面上不覺爽快。如今這宗事,上下申詳文移,是要錢打點的,若不打點,芝麻大一個破綻兒,文書就駁了。王中哩,你大爺他原不是惜費的人,但叫他出這宗銀子打點書辦,他那板直性情,萬不肯辦。」王中道:「我大爺是這樣性情。」潛齋道:「我如今請閻相公來,大家商量,預先打點明白,學裡文書申起去,只要順手推舟,毫不費力。你大爺想不應時,生米已成熟飯。」

 

  王中道:「這個好。但不知怎麼擺佈?師爺必有現成主意,說與小的,小的只照道兒描。」潛齋問閻相公道:「今賬房有銀子麼?」閻相公道:「有。昨晚山貨街緞鋪裡,送了房銀八十兩,還沒上賬哩。」潛齋道:「這筆賬就不必上。閻相公,你同王中先拆開五十兩,去衙門辦理。日後算賬時,開銷上一筆,就說是我的主意。」閻相公道:「先生既然承當,就到臨時開銷。」潛齋道:「你兩個同去料理。」閻相公道:「我的口語不對,如何去得?」原來這閻相公名楷,是關中武功人,隨親戚下河南學做生意,先在寶興當鋪裡寫票,後來有人薦他譚宅管賬。每年吃十二兩勞金,四季衣服。為人忠厚小心,與孝移極合。所以他說他的口語不對。王中道:「如今銀子是會說話的。有了銀子,陝西人說話,福建人也省得。」潛齋大笑道:「這事辦的成了。」閻相公也笑道:「端的怎個辦法?這文書是要過那幾道衙門?」潛齋屈指道:「學裡,堂上,開封本府,東司裡,學院裡,撫台,這各衙門禮房書辦,都要打點到。我也不知該費多少,總是五七十兩銀子,大約可以。你兩個見景生情。」王中道:「幹大事不惜小費。只是我大爺心裡不耐煩時,師爺只一言,我大爺就沒的說。」潛齋道:「自然如此。」

 

  二人起身往前賬房,拆開整封五十兩,又封成十數個一兩、二兩、三兩、五兩、十兩的小封。到次日,逕投祥符學署。見了書辦,說明原由,與了二兩一封。那書辦說:「呈子清冊未到。這宗好事,總是學裡光彩。不過呈子今晚到,明日早晨就到堂上。我自在心,不勞牽掛。」又與了胡門斗一小封,門斗說:「程相公有了酒,才是慢事哩!這話是丁祭日說的,如今好幾天,還不見呈子。我如今去南馬道催張相公去。」

 

  二人到縣衙,尋著禮房經承。背地裡與了人情,那書辦說:「這是咱縣的一件很好事,我們也是有光的。只是學裡文書未到。文書到時,發了房,我們即速傳稿,加上稟帖,催出看語,連夜寫細,不過一天就到府太爺那邊。」及見了府裡禮房,背地過了人情。初猶嫌少,及至添夠書辦心肝道兒,這府裡禮房與縣禮房話兒,如出一口。王中出了府衙,路上笑道:「閻相公,你的口語不對,他府縣兩房口語,怎恁的對,一字不錯!」

 

  閻楷亦不覺大笑。

 

  到了次日,二人徑投布政司來。走到上號房門邊站下,只見上號吏,身也不動,手也不抬,坦慢聲兒問道:「有什麼話說麼?」閻楷道:「是一角文書。」上號吏道:「幾日過來的?」

 

  閻楷道:「還未申過來哩。是一角保舉賢良方正的文書。」上號吏就站起來道:「那縣呢?」閻楷道:「就是祥符。」上號吏道:「在城在鄉?」閻楷道:「蕭牆街譚鄉紳。」上號吏道:「你怎的是上邊人口語?」閻楷道:「我是那裡賬房裡相公。」

 

  上號吏聽說是保舉文書,早知道譚宅是個財主,來的又是管賬的相公,覺著很有些滋味兒,便笑道:「失迎!這不是凳子麼,二位請坐下說話。我問你,文書到府不曾?」閻楷道:「還不曾到縣。俺們先來照應照應。」上號吏道:「這裡不住有老爺們來往,不便說話。我在相國寺後街住,門前有個五道將軍廟兒,你二位明日到那裡說話。——管茶的,送兩碗茶來,客吃。」說話間,只見一個人手中拿一個手本,說道:「汝寧鄧太爺到了。」上號吏道:「你們且躲一躲,明日我在家恭候。我所以說這裡不便說話。我姓錢,你們記著。」二人去了。

 

  等到次日,逕來相國寺後街五道廟前尋這錢書辦。見一個擔水的,問道:「這那是錢老師家?」提水的道:「那廟東邊,門裡頭有個土地窯窩,便是。」二人徑進門來。只見錢書辦在院裡刷皮靴。一見二人,丟下刷子說道:「候的已久。」讓進房裡坐。只見客房是兩間舊草房兒,上邊裱糊頂隔,正面桌上伏侍著蕭、曹泥塑小像兒,滿屋裡都是舊文移、舊印結糊的。

 

  東牆帖著一張畫,是《東方曼倩偷桃》。西牆掛著一條慶賀軸子。一張漆桌,四把竹椅。連王中一齊讓坐。叫拿茶來,一個小廝提了一壺滾水,這錢書辦取出個舊文袋來,傾出茶葉,泡了三蓋碗懶茶,送與二位,自己取一碗奉陪。說道:「前日少敬。」閻楷道:「不敢。」錢書辦道:「昨日的話,我還知道不清白,煩仔細說一說。」閻楷道:「原是敝東譚鄉紳,名忠弼,本學保舉賢良方正。文書到司日,不知是那位老師承辦,我們先來懇過,有煩老師指引。」錢書辦想了一想道:「是禮科竇師傅管的。你們如何能見他?他們是三個月一班,進去了再不得出來。有話時,都是我們上號房傳文書、傳手本時帶信的。

 

  但是譚鄉紳這宗恭喜的事,不得輕薄了他,且是托人要托妥當。

 

  前日睢州有宗候選文書,把裡頭分貲稍的歧差,文書就駁回去了。如今三四個月,還不見上來。」王中道:「怎麼駁了?」

 

  錢書辦道:「他們裡頭書辦是最當家的。搭個簽兒,說甘結某處與例不合,大老爺就依著他批駁。且莫說別的,就是處處合例,他只說這印結紙張粗糙,有一個字是洗寫挖補,咨不得部,也就駁了。你說這幾套印結,不是一道衙門的,卻又有鈐印騎壓紙縫。這翻手合手,盡少說也得一兩個月,才得上來的。只他們書辦也苦,領的工食,只夠文稿紙張,徒弟們的筆墨;上頭也有部費,院裡對房也有打點。難說宗宗文書,是有分貲的不成?所以遇見這恭喜的事,必要幾兩喜錢哩。」王中道:「分貲也得多少呢?」錢書辦道:「別州縣尚沒有辦這宗事哩,大約比選官的少,比舉節孝的多,只怕得三十兩左近。若要有人包辦時,連大院裡,學院裡,都包攬了,仗著臉熟,門路正,各下裡都省些,也未見得。約摸著得五十兩開外。我看二位也老成的緊,怕走錯了門路,不說花費的多,怕有歧差。」這王中見他說的數目,與婁潛齋所說不甚相遠,又在外走動這幾日,怕家主知覺,遂起身道:「我竟一客不煩二主,就懇錢老師包辦何如?現今帶了三十兩,交與老師,如不夠時,老師自己備上,我異日只(貝青)個現成,再送二十兩來。」錢書辦道:「昨日在司裡,你們一說蕭牆街譚宅,那是前二十年,與先父相與的,所以我怕二位走錯了門路。今日邀在家裡,也不怕你們笑話,只是說不出包辦的話。你二位既是托我,我以實說,這大院裡寫本房還得五兩。我不是要落閣的。你問弟姓錢,名叫錢鵬,草號兒錢萬里,各衙門打聽,我從來是個實在辦事的人。」閻楷見日過午,怕東人賬房說話,遂把腰裡三十兩銀子取出,放在桌上,說:「這是三十兩足紋,不用稱。異日再送二十兩來。既說與敝東是世交,一總承了情罷。」錢鵬道:「說到與先父相與兩個字,倒叫我羞了。也罷,也罷,我代勞就是。」於是二人起身,錢鵬送至門口,還囑咐道:「公門中事,第一是要密言。」二人答道:「曉得。」一拱而別。

 

  後來,果然辦得水到渠成,刀過竹解。王中又送二十兩銀子,也不知錢萬里實在用了多少。正是:

 

  能已沉痾稱藥聖,善通要路號錢神;

 

  醫家還借岐黃力,十萬纏腰沒笨人。

 

第六回 婁潛齋正論勸友 譚介軒要言叮妻

 

  話說閻楷、王中,料理保舉文書,連日早出午歸,譚孝移也不涉意。

 

  忽一日,孔宅訃狀到了,孝移不勝愴然。一是密友,又系新姻,且兼同城,刻下便叫德喜兒跟著,往孔宅唁慰耘軒,並替耘軒料理了幾件倉猝事兒。

 

  到開吊之日,備了牲醴之祭,與婁潛齋同到孔宅。早有學中朋友在座,張類村、程嵩淑亦在其中。大家團作了揖,序長幼坐下。少頃,張、程便邀孝移、潛齋到對門一處書房坐。坐定時,類村道:「恭喜呀!」孝移道:「喜從何來?」嵩淑笑道:「『四六』呈子做了半天,孝老還說不知道,是怕我吃潤筆酒哩。」孝移見話頭蹺奇,茫然不知所以。因問道:「端的是什麼事?」嵩淑道:「早是皇恩上開著保舉賢良方正科,原來譚孝老是不求聞達科中人。」孝移因問潛齋道:「端的是怎麼的?」潛齋道:「前日喜詔上有保舉賢良方正的一條,你知道麼?」孝移道:「如何不知?」潛齋道:「祥符保舉是誰?」

 

  孝移道:「不知。」潛齋道:「一位是孔耘軒,一位就是足下。」

 

  孝移道:「這是幾時說起?」嵩淑道:「是丁祭日,老師與合學商量定,呈子清冊,是我小弟在張類老家作的。可惜筆墨闒冗,不足以光揚老兄盛德。」孝移問潛齋道:「可是真的?」

 

  潛齋道:「嵩老秉筆,他還討了老師一罐子酒,做潤筆的采頭。」孝移道:「你如何這些時,不對我說一字兒?」潛齋道:「水平不流,人平不語。」嵩淑道:「我只怕酒瓶不滿。」大家都笑了。孝移有些著急,說道:「我如何當得這個!我是要辭的。」張類村道:「這也是祖宗陰德所積,老兄善念所感,才撞著這個皇恩哩。」孝移道:「一發慚愧要死!一定大家公議,舉一個實在有品行的才好。」嵩淑道:「公議的是孝老與令親家。如今耘軒忽遭大故,你說該怎麼呢?」孝移見弔喪時不是說話所在,只得說道:「這事是要大費商量的。」

 

  少頃,孔宅著人來請,至客廳坐定,擺開素淡席兒,護喪的至親,替耘軒捧茶下萊。有頃,席終。

 

  孝移與潛齋一路回來,逕到後園廂房坐下。孝移開口便埋怨道:「你我至交,為何一個信兒也不對我說?難說那日丁祭你就不在明倫堂上麼?」潛齋道:「自從丁祭回來,你這幾天也沒到學裡來,我如何向你說呢?」孝移道:「孔耘軒那邊探病,弔喪,並沒得閒。但這宗事,我是必辭的。」潛齋道:「辭之一字,萬使不得。這是朝廷上的皇恩,學校中的公議,若具呈一辭,自然加上些恬淡謙光的批語,一發不准,倒惹那不知者,說些將取姑予,以退為進的話頭。」孝移道:「不管人之知不知,只要論己心之安不安。這鋪地蓋天的皇恩,忠弼豈肯自外覆載?但『賢良方正』四個字,我身上那一個字安得上。論我的生平,原不敢做那歪邪的事,其實私情妄意,心裡是盡有的。只是想一想,怕壞了祖宗的清白家風,怕留下兒孫的邪僻榜樣,便強放下了。各人心曲裡,私慾叢雜的光景,只是狠按捺罷了。如今若應了這保舉,這就是欺君,自己良心萬難過去。這是本情實話,你還不知道我麼?」潛齋道:「舉念便想到祖宗,這便是孝;想到兒孫,這便是慈。若說是心裡沒一毫妄動,除非是淡然無慾的聖人能之。你這一段話,便是真正的賢良方正了。」孝移道:「怎麼潛老也糊塗蠻纏起來了?」潛齋道:「我並不糊塗蠻纏。我且問你:古人云,『欲知其人,當觀其偶。』這話是也不是?」孝移道:「是。」潛齋道:「且如如今公議保舉的,是你二人。你只說孔耘軒今日大事,他是個有門第、有身家的,若是胡轟的人,今日之事,漫說數郡畢至,就是這本城中,也得百十席開外哩。看他席上,除了至親,都是幾個正經朋友,這足征其清介不苟,所以門無雜賓。你路上對我說,孔耘軒這幾日瘦了半個,全不像他。這豈不是哀毀骨立麼?即如席上粗粗的幾碗菜兒,薄酒一二巡,便都起了;若說他吝惜,不記得前日行『問名』禮時,那席上何嘗不是珍錯俱備?保舉他一個賢良方正,你先說稱也不稱?」孝移道:「耘軒真真是稱的。」潛齋道:「知道耘軒稱,那同舉的就不消說。且說周老師到任時,你尚未曾見,他就來送匾。送匾後你只薄薄的水禮走了一走。這周老師若是希圖謝禮的人,這也就已見大意了。他還肯保舉你,可見是公正無私了。」孝移道:「我心裡不安,到底難以應承哩。」潛齋道:「人到那事體難以定奪,難拿主意,只從祖宗心裡想一遍,這主意就有了。此是處事的正訣。如府上先代曾做內廷名臣,近世又職任民社,你心裡代想一想,是要你保守房田哩,是要你趨蹌殿陛哩?」

 

  孝移也沒啥答應。潛齋又道:「你心裡或者是現放著安享豐厚,比那做官還強哩。是這個主意麼?」孝移道:「不然。古人為貧而仕,還是孝字上邊事;若說為富而不仕,這於忠字上便無分了。況且我也未必富,也未必就仕。只是一來心上不安,二來妻愚子幼,有多少牽掛處。」潛齋見話已漸近,說:「你上京時,我替你照料,索性等榮歸時交付你何如?」孝移道:「再商量。如今少不得靜以聽之罷。」又說些閒話,孝移作別回家。

 

  且說學中接了張維城等呈子,批了准申,學書連夜走文到縣。縣中又接了孔述經丁內艱呈子,只得放下一個,單申譚忠弼一角文書到府。果然「舟子不費絲毫力,順風過了竹節灘」:這些到府、到司、到院、到學院,各存冊、加結、知會,自是錢萬里的運用了,不用細說。遲了一兩月,外府州縣保舉的,陸續人文到剩那其中辦理情節,各有神通,要其至理,亦不外是。布政司驗中共六個人,備文申送撫院。院裡驗看無異,批仰布政司給咨送部。

 

  早有走報的,寫了一張大官紅紙,貼在譚宅大門。只見上面寫著:「捷報。為奉旨事,貴府譚老爺諱忠弼,保舉賢良方正,送部帶領引見,府道兼掣擢用。」下邊小字兒寫著:「京報人高昇、劉部。」無非索討喜錢意思。王中到賬房向閻相公討了封兒賞了,那人歡歡喜喜而去。

 

  遲了一日,這同保舉的,寫了五個年家眷弟帖兒來拜,留茶款待。到次日,孝移到各店、各下處答拜,遂送帖兒相請。

 

  到請之日,把學生們移在前客廳裡讀書,把碧草軒打掃潔淨,擺酒兩桌。須臾投了速帖,五位客各跟家人到了。序齒而坐,潛齋、孝移相倍,杯觥交錯。有說展佈經綸有日的,有說京都門路熟串的,有說先代累世簪纓的,有說資斧須要多帶的,大家暢敘了一日。管家人自有王中看待。日晚席終,各回下處去。

 

  那一日王中正在大門看鄉里佃戶送新麥,只見錢萬里滿身亮紗,足穿皂靴,跟著一個小廝夾著一個黃皮包袱兒,搖搖擺擺到了。向王中一拱道:「恭喜!恭喜!到宅裡說話。」王中讓至賬房,閻相公起身相迎,為禮坐下。錢萬里開口便說道:「今日我來送部咨來,我前日說話錯不錯?」王中道:「承情,承情。」錢萬里道:「煩請譚爺出來,我好叩喜。」王中道:「出門拜客去了,回來說罷。」錢萬里叫小廝拿過包袱,一面解一面說道:「咨文是昨日晚鼓發出來的,我怕他們送來胡亂討索喜錢,沒多沒少的亂要,所以我壓在箱子裡,今日托了個朋友替我上號,我親自來送哩。」恭恭敬敬把咨文放在桌上。王中道:「自然有一杯茶儀,改日送上。」錢萬里道:「不消,不消。我見你事忙,我也有個小事兒。今日晌午,還隨了一個三千錢的小會,還沒啥納,我要酌度去。」王中是辦過事體的人,便說道:「不用別處酌度。」向閻相公道:「房中有錢沒有?」閻楷道:「有。在裡間抽斗裡。」王中便走到裡間,取出三千錢,說道:「這個納會夠麼?」錢萬里道:「夠了,夠了。湊趣之極,異日我實必還到。」王中道:「何用再還。」錢萬里道:「必還,必還。」叫小廝把錢收了,告辭起身,說:「我去送這五角咨文去。」王中道:「他們寓處都知道麼?」

 

  錢萬里道:「我在號簿上抄明白,帶在順袋裡。」於是送出大門,錢萬里大笑道:「異日做了宅門大爺,我要去打抽豐去,休要不認哩窮鄉親。」王中笑道:「豈有此理。」一拱而別,依舊搖搖擺擺往東去了。

 

  王中看完了麥,叫佃戶—一到賬房說明,閻相公上賬,打發吃飯去。於是拿著咨文,走到後邊來說。孝移看了封皮,朱印壓著年月,寫著咨呈禮部。又有一個小紅簽兒,一行小字:「祥符縣保舉賢良方正拔貢生譚忠弼咨文。」孝移吩咐:「仍送在賬房,交與閻相公,鎖在箱裡。」

 

  且說錢鵬將五角咨文,分送五位鄉紳。這五位接了咨文,一同知會,相約次日來譚宅,一來辭行回家,二來就訂上京之期。次日早飯後,一同到了碧草軒。這婁潛齋恭身讓坐,三個學生也作了揖。孝移知道客到,急出相見。即叫德喜兒去後宅討了十二個碟兒,烘酒與客小酌。這五位因說上京之期,有說如今即便起身,要到京上捨親某宅住的;有說天太熱的;有說店中壁蟲厲害的;有說熱中何妨熱外的;有說臭蟲是天為名利人設的;有說秋涼起身的;有說秋天怕雨多,河水擔心的;有說冬日起身的;有說冬日天太冷的;有說冷板凳是坐慣了,今日才有一星兒熱氣兒,休要叫冷氣再冰了的。說一會,笑一會,眾口紛喙,畢竟上京日期,究無定准。潛齋道:「弟倒有一個芻蕘之見,未必有當高明。即如河南,喜詔到了大半年,如今才有了一定的人,才辦就上京咨文。那滇、黔、閩、粵地方,未必辦得怎樣快。即令目今人文俱妥,他上京比咱河南路又遠了兩三個月。禮部辦這宗事,或者匯齊天下各省人文到部,方好啟奉引見,未必是一省到就啟奏一省的。即令分省各辦,諸公到京,一齊投咨,也不致等前等後。看來不妨諸兄各自回家,等過了新年進省,到省中過了燈節上京,又不熱,也不太冷,不怕河,也不怕壁蟲。未知諸公以為何如?」從來讀書人的性情,拿主意的甚少,旁人有一言而決者,大家都有了主意。因此眾人都道:「婁年兄所見極是,即此便為定准。」吃完了酒,一同起身。婁、譚送至胡同口,說道:「明晨看乘。」眾人道:「下處也不在一處,也不敢當。後會有期,即此拜別罷。」

 

  大家掃地一揖,各別而去。

 

  卻說光陰似箭,其實更迅於箭;日月如梭,其實更疾於梭。

 

  不覺夏末即是秋初,秋梢早含冬意。孝移吩咐王中叫泥水匠,將東樓後三間房兒斷開,開了一個過道。那三間房,原是王中夫婦住的,又壘了一道牆,自成一個小院子。從後門進來,一直從過道便到前客房了,不須從樓院裡穿過。整理停當,天寒飄下雪花兒,住了工程。這孝移在樓下坐,吩咐趙大兒,熱一杯酒兒吃,叫王氏取幾個果子、海味碟兒下酒。說道:「天冷,你也吃一盅兒。」王氏道:「你從來是不好在家吃酒的,怎的今日又叫我陪起你來?」孝移笑道:「天氣甚冷,大家吃一盅兒,還有話說。」王氏道:「你只管說,我聽著哩。我不吃酒。」

 

  孝移道:「我有事托你,你吃一盅兒,我才說哩。」王氏只得坐在爐邊,趙大兒斟一盅先遞與家主,次遞於王氏。孝移笑道:「我不親奉罷?」王氏道:「從幾日這樣多禮,不怕大兒們笑話。」孝移道:「不妨。」兩人各吃了一杯。孝移道:「你知道我把東樓後開一個過道,是做啥哩?」王氏道:「改門換戶,由你擺佈。誰管著你哩。」孝移道:「明年婁先生我留下了,單等我從京裡回來,才許他去哩。」王氏道:「婁先生是好先生,留下極好。」孝移喜道:「是麼?」王氏道:「留先生你對我說怎的?」孝移道:「明年我不在家,不對你說對誰說?這東邊過道,是叫婁先生來往吃飯,往客廳的道路。」王氏道:「鄧祥在學裡做飯,伺候極便宜,又怎麼換成家裡吃飯哩?」

 

  孝移道:「一來鄧祥我要帶他上京,二來先生在家吃飯,連端福兒、小婁相公一桌,下學就到家裡,吃了飯就到學裡,晚間先生就在客房東邊套房裡住,讀一會兒書,端福兒來樓上跟你睡。你說,好不好?」王氏道:「孩子們讀一天書,全指望著下學得一個空兒跑跑,你又叫一個先生不住氣兒傍著,只怕讀不出舉人、進士,還要拘緊出病來哩。」孝移道:「你只依著我,不得有玻還有一句話,親戚們有事,近的叫福兒走走,不可叫他在親戚家住;遠的叫王中問閻相公討個帖兒,封上禮走走。我不在家,孩子小,人家不責成。」王氏道:「譬如東街他舅他妗子生日,這也叫王中去罷,人家不說咱眼中沒親戚麼?」孝移道:「同城不遠,福兒豈有不去的理。」王氏道:「別的我不管,不拘誰去,人家說不著我。」孝移道:「還有一句話,日色晚時,總要叫福兒常在你跟前;先生若回家住幾天,你只要無早無晚,常常的見福兒。這城市之地,是了不成的。你不懂的,你只要依著我說。」王氏道:「你從江南回來那一遭兒,我就懂的了。我記著哩。」孝移道:「記著好。」王氏道:「還說啥不說?」孝移道:「我這番上京,朝廷的事,不敢預先定准,幾個月回來也不敢定,就是一二年也不敢定。只要照常如此,記著這一句:離了先生,休叫他離了你。」王氏笑道:「我的孩子,一會兒不見他,我就急了,何用你囑咐?你醉了,把酒撤了罷。」

 

  只見端福兒下晚學,抱著幾本子書回來。王氏便叫道:「小福兒,你爹明年上京,叫你總不許離了我,你可記著。」

 

  福兒是聰明人,便說道:「我只無事不出門就是。」王氏道:「你爹許你往你妗子家去,別的親戚,都是王中去的。我且問你,王中你不帶他上京麼?」孝移道:「我打算了,家中再少不得他。」王氏道:「他到京裡,只怕也不行。他是個拗性子人,只好在家守著前院裡。前院裡無人,他和閻相公倒好,整日不出門。他那性子,出不的遠門。我記得前五六年頭裡,後胡同裡賣耍貨的敲鑼兒響,小福兒要出去看,我引他到後門兒上。人家擔了一擔鬼臉兒,小泥老虎,小泥人泥馬兒。端福要鬼臉兒耍,他從胡同口來,我說:『王中,你與他兩三個錢,買個鬼臉兒。』他卻給人家四個錢買了個硯水瓶兒。還說那鬼臉兒耍不得。端福又一定要鬼臉兒,他倒對人家說:『放著四個錢不賣,再一會兒換成鬼臉,你只賣兩個錢哩,快走罷!』人家果然挑起來走了。氣的小福兒喬叫喚一大場,我恨的沒法哩。他若是到京裡,使出那拗性子來,不怕你同行的官兒們笑話麼?」孝移忍不住笑了,歎口氣道:「我正是這樣打算,所以不帶他上京去。」

 

  說罷上燈,叫福兒讀了十來遍書,大家都睡。正是:

 

  萬里雲煙阻碧岑,良朋久闊夢中尋;

 

  同床夫婦隔山住,愚人怎識智人心。

 

第七回 讀畫軒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薦試經書

 

  話說烏兔相代,盈昃互乘,舊歲盡於除夕,新年始於東皇。

 

  果然爆竹轟如,桃符煥然。這正是老人感慨遲暮之時,為子弟的要加意孝敬;幼童漸開知識之日,作父兄的要留心堤防。一切元旦閒話放下。單講過了新年,將近燈節,這五位保舉的陸續進省,叩拜新春外,早已約會二十日黃道天喜,起身赴京。

 

  這孝移的鄰舍街坊,至親好友,都來餞行。舊友戚翰林及兵馬司尤宅,各送進京音信。

 

  又一日,是賃住譚宅房子的客商,有當店、綢緞鋪、海味鋪、煤炭廠幾家,相約抬盒備贐,榮餞雲程。酒席中間,綢緞鋪的景相公道:「咱號裡掌櫃鄧四爺,新從屋裡下河南來,坐了一頂好馱轎。譚爺上京,只要到騾馬廠扣幾頭好騾子,將馱轎坐上,又自在,又好看。」孝移道:「車已是雇覓停當,盛情心領罷。」當鋪宋相公道:「景爺說的不差,行李打成包子,棕箱皮包都煞住不動,家人騎上兩頭騾子,譚爺坐在轎裡,就是一個做老爺的采頭。」孝移笑道:「同行已有定約,不便再為更改了。」說完,席終而去。

 

  十七日婁先生上學。十九日王中打點行李,裝裹褡囊,賬房算明,帶了三百兩盤纏,跟的是廚子鄧祥並德喜兒。晚上孝移到祠堂祝告了上京原由,拈香行禮已畢,回到樓下。王氏安置酒席一桌餞行。孝移坐下,喚德喜兒:「叫王中來。」王中來到,孝移道:「你的話,我明日到路上說。你可打算行李,休遺漏下東西。」王中道:「明日要送到河上,看上了船回來。」

 

  孝移道:「是了,你去罷。」王氏滿斟一杯,放在孝移面前,叫端福兒放箸兒。王氏開口便道:「昨年吩咐的,我一句一句都記著哩,不用再說。你只管放心,我不是那不明白的人。」

 

  孝移笑道:「你明白才好哩。」又向端福道:「你凡事要問你先生。休要在你娘跟前強嘴,休要往外去。」端福兒道:「知道。」又吃了幾杯,趙大兒收拾傢伙,都睡了。

 

  到了次日黎明,閤家都起來,車伕催著上行李,說:「那五輛車都走了,約定今晚一店住哩。」婁先生與王隆吉等已從過道裡過來,到前門看行。王氏送至二門,見先生與閻相公們俱在門前,便回去了。端福就與婁樸站在一處。孝移將上車時,向潛齋深深一揖道:「吾家聽子而行,更無他懇。」說完上車而去。

 

  王中牽馬,與鄧祥、德喜兒跟著。只聽德喜叫道:「大爺叫王中上車,鄧祥替你騎馬。上了船,王中騎馬而回。」於是王中上車,孝移直吩咐了四十多里話。到了黃河,王中下車,將車運在船上。主人上船,叫王中道:「你回去罷,小心門戶,照看相公讀書。萬不可有慢師爺。」須臾開船,王中牽馬北望,卻有些慘然不樂。直等得船行遠了,認不得那個布帆是主人船上的,方才騎馬而歸。

 

  卻說譚孝移黃河已渡,夜宿曉行。過鄴郡,歷邢台,涉滹沱,經范陽,到良鄉住下。收了一個長班,手本上開張升名子,就店內送了盒酒,磕下頭去。孝移道:「起來說話。」問道:「你叫張升麼?」班役道:「小的叫張法義,因伺候老爺們上京,都是指日高昇,這個張升名子叫著好聽些。小的不敢動問,老爺是高遷那一步功名?小的好便宜伺候。」孝移道:「是保舉賢良方正。」張升道:「這是禮部的事,將來還要到吏部哩。老爺天喜,小的伺候也是極有光彩的。只是要費錢,處處都是有規矩的,老爺必不可惜費。那是不用小的回明的話。」孝移道:「原不惜費,只要用之有名,各得其當就是。」那張升雖口中答應道:「老爺吩咐極是。」無奈心中早悄悄的寫下一個「迂」字。孝移又問道:「這良鄉到京,還有多遠呢?」長班道:「六十里。」孝移道:「明日再起五更,傍午可以進京。」

 

  長班道:「明日日落時進京,就算極早。」孝移道:「有什麼耽擱呢?」長班道:「過稅。」孝移道:「帶的東西該過稅,就上幾兩銀子。不過開開箱籠,驗看物件,我們再裝一遍,有甚延遲。」長班道:「嘻!要驗箱子卻好了。那衙役小班,再也是不驗的,只說是賞酒飯錢,開口要幾十兩。這個飯價,是確切不移的。要不照他數目,把車兒來一輛停一輛,擺的泥屐兒一般。俟到日落時,要十兩給他八兩,也就行了。若說是個官員,一發他不理。俗說道:『硬過船,軟過關。』一個軟字,成了過關的條規。」孝移道:「明日隨時看罷。」

 

  到次日五鼓雞唱,大家起來。一主兩僕,一班役,一車伕,一齊望大路趕赴京城。到了午刻,抵達稅亭所在。果然不驗箱籠,不言稅課,只以索飯錢為主。班役同德喜、鄧祥,見了管稅的衙役小馬之輩,一口咬定二十兩。回來稟與主人,說:「稅上著實刁難。」孝移吩咐送銀十六兩,以合說十兩與八兩之數。班役袖著銀子,藏過兩個錁兒,交與稅桌十四兩。那小馬仍然不肯依。但欲已滿了八分,也就漸漸收下。班役回來,催車伕起身,僕役還唧唧噥噥怨恨稅役。孝移歎道:「小人貪利,事本平常,所可恨者,銀兩中飽私囊,不曾濟國家之實用耳。」

 

  馬走如飛,一直進了城門。先尋一處店房,叫做「聯升客寓」,孝移休沐兩日。

 

  但店房中乃是混亂雜區,喧豗鬧場,孝移如何支持得祝因命班役,另尋一處清淨房宇,到第三日搬運遷移。果然在憫忠寺後街上有一處宅院,第一好處兩鄰緊密,不怕偷兒生心,這便是客邊棲身最為上吉要著。孝移進院一看,房屋高朗,台砌寬平,上懸一面「讀畫軒」匾,掃得一清如水。院內兩株白松,怪柯撐天;千個修竹,濃蔭罩地;十來盆花卉兒,含蕊放葩;半畝方塘,有十數尾紅魚兒,銜尾吹沫,頓覺耳目為之一清。及上的廳來,裱糊的直如雪洞一般,字畫不過三五張,俱是法書名繪,幾上一塊黝黑的大英石,東牆上一張大瑤琴,此外更無長物。推開側房小門,內邊一張籐榻,近窗一張桌兒,不用髹漆,木紋肌理如畫,此外,兩椅二兀而已。孝移喜其清雅,口稱:「好!好!」這些鋪床疊被,安笥頓芨的話,何必瑣陳。當晚睡下。

 

  次日起來,梳盥已畢。只見長班走來稟道:「老爺居住已妥,這拜客以及投文各樣事體,須得陸續辦來。老爺鄉親舊友,或是某部某司,翰、詹、科、道,開與小的個單子,小的都是知道寓處的。就有不知道的,不過一個時辰就訪的出來。至於部裡投文,小的也查問確實。這開單子拜客,是老爺的事。打點投文,是小的的事。」孝移道:「我的親友,你如何一時便知?」長班道:「小的們胸藏一部縉紳,腳踏千條胡同,有何難訪難問?至於書辦,小的們也怕他——怕上了他們的當。」

 

  孝移道:「今日乘便,先拜主人,回來開單子與你。你且說這主人翁,是怎麼的一個人?」長班道:「這是柏老爺房子。這老爺名喚柏永齡,是累代一個富戶。這位老爺,當年做過司務廳,後來又轉到吏部。為人極是好的,專一濟貧救厄,積的今年八十多歲,耳不聾,眼不花。總是一個佛心厚道的人。老爺要拜他,小的先為傳帖。」孝移叫德喜兒取出護書年家眷弟帖,並土物四事,付與張升。

 

  一路出的院門,轉個彎兒就到柏公門首。看門的乃是一個半癡半跛的五十歲老奴。班役高聲說道:「有客來拜,這是帖兒,傳進去。」老奴扭嘴道:「我不管。」班役向腰中摸出十個錢,遞到手裡,說道:「這是你的門包。」老奴咥的笑道:「爺在廳院,跟我來,不怕狗咬。」原來二門內,鎖著一隻披毛大獅子狗,老奴抱住狗頭,說道:「你們過去罷。他不敢咬,我蒙住他的眼哩。」班役執帖,孝移隨著。德喜兒抱著土儀,躲著狗,也過去。班役見柏公說道:「譚老爺來拜。」柏公猜著是新住的客,手執枴杖相迎。譚孝移一看,乃是黃發皺面,修髯彎背,一個壽星老頭兒。譚孝移進廳為禮,那老者卻杖相還,兩人互相謙抑,僅成半禮。柏公又謝了厚賜,分賓主坐下。

 

  這邊是高聲說些「居停異地,還得打攪數月」。那邊說「草榻棲賢,只恐有褻起居」。柏公喚茶,只見一個垂髫婢女,一盤捧著兩蓋碗茶,在閃屏邊露著半面。柏公叫道:「蝦蟆接茶來。」那老奴方捨了狗,道:「你敢動麼!」站起身子,一顛一顛上廳來。接盤在手,分賓主送訖。茶畢,即行起身。一送一辭,老奴仍自抱犬,柏公仍自攜杖,送至大門而別。一來交淺,本無深言,二來一個聾瞶老翁,孝移亦不肯令其疲於睹聽。

 

  回至讀畫軒,班役便催寫拜客單兒。孝移道:「明晨拜客,不過兩個地方,不用開單。待我晚上尋思,再酌度。」班役道:「老爺到京,辦理功名,貴省在京做官的極多,各處投上個帖兒,也是一番好拉扯,為甚的只一兩處?」孝移道:「我只揀實有相與的走走,別的素日無交,不敢妄為起動。有翰林戚老爺,那是舊日同窗,極相好的。有兵馬司尤老爺,是同街的鄉鄰,也極相好。我帶著他兩家平安家信,這是一定要拜的。

 

  至於別的老爺,我卻知道他的官爵,他全不曉我的姓名,如何敢去?如何肯去?我想明日先不拜客,我有一處地方,一定先要到。」班役問道:「何處?」孝移道:「要到鴻臚寺衙門。」

 

  班役道:「拜客是到各位老爺私寓,沒有上衙門拜客的理。」

 

  孝移道:「不是拜客。先人曾做過鴻臚寺,雖隔了數輩,到底是先人做過官的地方,一定該望望。原是後輩兒孫一點瞻依之心。」長班道:「老爺說的很是。」

 

  到了次日,長班早飯後來了,鄧祥套車已定,孝移上了車,德喜跟著,直進正陽門,上鴻臚寺來。長班引著進了角門,到大堂,看了匾額。孝移自忖道:「先人居官之地,後代到此不過一看而已。這個不克繩祖的罪過,只有己心明白,說不出來。」

 

  因此一心只想教子讀書成名,以干父蠱,別個並無良策。出了鴻臚寺,逕坐車回寓。及至到了花園,日色下午。柏永齡差人送伏醬一缶,臘醋一瓶,下飯鹹菜四色,以表東道之情。德喜與了來人賞封而去。

 

  次日晨後,班役隨路買了手本,孝移寫了拜名,逕上戚翰林寓處。班役領車到門首,投了手本。管門的說道:「內邊會客哩,把老爺的帖收了,客去就請會。」豈知戚公看見同鄉厚友的名帖,飛風出迎,只聽得走的響,說道:「請!請!請!」

 

  一徑接著,便拉住孝移袖口,口中說著「幾時進京?」腳下已過了幾重門限。上的廳來,孝移見廳上坐著一位青年官員,戚公便道:「這是複姓濮陽的太史老先生。」孝移忙為下禮,濮陽太史慢慢的答了半揖。這孝移方與戚公為禮。戚公讓孝移坐了陪位。濮陽公問道:「這位尊姓?」戚公代答道:「這是敝鄉親譚公,表字孝移。」濮陽公諾了兩聲,仍向戚公道:「適才沒說完。我們衙門,向日前輩老先生館課,不過是《昭明文遜上題目,《文苑英華》上典故。那些老先生們,好不便宜。如今添出草青詞,這館課大半是成仙入道的事。即如昨日,掌院出的是《東來紫氣滿函關》,即以題字為韻。向日也只說是老子騎牛過函關,昨晚查了一查,方知坐的是簿什麼。。什麼車?」戚公向孝移道:「孝老說一說,是簿什麼車?」

 

  這孝移天性謙恭,怎敢在太史公面前講學問,俯躬答道:「不甚曉得。」這戚公見濮陽公光景,心中頗覺不耐,又向孝移道:「當日同窗時,你就是我行秘書,有疑必問,你宗宗兒說個元元本本。今久不見面,又不知如何博雅哩。的確老子所乘是什麼車?」孝移踧踖答道:「像是簿軬之車。」濮陽公答道:「是了。」又問:「軬是個什麼東西?」孝移道:「像是如今席棚子,不知是也不是?」濮陽公忽的站起身來,說道:「本欲暢談聆教,爭乃敝衙事忙,明日建醮,該速遞青詞稿。幸會,幸會。」一面說,一面走。二人起身相送。濮陽公辭了遠客,單著戚公送出大門而去。

 

  戚公回來,孝移方才袖中取出戚宅平安家信,說了府上一切清泰的情形。孝移方欲告辭,戚公那裡肯放,即令過午。因說道:「弟之所學,遠遜於兄,幸列科名,更爾偶叨清選,真正自慚疏陋。想著告假回籍,得以林下誦讀,少添學業,再進京不遲。如這濮陽公,二十歲得了館選,豐格清姿,資性聰明,真可謂木天雋望。不知怎的,專一學了個不甚禮人;不知人家早已不禮他。」孝移聞說,心中卻動了一個念頭:人家一個少年翰林,自己任意兒,還以不謙惹刺;我一個老生兒子,還不知幾時方進個學,若是任他意兒,將來伊于胡底?口中不言,已動了思歸教子之念。

 

  過午已畢,略敘一會,即辭歸寓。次日,又拜兵馬司尤公。

 

  尤公適有閒時,急緊接入內書房。看了家書,這久別渴慕,細問家況話頭,一筆掃過。尤公便問道:「今日還拜客與否?」

 

  孝移道:「已拜過戚老爺。別個素昧平生,何敢唐突。」尤公道:「甚好,甚好。這些京官,大概都是眼孔大的,外邊道、府、州、縣,都瞧不著。有知竅的進京來,若有個筆帕之敬,自然禮尚往來;若白白說些瞻依暱就話頭,就是司空見慣矣,不如學禰正平懷刺漫滅罷。老學兄天性恬淡,自然不走熱鬧場兒,可敬之至!」孝移道:「尚有宋門上汪荇洲,俺兩個同案進學,今做京官,若不看他一看,怕惹他心裡怪。」尤公道:「不怪,不怪。他是有名不理鄉黨的,專一趨奉大僚。大凡援上者必凌下,何苦惹他?你去投個帖兒,不過是謹具『清風兩袖』;他的回帖也就瞰亡而投。不必,不必。」孝移也就軒渠大笑。尤公留吃午飯,口嚼本鄉之味,耳聽關切之談,卻是客況中第一個大快景。

 

  傍晚回到柏公花園,下車到了讀畫軒。長班稟辭,又問道:「老爺看豐台不看?」孝移問其所以,長班道:「豐台在這城外西南角,離此只六七里。那是種花所在,有一二十個花園,百樣花草俱有。如今芍葯正開,老爺看看何如?這個路,可以坐自己的車,回來進彰儀門。」孝移應允,德喜、鄧祥俱有喜色。

 

  次日吃了早飯,果齊赴豐台。時值芍葯盛開之候,天氣有些熱了。孝移遍看亭台園籬,泉涓木欣,春花爭放光景,卻也甚饒清興。買了肆中幾碗茶,吃了點心。這僕役三人,也沽了兩瓶簾兒酒,熱的棉衣都沾了汗。說:「回轉罷。」長班引著,偎城邊道兒,上彰儀門來。

 

  原來長班有個同夥,在彰儀門,他要寄個信息到良鄉去,故迂二三里路兒,從這兒回來。這一路紺宮碧宇,古柏虯松,亦復不少,煞甚好看。及到彰儀門,天氣變了。原來天氣有一定次序,春暖、夏熱、秋涼、冬寒,是循序漸進的。今當溫和之時,忽而大燥起來,此天變之候也。大風突起西北,不知怎的黑雲已罩了半壁天,長班也顧不得尋覓同夥,別領個巷口,一拐一彎,望憫忠寺飛奔。將近一里許,偏不能到,這雷聲忽忽的不斷,雨點兒大如茶杯,內中夾著冰雹下來。須臾,雨也沒了,單單冰雹下傾,乒乒乓乓,真正是屋瓦皆震,滿街避丸,好不厲害怕人也。孝移在車上,只聽得車棚鼓音,擂的是撒豆點。轅馬股慄,僕從抱頭如犬,亂喊道:「不好了,老爺下車避一避!」孝移伸足下車,三僕抱接下來,扯上一個大門樓,避禍躲災。孝移上的門樓站下,三人自去卸馬,不覺暗歎道:「『吉凶悔吝生乎動』,此理是斷乎不錯的。」把馬也牽上門樓來,人馬擠在一處,不成看像。孝移看那門上,一旁貼了「存仁堂柳」,一旁貼了個藍簽「禫服」兩字。便向長班道:「此內可有暫存身的地方否?」長班道:「有,有,有。大客廳、東書房,小的引老爺進去坐坐不妨。這是柳先生家。只是簷水大流怕濕了衣服。」孝移道:「走緊著不妨。」鄧祥說德喜兒:「為啥不帶雨衣?」德喜兒道:「誰料下冷子雹冰。」長班道:「往後出門,也要君子防不然。」

 

  卻說長班引著孝移,進了二門,客廳上有堂眷看雨,逕引的上東書房。孝移進了書房門,因衣服濕了,不便就坐,四圍詳看。只見前簷下,一旁畫眉竹籠,往上亂跳;一旁鸚哥銅架,銜鎖橫移。內邊一張大條幾,中間一架高二尺的方鏡屏,左邊一個高一尺的水晶雕的南極壽星,右邊一個劉海戲蟾,笑嘻嘻手拿著三條腿的蝦蟆,銅絲兒貫著錢,在頭上懸著。夾縫中間,放著擲色子饒瓷盆——孝移也不認得,只說是栽水仙盆兒。東邊一張方桌,一個神龕,掛著紅綢小幔子,也不知是什麼神。

 

  但見列著廣錫方爐,兩個方花瓶,一對火燭台盤,俱有二尺高,一個小銅磐兒,放著碎帛編的磐錘。至於滿壁書畫,卻都是俗葩凡艷,再不曉的是個什麼人家。垂唾之時,又見磚縫裡有一塊二三錢的銀子。因問長班道:「這主人是甚的人?」長班道:「這是柳先生家。將來老爺還要借重他哩,從他父親就是吏、戶兩部當該的書辦。」孝移見天雨已住,想走。原來驟雨無終日,半個時辰,雲過雨歇,依舊出門上車。

 

  長班還進書房,把那賭博丟下磚縫銀子拾了,方才與二僕踏泥相隨。

 

  到了花園讀畫軒,恰好柏永齡因雨隔住,正在軒上。相見為禮,柏公道:「請更衣換靴。」孝移連拱道:「是,是。」遂即脫濕易干。柏公讓坐,賓主依次。柏公道:「連日想來一候,只為步履少艱,俱是先使人問過,然後敢來。因老先生事忙,多逢公出。今日知是往游豐台,料得午後必回,天氣晴和,預來恭候。不料突遇冰雹,方疑老先生在城外寺院避雨,多等一會兒,誰知冒雨而歸。適才盆傾甕覆之時,何處停車?」孝移道:「城外已遇大風,飛奔進城,到一個大胡同裡,硬雨如箭。不得已向一個大門樓子進去,到一個書房,停一大會,雨住,方才回來。不意老先生久等。現今泥濘甚大,老先生不必急旋,少留款坐,幸爾攀談。」柏公道:「甚好,甚好。只是老來重聽,望坐近,聲高些,好聆教。」孝移道:「不敢動問老先生,高年幾多?」柏公道:「八十五歲。」孝移道:「矍鑠康健,只像五六十歲模樣。可喜,可慶。」柏公道:「樗材無用,枉占歲月,徒做子孫贅瘤。但活一天,還要管一天閒事,未知何日才蓋棺事完。」孝移道:「老先生年尊享福,諸凡一切,也不必縈心掛意,以擾天倪。」柏公道:「人老了,也自覺糊塗。聆教,聆教。」孝移又問道:「適才避雨之家,說是姓柳。長班呼為『當該的書辦』,這個稱呼,是怎麼說?」柏公道:「老朽是宣德年生的,彼一時,弄權招賄的房科,人恨極了,叫做『當革的書辦』到成化年間,又把這斥革字樣,改為『該』字。」二公大笑。這柏公因說起「當革的書辦」,便觸起三十年宿怒,說:「這京城各衙門書辦,都是了不得的。我這小功名,就是他們弄大案蹭蹬了。——歇一歇兒細說。」孝移見柏公有些惱意,又帶了幾聲咳嗽,便說道:「此輩行徑,不必縷述。咱看看魚罷,怕雹子打壞了。」柏公忽的笑道:「『該看』,是『革看』?」兩人大笑。

 

  果然同到塘邊,只見那魚得新水,一發搖擺起來,好不喜人。柏公回首向孝移道:「煩盛價和一塊面來餵他一喂。」德喜兒不敢怠慢,刻下和了一塊面塊。柏公接了,把竹杖放太湖石上,坐個涼墩,亦讓孝移坐了一個。手撕面塊如豆兒大,才丟一塊,幾個魚兒爭以口吞,那不得的魚兒,極像也有悵然之意。忽的又一塊面下去,眾魚爭先來接。柏公掰那面塊,忽東忽西,把些魚兒引得斜逐回爭,擺了滿塘魚麗之陣。把一個八十五歲老頭兒,喜的張開沒牙的嘴,笑得眼兒沒縫。總之年老人性情,觸起宿怒,定要引繩批根;娛以素好,不覺帆隨湘轉。

 

  這孝移是天性純篤之人,起初看魚的意思,不過是怕老人生氣,娛以濠梁之趣。及見這老頭兒天機暢遂,忽的暗歎道:「吾當年失事親之道矣!」

 

  二人正在塘邊觀魚,忽的一乘二人轎子到院。方驚以為有客答拜,原來就是柏公兒子怕泥濘,拄杖失足,用轎來接。柏公要告辭回家,孝移意欲挽留,柏公說道:「我的重孫兒六歲了,教他在我床前唸書。早晨認會了『一而十,十而百。。』四句,午後該認下四句,我如回去遲了,耽擱工夫,如何好吃孫子媳婦做的飯呢?」說著又大笑起來。回首一拱,上轎而去。

 

  這譚孝移因柏公教曾孫,這教子之念,如何能已,歸志又定下了一多半了。

 

  卻說張升一日討咨文投遞禮部投咨分貲,孝移只得與了。

 

  投咨回來,說:「休要誤了下月初一日過堂。」

 

  這孝移在京,原拜了本省戚、尤二公,後來請了席。那丹徒至親的一二位京官,彼此答拜、請酒的話,亦不必言。

 

  到了次月初一日,禮部過堂。尚書正坐,侍郎旁坐,儀制司書辦唱名。方曉得各省保舉賢良方正,人文到部者,只有七剩那遠省毫無舉動。不覺暗道:「婁潛齋家居秀才,料事如此明鑒。將來發達,必是諳練事體之員。」

 

  出了禮部,過堂回來,整閒無事。因往書肆中購些新書,又向古董鋪買了些故書舊冊,翻披檢閱。又兼睹皇居之壯麗,官僚之威儀,人煙貨物之輻輳,自覺胸懷比前宏闊。兼以翻閱書籍,學問也較之舊日,越發博洽。

 

  又一日,只見張升來了,說道:「禮部出來一個條子,抄來看看。」孝移接看,上面寫著:禮部示諭各省保舉賢良方正人員知悉:目今人文到部只有九省,候滇、黔、兩粵陸續到部時,一同考試,啟奏,引見。

 

  各宜邸寓靜候,不得擅自回籍,貽誤未便。特示。

 

  原來嘉靖之時,禮部是最忙的,先是議興獻皇帝的典禮,數年未決。繼又辦章聖皇太后葬事,先營大峪山,後又祔葬純山。又兼此時,皇上崇方士邵元節,繼又崇方土陶仲文,每日齋醮,草青詞,撰祈文,都要翰林院、禮部辦理。因今保舉賢良,尚有遠省未到,不敢啟奏,又怕有守候已久,私自回籍者,所以出這條子。孝移看完,只得旅邸守候。也虧得是富家,資斧不窘,有河南順人來往帶家書,捎盤費。

 

  荏荏苒苒,已到九月末旬。忽一日邸鈔中夾著一張《河南鄉試題名錄》,內見第十九名「婁昭,祥符學生,五經」,驚喜不勝。不覺拍手失聲道:「潛齋中矣,潛齋中的好!」少一時,一喜之中又添一慮。喜的是知交密友,發達伊始;慮的是托過妻、子之人,來春赴京,不能代理。孝移中夜思量,次日寫了一封遙賀潛齋的書札,一封王氏、端福的家信,一封閻相公的書,一封孔耘軒的書,一個王中的諭帖,又與周東宿一封候起居的書,內托轉付家音話說。繕寫已明,包封停當,帶了鄧祥,去拜河南提塘官,央他包封於河南祥符儒學京報之中,順塘路發回。

 

  河南路近京城,不半月,這周東宿拆開京報看時,內有一束是譚忠弼拜懇轉付家音的。說道:「正好,正好。」即差胡門斗送至譚宅,又吩咐道:「即請譚宅少相公,兼到北門請新科婁爺少相公,俱於明日早晨到學問話。」

 

  這是什麼緣故?原來科場已畢,新學院上任,交代之畢,即要坐考開祥。這些關防詐偽,以及場規條件,剔弊革奸告示,不用瑣陳。這學院乃是一個名儒,首重經術,行文各學,責令舉報「儒童中有能背通《五經》者,文理稍順,即准入學充附。」

 

  「中州乃理學名區,各該教官不得以本州縣並無能誦《五經》之儒童,混詳塞責取咎」云云。

 

  這牌行到祥符學署,周東宿即請陳喬齡商議這宗事體。說道:「弟蒞任日淺,寅兄在此十年有餘,誰家儒童殫心《五經》,好備文申送。」陳喬齡道:「我以實告,這事我就全不在行。我當日做秀才時,卷皮原寫習《詩經》,其實我只讀過三本兒,並沒讀完。從的先生又說,經文只用八十篇,遭遭不走。我也有個抄本兒,及下場時,四道經題,俱抄寫別人稿兒。出場時,連題也就忘了。如今做官,逢著月課,只出《四書》題,經題隨秀才們自己揀著做,就沒有經文也罷。我如何能知曉,誰家儒童能讀《五經》哩。」周東宿道:「這也不難知道。童生讀《五經》,必定有先生父兄教他。只拿過今科生員花名冊一看,看誰是《五經》,便知道他家子弟,他的門徒,即旁人家子弟讀《五經》的,他也聲氣相通。」陳喬齡搖頭道:「不作準。我看他們《五經》,多是臨場旋報的,希圖《五經》人少,中的數目寬些。一科不中,第二科又是專經。未必作準,姑查查看。」東宿叫書辦拿過生員點名冊一查,內中程希明、婁昭、王尊古、趙西瑛、程希濂五個人是《五經》。喬齡道:「婁昭是中了,聽說他就要上京哩。不如把程希明請來,問問他看誰家子弟能背《五經》。他就在本街南拐裡住,叫斗請他來。」

 

  果然門斗去不多時,程嵩淑到了。見了二位老師,作揖,坐下。此番卻毫無酒意,問道:「老師見召,有何見諭?」喬齡道:「今科進場,你與令弟俱是《五經》麼?」程嵩淑笑道:「榜已張了兩個月,老師忽然下問及此,恐是禮部磨勘敗卷,要中這落第的秀才麼?」東宿笑道:「不是這樣說。這是新學台一定要背誦《五經》的童生。想這童生讀《五經》,必定有先生父兄教他。因查這科《五經》下場的,有貴昆仲,及婁年兄等五人,所以請來一問。」嵩淑道:「門生的《五經》,還是初年讀過。舍弟的《五經》,是今年六、七月讀的。」東宿道:「府上子弟有讀《五經》的麼?」嵩淑笑道:「小兒是晚子,今年五歲,還沒見《三字經》哩。」東宿笑了。又問道:「令徒哩?」嵩淑道:「門生不教學。」東宿道:「那三位《五經》朋友,年兄可知道麼?」嵩淑道:「兩位在鄉,門生與他不甚熟。若說這婁昭,是個真窮經,是老師的好門生。他還說他要著一部《五經正解》哩。如今中了舉,想就顧不得著書了。」

 

  東宿道:「他不是譚年兄西席麼?」喬齡道:「是麼。」東宿道:「他教書想必是以《五經》為先的。」嵩淑道:「他教的是他令郎與譚宅相公,昨年已聽說讀完四經了,只怕如今《五經》已完。」東宿道:「看來有這兩位了。別的再打聽。」嵩淑笑道:「譚孝移是今春上京,婁潛齋是今冬上京,兩家公子將來又以《五經》應童子試,可謂橋梓並秀。但進賢者蒙上賞,老師將以何者為賞?」東宿笑道:「年兄所舉,俱系城內知交;若說『辟四門』時,年兄又說鄉間全不知道,未免覺得有遺賢良。」嵩淑道:「但願老師於門生,常常欲加之罪(醉)而已,亦何患無辭。」師弟各粲然大笑。

 

  嵩淑辭去,東宿正思量此事,忽然孝移有京中書信,托以轉達。即令門斗送去,並請譚、婁兩學生到學署問話。這門斗去後,次日王中引著兩個學生到學署,二位學師相邀,穿過明倫堂,到私宅相會。行禮已畢,坐下喫茶。東宿看見兩個學生品貌超俗,早已喜不自勝。問了兩家尊人赴京的話,兩學生應對明敏。東宿道:「今日奉請二位世兄到學,因學台有文,要童生內背誦《五經》者,即准入學。聞兩世兄《五經》熟誦,要備文申送,指日恭喜。」婁樸道:「恐背誦不熟,有辱師爺薦舉。」喬齡道:「咱先考一考,試試何如?」東宿拿過案頭《御頒五經》,各抽幾本,隨提隨接,毫無艱澀之態。兩學生俱是如此。大喜道:「即此便是神童。」喬齡道:「有這兩位,不丟體面了。」即叫學書取童生冊頁二紙,細問兩人,填了三代、年貌,廩保上填了蘇霈,業師上填了婁昭名字。即刻照學院來文傳稿謄真,用印簽日,申到學院去。東宿賞了湖筆二封,徽墨兩匣,京中帶的國子監祭酒寫的扇子兩柄。喬齡獎賞了糖果四封。著門斗同王中送回各家。

 

  卻說學院行文各州縣,要這熟讀《五經》童生。這各縣中文風盛的,便有申送;那文風次的,也難以無為有。文書匯齊之日,開封一府,也有十數個。學院掛牌,上寫道:提督學院示:祥符等縣申送默誦《五經》童生婁樸等共十四名,俱限十二月初二日當堂面試,勿得臨期有誤。特示。

 

  到了那日,各學教官、廩保,率領各縣童生十四名,齊集轅門伺候。學院閃門,正坐在玉衡堂上。眾人俱各魚貫而進。

 

  挨次點名一遍,復照冊點名面試《五經》。這十四人中,有三個生疏者,其餘俱是提一句接一句,直如順風流水一般,學院大加誇獎。內中惟有婁樸、譚紹聞太覺年幼,學院問了歲數,點點頭兒。說道:「臨場時,各學教官俱於背誦《五經》童生卷面上寫『面試《五經》』四字,用印鈐蓋;交卷時另為一束,勿得臨時錯誤。」說完,雲板響亮,大人退堂。各童生出了衙門,各縣親友,俱在衙前擠看,只見處處作揖,聲聲恭喜。

 

  及考完,各縣《五經》童生,隨縣進了七人。其未入榜者,學院有撥入府學的話兒。忽然院門前一面牌道:「祥符等縣背誦《五經》童生婁樸等十四人,俱限十五日獎賞。」至日,各學教官、廩保帶領已進、未進十四人,仍在轅門伺候。學院大堂點名,開首便叫婁樸、譚紹聞,問道:「你二人前日為何卷不完幅,只有一個破承小講呢?」婁樸、譚紹聞跪下稟道:「童生並不曾讀文字,不曉得文字是怎麼做的。先生還說,讀《五經》要講明白。《五經》之外,還讀幾部書,才教讀文章哩。」學院道:「你的業師是誰?」婁樸難言父名,東宿代稟道:「是婁昭。今科中第十九名,是開祥一個名宿。」學院笑道:「應是如此。」又命兩學生站起來說話。「你二人《五經》雖熟,文不完幅,於例不合,難以進你。然要之,也不在此。你二人年僅周紀,即令文字完篇,本院也斷不肯將你兩個進了,恐怕損了你兩個志氣,小了你兩個器量。前日背《五經》時,本院已有成見在胸了。如今本院送你兩個幾部書。」遂回顧道:「將書搬來。」只見兩個門役到後堂,各抱五、六套書,放在公案上。學院指道:「這十二套書,是三部,一部是《理學淵源錄》,一部是本朝列聖御制群臣賡和詩集,一部是先司農的文集。你兩個各領三部而去。你兩個休說本院不踐前言,你父師心裡明白。」東宿命二人磕頭謝訖。學院復向東宿道:「明白本院意思否?」東宿道:「卑職仰窺一二。」學院道:「這兩個童生,玉堂人物,繼此以往,將來都是閣部名臣。本院藻鑒,是定不差的。」各學教官,都點頭道:「是,是。」學院又叫來登榜者,說道:「你們場完時,五人俱撥府學。」因命職堂的各與了花紅紙筆。婁、譚抱書不盡,學院命巡役代送出衙。炮聲震天,鼓樂喧鳴,這十四人一齊出了學院門。有詩讚這學院道:

 

  爭說公門桃李林,儒臣別自具深心;

 

  髫齡默寄鼎台望,不在青青一子衿。

 

第八回 王經紀糊塗薦師長 侯教讀偷惰縱學徒

 

  話說譚紹聞、婁樸出的學院,一時滿城轟傳,譚、婁兩鄉紳的兒子,都是十二歲就進了學,一對小秀才,好不喜人。這話早傳到王春宇耳朵裡,慌忙換了新衣服,騎上騾子,來與姐姐賀喜。

 

  一徑走進胡同口,蔡湘接了牲口,直從後門進來。到樓下,見王氏道:「姐姐恭喜,外甥進學了。」王氏道:「不說罷。那裡來了這一號學院,做啥大官哩。自己說背了孩子們書,就送個秀才,端福兒與他背會了好幾部書,他又說年紀太小,只給了孩子幾部書,叫與他讀。下年誰還叫孩子去哩。也不知那一家有錢的,把福兒秀才擠了,卻沒啥說,說孩子校」王春宇道:「甘羅十二為宰相,有智也不在年高。這做大官的,還如此說白話。無怪乎今日生意難做,動不動都是些白話。」王氏道:「他舅呀,你也識字,明日也去考去。就背不會書,你說你的年紀大,做的秀才。」春宇笑道:「學院若許這樣說,城裡許多七、八十歲的人,也輪不著我。」王氏也笑了。又問道:「隆吉病好了?」春宇道:「好些,還不壯實。」王氏道:「他不病些,一定也要叫去的。」春宇道:「他如何能哩,他比端福兒少讀好些書哩。我也不是有體面的老子。可說哩,外甥那裡去了?這一會不見他?」王氏道:「我怕他氣的慌,叫他外邊街上游散去了。」春宇道:「姐夫甚不喜小學生街上走動,為啥叫他街上去?有人跟著沒有?」王氏道:「你也專聽你姐夫的話。他臨走時,把孩子托于先生,先生跟的緊緊哩。春天還好,到夏天,小福兒臉每日黃黃的,肚裡也瀉了好幾天。我叫他不去學裡罷,後來才慢慢的壯實。那隆吉兒,我也只疑影是學裡坐的病起來了?」春宇道:「隆吉是他脫衣裳冒了風,不干學裡事。我姐夫說的是正經話,小學生到底在家裡好。可說,婁先生中了,要上京,我姐夫不在家,明年讀書該怎的?離新年只十一二天,姐姐有主意不曾?」王氏道:「你姐夫不知怎的知道婁先生中了,十月間,京裡捎下一封書,叫問孔親家那裡要來年先生。王中得不的一聲兒,就往孔親家那裡跑了兩三回。你說你姐夫有道理沒道理?孔親家現在孝服之中,如何亂出門與你說先生?況且丈人給沒過門的女婿請先生,好哩不好哩,人家怎好深管?王中跑了兩回,孔親家說,程相公可以請的。程相公偏又執意不教書。孔親家說,還慢慢與他商量。這程相公貪酒,我是知道的,就是請來,也難伺候。」王春宇道:「我心裡倒有一位先生。」王氏道:「是誰?」春宇道:「可是咱街頭三官廟那個侯先生,過年沒學哩。我也不知他是那縣人,他是咱對門開面房劉旺的什麼瓜葛親戚,那人甚是和氣,時常到咱鋪子裡坐坐,我有那冷字眼上不來的賬,他行常替上一兩行,這字眼也只怕算很深的。他光兩口兒,只叫供糧米油鹽,不用管飯。」王氏道:「不管飯就好,省的伺候。就請下他。」春宇道:「不是這樣說。俺姐夫與婁先生,他們那個講讀書的事,我一毫不在行,只像他們有些深遠。這侯先生我認真他沒有婁先生深遠。咱姐妹們權且計議擱住,我再蹤跡蹤跡,休要辦哩猛了,惹姐夫回來埋怨。」王氏道:「婁先生中了舉,你不說深遠些。」春宇道:「不是為他中了舉,便說深遠。只是那光景兒,我就估出來六七分。兄弟隔皮斷貨,是最有眼色的。」王氏道:「你姐夫不在家,凡事我就要作主哩,只是供糧飯的我請,管飯的我不請。」

 

  話猶未完,端福抱了三四十根火箭,提著一籃子東西進來。

 

  春宇道:「外甥那裡去了?籃子裡什麼東西?」端福把籃子擱下,向前作揖,說道:「是二十筒十丈菊。」春宇道:「多少錢一筒?」端福道:「二十五個錢一筒。」春宇道:「你上當了。你隆吉哥要花,我與他四十個錢,就買三筒。」王氏道:「閻相公開發了錢不曾?」端福道:「閻相公說,等王中到了,才上賬哩。」王氏道:「他舅呀,你不知俺的家,通是王中當著哩!」說著便上樓取了五百錢,遞於端福道:「你自己開銷,也不用賬房裡登賬。」春宇道:「王中是你家家生子,那人卻極正經。」王氏道:「正經原正經,只是好扭別人的竅。那個拗性子最恨人。像如今新年新節,家家放炮,孩子放筒花兒,他也未必就順順溜溜到賬房裡開發這五百錢。」

 

  春宇說完話要回去,王氏留吃午飯,春宇道:「年近了,行裡忙的了不成,不是聽說外甥進了學,連這一刻空兒也沒有。回去罷。」王氏見留不住,說:「請先生的話,可就是一言為定。」春宇道:「要等孔宅信兒,我不過是偶然提起,其實我隔著行哩。且慢慢的,離燈節還有一月哩。我走了罷。」說著已出樓門,王氏同端福兒送至後門,蔡湘解開騾子。王氏道:「到家就說我問候他妗子,明年才得見哩。」春宇道:「我說知就是。」騎上騾子,出胡同口去了。

 

  回到家中,曹氏問道:「你往那裡去了?南頂祖師社裡來請了你三四回,遍地尋不著你。」春宇道:「咱姐問候你哩。街上都謠著外甥進了學,我緊著上西街去道喜。見了姐姐,才知道沒這事。又說了半天來年請先生的話,才回來。」曹氏道:「婁先生走了,來年請誰?隆吉去不去?」春宇道:「親戚家纏攪了二三年,沒弄出話差,就算極好。我心裡不想叫再去了。」曹氏道:「孩子又讀了書,又省了錢,如何不去?他姑若不是財主,不是明白人,我就極早不叫去了。既說到來年請先生的話,沒聽說是想請誰哩?」春宇笑道:「我閒提了一句侯先生,他姑就極願意。」曹氏道:「咱姐主意就不錯。他對我說過,管飯的難支應,只請供糧飯的。這茶飯早早晚晚,最難伺候。若請侯先生,就省事了,怪不道咱姐極願意。」春宇道:「但只是咱不在那讀書的行,不敢深管。」曹氏道:「你既不管,這侯先生是誰提起來?」春宇道:「算我多嘴。」

 

  原來這侯先生的女人,住的與曹氏後門不遠。熱天一處兒說話,早與開銀錢鋪的儲對樓新娶的老婆雲氏,在本街南頭地藏庵尼姑法圓香堂觀音像前,三人拜成乾姊妹。所以一說譚宅請侯先生,曹氏早已十二分滿意。春宇那裡知道,他與侯先生早已是干連襟呢。

 

  且說臘盡春來,到了正月初四日。王春宇與那同社的人,燒了發腳紙錢,頭頂著日值功曹的符帖,臂繫著「朝山進香」的香袋,打著藍旗,敲著大鑼,喊了三聲「無量壽佛」,黑鴉鴉二三十人,上武當山朝頂去了。撇下曹氏,到初十備下席面,叫隆吉頭一日對說,請了蕭牆街姐姐,侯先生家師娘董氏,銀錢鋪儲家雲氏,地藏庵尼姑法圓。那日,各堂客及早到了,隨後王氏也坐車來到。席面中間呼姐姐,喚妹妹,稱山主,叫師傅,好生親熱。這曹氏有意作合姐姐家請侯先生坐館,早提起他舅年前的話,董氏早粘住王氏,極其親熱依戀,法圓、雲氏,你攛掇,我慫恿,一會停當了。法圓便拿過新頒大統書,說:「我爽利為菩薩看一個移徙、上學的好日子。」恰好二十日就是「宜上官,冠帶,會親友,入學,上梁,安碓碾」的吉日,十九日便是「宜移徙」的好日子。王氏道:「師傅也識字?」

 

  雲氏接道:「庵裡門事,也頂一大家主戶,他不識字,也頂不祝」法圓向王氏道:「菩薩,我行常在宅上走。」王氏道:「我怎沒有見你?」法圓道:「我一年兩次到宅上。五月端陽送艾虎,臘月送花門兒。老山主見了才是喜歡哩,不等坐下,就拿出一百錢,說:『你的事忙,休誤了別家。』我也事忙,就沒有到後邊看看菩薩。」王氏道:「師傅再去俺家,從後胡同進後門去,不用走前門。」法圓道:「阿彌陀佛!等董菩薩遷過去,我一總兒去罷。」席畢,大家分別,曹氏又與王氏訂了十九日趕車來接的話。」

 

  卻說王中見新正已過,小主人日日在門前耍核桃,放花炮,弄燈籠,晚上一定放火箭。況且省城是都會之地,正月乃熱鬧之節,處處有戲,天天有扮故事的。小主人東瞧西望,王中十分著急,日日向孔宅求這請先生的話。孔耘軒打算,惟有程嵩淑學問博洽,經史淹貫;雖說好酒,卻是他天資超逸,目中無人,借此以澆塊壘,以混俗目的意思。幾番商量,卻有三分吐口之意。耘軒與王中說:「程爺有幾分肯依,過一二日來討回音。」

 

  那料王氏到了十七日,著新雇的小孩子雙慶兒,到賬房閻相公那裡,取一個請先生的帖,差王中送到曲米街侯先生家。

 

  這王中如夢裡一般,不知來由。到堂樓前一問,王氏便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方知道初十日早已說明,是供給糧飯,後門一處小閒宅子,是先生住的。這王中心中有三分疑——疑這侯先生未必盡好。卻也有七分喜,喜這小主人,指日便有收管約束。

 

  只得遵主母之命而行。東街投帖時,路過文昌巷,回復了孔耘軒。單等十九日搬取家口,二十日上學。

 

  這是一個隔行的經紀提起,一個抖能的婆娘舉薦,尼姑擇取的日子,師娘便當了家子:這侯先生也就可知。

 

  原來侯先生名冠玉,字中有,也忘了他是那縣人。也是一個秀才,也考過一兩次二等。論起八股,甚熟於「起、承、轉、合」之律;說起《五經》,極能舉《詩》《書》《易》《禮》《春秋》之名。因為在家下弄出什麼醜事,落了沒趣,又兼賭債催逼難支,不得已,引起董氏,逃走省城,投奔他的親戚,開面房的劉旺家。劉旺與他說了本街三官廟一個攢湊學兒,訓蒙二年。只因做生日,把一個小學生吃得酒醉了,只像醉死一般,東家婆上三官廟一鬧,弄的不像體統,把學散訖。劉旺央同王春宇從中說合,這東家說「他縱慣學生」,那東家說「他不守學規」。說合了兩三天,聊且一年終局,來年各尋投向。所以春宇前日在王氏面前,信口提出侯先生三個字,後來又不想深管。今日竟坐了碧草軒西席。

 

  果然「新來和尚好撞鐘」,鎮日不出園門。將譚紹聞舊日所讀之書,苦於點明句讀,都叫丟卻;自己到書店購了兩部課幼時文,課誦起來。還對紹聞說道:「你若舊年早讀八股;昨年場中有兩篇俗通文字,難說學院不進你。背了《五經》,到底不曾中用,你心中也就明白,時文有益,《五經》不緊要了。即是婁先生,聽說他經史最熟,你看他中式那文章,也是一竿清晰筆,不惟用不著經史,也不敢貪寫經史。我前日偶見孔耘軒中副榜朱卷,倒也踏實,終不免填砌,所以不能前列也。總之,學生讀書,只要得功名;不利於功名,不如不讀。若說求經史,摹大家,更是誣人。你想古今以文學傳世者,有幾個童生?不是閣部,便是詞林,他如不是大發達,即是他那文章,必不能傳。況且他們的文字俱是白描淡寫,直與經史無干。何苦以有用之精力,用到不利於功名之地乎?你只把我新購這兩部時文,千遍熟讀,學套,不愁不得功名。我看你這面容,功名總在你祖、父上,只是眉薄,未免孤身。魚尾宮微低,妻亦宜硬配。人中卻最飽滿,將來子女還要貴顯。」又問紹聞道:「你記得你的生年、月、日、時麼?」紹聞道:「我屬鼠哩,五月端午生,不知是啥時辰。」侯中有想了一想,唧噥道:「鼠是子,五月是午,子午俱是桃花煞入命,原主淫訛,在文人亦主才華,但不知時辰不作準。你下學時,可問你母親,說明白,好查干支。這命運是最當家的。」又問紹聞道:「你住這宅子,宮星配偶,是經先生們看過的?」紹聞道:「不知。」

 

  中有把頭微搖了一遙又說道:「陽宅是養命之源,陰宅乃定命之根。宅子還不甚關緊,你的祖塋在何處哩?」紹聞道:「在城外六七里。」中有道:「待晴暖日,我去看一看。他們那些風水家,都是雲客,不通文意的人,卜則味雪心賦》、劉伯溫《披肝露膽經》,他們如何能讀成句?二十四山山向水法,誰能分的清楚!」

 

  這端福下學時,把這話學說一遍。王氏喜不自勝。飯後叫王中把二門外廈房安置酒盤,叫紹聞到學中請先生看八字,到後廈坐。

 

  紹聞依言。不一時,中有隨紹聞到二門外。紹聞駐足,讓先生進廈。中有指二門內房屋,問:「共有幾間?」紹聞未及回答,只見趙大兒搬著漆椅,依稀欲出。中有見有女人來,遂進門去,說道:「宅子如此寬綽。」王中酌酒,紹聞把盞。未及三爵,王氏自二門內出,趙大兒負椅子,放在窗外。中有飲酒中間,亦覺窗外有人動止,料是主人翁內主也。紹聞說:「酒似不暖。」中有道:「不吃了。」問了紹聞的生年、月、日、時,中有掀開三寸寬,四寸長,小黃皮《百中經》披閱。說道:「初七日才芒種,尚屬四月生人。這便無子午相沖;沖則主破傷。我前此看你的面相團聚,料無破損八字,今竟果然。這是天地間內外向孚之理,斷斷不易的。」又查出日時干支,大聲道:「好!好!這才是入格會局的大八字,這是真正飛天祿馬格!」何為學堂,何為貴神,逐一細說一番。次看運行,說道:「你是順行運,去五月節兩天,收作一歲運,一歲十一歲,十二歲運就極好。明歲,後歲,流年更好,一定是游泮的。你十六歲,科分更好。總是這個八字,得這運行,即不聯捷,總不出二十二歲,必中進士。後運且俱系佳境。你既從我讀書,我豈奉承你?看來這是一二品之命,妻、財、子、祿俱旺,更喜父母俱是高壽。」

 

  這一席話兒,說的端福也不認的自己了,居然是左相甘羅,國初解縉。這王氏心滿意足,喜的欲狂,忍不住在窗外說道:「先生極高明。命雖是好,還要煩先生指教。」中有便立起身問道:「是誰?」紹聞道:「我娘。」中有道:「老嫂在此,不知道,我還不曾見禮。」王氏道:「不敢,不敢。學生費先生氣力。」中有便坐下道:「令郎這命,將來老嫂夫人要享一品誥命哩。」王氏道:「先生肯用心教訓,先生也是享名有福哩。」便叫王中再烘酒去,自己與趙大兒往後去訖。

 

  王中又與先生酌酒,中有道:「王中,你的地閣極方圓,日後大有出息。待紹聞居官發財時,可叫為你捐個小官兒做。」

 

  王中半聲兒也不應。飲酒閒談,至將下晚學時,方回碧草軒上去。王中以目送之,真咄咄怪事也!這正是:

 

  去歲廟前顏色舊,今年軒上子平新。

 

  侈談雲雨池中物,恐是邯鄲夢裡人。

 

  這王氏自此深服侯先生,幾恨相見之晚。向紹聞道:「你爹在京有書來,與你丈人要先生。我與你舅請這侯先生,就是你爹回來時,也是喜歡的。」次後看墳宅,說陰陽,王氏病風喪心,敢於胡鬧;侯子曲意先迎,兼能悅容。一宗宗打入王氏心窩裡,信真這個學問,上通天文,下察地理;這樣先生,天上少有,地下難尋。這紹聞也覺婁先生嚴明,不能少縱,不如這先生松活。所以根本既固,外物不能搖奪,侯冠玉在碧草軒上,得終三年淹也。不然為子擇師,極重大事,孝移易簀時,豈無顧命;婁孔諸人,皆是父執,豈甘聽紹聞之自為哉!這是後話且休說。

 

  卻說侯冠玉起初一月光景,還日日在學。後來隆吉兒因爹燒香不在家,只得在鋪子裡寫賬。及春宇回來時,夥計們俱誇隆吉兒精明,上賬明白,情願一年除十二兩勞金。春宇是生意人性情,也覺著遠水不解近渴,也就沒叫上學。這福兒一絲不線,單木不林,也覺讀的慢懈。侯冠玉漸漸街上走動,初在各鋪子前櫃邊說閒話兒;漸漸的廟院看戲,指談某旦角年輕,某旦角風流;後來酒鋪內也有酒債,賭博場中也有賭欠;不與東家說媒,便為西家卜地。軒上竟空設一座,以待先生。這個緣故是怎的?原來人於書上若無心得,坐在案頭,這個「悶」字便來打攪;胸中若無真趣,聽見俗事,這個「樂」字早已相關。

 

  也無怪侯冠玉如此。只是端福落得快活,今日從先生趕會,明日從先生玩景。不然,便在家中百方耍戲。這王氏卻也落得心寬,省的怕兒子讀出病來。惟有王中心中,暗自著急,卻也無法可生。這正是:

 

  一支迅船放水濱,忽然逗留滯通津;

 

  櫓遲縴緩因何故?換卻從前掌舵人。

 

第九回 柏永齡明君臣大義 譚孝移動父子至情

 

  卻說侯冠玉偷惰縱學徒,尚是後日的事。譚孝移寫家書時,只慮內人糊塗,不能為子擇師,尚不知請了侯冠玉,一變至此也。

 

  一日,正在讀畫軒上暗自躊躇,忽聽德喜兒稟說:「柏老爺到。」孝移急出相迎。只見蝦蟆夾個拜匣,扶著柏公,逕上軒來。為禮坐下,柏公叫道:「蝦蟆拿拜匣來。」蝦蟆將拜匣遞於柏公。柏公揭開,取一個紅單帖,捧與孝移,說道:「明日奉邀過午一敘。」孝移接帖在手,看是「十五日」三個字,下寫「柏永齡拜訂」,急忙深深一揖,說道:「多承錯愛,但領擾未免有愧,辭謝有覺不恭。」柏公笑道:「無可下箸,不過奉邀去說說話兒,不敢言席。惟祈早臨為幸。」孝移道:「不敢方命。」柏公道:「弟的來意,怕明日有拜的客,或有人請酒,所以親訂。總之,明日不閒,就再遲一日也不妨。因小價愚蠢,說不明白,所以親來。」孝移見情意懇切,說道:「明日徑造,不敢有違。但這盛價老實過當,可稱家有拙僕,是一樂也。」柏公道:「做官時原有一兩個中用的,告休之後,他們自行投奔,另寫薦帖,跟新官去了。這個是捨親的一個家生子,舍下毫無別事,借來此人,卻也甚妥。總之官余無俗況,卻也耳目清豁。」孝移見柏公吐囑清高,愈覺心折,已定下明日早詣之意。忽蝦蟆說:「家中問老爺吃飯,是在家麼,是在書房?要在書房,就盒子送過來;要在家裡,就在廳上擺飯。」

 

  柏公道:「在家裡罷。」起身告辭,右手拄著枴杖,左手把著蝦蟆肩臂。孝移要送,柏公不肯。孝移叫德喜兒跟著招駕,怕有泥滑著。柏公藉點頭以為回揖而別。

 

  到了次日飯後,蝦蟆拿個速帖兒,放在桌上。說道:「譚老爺呀,俺老爺叫你過去說話哩。跟我來罷。」孝移笑道:「我就過去,你在門上等著。」蝦蟆喜喜去訖。孝移更衣,隨叫德喜兒跟著,向北院而來。

 

  柏公聽說客到,躬身曳杖來迎。進的大廳,為禮預謝,柏公那裡肯依。內邊捧出點茶,主客舉匙對飲。柏公道:「虛誆台駕。料老先生也未免客居岑寂,請到這邊散一散兒。」孝移俯首致謝,因見天然幾上爐煙細細,兩邊有二十餘套書籍,未免注目,想到是柏公的陳設。柏公起身到書邊笑道:「這幾部書,是弟送老先生的。」孝移急到幾邊說道:「家藏何敢拜惠。」

 

  柏公道:「這幾套詩稿、文集,俱是我伏侍過的大人,以及本部各司老先生,並外省好友所送。做官時顧不著看,不做官時卻又眼花不能看。今奉送老先生,或做官日公餘之暇瀏覽,或異日林下時翻披。寶劍贈於烈士,伏望笑納。」孝移作揖謝道:「何意錯愛至此!」柏公道:「不錯之至。弟年逾八十,閱人多矣,惟老先生毫無一點俗意兒。」孝移道:「生長草野,今日才到首善之區,縱然看幾本子書,總帶齷齪之態,何能免俗呢?」柏公道:「俗之一字,人所難免。黃山谷曰:『士夫俗,不可醫。』士即讀書而為仕者,夫即仕而為大夫者。這俗字全與農夫、匠役不相干。那『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八個字,黃涪翁專為讀書人說。若犁地的農夫,掄錘的鐵匠,拉踞的木作,賣飯的店家,請問老先生,曾見他們有什麼肉麻處麼?弟做一個小官兒一二十年,見的人非少,那居心誠實,舉止端方,言談雅飭,令人欽敬羨慕的,原自不多。若說起俗來,弟之所見者,到今日背地獨坐,想起他的名子,也就屈指無算,卻又不敢想他那像貌、腔口。」

 

  譚孝移是個謹密小心人,見柏公說話狠了,就於書套中取過薛敬軒夫子書來看一兩行,檢著疑團兒問柏公,無非打個混兒,望柏公別開一個議論。誰知這柏公老來性情,談興正高,伸著兩個指頭,又說起來道:「如今官場,稱那銀子,不說萬,而曰『方』;不說千,而曰『幾撇頭』。這個說:『我身上虧空一方四五,某老哥幫了我三百金,不然者就沒飯吃。』那個說:『多蒙某公照顧了一個差,內中有點子羨餘,填了七八撇頭陳欠,才得起身出京。』更可笑者,不說娶妾,而曰『討攜;不說混戲旦,而曰『打彩』。又其甚者,則開口『嚴鶴山先生』,閉口『湖楚濱姻家』。這都是抖能員的本領,誇紅人兒手段。弟列個末秩,厭見飫聞。今日老朽謝事,再也沒這俗談到耳朵裡,也算享了末年清福。」這孝移本是個膽小如芥,心細如髮之人,不敢多聽,卻又不能令其少說。無奈何又揀了一部楊文靖的奏疏,另起一個問頭,這柏公才轉而之他。

 

  談興正高,只見蝦蟆手提一條抹布揩桌子,向柏公道:「吃飯罷?」柏公點點頭兒,說:「熱酒來。」女婢手托一盤油果、樹果,葷素碟兒,站在屏柱影邊,蝦蟆一碟兒、一碟兒擺在桌面。柏公叫移座,賓主對坐。女婢又提一注子暖酒,仍立在舊處。蝦蟆在桌上放箸,又向女婢手中接過酒注。斟酒斟的猛了,燙著手,幾乎把盞盤摔在地下。柏公叫:「玉蘭,你來替蝦蟆斟斟酒。」只見一個十三四歲垂鬟女使,掩口笑著,過來斟酒,遞與柏公。柏公奉杯,孝移連聲道了「不敢」女婢又斟一杯,放在柏公面前。孝移執手回敬,交錯已畢,賓主一齊沾唇。蝦蟆在月台上銅盥手盆裡冰手,女婢在左右洗杯。柏公叫蝦蟆斟酒,兀自不應。孝移想叫德喜伺候,卻又不便。柏公對女婢說:「另換人送碟兒。」女婢到後邊,又叫了一個爨婦,托出一盤小熱碟兒上來。柏公奉讓,女婢自行斟酒。蝦蟆到隔子邊崛嘴站著,面上不喜歡之甚。柏公說道:「你去與譚老爺管家托出飯來,就在對廳裡陪他罷。」蝦蟆才喜的去了。又一會兒,爨婦將熱碟放完,柏公舉箸奉讓。此下山珍海錯全備,不必瑣陳。二公情投意洽,也都有了三分酒意。席完起座,女婢捧出茶來。孝移就要告辭,柏公那裡肯放,說:「請到東書房,再款敘半刻。」一面叫蝦蟆開鎖,將桌椅揩淨。

 

  柏公引著孝移到東書房,乃是一個敞院。中間一株高一丈太湖石,石案一張,瓷繡墩四個。進了書房,上面一個八分書「陸舫」匾,右邊寫「嘉靖癸亥」,左邊寫「蜀都楊慎」。其餘不必細述,只淡雅清幽四字,便盡其概。

 

  二公坐下,蝦蟆送的茶來。德喜也站在院裡。柏公吩咐道:「蝦蟆,你同譚老爺管家,把條幾上書送到南書房去,也照樣放在條几上。」兩人遵命而去。孝移再為致謝,因指匾上楊慎名字說道:「可惜這升庵先生,一個少年翰撰,將來位列台鼎,堂構前休,如今在雲南受苦。或者將來聖恩賜還,也未定得。」柏公道:「只怕不能了。說起這宗大禮重案,令人寒心!當日哭闕一事,做的太猛。你想萬歲爺自安陸入繼大統,一心要崇隆本生,這也是天理人情之至。為臣子者,自當仰體萬歲爺的淵衷,為甚的迫切激烈,萬萬不容?即如咱士庶之家,長門乏嗣,次門承繼,如次門貝青了長門家產,就把次門的生身父母疏遠起來,這事行也不行?彼一時我部裡少宰何大人,諱孟春,倡議叩闕泣諫,這升庵先生便說:『仗節死義,正在今日!』為什麼說出一個死字,豈不太驟?若是宋光宗不朝重華宮,那是子忘其父矣,臣子中有引裾垂涕而諫者,有流血披面而諫者,傳之史冊,誰能議其過當?若目今萬歲爺追崇興獻王爺這個事則當斟酌,務使之情理兩協,驟然二百二十人哭聲震天,這萬歲爺如何肯依他呢?總之,『帝王以孝治天下,而帝王即以安天下為孝』,這兩句是千古不磨的。若必執繼統之說,稱孝宗爺為考,這萬歲爺必要避位回安陸府守藩,一發弄的不好了。總之,當日各大人胸中先有個『激』字,進奏日又有個『戇』,哭闕時直是一個『劫』字,受廷杖、竄遠方,卻又有個『懣字。請問老先生,君父之前,這四個字那一個使得?」孝移一句也不敢答。柏公又道:「夏家以傳子為統,殷家以弟及為常——共是十一個兄終弟及。若是這幾位大人老先生,當太庚、雍己、河亶甲、盤庚諸君之時,定執今日這個意見,殷家一朝四百年也爭執不明白,那還顧得治天下哩。況洪武七年,御制《孝慈錄》刊行天下,云:『子為父母,庶子為其生母,皆斬衰三年。人情所安,即天理所在。』此煌煌天語也。若拘於嫡庶之說,則齊王之子,其傅何為之請數月之喪矣?」大凡人到了七八十歲,人看他心中糊塗,他自覺心中明白的很;人看他口中絮叨,他自覺說得斬截的很。這孝移確守住臣子不敢擅言君父,草野那敢妄及朝政,只是一個瞪目不答。

 

  柏公又說道:「人臣進諫,原是要君上無過。若是任意激烈起來,只管自己為剛直名臣,卻添人君以愎諫之名,於心安乎不安?倘若再遇別事,人君早防備臣下聒噪,這『廷杖發邊』四個字,當其未曾開口之先,天威早已安排下成見,是連後來別人進諫之路,也替他塞斷,於事可乎不可?」少停,又說道:「老朽一向在忠孝兩個字上,略有個見解,爽利對老先生說說。羅仲素云:『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以老朽看來,大舜心中並無這八個字,其心只有『父母』兩個字,但覺到二老跟前,著實親熱,即俗語所謂『親的沒法兒』是也。韓昌黎云:『天王明聖兮,臣罪當誅。』這九個字,都說到文王心窩裡。文王只知天王命己為西伯,卻自己與天王毫無稗補,心中總是不安。千年後卻被韓退之說出。這話,不知是也不是。」孝移聽到此處,不覺暗讚道:「這老先生真個是賢人而隱於下位者。」

 

  方欲聆其暢談,無奈日已銜山,正該告辭而去。柏公扶杖相送,口中哼哼說道:「老來昏聵,妄談聒耳。」孝移說道:「聆教多多。」蝦蟆看見客走,飛風跑到大門,取了閘板,開了雙扉,又緊著腳踏大狗脖項。賓主出的大門,一拱相別,孝移自回讀畫軒而去。

 

  孝移在讀畫軒上,每日翻閱塘務日送邸鈔。似覺胸膈間,偶爾有一陣兒作楚。一杯熱茶,吐得出兩口噯氣,即覺舒坦些。

 

  忽一日閱至浙江奏疏,有倭寇猖獗,蹂躪海疆一本,乃是巡按御史歐珠和鎮守太監梁瑤,聯名同奏。心中有些悶悵。又覺胸膈間疼了一會兒。吃了一碗茶,已不能似舊日爽快。念及家事,慮潛齋開春來京,必要別請先生,王氏倘或亂拿主意,如何是好。心中悶悵,又添了幾分。

 

  正當日中時候,悶悶睡在床上。想著要回祥符。猛然推被起身,逕上河南大路而來。不知不覺到了邯鄲地方。只見一個官兒設座路旁,交椅背後一個人掌一柄黃傘,似有等候之狀。

 

  孝移行近其地,那官兒恭身來迎。彼此一揖,那官兒道:「候之久矣,屈尊到此一歇,還要聆教。」孝移只得隨那官兒進了廳。兩個為禮坐下,孝移便問道:「向未識荊,抖膽敬問尊姓?」那官兒道:「下官姓盧,本郡范陽人也。」孝移道:「老先生與清河、太原、滎陽、隴西,俱是海內望族,久仰之至。但未審垂青何意?」那官兒道:「弟今叼蒙聖恩,付以平倭專閫。素聞老先生品望崇高,學問醇正,敬以參謀之位,虛左相待。倘蒙不棄,俟海氛清肅,啟奏天廷,老先生定蒙顯擢。弟目今得以便宜行事,倘欲廁卿貳,現有帕頭象笏;欲專節鉞,現有龍標金瓜。弟所已經,皆仕宦之捷徑也。謹解南州高士之榻,無妨暫駐行旌。」孝移道:「雅蒙台愛,豈敢自外。但文繡我所不願,溫飽志所弗存。況心中又有極不得已的家事,定要歸里酌辦。」那官兒見話頭決絕,不便再強。孝移即要告辭,那官兒那裡肯放,說道:「現今煮飯已熟,懇暫留共此一餐。」

 

  孝移不肯,一揖而別,直赴祥符而來。到了家中,卻不見人,只聽有人說,端相公在後院書房裡。孝移徑至碧草軒。方進院門,咳嗽一聲,只見大樹折了一枝,落下一個人來。孝移急向前看,不是別人,卻是兒子端福摔在地下。急以手摸唇鼻,已是氣息全無。不覺放聲號咷大哭,只說道:「兒呀,你坑了我也!」

 

  德喜兒聽得哼哼怪聲,來到床邊,急以手搖將起來。喊道:「老爺醒一醒。」孝移捉住德喜手哭道:「兒呀,你過來了?好!好!」德喜急道:「小的是德喜。老爺想是做什麼惡夢,作速醒醒!」這孝移方覺少醒些。說道:「只是夢便罷。」

 

  孝移起來,坐到椅子上如呆。德喜取茶,不吃。燙了一碗蓮粉,吃了幾匙兒放下。

 

第十回 譚忠弼覲君北面 婁潛齋偕友南歸

 

  話說譚孝移午睡,做下兒子樹上跌死一夢,心中添出一點微恙。急想回家,怕兒子耽擱讀書。也知內人必請先生,但婁公一去,極難為繼。又想王中是精細人,必不得錯,但擇師之道,他如何曉?又想孔耘軒關切東坦,必有妥辦,又想大喪未闋,如何動轉?或者程嵩淑、蘇霖臣、張類村諸公,代為籌劃,又恐築室道謀,不能成的。左想右算,不得如法。欲將回去,又想保舉一事,乃是皇恩廣被,因兒子讀書小事,輒想放下,那得一個窮廬書愚,竟得上覲龍顏,這也是千載一遇的厚福,如何自外覆載?少不得在讀畫軒上,日看柏公所送書籍,滌煩消悶。有時柏公來園說些話兒,添些老來識見。

 

  猛的一日,鄧祥、德喜兒飛跑上軒來,說道:「婁師爺來了。」抬起頭來,只見婁潛齋已進的房來。正是他鄉遇故知,況且是心契意合的至交,更覺歡喜。連鄧祥、德喜兒,也都喜的呆了。敘禮坐下,兩家家人各磕了頭。孝移便道:「昨前閱邸鈔,見潛老高發,喜不自勝。已從提塘那裡,寄回一封遙賀的書信,未知達否?」潛齋道:「累年多承指示,僥倖寸進,知己之感,銘刻難忘。但弟是十月,即起身來京,所賜尊翰,實未捧讀。」孝移道:「為何來京這般早?」潛齋道:「此中有個緣故。原是捨表弟宋雲岫,有一宗天津衛的生意,今冬要與夥計們算賬,攜我同行。家兄也極願意叫一搭兒來。且盛價王中,掛慮老長兄客寓已久,極力攛掇。多蒙嫂夫人贈贐二十兩,曲米街王兄十兩,即此鳴謝。還帶了一個布縫的包封,一併交納。」即命跟隨的小廝多魁——「這就是舊年老哥到舍下,誇的學織荻簾兒那小孩子,如今也長成人了。」——將包封交與德喜。

 

  孝移直覺得喜從天降,還疑是夢由心生。遂吩咐燙酒。鄧祥早已安排停當,擺酒上來。吃酒中間,孝移問:「如今宋兄在何處?」潛齋道:「前二日,弟已同表弟午時進了京,尋店住下。捨表弟在外邊去了半天,不知怎的探聽得他的夥計,有些嫖賭的勾當,把本錢虧損。一夜也沒睡得著。次日即上天津衛去。臨走還說,沒得工夫來看譚兄,著實有罪。待天津回京,即行拜謁。托弟先為奉達。弟在店中,並不曉得長兄寓處。長班們到晚間說,長兄在此作寓。他今日引的到門首。弟進來時,他說有一宗吏部緊文書,要去投遞。」孝移道:「婁兄可搬到這裡同寓。」婁潛齋道:「若地面寬綽可以聯榻,自然遵命。」

 

  孝移即吩咐鄧祥道:「你可套車,同婁老爺的人,上店搬取行李到這裡來。回來再鋪一張床。」鄧祥道:「知道。」二人自去辦理。婁、譚杯酒往來,問些家中兩學生讀書功夫。潛齋也問了些各省保舉曾否齊集,引見在於何日,守候日久作何遣適的話。酒已吃完,日色西沉,行李搬來,床帳設妥。二人晚間剪燭說話,至雞鳴時方寢。

 

  自此二人旅處不孤,各不岑寂,論文說經,頓覺暢快。不覺日月荏苒,早至正旦。雖餚核略具,仍未免動些鄉思。到了燈節,兩人晚間看燈一回,果然帝都繁盛,有許多想不到、解不來的奇景。轉瞬到了二月初一日。孝移禮部過堂,方才曉得通天下保舉賢良方正。時已齊集輦轂。回來告於潛齋,潛齋賀道:「面聖在即,不勝代為欣忭。」孝移答道:「文戰有期,捷音不日到耳。」自此潛齋進場事務,孝移皆代為經營,不叫潛齋費心。無非俾之靜養,以決一勝之意。及到了場期,孝移同至場門新寓。這送場,接場,俱是孝移親身帶人料理。三場已畢,復回讀畫軒候榜。寫出頭場文字,孝移看了,預決必定入彀,潛齋謙遜不迭。孝移道:「此舉不勝,弟情願絕口不復論文。你我至交,豈作場前盲贊之態。」潛齋亦知孝移是能文高手,賞鑒不差,本來場中就覺得意,因亦默為自負。

 

  此時禮部啟奏科場事務,並附奏天下保舉賢良方正共九十四人,俱已到部,伏請引見之期。奉旨於二月二十五日帶領引見。一時禮部預集保舉人員,到部演禮,諭以拜跪務要整齊,奏對務要清朗。到了二十五日,禮部司官,帶領一班保舉人員,午門肅候。嘉靖皇帝御了便殿,一起人員俱按省分挨次而進,十人一班,各奏歷履。天顏有喜,目顧閣臣說道:「各省撫臣,遴選尚屬詳慎,可嘉。」須臾聖駕還宮。禮部引一起人員出朝。

 

  遲了幾日,各長班俱向禮部打聽消息,鈔出部臣奏議朱批回寓。

 

  只見上寫:

 

  禮部奏,為遵旨速議事。臣部於二月二十七日申刻,接到內閣奉朱批:「這所保舉賢良方正,其如何甄別擢用之處,著該部速議明白具奏。欽此。」臣部欽遵。謹查宣德二年保舉之例,在內以中、行、評、博用,在外以通判、同知用;其有年衰病情願終養者,聽其回籍,許以正六品職銜榮身。臣部請照例辦理。如蒙俞允,臣部秉公詳驗,甄別內外,另行啟奏,即將各保舉年貌冊籍,移交吏部,按缺選授。謹奏。

 

  奉旨:「知道了,依議。」

 

  卻說旨意一下,各省保舉人員,有靜候驗看者,有營運走動者。內中亦有投呈禮部情願終養者,有自陳年愈五十不能稱職者,亦有告病者。孝移也要投遞告病呈子。這鄧祥、德喜兒正打算隨主榮任,辦理行頭,忽聞這話,急的要不的。長班也極為攔阻。孝移寫就呈子,遞於潛齋看,潛齋道:「這個如何使得?前代以選舉取士,這是學者進身正途。異日展佈經綸,未必不由此發腳。況守候年餘,今日方被皇恩,如何忽而以病告休,實所不解。」孝移道:「告病原非虛捏。弟自昨年進京,水土不與脾胃相宜,飲食失調,且牽掛家務,心常鬱鬱,因有胃脘疼痛之症。潛老不信,請問兩個小價。」鄧祥接口道:「去年八九月,原有兩三次胸中不爽快,入冬以來,再也不曾犯著。」潛齋道:「這樣說,乃是偶爾小恙,何足介意,為何遽然告病?長兄無非留心家計,其如皇上天恩何。」孝移吩咐家人:「你們外邊伺候,我與婁爺說一句話。」鄧祥等退避。

 

  孝移移近潛齋道:「年來閱邸鈔,向來海疆不靖。近日倭寇騷動的狠,沿海一帶州縣,如嘉興、海鹽、桐鄉,俱被荼毒。

 

  原其所始,總由日本修貢入中國,帶有番貨至內地,由市舶司太監掌之。這太監們那曉得朝廷柔遠之道,其貪利無厭,百倍於平人,斷斷未有不秉權逞威而虐及遠人者。即令太監少知自斂,而跟從之廝役,差使之胥皂,又決乎沒一個好的。中土無業之民,失職之士,思藉附外以償夙志。如宋素卿、徐海,麻葉,皆附外之最著者,竟能名傳京師;所寵之妓,如王翠翹、綠珠,亦皆雷灌於沿海將軍督撫之耳,思賄之以得內應,則倭寇之虐焰滔天可知。看來日本之修貢,非不知來享來王之義,而導之悖逆者,中國之刁民也。貢人之帶販番貨,不過以其所有,易其所無,思得中國之美產,以資其用,而必迫之窘之,使懷忿而至於攻劫者,閹寺之播毒也。總之閹寺得志,其勢先立於不敗之地,官僚之鯁直者,若必抗之,則觸禍;塌冗者,又必媚之以取容。今竟至於開邊釁,而沿海半壁天為之不寧矣!

 

  目今料朝中必有挑撥人員,兵前聽用之舉,若說弟有心規避,這效命疆場,弟所不憚,此情固可見信於兄;但行兵自有主將,而必用內臣監軍,弟則實難屈膝。此其隱衷一也。況弟即做官,未必能升擢,萬一做起去了,遇見大事,若知而不言,不惟負君,亦負了先父命名忠弼之意;若以言獲罪,全不怕殺頭,卻怕的是廷杖——這個廷杖之法,未免損士氣而傷國體。況且言官無狀,往往觸怒皇上,昨年因議大禮,廷杖者竟至一百八十人。雖武宗時舒殿撰諫阻南巡之事,也不過此。又有四五位科道,為參奏汪太宰,俱行罷斥。內中有位馮道長諱恩者,為人忠正,天下聞名,老兄想也是知道的,所言尤為直切,獨被遣戍。背後聽的人說,這個太宰汪鋐,奸邪異常,寵任無比。當九卿在闕門會訊馮公之時,仍命汪某在首班秉筆,因馮公面斥其奸,汪鋐竟下座親批其頰。像這等光景,忠義何存?將來在上之人,必至大受其禍,履霜堅冰已有兆矣。此其隱衷二也。

 

  若說留心家事,看來不做官,便當以治家為首務。既做官,則州縣以民事為首務;閣部以國事為首務。弟豈庸庸者流,求田問捨,煦煦於兒女間者?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此其所以告病也。況實在心口兒上,有一塊作祟。」

 

  潛齋知孝移心曲已素,也愁良友鬱結。未及回答,忽的一個客進門,潛齋認得,孝移卻不認得,行了相見之禮,潛齋道:「這就是捨表弟宋雲岫。」孝移雖不認得,卻是誼關桑梓,不勝忻然。讓坐已妥,彼此略敘寒溫。宋雲岫便向潛齋道:「真正的,三里沒個真信兒。天津這份生意,在咱省聽說夥計們傷了本錢,急緊到京,見熟問信,話也恍惚。到了天津,誰知夥計們大發財源。買了海船上八千兩的貨,不知海船今年有什麼阻隔,再沒有第二隻上來,咱屯下的貨,竟成獨分兒,賣了個合子拐彎兒利錢。昨夥計算了一算,共長了一萬三千五百二十七兩九錢四分八厘。天津大王廟、天妃廟、財神廟、關帝廟,夥計們各殺豬宰羊,俱是王府二班子戲,唱了三天。」譚、婁拱手同聲道:「恭喜,恭喜。」宋雲岫道:「托福,托福。別的不說,總是二公盤費休愁。只要中進土,拉翰林,做大官,一切花消,都是我的,回家也不叫還。」說著早不覺哈哈大笑起來。譚、婁共道:「這個很好。」德喜捧茶上來,宋雲岫道:「這是咱家裡人麼?」譚孝移道:「是。」宋雲岫道:「娃娃認得我麼?我在曹門大街路北大門樓兒住,我姓宋。」德喜道:「認得。」一面散茶,一面磕下頭去。鄧祥也磕了頭。宋雲岫笑道:「轉筒好二爺,好二爺。」大家都笑起來。又說道:「你們在這裡住,我從沙窩門進京,再找不著。昨日到尤老爺、戚老爺處,才問明白在憫忠寺後街。今日才著門兒。到明日,我請二位老爺到同樂樓看戲。叫你們跟班也看看好戲。」

 

  婁潛齋道:「表弟如今在京,別有什麼事體?」宋雲岫道:「別的無事。我當初二十歲,隨你表伯在京走過,今年十七年了。

 

  如今到京裡瞧瞧,住上一個月,還要到天津,同夥計張老二,回咱祥符。」譚孝移道:「這裡房子寬綽,就搬行李,移在一處何如?」宋雲岫道:「我是要到京裡看看,各人便宜。」

 

  須臾,擺上飯來。讓坐吃飯。飯完,宋雲岫就要起身。德喜道:「宋爺跟的人,還沒吃完飯哩。」捧茶上來,宋雲岫接茶在手,說道:「我今日出去看條子,揀好班子唱熱鬧戲,佔下座頭。不請別人,就是咱三人。我親自來請,與二位添些綵頭,好做官。我異日路過衙門,唱堂戲回敬我,不准推辭。我走罷,我還去看看宋門上荇洲汪老爺去。」孝移道:「明日不能看戲。」潛齋極力攛掇,孝移方才應允。雲岫說罷就走,二人送至大門口。雲岫上的車,還說道:「只管放心盤纏,現今咱發了財。來時全然不料有這。」乘車而去。

 

  二人回來坐下,孝移道:「少年豪爽的很!」潛齋道:「這表弟是個最好的。為人心無城府,諸事豪爽。他卻不妄交一人,不邪走一步。將來還有個出息。」

 

  到了次日傍午時,宋雲岫來了。恰好二公在寓,進門來拱手道:「我今日來請看戲,江西相府班子,條子上寫《全本西遊記》。我親自進同樂樓揀的官座佔定。二公只穿便服,娃娃們帶上墊子,咱就同去。」立催二公各帶一僕,鄧祥套車送去。

 

  雲岫坐在車前,一徑直到同樂樓下來。將車馬交與管園的,雲岫引著二公,上的樓來。一張大桌,三個座頭,僕廝站在旁邊。桌面上各色點心俱備,瓜子兒一堆。手擎茶杯,俯首下看,正在當場,秋毫無礙。

 

  恰好鑼鼓響處,戲開正本。唱的是唐玄奘西天取經,路過女兒國。這唐僧頭戴毗盧帽兒,身穿袈裟僧衣,引著三個徒弟——一個孫悟空,嘴臉身法,委的猿猴一般。眼睛閃灼,手腳捷便。若不是口吐人言,便真正是一隻大玃猴。一個豬八戒,長喙大耳,身穿黑衣,手拿一柄十齒鈀子。出語聲帶粗蠢,早已令人絕倒。一個沙僧,牽著一匹小白馬,鞍屜鞦轡,金漆奪目。全不似下州縣戲場,拿一條鞭子,看戲的便會意,能「指鞭為馬」也。師徒四人,到女兒國界,一個女驛丞,帶著兩個女驛子接見。孫悟空交與天朝沿路勘合,到一國,國主要用印,過站還要迎接管待。女驛丞雙手接住勘合,回朝轉奏國主。這個豬八戒的科諢俳場,言語挑逗,故作撾耳撓腮之狀。這眾人的笑法,早已個個捧腹。女驛丞回朝,這女主登殿。早奏細樂,先出來四個鎮殿女將軍,俱是二十四五歲旦腳扮的,金胄銀鎧,手執金瓜銅錘,列站兩旁。又奏一回細樂,四個女丞相出來,俱是三十歲上下旦腳扮的,個個帕頭牙笏,金蟒玉帶,列站兩旁。又打十番一套,只見一個女國王出來,兩個宮女引著,四個宮女擁著。這六個宮女,俱是十七八歲年紀扮的,個個油頭粉面,翠鈿仙衣。那兩個引的宮女,打著一對紅紗燈前導,那後邊四個宮女,一對日月扇,一對孔雀幢,緊擁著一個女兒國國王出來。這女主,也不過二十歲,鳳凰髻,芙蓉面,真正婉麗自喜,且更雅令宜人。再看那些旦腳,縱然不下儕於曹檜,只可齊等乎虢秦。女王霓裳霞矞,看者目為之奪;環珮宮商,聽者耳為之醉。六個宮女圍住上場,念了一套《鷓鴣天》引子,才輕移蓮步,回轉到主位坐下。這女驛丞奏明天朝活佛,路過本國,勘合用印的情事。女王俞允,便與四大丞相商量,款待天朝高僧的事宜。四丞相奏了儀注,傳旨,明日迎迓,到柔遠廳上筵宴。即著女驛丞投啟訂期,速回驛伺候;若是有慢,即行梟首為令。

 

  做完此出,下一出即是女主郊迎玄奘師徒,到柔遠廳上擺筵。話要捷說。到了排宴之時,玄奘正坐,左邊是孫悟空、豬八戒、沙僧三席,右邊是女主一席,仰面斜簽相陪。這個場中,豬八戒口中不吃素席,搖耳擺腮;眼中卻艷女臣,神馳意羨。

 

  這孫悟空再三把持,怕八戒失儀,卻又不敢手扯口斥。這個光景,早令人解頤不已。那邊席上,女主含著個伉儷之情意,有許多星眼送暖,檀口帶酸的情景。這陳玄奘直是泥塑木雕,像是念《波羅蜜多心經》。這一出真正好看煞人。

 

  再一出,更撩人軒渠處,乃是八戒渴了,曾吃了女兒國子母河的水,懷孕臨盆。上場時,只見孫悟空攙著大肚母豬,移步蹣跚可笑,拘腹病楚可憐。這潛齋欲解孝移的胸中痞悶,笑道:「孝老看見豕腹彭亨麼?」孝移笑道:「今日方解得『豕人立而啼』。」彼此大笑不已。只見這孫悟空扶八戒坐在一個大馬桶上,自己做了個收生穩婆,左右撫摩,上下推敲,這八戒哭個不住,宋雲岫道:「怎的不見女兒國女人?」潛齋道:「豕四月而生,想是過了女兒國了。」孝移又復大笑。少時肚子瘦了,悟空舉起大馬桶細看,因向戲台上一傾,傾出三個小狗兒,在檯子上亂跑。孝移笑道:「『三豕』訛矣。」潛齋亦笑。

 

  原來是戲班子上養的金絲哈叭狗。那看戲的轟然一笑,幾乎屋瓦皆震。忽的鑼鼓戛然而止,戲已煞卻。

 

  且不說眾人擁擠而出,這婁潛齋看譚孝移眉目和怡,神致舒暢,不似前日顰蹙之態。宋雲岫道:「人鬆了,咱也該走罷。」

 

  一齊動身下樓。德喜兒、多魁兒,夾著墊子。宋雲岫道:「就到晉郇館內吃飯。」孝移也不甚推辭。

 

  原來孝移在都中柏公花園居住,為甚的有了胃脘作疼之病?

 

  總緣人生有性有情,情即性之所發。若是遇的事有個趣兒,聽的話有個味兒,心中就可以不致鬱結。這孝移住在讀畫軒內,雖有花木可玩,書史可看,畢竟是琴瑟之專一,自非聖人,誰能無悶。況且又有家事在心,鞭長莫及,不免有些悶悶。這婁潛齋是孩童時知己,一眼瞧破,想著破其鬱結,所以雲岫說請看戲,潛齋便慫恿。及見了戲,卻也有些意外開豁。譚、婁純正儒者,那得動意於下里巴人。此段話說,於理為正論,於書上為卮言。

 

  單講宋雲岫,邀譚、婁二公到晉郇館,點了幾碟子菜兒,不過是珍錯雞魚,熏臘醃糟等物,吃了數瓶南酒。德喜兒、鄧祥、多魁及宋宅跟的,共成醉飽。開發食飯銀兩。出的館門,一向憫忠寺後,一向沙窩門街。彼此致謝,各拱而歸。

 

  譚、婁徑向讀畫軒而來。到了讀畫軒,早已黃昏,點上燭台,孝移說也有,笑也有,婁公暗喜不置。心中想到:「人生客居在外,最怕的是有病,有病最怕是孤身,今早譚兄外邊走一走,便爾精神爽利。」早寬了朋友關心之責。

 

  次日,二人坐車上沙窩門,訪著宋雲岫住處,一來回拜,二來致謝。偏偏宋雲岫向汪荇洲家赴席。將信兒留於店主,逕自回來。

 

  一日,戚、尤二公,先後來拜。譚公不在寓所,二公俱回。

 

  隔了數日,戚公具柬春茗,尤公亦差人投帖,譚孝移俱具了辭謝柬兒。婁潛齋問道:「兄言戚、尤二公,情意周密,何以辭他的席面?」譚孝移道:「戚、尤兩鄉親,雖切於梓誼,但官場中還有別客。咱的前程低微,那朝貴視之如泛泛,何苦的樽前一身多泥?即令少為垂青,未免都是官場中不腆之儀注,無意之關切,反誤了咱兩個一日促膝快談之樂。」婁潛齋極為歎服。自是朝夕談論,共閱柏公所送詩文,有疑則互質,有賞心處則互證。以待次月放榜,南宮高發。

 

  誰知到了曉期,禮部放榜,潛齋竟落孫山。潛齋卻不甚屬意,孝移極代婁公抱屈。自己長班來了,與了三百錢,寫了河南婁昭名字,代查敗卷。查來時,只見三本卷面,寫著「兵部職方司郎中王閱」,大批一個「薦」字。頭場黑、藍筆俱全,二場亦然。到了第三場策上,有兩句云:「漢武帝之崇方士,唐憲宗之餌丹藥。」這裡藍筆就住了。譚孝移道:「咳,此處吃虧,可惜了一個聯捷進士!」閒話中,孝移甚埋怨潛齋策中戇語,殊覺無謂:「總之人臣事君,匡弼之心,原不能已,但要委屈求濟,方成得人君受言之美。故如流轉圜,君有納諫之名,而臣子亦有榮於史冊。若徒為激切之言,致人君被拒諫之名,而臣或觸惡而予杖,或激怒而為殺,縱青史極標其直,實則臣子之罪彌大耳。況潛老以過戇之詞形於場屋,既不能邀其進呈,且暫阻致身之路,此何為乎?要之,弟非以結舌凍蟬勖良友也。」潛齋極為謝教。孝移又道:「臣子固不可以戇言激君父之怒,若事事必度其有濟,不又為阿諛取容輩,添一藏身之窟乎!」潛齋又極為首肯。

 

  一二日間,河南回籍舉子,也有約婁潛齋偕歸的,潛齋以不能遽歸謝卻。緣潛齋之意,想著留京與孝移作伴。見孝移精神爽豁,心下著實喜歡,自己功名得失,反付之適然。

 

  忽一日,孝移不吃夜間晚酌,蒙頭而睡,說是胸膈作酸。

 

  德喜兒泡蓮粉,不吃;問說燙甜水雞蛋兒,也搖手不用;只吃了一口元肉磚茶。潛齋問了幾遍,總言:「微微作酸,無甚關係,婁兄只管放心。」

 

  過了一夜起來,孝移說:「告病呈子,我是一定投部哩。」

 

  潛齋因在外邊聽說,浙江監軍內臣,果有奏請揀發海疆佐貳人員沿海備倭以憑差遣一疏。深服譚公料事不差,尚未敢對譚公說。且深知譚公是留心經濟之人,斷斷不肯規避。但這本系內臣所奏,到浙必要謁見閹寺,出身之始,先難為了此膝一屈。

 

  恰好譚孝移仍要遞告病呈子,婁潛齋是真正經術之士,明決果斷,即於本日幫長班的,把呈子投訖。

 

  爾時天下保舉賢良方正人員,告病者共有七人,部批候驗。

 

  大人遂差儀制司司官,照司務廳冊子所注各員寓處,親行檢驗。

 

  別處不必詳說。單講到了讀畫軒,驗了萬全堂包丸藥兒票兒,取具「原任吏部司務廳、房主柏永齡,同鄉、河南舉人婁昭,結得保舉賢良方正、正六品職銜譚忠弼,委系患病,並無捏飾規避情弊」甘結,司官回部稟明,大人即於譚忠弼名下,吩咐注「患病回籍」四字,交與經承書辦收存呈詞、甘結備案。

 

  此下單講譚、婁商量南旋事宜。譚孝移道:「讀畫軒住了二年,當備房租交與柏公。」潛齋道:「我亦半年,亦當分任僦價。」孝移笑道:「東君該與西席墊備。」潛齋笑向箱中取出一封道:「此嫂夫人之預墊也。」只見鄧祥跑來說:「宋老爺來。」二人忙出迎接,宋雲岫已到軒中。為禮坐下,道:「我在天津衛,見人家門首插捷報旗,說是京城已開了進士榜。料表兄必然高中,火速進京,到沙窩門街店裡,們房有貼的《題名錄》,方知表兄抱屈。」孝移道:「策上兩句話錯了,便成下科高魁。」潛齋道:「自不檢點,更有何說。」孝移道:「那忘了檢點,就是下科檢點張本。」雲岫道:「譚先生呢?」潛齋道:「已得正六品職銜,告病回籍。」雲岫道:「幾日起程?」

 

  孝移道:「不過三日。」雲岫道:「桌面上銀子做啥呢?」潛齋道:「主人房租。」雲岫道:「就是這些麼?」孝移道:「得五六十兩。」雲岫叫跟的小廝說:「提過褡褳來。」雲岫掏出兩封,放在桌面上笑道:「我本意是為中進士拿來,難說未曾中進士,就不拿出來麼?既是決計要走,我如今與二公辦馱轎去。就定於十六日起身。」吃了茶就走,婁、譚留不住,出門坐車走訖。

 

  這二公回到軒上,叫德喜兒拿褡褳來,裝上六十兩銀子,帶兩個辭行名帖,逕上北院而投。這蝦蟆一見,飛告柏公;走的大急,絆了一跤。起來又跑,剛到廳上告說,二公已上階級。

 

  柏公急忙出迎,說道:「老者不以筋骨為禮。」一拱而坐。譚公說:「兩年攪擾,兼聆教益,這十六日旋里,理應稟辭。」

 

  婁公說:「遽爾瞻韓,屢蒙見召,尚未暇拜謝。今附譚兄驥尾,同回河南。轉盼三年,再來登堂。」柏公道:「二公之事,老朽已知巔末。只是遽爾言旋,情不自勝,卻也無可奈何。但再吃我一杯酒兒,少伸微忱。」譚公道:「繾綣二年,無以留別,謹此不腆,老先生胡亂賞人罷。」柏公大笑道:「嘻!二公,我今年八十七歲,我還要這東西做啥呢?我自幼兒就不曉的見錢親,只曉的見人親。我做那芝麻大官兒,日日到部裡,謹慎小心,把我該辦的事趕緊辦完,只怕有破綻,惹出處分來。那各司郎中、員外老先生們,盡有實心做官的,我心中雖極為歆羨,卻從來不曾妄為攀援,流落到那走聲氣的路上,叫旁觀者誇是官場一把手。官兒雖小,著實怕這『一把手』三個字。這老先生們,也就有俯念拙誠,忘分下交的。始而略賜顏色,漸漸的也竟成了性命之交。咳!只因我多話了幾十歲,如今都謝世而去。算將起來,沒人了。內中有幾位,俱是君子路上的人,只是見理太執,有受了廷杖死的,有貶竄遠方不知所終的。最可恨者,朝中若有了專權的官兒,他們個個俱是糊塗厲害,愚而且狠的。這幾位老先生,偏偏要出來和他們兌命。卻不知千古之巨奸大憝,將來總沒有好結局。何況閹宦。譬之猛虎當道,吃的路斷人稀,必有個食肉寢皮之日。這些弄權蠱國的人,將來必有個燈消火滅之時。我若有馮婦本領,就把虎一拳打死,豈不痛快?只因他有可負之嵎,又有許多倀鬼跟著,只有奉身而退,何必定要叫老虎吃了呢?及到老虎沒了時,天朗氣清,這正是朝廷蒿目四望,想幾位留為有餘的老成典型,大家整理起來,可憐這君子一邊人,早已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矣!此豈是祖宗養士數百年之意?」

 

  說未了,女婢玉蘭托盤捧出玫瑰澄沙餡兒元宵三碗,分座遞了茶匙。吃完,玉蘭托盤接碗已畢,柏公吩咐道:「你叫廚下焦家女人來。」柏公又叫道:「蝦蟆過來。」蝦蟆站在門邊,焦家、玉蘭俱到。柏公取過小封銀子拆開,乃是八錠兒,笑道:「掠美市恩罷。」與了蝦蟆兩錠,說:「為你會看狗。」與了玉蘭與焦家各三錠。叫蝦蟆磕頭。「你兩個不謝賞,走罷。」遂推大封,叫德喜兒仍自收祝孝移道:「別無可奉,聊作別敬。」

 

  柏公大笑道:「別敬乃現任排場,弟已告休,二公尚待另日,何必為此?但願二公再來京時,我若未填溝壑,還到南書房居住,或者也顯得『觀近臣以其所為主』;若是沒了我,只望到門前一問,不敢求脫驂之贈,也不敢望出涕之悲,但曰:『此吾故館人之喪也。』那時節老店家九泉之下,就平白添上無數身份。」因指銀子道:「這就算弟之贐儀,叫貴管家收住,路上一茶。弟是萬萬不受的。」譚、婁二公見柏公語言剴切,不敢再讓。又略坐一坐,說要收拾行李,告辭起身。柏公相送作別。

 

  回到讀畫軒,宋雲岫已早坐在那裡。跟定兩個騾夫,在院裡。宋雲岫道:「兩頂馱轎,我已置辦停當。六頭騾子,我亦雇覓妥貼。銀子已開發明白,只用二位驗驗他們的行契。他們跟來,只問是十六日起身,那日他們早來這裡伺候。到家留他們住一天,賞他們酒錢一吊。路上伺候的好,酒錢再添一吊。到那日我早晨就到。我走罷,還要置兩件東西。」說罷出門,騾夫也跟的走訖。

 

  這譚孝移又坐車到戚、尤二公處辭行。婁潛齋照料鄧祥們包裝箱籠褡褳。不多一時,孝移回來說:「二公俱上衙門,有伺候皇上宿齋宮事。帖子留下。」到了次日,柏公送到一席,說不能親往奉杯。晚夕,戚公差人送路菜一甕,隨帶包封家信,說不能看行。少時,尤公差人送上好油酥果子一匣,說是路上點心泡茶。各與謝帖及家人犒封兒。

 

  到啟行之日,宋雲岫來。跟的人提兩把寬底廣錫茶壺,說到轎內解渴便宜,省的忽上忽下。兩個長班,各來送行,譚公賞銀四兩,婁公也與了一封。馱轎已到,兩長班各扶二公坐訖,回首別了雲岫。卻見蝦蟆大痛,孝移極為惻然。騾夫打了一聲胡哨,馱轎走開。鄧祥套車,德喜、多魁坐在上面,壓住行李相隨。霎時出了彰儀門西去。卻說這彰儀門,進的,出的,是兩樣心思。有詩為證:

 

  洞敞雙扇附郭門,來時葵向喜朝暾。

 

  但逢西出常回看,萬里依依戀至尊。

 

  本夕停驂良鄉,投店住下。鄧祥等又復檢點行囊,務要捆紮妥適,以便長行。婁潛齋怕孝移前症或犯,路上難以行走。

 

  看時卻見孝移細閱壁上寫的詩——有旅人詩,女郎題句,也有超群出眾的。孝移心曠神怡,極為忻賞,毫無一點病意。潛齋不勝暢快。因想著縷路揀古聖先賢遺跡,忠臣孝子芳蹤,與孝移流連一番,足以撥去塵囂,助些興致。至於曹瞞、高洋、慕容、石虎的屯佔地方,俱以無何有之鄉置之,恐其敗尚論之興。

 

  早已打算停當,這良友關切至情,可謂周到極矣。次日過涿州,黃昏到店。說張桓侯四言詩、《刁斗銘》,桓侯美秀多髯,李義山所謂「張飛胡」的考證,孝移歡然。此後,過慶都縣,謁帝堯廟。至趙州橋,說隋匠李椿造,並說俗雲張果老騎驢,將壓斷此橋,魯班一手撐住,各鼓掌大笑。過洺州,說李文靖故里,婁潛齋還提起寫匾事,筆法慚愧先賢。過沙河縣,說宗廣平《梅花賦》。至邯鄲縣黃梁夢祠,孝移說:「昨年在京做夢,曾到此處,遇見一個官兒,請我做參謀。」彼此又笑起來。過彰德府,說韓魏公相業。過湯陰,上文王演易台,謁岳忠武祠。

 

  過衛輝,謁比干墓,看宣聖遺筆。到延津,說黃河故道,遙指浚縣大伾山。

 

  不說沿途考證芳躅。單講到黃河,船走對岸登崖。二公復上馱轎,遙見鐵塔。不多一時,進了古封丘門。德喜引路上蕭牆街,多魁引路上文靖祠西邊胡同。轎上各謝承攜而歸。

 

第十一回 盲醫生亂投藥劑 王妗奶勸請巫婆

 

  話說譚孝移自都門回來,傍午到家。王氏接著,便叫:「端福兒,快來瞧你爹來,你爹爹回來了!」端福歡喜非常,上前磕頭。這夫妻、父子將近二年不曾見面,今日久離初合,親愛自不必說。王中、蔡湘、雙慶一班僕人,也都喜得主人到家,同來磕頭。王中自去安插車戶。

 

  譚孝移洗了風塵,換了行裝,即叫開祠堂門,行了反面之禮。吃了午飯,這一切家間事務,也沒頭兒問起。少頃,閻相公請見,就出來到客廳說話。王中也跟到前邊,問些京中起居歸途緣由。

 

  忽一聲說:「侯先生到。」王中便說:「是今年大相公從的師傅。」孝移慌忙出廳相迎。行禮坐下,孝移道:「先生奉屈舍下,小兒多領教益,尚未得致謝,何敢承此先施。」侯冠玉道:「多蒙王姐夫推薦府上教書,常自愧以為不勝其任,何敢領謝。」孝移道:「先生過謙。弟不在家,只恐簡慢取罪。」

 

  侯冠玉道:「府上供用極好,賤內也頗能節儉,甚覺寬綽。」

 

  孝移道:「小兒愚蠢,先生未免過費精神。」侯冠玉道:「令郎資稟過人,三個月讀了三本兒《八股快心集》,自是中人以上可以語上的。」孝移道:「感謝先生指引。」侯冠玉吃完茶,說道:「老先生才到家,料著忙迫。現在學生讀的文章,選中了一道截下題,尚未圈點,要到學中與他細講,告辭罷。」孝移道:「今夕殘步,不敢奉謁,明日竭誠到書房拜揖。」送的出門,侯冠玉從大門轉至胡同口,回碧草軒去。

 

  孝移見冠玉說話光景,便問王中道:「適才侯先生說,王姐夫推薦。是那個王姐夫?」王中道:「大約是曲米街舅爺。」

 

  孝移道:「先生口語是外來的人,曲米街這宗親戚,你知道麼?」王中道:「聽說先生內眷,與妗奶是乾姊妹。」孝移略點點頭兒,沒再說話。

 

  延師教子,乃是孝移第一宗事。次日早飯後,便從後門上碧草軒,帶些京中物事,看拜先生。到了軒上行禮坐定,只見端福兒一個在座。因問:「王隆吉沒上學麼?」侯冠玉道:「打開春王姐夫燒香朝南頂去,隆吉在鋪子裡管賬目,已多日了。」孝移道:「可惜了!是個有造之器。」又問道:「端福的《五經》讀熟不曾?講了幾部呢?」候冠玉道:「如今考試,那經文,不過是有那一道兒就罷。臨科場,只要七八十篇,題再也不走;即令走了,與同經的換。要是急於進學,想取優等,只用多讀文章,讀下千數篇,就夠套了。」孝移道:「窮經所以致用,不僅為功名而設;即令為功名起見,目不識經,也就言無根柢。」侯冠玉道:「只要多讀時文,俗話說:『好詩讀下三千首,不會做來也會偷。』讀的多,多就會套。『砍的不如鏇哩圓』,放著現成不吃,卻去等著另做飯?這大相公聰明的很,他是看貓畫虎,一見即會套的人。」孝移微笑道:「端福不甚聰明,恐畫虎類犬。」遂起身向端福座位而來。掀起書本,卻是一部《繡像西廂》,孝移道:「這是他偷看的麼?」冠玉道:「那是我叫他看的。」孝移道:「幼學目不睹非聖之書,如何叫他看這呢?」侯冠玉道:「那是叫他學文章法子。這《西廂》文法,各色俱備。鶯鶯是題神,忽而寺內見面,忽而白馬將軍,忽而傳書,忽而賴柬。這個反正開合,虛實淺深之法,離奇變化不測。」孝移點頭,暗道:「殺吾子矣!」這侯冠玉見孝移點頭,反認真東翁服了講究,又暢談道:「看了《西廂》,然後與他講《金瓶梅》。」孝移不知其為何書,便問道:「《金瓶梅》什麼好處?」侯冠玉道:「那書還了得麼!開口『熱結冷遇」,只是世態炎涼二字。後來『逞豪華門前放煙火』,熱就熱到極處;『春梅游舊家池館』,冷也冷到盡頭。大開大合,俱是左丘明的《左傳》,司馬遷的《史記》脫化下來。」又說了一會話,大約語言甜俗,意味粗淺,中藏早是一望而知的。孝移細看兒子,雖在案上強作哼唧,臉上一點書氣也沒有。大凡學生肯讀書,黑臉皮兒都是秀氣;不肯讀書的,即是白淨臉,也都是油氣。這是莫之為而為的。

 

  孝移見端福兒神情俗了,又見侯冠玉情態,更焦了十分。

 

  心中悶悶回到家中。見了王中,問道:「這先生平日做何生理?做過先生不曾?」王中道:「平日也不知道。只是聽人說,這先生會看病立方,也會看陽宅,也會看墳地,也會擇嫁娶吉日,也會寫呈狀,也會與人家說媒。還有說他是槍手,又是槍架子。奶奶聽說只供糧飯不用管飯,就應允了。」孝移默然不語。是晚睡下,細為打算:將下逐客之令,自己是書香世家,如何做此薄事,壞了一城風氣;繼留作幕中之賓,又怕應了京中所做之夢。千回百轉,無計可施,遂暗歎道:「婦人壞事,如此可恨,他並不知壞到這個地步!」

 

  次日清晨起來,到閻相公賬房閒話。因說侯冠玉的事,閻相公道:「古人云:『師道立,則善人多。』晚生看這侯先生,恐不足以師長之尊。」王中插口道:「不如開發為妙,大爺不用見他的面,小的自有酌處。」孝移道:「咱家也算省城斯文之望,這般做法,後來咱怎的再請先生;叫城中讀書之家,如何再請先生呢?再酌奪。」又向閻相公道:「先生者子弟之典型。古人易子而教,有深意存於其間焉。嗣後子弟讀書請先生,第一要品行端方,學問淹博。至於子弟初讀書時,先叫他讀《孝經》,及朱子《小學》,此是幼學入門根腳,非末學所能創見。王伯厚《三字經》上說的明白,『《小學》終,至《四書》。《孝經》通,《四書》熟,如《六經》,始可讀。』是萬世養蒙之基。如此讀去,在做秀才時,便是端方醇儒;到做官時,自是經濟良臣;最次的也還得個博雅文士。若是專弄八股,即是急於功名,卻是欲速反遲;縱幸得一衿,也只是個科歲終身秀才而已。總之,急於功名,開口便教他破、承、小講,弄些坊間小八股本頭兒,不但求疾反遲,抑且求有反無;況再加以淫行之書,邪蕩之語,子弟未有不壞事者。」說罷起身而去。

 

  回到樓下,因久客旅邸,不如在家安逸,又路途勞頓,不如安坐閒適;況到家數日,這勞身動心的事兒,一切都要安頓擺佈,吩咐應酬的話,說的也多,此夕覺得疲睏,睡到床上,便入夢境。到了五鼓,猛然醒了。這侯冠玉事突然上心,枕上自說道:「我一生兒沒半星兒刻薄事,況且在京都中住了二年,見得事體都是寬寬綽綽的,難說到家進門來,便攆了一個先生?若是做的錯了,是開封府師道之不立,自我先之矣。大傷文風,大傷雅道!此事只得放下。」等得天明時,即起身到前廳呼喚王中,說道:「昨晚說候先生那事,做不得。」王中道:「小的也想了一夜,做的太狠,關係甚大,小的說的錯了。如今仍舊照常,到九月以後,便不顯痕跡。」孝移點頭。仍回樓下。

 

  未及進門,雙慶來說:「孔老爺來了。」孝移穿樓過庭,前院迎客,讓至廳上相見,為禮坐下。少時,程嵩淑、張類村、蘇霖臣,前後不約而至。不過把京城守侯將及兩個年頭方得引見,總是「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二語可盡其概。諸公辭去。

 

  到了次日,盥洗更衣,想要回拜來客,忽而端福兒抱著一部書兒到跟前。孝移接過看時,乃是一部《金瓶梅》,問道:「誰叫你拿的?」端福道:「先生說,爹爹沒見過這一部書,叫我拿到家裡,叫爹爹看。」孝移接過一看,猛然一股火上心,胃間作楚,昏倒在地。王氏急急攙起。這胃脘疼痛病犯了,少不得覆被而寢,呻吟之聲不絕。

 

  鄰舍街坊,都知孝移帶銜榮歸。這日大家商量聚齊,登門叩喜。王中不得已,以家主染病回告,眾人道:「遠路風塵,休息兩日,待好時,我們再來叩問。」又來了幾家鋪子房客,王中也是這樣答應。是日孔耘軒來望親家,王中說明了,孝移叫請至樓下。擁被而坐,單候耘軒敘闊。耘軒是內親,又是契友,逕至榻前探問。二人說不幾句,只見孝移眉目蹙然,想是作楚之甚。因問:「孝老從未有此病,何以突然患此?」孝移道:「昨年在京,已有此病根,不料今日又犯了。幸是到家,若是路上,更要吃苦。」耘軒不敢多坐,辭別而去。侯冠玉亦來問勃—不知東家主僕商量的話也——孝移叫端福兒對說,病中不能會客。

 

  又一日程嵩淑、蘇霖臣、張類村同探問,孝移急欲相會,又恐病軀難以久勞,不得已,只得叫王中請到樓下。大家略敘一敘,三位客一茶即去。因此譚孝移遠歸有病,一城中都曉得了。

 

  卻說本城新任醫官董橘泉,聽說譚孝移患病,又有聲望,又有錢財;若治好,又有名,又有利,只是無路可進。猛然想起舊年兩學老師曾與譚宅送過匾,便來央陳喬齡一薦。這陳喬齡即差胡門鬥,拿一個名帖兒,一來候病,二來薦醫。王中拿帖兒說了,孝移吩咐致謝,即請所薦董先生來。這也是胃脘痛的急了,恨不哩一時就要好的意思。不多一時,董橘泉到了,客廳一茶,便來樓下看脈。

 

  橘泉見樓廳嵯峨,屏帳鮮明,心下暗揣:這必是平日多畜姬妾,今日年紀,不用說,是個命門火衰的症候。及到床前,孝移擁被而坐,方欲開言,董橘泉說:「不可多言傷神,伸手一看便知。」孝移伸出左手來,橘泉用三個指頭候脈。只見指頭兒輕一下,重一下。又看右手。橘泉搖頭道:「保重!保重!卻也必不妨事。兩寸還不見怎的,關脈是恁的個光景,只有尺脈微怕人些。老先生大概心口上不妥的要緊。」孝移道:「疼的當不得,求先生妙劑調理。」橘泉道:「不妨,不妨,不過是一派陰翳之氣痞滿而已。保管一劑便見功效。我到前邊開方罷。」孝移道:「感謝不荊」端福兒同王中,引董橘泉到賬房來,閻楷接著,行禮坐下。

 

  橘泉拿起筆來,要一個紅帖兒,落筆如飛,寫了一個八味湯官方。王中執方取藥,橘泉便向閻楷說道:「我立方不比別人,一定要有個湯頭,不敢妄作聰明。即如適才立那個方,乃是張仲景治漢武帝成方。六味者陰也,桂附者陽也,一陽陷於二陰之中,乃是一個坎卦。老先生命門火衰,以致龍門之火,上痞沖於心胃。只用這桂附補起命門真火,那痞滿之氣自消,何能作疼?所謂益火之源,以消陰翳是也。且是王叔和脈訣上——」說猶未完,王中已到對門鋪子取回藥來。董橘泉展開藥包把肉桂嚼了一嚼,說道:「還不是頂好的交趾桂。這茯苓片子也不是真雲苓。拿到後邊,權且煎吃罷。」

 

  不說董橘泉在前邊與閻楷說那孫思邈、朱丹溪古今醫道。

 

  單說孝移吃了八味湯,到晚上便覺熱起來。夜間吃酒時,王中向董橘泉說:「吃了藥,熱的要緊。」橘泉道:「吃了桂附,豈有不潮潮之理。」吃完了酒,董橘泉便在賬房裡睡。到了半夜,後頭一片說:「熱的當不得!」王中又來拍門對說。橘泉只得起來,說道:「我看那肉桂不真,也就怕助起邪熱來。若是真正交趾桂,再無此理。」挨至後半夜,病體才覺清涼些。

 

  橘泉見不是路,清晨起來,對閻相公說:「我今日還要上杞縣,杞縣程老爺請,說今日馬牌子要來。待我從杞縣回來,再來看。全不妨事。」閻楷只得送出大門,一拱而去。

 

  卻說昨日王中取藥之時,半半堂藥鋪裡住著一位外來的醫生,叫做姚杏庵,拿過方子一看,便搖頭道:「太熱!太熱!只恐不受。」果然吃了藥,熱將起來。王中想在心頭,又見董橘泉走了,便向王氏道:「日前去取藥時,鋪子裡姚先生,就知道要熱起來。或者那姚先生藥理不錯麼?」王氏是著急之人,得不的一聲,即命王中睛姚先生來。對門不遠,王中便去相請。

 

  姚杏庵到了賬房坐下,說道:「我昨日見了那方子,便知道是胡寫哩。待我到病前一看。」王中又叫端相公引到病房。坐下,看見孝移滿面發紅,便道:「這是些小之病,何用峻補。」看了一遍脈,說道:「左心小腸肝膽腎,右肺大腸脾胃門。這右關脈浮洪而散,明是脾胃之症,與尺脈何相干涉?」孝移聽說脾胃二字,是說投的。這姚杏庵辭去,到了前邊,王中請進賬房,杏庵道:「不用開方,你隨我到鋪子裡罷。」果然王中跟著,杏庵跳進半半堂櫃檯裡邊,扯開藥廚,這斗子一捏,那包子一撮,又在臼子裡擂了一味,早攢了一劑承氣湯。因見病不受補,便瀉的大膽,大黃用了八錢,外加芒硝一撮。

 

  這孝移嬌嫩脾胃,兼且年過五旬,那裡當得這狼虎之藥。

 

  吃到腹內,移時便瀉。一夜瀉了十餘遍,床褥狼藉不堪,還瀉之不已。一家子通夜沒睡。五更時,王中開門,來對門叫門,說大瀉不止。姚杏庵那裡還敢開門。只聽得櫃房內高聲喊道:「大黃者,大將軍也。有病以當之。不怕,不怕。」再也不言語了。

 

  本來譚孝移不過是不服水土,又有些鬱結,原非喪命之玻兩個盲醫生,一個峻補,一個洞瀉,遂弄成一個大玻古人所以說出兩句話來:學者若不知醫,比之不孝不慈。

 

  卻說次日婁潛齋陡然聽說孝移病勢已重,吃一大驚,急忙騎馬來看。到門前恰遇孔耘軒。二人徑至榻前。見孝移頓改前容,大加著急。王氏也不避客,站在樓西間裡聽說話。王中也在臥房外擎茶伺候。端福坐在床邊,孝移氣息奄奄,不能多言。

 

  王氏便說:「用藥吃虧。」潛齋道:「藥非輕易吃的。但看好醫生用藥投症,直如手取一般,就知盲醫生用藥乖方,不用說就如手推一般了。如今不如不用藥罷。」耘軒道:「草根樹皮,總不如谷食養人。如今不如只以稀粥軟飯將息自好。」王氏道:「先生、親家的話,我記著就是。」二人不敢久坐,逕至前廳。說了兩三句久未聆教的話,又歎息了一回。耘軒說:「孝移氣色不好,甚為可慮。」潛齋吩咐王中道:「不如意的事,萬不可令病房知道,恐怕動氣。你大爺是個鬱結之症,我在京已知道最清。」王中道:「小的曉得。」說著,早已落下淚來。

 

  二人怏怏而去。

 

  到午後,曲米街曹氏,引著王隆吉到來。見了姐姐,便說:「他舅從南頂回來,又上毫州去。姑爺從京中回來,我並不知。今早方聽地藏庵范師傅對我說,『蕭牆街譚山主京中回來病了。」是他在這街裡化緣,聽說的。我所以急來問問,也沒拿禮來。」王氏道:「親戚們何在禮不禮,這就是您妗子關心。」

 

  話猶未完,侯師娘董氏,也從後門進來,王氏迎讓坐下,就說起吃藥壞事的話。曹氏便道:「咱曲米街火神巷內,有一個趙大娘,頂著神,才是靈驗有手段。明日你可去神堂裡問問。」

 

  王氏道:「我如何能出門?況他姑夫那個性子,也不敢去。」

 

  董氏接口道:「我在東街住時,常見趙大娘與人家看玻神是活神,許人請軸子。」王氏道:「也罷。您妗子早些回去,替我請他,連軸子請來。把法圓師傅也請來,好替咱神前回話。只是要悄悄的。坐斗利市錢,我不少他的。等好了謝神時,就不怕他姑夫知道了。」只聽樓下一聲要茶,王氏起身答應,大家都走了。端福自送妗子、師娘出後門而去。

 

  次日,曹氏、法圓帶領巫婆,先到侯先生家。王氏聞信,叫眾婦女,打樓東邊過道過前邊去,到了客廳。這趙大娘,才三十四五年紀,拿腔做樣,也都為了個婦人禮兒。趙大兒斟茶吃訖,把廳隔子關了,掛上軸子,果然軸子上,上下神祇有幾十個。王氏拈香磕下頭去。只見趙大娘打呵欠,伸懶腰。須臾,眼兒合著,手兒捏著,渾身亂顫起來。口中哼哼,說出的話,無理無解,卻又有腔有韻。似唱非唱似歌非歌的道:「香煙緲緲上九天,又請我東頂老母落凡間。撥開雲頭往下看,又只見迷世眾生跪面前。」法圓便叫王氏跪下。王氏道:「我不會回話。」扯住法圓也跪了。法圓道:「阿彌陀佛!只為譚鄉紳有病,求老母打救打救。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趙巫婆又哼起來:「昨日我從南天門上過。遇見太白李金星,拿出緣簿叫我看,譚鄉紳簿上早有名。他生來不是凡間子,他是天上左金童。只因打碎了玉石盞,一袍袖打落下天宮。」法圓道:「怪道譚山主享恁般大福,原來不是凡人。」

 

  且說王中正在賬房與閻楷納悶含愁,忽聽客廳有唱歌之聲,吃了一驚。急走在隔子外邊一聽,卻原是跳神的,急的一佛出世,慌忙把大門鎖了,怕有客來。忙從東過道走到樓院,卻不見一個人。原來他的女人趙大兒,及德喜兒、雙慶兒,都在客廳看跳神。王中急叫趙大兒,悄俏罵道:「我叫你死哩!你快去樓下,看大爺要茶要水。」連德喜兒、雙慶兒,都叫站在院裡。王中恐怕家主知覺,定然火上加油。自己也不敢走開,站在當院,以圖支吾遮掩。又聽的前邊的聲音,一發高了,王中不得已,嚷道:「小德喜,還不低聲,不怕驚醒大爺打你麼?」那客廳聲音也就小了。少時,前邊回了神,燒過送神紙馬,無非神許打救,王氏許地藏庵神前龍幔寶幡的話。還說,今夜黃昏,要辦面人、桃條、涼漿水飯,斬送的事。不必細述。

 

  少頃,只見一班婦女,從閃屏後出來,法圓拿著神軸,侯師娘也跟著。王中見這胡鬧光景,只得背著臉,讓他們過去。

 

  恰喜此時孝移睡著,不曾聽見。一班婦女,都進廚房坐下。王中到底不放心,走在廚房門首,向姑子說道:「范師傅,宅下待你不薄,你也事無不經,諸事要你小心。」法圓已知其意,答道:「我明白。」這是王中鎮壓法圓的意思。眾人俱不能解。

 

  因此把斬送的事,法圓自行開打。吃罷午飯,連坐斗利市,都有人取的拿去,一行走了。

 

  次日,法圓於觀音靈課中,揀了一個吉祥帖兒,送與曹氏。

 

  說是在觀音面前,替王菩薩抽的,是「病必痊,訟必勝」的好簽。還叫徒弟描了一個不真不全的字條兒,著隆相公秘送與譚奼女山主。王氏收了,心中感謝不荊。這正是:

 

  久羈燕邸未曾回,牝政初成禍已胎,

 

  那料太陽雲又罩。千奇百怪一齊來。

 

第十二回 譚孝移病榻囑兒 孔耘軒正論匡婿

 

  話說譚孝移臥病在床,有增無減,漸至沉重。一來是譚宅家運,有盛即有衰;二來是孝移大數,有生必有死。若是孝移享壽耄耋,這端福兒聰明俊秀,將來自是象賢之裔,此一部書,再說些什麼?少不得把一個端方正直之士,向那割愛處說了罷。

 

  那一日,孝移在床上睡著,臉兒向外。猛然睜開眼時,見端福兒在小爐邊,守著一洋壺茶兒,伺候著父親醒了,好潤咽喉。孝移端相了一地,眼睜睜不久成了寡婦之子,其母又恁般糊塗溺愛,將來不知如何結果。忍不住叫了一聲道:「兒呀!」

 

  只叫了一聲,腮邊珠淚橫流,這第二句話,就說不上來了。

 

  定省一會,問道:「你娘哩?」端福含淚答道:「我娘一夜沒睡,往東樓下歇息。叫我在這裡守著爹爹。」孝移道:「勞苦了,休驚動他。你去叫王中來。」端福果然叫的王中來。王中站在門外,不敢進臥房來。孝移道:「我病已至此,你進來伺候不妨。」王中進去,孝移叫王中:「墊起枕頭,扶我坐一坐兒。」孝移靠住枕頭坐了,王中退立門邊。孝移不覺又是滿臉流淚,叫端福道:「我的兒呀,你今年十三歲了,你爹爹這病,多是八分不能好的。想著囑咐你幾句話,怕你太小,記不清許多。我只揀要緊的話,說與你罷。你要記著:用心讀書,親近正人。只此八個字。」端福道:「知道。」孝移強忍住哭說道:「你與我念一遍。」端福道:「用心讀書,親近正人。」孝移道:「你與我寫出來我看。」端福果然尋了一個紅單帖,把八個字寫在上面,遞於父親。孝移把紅帖放在被面上,手扯住端福兒手,已再也忍不住,遂嗚嗚咽咽大痛,說道:「好兒呀,你只守住這八個字,縱不能光宗耀祖,也不至覆家敗門;縱不能興家立業,也不至棄田蕩產。我死後,你且休埋我。你年紀小,每年到靈前燒紙,與我念一遍。你久後成人長大,埋了我,每年上墳時,在我墳頭上念一遍。你記著不曾?」這端福兒也痛的應答不來,伏在床沿上,嗚嗚的哭起來。

 

  孝移看王中時,王中早低頭流淚,把胸前衣服,已濕了一大片。孝移因叫王中道:「你過來。」王中走向床前,孝移接道:「你伺候我這一輩子,一星詭兒也沒有。家中也著實得你的力。我死後,想把大相公托付與你,照應他長大成人。你久後不願在宅內住時——端福兒,你聽著:久後城南菜園地二十畝,南街鞋鋪兩間門面、一進院子,連那鞋鋪三十兩本錢,都與了王中。」王中哭聲廝廝,說道:「爺呀,不用說這話。小的死也不肯出去。」孝移道:「你卻不知我慮事深遠。如今口說無憑,也難與你立個字跡,你只與大相公磕個頭,久後便是作準的。」王中哭道:「大爺養病要緊,這些傷心話兒少說,恐怕越添上心中不受用哩。」

 

  話猶未完,王氏在東樓睡醒,到了堂樓下。只見三人都是滿臉流淚。王中退出房門以外,一發淚如泉湧。王氏心中暗道:「這二十五日,就是退災日期,何必恓惶。」因說丈夫道:「你再休要這樣,越掏漉的病不好。誰家就不害個病,越放寬心,那病自然好的快。你要過悶時,叫王中請婁先生、孔親家來,說幾句知心話兒,你心裡寬綽些。再進些飲食,那有不好之理。」這話正說著孝移心思,為王氏一生未有的正經想頭。

 

  即叫王中:「吩咐宋祿套車,你去請去。」

 

  方套車時,孔耘軒已備的禮盒,到了門首,孝移即叫請來說話。王中坐車,到了半路,迎著婁潛齋步行而來,小廝提著一盒兒雪糕。一同坐到車上,一路回來。潛齋進的病房,只見耘軒亦在,各不行禮,竟自坐下。先問:「這兩日何如,可覺好些麼?」孝移滿眼噙淚,點著頭,喘著說道:「我這病多分是難望好了。我別無牽掛,只是一個小兒,是潛老的徒弟,耘老的女婿,你我一向至交,千萬替我照料。我不能起來與二公磕頭,我心裡已磕下去了。」二人齊聲道:「養病要緊,閒話提他做甚?」二人口中雖是硬說,不覺淚已盈眶,卻強制住不叫流出來。孝移又叫端福兒近前說道:「我今日把你交與你二位老伯。。」語音未絕,只叫得一聲疼,只見渾身亂顫,就床上把被子都抖的亂動起來。王氏慌了,急進去按住撫摩。婁、孔二人,只得躲出來,站在外間頓足挫手,無法可施。王氏哭道:「他二位老伯,千萬休走,與俺娘們仗個膽兒,就住下也不妨。」

 

  婁、孔二人道:「豈有走了之理。」少頃,只見孝移滿面流汗如洗。略定帖了一會,也就不能言語,間作呻吟之聲而已。婁、孔二人無奈到了前廳坐下,悶悶相對。王氏坐在床沿,涕泗交流,不敢高聲。福兒一頭抵住屋隔子,哭個不已。王中前後院亂跑,干生撩亂。挨至日夕,還呷了兩口稀湯。到了半夜,竟把一個方正醇篤的學者,成了一個君子曰終。正是:人生自古誰無死,惟有正人偏感人。

 

  卻說譚孝移大數已盡,一靈歸天。王氏伏在床上,哭了個天昏地暗。端福兒就地打滾,號咷不止。趙大兒傍著主母哭。

 

  宋祿、蔡湘、鄧祥在馬房裡哭。兩個爨婦在廚下哭。閻楷在賬房哭。德喜兒、雙慶兒在院裡哭。王中在樓外間,望著屍床哭。

 

  婁、孔二人不好進樓去,只在客廳閃屏後,望著樓門,淚如貫珠。這一聲哭,驚動了左右鄰舍睡不穩,都起來探聽,個個都道:「好人,好人,好正經讀書人!」

 

  這譚家整整哭了半夜,天已明瞭。還不曾說到後事。婁、孔二人,把王中叫在前廳,閻楷也從賬房來。王中磕下頭去。

 

  起來,婁潛齋道:「目下棺木是頭一件緊事。」王中哭道:「我大爺這病,原指望是好的,棺木其實沒備。」閻楷道:「舊日年泰隆號掌櫃的孟三爺得了緊症,用銀五十兩,買了王知府墳裡一棵柏樹,做成獨幫獨蓋一具壽木,漆的現成的。後來病好用不著,寄在城隍廟裡。他現住著咱的房子,與他一說,他若肯時,不過准了他八十兩一年房租。」耘軒道:「這就極好。閻相公你就去辦這件事去。」閻楷去了一會,侯先生也到廳中。閻楷回來道:一說就成,只用抬來就是。」潛齋道:「有了棺木就好了。這也是譚兄吉人天相。」侯冠玉道:《赤壁賦》上不雲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正所謂『莫之為而為者,天也』。原是這個道理。」王中差人去抬。抬來時,果是一具好棺木,漆的黑黝黝的,放在廳中。婁、孔二人又料理了六品冠帶。到了飯時,二人要回去,王中那裡肯放。婁潛齋道:「午後便到。看了含殮,還要都住下,明日好料理送訃、開吊的事。」

 

  王中一定留吃飯,二人不肯。王中再三,侯冠玉道:「你不懂得,『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不如我們一同去罷。」

 

  王中送至大門,說道:「爺們午後早來。」耘軒道:「自然的。」

 

  這原是二人食難下嚥,並且自己要吩咐了家事,好來董治喪事,以全生死之交意思。

 

  午飯方畢,婁、孔二公齊至。侯冠玉亦到。後邊曹氏領著隆吉兒也到了。王中早已將棺木放妥。王氏將官服已與丈夫穿妥,口中含了顆大珠子,抬至中廳。王氏母子跟著大哭。婁、孔二人含淚看殮。螟目帛,握手帛,一切俱依《家禮》而行。

 

  王氏叫趙大兒拿面人、面雞兒來,孔耘軒道:「這個要它何用?」王氏道:「這是陰陽劉先生適才殃式上吩咐的鎮物。」

 

  耘軒道:「棺中不該用此生蟲之物。陰陽家話,可以不必過信。」潛齋道:「放在棺上,也就可以算的,何必定放棺中。」

 

  王氏不肯,一定要放棺內,二人沒法,也只得依從。遂將孝移抬入棺中。安置妥當,王中哭將端福兒抱起,叫他再看看父親,好永訣終天意思。果然個個淚如泉湧。抬起棺蓋,猛可的蓋上,釘口斧聲震動,響得鑽心,滿堂轟然一哭。王氏昏倒在地,把頭髮都散了。端福只是抓住棺材,上下跳著叫喚。王中跪在地下,手拍著地大哭。婁、孔失卻良友,心如刀刺,痛的連話也說不出來。別的不必縷述。這正是古人所說的:人生最苦難堪事,莫過死別與生離。

 

  卻說曹氏在閃屏後,傷心起來,也低低哭了兩三聲兒。見姐姐閃倒在地,強攙回後邊去。遲了一會,眾人方才住聲。潛齋叫壬中設苫塊,叫孝子坐草。

 

  日色已晚,婁、孔才商量訃狀、靈牌的寫法。只見德喜兒從後邊來,說:「奶奶說,請二位爺各自歸宅,今晚二更要躲殃哩。」潛齋道:「近來竟有這宗邪說恨人!豈有父母骨肉未寒,閤家棄而避去之理?」耘軒道:「這也無怪其然。近日士夫人家,見理不明,於父母初亡之日,聽陰陽家說多少凶煞,為人子的,要在父母身上避這宗害;於父母營葬之時,聽風水家說多少發旺,為人子的,要在父母身上起這宗利;一避一趨,子道尚何言哉?可惜程嵩老此時在山東,若在家時,必有快論止之。況『煞』字《六經》俱無,惟見於《白虎通》,可見是後世陰陽家撰出的名色。」婁潛齋道:「這出殃,俗下也叫做出魂。」耘軒道:「自古只有招魂之文,並無躲殃之說,人死則魂散魄杳,正人子所慕而不可得者,所以僾見偉聞,聖人之祭則如在也。奈何棄未寒之骨肉,而躲的遠去,這豈不是『鄭人以為伯有至矣,則皆走,不知所往』麼?」婁潛齋道:「耘老此說,幾令人破涕為笑。前一科八月鄉試,舍下有兩所房子,東屋是河南府新安縣朋友租住,西屋是汝州寶豐縣朋友租祝因本街有躲殃被盜一案,黃昏閒話。新安朋友說,他縣的風俗,停喪在家,或一半年,或十餘年,總之,埋後請陰陽先生看《三元總錄》,寫出殃狀來,說是或三日,或五日,或半夜,或當午,或向東南方,或向正西方,有化為青氣而去的,也有化為黃氣而去的。寶豐朋友說,他縣的風俗,父母辭世,本日即請陰陽先生寫殃狀——也是照《三元總錄》,死後或三日,或五日,或未時,或丑時,東西南北方位不定,化為青黃黑白赤等氣——也是不一其色,而去。兩縣合籠看來,寶豐縣到葬後不知躲殃,不見有凶煞打死人的;新安縣初喪不知躲殃,也不曾見有打死的。」孔耘軒忍不住微曬道:「這還不為出奇。他們陰陽家,還有《落魂書》與《黑書》。說這個男命化出魂,落到廣東香山縣海岸村,托生於趙家為男。又一家女命化出魂,落到雲南普洱府,托生於城東鄉張家為女。可惜他只一本小書兒,而天下之死者無數,香山縣這一家偏生男,普洱府這一家偏生女,生男子多了,還可以遷徙別處,若生女過多,不是一個『女兒國』麼?」侯冠玉接口道:「孟子說『不取必有天殃』人偏說人死了有人殃;子夏說『富貴在天』,人偏說富貴在地;真正邪說橫行,充塞仁義。」說罷,卻連忙起身而去。

 

  潛齋問端福道:「紹聞,你意下何如?」端福道:「我不肯躲。」潛齋道:「這才是哩。」孔耘軒連點頭說:「好,好。」

 

  潛齋又叫王中道:「你去後邊說去,我二人還要在此料理訃文,今夜不回去。叫後邊奶奶們也不必躲。」

 

  王中到後邊說明,曹氏便向王氏道:「這可使不得。他們男子漢,膽兒大,咱們是要小心哩。」王氏道。」他妗子,你說的是。不是耍哩!」卻又不便催客起身。到一更以後,王氏叫雙慶兒,到前套房對二位爺說:「後邊奶奶怕的慌,叫大相公回去睡,好做伴兒。」這端福已在草苫上睡著。潛齋叫回去,雙慶兒叫醒,回後邊去。後邊早已安排停當,一起婦女,引著端福兒,鎖住後門,到侯師娘家躲訖。——這侯冠玉正喜得個空兒,自去光明正大的賭博。

 

  這婁、孔二人,寫完了至親十數個帖兒,就在醉翁椅上各睡訖。這婁潛齋欠伸不已,孔耘軒也覺目難交睫。桌子上一盞燈兒兒,半滅半明,好不淒槍。孔耘軒起來剔燈,婁潛齋也起來,口中念道:「物在人亡無見期。」孔耘軒道:「心中不好過的很。天已多半夜,咱也睡不成了。」於是二人閒話到天明。

 

  到了次日,只聽大門外大動哭聲。進來看時,乃是王春宇。

 

  到靈前行了禮,痛哭一常說:「我是昨晚從亳州回來,才知道姐夫不在。我只說姐夫還在京裡,指望姐夫做官,誰知道遭下這個大禍。」說罷,又大哭起來。眾人勸住,端福磕了頭,逕到後邊來看姐姐。彼此又哭了一會,說一向在亳州,不知姐夫回來的話,王氏說道:「你姐夫大數該盡,請醫生看他的病,再不應藥;神裡看,神也不靈;抽籤打卦,再不應一宗兒。如今已經去世,這也提他不著。只是如今的事,埋葬還早,現在成服封柩,有許多的客,這破孝擺席,全要兄弟幫助哩。」

 

  王春宇出來,同婁、孔二人行禮。適侯先生也在其中,也行禮坐下,開口先說:「這宗事,別的我不會辦,這辦買酒席全在我。外甥這宗席面,看來一定要參魚蟶翅珍錯東西,才不失姐夫在世的體面。」潛齋道:「要撐令姊丈體統門面,也還不在酒席上。」王春宇是生意乖覺人,便把話兒收回。又因問成服破孝的話,孔耘軒道:「此是咱這裡陋俗。我當日先慈見背,就不曾破孝。蓋古有大孝、純孝,孝之一字,乃是兒子事親字樣,豈可言破?即本族弟侄,姻戚甥婿,或期年、大功、小功、綢麻,還各有個定制,如何鄰舍街坊來吊,敢加於他人之首?」王春宇被婁、孔二人,說的無言可答,就不敢再問了。

 

  卻說王氏,因兄弟與婁、孔二人在前廳說話,必是議及喪事,到閃屏後竊聽。見兄弟被婁、孔當面批評,自己的喪事,又不知如何辦法,忍不住說道:「婁先生、孔親家俱在,這宗喪事,要先生、親家周旋。要定好吹手,還要請女僧做齋。」

 

  婁、孔未及回答,侯冠玉道:「書上說:『鄰有喪,春不相;裡有殯,不巷歌。」這一春天鄰舍都不唱戲,何況自己有喪,喇叭朝天,墩子鼓震地乎?」婁潛齋方曉得自己徒弟讀的是「春不相。」王氏聽的惱了,在閃屏後高聲道:「吹鼓手一定要,齋是一定做的。」孔耘軒道:「鼓手再為商量。至於做齋,怕封柩之日客多人忙,或『二七』『三七』,以及『百日』,隨親家母各人盡心。」王氏道:「孔親家說的才是理順人情。一侯師爺呀,這教書抹牌,是那一本書上留下的規矩?」侯冠玉方悔多言,已被東家婆在閃屏後聽得惱了,推個故兒走訖。

 

  婁、孔應料理的事,一切依禮而行,辦完各自回家。

 

  到了塗殯之日,這些街坊鄰舍,姻戚朋友,備禮致吊,以及接待賓客,整備席面的話,若—一細述,便累幅難荊不過是把一個「皇明應浩贈承德郎介軒府君之靈」牌,懸於孝幔之上,「封柩止吊」四個字,貼於大門之旁。這便是保舉賢良方正、拔貢生譚忠弼,字孝移,號介軒的一個人,蓋棺論定。詩曰:

 

  生順才能說歿寧,端人有甚目難瞑?

 

  兢兢業業終身怕,傳與世間作典型。

 

第十三回 薛婆巧言鬻婢女 王中屈心掛畫眉

 

  卻說譚孝移封了柩,端福兒當大喪之後。因因循循,也就不上學裡去;候冠玉游遊蕩蕩,也輕易不往碧草軒來。有一日先生到,學生沒來;有一日學生到,先生不在。彼此支吾躲閃,師徒們見面很少,何況讀書。

 

  挨了後半年,到了次年,還是王春宇婦人曹氏作合,侯冠玉仍了舊貫。這元旦、燈節前後,紹聞專一買花炮,性情更好放火箭,崩了手掌,燒壞衣裳。一日火箭勢到草房上,燒壞了兩間草房。王氏也急了。剛剛燈節過後,就催上學。師徒們聚首了兩三日,端福兒在案上哼了兩三天;侯冠玉年節賭博疲睏,也在碧草軒中醉翁椅上,整睡了兩三天,歇息精神。這王中雖甚著急,爭奈無計可生。欲待要再約幾個學生,傍著小家主讀書,又怕小戶人家子弟,性質不好,一發引誘到壞的田地;況且侯冠玉是慣賭的人,人家子弟,也不叫從他讀書。欲待再邀隆吉上學,這隆吉已打扮成小客商行款,弄成市井派頭;況王春宇每年又吃了十二兩勞金,省的央人上賬,也是不肯叫來的。

 

  少不得由他師徒們自由自便,一個呆人,敢怎麼的。這端福兒,本是聰明人,離了書本,沒有安生的道理。王氏又信慣他,漸漸整日在家裡生法玩耍。

 

  忽一日,只聽得後門外女人聲音說道:「看狗來!」家中一隻狗兒,望著後門亂吠。端福一看,只見一個三十四五歲婦人,引著一個十二三歲女兒,卻不認的。那婦人便道:「相公看狗,休叫咬著我。」趙大兒也出樓來看,那婦人早扯著那個閨女,脊樑靠著牆,吆喝著狗,到了樓門。進的門來,叫閨女門邊站著,望著王氏說道:「譚奶奶必不認得我。」一面說著,早已磕下頭去。王氏道:「你坐下,我真個不認得。」那婦人坐了,笑嘻嘻的說道:「常說來望望你老人家,窮人家不得閒。我在縣衙門東邊住,我姓薛。」王氏看著閨女道:「這是你的女兒麼?」薛婆道:「不是。」王氏道:「你怎麼引著哩?」

 

  薛婆哈哈大笑道:「說起來,你老人家笑話。我是縣衙門前一個官媒婆,人家都叫我薛窩窩。你老人家也該聽的說。」說著薛婆早已自己拍手揚腳,大笑起來。王氏道:「原來女人家,也有外號兒。」薛婆道:「原是我家當家的賣過蕎麥面窩窩,人就說我是薛窩窩家。今不做這生意,街上人還不改口。前年縣裡老爺,賞了我一名差,單管押女人的官司。閒時與人家說宗媒兒,討幾個喜錢,好過這窮日子哩。今日午堂,我還要帶一起女官司上堂,忙哩了不的。這妮子他大,只是死纏,叫我把這丫頭領出來,尋個正經投向。」因向趙大兒說道:「好嫂子,你把這女娃引到廚房下坐坐,我與奶奶好說句話。」趙大兒見這閨女生的好模樣兒,得不的一聲,扯著向廚下問話去。

 

  王氏道:「恁的一個好閨女,他大就肯賣他?」薛婆道:「說起來話長。這閨女他大,好賭博,輸的一貧如洗,便下了路。他娘叫二娃,是個好人材,不得已,做了那事。東關有個小乜相公,叫乜守禮,有十來頃地,每日接到他家裡祝住了二年,把地弄出了有四五頃,城裡一處宅子也賣了。這乜相公他娘,是自幼守寡,紡花車上積的家當。見了這個光景,粘了一口子氣,害蠱疾死了。這乜守禮就該打發這二娃走了才是,捨不的,還留在家中。他舅在太康縣住,來弔孝時,這乜守禮女人,一五一十告訴了他舅。他舅惱了,把乜守禮狠打一頓,還要到縣裡送他不孝。乜守禮再三央人,磕頭禮拜,他舅恨極,發誓再不上他的門。這乜守禮把他娘埋了,賣了一頃地,花了一百二十兩銀,硬把這二娃娶下做了校這是俺鄰居宋媒婆說的媒。譚奶奶,你說該不該!且說他屋裡女人,本是海來深仇,又公然娶到家中,每日惹氣。這女人短見,一條繩兒吊死了。他娘家告起來,堂上老爺驗?」,又驗出來許多傷痕,把一干人一齊帶進城來。現在把二娃交與我押著。他前邊男人,不知聽了誰的話,上堂去告,還想要這個女人。老爺問他一個盜賣髮妻的罪,打了三十板子。他如今沒過的,把這個閨女央我替他賣了。二娃心疼他這個閨女,要與人家做媳婦兒。譚奶奶你想,尋得起媳婦人家,嫌他這個聲名不好聽;倒有不嫌他的,出不起這宗銀子。我說不如尋一個正經人家一就像奶奶這樣主子,賣了去,他大又得銀子,這孩子也得一個好下落,也是俺做媒婆的一點陰功。奶奶你說是不是?」王氏道:「孩子倒好。只是去世的老太爺說過,家中不許買丫頭。我也沒這宗銀子。」

 

  薛婆道:「彼一時,此一時。彼時老太爺在時,便罷了。如今老太爺歸天,你老人家也孤零的慌,不說支手墊腳,早晚做個伴兒,伏侍姑娘們,也好。」王氏道:「我並沒姑娘。」薛婆道:「一發是該買的。你老人家沒個姑娘,夜頭早晚,也得個人說句話兒。況且價兒不多,他大如今正急著,是很相應的。你老人家沒聽得俗語說,『八十媽媽休誤上門生意』。這是送上門的,你縱家休錯這主意,過這村,就沒這店了。不是我還不來,我是聽地藏庵范師傅說,說不盡你老人家賢慧,滿城人都是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引上門來。奶奶是一靈百透的,還用我細說麼。」王氏道:「只是我沒有這宗銀子。」薛婆道:「咳,你老人家沒啥說了。銀山銀海的人家,那碎銀邊子,還使不清哩。」

 

  又移座近王氏跟前,低聲說道:「你老人家糊塗了。這個好孩子,遲二三年紮起頭來,便值百幾十兩。你老人家若肯賣與人家做小時,我還來說媒,管許一百二十兩。如今主戶人家,單管做這宗生意:費上幾兩銀子,買個丫頭,除使的不耐煩,還賣一宗大價錢。我前年與西街孫奶奶說了一個丫頭,使的好幾年,前日賣人做小,孫奶奶得了一百銀子。那閨女到這女兒跟前,還差八十個頭哩。奶奶休錯了主意。若是錯過了,我一輩子背地裡埋怨奶奶糊塗。」

 

  一陣話,把王氏說的動了。說道:「叫那閨女來,我再看看。」

 

  薛婆便叫道:「好大嫂,把那閨女引到樓下罷,奶奶問他話哩。」這趙大兒果然又引到樓下。薛婆道:「天晌午不曾?」

 

  趙大兒道:「差不多了。」薛婆道:「不好了,老爺將近坐午堂,我還要押官司上堂哩。我走罷,奶奶自己打算打算。」立起身來要走,王氏也不留他』說道:「這閨女哩?」薛婆道:「我午錯時就來。」這閨女也要跟回去,薛婆笑道:「傻孩子,你在這樓下坐一會兒,也是你前世裡修下福,回去做什麼?」

 

  閨女便停祝趙大兒看狗,送至後門。趙大兒悄悄問道:「這孩子得多少銀子呢?」薛婆伸了三個指頭,笑說道:「好好攛掇,你就不使他一使兒。到明日我揀好軟翠花,捎一對兒送嫂子。」說著笑的走了。

 

  趙大兒回來,說:「奶奶,咱把這閨女留下罷。」王氏道:「誰知道你家王中依不依。」端福道:「娘是一家之主,娘願意,難說王中不依。」王氏道:「他要說賬房裡沒這宗銀子,你該怎麼著他。」趙大兒道:「薛婆臨走伸了三個指頭,不過三兩銀子,奶奶何用賬房裡銀子。奶奶皮箱裡,還有兩千多錢,不夠時,我大爺在時,與我的壓歲錢,這幾年除使過,還有一串多,我借與奶奶。」王氏道:「那三個指頭,只怕是三十兩銀子。若是三兩,小戶人家早已定下做媳婦。」趙大兒道:「若是三十兩,這便要跟賬房裡商量。」王氏道:「你去前頭叫王中去。」

 

  原來王中自家主歿後,非奉呼喚,不進後院。趙大兒前院去叫王中,二人在客廳裡,把這話說明。趙大兒只怕王中執拗,卻不料王中早已打算,內家主跟前無人做伴,正想要買個丫頭,早晚解悶,好調理大相公讀書。此話正中其意。便道:「我到後邊去看看。」王中一見這閨女,只見生得眉目鮮明,面貌端正,心中早有幾分願意。王氏對王中道:「這是薛媒婆引來一個閨女要賣,我心裡想留下做伴兒。賬房裡有這宗銀子沒有?」

 

  王中道:「銀子還有,但只恐這閨女有了婆子家。『媒婆口,無梁鬥。」奶奶與他們做不得交易。我如今領這閨女到賬房盤問,看有妨礙沒妨礙。若無妨礙,管情與奶奶辦下就是。」王氏道:「好。」王中引到賬房,與閻相公問了來歷,原是極有根柢的人家,只為父母俱亡,無所依靠,與舅氏喬寓至此。王中猶恐不實,至所寓之處,尋訪明白,方才放心。

 

  是夕,薛窩窩到了。王中叫到客房裡,同閻楷講明價值。

 

  這立契交銀,俱不用細說。這銀價二十兩,媒婆瞞哄暗扣,說合明討,他們妙用,也不用說破罷。

 

  自此王氏堂樓臥房之中,王氏與端福兒睡的床頭,又搬了一張床兒,與這閨女睡。取名兒叫做冰梅。

 

  王中自此,想著生法兒叫大相公上學。一日去賭場中尋著侯冠玉,也不說什麼。侯冠玉也覺心上難安,臉上難看。次日徑上碧草軒來,只見塵積滿案,幾本書兒,斜亂放著。只得拂去灰塵,整頓書籍,一片聲叫蔡湘:「請相公上學讀書。」這王氏也難說讀書不好,只得嚷道:「你爹不在,你也把書丟了,還不速去麼。」端福兒也只得上學。德喜兒跟著伺候茶。

 

  蹉跎光陰,茬苒秋冬。一日,端福兒趁先生沒來,到胡同口一望。只見一個人挑著幾籠畫眉兒,從東來了。胡同口,有一間土地廟兒,那人把擔子放下,坐在廟門墩上歇著。這畫眉在籠內亂叫。端福兒走近跟前看。那人道:「相公要一籠麼?」

 

  端福兒說:「我不要。」那人道:「相公主戶人家,豈有不掛一兩籠之理。」一面說著,一面起身解了一籠,遞與端福兒,道:「這是一籠百樣會叫的。不是貴東西,連籠只要一千錢。」

 

  端福道:「五百錢不賣麼?」那人道:「不夠盤絞。」端福兒就放下。那人道:「我擔的多了,壓的慌,發個利市,就賣於相公一籠。」端福兒只得拿了一籠。進門後,到樓下要錢。王氏道:「你不讀你的書,買那東西做什麼?我沒錢。你去賬房裡,問閻相公要去。」端福只得拿著籠兒,去問閻楷要錢。王中見了,問道:「這是那裡東西。」端福道:「我不要,他說一千錢,還了他五百錢,他就賣了。如今叫閻相公與我五百錢。」

 

  一同到了賬房,要錢開發。閻相公問了數目,取出五百錢來,寫在賬上。王中便道:「大相公,往後休要買這宗無用的東西。俗話說的好,『要得窮,弄毛蟲。」」端福道:「誰知道他五百錢就賣了。」提了五百錢,把籠兒放下,逕出後門,打發那人去。

 

  閻楷便向王中道:「大相公買這東西,不過是個孩氣,你先頭話兒太陡,大相公把臉都紅了。」王中道:「主戶人家,花亭廳簷掛畫眉籠兒,鸚鵡架兒,也是常事。但只是大相公太年輕,我恐將來弄鵪鶉,養鬥雞,買鷹,尋犬,再弄出一般兒閒事來,把書兒耽擱了,大爺門風家教便要壞的。所以我不覺話兒太陡。其實大相公臉紅,我也看見了。」閻楷道:「往後相公大了,未必就肯聽你說。我不是叫你順水推舟,只是慢慢的,常要叫大相公走正經路就是。萬一大相公使起孩子氣性子,我恐有話再說不進去,卻該怎的?」王中道:「你說的極是。只是我只求異日死後,見的大爺就罷。」

 

  二人將畫眉籠兒,一同掛在廳房簷下。閻楷把籠內添上食,注些水。這二人苦心匡襄少主人,也算譚孝移感人最深處。這正是:忠臣義僕一般同,匡弼全歸納牖功;若說批鱗方是直,那容洩盡一帆鳳。

 

第十四回 碧草軒父執讜論 崇有齋小友巽言

 

  話說時序遷流,譚孝移歿後三年,紹聞改凶從吉,早已十六歲了。面貌韶秀,漢仗明淨。爭奈舊日讀的書籍,漸次忘記。

 

  從侯冠玉讀書這三四年,悠悠忽忽,也不曾添上什麼學問。兼且人大心大,漸漸的街頭市面走動起來,沾風惹草,東遊西蕩,只揀熱鬧處去晃。母親王氏,是溺愛信慣久了。侯冠玉本不足以服人,這譚紹聞也就不曾放在眼裡。王中直是急得心裡發火,欲待另請先生,爭乃師娘在主母跟前,奉承的如蜜似油,侯冠玉領過閃屏後的教,又加意奉承。比及三年,仍了舊貫。這德喜、雙慶都有小進奉兒,也每日在王氏面前,誇先生好工夫。

 

  一日清晨,天中叫趙大兒對奶奶說,有一句話商量。王氏坐在樓下,叫趙大兒去喚王中,問是說什麼哩。王中站在樓門說道:「屢年咱家在孝服中,不曾請客。如今孝巳換了,該把婁爺、孔爺、程爺、張爺、蘇爺們請來坐坐,吃頓便飯。一來是爺在世時相與的好友。二來這些爺們你來我去,輪替著來咱家照察,全不是那一等人在人情在的朋友。今咱家整治兩桌酒,請來叫大相公聽兩句正經話,好用心讀書。」王氏道:「你說的極是。這曲米街舅爺也是該請的。」王中道;「自然。」王氏道:「你與閻相公定下日子,家裡備席就是。」王中因到賬房,叫閻楷寫了請帖,王中去投。請的是婁潛齋、孔耘軒、程嵩淑、張類村、蘇霖臣,連王春宇、侯冠玉七位尊客。

 

  到請之日,打掃碧草軒,擺列桌椅,茶鐺,酒爐。料理停當,單等眾客惠臨。到了巳時,孔耘軒同張類村到,譚紹聞躬身相迎。少時,婁、程、蘇三人到了,紹聞也迎到軒上,五人各敘寒溫。等了一大會,王春宇到。將近上席時節,侯冠玉推故不來。——原來侯冠玉聽的今日所請之客,俱是端人正土,學問淹博,自己的行徑本領,瞞得王氏,如何瞞得眾人?到了一處,未免有些如坐針氈的景況,所以推故不來。這王春宇聽眾人說話,也不甚解,只是膛目而視,不敢攙言,因說紹聞道:「外甥兒,你親自請你先生去。」也是想著侯冠玉來,一向混熟的人,好接談一兩句話的意思。

 

  紹聞領舅的命走開。王中便站在門邊道:「我家大相公,自從俺大爺不在之後,氣局不勝從前。少時,爺們孽畫幾句話兒,休教失了大爺在日門風。」潛齋道:「久有此心。一年來幾回,總未得其便。今日自然要說他哩。」又向眾人道:「大家齊說說,不失了孝老舊日相與的深情。」

 

  話猶未完,紹聞請的侯冠玉到。眾人離座相迎。行禮畢,讓座,程嵩淑道:「天色過午,盤盞早備,爽快一讓就坐罷。」

 

  張類村一定讓侯冠玉。侯冠玉道:「序齒該張老先生坐,序爵該婁老先生坐,晚生豈敢討僭。」張類村是個古板學究,堅執不肯,侯冠玉謙而又謙,彼此讓了多時。程嵩淑發急,便道:「類老不必過執,不如尊命為妥。」類村方就了首座,潛齋次座。東席是孔耘軒首座,程嵩淑次座。西席是蘇霖臣首座,侯冠玉西邊打橫。王春宇作半主之道,東席相陪。紹聞就了主位。珍錯餚核,不必瑣陳。

 

  少頃席畢。吃完茶,院中閒散了一會。每桌又是十二個酒碟,安排吃酒。依舊照坐。婁潛齋吃了兩杯,便道:「紹聞,今日請我們吃酒,本不該說你。但你今日氣質很不好,全不像你爹爹在日,這是怎的說呢?」紹聞把臉紅了,說道:「先生教訓極是。」德喜兒又斟了一巡酒,蘇霖臣向程嵩淑道:「嵩翁,這酒味極佳,可多吃一杯兒。」程嵩淑道:「霖老真以酒漢視我麼?今日碧草軒飲酒,諸舊好俱在,譚孝老已作古人。今昔之感,淒愴莫狀。欲形諸嗟歎,卻又非酒筵所宜。我也不過在此強坐而已。」蘇霖臣道:「程兄說的是。弟不過代相公勸酒耳。」但程嵩淑說諸公俱在,譚孝移已作古人這句話,卻觸痛了王中心事,淚盈眼眶,不敢抬頭。程嵩淑猛然瞥見,忽然說道:「取大杯來成要吃幾杯。」孔耘軒道:「霖兄先讓的,惹下老哥,何以忽然又要大吃?」程嵩淑道:「耘老有所不知,我心上一時要吃幾杯。」原來王中痛情,被程公窺見,及看譚紹聞時,卻又不見戚容。這里程嵩淑已是惱了,卻不便說出,因此索大杯吃酒。德喜斟了一大杯,放在面前,又斟了小杯一巡。張類村道:「管家斟茶罷,我不能吃,只在此喫茶陪坐罷。」

 

  程公舉起大杯,呷了一口。忽聽婁潛齋說:「今科擬題,有『夫孝者,善繼人之志』一節的話。」因問紹聞道:「老侄,我且問你,『繼志述事』這四個字,怎麼講?」侯冠玉道:「這是你昨日講過的。你省的,你就說;你不省的,聽列位老先生講。」

 

  這紹聞是眼裡說話的人,便接口道:「小侄不省的。」王春宇當是眾人講起書來,推解手去看姐姐,走訖。——席上走了不足著意之人,眾人也沒涉意。程公說道:「老侄,令尊去世之日,我在山東,未得親視含殮。後來撫棺一哭,你也大哭,我如何說你來?令尊只親生你一個兒子,視如珍寶。令尊在世之巳你也該記得那個端方正直,一言一動,都是不肯苟且的。直到四五十歲,猶如守學規的學生一般。你今日已讀完《五經》,況且年過十五,也該知道『繼志述事』,休負了令尊以紹聞名字之意,為甚的不守規矩,竟亂來了呢?如前月關帝廟唱戲,我從東角門進去看匾額。你與一個後生,從廟裡跑出來,見了我,指了一指,又進去了。我心中疑影是老侄。及進廟去,你擠在人亂處,再看不見了。這是我親眼見的。你想令尊翁五十歲的人,有這不曾?你今日若能承守先志,令尊即為未死。你若胡亂走動,叫令尊泉下,何以克安?我就還要管教你,想著叫忘卻不能!」潛齋道:「於今方知吹台看會,孝老之遠慮不錯。」張類村道:「譚大兄在日,毫無失德,世兄終為全器。此時不過童心未退。能知聆教,將來改過自新,只在一念。諸兄勿過為苛責。」蘇霖臣道:「嵩淑可謂能盡父執之道,敬服之至。始知一向以飲酒相待,真屬皮相。」侯冠玉也道:「紹聞,我一向怎的教訓你來?你再也不肯聽。」侯冠玉這句話,譚紹聞幾乎反唇,只因眾父執在座,吞聲受了。這也是侯冠玉在譚宅緣法已盡,一句話割斷了三年學的根子。

 

  遲了一會,酒闌人散,紹聞躬身送出胡同口。回到家中,把臉氣的白白的。王氏慌了,問道:「怎的頭一遭陪客,就惹的氣成這個樣子?」問了半天,紹聞道:「我肚裡疼。」王氏越發慌張,說:「我與你揉揉罷。你是怎的?你舅說,先生們與你講書哩。是怎的了。」紹聞抱著肚子說道:「我一向原沒讀書,婁先生、程大叔說我的不是,是應該的。這侯先生兒,趁著眾人,說他每日教訓我,我不聽他。他每日看戲、賭博,就不說了。我到學裡,十遭還撞不著一遭。這幾年就是這個樣子。自今以後,我要從程大叔讀書哩。」王氏又問道:「你丈人沒說啥麼?」紹聞道:「沒有。」王氏叫德喜問道:「你每日在學伺候,對我說先生好;到底先生近日是怎樣的?」德喜道:「先生近日斷了賭了。」王氏又問王中道:「侯先生還賭博麼?」王中道:「大相公知道,難說奶奶不知道。」王氏道:「我怎的知道!德喜、雙慶每日對我誇先生好工夫,都是哄我哩。先生既每日賭博,學生還讀什麼書哩?明日開發了罷。冰梅,你與大相公開舖,打發他睡,我去與他弄姜茶去。」

 

  婦人性子,說惱就惱,也顧不得乾姊妹之素情,弟婦曹氏作合之體面,這供給竟不送了。侯冠玉看事不可為,還等討完束金,扣足糧飯以及油鹽錢,依舊去劉旺家住去。撇下胡同口房子一處,王中只得鎖了門戶。

 

  正鎖門時,只見婁宅小廝叫道:「王叔,俺家大相公來拜,在門前候的多時了。」王中連忙到家,對小主人說知。及至前院,閻相公早已讓至東廂房坐下。原來譚孝移靈柩,佔了正廳,管待賓客,只在二門裡東廂房裡。

 

  譚紹聞整衣到了東廂房,說道:「失迎,有罪。世兄進學,恭了大喜。弟尚未與先生叩喜。」婁樸道:「蒙老伯作養,今日寸進。煩世兄開了正廳,到老伯靈前叩頭。」紹聞吩咐王中,開了正廳門。婁樸穿了襴衫,詣靈前起?」四拜。紹聞陪禮,自不待說。行禮已畢,婁樸道:「煩到後院伯母上邊,稟說行禮。」紹聞道:「不敢當。」婁樸道:「昔年在此讀書,多蒙伯母照理,今日應當磕頭稟謝。」紹聞叫德.喜兒樓上說去。少頃,只見德喜兒到前廳說:「請婁相公。」紹聞陪著婁樸,到了樓下。見了王氏,行起叩禮,王氏不肯,受了半禮。說道:「你兩個同學讀書,今日你便新簇簇成了秀才,好不喜人。」

 

  婁樸道。」府縣小考,世兄丁憂未遇,所以院試不得進常」這說得王氏心中歡喜,便說:「讓相公前邊坐。」紹聞陪著,仍到東廂房。須臾,酒碟已到。酒未三杯,早是一桌美饌。吃畢,婁樸辭去,紹聞送至大門,說道:「容日拜賀。」婁樸回頭道:「不敢當。」遂上馬而去。

 

  到了次日,王氏在樓下說:「福兒,你去叫王中來。」紹聞吩咐雙慶兒去叫。少頃,王中到了,王氏道。」昨日婁宅新秀才來拜。也該備份賀禮,叫大相公去走走。」王中道:「是。」

 

  王中協同閻相公到街上,備賀禮四色——銀花二樹,金帶一圍,彩綢一匹,杭紗一匹。收抬停當,叫德喜兒拿在樓上一驗。王氏說道:「好。」

 

  次日,紹聞叫閻相公開了一個門生帖奉賀,一個世弟帖答拜。宋祿套車,雙慶兒跟著,逕到北門婁宅來。下車進門,婁樸陪著,到了客廳。展開禮物,請師伯與先生出來叩喜。婁樸道:必先生回拜張類老、孔耘老二位老伯,今日同到程叔那邊會酒。」紹聞只得請師伯見禮,小廝去稟。少頃,只見婁□拄著枴杖出來,說道:「大相公一來就有,不行禮罷。」看見桌面東酉,指道。」這是大相公厚禮麼?」紹聞道:「菲薄之甚,師伯笑納。」婁□道:「我不收,虛了相公來意。只收一對銀花,別的斷不肯收。我回去罷,你兩個說話便宜。」說著,早拄枴杖,哼哼的回去。口中只說:「留住客,休叫走。」

 

  紹聞只得與婁樸行禮,婁樸不肯,彼此平行了禮,坐下。

 

  少頃,酒到。紹聞叫移在內書房崇有軒裡說話,也不用酒。婁樸吩咐小廝,將酒酌移在南學,二人攜手同到。坐下,紹聞道:「世兄遊伴,就把我撇下。」婁樸道:「世兄守制,所以暫屈一時。今已服闋,指日就可飛騰。」紹聞笑道:「我實在沒讀書,像世兄功夫純篤。前日先生說我,我好不沒趣呢。我還有一句話對你說,我一定要從程大叔讀書哩。前日先生說我還留情,程大叔接著霹雷閃電,好吆喝哩!我臉上雖受不得,心裡卻感念。程大叔說的,俱是金石之言。」婁樸道:「要從程大叔讀書,卻也難。也不說程大叔家道殷實,無需館谷;但這位老叔,性情豪邁,耐煩看書時,一兩個月,不出書房門。有一時尋人吃起酒來,或是尋人下起圍棋,就是幾天不開交。我前日去與這老叔磕頭,到了書房門,這位老叔在書房彈琴哩。彈完了,我才進去。見罷禮,誇獎了幾句,勉勵了幾句,說道:『我有新做的兩首絕句,賢侄看看。』我也不知詩味,看來只覺胸次高闊。世兄若願意從他,我看透了,這老叔不肯教書。依我說,世兄只把這老叔的話,常常提在心頭就是。」紹聞道:「世兄說的是。」吃完了飯,婁宅只收銀花,別的依舊包回。

 

  原來譚紹聞,自從乃翁上京以及捐館,這四五年來,每日信馬游韁,如在醉夢中一般。那日程希明當頭棒喝,未免觸動了天良。又見婁樸,同窗共硯,今日相形見絀。難說心中不鼓動麼?若就此振勵起來,依舊是譚門的賢裔,孝移的孝子。但是果然如此,作書者便至此擱筆了。這正是:

 

  鴻鈞一氣走雙丸,人自殊趨判曝寒。

 

  若是群遵惟正路,朝廷不設法曹官。

 

第十五回 盛希僑過市遇好友 王隆吉夜飲訂盟期

 

  卻說王隆吉自從丟了書本,就了生意,聰明人見一會十,十五六歲時,竟是一個掌住櫃的人了。王春宇見兒子精能,生意發財,便放心留他在家,自己出門,帶了能幹的夥計,單一在蘇、杭買貨,運發汴城。自此門面興旺,竟立起一個春盛大字號來。

 

  有一日,隆吉正在櫃檯裡面坐,只見一個公子,年紀不上二十歲,人物豐滿明淨,騎著一匹駿馬,鞍轡新鮮。跟著三四個人,俱騎著馬;兩三個步走的,駕著兩隻鷹,牽著兩隻細狗。

 

  滿街塵土,一轟出東門去。到了春盛號鋪門,公子勒住馬,問道:「鋪裡有好鞭子沒有?」王隆吉道:「紅毛通籐的有幾條,未必中意。」公子道:「拿來我看。」隆吉叫小夥計遞與馬上,公子道:「雖不好,也還罷了。要多少錢?」隆吉道:「情願奉送。若講錢時,誤了貴幹,我也就不賣。」公子道:「我原忙,回來奉價罷。」把舊鞭子丟在地下,跟人拾了。自己拿新鞭子,把馬臀上加了一下,主僕七八個,一轟兒去了。

 

  到了未牌時分,一轟兒又進了城。人是滿面蒙塵,馬是遍體生津,鷹坦著翅,狗吐著舌頭,跟的人棍上挑著幾個兔子。

 

  到了鋪門,公子跳下馬來,眾僕從一齊下來,接住馬。公子叫從人奉馬鞭之價。隆吉早已跳出櫃檯,連聲道:「不必!不必!

 

  我看公子渴了,先到鋪後櫃房吃杯茶。」公子道:「是渴的要緊,也罷。只是打攪些。」

 

  隆吉引著公子到了後邊。這不是七八年前,婁潛齋、譚孝移坐的那屋子,乃是生意發財,又拆蓋了兩三間堂屋。窗欞隔扇,另是一新,糊的雪洞一般。字畫都是生意行,經蘇、杭捎來的。一個小院子,盆花怪石,甚屬幽雅。這公子滿心喜歡。

 

  小廝斟上茶來,隆吉雙手親奉,公子躬身接飲。茶未吃完,小廝拿洗臉水,香皂盒兒,手巾,到了,公子只得洗了臉。方欲告辭,果碟酒萊,已擺滿案上。公子道:「那有取擾之理。」

 

  隆吉道:「少爺出城時,已預備就了。」暖酒上來,隆吉奉了三杯。從人進來催行,隆吉那裡肯放,又奉了個大杯兒,方才放走。公子謝擾不盡,出門上馬而去。這鞭子錢,一發講不出口來。

 

  這原是隆吉生意精處。平素聞知公子撒漫的使錢,想招住這個主顧。今日自上門來,要買鞭子,隆吉所以情願奉送。知公子回來,口乾舌渴,臉水茶酒預先整備。所以見面就邀,要掛個相與的意思。

 

  到第二日早晨,只見一個伻頭拿著一個拜匣,到鋪門前。

 

  展開匣兒,取出一個封套帖,上面寫著:「翌吉,一品候教。眷弟盛希僑拜。」旁邊寫著一行小字兒:「恕不再速。辭帖不敢奉領。」隆吉道:「多拜尊大爺,我事忙,不敢取擾。」伻頭道:「來時家大爺已吩咐明白,不受王相公辭帖,明日早來速駕。」王隆吉也難再辭。

 

  到了次日,早有人來速。只得鮮衣淨帽,跟著一個小廝去盛宅赴席。原來這盛宅之祖,做過雲南布政,父親做過廣西向武州州判,俱已去世。遺下希僑兄弟二人。弟希瑗,尚小,還從師唸書。這希僑十九歲了,新娶過親來,守著四五十萬傢俬,隨意浪過。這王隆吉到了盛宅,只見門樓三間,中間安著抬過八抬轎的大門。內邊照壁有三四丈長。」前站著三四個家人,隆吉也有見過的,都是街面上常走的。見了隆吉說道:「王相公來了。」內中一個道:「我引路。」從五間大客廳門前過去,東邊是一道角門兒,又是一個院子。一個門樓,上面寫著「盛氏先祠」,旁注年月款識,一行是「成化丙申」一行是「吉水羅倫書」又過一個院子,院裡蓄一對鵝,三間正房,門上掛著一個猩紅氈簾子。引路的說了一聲:「客到!」只見一個小家撞掀起簾子,盛公子出來相迎,說道:「失迎!失迎!」

 

  進的屋去,行禮坐下。公子謝了盛情。只見牆上古款新式,也難認識,大約都是很好的。條幾上古董玩器,一件也不認的。

 

  只聞得異香撲鼻,卻不知香從何來。隆吉暗道:「果然天上神仙府,只是人間富貴家。」

 

  兩人吃了茶,隆吉便道:「昨日簡褻少爺。」盛希僑道:「昨日過擾。但這尊謙,萬不敢當。你我同年等輩,只以兄弟相稱。我看你年紀小似我,我就佔先,稱你為賢弟罷。」隆吉道:「不敢高攀。」希僑道:「鋪子有多少本錢?」隆吉恐失了體面,盡力道:「有七八千光景,還不在手下,每日蘇杭上下來往哩。」希僑道:「原來有限哩。」隆吉接口道:「所以周轉不來。」

 

  又坐了少頃,希僑道:勺弄個玩意兒耍耍罷。」隆吉道:「我不會什麼。」希僑道:「鋪子裡打骨牌不打?」隆吉道:「閒時也常弄弄。」希僑便叫:「拿過骨牌來,再去樓上取兩千錢來,我與王大爺打骨牌玩。」只見一個家僮,拿過骨牌盒兒一個,鋪上絨氈,一個從後邊拿出兩弔錢,又陪上兩個小廝兒站著配常搭了一回快,搭了一回天九,隆吉贏了一千四五百錢。擺了碟酒,收拾起骨牌,不耍了。

 

  須臾,湯飯餚饌,陸續俱來。隆吉只覺異味美口,東西卻不認的。想鋪中也有幾味相似的,烹調卻不是這樣。席完,又吃幾樣子酒。酒半酣時,希僑道:「我有一句話,賢弟莫要見阻,我心裡想與你拜個兄弟。」隆吉道:「說什麼話,府上是何等人家,我不過一個生意小戶,何敢將地比天。」希僑道:「見外麼?」隆吉道:「不敢,不敢。」希僑道:「你外邊人熟,再想兩位才好。」隆吉道:「我也年輕,外邊也不認的人,請問要那樣人?」希僑道:「我拜兄弟,原有個緣故。我的親戚,俱在外省,姑家,舅家,連外父家,都沒有在河南的。我這裡舉目無親,甚是寂寞。只求像賢弟這樣意氣投合的,時常來往就罷。」隆吉道:「我也不認的許多人,就是不三不四的,我也不說他。我有兩個同窗,一個是我的先生婁孝廉兒子,新進了學,叫做婁樸;一個是我譚姑夫兒子,叫做譚紹聞,年紀都是十七八歲。若不嫌棄,我情願約會他二人。」希僑道:「妙極!咱四個也就足夠。」

 

  飯完,把酒席收訖。隆吉要辭別起身,希僑不肯,還要耍骨牌。隆吉說:「鋪子裡沒人。」堅執要去。希僑叫:「備馬送王大爺去。」隆吉那裡肯騎。吃畢茶,起身。希僑送至大門,問道:「王大爺贏的錢呢?」隆吉道:「什麼話,閒耍罷了。」

 

  希僑道:「將錢交與王大爺來人。」那小廝也不肯接。希僑道:「暫且放祝」因說道:「約會的人,賢弟放速些就是。」隆吉道:「是。」一拱而別。

 

  及到鋪門時,盛宅家人,已將抹骨牌贏的錢送到。隆吉再不肯要。小家人道:「王大爺若不要,小的回去,得二十竹批子挨。」隆吉只得收了,說道:「到府上說,我謝大爺擾。」

 

  那家人道:「曉得。」一溜煙跑去。

 

  這王隆吉起初奉承盛公子之意,不過是生意上要添一個好主顧,不料蒙了錯愛,竟說到拜兄弟的話。大凡年輕的人,不知道理,一聽說拜兄弟,早已喜極,又遇到一個富貴公子,一發喜出望外。這一夜就喜的睡不著。等到次日,胡亂吃些早飯,騎上騾子,一直就到蕭牆街胡同口,把頭口拴在碧草軒前一株石榴樹上。原來碧草軒,自從沒了孝移以後,花砌藥欄,果成了「綠滿窗前草不除」光景,所以牲口拴在軒前樹上,也不止一日。這話提它不著。

 

  單說隆吉提著鞭子,一徑到了樓下。正值王氏與紹聞吃早飯,冰梅一旁伺候。王氏見了侄兒,便道:「冰梅,收了傢伙,另擺飯來,叫王叔吃。」隆吉道:「才丟下碗兒。」因問姑娘近日安吉的話。紹聞也問舅往蘇州發貨的話。隆吉心中有事,三兩句便拐到盛希僑身上。這盛希僑方伯門第,人所共知,不必深言。因把盛公子怎的一個豪邁倜儻,風流款洽,誇獎了一番;怎的一個房屋壯麗,怎的一個餚饌精美,誇的不啻口出。方才徐徐說起「換帖子,要結拜弟兄,叫我來約表弟」的話。這王氏接口道:「像這等主戶人家公子,要約你兄弟拜弟兄,難說辱沒咱不成?我就叫他算上一個。」隆吉道:「自然是極好哩。」

 

  紹聞道:「在那裡結拜呢?」隆吉道:「卻沒有說定一個地方。等約停當了,再定地方罷。大約就在盛宅。」紹聞道:「他是大鄉紳人家,開章就在他家,未免我們還不好意思去哩。不如約個公所地方,大家鬥出分貲擺酒。結拜停當,然後彼此相請,便好來往。」隆吉道:「說的是。依我看,大約東街關帝廟裡好。關爺就是結拜兄弟的頭一個。叫宋道官擺下席,我們在神前燒香何如?」紹聞道:「那裡人亂。」王氏道:「地藏庵那裡,有關爺廟沒有?」隆吉道:「那裡有一座小枷藍殿,就是關爺。」王氏道:「就在地藏庵也好,范師傅那裡也秘靜。就叫他擺席,你們只出分貲。」紹聞道:「怕他是持戒的,怎好叫他擺葷席。」隆吉道:「他說持戒,是對人說的。時常在俺家,還叫你妗子與他實燒雞吃哩。」王氏、紹聞不覺俱笑。王氏道:「拿定主意,在那裡罷。分貲得多少呢。」隆吉道:「咱與盛公子共事,輕薄不好看,每人二兩頭罷。」王氏道:「也不多。每人跟一個人,上下兩席,只夠罷。」隆吉道:「師傅也還落些,落的有限。」王氏道:「他出家人,怎好落你的。」隆吉道:「姑娘不知,凡住堂廟的,幹一件事,先算計落頭哩。」大家又笑。

 

  計議停當,隆吉道:「你我同去約約婁世兄。」紹聞道:「不用去,婁世兄是有管教的人,去也不中用,他也必不算。」

 

  隆吉道:「昨日我與盛公子說明,約你兩個。若不約他,顯的是兄弟有了欺騙。使不得。」紹聞道:「我不去,你自己去罷。我昨日才在他家送禮,今日又去,婁先生見了我,我沒啥說。你自己去罷。」隆吉是生意行走慣的人,忽生一計道:「婁世兄進了學,我還沒有與先生叩喜。福弟,你借與我一份賀禮,我去走走,順便兒把這話說了,依不依在他。」紹聞吩咐雙慶兒道:「叫王中來。」王氏道:「你又叫王中,想著賬房裡要錢麼。」紹聞道:「正是。」王氏道:「你這事叫王中知道,就要攪散。我與你備禮,你得多少呢。」隆吉道:「一兩銀,再配上一匹綢子。」王氏道:「兩樣俱是現成的。」雙慶兒去取大拜匣來。紹聞道:「要帖子不要?」隆吉道:「我如今成了生意人了,不用帖子,只叫雙慶兒跟的去。」

 

  紹聞安置禮物已妥,叫雙慶跟著,隆吉騎了騾子,一直往北門來。進的婁宅,一徑到了客廳。恰好婁潛齋與婁樸,在那裡陪客說話。隆吉先與客行了常禮,然後展開賀禮,與先生叩喜,與婁樸行了平禮。坐下喫茶,婁潛齋道:「你近日做了生意,可惜你的資質。也很好,我也不嫌你改業。既作商家,皆國家良民,亦資生之要。但你是個聰明人,只要凡事務實。」

 

  隆吉道:「先生教訓極是。」這隆吉來意,本欲邀婁樸結盟,見了先生,早已奪氣,不敢講出口來。坐了一會,只得邀婁樸道:「世兄外邊游游罷。」婁樸陪出門來,到崇有軒坐下。又說些閒言碎語,心裡想說盛公子約拜兄弟的話,幾番張口,不知怎的,咽喉間再說不出來。這可知正氣奪人,邪說自遠。又可知惡聞邪說,必在己有以招之也。

 

  這婁潛齋父子,還只料王隆吉感念師弟之誼,今日來送賀禮,心中過意不去,加倍厚待。過午席罷,將原儀壁回。隆吉心中怏怏而去。在路上打發雙慶兒帶回原禮,自己騎騾而歸。

 

  恰好到了娘娘廟大街,這盛公子正在門樓下站著,與馬販子講買馬的話,看家人在街上試馬。望見王隆吉,早叫道:「那不是王賢弟麼。」王隆吉下的騾子,家人跑上前接祝盛公子下的階級,一手挽住說道:「賢弟,那裡去哩?」隆吉道:「蕭牆街。」盛公子吩咐家人道:「馬說妥了,去問號裡取銀子。就說有客說話,顧不得,叫他上筆賬就是。」這正是:樂莫樂乎新相知,況是指日締盟人。

 

  盛希僑一手扯住王隆吉,進了內書房坐下。問道:「賢弟所約何如?」隆吉道:「蕭牆街捨表弟,算了一個。」希僑道:那一位哩。」隆吉說不出那不曾開口的話,只得答應道:「婁世兄意思,不想著算。」希僑道:「莫非嫌擇我麼?他是孝廉公之子,又新進了學,自然要高抬身份。依我說,先祖做過方面大僚,也不甚玷辱他。」隆吉急口道:「他說他常在學裡,恐怕一時禮節答應不到,惹弟兄們不喜歡,沒有別的意思。」

 

  希僑道:「這就是了。要之,咱三個人,也就夠了。久後遇見合氣的,再續上也不遲。你且說結拜定於何日,我好送帖相請。」

 

  隆吉道:「頭一次共事,也難就在府上。捨表弟說,先尋一個公所地方會了,然後彼此相請,好來往。」希僑道:「也沒這個妥當地方。」隆吉道:「我與捨表弟議定,在地藏庵范師傅那邊。每人二兩分金,叫他擺席。」希僑道:「二兩太少。他出家人,不圖落些余頭,該白伺候咱不成?況且二兩銀子,除了落頭,也擺不上好席面。依我說,我送酒一罈,再備幾樣萊兒送的去。也恐怕姑姑家,整治的腥白白的,吃不的,卻怎麼了?」隆吉道:「大哥慮的是。但天色晚了,我回去罷。櫃房裡沒人,且是黑了,街上行走不便。」希僑笑道:「關什麼要緊。不如今晚住下,咱弟兄說話罷。就是回去,夜深了,打上我這邊燈籠,柵欄上也沒人敢攔:鎖了柵欄,他們也不敢不開。」

 

  說未完時,一聲叫:「家人擺酒!你們這些狗娘養的!都瞎了眼,漆黑了,還不上燈麼?今日是該誰伺候客哩?明日打這忘八羔子!」嚷聲未畢,只見兩個家童,掌定兩枝大燭,放在案上。酒碟兒隨後就到。希僑還罵了兩句。王隆吉也不敢過為推辭,只得坐下。把酒斟開,希僑嘗了嘗,罵道:「這是前日東街的送來一壇南酒,我說不中吃,偏偏你們要拿來褻瀆客。你們這些狗撞的,單管惹人的氣!快換了咱家新做的『石凍春』來。」果然又換了酒。希僑道:「這明日地藏庵的事,賢弟你自安排,明晨我就送分貲去。日子就定在初三日罷,別的日子我不得閒。」隆吉道:「就是初三,不用再改罷?」希僑道:「豈有再改之理。」

 

  吃了一會,王、隆吉要走。希僑道:「賢弟可笑。若說啞酒難吃,我有道理。」一聲叫:「寶劍兒,前院請滿相公來,叫他把琵琶也帶的來。」少頃,滿相公到了。隆吉起身,欲待作揖,希僑道:「不必,不必。老滿你就坐在這邊罷。」家人斟酒來,希僑道:「你唱個曲子敬客。」隆吉道:「不敢。」滿相公果然唱了一套。唱完,說道:「聒耳。」隆吉道:「聆教。」

 

  希僑道:「果然聒耳不中聽。取大杯來,咱們猜拳罷。」隆吉道:「我不會猜枚。」希僑道:「不猜拳,咱們揭酒牌罷。」寶劍兒取過酒牌,舉個大杯,放在中間。希僑道:「這磁甌子是敬客的?快去樓上取我的斗來,只要三個罷。小心著,要是打碎了,你那一家性命,還不值我那一個斗哩。」果然拿出三個錦盒兒,取出三個玉鬥。燈光之下,晶瑩射目。希僑道:「不必斟酒,揭了牌,看該誰喝。」隆吉道:「我不懂的。」滿相公道:「上邊自有圖像,註解的明白,誰揭著,誰再不能賴過去。」

 

  希僑把牌揉亂了,放在盤中,說道:「賢弟,你是客,你先揭。」

 

  隆吉道:「我不明白。」希僑道:「我一發先揭一張。」揭過一看,只見上面畫著一架孔雀屏,背後站著幾個女子,一人持弓搭箭,射那孔雀,旁注兩句詩,又一行云:「新婚者一巨觶」希僑道:「賢弟幾日完婚?」隆吉道:「不曾。」滿相公道:「少爺喝了罷。」寶劍斟上一玉鬥,放在主人面前,希僑只得飲乾。輪著滿相公揭。滿相公揭了一張,上面畫著一樹花,一人舉燭夜觀,旁注云:「近燭者一杯。」滿相公道:「少爺又是一杯。」希僑看了一看,自己果然與燭相近,說道:「這牌太向主人了。」只得又吃了一玉鬥。輪著隆吉揭,揭了一張,上面畫了一隻船,載了個三髯貴人,一個美色女子,旁注云:「行商者一小杯。」希僑道:「這是范蠡故事,又有西施跟著,生意又發財。賢弟該一大杯。」隆吉道:「酒令大似軍令,既是寫的小杯,如何改大杯?」希僑一定叫寶劍兒斟了一鬥,隆吉吃了,說道:「我委實是要走的。要吃酒時,我在家說明,就是一更二更都使的。我今日早晨出門,家中沒說明白,家母也掛心,叫我去了罷。」這時天有半更了,滿相公亦說:「少爺叫客去罷。」希僑酒興未足,卻也自嫌白淡沒味,說道:「今晚全沒興頭。既說伯母掛心,賢弟一發就走。改日就不許推托了。酒到底沒吃什麼,牌兒只揭了三張,記下罷。寶劍兒打燈籠,叫他們送到家。」一齊起身,送出大門。

 

  隆吉騎上騾子,一對燈籠前照,送至春盛號鋪門而回。

 

  有詩道王氏之愚昧:

 

  時刻難忘曲米街,恰逢中表又相諧;

 

  村姑嫁得夫家好,祿產虢秦抱滿懷。

 

第十六回 地藏庵公子占兄位 內省齋書生試賭盆

 

  話說王隆吉一更天到家。到了次日,盛宅早送來一個拜匣,封套上邊寫了分金二兩。隆吉也自己稱了二兩,逕到地藏庵來。

 

  見了范姑子,說了他們結拜的話,耍在伽藍殿燒香。三人分金六兩,叫庵裡備席。范姑子慨然承許。隆吉道:「庵中鍋灶不便,調料萊蔬不全,有周章不來處。我再替你斡旋。」范姑子笑道:「你休管我夜起,只要早到就罷。我只愁沒酒。」隆吉道:「酒是盛宅送的。」姑子道:「你只管放心,丟不下你的話。」隆吉道:「後日初三,我們早到,可辦的出來麼?」范姑子道:「就是今日來,也不怕。多少難事,我替人家辦的一點風聲兒也不透,何況這兩桌酒席。只管放心。」王隆吉辭的去了。

 

  本日,范姑子叫雇工,將各廟灑掃潔淨。次日,范姑子街上走了一回。回來,叫雇工把廚下管興工匠人燒茶的那口大鍋,收拾妥當。

 

  到初三日一早,只見四個人,抬著一架盒子、一罈酒送來。

 

  范姑子道:「原說不要酒,盛宅自送酒來。」那抬酒的道:「這就是盛宅的酒。」范姑子方曉得,食盒也是盛宅的。抬盒人去了,范姑子與徒弟揭開看時,原是一桌全席,茶皿酒具著匙俱全。須臾,又有人抬了一盒子全席,范姑子命放在廚下。對抬盒人道:「傢伙明日來取罷。」抬盒人道;「原是說明的。」

 

  范姑子又尋了兩個庵旁住的老婆子,揀盒中該熱的肉萊,放在鍋上,用籠蓋了,小火兒蒸著,單等客到。

 

  王隆吉早到。少時,只見譚紹聞到了,范姑子接著。讓至佛殿後邊一個客室,問了家中老菩薩的安。話猶未完,盛公子到。也迎至客室,兩人行了禮。王隆吉道:「這個便是表弟譚紹聞。這個便是娘娘廟大街盛大哥。」這二人初次見面,那久仰高攀的話,自是不揣而知的。又謝了范姑子驚動煩擾,也不必細述。

 

  說了一會閒話,范姑子道:「請山主們伽藍殿上香罷。」

 

  三人說:「也罷。該上香的時候。」范姑子問道:「山主們告神的疏頭兒、香紙,是跟的人帶著麼?」三人都道:「不曾帶來,也就不曾打算到這裡,如今可該怎麼處。」希僑道。「這是王賢弟你辦的事,少頭沒尾的。」范姑子道:「山主們今日喜事,休說那少頭沒尾的話兒。」隆吉道:「我一來沒經過這事;二來,我實說罷,我的心通慌了。」范姑子道:-這也不難。

 

  庵中有整香紙,借與山主們。告神的疏,我替山主們唸唸算了罷。」隆吉道:「極好。」范姑子道:「這年庚,像是盛山主做大哥,王山主第二,譚山主第三的了。」隆吉道:「不錯的。」

 

  於是范姑子開櫃取出香紙,引著三位,過了佛殿,到伽藍廟中。

 

  每人遞與香一住,插在爐中,行禮跪下。范姑子敲了三聲磐,也跪下,往上說道:「阿彌陀佛!這是聖賢菩薩馬腳下住的三位信士:一個盛公子,一個王相公,一個譚公子。今日在聖賢爐前成了八拜之交,有福同享,有馬同騎。那個若有三心二意,叫周將軍監察。阿彌陀佛!好好保佑他們,保佑財源發旺,子孫興攏他們還許下翻蓋歇馬涼殿,洗畫老爺金身。」范姑子念完起來,又敲了三聲磐。三人禮畢,測子說:「兩位山主,該與盛山主行禮。盛山主是哥哩。」希僑道:「何用這?」隆吉道:「自然該的。」扯住譚紹聞行禮。盛希僑受了半禮。隆吉道:「表弟,咱可不要這。」譚紹聞就止了。

 

  卻說這譚紹聞心中發熱,臉上起紅。他原是有家教的,父師的話是聽過的,今日這事,意思很有些不安。只因隆吉初約時,一時承許的孟浪了,所以今日說不出口來,只得隨著罷。

 

  比不得盛希僑天生匪人,宦門中不肖之子;王隆吉經紀人家出身,不曉什麼。所以盛希僑視如平常,王隆吉滿心歡喜。這是他三人心裡光景,不必細述。

 

  單說范姑子引三人穿過佛殿,到了客室坐下。范姑子捧上茶來,盛公子不接茶杯。說道:「我有帶的茶葉,師傅只把壺洗淨,另送一壺開水來。」一聲叫:「寶劍兒!」這寶劍兒正與雙慶兒及王隆吉跟的進財兒,也商量結拜的話。希僑一聲叫喚,寶劍慌了。希僑罵了兩句,叫廚下照料潑茶去。這范姑子方曉得起初進門,盛希僑把茶嘗一嘗便放下的緣故。少頃,寶劍拿茶上來,茶杯也是家人皮套帶來的。眾人喝茶時,也不知是普洱,君山,武彝、陽羨,只覺得異香別昧,果然出奇。

 

  吃完茶,范姑子擺上席來。端的山珍海錯,大家舉箸齊吃。

 

  希僑略吃了幾昧兒,說道:「把這席留下三兩味,別的賞與跟隨人吃罷。舍下送來的粗饌拿來。」范姑子那裡敢強,只說道。」

 

  這東西委實孝敬不得山主。」只得收了,又把盛宅送的東西擺上來。果然,除了光鴨、固鵝,別的就沒有河南的東西。飲的盛宅的酒,香美自不待言。隆吉道:「范師傅,你也來坐坐。」

 

  范姑子道:「廚下離了我一發上不來。」希僑道:「你來往亂跑也不好。」范姑子道:「我顧不哩。沒有教小徒陪陪罷。」因向閣邊叫道:「慧照兒,你放下針線,照照客。」只見閣上下來一個尼姑,不過十八九歲,眉清目秀。到客室與小山主們行了尼禮,就坐在旁邊。也不吃什麼,只舉著讓客。把頭低了,吃了一杯茶。

 

  席完了,范姑子也來坐在一張床上。說道:「有慢山主們。」

 

  希僑道:「你這令徒,怎的不言語?」范姑子道:小家子樣,見不哩人。每日只在樓上做針線,也就沒見過客。」希僑道:「出家人,做什麼針線?」范姑子道:「庵中日子窮,全指望著他縫些順帶兒,鑰匙袋兒,賣幾個錢,糴幾升米吃哩。」希僑道:「俺們上閣上看看針線何如,捎兩件,回家做樣子。」

 

  慧照笑道:「看不的。」范師傅道:「看看何妨?若是看中了,這些山主們帶回一件,強如你賣十件哩。」希僑邀道:「二位賢弟,同上去看看何如?」范姑子引著三人上閣,慧照只得跟著到閣上。都看縫的東西,說道:「果然花兒繡得好!」范姑子下閣取茶去。希僑自己揀了兩件,強與了譚紹聞一個順帶兒,與了隆吉一個荷包兒。吃了茶,下的閣來。

 

  到了客室,希僑道:「庵裡日子清淡麼中?」范姑子道:「行常斷了頓兒。」希僑道:「不打緊。明日我送十兩燈油錢,一石米來。二位賢弟也休空了。」范姑子道:「阿彌陀佛!」

 

  希僑道:「針線很好,可惜緞子不好。明日請到我家,與我繡幾幅枕頭面兒待客,可叫去麼?我也不敢空勞。」范姑子道:乃他再領府上奶奶們些教兒,怎的不叫去。」

 

  二人把話說完,隆吉見譚紹聞終日不甚說話,問道:「賢弟今日怎的不歡?」紹聞道:「我怎的不歡?」希僑道。」庵裡有什麼玩意兒麼?」范姑子道:「阿彌陀佛!庵裡得有什麼?」隆吉道:「藥鋪老梁相公丟下那盤象棋呢?」范姑子道:「他丟在這裡,又沒人會下,只怕少了子兒。」隆吉道:「少兩個,寫上塊瓦片兒。」希僑道:「賢弟奇想!棋子少了,瓦片兒就算了不成?」隆吉道:「算得了。」范姑子尋了一會,拿來。盛希僑笑道:「看來卻不少。只是些木頭片子,如何下他。也罷,誰下哩。」隆吉道:「大哥與表弟下。」紹聞道:「我下不來。」隆吉道:「咱同學時,先生不在家,咱沒在鄧祥廚房下過麼?」大家笑了。范姑子叫慧照擺在桌上。希僑道:「不如咱喝酒罷。」隆吉恐怕希僑太露輕薄,只是慫恿下棋。

 

  紹聞也說不吃酒,耍回去。希僑只得與紹聞下起棋來。

 

  范姑子出去,隆吉也跟出來,問道:「你今日席面很好,是怎麼做的?」范姑子道:「我是二兩銀子,定的蓬壺館上色海味席。誰知道盛公子還嫌不中吃,我就沒敢說是館裡定來的。」隆吉道:「他的東西真個好,我吃了兩遭,也沒見重複什麼,不認的很多。」

 

  又說了一會閒話,又看了一會象棋,日色已晚,各家來接。

 

  盛宅一對牛腰粗的燈籠,上寫著「布政司」三個大字,三四個家人,牽著一匹馬。譚宅王中、德喜兒,打著一個「碧草軒」三字燈籠,宋祿趕著一輛車。隆吉是前櫃夥計親自來了,打著一個「春盛號」鐵絲燈籠。此時卻被一個夏鼎字逢若的看見。

 

  原來這夏逢若,正在人家會賭回來。見了地藏庵門前燈籠亂明,車馬僕從鬧轟轟的。站在黑影裡一看,見「布政司」燈籠,只疑藩司衙門有人在庵,有什麼公幹。看了一會,卻認得是盛公子,那兩個卻不認得,「碧草軒」也不知是誰家。難說「春盛號」一個小鋪子,敢與盛公子來往卜心中疑惑。只聽得眾人一聲說道:「范師傅,擾了!」范姑子道:「簡慢。」又聽得盛公子道:「二位賢弟,我就要奉請哩。」又說道:「范師傅,我明日就來接哩,休要不叫去。」范姑子道:「豈有不叫去之理。」眾人一轟而散。

 

  這夏逢若心下躊躇:「這一干人我若搭上,吃喝盡有,連使的錢也有了。我且慢慢打聽,對磨他。」隨時也自去幹他的營生去了。

 

  且不說盛、王商人回家。單說譚紹聞,今日有些不安。只見天色黑了,來接的又有王中,心裡一發不妥當的很。坐在車上,一聲兒也不言語。到家,各自安歇。

 

  過了兩日,王中拿一個全帖,上面寫著「翌午,一芹候敘」,下邊寫「愚兄盛希僑拜」,遞與少主人看。紹聞道:「是盛宅請帖。打發來人歇歇。」王中道:「來人去了。」又低聲說:「爺不在了,大相公還該讀書務正,這些事,只像是該推脫的。」

 

  紹聞道:「你說的是。我明日到他家走走,改日也請他一請。還了席,慢慢丟開就罷。」王中道:「這盛公子,我常聽人說,是個敗家子,綽號兒叫做公孫衍。我前口若知道一墨兒時,再不叫大相公與他結拜。昨晚我才聽奶奶說這事,所以我急緊去接。不如如今送他一個辭帖,只說家中有要緊事,不得去,也不得罪他,便慢慢的開交。換帖結拜的弟兄,本來是不親,縱然起初有一點子親厚,沒有後來不弄淡了的事。且還有翻臉的,廝罵的。」紹聞道:「我昨日也就後侮。但目下辭他,甚不好意思,胡亂走這一遭罷。」王中道:「相公將來要吃這不好意思的虧。」紹聞道:「這辭帖是斷然不可送的。」王中也不敢再攔阻。

 

  等到次日,王中安排要跟的去。飯後時,紹聞已引著雙慶兒,步行往盛宅去。到了門上,寶劍兒已引進去。坐在大廳,日已近巳,寶劍兒說道:「少爺還沒起來哩,我去對說去。」

 

  少時,只見盛希僑跑將出來,靸著鞋兒,衣服袒著,連聲說道;「東書房坐,東書房坐。」紹聞起身,作為禮之狀,希僑道:「不消。」一面便吩咐道:「曲米街請王大爺去。」扯住紹聞的手道:「咱去東書房坐。」兩個同行,寶劍兒引著。希僑一面走,一面說道:「昨晚酒大了,清早爬不起來。」

 

  寶劍兒引到一個書房,掛著「內省齋」匾兒。進去坐下。只聽得是一個丫頭聲音叫道:「寶劍,少爺的洗臉水,拿的去。」

 

  寶劍兒掀簾子,棒進水來。希僑一聲罵道:「狗攮的,客還沒有茶,你們只記得我熟。」紹聞道。」洗洗也罷。」希僑道:「我一發有罪賢弟,我去連衣服也換了來。」

 

  希僑回去後,遲了一回,換了一套衣服出來。恰好王隆吉也到了。希僑迎著笑道:「譚賢弟來時,我還沒起來哩。我適才洗了臉,換了衣服。賢弟來遲,就該罰你。」隆吉道:「客到了還睡著,不該罰大哥麼?」大家一笑。吃完茶,隆吉道:「今日該拜見伯母,休說來意不恭。」希僑道:「請坐下。我實對您說,家母昨日從山東家母舅家才回來,馱轎上坐了一千多里,如今在樓上睡了。好幾天還歇不過來哩。你我弟兄們,原該有這一禮,求改日何如?」隆吉道:「豈有不磕個頭之理!」

 

  希僑再三攔阻,紹聞道:「也罷,就遵命。」

 

  希僑坐了一會,道:「我竟是閒坐不來,咱生法玩玩罷。」

 

  紹聞道:「閒坐說話罷。」希僑道:「叫我閒坐,時刻我就磕睡了。一定玩。譚賢弟,你只說你會啥罷。」

 

  紹聞道:「我一些也不會。先君在世嚴謹,莫說玩意兒不會,也並不曾見過。」隆吉道:「這是實話。家姑夫性情固執,這表弟四門也沒出過。」希僑道:「怎麼會下象棋?」紹聞道:間是舍下一個廚役有一盤棋,偷弄弄是有的,所以前日下時,一連兩盤都輸了。」希僑道:「棋我是不耐煩下的,骨牌也不好玩。再坐一會,我就悶死,這卻該怎麼?不然者,咱擲六色罷?」紹聞把臉紅了,說道:「我不會,不用弄這東西。」希僑道:「王賢弟,你會不會?」隆吉道:「我年節下賭過核桃,不過與骨牌一樣。只是擲的不精。」希僑拍手大笑道:「在行,在行。這就好了,可惜滿相公不在。」隆吉道:「滿相公那裡去了?」希僑道:「我叫他往南鄉買狗去。說這南鄉蘇宅玩的一條狗,如今要賣哩。我與他八兩銀子,他不賣,他要換一匹馬。我叫滿相公看看這狗,果然跑的好了,就與他一匹馬。——那一家可算上誰?有了!後邊叫慧照來,算上一家。」隆吉道:「慧照在那裡?」希僑笑道:「在後邊住過兩天了。」隆吉道:「他師傅叫他來麼?」希僑道:「你不在行,他師傅豈有不叫來之理。寶劍兒,你去後邊叫慧照來。」

 

  寶劍去了一會,回來道:「他說前邊有客,他不來。」希僑道:「我去。」少頃,只見希僑引的慧照來。希僑吩咐道:「把角門鎖了。」一同坐下。隆吉與紹聞謝了庵中打擾,慧照掩著口道:「有慢。」希僑道:「閒話說他做甚,拿色子盆來。」

 

  寶劍鋪上桌氈,放下色盆,讓眾人各照門頭坐。紹聞那裡肯坐。

 

  希僑道:「你不認的,叫寶劍兒替你看。這個小狗攮的,兩隻眼好眼色,色子亂滾時,他就認的是叉、快。你輸了不算,贏了你拿的走。」又叫:「老慧,你在那邊坐。」慧照笑道:「我不坐。又不認的,坐在那邊怎樣。」希僑道:「你要不配個場兒,昨日黃昏裡我輸的五百錢,我就不與你了。」慧照紅了紅臉,說:「我輸不起。」希僑道:「輸了是我的,贏了是你的。」

 

  又向隆吉道:「你可不用讓罷。」叫寶劍兒樓上取四千錢來。

 

  希僑喝道:「快把牙籌拿過一邊子去,休叫厭人。真個弟兄們誰贏誰哩,不過解悶而已。」

 

  寶劍兒拿過賭籌,放在條几上,各人門前放下一千錢。希僑先擲,擲一個平頭十四點,沒人下錢。輪著隆吉擲,希僑把紹聞門前的錢,開了一百擺成柱碼,隆吉擲了一個叉,賠了三個。輪著紹聞擲,紹聞再不伸手。慧照已擺成柱碼。希僑再三催督,紹聞無奈,把色子抓起,面紅手顫,擲將起來。寶劍喝道:「梅稍月!梅稍月!」慧照把錢送過來。該擲希僑的。紹聞道:「我委實的不會擲,心裡只是跳。」希僑再三隻是讓,紹聞道:「心裡跳個不住,怎麼行得?」希僑道:「也罷麼。

 

  譚賢弟你與老慧伙著,叫他替你擲。寶劍兒,你把你的錢拿來,配上一家兒。順便把廚下瑤琴叫來,替你伺候客。」寶劍果然叫的瑤琴來,自己拿了兩串錢配常紹聞桌邊坐著,看沒多時,慧照擲了一個「臨老人花叢」的大快,把五六串錢,都贏的七零八落。這紹聞書氣未退,總覺心下不安。

 

  少頃,收拾賭具,排上席來。希僑道:「自己兄弟們,我就不為禮罷。」隆吉、紹聞齊道:「不敢。」慧照起身要走,希僑扯住道:「那裡走,就在此陪客。你扎的枕頭,我就當與你澆手哩。」四人相讓坐下,舉箸動匙,都吃不多兒,早已放下箸。希僑要安排大飲一場,就叫收了碟碗,另排酒局。只見寶劍兒,從後邊斟了一盤茶來。說道。」譚大爺那邊,有家裡人來接。角門鎖了,不得進來。」希僑罵道:「偏你多言。天才過午,就來接麼?就是有人,安排前院吃酒。你再胡說時,把你娘的牙都打掉!」譚紹聞明知是王中,心中不安,就要回去。

 

  說道:「想是家中有事,故小價來接。我去罷。」若是希僑肯放的去了,這盛公子的性情,還不算恁樣無道理;譚紹聞一入匪黨,還不至儒染太深。這正是:

 

  賭場原是陷人坑。誰肯蠆盆自戕生?

 

  總為羅剎推挽猛,學泅先赴滾油鐺。

 

第十七回 盛希僑酒鬧童年友 譚紹聞醉哄孀婦娘

 

  話說譚紹聞要去,希僑那裡肯放。因問隆吉道:「王賢弟,令姑老伯母,性情厲害麼?」隆吉道:「家姑娘性情仁慈,捨表弟輕易不受半句氣兒。」希僑道:「譚賢弟,你一定要回去,想是怕盛價?難說一個主人怕他們不成?」紹聞笑道:「豈有怕小價之理。」希僑道:「正是哩。像如舍下,有七八家子小子,內邊丫頭爨婦也有十來口。我如在外一更二更不回來,再沒一個人敢睡。即如家中有客,就是飯酒到了天明,家中就沒一個敢睡的。若是叫那個不到的,後頭人是頓皮鞭,前頭人是一頓木板子,準備下半截是掉的。」隆吉道:「大哥還是衙門裡傳下規矩。」慧照說:「我昨晚見丫頭桂萼兒睡了,你叫他起來,他白不起來,你還笑了一陣子,怎麼不厲害哩?」希僑笑道:「你不胡說罷。只是如今要吃兩盅酒,偏偏人不湊手。」只聽有人叫角門,希僑認得聲音,說道:「老滿回來了。寶劍兒,去開門。」滿相公進的門來,與眾人拱了一拱,又問:「此位是譚相公麼?」希僑道:「是。」二人又行了禮。希僑道:「狗何如?」滿相公道:「不成。狗大粗腿,還不勝咱娜條黑狗。不要他。」希僑道:「寶劍兒,南廳裡搜六稜桌兒坐,好喝酒。省的胡讓。」果然寶劍、瑤琴搬的六稜桌來,一面坐一人。只是五個人,還少一個人。希僑又叫寶劍兒道:「想起來了,你去水巷胡同接晴霞來。把挑轎抬去,他不用打扮就來。」寶劍去了。

 

  這五人說了一陣閒話,晴霞到了。見有客,磕下頭去。紹聞是從沒經見的,勿論說話,連氣兒也出不上來。隆吉做過幾年生意,還說幾句市井的話。希僑叫道:「速燙酒來!」寶劍擺開圍碟,讓六人各照一面坐了。就叫晴霞坐在紹聞、隆吉中間。斟酒兩巡,希僑道:「昨日浙江朋友,送了我一幅西湖圖酒令,只用一個色子,各人佔點,有秀士、美人、緇衣、羽土、俠客、漁翁六樣兒。如今現有六個人,不用佔點,譚賢弟就是秀士,晴霞就是美人,老慧就是緇衣,老滿就是羽士,王賢弟就是俠客,我一發就是個打魚的漁翁。瑤琴兒,你把西湖圖展開,放在桌上,把碟子去了幾個,好玩。」眾人看那圖時,猶如兒童擲的圍棋一般,螺道盤中,一層一層兒進去。開首是湧金門,中間是一個湖心亭。眾人道:「不懂的。」滿相公又講了一會,說:「有現成令譜。」希僑道:「我就先擲。」恰恰擲了一個,就是湧金門。展開令譜兒看,上面寫了六行字,一行云:「漁翁貨魚沽酒。飲巨杯,唱曲。」寶劍斟了一杯酒,放在主人面前。滿相公道:「還要唱個昆曲兒。」希僑笑道:「坑死我!我實不能唱,你替我罷。」晴霞道:「不准替。」希僑道:「我就唱,難為不死人。我唱那《敬德釣魚》罷。」只唱了一句《新水令》,忍不住自己笑了。說;「算了罷,算了罷。」

 

  沒人再好意思催他,只得罷了。叫寶劍把一個銅漁翁放在湧金門上,記了馬兒。輪著滿相公擲,擲了一個四點,數在三生石上。令譜上寫:「到此滿座皆飲,擲者說笑話。」寶劍兒滿座斟了大杯。該滿相公說笑話,滿相公道:「我的笑話,卻不許你們笑。」眾人都笑了。希僑道:「說笑話,正要人笑,怎麼不叫人笑?你快說罷。」滿相公道:「我說完了。」希僑道:「你沒說哩。」滿相公道:「我說不許你笑,你們現今笑了,那就是我的笑話兒。」希僑把滿相公頭上打了一下兒,笑道:「單管胡賴,也罷。該王賢弟擲。」寶劍兒把一個萊石仙家放在三生石上,記了。王隆吉擲了一個六點,數在岳墳上。揭開令譜,上邊寫著:「俠士到此,痛飲三巨杯。一杯哭,二杯笑,三杯離座大舞。」寶劍拿過三個大杯,先斟了一杯,放在隆吉面前。隆吉吃完了,希僑道:「該哭哩。」隆吉道:「這太難為人。」希僑不依,晴霞也不依。希僑道:「你昨日沒說,酒令大似軍令麼,如何不哭?」隆吉端的不肯。希僑道:「寶劍兒跪了,王大爺一天不哭,你再不許起來。」寶劍跪下。希僑又道:「你把酒杯兒頂在頭上。瑤琴,與他斟上一杯熱酒。叫他央王爺哭了,再奉這第二杯。」瑤琴、寶劍只得遵命而行。

 

  隆吉急了,說道:「我哭就是!」於是將袖子遮住臉,哼了一聲。希僑道:「不算。」紹聞道:「算了罷。」寶劍起來,奉上第二杯,隆吉吃完,希僑道:「該笑哩。」隆吉道:「竟是叫我哭不的,笑不的。」眾人笑了,隆吉也笑了。希僑道:「賢弟這就算笑了罷?」晴霞道:「就算了罷。」寶劍又奉上第三杯。

 

  隆吉吃完了,希僑道:「該離座起舞。」隆吉不肯。希僑道:「違令譜者,罰一大碗酒。」隆吉少不得離座,站在一旁,把手伸了一伸,說:「算了罷。」希僑道:「一定該打個拳套兒。」

 

  慧照道:「單單的你要難為人,算了罷。」希僑道:「我留著難為你罷。就算了,算了。」寶劍兒把一個蜜蠟金老虎,放在岳墳上。該晴霞擲,晴霞拿起色子說道:「能好擲個不耍百戲的罷。吃酒還不難。」擲了一個五點,數在蘇公堤上,令譜云:「桃柳交加,美人、秀士同飲三小杯。」寶劍兒斟了三小杯。

 

  希僑道:「你兩個該一遞一口兒把這三盅酒吃了。」看來譚紹聞此時,一定該推托不肯。但古人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

 

  紹聞與晴霞並坐時,已自暗通關節,恰好這個令又如此聯屬,二人果然依令而行。紹聞此時竟有了「此間樂,不思蜀」的意思了。寶劍兒把一個玉琢的靠石坐的美人,放在蘇公堤上記祝希僑唱了一聲:「玉人兒啊!」晴霞瞅了一眼,道:「該你唱,你不唱;不該你唱,你卻要胡唱。」希僑笑道:「我只會這一句,再唱第二句,我就不能了。」該紹聞擲。紹聞竟是也不臉紅,也不手顫,拿起色子擲了一個兩點,心中還想數著一個有情趣的地方,不料數了一個冷泉亭。令譜云:「凡到此者,飲涼水一小盞。」紹聞道:「斟一杯茶,算了罷。」希僑道:「你猜行也不行。」寶劍兒把茶鐺邊冷水舀了一盞兒,放在紹聞面前。紹聞道:「這還不苦人。」方伸手取冷水盞兒,晴霞拿過來潑在地下,說:「就算了罷,真個喝恁些做啥哩。」希僑道:「眾位看麼,我就不敢再強了。」寶劍兒取過一個盤螭未刻的水晶圖書,放在冷泉亭上。該慧照擲。慧照擲了一個三點,數在放生池上。令譜云:「緇衣放生,合手念阿彌陀佛。」慧照道:「罷,罷,不吃酒就好。」站起來,合手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希僑道:「打到你那熱窯窩裡了。太便宜你。」寶劍兒又取了一個象牙雕的彌勒佛,記在放生池上。又輪著希僑擲。

 

  ——也不暇細為鋪述。

 

  大約擲了四五周,才到中間湖心亭上。隆吉早偏了三巨觥,後來又吃了兩大杯,五小盅兒。別人也吃了,都沒有隆吉吃的多。完了這個令,又抽一會狀元籌,又揭了一陣子酒牌。希僑酒興高,更要猜起拳來。舉手與晴霞猜,輸贏未定。只見隆吉把臉白了,說了一聲:「不好!」緊著向外邊跑,早已未出而哇之。寶劍兒扶在椅子上,頭也歪了,也坐不祝希僑也醉了,罵寶劍道:「狗攮的,還不扶在床上哩。」寶劍與瑤琴忙扶在床上,只聽咽喉間一聲壅的響,又吐了一床,連錦被緞褥都污了。紹聞也醉了,還略明白些,說道:「可惜壞了東西。」希僑道:「那個值什麼,我只心疼老慧扎的枕頭面兒。」又叫寶劍:「將王大爺吐的,即速收拾了。我們移在西亭上坐罷。」

 

  眾人一齊走到西亭子上,上面橫著「慎思亭」三字匾。桌椅燭台火爐,自是不移而具的。這譚紹聞酒量不大,一轉動時,酒也上來了,天旋地磨,也就發起昏來。

 

  且說王中,自午時來接主人,隔著幾層院子,那裡得見。

 

  且又把角門鎖了,聲息也不相通。盛宅家人,只是邀著飲酒,王中那裡下得去。盛宅家人道:「王哥,你不知道,俺少爺留客,一定要昏黑的,半夜一夜,也還不定哩。不如咱們弄個賭兒耍耍罷。」王中道:「不會。」盛宅家人道:「不信!不信!」

 

  王中道:「委的不會。若不信,你只問這小夥計雙慶兒。」

 

  盛宅家人道:「俺們是要賭的。你是客,豈不慢待了王哥?」

 

  王中道:「不妨。」那些家人正趁著角門鎖了,外邊又叫了兩個房戶,竟是大賭起來。王中只得旁邊呆著,等著內邊消息。

 

  等到日夕,只得央道:「哥們到後邊說一聲,我委的等急了。」內中一個道:「沒人敢去說。少爺性情,只怕罵的了不成。」

 

  王中等至上燈時,宋祿、鄧祥套車來接。王中正著急時,只見寶劍兒打著燈籠出來,問道:「譚爺來人還在這裡麼?」

 

  王中急應道:「在這裡。」寶劍兒道:「少爺叫抬轎哩。譚爺醉了,叫用轎送回去哩。」王中忙道:「有車,有車。我跟你進去瞧瞧去,好一同兒走。」

 

  王中與雙慶兒跟的進去,見少主人醉的動不得。盛公子也醉了,與那晴霞、慧照正媟褻哩。吃了一驚,心中暗道:「咳,壞了!壞了!」慧照見有生人來,一溜煙走了。滿相公卻不醉,說:「你兩個是蕭牆街來人麼。」王中道:「是。」滿相公道:「你兩個扶譚爺回去罷。醉了,坐轎穩當些。」王中道:「有現成的車。」盛希僑瞪著眼大聲道:「不得走!住下還要吃酒哩。你回去罷。」王中道:「家中奶奶掛牽,來了兩替人。」滿相公向公子道:「譚爺家中無人,老太太掛心,叫他回去罷。」

 

  原來滿相公見醉了兩個,恐怕夜間難以伏侍,其先開角門叫轎夫,也是滿相公偷吩咐寶劍的話。盛公子道:「譚賢弟醒醒,盛價來接你。怕他,你就回去。」紹聞睜開眼,問道:「誰來了。」王中向前低聲說道:「天晚了,回去罷。」紹聞道:「你,你是誰?」王中道:「王中。」紹聞口中糊糊塗塗罵道:「賊狗攮的!我到家要打你三十鞭子。你去拿茶來我喝。」晴霞緊著要了一杯茶,捧與紹聞,說:「譚爺,喝茶罷。」紹聞把眼往上一翻,說道:「好,好,我明日請你。你,你可一定要去。」

 

  王中在一旁扶著,急的這頭上露水珠兒,如綠豆大亂滾,卻不是惱主人罵他。紹聞喝了半盅子茶起來,踉踉蹌蹌,說道:「我要走哩。」王中急忙攙住紹聞。紹聞把袖子一擺,幾乎把王中打倒。罵道:「賊狗攮的,我不醉。晴霞,你送我。」滿相公道:「老晴,你就去送。」盛公子哈哈大笑道:「我通看不上譚賢弟樣子。」紹聞道:「胡說。」盛公子也是有酒的人,說道:「這是啥話些?」紹聞道:「啥話?就是這話。」滿相公忙道:「客在咱家醉了。」盛公子道:「是!是!是!我送客。」

 

  晴霞攙著紹聞,瑤琴打著燈籠頭裡照路,盛公子、滿相公跟著送。王中、雙慶兒幫著主人。

 

  到了大門,紹聞口中呢呢叨叨,也不知說的什麼。晴霞低聲道:「譚爺上車罷。」紹聞道:「你也上車。」晴霞道:「我明早就去瞧去。」滿相公攙住說道:「大街上,叫他們回去罷。我打發譚爺上車。」王中幫著扶上車去。寶劍兒道:「少爺,這是譚爺贏的兩串錢,慧師傅分了一半。把錢放在車上罷。」

 

  盛公子道:「也罷。省的你明日去送。」這王中聽說「贏的錢」三個字,真個是耳旁邊起了二個霹雷,心中暗叫了一聲:「哎呀!」盛公子見紹聞上車,高聲道:「有慢賢弟!」這車上已答應不出話來。

 

  宋祿將車使開,雙慶打著燈籠,鄧祥、王中跟著。走了兩步,車上像是坐不住,倒了光景。王中疾忙上車,將少主人抱在懷裡,叫宋祿放慢些走著。

 

  這盛公子回去,將寶劍兒安插在內省齋守著王隆吉。滿相公賬房去睡。晴霞與公子就在西亭子歇了。

 

  單說王隆吉到雞叫時,酒醒了,吃了半碗冷茶。想著走時,又怕狗咬。少不得叫醒寶劍兒,看住狗。去到大門時,大腰掛有兩三道,一尺長的鎖鎖著。叫人開時,都是賭了一夜才睡的人,叫不醒一個兒。只得回來。日已出了,看見昨日吐壞的床褥枕頭,一發心中不安的要緊,少不得又要走。寶劍兒在管門的床席下摸著鑰匙,開了門。隆吉只說:「丟醜!丟醜!」疾忙走了。真個是:門中走出脫籠烏,街上行來落水雞。

 

  此是次日隆吉的光景。再說昨晚王中,車上抱著少主人,走到胡同口,宋祿還往前走。王中道:「後門有兩盞燈兒,你沒見麼?還往那裡走!」宋祿道:「胡同內窄,轉不過來車。」

 

  王中道:「不許倒退出來麼?」只聽趙大兒連聲說道:「來了!來了!」王氏跑著說道:「咳,回來了罷。」宋祿把車使到後門住了。王中道:「相公醒醒,到家了。」王氏慌了,問道:「俺福兒有了病麼?」雙慶兒道:「是醉了。」王中與德喜、雙慶,在車上順拖下來。王氏道:「咳,這是怎的說?你們去了一干人,就叫俺孩子喝的這樣光景。」王中道:「那個得見哩。」王氏、趙大兒接住,攙到了樓下內房,放在床上。

 

  舉燈看時,面無人色,眼往上翻,順口流涎。王氏慌的哭著說道:「我的兒呀!你休不得活了,可該怎的!」趙大兒道:「這全不妨事。是奶奶從不曾見過醉人。俺家我大,每逢到集上。

 

  是個大醉,日夕回來時,挺在床上,就像死人一般。到後半夜就醒了,要涼水喝。我見慣了,這沒啥大意思,奶奶休怕。」

 

  冰梅道:「只與相公預備茶罷。」王中也到樓門問道。「大相公這會兒酒醒了不曾?」趙大兒道:「還沒醒哩。」王中長吁了兩口氣,往前邊去了。

 

  過了二更天,紹聞把手伸了一伸。王氏慌問道:「呀,你醒了?」紹聞把頭滾了兩滾,把手一撈,撈住王氏,問道:「這是誰。」王氏道:「兒呀,是我。我是娘哩。」紹聞呢呢喃喃說道:「我喝水。」王氏道。「冰梅,快拿那桌上溫茶來。」

 

  王氏扶起來,說道:「福兒,這不是水,你喝。」紹聞喝了一陣。

 

  王氏扶著坐了一坐,這酒就有幾分醒了。睜開眼,只顧四下亂看。王氏道:「你看什麼哩?這是咱家。你把我嚇死了。」紹聞也不答應。遲了一會,說道:「咳,喝的太多了。」王氏道:「沒本事吃,你少吃一盅兒該怎的?」紹聞道:「他們只是胡鬧哩。」王中又到樓門,聽見少主人說話,到窗下問道:「大相公醒了?」王氏道:「過來了。」又叫趙大兒:「你們都睡去罷。」天只怕將明,大家歇了罷。」趙大兒去了。

 

  冰梅拴上樓門,進的內房。紹聞道:「娘,你是我的老人家哩,你伏侍我,我心裡不安。往後只叫冰梅打發我罷了。我也不在這大床上睡,我要另睡一張床,各人方便些。」王氏道:「如今你睡罷,到明日我替你安置就是。」紹聞道:「如今抬一張小籐床兒也不難。」王氏道:「安置停當了,天明了。我明日依著你說就是。咱都睡了罷。」紹聞道:「冰梅,你與我一杯茶來。」冰梅斟了一杯茶,遞與紹聞。王氏道:「吃了茶睡罷。」紹聞道:「今晚罷了,總是明日晚上,我不在大床上睡。」王氏道:「我依你說就是。咱睡罷。」紹聞酒已醒卻八九分,不得已,只得仍舊睡訖。

 

  這是譚紹聞一被隆吉所誘,結拜兄弟,竟把平日眼中不曾見過的,見了;平日不曾弄過的,弄了;平日心中不曾想到的,也會想了。所以古人閱歷之談,說的著實怕人。說的什麼話?

 

  聽我依口學舌述來:

 

  子弟寧可不讀書,不可一日近匪人。

 

  不是古人多迂闊,總緣事兒見的真。

 

第十八回 王隆吉細籌悅富友 夏逢若猛上側新盟

 

  話說譚紹聞大醉之後,到次日早飯已畢,還爬不起來。王氏自去安頓別的家事去。紹聞向冰梅要茶水薑湯,要了兩三遍。

 

  到了近午之時,腫眼臃腮起來。口中不住乾嘔,頭疼,噁心。

 

  病酲其實難過,直如一場傷寒的病症相似。見了王中,想起昨日醜態,臉上畢竟有些羞意。忽而又想起昨日樂境,心裡卻也不十分後悔。

 

  又過了五六日,王氏叫紹聞道:「你舅久不在家,咱也該備份水禮,看看你妗子。每日咱費他的禮太多,我心裡也想著到東街走走。你去對閻相公說,要五百錢,叫雙慶兒或是德喜兒,到街上治禮。套上車,你跟我走走去。」紹聞也正想與隆吉商量些話兒,聽得一聲,即如命辦理。

 

  吃了早飯,宋祿套車,鄧祥擔禮,母子二人,同上曲米街來。到了後門,王氏下車進去,曹氏迎至家中說話。王氏問了兄弟蘇州販貨的話,並隆吉生意的話,因說起:「昨日盛宅請他兄弟們,不知隆吉醉不醉?這小福兒半夜到家、竟像死人一般,幾乎把我嚇死。到了三更後,才慢慢哩會動彈。他姑夫在時,也吃酒,只見臉上紅紅的,便說是醉了。誰知道酒醉是這個模樣。我從來沒見過。我只指頭兒守著他一個,好不怕人!」

 

  曹氏道:「到底端福兒是夜間回去的,這小隆吉兒第二日早晨才回來。他爹沒在家,櫃房又沒人,我一個女人家,該怎的?

 

  只恐怕櫃房裡有失錯。他第二日回來,一頭睡在我這床上,晌午才起來。我才看見他的新衣都污了。常日衣服是我洗的,這一遭衣服也不知是誰洗的,早已都弄乾淨。只是有兩片涴的去處,到底洗不淨。到明日,算他赴席的幌子罷。」

 

  且說妗子要見外甥,姑娘要見侄兒,他兩個初來時,都打了一個照面,三不知就不見了。原來二人來到前客廳中,商量請盛公子的話。隆吉道:「我那日大丟了醜,第二日才回來。

 

  走到門首,偏偏哩大清晨,對門邢小泉伯來取綢子。看見我身上污的,說我像是出酒模樣。又說:『你爹沒在家。生意人,小小年紀,不該如此。」我這幾日,通不好意思在前櫃上。對門值戶的,怪不中看。」紹聞道:「你出酒時,我還記得。後來就天昏地暗,記不清了。到後半夜睜開眼,卻在家裡。你姑在床上坐。我叫冰梅與我弄的茶吃了。-兩天過不來,像是害病一般。每日王中見了我,只低著頭。雙慶兒說,我在盛宅罵了他。」隆吉道:「盛大哥開口就罵人,又該怎的?這都是以往的事,說他作什麼。但只是盛大哥請了咱,咱若不請他,還算什麼朋友哩。今也該商量請他的話。」紹聞道:「我不想把盛大哥請到家裡。那王中是你姑夫慣了的人,他遇著你姑夫那一時朋友,他偏會慇勤,若是盛大哥到我家時,我情知王中一定有些樣子。若叫盛大哥看透了,他笑我待手下人沒規矩。」

 

  隆吉道:「我也不想請盛大哥到家。你看他那宅子,直像個衙門用些家人小廝,俱是有道理的。若到我這裡,先怕他家人笑話。」紹聞道:「盛大哥曾在這屋子坐過,這也不妨。」隆吉道:「表弟不是這般說。彼一時,水米無交,是生意人,他是主戶人家,那有何妨怕今成了朋友,凡事要搭配的上。就是不怕盛大哥,也怕他那管家哩眼裡不作人。倒是表弟那邊,還是紳衿體統。你又賺王中礙眼。」紹聞道:「端的是要請的,難說放下不成?表弟想個法子。」隆吉道:「前日范姑子還想起蓬壺館抬席,咱也把盛大哥請到蓬壺館罷。現成的戲,咱定下一本,佔了正席,叫廚上把頂好上色的席面擺一桌。中席待家人。盛大哥他是公子性情,一定好看戲的。事完了,咱與館上算算賬,你我同攤分貲何如?」紹聞道:「好!好!就是這般主意,你就辦理。定了日子,你就把帖子開上咱兩個名字。叫進財悄悄的與我送個信,我就來。我只攤現成分金,別的事我不管。」

 

  隆吉道:「是罷。」

 

  兩人又到後邊。曹氏向隆吉道:「你姑要請地藏庵范姑子說句話兒,你就沒影兒。我叫進財去了,不中用,說師徒二人俱沒在家。」隆吉道:「我在前院與表弟說話,誰往那裡去?」

 

  曹氏道:「你兩人沒吃兩盅麼?」隆吉道:「俺兩個何嘗是吃酒的人。只是盛大哥酒太壯,讓的又懇,因喝醉了。管情再一遭,就不敢了。」王氏道:「可也使不的,著實怕人。」紹聞道:「再不醉了就是。」

 

  曹氏命廚婦收拾了一桌飯兒,打發王氏吃飯。進財兒請的儲對樓上年娶的雲氏,抱著一個孩子也來了。曹氏還要請侯冠玉女人董氏,王氏不叫。雲氏見了王氏拜了兩拜,口口只稱姑娘,著實親熱。上席時候,雲氏道:「爽利叫兩個外甥兒也在這邊坐,沒有外人。譚外甥還小哩,我也不怕他。省的進財一個人兩邊齊跑。」曹氏道:「也罷。都是親戚們哩,也不妨。」

 

  王氏首座,雲氏陪座,曹氏就坐了東橫,譚紹聞就與雲氏靠邊坐了西橫,王隆吉北面相陪。

 

  席完之後,說些閒話。日西坐車而回,曹氏與雲氏送至後門。雲氏也順便兒走訖。

 

  卻說王隆吉次日到蓬壺館定了桌面,要占正座。又與瑞雲班子定了一本整戲。講明價錢,先與定錢。即寫一個「二十四日理芹候光」帖兒,下列愚弟王、譚兩個人名字,送到盛宅。

 

  方想著差進財與譚紹聞送信,不多一時,只見寶劍兒拿著一個拜匣,內中有個辭帖,說:「俺少爺二十四日不得閒,改日討擾罷。」隆吉道:「那日有什麼事?」寶劍兒道:「不知道。這是俺少爺叫滿相公寫的帖,叫我送來。」隆吉大發急,說道:「這帖我不收,你回去拿著,就說我不依。」寶劍道:「我不敢拿回去。」撇下帖子,拿起拜匣就走。隆吉道:「你休走,我就跟你去。」寶劍道:「這卻使得。」

 

  隆吉跟寶劍到了盛宅。見了希僑,坐下便道:「我也顧不得謝前日的擾。畢竟二十四日,大哥有什麼事,俺們請你就不去麼?」希僑笑道:「其實也沒啥事。」隆吉道。「既沒啥事,為何叫人送辭帖?」希僑笑道:「那日北街戴禿兒家,新來一個人物頭兒,約我瞧去。還有一場子好賭。我想往那裡去。既是賢弟親自來請,我就不往北街去,擾賢弟就是。」隆吉道:-再無更改?」希僑道:「啥話些。」隆吉方才放下心。又吃了一杯茶,起身要走。希僑道:「我不留你,我還有一點緊事兒。賢弟你一發走了,我也爽快好去辦。」隆吉不敢再問,出門而去。還回頭道:「二十四日再無更改,我只著人來請罷。」

 

  希僑道:「何用再說。」二人作別。

 

  隆吉到家,著進財與紹聞送信。

 

  到二十四日,紹聞起來,就悄俏的叫雙慶跟著,上曲米街來。隆吉卻也是五更起來,天明就上蓬壺館安置。兩人恰遇在鋪門。到家中坐下,吃了早飯,叫進財兒送速帖,只怕盛少爺不肯就來。卻不料盛希僑隨著進財兒到了。騎著一頭新買的好騾子,跟著寶劍、瑤琴兩個小娃子。到客室坐下,便笑道:「這不像請客的模樣,桌椅都散放著。」隆吉道:「其實席沒在家裡。」希僑道:「又在地藏庵麼?」隆吉道:「在蓬壺館裡。」

 

  希僑道:「賢弟,你是做生意人,請那蘇。杭、山、陝客人,就在飯園子裡罷了。你我兄弟們,如何好上飯鋪子裡赴席?」

 

  隆吉臉紅道:「只因哥好歡樂,那裡有戲,所以請在那裡。」

 

  希僑道:「賢弟一發差了。我們要看戲時,叫上一班子戲,不過費上十幾千錢,賞與他們三四個下色席面,點上幾十枝油燭,不但我們看,連家裡丫頭養娘,都看個不耐煩。若是飯鋪子裡,有什麼趣處?」紹聞道:「俺已是定下席面,戲本都說明白,大哥若不去,就難為死人。」希僑笑道:「誰說不去?賢弟休著急,要去如今就去。」隆吉道:「戲子也只怕等著咱開本哩,咱一同起身。」

 

  到了蓬壺館,走堂的見了說:「爺們來了?」隆吉道:「咱就坐在正面桌兒上。」走堂拿了一壺茶上來,寶劍兒道:「只要一壺開水。」走堂的道:「爺們有帶的葉子麼?」又拿一壺滾水來。三人吃了自己泡茶,只見戲台上下來一個老生,方巾大袍,上前跪了半跪,展開戲本,低聲道:「求爺們賞一本,小的好扮。」隆吉讓希僑,希僑讓紹聞。紹聞臉早已又紅起來,說:「我不懂的。」希僑接過戲本,一面看,一面問道:「你們旦角有多大年紀呢?」老生道:「年輕,有十五六歲了。」

 

  希僑道:「好不好?」老生道:「他小名叫玉花兒,難說爺們不知道麼?」希僑道:「好不會說話。我們見的班子多了,竟不知你這班子。你不認的我們麼?」老生低聲道:「盛爺滿城中皆知,小的豈有不認的。當日老太爺在日,小的常在府上伺候。」希僑道:「我不點你的戲。你就揀玉花兒好戲唱罷。」老生道:「玉花兒唱的《潘金蓮戲叔》《武松殺嫂》,好做手,好身法,爺們愛看麼?」希僑道:「你就唱這本。」老生上了戲台,鑼鼓響動,說了關目,卻早西門慶上常希僑道:「我說這個狗攮的沒規矩,不來討座了。」隆吉道:「戲園子的戲,擔待他們些就是。」

 

  須臾,別的看戲的都來。各揀了偏座頭,吃酒吃飯,走堂忙個不了。內中一個看戲的,坐在戲西邊小桌上,要了四盤子葷素菜,吃東酉看戲。往上一瞧,正是那日晚上地藏庵遇著的一群俊俏後生,心中歡喜不盡,暗說道:「踏破芒鞋沒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你說這人是誰?少不得忙裡偷閒,把這人來歷腳色,述上一述。這個人,正是那姓夏名鼎表字逢若者。渾號叫做兔兒絲。

 

  他父親也曾做過江南微員,好弄幾個錢兒。那錢上的來歷,未免與那陰騭兩個字些須翻個臉兒。原指望宦囊充足,為子孫立個基業,子孫好享用。誰知道這錢來之太易,去之也不難。到了他令郎夏逢若手內,嗜飲善啖,縱酒宿娼,不上三五年,已到「鮮矣」的地位。但夏逢若生的聰明,言詞便捷,想頭奇巧,專一在這大門樓裡邊,衙門裡邊,串通走動。賺了錢時,養活萱堂、荊室。

 

  這一日,正遇著這三位憨頭狼,早合了那日晚上打算。心生一計,叫道:「走堂的堂恃,這邊來!」走堂到了,問道:「夏爺,添什麼菜兒麼?」逢若道:「不是。那正座坐的盛公子席上,上萊不曾?」走堂的道:「戲唱了多半本,就要上席哩。」逢若道:「你與我備上四盤細色果品,拿兩壺上色好酒,還要一個空盤子。」走堂的道:「吩咐的是。」少頃,拿來。

 

  逢若叫賣瓜子的撮了一盤。說道:「煩堂值,與我送到正廳上,我與那三位少爺湊個趣兒。」

 

  果然到了三位桌前,三人一齊起身。逢若道:「小弟姓夏,草號兒叫做夏逢若,素性好友。今見三位爺台在此高興,小弟要奉一杯兒。若看小弟這個人不夠個朋友時節,小弟即此告退。」一面說著,早已把瓜子兒撒開了。走堂的放盤子,夏逢若斟酒在手,放在盛公子面前。三人俱道:「不敢!不敢!請坐下說話。」逢若早已放完三杯。希僑接過壺來,與逢若回盞。

 

  逢若速道:「擔不起!擔不起!」希僑叫寶劍兒看座兒,逢若早已拉個兀子坐下。三人都讓座,逢若那裡敢討僭。希僑道:「夏兄不是當日什麼夏老爺公子麼?」逢若道:「對著少爺,也不敢提先君那個官。只是小弟今日得陪三位末座兒,叨榮之甚。」逢若大叫:「走堂的過來!」解開瓶口,取了昨晚贏的一個銀錁兒,說道:「這是越外加的四五樣菜兒,孝敬這三位爺台。煩你再把班上人叫一個來。」紹聞也答應不來,隆吉道:「這是我們借館敬盛大哥的,如何叫夏兄費錢。」酪道:「許二位敬少爺,就不許我通敬通敬。」班上人到了,逢若又解瓶口,取了一個錁兒,說道:「這是我敬三位爺台三出戲。」

 

  掌班的道:「是。」隆吉道:「豈有叫夏兄這般花錢?」希僑道:「看來夏兄是個朋友,擾他也不妨。」

 

  須臾,唱到酉門慶路過獅子街,希僑道:「那妝潘金蓮的,一定是玉花兒。果然好,嗔道掌班的恁樣口硬。到明日我就叫到舍下,請三位看戲。不許一個不到。」隆吉道:「怎好常擾大哥?」希僑道:「自己弟兄,說的分彼此了。」逢若道:「三位是新近換帖,我一發該奉賀。」盛希僑道:「飛不嫌棄,夏兄也算上一個。」因問隆吉道:「這個可補得婁相公的缺麼?」

 

  夏逢若道:「快休這樣說,看折了小弟歲數。」希僑道:「戲館也不是行禮之地,爽快明日到舍下再敘年庚。」逢若道:「這叫人怎麼處?若不去,顯得小弟不識抬舉;若去時,我如何入得叢林?」希僑道:「你不去,我就惱了。」逢若道:「不敢!不敢!我去就是。」希僑道:「寶劍兒,去班上問問明日有空沒有。」

 

  寶劍上在戲台,班上早跟下一個人來,說道:「盛爺明日叫伺候客,明日就去,還要問個空兒麼?誤了人家,萬不敢誤了咱府上事。明早就起過箱去。」希僑道:「是麼。」掌班的道:「唱完《殺嫂》,原打算唱《蕭太后打圍》,又是玉花的角兒。如今中間夾《天官賜福》一出,算是夏少爺的敬意。」逢若道:「上席時,這一出兒就好。」希僑道:「有玉花兒的角兒麼?」

 

  掌班道:「沒有。不瞞少爺說,這孩子太小,念的腳本不多。一連唱兩本,怕使壞了喉嚨。這孩子每日吃兩頓大米飯,鹹的不敢叫他吃一點兒,酒兒一點不敢叫見的。」希僑道:「不叫他吃酒,這難了。」掌班道:「若是少爺愛賞他吃,就叫他吃兩盅也罷。」

 

  說未完時,走堂的已下了小萊,時刻上的席來。珍錯羅列,這也是館中盡力辦的海味上色席面。隆吉、紹聞奉讓,希僑舉著嘗了,說道:「這館中席面,烹調也能如此?」逢若道:「聽說館中怕孝敬不得少爺,又尋的道台衙門的廚子,加意做的。」希僑道:「我們今日就是兄弟了,如何還要這樣稱呼?」

 

  逢若道:「該打我這嘴!」希僑道:「譚賢弟半日不說一句話,又是怎的了。」紹聞道:「我看戲哩。」希僑道:「我明日通請賢弟們,是要早去哩。」紹聞道:「常在那裡討擾,我心裡過不去。」希僑道:「明日夏兄續盟,賢弟豈能不到?不然者,溯賢弟府上,連戲也送的去。」夏逢若道:「大哥,這宗稱呼又使不得。」希僑道:「你只說你今年多大歲數?」逢若道:「二十五歲。」希僑道:「你比我長。」逢若道:「你三位定盟,排行已定,我只算個第四的罷。」希僑笑道:「豈有此理!」逢若道:「像和尚、道士家,師兄師弟,只論先來後到,不論年紀。我系續盟,自然該居第四。若算歲數,我就不敢入伙,叫人時時刻刻,心中不安。那是常法麼?」希僑道:「也罷。」

 

  日落時,戲已做完,各家家人來接。希僑道:「明日不用我請罷。夏兄,你閒不閒,爽快就跟我到家住,省的明日再請。

 

  還不知你的住處,怎麼請你呢?」逢若道:「我是整日大閒人,我在瘟神廟邪街祝只是那個稱呼,我先說明了,我再也不依。」

 

  希僑哈哈笑道:「也罷麼,我就叫四弟罷。」逢若道:「這才是哩。」

 

  一時出館來,紹聞坐車。接的是宋祿、鄧祥,自回蕭牆街。

 

  希僑不騎騾子,與夏逢若手扯手,步行到家。這王隆吉算盤是熟的,與館內,戲上清了帳,深黃昏才回去。古人云,君子之交,定而後求;小人之交,一拍即合。這正是:

 

  擇友曾說得人難,車笠盟心那得寒。

 

  偏是市兒聊半面,霎時換帖即金蘭。

 

第十九回 紹聞詭謀狎婢女 王中危言杜匪朋

 

  話說譚紹聞坐在車上,問鄧祥道:「王中今日怎的沒來?」

 

  鄧祥道;「王中今日連午飯也沒吃。日夕時,在東街打聽著大相公在蓬壺館拜友,回去催俺兩個人速來。他沒有來。」譚紹聞一聲也沒言語。

 

  到了家中,王氏問道:「你往那裡去了?你往常往那裡去,還對我說,我又沒一遭兒不叫你去。你偏今日不對我說一聲兒,叫王中問我兩三遍,我白沒啥答應他。你往後任憑往那裡去,只對我說一聲你就去。我又不是你爹那個執固性子,我不扭你的竅。」紹聞道:「就是前日咱往俺妗子家去,俺隆吉哥商量請盛大哥。俺兩個伙備了一席,在蓬壺館請他看了出戲。我只說娘知道,臨走時,也就忘了對說。」王氏道:.「我若知道,再不叫你們幹這小家寒氣的營生。人家請你,是一個主家,你兩個伙備一桌請人家,人家不笑話麼?到底要自己備個席面,改日請人家一請。人家做過官,難說咱家沒做過官麼?這都是你隆吉哥,今日學精處。就是精,要看什麼事兒。盛宅是咱省城半天哩人家,你說使哩使不哩?你隆吉哥來,我還要讓他哩!」紹聞道:「今日盛大哥聽說在蓬壺館,就不想去。俺隆吉哥,大著了一會子急。」王氏道:「我說哩,我一個女人家見識,還知道使哩使不哩。」

 

  天色已黑,趙大兒點上燭來。紹聞道:「冰梅,去把我的鋪鋪了,再添上一條氈。那籐床透風,這兩夜冷的睡不著。」

 

  王氏道;「你偏不在大床上睡。你兩三歲時,在我懷裡屙尿,就不說,如今忽然說不便宜了。」紹聞只是笑,說道:「娘,我竟是要睡哩。你與冰梅都睡罷,天有時候了。」各人都照鋪而睡。

 

  且說次日盛宅大門未閃,瑞雲班早已送到戲箱。等到日出半竿時,才開了大門,戲子連箱都運進去。戲子拿了一個手本,求家人傳與少爺磕頭。家人道:「還早多著哩。伺候少爺的小廝,這時候未必伸懶腰哩。你們只管在對廳上,扎你們的頭盔架子,擺您的箱筒。等宅裡頭拿出飯來,你們都要快吃,旦角生角卻先要打扮停當。少爺出來說聲唱,就要唱。若是遲了,少爺性子不好,你們都伏侍不下。前日霓裳班唱的遲了,惹下少爺,只要拿石頭砸爛他的箱。掌班的沈三春慌的磕頭搗碓一般,才饒了。」這掌班的道:「只要臉水便宜,吃飯是小事。」

 

  家人道:「臉水不用你要。這遭唱戲,是該輪著范鬍子管台。你先沒見那長鬍子,見您來時不是往東院裡飛跑,那是伺候您的。」掌班道:「知道。只小心就是。」

 

  把箱筒抬在東院對廳,滿相公叫把隔桶子去了,果然只像現成戲台。客廳上邊橫著一個大匾,寫的是「古道照人」四個字,款識落的是「荷澤李秉書」。一付木對聯,寫得是「紹祖宗一點真傳克勤克儉,教子孫兩條正路曰讀曰耕。」下邊就是藩台公封君別號,乃是「六十老人樸齋病榻力疾書」。這夏逢若起早看滿相公料理戲局,笑向滿相公道:「這匾就與戲台意思相近。」滿相公道:「這老太爺對子呢?」夏逢若方欲答言,只見盛公子私衣小帽,揉著眼走來說道:「你們起來的這樣早,戲子來完不曾?」滿相公道:「少爺沒見日頭上在半天裡麼?」掌班的走過來,磕下頭去,說道:「稟少爺安。」希僑道:「玉花兒哩?」掌班忙叫道:「玉花快來,與少爺磕頭。」

 

  一班人都來磕頭。盛公子叫寶劍兒:「取錢二千,班上人一千,玉花兒獨自一千。」又吩咐:「作速請客。」

 

  少頃,王隆吉到了。又遲了一會,往蕭牆街的人回來,說道:「譚爺有病,不能來。」希僑道:「這個出奇了。昨日好好的,今日如何會有病?多管是推故不來。這只怕就兄弟不成了。快去騎馬再請。」又吩咐戲子:「只管開本,先唱玉花兒的角色。不必等客齊。」夏逢若道:「譚哥昨日看戲,半日不多言,我看是心中有事。」隆吉道:「他沒有什麼事。」希僑道:「他斷然沒病,卻是為什麼不來呢?」滿相公道:「莫非為結盟之後,不曾到西街走走,譚相公不好再來。或者前日在此醉了,在老晴身上有些意思,讀書的人,臉皮兒薄,不好再來,也是有的。」希僑道:「這正是男子漢幹的事,有什麼丑。倒是我們不曾到西街走走,卻可笑。即是兄弟,有伯母在堂,王賢弟是內親,不必說了。我們畢竟是個大缺典。」夏逢若道:「一發定個日子,治一份禮,一來與譚兄看病,二來與伯母行禮,何如?」盛希僑道:「夏賢弟真正見解極高,一舉兩得。」

 

  說著話兒,看著戲兒。往西街的家人回來,說道:「委實有病不能來。」盛希僑正欲再問,只聽得戲上一聲號頭響,鑼鼓喧天,扮上七八個惡鬼,猙獰咆哮,輪叉舞槊。一會,玉花兒扮一個女角兒,冶態麗容,在中間唱,惡鬼周旋繚繞。希僑上在椅子上站著看那關目,早已把盟弟譚紹聞,忘在爪窪國了。

 

  且不說盛希僑優觴延客,夏逢若攀緣續盟。單表譚紹聞是何病症?原來少年子弟,天真未漓,不可暫近匪人。若說盛公子閥閱門第,簪纓舊族,譚紹聞與之往來,也足以增聞長識。

 

  爭乃盛公子乃是一個宦門中敗類,譚紹聞到他家走了一次,果然增聞長識,其如添的是聲色嫖賭之事。雖不敢遽然決裂,卻也就生出來許多奇思異想,漸漸有了邪狎之心。況從侯冠玉讀書時,已聽過《西廂》《金瓶》的話頭,所以生出一計,只說頭疼。王氏慌了,問道:「你昨日好好的,怎的頭疼起來?摸你的頭,卻又不熱。是怎的一個疼法?」紹聞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老婆子,頭上披著藍綢幅巾,像菩薩模樣,問咱要賬。說再遲兩天不還,就要狠擺佈。我醒了時,頭痛起來。」王氏道:「是了,是了。只怕是你爹爹病時,許地藏庵願心,到今未還。或者觀音菩薩,來索口願麼。」紹聞道:「誰知道哩。」王氏道:「你在家裡睡,我坐車到你妗子家,央范師傅神前禱告禱告。」紹聞道:「娘只說瞧妗子,休叫王中知道。」王氏道:「敢叫他知道,又不知有多少打攪哩。」紹聞道:「不用叫小廝們去。就帶趙大兒去罷。」王氏道:「誰伺候你茶水?」紹聞道:「冰梅。」於是吩咐宋祿套車,只說曲米街要看親戚,王氏引的趙大兒去了。

 

  這是紹聞用的調虎離山之計,以便和冰梅做事的意思。此下便可以意會,不必言傳了。

 

  冰梅到廚房取水。恰遇盛宅頭一次來請,紹聞也有七八分想去,爭乃已說頭痛,不便一時矛盾。只得哼哼的對雙慶說:「我身上有病,不能去。打發來人回去罷。」少時又來請時,紹聞又怕得罪希僑,十分要去。想了一想,母親禱告回來,若說赴席去了,太難遮掩。因叫王中到樓門口,說道:「盛宅兩次來請,委的我有病不能去。」王中只說是推病辭席,是遠盛公子的意思,不勝歡喜。說道:「大相公這才說的極是。我去打發來人。」紹聞道:「話兒要說婉轉些。」王中道:「知道。」

 

  卻說王氏午後回來,只見兒子顏色如常。問道:「你好了。」紹聞道:「娘去了,我睡了一覺。那老婆子說:『我不問你要了,你家承許下改日還我哩。」王氏向趙大兒道:「真正神前說話,不是耍的!果然有靈有聖,叫得應的。適才我央范師傅,神前燒了香,承許還願,便是這樣靈驗!」趙大兒道:「或是大相公清早張了寒氣,本來不大厲害。」王氏道:「你是胡說哩。我清早摸他的頭,真正火炭兒一般熱的。」趙大兒就不言語了。咳!

 

  孤兒寡婦被人欺,識暗情危共憫之。

 

  豈意家緣該敗日,要欺寡婦即孤兒。

 

  且說到了次日,王中正在門首看那鄉里佃戶納租送糧,有二三十輛車,在那裡陸續過斗上倉。只見兩個人抬著一架金漆方盒子,直到門前放下。王中看時,卻認的騎馬的是盛宅家人。

 

  叫道:「王哥好忙。」下的馬來,上前拱了一拱,王中讓至一所偏房,忙叫閻相公去看過鬥。盛宅家人護書中,取出一個帖兒,上面並寫著「盛希僑、夏鼎同拜」。王中問道:「這一位呢?」那人道:「是爺們在蓬壺館又新結拜的,瘟神廟邪街夏老爺的公子。昨日俺宅下請這裡少爺看戲,說身上有病不能去,兩位爺說香火情重,備禮來望望。相約曲米街春盛鋪子裡,明日一同早來哩。」王中道:「費心,費心。但這事卻怎麼處?我家相公,不知怎的張了風寒,大病起來。今日醫生才走了,吃過兩三劑藥,通不能起去。明日爺們光臨,恐不能奉陪。卻該怎麼處?」那人道:「瞧瞧就回去,不敢打擾勞動。我目下就要上西門上去。」王中道:「吃過茶去。那人道:「不喫茶罷。少爺叫我一來跟禮到府上,還要到西門劉宅借酒匠去。」

 

  王中道:「做酒何必一定要往別處借酒匠。」那人道:「王哥不知,俺家少爺家裡別事倒不關心,卻是這個酒上極留意。家裡做二肘酒的方子,各色都有。前日原為老太太八月生日,做下二十多缸好酒,在酒房裡封的好好的,放著待客。家下常用的酒另放著。誰知少爺那日到酒房裡,看酒缸上糊的紙都爛了,少了兩整缸,別的也有少了半缸的。少爺惱了,審問家裡人,只說偷賣了。王哥你想,誰家敢往俺家打酒?都是他們成夜賭博,半夜裡要喝酒,一百錢一壺。家裡有使的不長進的小孩子們,圖這宗錢,偷配上酒房鑰匙開了門,偷賣與他們。前日一片混打,沒一個敢承當。少爺知道我與一個磨面的不嘗酒,沒有叫著。這做酒的老張,少爺說他不小心,也打了二十木板子。老張雖做酒,不會喝酒,人又老實。受了這場屈氣,又染了一點時氣,前日死了。如今沒人做酒,所以叫我到劉宅借人。」

 

  說著吃完茶,就起身上馬而去。

 

  德喜兒早把抬盒人安置在門房,打發酒飯。王中拿帖兒,到後邊樓前說:「盛宅差人送禮。」紹聞跑出樓來,問道:「禮在那裡?」王中道:「在前頭院裡。這是來帖。」紹聞看了道:「為甚不抬進來?」王中道:「還不知相公收與不收?」

 

  紹聞道:「人家送禮,豈有不收之理。」王中道:「他說是大相公身上有病,明日早來看哩。到明日陪他們不陪?若是陪他,顯見的是昨日推玻」紹聞道:「正是呢。」王中道:「不如收了他一二色,別的寫個壁謝帖子,我去說去。說大相公身上還不爽快,改日好了奉酬。盛公子是個每日有事的人,就未必來。況這夏鼎,街坊都知道他是個兔兒絲,乃是一個破落戶,相公不必粘惹他。且是大爺靈柩在客廳,都是一起好樂的;若說安詳,盛公子是必不能的。若猜枚、行令太歡了,人家鄰舍聽見,說咱家靈柩在堂,也不該這樣歡樂。相公你試再想,大爺在日,門無雜客,如今大爺不在了,連街上眾人最作踐的那個兔兒絲,也成了咱家的朋友,人家不笑話麼。」一片話說的譚紹聞也無言可對。王氏道:「那可使不哩!俗話說,『有府不打送禮人』。人家送的禮來,原是一番好意,若辭了人家,久後就朋友不成了。」王中道:「正是不想著大相公相與這一起人。看大爺在日,相好的是婁爺、孔爺、程爺們,都是些正經有名望的——」話猶未完,王氏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難說叫大相公每日跟著一起老頭子不成?況且一個是丈人,一個是先生,怎麼相處?那個姓夏的,我不知道。這盛公子,乃是一個大鄉宦家,人家眼裡有咱,就算不嫌棄了,還該推脫人家不成?況且東街小隆吉兒,幹了什麼事,你不住說是一起子不正經的?我就不服!」這一片話,又說的王中不敢再言。這正是:

 

  自古婦人護侄兒,誰人敢駁武三思?

 

  縱然當路荊棘茂,看是秋園掛一枝。

 

第二十回 孔耘軒暗沉腹中淚 盛希僑明聽耳旁風

 

  卻說盛希僑請夏鼎、王隆吉這一天,孔耘軒也備酒請婁潛齋、程嵩淑。你道孔耘軒備酒何意?原為女婿結拜盛公子,心中害怕起來。

 

  大凡門第人家子弟,有一毫妄動,偏偏的人人皆知,個個都曉。這譚紹聞在盛宅吃了一個大醉,晴霞相陪,尼姑代擲,贏了兩千錢。人人都說:譚孝移一個好端方人,生下一個好聰明兒子,那年學院親口許他要中進土,不知怎的,被盛宅敗家子弟勾引到他家,一連醉了七八次,迷戀的不止一個土娼——反把盛宅常往來的妓女,又添進三四個,一宗輸了三十千,一宗輸了一百五十兩,將來也是個片瓦根椽不留的樣子。你傳我添出些話說,我傳你又添出些確證,不知不覺傳到耘軒兄弟耳朵裡。

 

  耘軒一聞此信,直把一個心如跌在涼水盆中,半晌也沒個溫氣兒。一來心疼女兒,將來要受奔彼淒苦。二來想起親家恁一個人,怎的兒子就如此不肖。看官,天下最可憐的,是做丈人的苦。耘軒聽說女婿匪辟,連自己老婆也不好開口對說。只是看著女兒,暗自悲傷。女兒見了父親臉上不喜,又不知是何事傷心,只是在膝前加意慇勤孝敬。這父親一發說不出來,越孝敬,把父親的眼淚都孝將出來。

 

  耘軒萬般無奈,只得寫「杯水候敘」帖兒,把婁、程二位請到家中。孔耘軒飲酒中間說道:「二位知道蕭牆街大相公近況麼?」潛齋道:「我住的遠,我不知道。耘老,你說是怎的?」

 

  耘軒歎了一口氣:「我竟是說不出口來。叫舍弟說罷。」孔纘經接口說了一個大概,總是結拜盛公子,引誘的壞了。嵩淑道:「可惜藩台公樸齋老先生,竟生下這樣一個公孫。當日藩台公學問淹博,德行醇正,真正是合城中一個山鬥。到了別駕公,就有膏粱氣了,養尊處優之中,做下些不明不暗事兒。未及中壽,忽而物故。撇下兩個公子,小的還不知怎樣,這大的行徑,並不像門第人家子弟,直是三家村暴發財主的敗家子兒。下流盡致!不如譚世兄怎的就被他勾引去了?我看這盛公子是一把天火。自家的要燒個罄盡,近他的,也要燒個少皮沒毛。今二公受過孝老托孤之重,何以慰此公於九泉?」婁潛齋道:「嵩翁獨非孝老密友乎?心照何必面托。我在城北門,委實不知,不免鞭長莫及。看來耘翁一個未過門的嬌客,他當如之何?」

 

  耘軒道:「我今只論他乃翁交情,不論嬌客不嬌客。」嵩淑笑道:「耘老就休作此想。我見世上這一號兒人,葬送家業,只像憨子瘋子一般,惟有擺佈丈人時,話兒偏巧,法兒偏險。話雖如此說,你權且把嬌客當作故人之子,教訓教訓方是。不如咱約定個日子,同到蕭牆街,你又不用言語,我兩個破釜沉舟,懲戒他一番。大家匡扶,咱三個耐著心察看他。勿使孝老九泉之下翹首懸望。」遂約定九月初二日,齊到譚宅,調理這個後生。正是: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再說譚紹聞,因王中客廳靈柩之言,不在前廂房延客。吩咐雙慶、德喜兒打掃碧草軒,擺列桌椅屏爐。將祖上存的幾樣器皿都翻騰出來,又向客商家借了些東西,把一個清雅書房,妝成一派華麗氣象,鋪張了大半日。又叫幾個盡好的廚役辦理席面,頭一日整整的或燔或炙,亂了半夜,還未歇手。

 

  到了次日,把雙慶、德喜兩個小廝,也換了時樣衣服,單單候盛公子光臨。果然辰末巳初時節,盛公子與夏鼎、王隆吉,坐了一輛玄青緞幃車兒來。跟的是寶劍、瑤琴兩個。到胡同口,雙慶望見說:「後書房恭候。」三個人下車,進了園門,紹聞下階相迎,讓眾人上軒。希僑道:「你沒病麼?」紹聞道:「病了一天就好了。」希僑道;「偏偏我請你這一天就會玻」進至軒中,為禮坐下。希僑道:「我當你還病哩。聽說吃兩三付藥,不能下床,如何好的這樣快?」逢若道:「好了就是。若是不好,我們今日倒不爽快。安知不是聽說哥們來瞧,心下喜的便好。」希僑道:「好兄弟說的是。」隆吉道:「我暫且少陪,望望家姑去。」逢若看著希僑道:「我們同該有此一禮。」希僑道:「是。」

 

  紹聞道:「不敢當。」逢若道:「該使盛價稟一聲,咱兄弟去磕頭。」紹聞叫雙慶兒樓下對說。回來道:「奶奶說了,來到是客,不敢當。」逢若欠身,希僑道:「既是伯母不肯,我們遵命罷。」逢若只得又坐下。

 

  希僑道:「我要走哩,家中還忙著哩。」紹聞道:「豈有此理。」逢若道:「大哥如何要走?」希僑道:「你不叫我走,我實實閒坐不來。既沒有戲,也要弄個別的玩意兒,好等著吃你的飯。」紹聞道:「先父在日,家法最嚴,委實沒有玩的東西。」希僑道:「下邊人必有,向他們要,只怕使不盡的。」

 

  紹聞道「他們也沒有。」希僑道:「難了!難了!」逢若道:「我順袋內帶了一副色子,可使的麼?只是顯得我是個賭博人。還沒有盆子,沒有比子,況也沒有擲手。不如咱們說話罷。」

 

  希僑道:「這兩三天,話已說盡了,胡亂弄個碗兒咱玩玩。」

 

  寶劍在院裡尋了一個澆花的磁碗兒,說:「這也使得麼?」希僑道;「也罷。夏賢弟,掏出你的『巧言令』來。」逢若撩起衣服,解開順袋,取出六顆色子,放在碗裡。希僑抓在手內,只是亂擲。說道:「你家未必有賭籌,快取四五弔錢,做碼子。去叫王賢弟來,大家好擲。」

 

  話未說完,只聽德喜兒說:「婁師爺來了。」說話不及,婁潛齋、程嵩淑、孔耘軒已上的軒來。大家起身相迎,為禮讓坐。這盛希僑雖驕傲,只是三個人懼是本城的前輩,況程嵩淑,希僑平日以世叔稱之,只得讓三位上坐。潛齋道:「這二位英年,我不認得,請間高姓?」嵩淑道:「這一位是藩台公家孫。此一位我也不認得。」希僑道:「是夏老爺公子夏逢若。」嵩淑道:「盛世兄,你認的這二位麼?」希僑道:「不認得。」嵩淑道:「此位是北門婁先生。此位是文昌巷孔先生。」希僑道:「久已聞名。」婁、孔同聲道:「不敢。」嵩淑問希僑:「令祖老先生《挹嵐齋詩稿》《秣陵旅吟》《燕中草》,近日刷印不曾?」希僑道;「不知道。」嵩淑道:「這是令祖詩稿,家中有藏板,如何說不知道?」希僑道:「家有一樓印板,也不知都是什麼,已久不開這樓門了。」嵩淑向潛齋道:「《棍嵐齋詩稿》,二公見過不曾?」耘軒道:「我記得上面有贈程兄的詩。」

 

  嵩淑道:「那詩是我十五六歲時,老先生到舍下,與先君閒談,我總角侍側,老先生問及我的名字,即口占一首,勉以上進。到如今老大無成,甚負老先生期望之意。一言及此,令人愧赧欲死!」因又向希僑道:「當日令祖,猶勉我以遠大。今世兄偉表敏才,亦當加意刻勵,以繩祖武。近聞人言,世兄竟是不大親書,似乎大不是了。」

 

  原來浮浪子弟見了端方正人,未有不生愧心。今嵩淑當面直言,盛希僑竟是如坐針氈。只見滿面通紅道:「世叔見教極是。」耘軒見這光景,便插口問道:「桌子上一個粗碗,裡頭什麼東西?」嵩淑立起身來一看,原是六個色子,遂搖頭道:「這卻豈有此理,不是事了。」婁潛齋道:「紹聞,這是做啥哩?令尊在日,你家有這東西不曾?你且說,你見過不曾?到如今令尊靈柩在堂,你公然竟是如此!你如今去開開廳房門,我到令尊靈前痛哭一場,有負托孤之重。」這幾句話,把紹聞說得混身都是顫的。那夏逢若,只恨不能在《封神演義》上,學那土行孫鑽地法兒,只低著頭,剔指尖灰兒。這希僑尚勉強說:「原不是賭錢,只是擲狀元籌行酒令的。」

 

  大凡敗家子弟性情,俱是驕傲的。今日希僑如何不拿出公子性情來?只為嵩淑開口幾句令祖,希僑也不是土牛木馬,也自覺辱沒先世。況在尊輩前,又難以撤野。真正走又不能走,坐又坐不下,說那囹圄柙床之苦,也比這好受些。

 

  少頃,王中到了。原來王中為甚這半日不見伺候賓客?只因紹聞知道盛公子今日要來,恐王中礙眼,著他鄉中催租。到了南門,送租人已來,只得回來。到家聽說碧草軒來了盛、夏二位,又來了婁、孔、程三位,又見王隆吉在樓下被姑娘催往軒中坐席,隆吉聽說三公在坐,死也要在家中吃飯,說鋪裡事忙,急緊回去。王中心裡明白,便上碧草軒來。見了紹聞說:「佃戶送租俱完,迎到南門,一齊來到,賬房閻相公收訖。」

 

  又問了三位爺的安,站在門邊聽話。

 

  只見盛公子說道;「晚生告辭罷,先祖今日忌辰。」嵩淑問道:「是初度之辰,是捐館之辰?」可惜一個世家子弟,竟是不懂的,只是瞪目不答。嵩淑道:「可是令祖生日,是歸天之日?」希僑道:「是先祖下世之日。」嵩淑把臉仰著,想了一會,搖頭道:「世兄此話,莫非推故見外麼?」希僑道:「不敢。」嵩淑道:「令祖歸天,尊大人請我相禮,我記得我穿的葛布袍兒,靈前站著,連葛袍都汗透了。何嘗是今日哩?」希僑羞的面紅道:「還有別事,不如去了罷。」潛齋道:「天已過午,飯想是熟了。今日幸會,多坐一時,好領世兄大教。」

 

  希僑竟是不能起身。

 

  王中排開桌面,把色碗取過。嵩淑道:「把色子一發遞與我。」耘軒道:「嵩老你要他做什麼?」嵩淑道:「我累科不可,今日要學孫叔敖埋兩頭蛇的陰功,或者做個令尹,也未可知。」大家都笑了。這盛希僑、夏鼎少不得也陪著三位,強笑一笑。不過把唇微啟而已,其實如吃了皂角刺一般,好難受也。

 

  少頃,酒碟果盤已到,王中排成兩桌。大家讓坐,首座婁,次座程,三座孔,四座盛斜簽桌角,五座夏打橫。王中道:「曲米街小王大叔在家裡,也請來罷?」紹聞道:「自然要請的。」

 

  請了一回,說在家裡吃了飯,他不來。潛齋道:「就說婁師爺在此,要見他一面,還有話說哩。」嵩淑把座位數了一數,說道:「一發把閻相公請來陪客。」耘軒道:「妙極。」去了一會,只見王隆吉來了,一般也沒人打,也沒人罵,只像做了賊一樣,拘拘攣攣的,都為了禮。閻相公從胡同口也轉過來,向前為了禮。隆吉六座打了橫。一桌閻廂公坐主位。一桌紹聞坐主位。

 

  只見珍錯雜陳,水陸俱備。這是紹聞加意款待盛公子的席面,恐怕簡樸惹笑意思。就是譚孝移在日,極隆重的朋友。席面也不曾如此華奢豐盛。其如盛公子食不下嚥,也不覺芻豢悅口。

 

  少頃席完。嵩淑吩咐王中:「你不必另飣碟酌,只用拿酒來,我要痛飲一醉。大家不必起席。」嵩淑擎杯在手,就骰子上面,說起明皇賜緋故事。因而婁、孔接口,便連類相及,說起東昏寶卷一班兒敗亡的朝廷,那些並無心肝,別具肺腸人物。

 

  你說這一宗,我說那一宗,歎一會,笑一會。其實都與盛公子有些關會。又說了一會前賢家訓條規,座右箴銘,俱是對症下藥。這四個小後生聽著,有幾句犯了他們的病,把臉紅一陣;有幾句觸動他們的良心,把臉又白一陣。日夕時,說得高興,評詩論文,又把他四個忘了。他四個心中稍覺鬆散些。爭乃耳朵聽的,心中不甚懂的,陪著強坐強笑,這算人生最苦的光景。

 

  有詩為證:

 

  苦言何事太相侵,亡國敗家自古今;

 

  縱今口中尚有舌,其如腹內早無心。

 

  熱腸動處真難默,冷眼覷時便欲喑;

 

  病入膏肓嗟已矣,願奉宣聖失言箴。

 

  日色西沉,婁、孔、程起身已去。這盛公子氣的拍胸,向眾人道:「晦氣!晦氣!今日偏遏著這幾位迂闊老頭子,受了一天暗氣。我不為他們有幾歲年紀,定要搶白他幾句。譚賢弟,你這裡若是常有這幾位往來,我是不能再到你這邊了。你這裡本無風水,又有這些打擾,你也休怪我再不來。」逢若道:「可惜我一付好色子,叫那姓程的拿去,如剁了我的手一般。」

 

  希僑道:「明日著能幹事家人去,自然要討回來,你不必愁。你看王賢弟今日那個樣子,像做了賊一般,竟似在他們跟前有了短處。」隆吉道:「婁先生是我的老師,如何不怕他?」希僑道:「管得學門裡,管不得學門外。我當初從盧老頭讀書,在學門裡就不怕他,他還有幾分怕我哩。」夏逢若道:「富貴子弟讀書,原不比單寒之家。」紹聞道:「畢竟這三位先生說得是正經話。」希僑道:「你不說罷,他能強似我爺做過布政司麼?」說著說著,車馬在門,大家也一轟兒散了。

 

  紹聞送至胡同口而回。閻楷亦回前邊去了。王中跟著回來,悄聲說道:「大相公,聽見盛公子話頭麼?」紹聞道:「我心裡何嘗不明白。」這正是:

 

  沖年一入匪人黨,心內明自不自由。

 

  五鼓醒來平旦氣,斬釘截鐵猛回頭。

 

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後騰邪說 茅拔茹席間炫艷童

 

  話說夏逢若自從結拜了盛宅公子、譚宅相公,較之一向在那不三不四的人中往來趕趁,便覺今日大有些身份,竟是蔑片幫閒中,大升三級。承奉他們的色笑,偏會順水推舟;慫勇他們的行事,又會因風吹火。

 

  一日,逕上碧草軒,來尋譚紹聞。蔡湘讓至軒中坐,說:「我去家中請去。」去了一會,回來說道:「我們大相公不在家,去大王廟看戲去了。」

 

  等了半日,紹聞回來。聽說夏逢若在書房久候,只得到碧草軒會客。逢若迎著笑道:「等的多時了。」紹聞道:「躲避有罪。」逢若道:「連日不見,今日有事特來相商。不料高興,看戲去了。」紹聞道:「閒著無事,因去走走。不料老兄光降。」

 

  逢若道:「唱什麼?」紹聞道:「我去時,已唱了半截。只見一丑一旦,在那裡打雜。人多,擠的慌,又熱又汗氣,也隔哩遠。聽說是《二下邗江》,我就回來了。」夏逢若道:「那個戲看得麼?那是繡春老班子,原是按察司皂頭張春山供的。如今嫌他們老了,又招了一把兒伶俐聰俊孩子,請人教他,還沒有串成的,叫繡春小班。這老班子投奔了糧食坊子一個經紀吳成名,打外火供著。只好打發鄉里小村莊十月初十日牛王社罷,掙飯吃也沒好飯。前日不知道大王廟怎的叫這班子來唱。」紹聞道:「果然不好。那唱旦的,盡少有三十歲。」逢若道:「倡唱旦的,小名叫做黑妮。前幾年也唱過響戲,如今不值錢了。像如我有個朋友,叫做林騰雲,要與他令堂做壽屏,要一班戲,與我商量。我說此時蘇昆有一個好班子,叫做霓裳班,卻常在各衙門伺候。林騰雲慶賀日子是九月初十日,萬一定下,到那日衙門叫的去,豈不沒趣呢?因說起這宗戲來。正要與賢弟商量,到九月初十日,也到那邊走走,好看戲。」紹聞道:「林騰雲是誰?在城裡那街裡住?」逢若道:「他沒在城裡,他在城東南鄉祝是一個新發財主。他祖父是莊農出身,掙了二三十頃田地。到林騰雲手裡,才做了前程,一心要往體面處走,極肯相與人,好的是朋友。昨日為他令堂生日,要做屏舉賀,新蓋了五間大客廳,請了職客,要約會人與他母親慶壽。請的職客就有我。與我一個約單,我時常承他的情,不便推托。故今日特來與賢弟商量,添上名字,好向屏上書寫。臨時五錢、一兩隨便。」紹聞道:「平素並不認的,如何去祝壽去?」逢若道:「賢弟,你通是書獃子話,如何走世路?這些事,全要有許多不認的客,才顯得自己相與的人多哩。」紹聞道:「請出約單我看。」逢若袖中掏出來,只見一個紅全幅,上面寫道:敬約者,九月初十日漢霄林兄今堂陳老夫人萱辰。公約敬制錦屏,舉觴奉祝。願同亨者,請書檯銜於左。

 

  同裡某某同具

 

  後面已有了三五個名字。紹聞只得舉筆書名於後。

 

  逢若收了約單,紹聞留飯,逢若更不椎辭。酒酣之後,說的無非是綢緞花樣,騾馬口齒,誰的鵪鶉能咬幾定,誰的細狗能以護鷹,誰的戲是打裡火、打外火,誰的賭是能掐五、能坐六,那一個土娼甚是通規矩,那一個光棍走遍江湖,說的津津有味。這紹聞起初聽時,肚內原有幾本子經書,有幾句家訓打擾,還覺得於理不合。到後來越說越有味,就不知不覺,傾耳細聽。逢若又說道:「人生一世,不過快樂了便罷。柳陌花巷快樂一輩子也是死,執固板樣拘束一輩子也是死。若說做聖賢道學的事,將來鄉賢詞屋角里,未必能有個牌位。若說做忠孝傳後的事,將來《綱鑒》紙縫裡,未必有個妊名。就是有個牌位,有個姓名,畢竟何益於我?所以古人有勘透的話,說是『人生行樂耳』,又說是『世上浮名好是閒』。總不如趁自己有個家業,手頭有幾個閒錢,三朋四友,胡混一輩子,也就罷了。所以我也頗有聰明,並元家業,只靠尋一個暢快。若是每日拘拘束束,自尋苦吃,難說閻羅老子,憐我今生正經,放回托生,補我的缺陷不成?」

 

  這一片話,直把個譚紹聞說的如穿後壁,如脫桶底,心中別開一番世界了。不覺點頭道:「領教。」若說夏鼎這一個藥鋪,沒有《本草綱目》,口中直是胡柴,縱然說的天花亂墜,如何能哄的人?爭乃譚紹聞年未弱冠,心情不定,閱歷不深;況且在希僑家走了兩回,也就有欣羨意思;況且是豐厚之家,本有驕奢淫佚之資;況且是寡婦之子,又有信慣縱放之端,故今日把砒霜話,當飴糖吃在肚裡。所以古人抵死兩句話,不得不重出了:子弟寧可不讀書,不可一日近匪人。

 

  當下日落西山,逢若去了,說道:「我明日還約盛大哥、王賢弟去。」走到胡同口,一拱而別。

 

  連日無事。過了十來天,只見雙慶兒,拿了一個全帖,上面寫著:「九月初十日,優臉奉酬雅愛。」下面寫著:「眷弟林騰雲頓首拜。」紹聞接著帖子,就到賬房對閻相公說:「到那日封上紋銀一兩,寫個奉申祝敬眷弟帖兒預備著,我去東鄉里人情人情。」閻楷接帖一看,說:「知道。」

 

  到了初十日早晨,樓下吩咐雙慶兒*宋祿套車。自己換了新衣,跟的是德喜兒。賬房裡討了禮匣,吃了點心,一同出城,往東鄉去了。

 

  到了林家,下的車來。只見賓客轟亂,花彩燦爛。」前蕭管齊嗚,宅內鑼鼓喧天。接客的躬身相迎,讓至客廳。早已到了許多賓客。紹聞往上一揖,也有見他衣服新鮮不敢小看的,也有見他年輕略答半禮的。大家讓坐,紹聞自知年幼,坐了東邊列座,朝外看戲。只見夏逢若跑到跟前,說:「來了好。」

 

  也作了揖,說:「盛大哥今日不來,送的壽儀來了。王賢弟身上不好,我今早約會他,他不能來,也帶的禮來了。」因問:「禮交了不曾?」紹聞叫德喜兒捧出拜匣,交與逢若,去收禮桌上,上了禮單。紹聞不認得人,只叫逢若休向別處去。二人挨坐不離。

 

  過了午時,客已到完。大家請出林騰雲母親拜壽。只見一個老姐,頭髮蒼白,下邊兩隻大腳。拜壽已畢,主人排列席面,告吉安盅,大家讓坐。中間兩正席,自是城中僚弁做老爺的坐了。兩邊正席,是鄉紳坐了。其餘列席,俱本城富商大賈的客坐了。因譚紹聞是潭孝移之子,也坐了一個列席首座。那位首座,是一個胖大麻胡漢子坐了。既在同席,少不得問姓道名,方知他正是今日席前戲主,姓茅名拔茹,河北人。因自己供戲,帶來省城,今日唱的就是茅拔茹的戲。這一等供戲的人,正是那好事、好朋友的,就封上一份禮,也來隨喜。旁邊陪坐的,就是夏逢若,又添上一位主家。

 

  須臾,餚核齊上,酒肉全來。戲班上討了點戲,先演了《指日高昇》,奉承了席上老爺;次演了《八仙慶壽》,奉承了後宅壽母;又演了《天官賜福》,奉承了席上主人。然後開了正本。先說關目,次扮角色,唱的乃是《十美圖》全部。那個唱貼旦的,果然如花似玉。紹聞看到眼裡,不覺失口向夏逢若道:「真正一個好旦角兒。」那戲主聽的有人誇他的旦角,心窩裡也是喜的,還自謙道:「不成樣子,見笑,見笑。既然譚兄見賞,這孩子就是有福的。」一聲叫班上人。班上的老生,見戲主呼喚,還帶著網巾,急到跟前,聽戲主吩咐。茅拔茹道:「叫九娃兒來奉酒。」紹聞還不知就是奉他的酒,也不推托。

 

  其實就是推托,也推托不過了。只見九娃兒向茶酒桌前,討了一杯暖酒,放在黑漆描金盤兒裡,還是原妝的頭面,色衣羅裙,裊裊娜娜走向戲主度前。戲主把嘴一挑,早已粉腕玉筍,露出銀鐲子,雙手奉酒與譚紹聞。嬌聲說道:「明日去磕頭罷。」

 

  紹聞羞的滿面通紅。站起來,不覺雙手接祝卻又無言可答。

 

  逢若接口道:「九娃,你下去罷,將次該你出角了。明日少不了你一領皮祆穿哩。」九娃下去。

 

  不說紹聞臉上起紅暈,心頭撞小鹿,只是滿席上都注目私語。大家說起來,方知他的尊翁,就是那保舉賢良方正的譚孝移。咳!今日方知:乃翁辭世何偏早,拋撇佳兒作匪兒;寄語人間浮浪子,冤魂泉下搥胸時。

 

  日已夕舂。城中有緊急公事送的信來,那幾個做老爺的,等不得席終,早已慌慌張張走訖。又遲了一會,席完,眾客也散了。這譚紹聞也覺得今日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心中老大的不安。爭乃遇著一個粗野的戲主,又有一個甜軟的幫客,扯扯拉拉不得走。主人要留後坐,抹了兩張桌子,移近戲前,另設碟酌。紹聞只得坐下。戲主又點了幾出酸耍戲兒,奉承譚紹聞。

 

  紹聞急欲起身,說道:「簾後有女眷看戲,恐不雅觀。不如放我走罷。」逢若道:「本來戲都不免有些酸處。就是極正經的戲,副淨、丑腳口中,一定有幾句那號話兒,才惹人燥得脾。

 

  若因堂戲避諱,也是避不清的。賢弟只管看戲。我前日沒對你說,走世路休執著書本子上道理。」茅拔茹又叫九娃斟了一回酒。看看日落,紹聞也有了酒了。林騰雲挽留住下,逢若在一旁攛掇,紹聞也就有八分貪戀的意思。只見蔡湘來了,說:「奶奶叫回去哩。」林騰雲道:「天已晚了。怕不能到家。」

 

  蔡湘道;「來時已對門軍說,留著門哩。」茅拔茹那裡肯放。

 

  但紹聞雖然有酒,一時良心難昧;況且遊蕩場裡,尚未曾久慣,忽然一定要走。只得放他坐車回城。

 

第二十二回 王中片言遭虐斥 紹聞一諾受梨園

 

  話說譚紹聞回家,次日無事。到了第三日,王中在門首,只見一個粗蠢大漢,面目帶著村氣,衣服卻又喬樣,後頭跟著一個年幼小童,手拿著不新不舊的紅帖,寫著不端不正的字樣,遞於王中。王中一看,上面寫著「年家眷弟茅拔茹拜。」上下打量,是個古董混帳人。又細看跟的人,脖項尚有粉痕,手尖帶著指箍,分明是個唱旦的。方猜就是個供戲的。便答應道:「家主失候,有罪。往鄉里照料莊農,收拾房屋去了。回來我說就是。」那人道:「幾時走的?」王中道:「去了四五天。」

 

  那人道:「這就出奇了!前日還在林宅同席,如何會走了四五天?分明是主子大了,眼中沒人。依我說,我還看不見這樣主戶哩。你這管家,也就大的很,就是你主子不在家,也該讓我到家中坐坐,吃你一杯茶,留下帖子,好不省事的要緊。像我們每日在外邊闖,也不信這樣人家會作踐人。我就到客廳中閒坐坐,怕甚的!」

 

  一面說著,早已上門台到院裡了。進的前院,這紹聞正在客廳簷下坐著,口中打嘯,引畫眉兒叫。茅拔茹道:「好大的主子!明明在家,卻叫家人說往鄉里去了七八天。九娃兒,把帖子交了,咱走罷。這就算咱拜了客。」九娃道:「帖子家人收了。」茅拔茹道:「既是收了,還討回來。」扭回頭來就走。

 

  紹聞道:「這是那裡話?」茅拔茹道:「你沒在家,出門七八天,我跟誰說話哩?」紹聞一把扯住道:「這是啥話?」茅拔茹道。」啥話不啥話,你問你門上二爺。」紹聞一靈百透的人,便說道:「想是底下人不認的,錯說了話。千萬休怪,我賠禮就是。」慌忙作下揖去,茅拔茹攙住,說道:「不消,不消。我坐坐就是。」

 

  一同到了廂房,也不為禮。紹聞一片聲叫看茶。茅拔茹道:「還喫茶麼?」紹聞道:「啥話些!」茅拔茹道:「我前日席上,看見尊駕像是個好朋友,所以今日來拜。不料門上二爺,硬說你出門七八天。我小弟在家,也是鄉宦舊家,家下小價,沒有像這樣敢得罪人的。」紹聞明知是王中,便說道:「小價該死,我一定處治他。」雙慶兒送上茶來,紹聞奉過茶,茅拔茹道:「九娃,與譚爺磕頭。那人咱也不與他一般見識。」九娃走上前來,磕下頭去,說道:「少爺好呀。」紹聞一手攙起,那九娃就站在紹聞跟前,等著接茶盅,紹聞見溫存光景,便吩咐雙慶兒:「你放下茶盤,到後邊擺幾個粗碟兒。連德喜也叫的來。」

 

  說猶未完,夏逢若已進門來,未說先笑道:「好呀!好呀!」

 

  茅拔茹立起身來道:「少時便去奉拜,如今不為禮罷。」逢若道:「豈敢。」一同坐下。雙慶擺上碟兒,德喜提著酒注兒斟酒。茅拔茹也不推辭,逢若也不謙讓,便吃起酒來。酒未數巡,茅拔茹使叫九娃唱曲子。九娃頓起嬌喉,唱了兩牌子小曲,逢若哼哼的接著腔兒,用箸敲著碟子,卻也合板眼。九娃唱完,說道:「唱的不好,爺們笑話。」夏逢若道:「間《集賢賓》第四句,再挑高著些,第六句,少一個彎兒。」九娃道:「記下就是。」逢若道:「我也遞你一盅酒兒。」九娃星眼看著茅拔茹說道:「我不會吃。」茅拔茹道:「既是夏爺賞你,你吃了罷」九娃方才接住吃了。又唱了兩三二個曲子。——若是將這些牙酸肉麻的情況,寫的窮形極狀,未免蹈小說家窠臼。

 

  日將午時,早已一桌美饌上來。茅拔茹道:「初次奉拜,那有討擾之理?」紹聞道:「便飯不堪敬客。」逢若道:「既是通家相與,也彼此不用客氣。」九娃兒也站在一旁吃飯。吃完了,茅拔茹要起身,說道:「今日天晚,明日去拜夏兄。」

 

  夏逢若急忙接口道:「我兩個明日即去答拜。既是好朋友,何在到我家即算拜,不到我家不算拜麼?我兩個明日去奉看就是。」茅拔茹道:「這才是四海通家的話。我明日就在小店恭候。」夏逢若問九娃道:「那座店裡?」九娃道:「同喜店。」

 

  逢若道:。是戴君實家,是也不是?」九娃道:「正是。」紹聞還留吃酒,茅拔茹道:「戲上事忙。頭盔鋪裡鄧相公說,今日下午商量添幾件東西哩。我去罷。」一同出了廂房,恰遇王中從大門進來,茅拔茹笑道:「說你出門七八天,就是這位大爺。」紹聞道:「這是河北茅爺,認著。」王中一聲也沒言語,站在門旁,讓客與家主出去。一拱而別。

 

  逢若又進來,要再吃一杯茶,訂明日回拜的話。」又誇了一會九娃,著實有眼色。又說:「明日回拜,那裡有戲子,我衣服不新鮮,臉上不好看。也還得二兩賞銀,一時手乏。還得幫湊幫湊。」紹聞道:「你休高聲,我今晚給你運用。明日你只用早來約我同去,就都停當了。」逢若道:「你衣服太短,我穿著不像。」紹聞道:「有長的你穿就是。我實不瞞你,先父還有一領藍緞寬袍兒,你穿的了。你明日只要看那個王中不在門首,你進來。不是我怕他,他是先父的家人。我通不好意思怎麼他。」夏逢若道:「這是賢弟的孝道。王中粗人,那裡得知。」紹聞道:「這話休叫盛大哥知道。」逢若道:「休看我多嘴,正經有關係的話兒,卻會爛在肚裡。」日夕時去了。

 

  晚間,紹聞替逢若料理衣服,賞銀。

 

  到了次日早晨,逢若瞅著王中不在門首,進的廂房。紹聞出來相見,說道。那書櫃裡是昨晚拿出來的衣裳,你趁沒人先穿上。」又拿出七八兩銀子,說道:「這是我在賬房要的。一言難盡,多虧王中極早睡了,說他身上不好哩,才要出這七八兩銀子。這個夠賞戲子麼?」逢若換了衣服,說道:「到也可體。只是時常來借,卻不便宜,不如就放在我家,我卻不要你的。老伯的衣服,我斷不敢不敬重。至於賞戲子們,若要說這是稱准的一兩二兩,便小家子氣了;只可在瓶口捻出一個錁子、兩個錁子,賞他們,這才大方哩。」

 

  一時早飯上來。吃完,叫雙慶兒討了兩個拜帖,不用閻相公寫,逢若在廂房自寫,也寫了「年家眷弟」的派頭。紹聞卻是素花柬,跟著兩個小廝。逢若道:「這兩個他都認的,顯的我是借的人。只叫一個跟去。你與我再安排一個人,就是粗笨些也可。」紹聞因叫鄧祥算上一個。二人出的大門,德喜、鄧祥在後,一直向同喜店來。

 

  到了店口,戴君實看見,與夏逢若作了揖,與譚紹聞也作了揖,說道:「二位回拜客來了?茅爺今早,叫當槽的在如意新館定下一桌酒席,說午時要待客哩。戲已安排就了。」逢若道:「只怕別的還有客。」話猶未完,茅拔茹在上房看見店門是譚夏二位與店主說話,早已不待傳帖,跑將出來,說道:「候的久了。」於是連店主一同讓進去。

 

  二人方欲行禮,茅拔茹攙住,說道:「論起來,我還該與二位磕頭哩。我家裡家叔不在了,昨晚有信來,真正活氣死我。二位坐下,我說。」店主叫當槽的送上茶來。九娃斟茶,奉畢,紹聞臉皮漸厚,便對九娃道:「昨日有慢你。」九娃笑了一笑。

 

  夏逢若道:「譚賢弟成了款了。」只見茅拔茹把膝上拍了一下,說道:「咳!你說氣人不氣人,家叔竟是死了!」逢若道:「什麼陡症?如何得知?」茅拔茹道:「昨晚送的信來,說起來恨人之極。我小弟在家,也算一家人家,國初時,祖上也做過大官。只為小弟自幼好弄鑼鼓,後來就有江湖班投奔。小弟叫他伺候堂戲,一些規矩也是不知道,倒惹的親朋們出像。我一怒之間,著人去蘇州聘了兩位教師,出招帖,招了些孩子,揀了又揀,揀出一二十個。這昆腔比不得粗戲,整串二年多,才出的場,腔口還不得穩、我今實不相瞞,上年我賣了兩頃多地,親自上南京置買衣裳,費了一千四五百兩,還欠下五百多賬。連臉子、鬼皮、頭盔、把子,打了八個箱、四個筒,運到家裡。誰想小地方,寫不出價錢來。況且人家不大熱合這昆班。我想省城是個熱鬧繁華地方,衙門裡少不了正經班子,所以連人帶箱運在省城。連昨日林宅,共唱了三個戲,還不夠箱的腳錢。知道我家叔老人家,偏偏的會死起來。我來時,家叔病原沉重,原說不叫我來。我想在家一干人空空盤絞,也是難事,因此硬來了。如今果然不在了。我待說不回去,他一是我個胞叔,不說在舍弟臉上不好看——舍弟他還小哩,也不知道啥,怕親朋們也談駁我。」——逢若插口道:「是哩。」——「我待說回去,這一班子人,怎麼安插?我明日就要起身,趕上大後日封柩罷。真真的活悶悵死了人!」

 

  九娃上來問:「開鑼罷?」茅拔茹道:「這還問我麼?」

 

  一聲鑼鼓,早已在院裡棚下,唱了兩三出散戲。如意館抬上席來,茅拔茹賞抬盒人五十文錢,又吩咐九娃道:「您煞了戲罷,去附近鋪子裡吃了飯,早回來開戲敬客。」因又說道:「這可像個樣子麼?況且這宗花消,我走後如何支撐得祝」夏逢若便向紹聞道:「我們備一頓飯錢。」便向繡瓶口掏出一個錁兒,紹聞掏出四個錁兒。夏逢若道:「班上的,這是我兩個送你們一頓粗飯。」老生道:「不敢討賞。」逢若道:「見笑,免人意兒罷。」茅拔茹道:「不該費心,叫他們通過來磕頭謝賞。縫若又叫道:「九娃兒,我與譚爺替你做件衣裳,你自去揀你心愛的買罷。」逢若一個錁兒,紹聞兩個錁兒,九娃收了,磕頭又謝。茅拔茹道:「他們吃飯。你就在這裡伺候罷。」九娃道:「知道。」於是德喜兒、鄧祥擺開席面,譚。夏二人首座,店主、茅拔茹打橫。九娃斟酒。

 

  飲酒中間,店主道:「茅爺,你通不吃一盅兒?令叔老大爺去世,想是大數該盡,也不用過為傷心。」茅拔茹道:「倒也不在這些。只是如今這一夥子人,主人家,你承許下,我就不作難了。」戴君實道:「我是賃的這座店,不過替買看吃罷了。茅爺你撇下,我實實擺佈不來。」逢若道:「茅兄是愁沒房子麼?」茅拔茹道:「一來沒房子,二來沒人招駕。」逢若道:「譚賢弟有一攢院子,在宅子後,可以住得下,我就替你招駕,何如?」紹聞未及回言,茅拔茹早已離座三揖,道:「箱錢就是譚兄哩,長分子就是夏兄哩。就是吃三五石糧飯,用十數串萊薪錢,我回來算賬。我若有一點兒撒賴,再過不的老爺河。」戴君實道:「茅爺何用賭咒。通是好朋友,何在這些。」

 

  逢若向紹聞道:-就是這樣了,你看行也不行?」紹聞千不合萬不合,答道:「你看該怎的,就怎的。」茅拔茹哈哈大笑道:「明早就起箱去。爽快我有一句話,一發說了罷。九娃過來,你就拜了譚爺做個乾兒子罷。」紹聞這一驚不小,方欲回言,九娃早已磕了四個頭,起來靠住紹聞站著。店主起來作揖,說與譚紹聞道喜,紹聞囂的耳朵稍都是紅的。逢若指定九娃道:「好孩子,有福!有福!」

 

  須臾,戲子吃飯回來,又開了戲。不叫九娃出角。把殘席賞了德喜、鄧祥。當槽的速去如意館取五六盤小賣,叫九娃吃了。唱完幾出戲,家中宋祿套車來接。茅拔茹打點起身,不肯再留。一同出了店門,九娃小心用意攙住紹聞上車。逢若早已超乘而上。說了一聲「擾!」車兒飛也似跑了。到分路之時,逢若下車而去。

 

  紹聞到了家裡,心裡只是亂跳,又不敢向人說。只推有酒,蒙住頭就睡。

 

  到了次日,未曾起來,早已八個箱,四個筒,槍刀號頭,堆滿了碧草軒。原來東方日出時,蔡湘方才起來,開了園門,一轟兒抬的抬,搬的搬,不多時,一院子都是戲子。把一個蔡湘竟是看呆了,只像夢裡一般。這一個戲娃子弄花草,那一個戲娃子摸筆硯,只聽掌班的喝道:「休要多手。等譚戲主出來,你們要擺齊磕頭,休要失了規矩。」九娃道:「我是不磕頭的。」

 

  蔡湘定省一大會,方才往宅下飛報軍情。咳!

 

  子弟切莫學世路,才說周旋便濁污;

 

  依依父兄師長前,此外那許多一步。

 

第二十三回 閻楷思父歸故里 紹聞愚母比頑童

 

  話說蔡湘到樓院,紹聞還不曾起來,蔡湘到樓門口,對王氏說道:「不知那裡來了一班戲子,將戲箱堆滿一書房。」王氏道:「誰叫他來的?」蔡湘道:「不知道。」王氏便向樓房內間去問紹聞;「怎的一個書房,就叫戲子佔了,誰承當他的話?」紹聞從被裡伸出頭來,說道:「原是河北一個茅戲主,我去回拜他,他說他家裡有緊事,要問我賃房子。我也沒承許他,誰知道他就搬的來了。」王氏道:「越發成不的!你這幾年也不讀書,一發連書房成了戲房了。」紹聞道:「他暫住幾天就走哩。其實我也沒承當他。」

 

  話猶未完,只見雙慶兒慌張跑在樓下,拿了一個手本,說:「班上人與奶奶、大相公磕頭哩。」九娃兒早已到樓院裡,說道:「俺奶奶哩?」王氏走到樓門口。九娃端相是個內主人,便爬在地下磕了頭,起來說:「乾爹還沒起來呢?俺班上都在後門等著磕頭哩。」王氏回頭說道:「你起來罷,你弄的事,你去打發去。」紹聞起來,也摸頭不著,並也沒法子發放。九娃見紹聞起來,說道:「班上人候已久了。」雙慶道:「後門上擠了一攢子等著哩。」紹聞只得到後門上。一個唱老生的說道:「班上人與老太太磕頭,再與戲主磕頭。」紹聞道:「家裡我說罷。」老生道:「這一番打攪處多,取東討西,未免驚動老太太,一定該見個禮兒。」紹聞道:「不需罷。」老生道:「既是戲主不肯,俺就與戲主磕頭罷。」說了一聲,一大片人,都跪下去磕頭,口中都一齊說道:「照看,照看。」紹聞一人,也攙不過來。唯有九娃站在紹聞身邊,笑嘻嘻的看著。眾人起來,一齊又進碧草軒去了。

 

  紹聞回到樓下,九娃跟著也到樓下,就移座兒,說:「乾爹,你坐下罷。」王氏看著,也沒啥說。紹聞也沒處開口,少不得說道:「九娃,你坐下。」九娃道:「我不坐。奶奶,你有針線兒與我些,我的衫子撕了一道口子,得兩根綠線縫縫。奶奶,要不我拿家來縫縫罷?」王氏道:「我與你針線,你自己縫。」九娃見光景不堪熱合,接過針線,說道:「等等送針來。」慢慢的下樓台,從後門走訖。王氏說紹聞道:「你就是認乾兒,也再等幾年。你看那孩子,比你小不上兩歲哩!」紹聞道:「誰認他來?他只管胡叫哩。」

 

  這宗事,若再為詳說,未免與譚孝移面上有些不忍,就此住了罷。

 

  看官若說,此時王中見了這個光景,定然抵死破命的不依。

 

  原來王中自前日有些感冒,此時已發熱,頭痛噁心,蒙頭蓋腦在屋裡睡著,所以不知。趙大兒知他丈夫性情,瞞的風也一絲兒不透。

 

  不說王中害玻且說閻楷叫德喜兒請大相公說話。紹聞到了賬房,閻楷說道:「我後日要起身回家,把賬目銀錢交與相公。」紹聞一聽此言,心下想道:「是我幹的不是事,惹的門客見辭。」便紅了臉說道:「閻相公是為什麼走的這樣速?」

 

  閻楷道:「昨日松盛號李二爺捎來我的家書,家父書上寫的著實想我。我五年不曾回家,心裡委實過意不去。只為家道貧寒,在家中無以奉事老父,在外邊又惹老父牽掛。又為府上大爺待我太好,多年來感恩承情,謝也謝不荊今年家父整六十了,我常在外邊,也算不的一個人。況且先兄撇下一個舍侄,今年十一歲了,也該上學讀書。若再流落了,像我這個樣子,我也是個書香人家,先兄臨終時,再三痛哭囑托,我何以見先兄於地下?況且千里捎書,內中只說家父著實想我,卻又不是家父手筆,我又疑影別有緣故。」閻楷一面說著,早已雙淚俱下。

 

  紹聞道:「那得別有話說。」閻楷道:「家父有個胃脘疼痛之症,行常肯犯。我累年也捎回去幾次治胃脘的丸藥,我只疑影這個玻這是我昨晚一夜沒睡,將賬目都算明白,總一絲兒也不錯。櫃內現銀三百三十兩八錢五分,三大封是整哩,那小封進三十兩零銀。床下錢,有八十串有餘。求相公逐一驗明。至於外欠,都有賬目。」

 

  卻說紹聞起初聽說閻相公要回家,又說到父子天性之地,也未免有些慘然不樂。既而又說到現交手三百多銀子,八十千錢,想今日卻也順手便宜,省的再來賬房支討,有多少阻隔。

 

  況且閻相公一去,我大了,我也無須再用賬房。便說道:「閻相公既為父子之情,我也不忍再留。至於銀錢,何用查驗。自從先父到今日,誰還不知道你的心腸哩。只是到家何日能來?」

 

  閻楷道:「家父若是康健,不過五個月就回來。要之,家父就是康健,現今過了六十歲,在家就受些艱窘,我也不肯來,也就不敢來了。」紹聞道:「既是如此,你就打點行李。我還有些須薄敬,今晚就奉餞罷。」

 

  說罷,紹聞回到樓下。對母親說:「閻相公要回家,今晚要擺席與他餞行。」王氏道:「你近日大了,什麼還由得我?你各人廚下吩咐去。適才你那乾兒要一口大鍋,一個小吊,碗碟要二三十件子。這還成個人家麼?叫戲娃子在院裡胡跑。你爹在日,你見過這規矩麼?」紹聞道:「與了他不曾?」王氏道:「你如今是一家主子,沒見你的話哩,誰與他?」紹聞道:「雙慶兒、德喜兒哩?照數與他,明日都是有賃錢的。」原來這些德喜兒、雙慶兒孩子家,早已鑽到碧草軒,弄鬼臉,戴鬍子,沒一個在手下。紹聞見沒人在跟前,說道:「那也是小事。只如今收拾個粗席面,餞餞閻相公才是。娘,你吩咐冰梅、趙大兒一聲。」王氏道:「你看冰梅這兩個月,白日裡還下得樓下不得樓?趙大兒他漢子病著了,他伺候茶水,顧的顧不的?我不管你的閒事。我越想越氣,難說一個好好人家,那裡來了一班戲子胡鬧。我一發成了戲娃子的奶奶!」

 

  紹聞又羞又急,只得到前邊向閻楷說道:「你說,樓上大奶奶,如今要三十兩銀子,交與東街王舅爺蘇州捎首飾頭面。說明年與孔宅行禮時使用。我說臨時本城中也辦的來,奶奶不依,一時就要。如今隆哥在樓下等著哩。」閻楷道:「我明日要走,王中又病著,我一發把銀子連鑰匙交與相公罷。只是隆相公現在這裡,請出來見一見,我不能往東街奉別去。」紹聞道:「他聽說你要走,也要來前邊看你。我怕誤了你打點行李,說你去大街辭別各鋪家去了。你如今要請他,顯得我說瞎話。你只把銀子交與我罷。」閻楷於是開了櫃門,將銀子交與紹聞。

 

  說道:「相公呀,不是我生意行裡人,開口說銀錢中用,只是相公年幼,休要妄費了。有時,看這東西不難;沒有時,便一文錢逼死英雄漢。相公要知道珍重。我只願相公這錢買書,供給先生。」紹聞點頭道:「閻相公說的真正是好話。」原來王中病了,雙慶、德喜兒只顧在戲房看串戲,閻相公只顧慌張著走,所以後邊碧草軒叫戲子佔了,閻楷一字不知。因此還說那買書、請先生的話。

 

  且說紹聞收了大小四封,先把三大封偷放在父親靈柩底下,鎖了廳門。拿了一小封,從前門出去,由胡同口轉到後門進來。上的樓來,叫道:「娘,這是戲主送來一月房錢,是三十兩,算了娘的私囊罷。」王氏喜盈盈展開一看,說道:「這三封是房錢,這一小封是啥?」紹聞方想起來,這八錢的小封,忘了取去,便說道:「這算是折禮盒一架,娘都收了罷。他們吃糧飯、菜薪、越外還要與錢哩。」王氏笑道:「你到明日使用時,不許問我再要。要使我哩,須與我出利錢。」

 

  王氏起初也極惱戲子佔了書房,後來兒子拿了三十兩哄了,便喜歡起來。這是什麼緣故?看來許多舉人、進士做了官,往往因幾十兩銀子的賄,弄一個身敗名裂。從古說「利令智昏」,何況婦人?何況王氏本是一個不明白的婦人?

 

  此是旁話。且說紹聞安插住母親,便依舊開了中廳的鎖,在父親靈柩下,取出那三百兩來,放在東套房裡鎖訖。來到賬房裡坐下,問道:「閻相公。連年束金,還欠多少?」閻楷道:「連年我的勞金,都支的過界了。」紹聞道:「如今盤費哩?」閻楷道:「我適才在梭布店借了二千錢,夠了。」紹聞道:「快與他送回去。我送二十兩,與尊翁老人家做件衣服。

 

  越外盤費三千。」閻楷道:「這個我斷不敢領。盤費錢我受下一千,把那錢就送回布店一半去。多了也累贅的慌。」紹聞道:「我是見相公的孝道,故助二十兩。難說你替老人家辭了不成?」閻楷不覺垂淚道:「多謝,多謝,大惠終身難忘。」此後,晚間紹聞餞酒贈贐,次早拜別起程的話,不必細述。

 

  卻說紹聞次日送閻楷登程,回到後院。早已見九娃在樓門前等著,說道:「班上人等著,如何昨天一天沒到戲房去?」

 

  紹聞道:「你隨我前院來,我問你話。」因開了客廳門,九娃說:「屋裡有靈,我怕的慌。」紹聞道:「有我哩,怕什麼?」

 

  又開了套房門,九娃隨著進去。紹聞扯開櫃鬥,把銀子填了一瓶口,說:「你各人買東西吃。」遲了一會,才出來,鎖了門。

 

  紹聞隨九娃上碧草軒來。只見廂房有幾個末、丑角兒,在那裡讀腳本。有一個生角兒,在軒上前簷下站著,掌班的敲著鼓兒上腔。這夏逢若不知何時已到,早在旁邊醉翁椅兒上,拍著手哼哼的幫腔。大家見了,一齊起來,垂手站在旁邊。逢若道:「譚戲主呀,看看正經蘇班子規矩如何?」紹聞道:「好。」掌班近前商量了些糧飯、菜薪的話。又說:「天涼了,孩子們都穿的是夏衣。茅戲主又回去了,少爺替小的們料理。

 

  等茅戲主來,小的們掙下錢,—一補上,再不虧損少爺。」紹聞未及回言,逢若便接口道:「休說裌衣,連冬衣也制得起。孩子們鞋靴襪子,也是該換的。通在譚爺身上取齊。等你的戲主到了,我保管—一清還。」老生道:「爺們的恩典,小的們只是磕頭罷。」紹聞道:「夏哥,你就去與他們辦去,上一筆賬就是。」逢若道:「我如今不是當年有錢,到鋪子裡人家就要掂我的份量。須是現銀子,又省價錢,又揀好的,茅兄來,也看的過,說我們兄弟辦事不差。」紹聞道:「我也沒有現銀子。」九娃道:「乾爹,那櫃斗一大封足夠了。」逢若道:「九娃說有銀子,你如何說沒有呢?你去取去罷。我來說一宗戲。柳樹巷田宅賀國學,要寫這戲,出銀十五兩。掌班的不敢當家,等你一句話兒。說停當了,後日去唱去。如今九月將盡,萬一天變起來,孩子們冷的慌,渾身打顫,成什麼樣子?」紹聞道:「戲錢我不管。」逢若道:「衣裳鞋腳錢,你可管了罷?」

 

  九娃道:「我跟乾爹去取去罷。」逢若笑道:「叫孩子磨兌住了,不怕你不齲」紹聞只得起身,九娃跟著,到了客廳。依舊開了鎖,取了八十兩那一封出來。又從樓院經過,王氏正在樓門裡坐著。九娃說:「奶奶,把剪子遞與我使使。」王氏叫趙大兒與了。九娃跟著,依舊上碧草軒來。紹聞道:「這是八十兩,你去辦去。」

 

  逢若道:「夠不夠回來清賬,好叫你們戲主奉還。」老生道:「自然的。小的跟著去。」逢若心中要扣除銀子,便說道:「你們跟著我,我實在囂的慌,我就辦不上來了。」老生道:「小的就不用去。只是綢子都要一樣一色,省的孩子們嫌好嫌歹,一樣兒就沒的說。」逢若又向紹聞道:「九娃這衣裳錢,是不叫茅兄還的,須是另樣的了。」紹聞道:「隨你罷。」九娃道:「我穿只要碎花兒。我不愛那大朵子花,大雲頭的。」逢若道:「好孩子,我記著哩。」拿的銀子去了。

 

  紹聞向戲子道:「你還教你的戲,休誤你的正經事。你坐下。我也看看。」老生道:「少爺在此,小的怎麼坐。」紹聞道:「不妨。」仍舊坐了上腔。九娃泡了一壺飛滾的茶送來。

 

  紹聞看了一會,自回家中吃飯去。

 

  到了午後,九娃直進樓來,說:「夏爺辦的東西回來了,還跟著一個鋪子裡小夥計,清賬取銀子哩。」王氏道:「是那裡銀子?」紹聞道:「是他各人班裡銀子。」紹聞跟著到碧草軒,只見七八個針工已在。逢若道:「梁相公,這就是買主,少不下你的銀子,緊著就跟的來了。」那人與紹聞作了一個揖,說道:「久仰。」紹聞道:「不敢。」把東西展開,連綢緞靴帽一齊清算,除了九娃二十一兩,算在紹聞身上,不登戲上賬簿,其餘除收五十九兩現銀外,還要九十兩零四錢八分。紹聞面有難色,道:「委實我沒了銀子。餘下九十多兩,上在貴號賬上,等茅兄回來,我管保齊完,一分不久。」那梁相公道:「一來鋪子裡本錢小,目下要上蘇州。二來夏爺說是現銀,所以折本兒賣了。如今若說賒了一半,我也難回復掌櫃的這句話。」九娃只推看緞子,走近夏鼎跟前,悄悄說道:「還有一整封哩。」

 

  夏逢若心內有了主意,正色說道:「譚賢弟,不要這樣說。這八九十兩也是現成的,不必推三阻四。不過茅兄來時,一秤子全完就是。那人也是個夠朋友的。若是有一厘短少,我就擋住他這一架箱。」老生道:「譚爺放心,小的也敢承許。」紹聞只得回去,把那一封也拿的來,當面兌了。老生把戲上賬簿寫上一筆:「九月二十九日,借到譚爺銀子一百四十兩四錢八分。」

 

  梁相公包了銀子,說道:「托福,托福。」一揖而去。逢若道:「家母適才叫小價尋我,想是家中有事。交完東西,我去罷。」

 

  也跟的去了。

 

  你說那梁相公,何嘗是鋪子裡人?原是逢若講明了九十幾兩銀子,買成鋪子東西。為要扣除這四五十兩銀入私囊,街上尋了個一黨兒夥計,會說山西土話的人,俗話說是「咬碟子」,妝成小客商。兌了銀子,再找明鋪家,贖回當頭。背地裡與那人七八兩,自己得四十多兩,各人自去花費去了。

 

  這是蔑片幫閒恆徑,講他做甚。單說碧草軒一起針工,把書案排開,鋪上氈條,展開綢緞,霧了潤水,排開熨斗,量了長短,動了剪刀,須臾裁成件子。黃昏點起幾碗燈來,一齊動手。紹聞看了更深天氣,九娃獨自送回。到了次日晚上,一齊縫成。及至往田宅唱戲時節,各個都是一色軟衣,惟有九娃別樣,一齊去了。

 

  不說譚紹聞壞了乃翁門風,只可惜一個碧草軒,也有幸有不幸之分:

 

  藥欄花砌盡芳蓀,俗客何曾敢望門;

 

  西子只從蒙穢後,教人懶說苧蘿村。

 

第二十四回 譚氏軒戲箱優器 張家祠妓女博徒

 

  話說戲子佔了碧草軒,所惜者,王中在病,不曾知曉,若知曉時,戲子如何住得成?所幸者,王中在病,不曾知曉,若知曉時,火上加油,性命還恐保不祝只因王中害這場瘟疫,每日昏昏沉沉,呻吟不絕。以致紹聞每日在碧草軒戲謔調笑,九娃兒居然斷袖之寵。其初還有個良賤之分,可憐數日後,班上人見紹聞年幼輕佻,也就沒個良賤光景了。從田家唱戲回來,夏逢若就中抽了寫戲的長分子。

 

  後來又寫了幾宗山陝會館的戲,江浙會館的戲。紹聞只怕寫成了,碧草軒便要「闃其無人」意思。一日紹聞在軒上與那唱正生的小娃子調笑。那唱正生的卻是掌班的侄子,掌班的一聲吆喝道:「尊貴些罷,休要在少爺面前輕樣!」紹聞滿面通紅。

 

  自此少在碧草軒來往。只使雙慶兒叫九娃在家中來往。漸漸的樓上同桌吃起飯來。這九娃有紹聞與的銀子,外邊唱一棚戲回來,必定買人事送奶奶,雙慶、德喜兒也都有些小東西贈送。所以人人喜他。

 

  忽一日,九娃拿了一封書,遞與紹聞。書上寫道:

 

  字啟譚大哥台下入目。茲啟者:套言不陳。我那日回家,將班子托於哥照看,原說幾日就回。不料本縣老爺做生日,一定要我這戲。原差火籤催了幾回,誤了便有弄沒趣之處。至於糧飯,我改日進省送去。哥見字發回可也。異日叩謝承情。

 

  眷弟茅拔茹頓首具

 

  九娃見紹聞看完,說道:「我不走。」紹聞道:「與班上人商量。」急上碧草軒來。

 

  只見胡同口有兩輛車,班上人正往車上抬箱。掌班的見了紹聞,說道:「譚相公休把借的銀子、糧飯錢放在心上,戲房裡還撇下四個箱、兩個筒。一來腳重了,路上撈不清,二來就是相公的一個當頭。」紹聞道:「不回去該怎的?」掌班道:「俺倒不想回去。只是弄戲的規矩,全要奉承衙門。如今州、縣老爺,也留心戲兒,奉承上司大人,又圖自己取樂。如何敢不回去?要不回,就有關文來了。」紹聞道:「九娃有了病,回去不成。」掌班道:「相公休要恁的說。今日趁天好。晌午過了黃河才好。」說著,箱筒抬完。大家說:「磕頭謝擾。」紹聞說:「不用。」眾人也就止了。一轟兒出胡同口,紹聞跟著看。一輛車撈箱筒。十來個小戲子嘻嘻哈哈,又上了一輛車。

 

  年紀大些的,跟著走。九娃車上道:「乾爹,回去罷。」趕車的一聲胡嘯,車兒走開,漸漸的轉過街彎,望不見了。

 

  譚紹聞如有所失。回到碧草軒上,只見三四個破箱鎖著,兩個筒也鎖著。牆角破緞靴子,桌上爛鬼臉、破鑼、裂鼓、折槍、斷刀,有幾件子,滿屋狼藉不堪。連書櫃門的鎖也扭了,書套書本子,如亂麻一般,也不知少的是那一冊。院中花草,沒有一株完全的。滿院溺跡糞灘,滿壁歪詩野畫。平日為甚不曾看見?只為心中顧不的。今日從頭一看,才都看見。心中好不惱也!好不悔也!又想二百多兩銀子,兩天都盡,又費了許多糧飯油鹽,是為甚的?端的干的不是事,算不起個人。坐在醉翁椅上,家中請吃飯,也懶得去吃。

 

  正在碧草軒上生氣,只見夏逢若到了,說道:「戲子一個也不見,想是那裡唱去麼?盛大哥差我來定戲,說叫去玩玩哩。」紹聞道:「走了,目下只怕七八分過了黃河。」夏逢若道:「好狗攮的!愛見來就來,愛見去就去,我不依這事。這些借的銀子,吃的糧飯,放在空裡不成?我將來替你告到官上,行關文,關這姓茅的騙子手。」紹聞從順袋掏出一封書子,遞於夏逢若。逢若看了一遍,道:「這也怪不的他。只是這些欠頭,該怎的?」紹聞道:「你去屋裡看去,有四個箱,兩個筒,說是當頭。」逢若道:「有這當頭,不愁咱的銀子,盡少也值千把兩。他異日有銀子,贖與他;沒銀子,你再添幾兩,招一班好子弟,我就替你領戲。只是我看你那個光景,著實氣哩慌。

 

  咱往盛大哥那裡晃晃罷。我一來好回盛大哥,說戲子走了,二來替你散散悶。」紹聞道:「我不去。」逢若道:「既不往盛宅去,我同你再尋個散悶去處。」紹聞道:「我不去。」逢若起來,一手扯住袖子道:「走罷,看氣的那個腔兒。你賴了?」紹聞道:「我不去。」逢若道:「是了!是了!你是說九娃走了就是。呸!你跟我來,管情叫你喜歡就是。」

 

  扯著拉著,紹聞跟的走著,出了胡同口。紹聞道:「我未曾吃飯哩。」逢若道:「我也沒吃飯哩。你跟著我來,有你吃的就是。」轉到大街,到了如意老館門口,逢若拉紹聞進館。

 

  紹聞道:「我從不曾下館吃飯。」逢敬若道:「蓬壺館請盛大哥是誰了?」紹聞只得進去。揀了座頭,叫了四五盤子葷素,吃了兩提子酒。逢若撩衣還錢。

 

  出的館來,往南走了兩條大街,又走了一條僻巷,又轉了一個彎,只見一個破舊大門樓兒,門內照壁前,栽著一塊極玲瓏太湖石兒。逢若道:「我先走,引路。」紹聞道:「這是誰家?你對我說,我好去。」逢若笑道:「你只管的來。」進的二門,是三間老客廳,紹聞見廳簷下懸著匾,心裡想著看姓氏,誰知剝落的沒字兒。又轉了一個院子,門上懸著「雲中保障」匾,款識依希有「張老年兄先生」字樣。紹聞方曉得主人姓張。

 

  進的門去,三間祠堂,前邊有一個卷棚,一付木對聯,上刻著七言一聯云:「一叢丹桂森梁苑,百里甘棠覆浩州。」紹聞方曉得是個舊家。

 

  只見主人陪著一位客坐著說閒話。見了逢若,便道:「來了?」又見後邊譚紹聞,方起身道:「哎呀,一發還有客哩。」

 

  大家為禮讓坐。坐下,主人便問道:「老逢,這位客哩?」逢若道:「是敝盟弟,蕭牆街裡譚。」逢若即指著客與主人道:「賢弟不認的。此位是布政司裡錢師傅。這主人綽號兒叫做『沒星秤』。」那主人向逢若頭上拍了一掌,笑道:「沒星秤,單掂你這兔兒絲份量。」逢若方才道:「這張大哥,叫做張繩祖。」大家齊笑了。

 

  逢若道:「淡先生哩?」錢萬里道:「我昨日上號,有考城竺老爺稟見。淡如菊在他衙門裡管過號件。我對他說,他說今日要與竺老爺送下程,還要說他們作幕的話。」逢若道:「他贏了咱的錢。倒會行人情。」張繩祖道:「你昨日贏的也不少。」

 

  逢若道:「我只贏夠七串多,老淡足贏了十幾串。」紹聞方曉得是個開賭的舊家。

 

  小廝捧的茶來,先奉紹聞,紹聞便讓錢萬里。錢萬里道:「上年保舉賢良方正的——」紹聞道:「是家父。」錢萬里道:「那部咨是我小弟辦的,如今可出仕了?」紹聞道:「先父已經去世。」錢萬里道:「可傷!可傷!」

 

  話猶未完,淡如菊慌慌張張來了。說道:「你們怎麼還不弄哩?是等著我麼?」張繩祖道:「還有一個生客,你沒見麼?」

 

  淡如菊方看見譚紹聞。作下揖去,說道:「得罪!得罪!眼花了。」逢若道:「昨日黃昏,你把個五點子當成六點子,硬說是『雙龍擺』。你單管著眼花賴人。」淡如菊道:「不胡說罷。此位客尊姓。」紹聞道:「姓譚。」淡如菊道:「家兒已夠了,咱來罷。」錢萬里道:「下程送了?」淡如菊道:「收了十個橘子,余珍敬趙。」錢萬里道:「下文的張本呢?」淡如菊道:「竺老爺說,回到衙門來接。」大家都道:「恭喜!恭喜!」

 

  小廝已把賭具伺候停當,齊讓譚紹聞道:「就位。」紹聞道:「我一些兒不懂的。」逢若道:「他原是散心的。他原不會,不必強他。俺兩個把牛罷。譚賢弟,你在我脊樑後坐著看罷。你那聰明,看一遍就會了,省的再遭作難。你怎麼讀《五經》,況這個是不用師傅的。」果然四家坐下,紹聞坐在逢若背後,鬥起牌來。逢若道:「抽頭的如何不來?」張繩祖道:「他怯生。」逢若道:「叫的來,我承許下譚賢弟了。」繩祖附耳吩咐了小廝。少頃只見一個如花似玉的妓女,款款的上祠堂來。見了別人,都不為禮,惟向紹聞俯俯身子,說了句:「磕頭罷。」紹聞道:「不消。」那妓女名喚紅玉,奉了紹聞一杯茶。也坐在逢若背後,與紹聞同看。每一牌完時,逢若便向紹聞說了名色,講了搭配。未及吃午飯時,這紹聞聰明出眾的人,早已洞悉無餘。

 

  吃了午飯,大家讓紹聞入伙。紅玉說道:「我再替譚爺看著些。」譚紹聞午前早已看那搭配變化,有些滋味。又有紅玉幫看,便下去了。到日落時,偏偏的紹聞贏夠五六千。到完場時,都照碼子過現銀子。紹聞平白得了五六兩銀子,心中好不喜歡。要辭別起身,張繩祖、淡如菊、錢萬里數人,只是死留。

 

  紹聞早已軟了,承許住下。

 

  喝了晚湯,張繩祖說道:「再不賭牌了,只是輸,要弄色子哩,只是旱了新客。」逢若道:「正妙。譚賢弟會了牌,不會色子,只算『單鞭救主』。爽快今晚再學會擲。他日到一堆時,說擲就擲,說抹就抹,省的是個『半邊俏』。」叫人點上蠟燭,排開色盆,紹聞又在桌角細看。原來擲色,比不得抹牌有講解工夫,擲色時逢若便顧不得講說了。紹聞看了更深天氣,只見有輸贏,不能分叉、快。心生一計,便瞌睡起來,說道:「我要睡哩。」繩祖吩咐小廝說:「齋裡現成床褥,點枝蠟去。我有罪,不能看鋪候歇罷。紅玉,你去伺候譚爺去。俺們的還早哩,你奉陪一盅罷。叫小廝把夜酌碟兒分六個去。」

 

  紅玉引著譚紹聞,進的祠堂。山牆上一面門兒,套著齋室。

 

  燭明酒美,吃了幾盅。一個章台初游之士,遇著巫山慣赴之人,何必深述。詩云:

 

  每怪稗官例,丑言曲擬之。

 

  既存懲欲意,何事導淫辭?

 

  《周易》金夫象,《鄭風》蔓草詩,

 

  盡堪垂戒矣,漫惹教猱嗤。

 

  次日紹聞起來,到卷棚下一看,只見杯盤狼藉,桌椅橫斜。

 

  伺候的小廝,在牆根火爐邊,畫出了一個「童子莫對,垂頭而睡」的圖。錢萬里在一條春凳上,拳曲的狗兒一般,呼呼的打鼾。尋那兩個時,淡如菊在破馱轎裡邊睡著,夏逢若在一架圍屏夾板上仰天大吼。紹聞忍不住笑道:「賭博人,竟是這個樣子。」又回到齋室與紅玉說話兒,等他們起來。

 

  到了日出三竿以後,張繩祖揉著眼到了齋室,說了一聲:「有罪!」出來,把小廝踢了一腳,罵了兩句,叫取臉水。把那三個客,打的打,拉的拉,叫的叫,都攪起來。紅玉自回後宅梳妝去了。

 

  這五個人洗了臉,吃了點心,依舊上場鬥起牌來。到午飯時,紹聞又贏了七八千。午飯後,又贏了千餘。都說:「譚兄聰明出眾,才學會賭,就把人贏了。真正天生光棍兒,那得不叫人欽敬。」

 

  夜間上燈時,仍蹈前轍。紹聞到黃昏,又是想做楚襄王的。

 

  逢若輸的光了,向紹聞說道:「今夜擲色子,算上咱兩個的。托賢弟洪福,明早起來分肥罷。」到了五更時,逢若摸到齋室,說道:「不好了!咱兩個輸了一百八十串!」原來夏逢若指望贏錢,二更後大輸起來。沒奈何裝解手,把張繩祖叫出來,定了暗計,說:「苦了蕭牆街罷。」賭到五更,把淡如菊、錢萬里打發走開。——你道省會之地,如何夜行呢?原來一個打著布政司小燈籠,一個打著滿城縣舊燈籠,所以街上無阻。這是閒話。

 

  且說譚紹聞聽說輸了一百八十串,心中也有些著慌。說道:「你看輸了時,就該止住,如何輸了這些?」逢若道:「輸到四十串時,我急了,想著撈,誰知越撈越深。」紅玉道:「你再撈去罷。不見了羊,還在羊群裡尋。借重,關上門。」

 

  逢若道:「他們走了。」紅玉道:「有話明日說。」逢若出來,向張繩祖道:「明早要早些起來,好清白這賬。」張繩祖道:「天已將明,我也不回去了。坐一坐,等譚相公起來,看他是怎樣安排。」

 

  不多時,雞聲三唱,譙鼓已歇,天竟大明了。紹聞起來,夏張二人還點著燈說話。紹聞也坐了。小廝送來臉水,又送來點心吃了。逢若道:「賢弟,你這事我與老張哥商量明白。紅玉的喜禮,就是你前日贏的那宗銀子,開發了罷。你贏的那九串錢,我輸了七串,餘下兩串賞了這小廝罷。伺候兩整天,兩整夜,人家孩子圖啥哩?至於一百八十串,你該認九十串。我既輸了你現錢七千文,你該攤八十三串。這宗錢,是張大哥拿的曲米街春盛號南頂朝山社的社錢,加十利息,要的最緊。賢弟你才成人兒,才學世路上闖,休要叫朋友們把咱看低了,就一五一十清白了他。」張繩祖道:「這也不打什麼要緊,就是遲三五天,也是松事。不過完了他就罷。」紹聞心中打算,閻相公交有八十串錢,還不作難。就說道:「我回去,就跟我取錢。只是休要顯出來,惹人笑話。」張繩祖道:「你問,憑誰在我這裡輸下錢時,從來不肯與人弄出馬腳。我只叫一輛小車跟的去,如不便宜拿出來,還許他空回來哩。再不肯聲張,弄出可笑的事來。爽快你今日再住半天,咱與紅玉喝上一場子酒,也不枉你費了十幾兩銀。叫他唱曲子咱聽。日落時,我使小車子跟的去。何如?」紹聞因此又留住了。

 

  大凡人走正經路,心裡是常有主意的。一入下流,心裡便東倒西歪,隨人穿鼻。這正是:少年子弟好浮華,又是孤兒又富家;莫怪群謀攢巧計,劉邕端的嗜瘡痂。

 

第二十五回 王中夜半哭靈柩 紹聞樓上嚇慈幃

 

  卻說譚紹聞自那日隨夏逢若去了,家中到晚不見回來。王氏著慌。追問小廝們,有說像是跟的戲走了,有說跟的夏大叔上縣告那姓茅的戲主去了。閤家亂嚷亂吵,說是不見了大相公。

 

  此時王中,吃些薑湯,出些須汗津,便覺身上輕快。一片聲喧,已到王中耳朵裡。王中踉踉蹌蹌爬起,拄了一根傘柄,趙大兒攔不住,出來到樓院一問,王氏才把碧草軒招架戲子一宗事,說與王中。王中把傘柄向地下搗了四五搗,說:「咳,罷了!罷了!我病了這些時,一發咱家竟是如此。如今大相公哩?」王氏道:「清早戲子走了,他也就沒回家來。說跟的夏逢若趕戲去,又說他兩個要告那戲主哩。」王中久站不住,靠在門扇上,後氣兒接不著前氣兒,說道:「大相公他不敢跟戲,他也不敢告官。一定是夏家引著上娘娘廟大街盛宅去。」王氏道:「或者在夏家也不敢定。」王中道:「總不得在夏家。那夏家單管在人家走動,圖酒食,弄銀錢。他把大相公引到他家做什麼?叫德喜到前頭請閻相公,一同到盛家問問。」德喜道:「閻相公他爹想他,寫上書來,辭了大相公回家,走的多時了。雙慶俺兩個在賬房睡。」王中歎道:「咳,一發我全不知道。如不然者,你同鄧祥到盛宅問去,管情一問就准。不必驚慌。」王氏見王中說的有准,便放下心。即叫鄧祥同德喜打燈籠,去盛宅打聽紹聞消息。一家都點燈等著。趙大兒將王中攙回東院,安插睡訖。

 

  王氏等到二更,鄧祥、德喜回來,說:「盛宅並沒大相公影兒。」王氏埋怨道:「大相公既不曾在他家,如何不早回來?」德喜道:「俺到盛宅,門上哄俺,說大相公在他家。角門鎖著,不得進去。費了多少力氣,才得進去。只見四五個客,還有兩個女人,都在那裡擲色子。俺恐怕大相公在那裡睡了,問了盛大爺一聲。盛大爺惱的了不得,說:『你爺家裡有了戲,還想起朋友們麼?更深夜晚,卻來這裡尋他。』俺們出來時,大門又上鎖了。央他那把門哩開門,他們也擲色子到熱鬧中間,那個還顧的理人。費盡多少唇舌,才開開門,俺們才得回來。街上又撞著一位老爺查夜,把俺兩個盤了又盤,只說俺犯夜。後來說到蕭牆街譚宅,那老爺提起俺老爺名字,俺說是老家主。那老爺點點頭兒,抖開馬才走了。再不敢黑夜在街裡走。」王氏也沒法了,只說道:「夜深了,你們睡罷。」鄧祥自回馬房,德喜兒自去賬房裡同雙慶兒睡去。

 

  單說這王中回到房中,問趙大兒道:「我這些時病了,那招駕戲子的事,你也知道些兒麼?」趙大兒道:「外邊事,我如何知道。只見一個戲娃兒,人材就像女娃兒一樣,每日在樓下叫奶奶,叫乾爹,要針要線。」說猶未完,王中渾身顫將起來,趙大兒也就不敢再說了。王中顫了一會,睡在床上,眼看著燈,一聲兒再不言語,只是搖頭。趙大兒怕極,問道:「你是怎的?」王中冷笑道:「吃口茶罷。」趙大兒方才放心。又坐半更天氣,趙大兒也就打呵欠,睡在椅子上了。

 

  這王中到底不知小家主來家不曾。慢慢起來,開了房門,月色如畫,拄著傘柄,到樓院角門,見角門開著。原是德喜兒過前院,夜深沒人上拴。王中悄進角門,見樓上窗紙明著,寂無人聲,看著是不曾回來光景。病懨懨的,又一步一喘的,走到前院。只見樹柯橫影,籠鳥入夢,廳門大開。那一片月色直明瞭半廳房,連孝移靈牌字兒,一顆一顆都是認得出的。王中看見這個光景,忍不住鼻內生酸,腮邊落淚,細細的哭了一聲道:「大爺!大爺!為何辭世太早,不再多活幾年?想大爺在日,家中是如何光景!大爺不在後,家中是如何光景!叫我一個僕人,會有什麼法兒?」不覺的爬跪地下,有淚無聲的哭將起來,傘柄兒把磚地搗了幾下。

 

  且說王氏點燈坐著,等兒子不見回來。開開樓門,看夜早晚。只聽得廳房內依稀有聲,又聽的磚地會響。嚇的把樓門緊閉,把冰梅叫起,做伴兒坐著。連有鬼兩個字也不敢說出來。

 

  這王中哭了一會,依舊輕移病步,回房去睡。那裡知道樓上怕鬼的情節。

 

  到次日,德喜兒、雙慶兒到後院來,王氏問道:「你兩個夜間聽見什麼不曾?」德喜兒道:「我睡不大會兒,廳房裡大爺哭起來。我怕的急了,爬在雙慶兒那邊一頭睡。身上只是出汗。今晚還上馬房睡去,不敢在賬房裡。」王氏急叫德喜兒買些紙馬金銀,引著小廝們到廳房靈前燒了。祝讚道:「你好好兒罷,休再嚇孩子們。」咳!好譚紹聞呀,你怎知:偎紅倚翠陽台下,阿母驚魂幾欲飛;請看古來嚙指感,山崩鍾應尚無違。

 

  這王氏燒完紙馬,到底要尋兒子。叫王中商量時,那王中昨日才出汗,就聽著唱旦的娃子樓下來往的話,夜間又冒風寒,廳房又恓惶一場,外感內傷,把舊病症勞復,依然頭疼噁心,渾身大熱,動不得了。

 

  這王氏沒法,又叫德喜兒,去夏逢若家尋去。這德喜兒去到瘟神廟邪街,問街上閒坐的老人,認的夏逢若門戶。到了門前,叫了一聲:「夏叔在家麼?」只見一個老嫗,開門問道:「你是那的?」德喜道:「我是蕭牆街譚宅的人,問夏叔一句話。」老嫗道:「這四五天,他何嘗到家吊個影兒。家中米沒米,柴沒柴,不知他上那去了。」只聽院裡,像是少婦聲音,說道:「叫他去湯驢的鍋口上問信去。」老嫗道:「不怕人家笑話。」關門回去了。

 

  德喜只得回來,回復主母。王氏一發著急,又叫雙慶兒去曲米街舅爺家尋去。去了一晌,王隆吉也跟的來,見了姑娘說道:「表弟上那裡去了?我叫往盛宅去問,雙慶說,昨日在盛宅問過,不在那裡。何不去夏大哥那裡去問一聲?」王氏道:「問的才回來。他娘說,他的兒子也不見了四五天。」隆吉道:「姑娘,這就放心罷。必定是夏大哥引的在誰家閒玩,人家知道是蕭牆街譚宅,再沒有個不敬的理。不用說,是留住了。若是夏大哥在家時,我就替姑娘著急,他既不在家,再也不妨事。」王氏聽侄兒說的話,心裡略放下些。便說道:「你兄弟們一路神祇,你就去替我尋一尋。」隆吉道:「我爹發的貨來,不久我爹也回家來。雙慶兒適才也見,門口有三四輛車,等我收貨。一聽說表弟不見,我慌了,緊著跑的來問。只說夏大哥也沒在家,管情表弟不見不了。我回去罷,姑娘只管放心。」隆吉辭了姑娘回去。

 

  王氏也有七分猜著,是夏逢若引的去了。爭乃等了一天,又坐了一個深黃昏,不見回來,依舊急將起來。卻又怕鬼,極早叫冰梅拴了樓門睡。又睡不著,心裡只是胡盤算:或者飲水掉在井裡;或者過橋擠下河去;或者年紀還輕,被賊人拐帶去;或者衣服頗好,被抄化脫剝了。。直到五更時,心思疲乏,方且睡著。一會醒來,依舊是這個盤算。正是:

 

  個個爹娘此個心,兒行寸步思千尋。

 

  遊人若念倚閭意,世上幾無客子吟。

 

  到了次日,王氏極早起來,叫德喜兒道:「你去婁先生家問問去。」德喜兒道:「他不去。」王氏道:「一時街頭撞著先生,或是師兄邀到他家,也是不敢定的。」德喜道:「去也不能住這兩三天。」王氏道:「只管去問問,走不大你的腳,休要發懶。」德喜少不得上北門來。過了半日回來,說道:「婁師爺家裡沒有。我去了婁師爺正惹氣,相公在院裡跪著哩。」

 

  王氏道:「兒子進學膺秀才,還惹什麼氣,叫跪著麼?你沒聽是為啥呢?」德喜道:「我不知道。只聽師爺嚷的說:『你就不該與他拱手!』我只聽這一句,不知是為啥。」王氏道:「罷了。大相公沒在他家麼?」德喜道:「那裡有個影兒。」王氏沒法,只得又聽其自然。

 

  到了日將晚時,紹聞挨挨擦擦、沒意沒思的上的樓來。王氏見了,如獲珍寶一般,說道:「我的孩子,你上那裡去了,好不尋你哩。」紹聞道:「婁先生那——」只說得四個字,王氏道:「德喜兒才從北門找尋你回來。」紹聞又道:「王中呢?」

 

  王氏道:「病又勞復了,在屋裡哼哩。」

 

  紹聞起身,一直便向前院來。開了大門,引一個大黑麻漢子到賬房。開內房上鎖,叫那人搬錢往外運。這王氏早已跟到前院,看見問道:「那是做什麼?」紹聞道:「是水巷張大哥要借八十串錢,我承許下了。如今使輛小車子來推。」王氏道:「我不信。咱還沒一個錢使,為甚的借與人家七八十串?我不依這事。」紹聞道:「我承許下了,同的夏大哥。不過十天就還咱哩。」王氏道:「我不管你承許不承許,我不依這事。」

 

  便去賬房杜門一攔。紹聞道:「娘你過去,這是什麼規矩?」

 

  王氏道:「規矩不規矩,我不叫搬這錢。」紹聞明知張繩祖在大門外看著車子,驗收運錢,心中大加發急。那運錢的黑漢,正是張繩祖的鷹犬,專管著討賭博賬,敢打敢要,綽號兒叫做「假李逵」。便說道:「姓譚的,你既當不的家,就不該叫俺推車子來。為什麼孩子老婆一齊上?俺就走,明日你親自送去罷。」紹聞發急,扯住母親厲聲道:「你回去罷。這是啥光景,不怕人家笑話?」王氏道:「我活著,還由不的你哩!」紹聞強口道:「由的我了!到明日我還把房產地土白送了人,也沒人把我怎的!」王氏氣急了,硬擋住門,說:「我看今日誰敢搬錢從我這裡過!」假李逵冷笑了一聲,只管抱著錢,口中唱著數目,說二十五串,三十串,往外硬闖。王氏看見沒有解救,只得躲開身子回去,上的樓來,皇天爺娘一場大哭。

 

  這紹聞打發完八十串錢,張家推車走了。上住大門,只在客廳院,不敢回來。徘徊一回,踉踉蹌蹌上的樓來。說道:「著實不好!著實不好!我就死罷!」把頭往牆上一歪,歪在地下,直不言語。王氏大慌,住了哭聲。抱住紹聞的頭,叫道:「小福兒,那錢不值什麼,快休要嚇我!我的乖孩子呀,快休嚇我!」那冰梅也顧不得身上不便,急去廚下,泡的姜茶來灌。

 

  這紹聞聽的明白,咬住牙關,一口茶也不下嚥。王氏哭了道:「我的兒呀,你嚇死了我。我再依靠誰哩!」趙大兒用箸劈開牙關,灌下一口辣茶,紹聞方才哼了兩聲。遲了一會,把手擺了一擺,說道:「你休急我。」王氏問道:「我哩孩子,你心裡明白麼?」紹聞點了點頭。扶的坐起來,方才把眼一閃,氣息奄奄的道:「扶我內間床上睡去。」果然趙大兒、冰梅攙著,王氏早拂床安枕,打發兒子睡訖。燈裡滿注上油,壺內預烹上茶,面葉、豆花、炒米、蓮粉、參湯兒都預備停當,候兒子醒了,好用。

 

  那紹聞睡了半夜,平旦已復。燈光之下,看見母親眼睛珠兒,單單望著自己。良心發現,暗暗的道:「好夏鼎,你害的我好狠也!」這正是:

 

  自古曾傳夜氣良,雞聲唱曉漸回陽;

 

  天心徐逗滋萌櫱,依舊牛山木又昌。

 

第二十六回 對僕人誓志永改過 誘盟友暗計再分肥

 

  且說譚紹聞五更鼓一點平旦之氣上來,口中不言,心內想道:「我譚家也是書香世家,我自幼也曾背誦過《五經》,為甚的到那破落鄉宦之家,做出那種種不肖之事,還同著人搶白母親,葬送家財?母親孀居,憐念嬌生之子,半夜不曾合眼,百般撫摩——」又想起父親臨終之時,親口囑咐「用心讀書,親近正人」的話:「我今年已十八九歲,難說一點人事不省麼?」心上好痛,不覺的雙淚並流,哭個不祝一把手扯住母親的手,叫了一聲:「娘,我再不敢了!」王氏道:「你心裡想吃什麼,廚下我留著火哩。他們不中用,我與你做去。」這紹聞聽得母親這個話,真正痛入骨髓,恨不的自己把自己一刀殺了,哭道:「娘,我算不的一個人了。」王氏道:「自己孩子,沒啥意思。誰家牛犢不抵母,誰家兒子不惱娘。你只好好的,那七八十串錢值什麼。你那氣性也太大,再休嚇我。」這譚紹聞越發哭的連一句話兒也答不出來。

 

  冰梅醒了,不待吩咐,到廚下煮了一壺滾水,燙了一碗蓮粉,捧與紹聞。紹聞問:「天有多大時候了?」王氏道:「窗紙是燈照著,天已大明。」紹聞道:「我要去看王中去。」王氏道:「他是出汗的病,怕染著你。」紹聞道:「我不怕。這王中是咱家一個好家人。他如此時不病,我斷然沒有這事。我要去問他病去。」王氏道:「那病染人。你既要去,到飯時去。你吃些飯兒,再吃兩盅酒兒,叫大兒把他叫出來。他就不能出來,叫他把屋裡灑上燒酒,薰上蒼朮艾葉,你略坐坐就出來。依我說,一個家人就是好,也犯不著主人家到他屋裡看他。他也擔不起。」紹聞道:「就依娘說,飯時看他罷。」

 

  少時,趙大兒起來,王氏把這話對說。趙大兒回房,把大相公要來看病的話述於王中,王中心內暗道:「這也大奇。想是在外邊弄出什麼事來,心內沒了主意,急來商量話說,也是有的。」因向趙大兒道:「你發落我起去,扶我到東樓下,請大相公說話。我這病會染人,不可叫大相公到這屋裡來。」趙大兒道:「怕你不能動移。」王中道:「畢竟輕似從前那一番兒,走幾步兒不防事。」趙大兒果然扶持丈夫起來,吃了些須東西,拄上傘柄,攙著到樓院。王中說道:「請相公到樓下說話。」

 

  紹聞聽見王中聲音,便出來,趙大兒已攙進東樓去了。紹聞進的東樓,說道:「王中,你坐下。」王中道:「把個破褥子放在地下,我侹著罷。大相公坐遠些。」紹聞坐下道:「王中,你竟是瘦的這個樣兒。」王中哼哼的說道:「有二十多天沒見相公,相公要說什麼?」紹聞道:「話兒太長,怕勞著你,我只截近說了罷。我一向干的不成事,也惹你心裡不喜歡。我如今要遵你大爺臨終的話,『用心讀書,親近正人』八個字。你當日同在跟前聽著。我今日同你立一個證見。我一心要改悔前非,向正經路上走。我如後話不照前言,且休說我再不見你,連趙大姐,我也見不的。」王中強起半截身子,說道:「相公呀,若還記的我爺臨不在時囑咐的那話,咱家就該好了。」話未及完,王氏恐怕疫症傳染,站在門外說道:「你出來罷,王中也當不的再勞碌了。不過你改志就罷。」王中道:「大奶奶說的是。」紹聞只得出來。」王氏扯到樓上,又叫吃了兩三盅酒。

 

  王中又歇了一會,趙大兒攙回去了。王中口中不住的謝天謝地。從來人身上病好治,心病難醫。王中一聽說少主人自己立心改志,這心中如抽了一根大梁一般,況且本來出過透汗,不過三五日就漸漸好來。到十天以後,一發如常。再加之病後善飯,又比前日胖大些。這紹聞一連半月,也沒出門。夏逢若也來尋了幾回,只推有病不見面。真個是過而能改,復於無過。

 

  一日,王中到樓門前說道:「大相公半月沒有出門,每日閒坐著沒個事體,也不是個常法。總是讀書是頭一件事。讀書須要從師。畢竟如今商量從先生的事體才好。但如今請先生,也將近冬天了,到了來年,再上緊打算這宗大事。大相公何不每日到後書房中靜坐看書哩?」紹聞道:「後書房原叫戲子們董壞了,還得蔡湘著實打掃打掃。」

 

  王中因去碧草軒一看,只見放著戲箱、戲筒,心裡厭惡之極。便請紹聞也到軒上,商量安插箱筒的話。紹聞到軒上,對王中也覺著實慚傀。王中道:「人家這東西,怎麼安置他?」

 

  紹聞想了一想道:「罷了,叫人抬在侯先生住的那所空房子裡罷。等那姓茅的來,他還欠咱借賬糧飯錢二百多銀子哩,他還了咱,叫他抬的去。」王中道:「寧可捨了這二百兩銀,斷乎不叫這東西在咱家裡放。」紹聞道:「這箱子裡雖不曾見,他說還有千數銀子的衣裳在內邊。久後『要得不廝賴,只要原物在』,還怕放在空房子裡,萬一人偷了他的,卻也不是耍的。明日尋個人住在那裡,替他看守。大約不久茅家自搬的去。」

 

  這王中叫宋祿、鄧祥、德喜、雙慶幫著蔡湘,整整的搬運掃除了一天,方才把屋裡院內,略清了些眉眼。又叫泥水匠、裱褙匠堊牆糊窗,方才可以進去的人。這紹聞果然抱舊日所讀書本,上軒裡翻閱。

 

  忽蔡湘說道:「有一個皮匠,新來的,要賃放箱筒那處房子哩。他只住兩間,要賃與他時,他情願一年出三千錢。家中要叫他做活,他情願伺候。若咱家用房子時,不拘何時,只對他說一聲,他就走。如今現放著戲箱,得一家子人看著也放心。」

 

  這原是蔡湘在街上收拾舊鞋,兩個說起閒話。皮匠要賃房子,蔡湘說:「我主人就有兩間房子。」那皮匠就不要工錢。所以蔡湘回來,在少主人面前極力攛掇。紹聞道:「卻也不在錢之多少,叫他看那院子卻要緊。王中沒在家,等他鄉里回來再商量罷。我如今讀書哩,這些小事我不管。只要人妥當,那戲箱托得住才好。」蔡湘道:「做小生意的人,自是妥當的。王中現今沒在家。鄉里佃戶田家,他的大兒死了,沒人做活,情願丟地。王中安插佃戶,清算租欠,也得好幾天哩。」紹聞道:「你就叫那皮匠寫一張賃約,尋個保人,就與他祝」次日,那皮匠果然拿了一紙賃契,名字叫高鵬飛,尋了個保人,來碧草軒來。紹聞說:「保人我不認的。」蔡湘道:「我認的,是南門宋家店當槽的秦小宇。」紹聞接了賃約,把房子承許下,其實蔡湘何嘗認的秦小宇,只因自己攛掇的這宗事,恐怕不成,所以聽聲順口說認的。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紹聞獨坐三五日,漸漸覺的悶了。日晚將歸,忽然夏逢若到了軒中,開口便說道:「病是好了?我來過幾次,只是不出來。又不干我的事,是紅玉托我與你寄個信兒。我對他說去了兩三次,只是說有病,不得見他。那娃子一發哭將起來,叫我替他捎了一條汗巾兒。遞與你,我就別的沒事。」因把袖子內汗巾兒丟與紹聞,說道:「我走罷。」紹聞接了汗巾,一手拉住逢若道:「你休走哩。委實我身子不好了幾天。」逢若道:「你不好不不好,對我說做啥哩?我又不是醫生。我只把信給賢弟捎到,隨你兩個怎麼罷。」紹聞道:「我如今也想著去,只是不敢去。前日家中好吵鬧哩,叫我也沒法子。」

 

  原來夏逢若前日與張繩祖分了紹聞的肥,正好引誘他漸入佳境,不料譚紹聞遠揚不至。這張繩祖因與夏逢若商量道:「譚家這宗好錢,不翻身,不撒賴,如何再不來了?」因想起招致紹聞法子,向紅玉奪了一條汗巾子,來誆紹聞重尋武陵,是勾引他再來賭的意思。從來開場窩賭之家,必養娼妓,必養打手,必養幫閒。娼妓是賭餌,幫閒是賭線,打手是賭衛。所以膏梁子弟一入其囮,定然弄的個水盡鵝飛。然後照著這個衣缽,也去擺佈別人。這張繩祖、夏逢若都是山下路上過來的人,今日生法譚紹聞,正是勾命鬼來尋替死鬼。饒你聰明伶俐,早把一根線,拴在心蒂上,一扯便要順手牽來的。

 

  這譚紹聞心中想去,百般打算,只是前日在母親面前說的過火,又在王中面前承許的斬釘截鐵。今日眼中看著汗巾,耳內聽個哭字,好生不安。因央夏逢若道:「你是千能百巧的人,替我想個法子。只去這一遭,安慰了紅玉,往後我就再不能去了。」逢若看見紹聞著了藥兒,因笑道:「這有何難。我先問你,你家那個勾絞星家人王中,在前院裡住,是在後院裡住呢?」紹聞道:「他在東院裡祝他如今也沒在家,前日往鄉里去了。說得好幾天才能回來。」逢若道:「王中在家是一樣計策,王中不在家又是一樣計策。」因附耳向紹聞唧噥了幾句,遂拍手道:「你說如何罷。」紹聞點頭道:「卻也使得,只是久後必露馬腳。」逢若道:「咦!若要不露馬腳時,你只好好書房看書,斷乎沒一點馬腳。你心裡又想取樂,可管馬腳、馬蹄子哩。」紹聞道:「也罷。」逢若相別而去。

 

  紹聞回家,到晚上點燈樓上看書。還沒定更天氣,只聽得後門上拍門大叫。紹聞去問了來人的話,回來到樓上說:「是我隆吉哥得了緊心疼,問咱家尋真橘紅,說是我爹在丹徒帶來的。」王氏道:「橘紅是什麼?」紹聞道:「橘紅是藥。咱家書櫃裡有,我去尋去。」因向書櫃中不知包了點子什麼片子,說:「尋著了。」王氏道:「你也跟的看看去,即速與我個回信兒。」紹問道:「街上夜緊,盤查也厲害。我明早去罷。」王氏道:「你快跟的去,明早回來也不妨。」紹聞得了母命,叫德喜兒收拾後門,便從胡同口出來。只見黑影裡一個人迎著,悄悄說道:「出來了?」紹聞一看,正是夏逢若。說:「那叫門的人呢?」逢若道:「那是我一百錢覓的,他的事完了,自己走開。」

 

  二人轉至大街往東正走,只見碗口大字一個燈籠,上面寫著「正堂」兩個字,有四五個人跟著,一位老爺騎著馬。紹聞嚇了一驚。逢若道:「怕啥哩!」一直往前撞去。只聽跟隨人役大聲喝道:「什麼人?」逢若不慌不忙說道:「是取藥哩。」

 

  那老爺在馬上即接口道:「拿藥來驗。」逢若袖中取出一封藥,上面還牒著一個方子。從人拿起燈籠,那老爺展方一看,問道:「是你什麼人害病?是何病症。」逢若道:「小人母親害心疼。」

 

  那老爺微笑了一笑,說道:「醫生該死。」將藥遞於從人轉付逢若,又問:「那一個人呢?」逢若道:「是小人兄弟。」那老爺說道:「去罷。」二人走開。

 

  紹聞道:「你那裡有這現成的藥?」逢若笑道:「晚上街頭走動,說是取藥就不犯夜了。這一句子金銀花,我已使過三遭了。」紹聞道:「藥方兒呢?」逢若笑道:「那是我在姚杏庵鋪子裡揭的。」紹聞道:「假如沒有藥時?」逢若大笑道:「那就沒法子麼?就說是接穩婆。難說做老爺的,去人家家裡驗女人不成?」

 

  一路說著,早到了張繩祖家。叫開門進去,又有幾個新家兒在那裡擲色子。紅玉仍舊在旁說笑。看見譚紹聞,又有一段撒嬌獻媚的話。逢若也溜下場兒去了,回顧紹聞道:「還算咱兩個的罷,好撈撈前日咱輸的。」紹聞欲續前緣,遂含糊答應了。問道:「東小房有燈麼?」張繩祖道:「有燈。」紹聞道:「紅玉,咱去東小房裡說話。」紅玉懶意不想去,其實新有主顧不敢去了。張繩祖道:「去坐坐不妨。」紅玉方才跟去。

 

  說了一會話兒,燈也息卻。

 

  只聽得賭場中一人發話道:「好不識趣的狗攮哩!什麼王孫公子麼?」又聽得是張繩祖聲音說道:「為我,為我。」又聽得夏逢若聲音說道:「千萬休說一句話,我磕頭就是。」又聽得歇了色子,到院子裡唧唧噥噥一陣,有聲高的,有低聲的,聽不真實。又遲了一會,依舊上場,轟轟烈烈的擲將起來。譚紹聞少年書愚,那曉的就裡,只說是賭場爭執,後來又說好了,另擲起來。

 

  到了次日日出時,那些人還在那裡喊叫六。紹聞到賭場,張繩祖說道:「起來了?好呀,令夥計輸了二百八十串。」夏逢若道:「二百八十串值什麼!你休心慌,俺夥計們輸得起還得起。收拾了不擲罷。」又見一個年幼的後生道:「晦氣!晦氣!偏偏的還是輸了。我明日把這一百三十串錢,就送一百三十兩銀子。若是再來你這裡,就是紅玉的漢子。」繩祖笑道:「休生氣,日頭多似樹葉哩。」那後生恨恨而去。別人也陸續起身去了。紅玉早已上後宅去訖。單單只落下夏逢若、譚紹聞、張繩祖三個人。張繩祖道:「老夏,你與譚相公這錢,我不去取,你兩個自送來罷。」夏逢若道:「四更時我還贏八九十串,臨明時一陣兒輸下賬了。氣人!氣人!」譚紹聞此時,心中悵悵然莫知所之。逢若道:「咱走罷。明日打算與他送錢就是。我明日把先父做官撇下的八兩人參,到鋪子裡兌了,這半股子賬就完了。賢弟,你這一百四十串,也不值你什麼,完他就是。」

 

  紹聞蹙眉不語。張繩祖道:「好朋友們何在這。就是一時作難,多遲幾日不妨。」一齊起身,繩祖送出大門。

 

  二人到了分路時節,紹聞道:「你送我去,我獨個兒街上走不來。」逢若道:「一夜沒睡,我到這裁縫鋪後頭睡睡哩。你走罷。」譚紹聞只得獨行。穿街過巷,一似人都知道的一般,只疑影有人指他。

 

  到了胡同口,進後門,王氏接口便問道:「你隆哥好了不曾?」紹聞道:「沒啥意思,是來人說的太張致。」王氏道:「叫宋祿套車,我去瞧瞧去。」紹聞道:「只管說沒啥意思,何必去看?再遲些時,我妗子生日,去也不遲。」王氏也只得住了。

 

  紹聞到樓內間,以被蒙頭,一場好睡。直睡到晌午時方才夢醒。這正是:

 

  頓足捶胸說不該,卻因疲極暫陽台;

 

  黑甜原是埋憂處,無那醒時陡的來。

 

第二十七回 盛希僑豪縱清賭債 王春宇歷練進勸言

 

  卻說譚紹聞一覺睡醒,兀自在床上侹著。猛可的把昨晚事體,一齊上心,好不悶氣。一來想起那少年之罵,分明是罵我姓譚的。二來想起這一百四十串錢,沒的生法。況自己不曾動手,平白還這宗屈錢。又想起王中回來知曉,何以見面?又想起詐說表兄緊病,將來要照出假話,何以對母親?翻來覆去好不自在。畢竟這幾宗中,還錢的事更為緊要。欲待查討房價、佃租,爭乃父親在日,俱是人家送來,我如何去討?況且不知話該怎說,又怕聲張。左盤右算,要去尋表兄王隆吉去。他今日在生意行經的事多,或者有個什麼法子,先可以哄過母親,把詐言緊病一事說明了。久後也好遮掩。

 

  吃了些須飯兒,因對母親說,要去東街再看看隆哥去。王氏道:「這才是哩。你那兩日沒回家,你隆哥聽說尋你,早跑的來了。還該再去看看。」紹聞急上東街。到春盛鋪,小夥計說:「隆相公接老掌櫃的去了。」紹聞愈覺悵然。也忘了看看妗子,回頭就走。

 

  走至娘娘廟街,恰好撞著盛希僑在當鋪裡出來。寶劍兒說道:「那不是譚少爺麼?」希僑看見,開口便說道:「好賢弟呀,招駕一班好戲,一個好出名九娃兒,就不叫我見見麼?」

 

  譚紹聞急切沒啥答應。希僑哈哈笑道:「沒的說了,休臉紅。你跟我到家說句話。」這紹聞正想著尋人領個教兒,便跟的去了。過了一個大門樓兒,門上一個小家人攔住說道:「少爺不坐坐麼?正等著少爺哩。」希僑回顧紹聞道:「咱到這裡瞧瞧罷。」紹聞道:「我心裡有事。還要問你領個教兒。你要十分要去,我就走了。」希僑道:「賢弟,你果然是心裡有事光景。先見了我臉是紅的,如何又會黃起來。也罷,咱就到家說話。」

 

  紹聞跟的到慎思亭上。吃完茶,紹聞便把替茅拔茹招駕戲子一事,與在張繩祖家兩次賭博輸錢一事,一五一十說個明白,求盛希僑生法。盛希僑笑道:「菜籽大事兒,也要放在心上。像我們這樣主戶,休說一百四十串,就是一千四百串,也是松事。賢弟你放心,我明日備個酒,請幾個賭家玩玩,你抽一場子頭錢,管情夠了還使不清。要正經朋友做啥哩?我替你辦辦。只是沒星秤這個殺才,連我的朋友都弄起來。夏家第四的這個東西,也不算一個人。我如今即著人派這一場子賭,全不要三個核桃兩個棗的。前日有先祖的一個門孫,往湖廣上任去。他送我一頭騾子,值五十多兩。我贈他一百兩贐儀,他再三不受。如今我叫小價換的錢來。明日你看看正經賭罷。好沒星秤這個殺才,明日要約他來,叫他赴赴正經大排常你放心回去,明日早來。」

 

  果然紹聞次早吃了點心,又說是看王隆吉去,一直兒到了盛宅。早已一起兒賭友在座,單等張繩祖到。話不移時,張繩祖到了。這些人到了一處,無非是市井野談,村俗科諢。須臾上場,你叫,我喝六,你恨不擲快,我惱只弄叉。擲到午錯時吃了飯,依舊上常有先贏後輸的,也有輸了又輸的。到了日夕歇了手。

 

  單說張繩祖輸了九十串,不敢再賭,要算賬目。盛希僑道:「老秤,這也不算輸贏。你知道麼?今日我是替譚賢弟兌賬哩。你輸了九十串,不教你拿來,算譚賢弟完了你。明日再叫你那假李逵來取五十串錢去——這四十串頭錢,就是譚賢弟哩。我再墊上十串,一剪剪齊。他也不欠你的了。呸!狗殺才,吃人吃的眼紅了,核桃、棗,一例兒數起來。這是我的盟弟,要不是我知道,你把他囮住了。前後事他已對我說明。呸!你全是不貨!」張繩祖道:「那是兔兒絲的牽引,把他的錢替輸了,干我屌事!如今清賬就清賬,一般好弟兄們,何在錢不錢。我讓十串,只取這頭錢四十串去。只是還有紅玉一宗事,不曾開發哩。」盛希僑道:「你說是速妮兒不是?幾天才不在街上尋飯吃。依我說,一個錢罷。老秤,你手裡也沒個好鵪鶉。左右你都清白罷。譚賢弟,你也休再上他的當。到明日我接個好名妓,敬賢弟一敬,黃昏要催妝詩,另日贈纏頭詩,也得一首美人詩。看看何如?」把紹聞肩兒一拍:「賢弟,再休要混這土條子,丟了身份。」

 

  原來盛希僑在匪流場中,有財有勢,話又說的壯,性子又躁,所以這一般下流都讓他。

 

  本日譚紹聞把張繩祖的賭欠,紅玉的宿錢,被盛希僑替他一筆勾了,心中好不暢快。日晚告歸,盛希僑自有別的勾當,也不懇留。紹聞致謝承情不盡,盛希僑道:「你說這話,我就惱了,要結拜兄弟幹啥哩?自己弟兄,有事時正要拔刀相助。你說承我的情,便是把我當外人看了。」紹聞起身,心中喜道:「原來結拜弟兄,有這些好處。」卻忘了夏逢若也是結拜的。

 

  到家中,王氏問道:「你隆哥好了麼。」紹聞道:「我說沒啥意思,去接俺舅去了。」王氏道:「你舅回來不曾?」紹聞道:「七八分到家了。」

 

  說話中間,已是上燈時候。紹聞叫趙大兒做晚飯兒吃。爨婦道:「大兒肚疼的要緊。」王氏道:「只怕也是時候了。他漢子又沒在家,叫宋祿套上車去接穩婆去,雙慶兒打著小燈籠跟著。」雙慶兒道:「穩婆在那裡?」德喜兒道:「他門上有牌兒,畫著騎馬洗孩子的就是。衙門前那條街上,有好幾家子。」

 

  紹聞道:「你去就是。」二人去了。

 

  到衙門前槐樹巷,接了一個姓宋的來。挨至二更天,趙大兒生了一個女兒。事要恰好,話要湊巧,冰梅也腹痛起來。這宋婆生意發財,一客不煩二主。挨至五更,冰梅生了一個豐偉胖大的小廝。宋婆磕頭叩喜,王氏心中又喜又悶。喜的是男孩兒難得,悶的是平日不明不暗,人說主家沒道理。」

 

  到了日出時候,宋婆要走,定住後日來洗三。王氏與了些東西。家中無人,王氏只得親自看狗,送至後門。恰好王春宇到了,迎個照面。王氏急緊接祝王春宇看那穩婆,笑道:「這不是一丈青麼?」那宋婆道:「譚奶奶恭喜了,得了孫孫,王大爺吃麵罷。大爺你是幾時回來的?剛剛趕上送米面。」笑嘻嘻的走了。

 

  王春宇隨王氏到的樓下,說了遠歸的話,問道:「適才老宋婆那話我不懂。孔親家事尚未舉行,那的喜事?」王氏道:「你隨我到東樓下說話。」到了東樓,王氏唧噥了一會。出來,王春宇道:「這有何難。男胎是難得哩,這是俺姐夫一個後代。明日就出帖請街坊鄰舍吃湯餅,明明白白的做了。怕什麼?」

 

  因問:「外甥哩?」王氏道:「不知道。」問德喜兒,德喜兒道:「大相公把後書房門上的緊緊的,睡哩。」王春宇道:「蠢才。這事多虧我到,若叫你們胡董起來,才弄的不成事哩。」

 

  恰好王中也回來。王中見了春宇,說道:「舅爺好。」王氏道:「你怎到的這樣早?」王中道:「我昨晚想趕進城來,到南門時,門已關了。店裡住了一夜,閃開門就進來。」王氏道:「你屋裡恭喜了,大相公也喜了,一天生的,真正雙喜臨門。」王春宇道:「真正好哩。我去叫福兒去。」春宇去叫的紹聞回來,到了樓下,說道:「沒別的話,作速寫帖備席,請人洗三吃麵。我後日來陪客,叫你妗子送米面來。你別要把臉背著,寫帖子去罷。」紹聞只得依命而行。

 

  卻說到了三日,請的街坊鄰舍及春宇夫婦齊到。宋婆與薛窩窩也到。原來宋穩婆露口於薛媒婆,薛媒婆說:「這是我說的,我也去吃麵去,討個喜封兒。」不料當日賣冰梅那人,尚在省城飄流,其姓名不便說出。因眾人洗三聞知此事,也到了。

 

  站在後門裡,發了些「主欺奴」的話,要上衙門告去。王中對春宇說知,春宇道:「這有何難。」見了那人,開口便稱親家,瓶口內掏出二兩銀子與了,又承許越外三十兩,以後作親戚來往,就留下吃湯餅。這人也喜出望外。這也是王春宇幾年江湖上精細,把這宗事,竟安插的滴水不漏。

 

  午後客散。姐弟兩個,連曹氏三個人,說了一會子家常。

 

  王氏道:「隆吉心疼好了?」曹氏茫然不知,沒的答應。王氏道:「端福兒三天跑了三回,說是瞧隆吉兒,難說就沒見麼?」

 

  曹氏道:「天喲,隆吉兒好好的,何嘗有病?誰見外甥的影兒?」王氏道:「敢是他搗鬼哄我哩?」王春宇道:「外甥聰明伶俐,有管教便成一個出格的好子弟,沒管教便要下流。姐姐休怪我說,咱親姊妹們說話,畢竟你有些護短溺愛。將來你還要吃他的苦哩。我近來江湖上走的多了,經歷的也多了。到了鎮店城埠住下做生意,見人家那些子弟胡鬧,口中不言,背地裡夥計們卻行常私自評論。及至見了,還奉承他。他只說生意人知曉什麼?其實把他那腸子肚子,一尺一尺都丈量清了。我如今要說姐姐,即如今日這宗事,我只是見事彈壓。其實是姐姐沒規矩。是也不是?」王氏無言可答。

 

  卻說譚紹聞見妗子與母親會面,必然說起黑夜要橘紅的話,不敢近前。王春宇坐了一會,心上惱了,說道:「叫端福去!」

 

  雙慶兒叫的回來,進了樓去。王春宇說道:「你坐下,我問你。不說別的,我是你一個娘舅,一年多沒見,你通不來傍個影兒,是何話說?」紹聞閉口無言。王氏道:「那日黃昏裡,有人叫門,你說你隆哥心疼,問咱家要藥,你去了一夜。如今你妗子怎的說全不知道呢?」紹聞只是不言。王春宇肚內有冰梅這宗事,又聽說編瞎話在外邊過宿,心裡早猜著了一宗。那賭博還在所不料。因說道:「姐姐,孔親家那宗事該行了。」

 

  王氏道:「孔親家不在家,往他舅衙門裡住了一年多。遲早回來,我就與他行這宗事。」王春宇點點頭兒,道:「行了好。只是他們俱年輕,俱不知道什麼。休要叫孩子們各起氣來,惹人家笑話。這卻要姐姐處處留心。」王氏道:「是哩。」

 

  春宇夫婦見天晚要走,王氏挽留不住,任其歸去。這王春宇正是那:商家見客多奉承,爭說為錢將我敬;豈料爾家興與敗,旁觀不忍眼懸鏡。

 

第二十八回 譚紹聞錦繡娶婦 孔慧娘栗棗哺兒

 

  卻說王氏見兄弟久客而歸,兼且冰梅的事安頓的極好,心下喜歡。過了幾日,把王中叫到樓門,說道:「東街舅爺回來,還送了些人事東西兒,咱也該備一盅酒請舅爺,接接風。」王中道:「奶奶說的是,就是後日罷。只用大相公寫個帖兒,著人送去。奶奶還得發出兩千錢來。」王氏即向樓上取了錢,交於王中。原來賬房自從閻楷去後,銀錢出入,俱在樓上支使、開銷。這紹聞即寫了一個愚甥帖兒,著德喜兒送往曲米街去。

 

  到了請日,王春宇極早來到。因是內客,席面就設在東樓下。春宇道:「姐姐費事。」王氏笑道:「請來閒坐坐,姊妹們說句話兒。」說話中間,就提起孔宅過聘一事。王氏道:「我久已有心與福兒搬過親來。一來孔親家沒在家,二來這宗聘禮我備辦不來。」王春宇道:「不過拿出幾兩銀子來,叫王中在本城置買。本城是一個省城,什麼東西還沒有的?孔親家雖不在家,就在山東冠縣,咱說行事,他令弟與他個信兒,他自然回來。」王氏道:「這些事孔家沒啥難。他的閨女,他自然是好陪送。咱這一邊好不作難哩。」因指著紹聞說:「他舅,你看你姐夫只這一個指頭兒,若是行禮娶親,弄的不像碟子不像碗,也惹人家笑話你姐夫,還笑話我哩。我心裡想著,得一個人向南京置買幾套衣服,咱本城裡這些綢緞,人家都見俗了。還得人把北京正經金銀首飾頭面,捎幾付來,正經滾圓珠翠,惟京裡鋪子有。不想要咱本地的銀片子。打造的死相,也沒好珠翠,戴出來我先看不中。」王春宇道:「姐姐打算錯了。外甥兒娶親,原是婚姻大事,要之行了就罷,不必一定要怎麼出格的好看。像當初我姐夫初不在時,我說一定該擺好席,休叫外甥兒失了我姐夫門面、體統,婁先生就說:『要整理令姐夫門面體統,也還不在這席面上。』彼一時我還不甚省的。我如今在外邊走了這幾年,河路碼頭,州城府縣,那一個地方不住一兩個月。閒時與那山陝江浙客商說閒話兒,見的也多,聽的也多,才曉得婁先生那話是老成練達之言。即如俺們做生意的,在各處地頭販賣那奇巧華美的東西,不過是要賺那好奢侈的幾個錢。究之那些東西,中什麼用?休說綾羅綢緞,即如一付好頭面,到窮了時,只換一斗麥子;一股好鳳釵,到窮了,只換一升米。這就是奇巧東西下場頭。況且外甥兒近日事體也不大好,書兒也高擱起,不妥的事兒也做出來。姐姐,依我說,這行聘過禮的事,只可將就,不必華美。我如今也說,要撐我姐夫的門面、體統,也不在幾架盒子、幾頂轎兒上。」王氏道:「他舅呀,你這話我也就全然不服。你是怕與你外甥兒辦這宗事。我是現成的銀子,又不賒,又不欠,我各人家事,不肯叫親戚家做難。」王春宇道:「看姐姐把話說到那裡。我目下就要上鄭州去,原不能久在家。就是在家,我也自有個辦法。姐姐說的是行不的事。」姐妹們話不投機,雖說擺席洗塵,未免不樂而散。

 

  王春宇臨行時,說道:「我畢竟去與孔二親家傳個信去,叫他好往冠縣捎書。」王氏道:「不定行不行,傳信兒也還不要緊。」春宇道:「信兒是要傳的,叫他先做準備。這裡再央冰台訂期。」王春宇說罷,出後門走了。

 

  王氏送兄弟回來,坐到樓下,對紹聞道:「你看你舅,也會熱你爹的剩飯吃。我就不待聽他那些話。外邊跑了這幾年,一發把錢看的命一般。難說正經事也苟且的嗎?」紹聞道:「我舅說的也是理。」王氏道:「哎喲!別人是為你的事,你也會說這號話。到明日娶過你媳婦子來,掀開箱櫃,都是幾件菜葉子衣裳,我做婆子的臉上也受不祝」紹聞心內想道:「有我輸的錢,就沒有正經使的錢?為甚的又惹母親嗔惱。」因笑嘻嘻說道:「娘看該怎的就怎的。我舅不過是一個親戚,他也管不了咱家裡事。」王氏道:「依我說,你再寫幾個帖子,把咱家鋪子裡客都請的來,叫他們替咱辦辦。他們那一個不是南北二京透熟的。他們有做咱的生意哩,有住咱的房子哩,他不敢扭咱。今日多虧是王中不在跟前,若是他在跟前時,偏是這一號話兒,是他入耳中聽的。到明日請些客時,與王中尋個事兒,開發他不在家。就把客請到客廳裡,就是有你爹的靈柩也不妨,左右是咱的幾家子鋪戶。我還要在閃屏後與他們說話哩。」

 

  話要截說,不必羅索。紹聞件件遵著母命擺佈。到了那日,這隆泰號孟嵩齡,吉昌號鄧吉士、景卿雲,當鋪的宋紹祈,綢緞鋪的丁丹叢,海味鋪的陸肅瞻,煤炭廠的郭懷玉,都到了。

 

  茶罷了酒,酒罷了席,須臾席完。這孟嵩齡、鄧吉士是客中大本錢,老江湖,開口說道:「大相公你我一主一客,有話吩咐就是,何用費這些事。」紹聞道:「虛誑見笑。」孟嵩齡道:「好說。今日既擾高酒,有甚見教的事請吩咐,再沒個不遵命的。」

 

  只見閃屏東邊刷剌的一聲,落下簾子來。內邊王氏說道:「沒什麼吃,虛邀的坐坐。還有一句話請教。」鄧吉士道:「擾太太高酒,有話只管吩咐。」王氏道:「就是說孔宅行聘的事。我是個婦道人家,大相公年輕,萬望替俺幫辦幫辦。」丁丹叢道:「太太說的那裡話。俺們承府上幾世的恩情,別的會做什麼呢。太太吩咐,只揀俺們能辦的吩咐,情願效勞。」王氏道:「我只有當日老太爺撇下這一個相公,目下行孔宅這一宗大事,衣服要十二套,頭面要四付,顏色、花樣,我也說不清,說不全。只是不要本城的東西。衣服要蘇杭的,頭面要北京的。用的銀子,或是開銷房錢,或算支使賬目,臨時清算罷。」孟嵩齡道:「太太說話明白。但大相公恭喜大事,俺們也就該添箱恭賀,何必說到房錢支賬。如今宋二爺現往天津去,這頭面就著落宋二爺。景相公後日起身下杭州,這各色衣飾就托給景相公。只怕辦哩不如太太的意。俺回到鋪裡,替太太開個單兒,領太太的教。心愛的再添上些,不愛的去了。」王氏道:「就是這個意思。」話已說完,大家與紹聞作揖謝擾而去。到鋪子內開了單子,王氏添了幾件,轉與一班客人。

 

  遲了兩三個月,蘇州箱子到了。恰好宋紹祈自京中回來,首飾俱全。眾客商同到綢緞鋪,按前日王氏添改的單子,逐一點明,同來宅下交納。果然璀璨奪目,爛漫烘雲,王氏喜之不勝。又連各色小事件,扣算只費二千金。這也是他們大商真心誠意置買,本來不被人瞞,今日又不瞞人,所以省的很。紹聞致謝,異日又擺酒酬勞,不在話下。

 

  這王氏既有彩幣,便打算啟媒,請婁潛齋、程嵩淑。投了請啟,打掃碧草軒,懸掛綵紅。恰好王春宇也從鄭州回來,做了陪客。至日早下速帖,巳牌時,大賓俱到。此時婁潛齋已成進士。到了碧草軒上,王春宇行了常禮,譚紹聞也行了常禮。

 

  到午刻上座時節,婁潛齋,程嵩淑俱是專席正座。紹聞行啟媒大禮,起叩四拜。婁、程受了兩拜,辭了。王春宇在東席斜陪,紹聞在西席斜陪。二人胸中有話,但大賓筵上,斷無說旁話之理。不過問了王春宇江湖異聞幾句話兒,席終而去。遂訂了孔宅納幣之期。

 

  孔耘軒久已自冠縣回來,料理閨愛出閣的事體。至納幣之日,兩位媒賓,王春宇以舅代父,共是三位。這些告先、呈幣的儀節,不必瑣述。

 

  及至親迎之日,王氏盡力鋪排,譚紹聞也極力料理。王中為是少主人大事,更無不盡心之理。若要逐一細陳,也未免有贅,不過是極其華麗、極其熱鬧而已。這東樓此時就是阿嬌新屋。新人進了東樓,送客赴了喜宴,日夕各自轎馬而歸。單說東樓之下,紅燭高燒,流蘇垂帳,玉人含羞背坐,新郎合巹禮成。真正把王氏喜的心曲中無可形容。正是:欲知父母歡欣處,佳偶雙雙好合時。

 

  到了次日,街坊鄰舍,以及鋪戶房客送禮晉賀,紹聞應接不暇,王隆吉代為周旋。又過了一日,夏逢若、侯冠玉到,盛希僑差人送的禮來。紹聞略打了一個照面,也是王隆吉周旋。

 

  又一日,婁潛齋差兒子婁樸,程嵩淑差侄兒程積來,張類村與蘇霖臣是親來。此時隆吉已歸。這兩位前輩、兩個後進,紹聞親自迎接,加意款待。後邊的客,地藏庵范姑子及宋穩婆、薛媒婆,整鬧了一天。春宇婦人曹氏,幫姐姐照客,住夠三天才去。

 

  閒話撇過。內中單講冰梅抱著所生小廝,起名興官兒,趙大兒也抱著所生小女兒,起名全姑,每日只在新人房中系戀著。

 

  任憑廚下盡忙,只是靠著兩個爨婦擺佈。王氏看在眼裡,心中恐怕新人知曉興官兒來歷,或是害羞,或是生妒,惹出不快。

 

  就故意尋些事兒叫冰梅、趙大兒做。及至做完,又一頭鑽進東樓去。這王氏急的沒法兒,背地裡讓道:「你兩個單管在東樓下戀著,萬一多嘴多舌,露出話來,人家一個年輕娃子,知他性情怎樣的?久而久之,慢慢知曉便罷。冰梅你要少去。」這冰梅原是一團孩氣,愛戀新人,聽的主母讓,也就忍住些不敢多去。趙大兒依然如故,王氏也就不去管他。

 

  卻說新人孔氏,名叫慧娘。于歸之後,般般如意,也就極其欣喜。這冰梅、趙大兒兩個,慧娘只當家人媳婦看待。到晚來夫妻閒話,紹聞把冰梅興官兒話露了口角,這慧娘便把冰梅另樣看起來了。冰梅到樓下,慧娘就叫坐了。見無人時,便與興官兒棗栗玩耍。只是害羞,不好意思抱過來。後來漸漸廝熟,這興官兒偏要撲孔慧娘,慧娘忍不住抱在懷裡,由不的見親。

 

  冰梅再要抱時,這興官兒偏不去。恰好王氏進樓見了,慧娘抱著興官兒急忙立起來。王氏說道:「看污了衣裳。」慧娘道:「不妨事。」王氏向冰梅說道:「還不抱過去?」冰梅來抱,這興官兒一發嘻嘻哈哈摟住慧娘脖子再不肯去。大家齊笑起來。

 

  王氏這一場喜,較之新娶時真正又加了十分。

 

  孔宅送餪之後,滿月之時,紹聞夫婦並詣孔宅拜見岳翁岳母。後來孔纘經來接侄女,並投帖請新郎申敬。這一切也不必饒舌。單說孔慧娘半年後自娘家回來,帶的偷縫的小帽兒、小鞋兒,與興官兒穿戴。抱興官兒在奶奶跟前作半截小揖兒玩耍。

 

  把王氏笑的眼兒都沒縫兒,忍不住拉到懷裡叫乖乖,叫親親。

 

  冰梅更覺歡喜,口中難以形容。趙大兒說道:「大嬸子,俺這小妮子就沒人理論?明日也給俺縫一頂粗帽子戴戴。」孔慧娘道:「明日就縫罷。」趙大兒也喜歡的沒法兒。

 

  看官試想,譚紹聞弱冠之歲,雖說椿萱不全,現有北堂可事;興官雖非嫡出,聰俊豐澤,將來亦可成令器;妻賢妾嬌,皆出人生望外。若肯念自己門第,繼先世書香,收心從師長讀起書來,著得力的家人王中料理起家計,亦可謂享人間極樂之福。若是再胡弄起來,這便是福薄災生了。正是:

 

  世間真樂只尋常,真樂原來在一堂;

 

  捨此偏尋分外樂,定然剜肉做成瘡。

 

第二十九回 皮匠炫色攫利 王氏捨金護兒

 

  卻說孔慧娘到了譚家半年之間,婆媳歡娛,夫妻和諧,冰梅興官兒日游太和之宇,廚婦僕廝亦喜少主母之賢。王氏方想起夫君在世,看見這女娃兒便一眼看真,拿定主意要與孔耘軒結姻,真正眼色高強,心中好不悅服。爭乃今日停柩客廳,不能見了。喜極而悲,背地也掉下幾點傷心淚。這也算王氏一生的明白想頭。

 

  忽一日孔耘軒備禮盒來望女兒,翁婿在碧草軒閒話。孔耘軒口角未免微勸讀書,以紹先澤之意。紹聞靈人,不用細說,便躬身道:「岳父見教極是,愚婿自當謹遵。」又說些冠縣衙門事體。紹聞引耘軒到家看了女兒,囑了些勤儉恭敬的話兒。

 

  午後,耘軒起身,坐車而回。

 

  紹聞送至胡同口回來,只見一個年少婦人,嬌容喬樣,叫道:「大叔,我央你看看當票兒。」紹聞猛然想起,定是高皮匠的老婆。因說道:「什麼當票兒?」那女人道:「到院裡坐。我取出來大叔瞧。」

 

  紹聞未免有嫌疑之心,不肯進去。那女人笑道:「左右是大叔的房子,大叔就不看看那屋裡戲箱,不怕俺偷了?」紹聞進院子,坐在一隻小凳上。說:「拿票兒我看。」婦人便在身旁取了兩張小票兒。紹聞看了,乃是嘉靖二十年正月的。婦人說:「算算利錢。」紹聞道:「一年零五個月了。」起身就走。

 

  婦人道:「大叔不看看戲箱?每日大天白日裡老鼠亂跑,門又鎖著,沒奈何他。大叔也該看看,怕咬壞了什麼。俺家男人今日上朱仙鎮□裁刀去了,說明日才回來。要捎老鼠藥治哩。」

 

  紹聞道:「我不曾帶鑰匙來,我取去。」一面出來,到家尋了鑰匙,又上胡同口來。婦人早在門首,引進去,開南屋門。看那戲箱上塵土之中,端的鼠跡縱橫。紹聞道:「箱子他咬不破,不妨事。」鎖了門要走。婦人道:「俺住的屋子漏的要緊,大叔看看,好叫匠人收拾。」紹聞跟的看屋漏,偏偏走扇門兒,自會掩關。竟是「『箱』在爾室」,不能「不愧於屋漏」矣。

 

  婦人因向紹聞道:「我實對你說,俺家男人不是好人,專門拿我騙人。幾番問你走動不曾,我以實說,與大叔不曾見面。前日看大叔娶親,才見了大叔,因萌自薦之心。大叔往後保重,千萬休犯了他的圈套。他已是騙過了兩番人,得過了二百兩,都輸乾淨。我一定把勢法看穩當,才敢叫大叔。大家看顏色行事。你走罷。」紹聞一溜煙走開。

 

  原來這婦人說的是實話。趁丈夫不知,便自隨了子都之心。

 

  誰料這紹聞正當血氣未定之日,際利害罔恤之年,每日胡同口有幾回來往,已被皮匠看在眼裡。回家盤問老婆,女人抵死不認,卻也無奈。

 

  這一日午錯,皮匠正在院裡牆陰乘涼,門縫影影綽綽有人過去。聽嗽音是譚紹聞,出胡同口去了。約莫回來時,皮匠高聲對婦人道:「我明日四更天便要出城,上朱仙鎮取裁刀,還捎幾張皮子。」紹聞便立住了腳。只聽得婦人笑著說道:「大老爺知道你使裁刀要緊,四更天就與你閃城門哩。」皮匠道:「你不知道。如今京都有大人上湖廣承天府鍾祥縣公幹,也怕伏天難走,四更便要起程,巳牌便住了。你不信,明日四更天大炮響時我就起身,隨著出南門。天明就要到鎮上,還誤不了趕集哩。」紹聞—一聽在肚裡,喜之不勝。

 

  是夜晚間,紹聞不住的起來走動。孔慧娘問其緣故,紹聞道:「天熱,多喝了冷茶水,一發作瀉起來。好不悶人。我去院裡坐著,省的關門合戶驚動你。」慧娘雖聰敏,也就不疑,一任丈夫便宜。未到四更,紹聞只聽得震天大炮響了三聲,依稀還聽得鼓樂之意,便上後門。門縫裡往東一張,只聽皮匠家門兒響了一聲,皮匠出來說:「我把門朝外搭了罷。」月色如晝,只看見皮匠慌慌張張走了,像是怕大人出城,依舊鎖城門意思。紹聞遂將自己後門開了,逕向皮匠家來。開了外邊搭兒,進門搭上裡搭兒。直入其室,悄悄說道:「你休怕,我是裡頭院裡大叔。」媟褻之語,何必細陳。

 

  少頃,只聽得皮匠叫門道:「你怎的又朝裡搭了?我走的慌,忘了錢褡褳,到鎮上盤纏什麼哩?」只這一聲,直把譚紹聞的魂嚇跑到爪窪國裡,千里不返;驚掉在東洋海裡,萬丈難尋。身上亂顫,口中無言。婦人道:「你家裡有現成銀子沒有?」紹聞道:「有!有!有!」女人道:「你放心。我與他開門去。」那婦人開了門,道:「怎的把褡褳忘了?」皮匠道:「走的慌。敲著火尋一尋。」婦人道:「不過在那簍子上,你摸的去罷。」豈知皮匠胸有成竹,早把火刀、火石,摸在手中,一敲就著。把燈點上,只見譚紹聞蹲在牆角里,搐成一團兒。皮匠道:「那是誰?」婦人直答道:「譚大叔。」皮匠道:「你說不曾見面麼?」一面說,一面早把紹聞衣服搶在懷中。

 

  說道:「譚大叔呀!我們離鄉人,在家靠父母,出門靠主人。你既讀孔孟之書,必達周公之禮,為什麼欺負作踐俺?我去喊鄉保打更的去!」婦人道:「你快休恁樣沒良心!你在南陽府騙了一家子,你得的一百兩銀子哩?李老爺打你二十板,瘡痂還不曾好,你今日又幹這事。若是到官,我就把你前案供出。管保譚大叔沒事,把你解回原籍。」皮匠道:「你倒會厲害。依你說這事該怎麼清白?」掃人道:「左右叫譚大叔給你幾兩銀子,有啥不清白?」皮匠道:「我還要殺人哩!」婦人道:「你罷麼!」紹聞戰戰兢說道:「高大哥!你若把我超生了,我送一百兩銀子來。」皮匠道:「一百兩賞我哩,且不說多少。放走了你,你不送來,我向你討賬嗎?我一定是要喊哩!」紹聞急口道:「我若不送來,天誅地滅,不算個人養的!」皮匠搖頭道:「不行,不行。」婦人道:「你不叫他走,誰給你銀子?」皮匠道:「我生法兒叫他家來人。」婦人道:「黑天半夜轟一屋子人,我囂的慌。」皮匠不由分說把房門向外搭了,逕至譚宅後門進去。一片狗咬,皮匠倒害怕,又退回來。壯了一壯膽,猛的喊了一聲道:「譚大叔出恭,倒栽茅坑裡啦!」

 

  抽身跑回,到自己院裡坐下,渾身也顫了起來。

 

  卻說王氏夢中,聽的有人喊兒子掉在茅坑裡。穿衣不迭,開開樓門,問道:「福兒在屋裡麼?」慧娘也起來應道:「他肚裡水瀉,出外邊便宜去了。」王氏到後門,只見後門開著,月明如晝,半夜人影兒也沒有。心中怕將起來。只因愛兒念切,也顧不的叫人,自己竟來尋找。到了皮匠門口,皮匠說:「大叔在俺家裡。」王氏即進院去,說:「他怎的到這裡?」皮匠開了房門,王氏進去,看見兒子赤身蹲在牆角里,不覺失聲道:「哎喲!」皮匠道:「低著些聲音兒。」王氏方才小聲問紹聞道:「你來這裡做什麼?」紹聞俯首無言。那婦人竟與王氏搬個座兒,說道:「奶奶坐下說話。」皮匠道:「俺在你老人家馬腳底下住,大叔做下這一號無才之事。我待說聲張起來,俺這皮肉本不值錢,爭乃干係著大叔。我待說忍了,心裡委實氣的慌。你老人家再思再想,俺離鄉的人,好難呀!」王氏道:「你大哥,休要生氣。這東西不是個人,我領回打他。」紹聞蹙眉道:「不是這話。你把隆泰號那宗銀子,悄悄拿來給與他,我就脫身而回。再一會天明,這事就不得結局了。」婦人催道:「奶奶回去急緊的來。」皮匠道:「那宗銀子多少呢?」

 

  紹聞才要說六十兩,王氏已說出一百五十兩了。皮匠道:「我為奶奶惹不得氣,胡亂將就些下來罷。你老人家急回去,天明我也做不得人。」

 

  王氏回來,只見慧娘、冰梅都在後門上站著。王氏只管上樓。慧娘跟著問道:「在那裡尋著?」冰梅道:「咱這裡那裡有茅坑?」王氏氣道:「他倒沒掉在茅坑裡,卻掉在人家尿盆子裡頭。」冰梅樓下早已點上燈,王氏開了抽斗,取出一百五十兩銀子就走。冰梅問:「是為啥取銀子?」王氏也不答應,慌慌張張走了。二人又跟到後門站祝王氏到皮匠家,把銀子遞與皮匠道:「這是一百五十兩,可放俺孩子走罷?」皮匠接了銀子,把衣服擲與紹聞。紹聞穿一條褲,別的衣服團成一團,跟著母親就走。連鞋襪也顧不的穿。走到後門,一妻一妾都在後門等著。王氏一直上樓,紹聞一直往東樓去。妻妾跟母親到樓下。只聽王中在角門上拍門道:「狗咬的怪緊,有什麼歹人嗎?」王氏道:「天七八分也將明,俺們坐著哩。」孔慧娘、冰梅究問所以,王氏先不肯說,後來說了點墨兒。孔慧娘把臉白了,一聲兒沒言語。這不是孔慧娘女子之性,善怒多惱,正是他聰明處。——這也講他不著。

 

  再說高皮匠得了銀子,收拾破碎傢伙,裝成擔子。又扭了南房的鎖,把戲箱都打開。一來看見內邊都是粗糙東西,無物可拿。二來想著我一個皮匠引著一個年少婦人,雖說是正經夫妻,只是老婆生得喬樣,已扎眼;況且皮貨箱兒,放著一百五十兩銀也就礙手,再拿這戲衣,事是必犯的。婦人也說:「你今生不如人,積個來生罷!」於是火速打點起身,也不知又往何處坑騙人家少年子弟去了。

 

  天明時節,蔡湘知曉,來家對說,皮匠扭開戲箱提了戲衣走訖。王中去看,果然鎖俱打壞。早有鄰舍把昨晚的光景,都悄悄對王中學說。正是: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伏天光景,兩鄰都在院中露臥,聽的皮匠家中聲音高低,言語詫異,早在牆頭黑影裡看個明白,聽個仔細。但不知銀子多少,但見大奶奶抱著一大包子,只像拿不動的光景。王中道:「咳!不用說,一百五十兩。前三日這宗銀子才進家裡。」忍不住頓足吞聲,到樓院說道:「高皮匠逃走,連人家戲箱上鎖都扭開。」堂樓、東樓卻沒一個人答應。王中腹內自明。侹到自己屋裡,氣了一個大發昏。趙大兒見丈夫不喜歡,把一個女娃放在床頭上玩耍。

 

  王中那裡管他,只見眼淚橫流,拍胸道:「大爺死的好早也!」

 

  這正是:

 

  從古忠臣事暗君,摩空直欲撥層雲;

 

  只今諫草留青史,私室吁嗟那得聞。

 

第三十回 譚紹聞護臉揭息債 茅拔茹賴箱訟公庭

 

  卻說譚紹聞被皮匠這一番擺佈,不說丟錢,只這個羞恥就是很難受的。一連睡了兩三天,白日難以見人,卻真正夜間出恭。心中想道:「母親親自交財,見不的母親;妻妾跟著受驚,見不的妻妾;王中如何能瞞得過,見不的僕役;這一聲傳出去,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親戚朋友都是要知道的,無論師長、岳翁見不的,就是盛公子、夏逢若也見不的了。」王氏見兒子白日睡著不起,也忘了氣,只怕弄出病來。看兒子時問茶問飯。紹聞自答道:「我這一號兒人,娘還理論他做什麼!」

 

  孔慧娘仍舊執他的婦道,只是臉上笑容便減,每日或叫冰梅引興官到跟前玩耍,強為消遣。

 

  紹聞睡了兩三天,忽然說起去,少不得出的東樓向堂樓上來。王氏道:「你怎的瘋了心了?」紹聞道:「我一錯二誤,家中誰要再提起,我就不能活了。」王氏急接口道:「咱到底算是男人家;像那皮匠拿著老婆騙銀子使,看他怎麼見人。拿咱那銀子,出門怕沒賊截他哩。到明日打聽著他,只有天爺看著他哩。」口裡還罵了幾句。孔慧娘聽著,才曉得婆婆心裡,沒有什麼分曉。

 

  恰好王中從院裡過,紹聞轉念想道:「我家一個僕人,他也不是管我的人,我怕見他怎的?難說總不見他麼?」因叫了一聲王中。王中聽的呼喚,走近樓門,紹聞問道:「東小院那房子你怎的安置。」王中道:「只皮匠走的那一日,我就叫泥水匠把南屋放戲箱的門,用磚壘實了。叫宋祿、鄧祥移在那皮匠屋裡餵馬,好看守那戲箱。」紹聞道:「是。只是那戲箱有關係,人家的比不得咱的東西。」王中道:「依我看,那戲箱果然有關係。大約弄戲的人,多是些破落主戶,無賴棍徒,好打官司,才顯得他是紮實人。如今把他的鎖扭開,到明日未必不指一說十,講那『走了魚兒是大的』話。」紹聞高聲道:「他不敢!他還欠咱的借賬糧飯錢,我不告他,他敢告我?況且茅拔茹也來的義氣,不妨。」王中難以回答,低頭走出。

 

  到了門前,恰好當鋪宋紹祈到了,王中讓到東廂房坐下。

 

  宋紹祈道:「請大相公。」王中走到後邊說道:「當鋪宋二爺請說話哩。」紹聞連日不好出門,恰好藉端出來,逕上東廂房來。相見為禮,敘了寒溫。宋紹祈道:「些小的事,本不該提起。還是大相公恭喜,小弟在都門捎的頭面銀子。彼時帶的銀子少了,內中那兩副赤金的是十八換,原借了捨親珠子鋪一宗銀子,共一百九十兩,連小弟的八十二兩四錢,前日已開條子過來,想是見過了。」紹聞道:「見過了。」宋紹祈道:「前日捨親在京裡捎下書子來,討這宗銀子。一來在珠子鋪裡著實承捨親的情,二來這是借項,不曾圖息。小弟來問便宜不便宜。事不宜遲,如今東店有順人上京,就帶了去。至於小弟的,也不成賬,靠後些不妨。」紹聞道:「自有酌奪。我再與家母商量。」宋紹祈道:「五日後起身,大相公趕緊為妙。」茶罷作別而去。

 

  紹聞送出大門,只見一個手持護書匣兒,見紹聞把腰一彎,說道:「少爺好。小的來送帖兒,請少爺明日過去坐坐。」取出帖來,紹聞接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明日一品候教。眷弟孟嵩齡、鄧吉士同拜。」那人道:「明日少爺早到些,好說話兒。別的沒客。」紹聞道:「早到就是。王中領客喫茶去。」

 

  那人道:「小的不喫茶去罷。席在西號裡。」紹聞道:「知道。」

 

  到了次日,紹聞滿身親迎的色衣,跟了德喜、雙慶兒兩個小廝,逕向布政司大街來。轉過街口,只見號裡一個小廝望見,飛也似跑了。及至到了號門,早已孟嵩齡、鄧吉士、景卿雲、陸肅瞻、郭懷玉五人躬身相迎。三拱三邀,進了隆泰號大門。

 

  穿過一層院子,到一座小廳。排設整齊,桌椅鮮明。彼此行了禮坐下。獻罷茶,紹聞道:「今日眾位爺台這樣齊備的緊。」

 

  孟嵩齡笑道:「少爺恭喜多時,小弟們想治一杯水酒,請來坐坐。陸二爺、郭三爺,也要隨喜。生意人忙,通是不得整齊,今日擇了一個空兒,少盡盡小弟輩房戶之情。」紹聞道:「好說。多承情的很了。」陸肅瞻、郭懷玉即插口道:「我們兩個是幫孟三爺的光彩。鋪子小,請不起客,恐怕褻瀆,因此隨喜到孟三爺寶號裡面。」鄧吉士笑道:「不說咱做客商的七湊八湊的請客,反說房東的房子少。到明日二位發了財,叫少爺再蓋上一攢院子,寬寬綽綽的何如?」陸郭二人同聲道:「托爺們的洪庇,那時小弟還要叫戲哩。」大家哄堂大笑。

 

  少頃,整席上來。大商的席面,就是現任官也抵不住的,異味奇饌,般般都有,北珍南饈,件件齊備。吃酒中間,孟嵩齡開了章,說道:「當時老太爺在日,久托鴻宇,今日少爺繼世,又是承情的了不得。凡事要商量著行,再也不得錯了。前日少爺花燭大喜,老太太吩咐小弟們買的衣服,也不知如意不如意,想是都海涵了。但只是彼時所用銀兩,原有清單繳進,想已入目。如是閻相公還在宅裡時,俺們就商量楚結,犯不著唐突少爺。現今閻相公回家,只得同少爺計議,不知少爺手頭寬綽不寬綽?總因事不是經一人的手,不如及早料理清白為好。或除房租,或扣了支賬,余剩下的,或完或拖。叫他們各人與財東清算。少爺意下如何?」紹聞道:「諸爺台看罷,不拘怎的。我還要與家母商量。」景卿雲道:「事也不在一時。改日還叫他們各人開下銀子清單,少爺再酌奪就是。」紹聞道:「這所說極是。」鄧吉士即喊道:「快燙熱酒來。只管說話,酒一發寒了。再換熱酒,叫少爺多吃一杯兒。那些須小事,提他做甚。再說時,怕人家笑咱在少爺跟前情保」紹聞又吃了幾杯,告別起身,眾人款留不住,送出號來。只見雙慶、德喜兒的臉,都是飛紅的。到大街,一揖而別。走了數步,回頭一拱,眾商進院,紹聞自回家來。

 

  到了家裡,向母親說知眾商索欠,並前日當鋪宋相公京中寄書要銀子的話。母子未免發起愁來。

 

  論起來譚紹聞傢俬,每年也該有一千九百兩余頭。爭乃譚紹聞見了茅拔茹一面,數日內便拋撒了一百幾十兩,輸與張繩祖一百多兩,皮匠一宗事又丟卻一百五十兩,況且納幣、親迎一時便花了二千餘兩,此時手頭委實沒有。母子商量,大加悶愁。王氏道:「這事可該叫王中拿主意。」因把王中叫到樓前,細述所以。王中道:「看來此事惟有當賣一處市房是上策。」

 

  王氏道:「開口便講賣房子,人家笑話。不如揭了罷。」王中道:「揭債要忍,還債要狠。此時不肯當賣原好,若再揭起來,每日出起利息來,將來搭了市房,還怕不夠哩。那才是揭債還債,窟窿常在。」紹聞道:「你說的何嘗不是。只是這幾宗銀子要的緊,不過三五天就要完,或當或賣,如何得湊急?臉面為重,不如揭了罷。」王氏道:「大相公說的是。當初娶親時,原是要妝臉面,一年不到,就當賣產業,臉面反倒不好看。且落曲米街舅爺話把。王中,你問一個宗兒,叫大相公出揭票。我的主意已定。只是要悄密些,不可吹到東街耳朵裡。」王中道:「家中還該有幾百銀子,不如盡緊的打發,慢慢對付。揭字是開不得章的。」王中此言,原是不知內囊已盡,並非有意譏誚前事。這紹聞心虛生暗鬼,料王中是說他毛病,便道:「原有幾兩,我花消了,你也不用怎的追究。我自會料理。」

 

  王中見話不投機,訥訥而退。

 

  這紹聞果然出去尋了一個泰和字號王經千,說要揭一千五百兩,二分半行息。那王經千見紹聞這樣肥厚之家來說揭銀,便是遇著財神爺爺,開口便道:「如數奉上。」還說了幾句:「只管借的,這樣相厚,提利錢二字做什麼。」一面笑著,卻伸開揭票:「譚爺畫個押兒,記個年月就罷。」

 

  紹聞得了這宗銀子,擺席請眾客商清賬,不必細說。惟有當店九十多兩尾數不能全兌,又寫一張揭票,三分行息。

 

  一日紹聞正在樓下逗興官兒玩,只見德喜兒拿著一個帖子上樓。上面寫著:「眷弟茅拔茹拜。」紹聞心中又想他還前日借賬,又想還他戲箱,慌忙跑出迎接,讓在東廂房坐下。只見茅拔茹衣服是布,還不免於破;面目是黑,還不免於疲。跟的是五十多歲一個老頭子,極大漢仗,有些野氣。紹聞開口便道:「九娃兒呢?」茅拔茹「咳」了一聲,說道:「死了!」紹聞驚道:「是什麼病呢?可惜了一個好模樣兒!」茅拔茹道:「正是。他這一死,把我的家叫他傾了。」紹聞急叩所以,茅拔茹道:「九娃原是我隔縣一個本地學生,人生的有些輕薄,叫班裡一個人勾引進來學戲。他叔不依。我前年進省,原就是躲他叔哩。不料本縣老爺,一定要我這班戲回去。唱了兩個戲,他叔把他拴的去。我想滿園果子,全指望著他哩。」因指跟的人:「就是這個唱淨的,出了一個著兒,只說是拉戲的,趕在路上把他叔打了一頓,把人奪回來。後來又唱戲時,全不防他叔領了親戚,又拴了去。到家拴在樹上,盡死打了一頓,鎖在一座屋子裡。他娘與他開了門,又跑到咱班裡來。渾身上下打的都是血口子,天又熱,肚裡又沒飯,跑了一夜——他是個單薄人,你是知道的,如何頂得住?我叫賤內好好伏侍。過了幾天,一發死了。弄起人命官司來,告到敝縣。自古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咱每日弄戲,有個薄臉兒,三班六房誰不為咱?到底咱胸膛不曾沾堂台兒土。只是花消盤費,把幾頃薄土弄盡,那戲也散了。如今這個老唱淨的又叫成班,說:『不見了羊,還在羊群裡尋。』我想府上還寄著我箱筒,領去還弄粗戲罷。」

 

  那唱淨的指手劃腳,也說起怎的打九娃叔,怎的在縣衙門打點扒出戲主性命。說的高興,漸漸坐在一個凳子上,信口開合起來。

 

  紹聞也覺厭惡,便說道:「到後門小東院看戲箱去。」並說起與戲子做衣服及糧飯的話,茅拔茹並未答言。德喜兒取出鑰匙,一同出前門,轉入胡同口,來到小東院。拆去磚頭,開門一看,四個箱上鎖都扭了。這茅拔茹是久慣牢成的,見景生刁,開口便說道:「這箱不驗罷!」紹聞道:「這箱是我移在這裡,尋了一家子皮匠看著。誰知那沒良心的半夜裡偷跑了,把鎖扭開,其實不曾拿什麼。」茅拔茹道:「咳!我瞎了眼!我當初看你是個朋友。」扭回頭來就走。口中埋怨道:「果然人心隔肚皮,主戶人家竟幹了這事!」

 

  此時王中聽說茅家來驗戲箱,急緊來到。只見茅拔茹口中是朋友不是朋友,一路高一聲低一聲的出胡同口去了,紹聞呆呆的看著。忙趕上說道:「到底少你的不少你的,為什麼直走呢?」茅拔茹道:「少我不少我的,既扭了鎖,須得同個官人兒驗。扭鎖的事,到底是個賊情,不比泛常。」王中道:「難道俺家偷你不成?俺又不供戲,要他何用?」茅拔茹道:「您家就不用,您家不會換錢使?您會偷我的戲衣,還有本事說俺欠你的借賬,欠您的糧飯錢,您不如在大路截路罷!」紹聞急了,也只得走到胡同口說道:「借賬以及糧飯現同著夏逢若,莫不是沒這一宗,我白說上一宗不成?著人請夏逢若去,你也認的他,當面一照就是。」茅拔茹道:「您是一城人,耳朵不離腮,他只向你,肯向我嗎。」紹聞道:「叫他賭咒。」茅拔茹道:「我說你欠我一萬兩,我賭個咒,你就給我?事情要說理,咒是個什麼?」

 

  吵鬧中間,一個管街的保正,見譚相公被一個人鬧住,口中大聲道:「那裡來了一個無賴光棍,青天白日,想騙人麼?」

 

  茅拔茹冷笑道:「咦!太厲害了,看嚇著人。你是個做啥的?」

 

  那人道:「我是管街保正王少湖。你是那裡來哩。」茅拔茹未及回答,那唱淨的接口道:「俺是論理的,不知道省城地方是個不論理的地方。」王少湖道:「你說您的理,我評評誰是誰非。」這茅拔如只說了不幾句話兒,說的譚紹聞閉口無言。茅拔茹向王少湖道:「你是個官人就好,咱如今同去驗箱去。」

 

  一同到小東院南屋裡,茅拔茹道:「這四個箱中,是我在南京、蘇州置的戲衣:八身蟒,八身鎧,十身補服官衣,六身女衣,六身儒衣,四身宮衣,四身閃色錦衫子,五條色裙,六條宮裙,其餘二十幾件子舊襯衣我記不清。請同王哥一驗。」

 

  揭開箱子,舊衣服原有幾件子,其餘都是鑼,鼓,旗面,虎頭,鬼臉等項。茅拔茹道:「正經衣服一件子也沒有了。」紹聞道:「四個箱子,一個鞋簍子,如何放下這些?」王中道:「姓茅的,休要騙人!」唱淨的道:「正主兒說話,休七嘴八舌的!」茅拔茹道:「我騙人嗎?那四個箱子原封不動,我怎的騙你哩?」王少湖道:「譚相公,這當日怎的寄放在此?同的是誰?」譚紹聞道:「同的是夏逢若。」王少湖道:「這須得瞧夏逢若來方得清白。」紹聞道:「王中,你去把夏大叔請來。」王中道:「我還不知道他在那條街上祝」紹聞道:「他住瘟神廟邪街。」德喜接道:「他在街南頭,水坑北邊,門朝西。」紹聞道:「你既走過,你還去尋他。」王少湖道:「茅兄,我看你也是個在行的,這事一時也弄不清。請到我家,我開了一個小店兒,有座閒房,到那裡坐坐,慢慢商量。天下沒有不了的事,殺人的事也有清白之日,何況這個小事。」茅拔茹也正想得個人作居間主人,便跟的去了。

 

  且說德喜兒到了瘟神廟邪街,恰好遇著夏逢若,提了一柳斗兒米,往家裡去。看見德喜兒,便道:「討閒呀!」德喜兒道:「請夏大叔哩。」夏逢若道:「怎的又想起我來?」德喜因把茅拔茹戲箱一事說了一遍。夏逢若道:「咦!弄出事情來,又尋我這救急茅房來了。舊日在張宅賭博,輸了幾弔錢,對人說我擺佈他。若是贏時,他分賬不分賬?到如今盛大哥也不理我,說我是狗屎朋友。我幾番到您家要白正這話,竟不出來。你想怪人須在腹,相見有何妨?娶過親來,我去奉賀,臉上那個樣子待我。如今茅家說您扭了他的戲箱鎖,想是您扭了;說是您提了衣裳,想是您提了。我目下有二十兩緊賬,人家弄沒趣。你回去多拜上,就說姓夏的在家打算賣孩子嫁老婆還賬哩,顧不得來。等有了官司出簽兒傳我才到哩。到那時只用我半句話,叫誰贏誰就贏,叫誰輸誰就輸。如今不能去。貴管家不到家坐坐,吃杯茶兒?」

 

  德喜只得回來,把夏逢若的話一五一十學明。王中在一旁聽著,說道:「這事不妥。這是要吃錢的話頭,連數目都講明出來。」譚紹聞道:「我們有個香頭兒,換過帖子,難說他吃咱的錢,臉面上也不好看。」王中道;「大相公還說換帖的朋友麼?如今世上結拜的朋友,官場上不過是勢利上講究,民間不過在酒肉上取齊。若是正經朋友,早已就不換帖了。依我說,把他的賬承當下,他就說正經話。若是干研墨兒,他順風一倒,那姓茅的就騙的成了,要賠他衣服,還不知得多少哩。休說這種古董事體,當初大爺舉孝廉,還要使銀子周旋哩。」紹聞道:「你既明白,你就去辦去。」

 

  王中問了德喜兒夏家門戶記號,一直上瘟神廟邪街。到那坑沿朝西門兒,叫了一聲夏大叔。夏逢若見是王中,嚇了一跳,說道:「讓王哥坐坐,我委實沒有坐客的地方,咱上瘟神廟卷棚裡說話罷。」王中道:「沒多的話。」夏逢若道:「天下話,會說的不多,不會說的多了還不中用。」王中一發明白。隨著夏逢若進了瘟神廟卷棚,也沒廟祝,見有兩架大梁,二人坐下。

 

  王中道:「先才請夏大叔商量茅家戲箱的話,聽說夏大叔有緊賬二十兩,顧不的。俺家大相公說,這一二十兩銀子何難,情願奉借大叔。只把他這宗戲衣證明,那借欠及糧飯錢丟開手也罷。我看那姓茅的是窮急的人,目下想領這箱,又怕還俺這兩宗銀子。見戲箱扭開了鎖,他便借端抵賴,無非想兌了欠賬,白拉的箱走。——這是我看透的。大叔一到,剛幫硬證,他還說什麼?至於這二十兩,我一面承許,不必掛意。」夏逢若把手一拍,罵道:「好賊狗攮的!欠人家二百多兩不想拿出來,倒說人家扭了鎖,提了戲衣。我就去會會他,看他怎樣放刁!真忘八攮的!咱如今就去。想著不還錢,磁了好眼!」怒氣沖沖的上來。王中在後邊暗歎了幾聲,跟著走訖。

 

  譚紹聞早在胡同口往東望著,見王中跟定夏逢若,一直邀上碧草軒。紹聞作揖道:「一向得罪老哥。」逢若道:「自己兄弟,提那話做甚。你只說姓茅的如今現在何處?我尋他去。」

 

  紹聞道:「且慢著,咱把話兒計議計議。」夏逢若道:「這樣坑騙人的狗攮的,我實在氣的慌!你說計議什麼呢?」紹聞道:「當初他寄這戲箱,原不曾驗他東西。我心下縈記,尋了一家皮匠兩口子替他看著。誰料這人沒良心,把鎖扭開。他如今說少了他許多衣裳,一個皮匠擔兒,該擔帶多少?這是我替他看守的,倒不是了,反遭這些晦氣。」逢若低聲笑道:「皮匠那件事,我知道你白丟了幾兩兒。你肯叫我知道一聲些,休想使咱的半個遮羞錢。」紹聞看見王中在旁,把臉飛紅。逢若道:「既往不咎,只說當下。他如今在那裡?瞧的來,當面考證。」

 

  紹聞道:「他在管街保正王少湖家裡。」逢若道:「咱一發就尋他去。不用等他來說話。況且我的事緊,承許下明日早上與人家二十兩清白哩。」

 

  二人到了王少湖家,王中也跟的去。見了茅拔茹唱了個喏,夏逢若道:「茅兄幾時到了?」茅拔茹道:「昨晚才到,尚未奉拜。」逢若道:「豈敢。」王少湖道:「閒話少說。當初茅兄寄放戲箱時,同著尊駕麼?」逢若道:「我是受茅兄托過的。彼時班子走時,我眼見了。譚賢弟心下不喜歡,我還引著到張家老宅裡,與沒星秤耍了一天牌散心。我怎的不知道?那時茅兄托過我們兩個人,我日日在班上招駕,還借了譚賢弟銀子與戲子買衣服。糧飯錢不知多少,衣服鞋帽銀我還記得,除了九娃穿的二十一兩算譚賢弟出的,其餘現銀五十九兩,下欠九十兩四錢八分,俱是譚賢弟拿出來的。茅兄戲上有賬。」茅拔茹道:「我一些不知,掌班的回去一聲也沒言語。」夏逢若冷笑道:「茅兄,我們走江湖的朋友,到處要留名,休要鑽過頭不顧尾的,惹江湖上笑話,人家還要罵狗攮的哩!」這一句罵的茅拔茹惱了,站起來道:「姓夏的少要放屁拉騷,我茅拔茹也不是好惹的!像如扭了俺的鎖,偷了俺的衣服,你就不說?像你這尖頭細尾的東西,狠一狠,我摔死你這個忘八羔子,也不當怎的!」那唱淨的說:「打了罷!」這茅拔茹心中又羞又惱,又圖鬧事顯威風,以圖抵債。答應道:「休叫走了這狗肏的!」唱淨的早已把夏逢若一掌打到臉上,倒在地下。又踢了兩腳。王少湖道:「反了!反了!」一面喊,一面叫譚紹聞躲開。那唱淨的劈面一指,把譚紹聞指了一個趑趄,說道:「走了不是漢子!」王中見風勢不好,一把扯住譚紹聞由後院走開。

 

  這茅拔茹出來站到當街說:「姓譚的也像一個人家,為甚攔住我的箱,扭我的鎖,偷我哩衣服?那裡叫了一個忘八蛋,朋謀定計,反說我借他二百兩銀!這祥符縣荊老爺是好爺,我明日早堂要告這狗肏的!」那唱淨的拉住夏逢若也到街心說道:「你明日不近前,我尋到您家,問土地、灶爺要你!」王少湖道:「真正有天沒日頭。都休要走了,我去稟老爺去。」茅拔茹道:「如今就去!」

 

  忽聽得喝道之聲,乃是荊公出西關回拜客去。這茅拔茹及那唱淨的便口軟了些。須臾道子過去,荊公轎到。王少湖跪在轎前稟道:「小的是蕭牆街管街保正王江。有本管地方來了河北一個戲主,帶一個戲子行兇打人。打的是一個本城姓夏的。」

 

  荊公轎中吩咐,著兩個衙皂將一干人押回衙門,等西關回來,晚堂就審。吩咐已明,往西去了。果然來了兩名皂役,一個姓趙,一個姓姚,將茅拔茹及唱淨的鎖訖,也把夏逢若鎖訖。

 

  茅拔茹道:「單鎖我,我不依!姓譚的哩?」王少湖道:「他現今沒在這裡。」茅拔茹道:「我知道他沒在這裡,他在你家後院哩。不怕你今夜不放他出來,我就破口罵了。」那唱淨的道:「好不公道的保正!把姓譚的藏起來,圖他偷的戲衣嗎?」這王少湖道:「不要惡口傷人。咱就上他土地廟胡同尋他去。」

 

  眾人一齊上胡同來,跟著看的,何止百人。方到胡同口,只見又一個皂役飛也似跑來,對那姓趙的皂役道:「老爺叫趙頭兒作速叫仵作,上朱仙鎮南鄉驗屍去。老爺西關拜客,接了稟帖,說鎮上南頭樹上吊死一個人。就從西關起身去。這一干人叫我帶哩。」那皂役附耳道:「肥哩瘦哩一鍋煮著同吃。」這皂役笑道:「你去罷。」那皂役又道:「難為我,得半夜跑哩。老爺明日只好回來。」這皂役又笑道:「你走罷,我知道。」

 

  這皂役、保正把茅拔茹、唱淨的、夏逢若,一押到碧草軒來,單要譚紹聞說話。紹聞一來怕,二來羞,那裡敢伸頭來。

 

  這茅拔茹、唱淨的一齊咆哮,紹聞總不出來,只是叫王中應答。

 

  遲了一會。夏逢若也發話道:「誰的事叫誰招沒趣,出來何妨?明日上堂也少不了。王中,你把我叫的來到,主子竟躲了。

 

  畢竟推車有正主,終久不出來,這事就能清白不成?」王中見事不結局,先與皂役背地說道:「俺家相公不出來。無非是怕招沒趣,萬望存個體面。」皂役道:「正經有體統人家,俺們怎的肯,只掩住姓茅的口便罷。你看他那樣子。」王中道:「班頭一兩句吆喝,他就不敢了。」皂役道:「事在人辦。只是敝夥計是個鄉里人,才進衙門,恐怕他不曉事體,萬一唐突了相公,休怪。你安插安插他去,咱們同城不用說。」王中已知就裡。到家討了六兩銀子,袖中遞與兩個皂役。

 

  譚紹聞到了軒上,兩個皂役笑道:「有了啥事了,再請不出來。」紹聞道:「他們打架,原沒我的事,我出來做甚?」

 

  夏逢若道:「照你說,這是我的事?」茅拔茹道:「哎呀!你們竟是一縣的人,閒著你那鐵鎖,單管會鎖外縣人麼?」那皂役道:「適才你們當街打架,有這譚相公沒有?」唱淨的厲聲道:「我還把他搗了一指頭,怎麼沒有他?」皂役道:「狗忘八肏的,少要撒野!今晚老爺還回不來哩。我給你一個地方兒,黑底裡休要叫爺叫奶奶聒人。小姚兄弟,先把這兩個費油鹽的押到班房去。」那年輕的皂役笑向茅拔茹二人道:「來罷。」茅拔茹見風勢不順,不敢發拗,須得跟的去。還問道:「那姓夏的哩?」皂役道:「不旁掛心,自有安插。」

 

  碧草軒上,一個皂役,一個保正,連譚紹聞、夏逢若、王中,只餘下五個人。此時天已昏黑,紹聞命掌上燈來。夏逢若道:「當真把我鎖著麼?真真的是我的事?」皂役哈哈大笑道:「你不弄兩壺喝喝麼,豈有鎖咱的道理。」一面說,一面叫王少湖把鐵索解了。紹聞吩咐酒碟。王中去不移時,酒碟到了。

 

  皂役首座,讓王少湖次座。王少湖道:「留一座與小姚頭兒。」

 

  因此虛了一座。王少湖在東,夏逢若在西,紹聞北面相陪。觥杯交錯。遲了一時,那個年輕的皂役回來,王少湖道:「姚頭兒,候的久了,就請第二座。」大家又吃起酒來。

 

  王少湖心有照應,道:「談班長,尊姓是那個字?」皂役道:「我自幼讀過半年書,還記得是言字旁一個炎字。」少湖沒再說話。姚皂役接道:「是譚相公一家子。」談皂役道:「我可不敢仰攀。」姚皂役道:「何用謙虛。王大哥,夏大哥,咱舉盅叫他二人認成一家子罷。」談皂役道:「你年輕,不知事。這是胡來不得的。」姚皂役道:「一姓即了家。譚相公意下何如?休嫌棄俺這衙門頭子。」譚紹聞見今日用軍之地,既難當面分別良賤,又不好說「譚」「談」不是一個字,只得隨口答應了一個好。那姚皂役就舉盅放在談皂役面前,又斟一盅放在譚紹聞面前,說道:「大家作揖了,恭喜!恭喜!」眾人作揖,紹聞只得順水推舟。這談皂役果認或者譚相公要相與我這個朋友,也就不辭。便道:「這首座我坐不得了。客到俺家,我如何坐首座?」就推姓姚的首座,挨了王少湖二座,自己坐了桌橫。看著譚紹聞道:「咱既成一家,你沒我年紀大,我就以賢弟相稱。賢弟,叫再拿熱酒來,咱兄弟們好回敬客。」紹聞吩咐王中催德喜、雙慶燙酒,王中隨口答應。豈知這王中已把身子氣冷了半截。

 

  須臾雙慶添上酒來。姚皂役又要點心吃,紹聞只得吩咐備飯。又換了燭,整了一個粗席。看官試想,兩個皂役,一個保正,一個幫閒,自是一場子滿酣大嚼。飯酒中間,誇一陣怎的衙門得權;說一陣明日對審怎的回話;敘一陣我當頭役荊老爺怎的另眼看待;講一陣我執票子傳人怎的不要非義之財。王中實實的當不住,顧不得少主人嗔責,暗地裡頓了幾頓腳,硬行走訖。

 

  飯罷再酒,兩個皂役大醉。話不投機,又打了一架。王少湖勸的走開。這天已有半夜了,夏逢若不得回去,紹聞從樓院引到前廂房去睡。又提起那二十兩緊賬的話,紹聞也只得承許。

 

  紹聞自回東樓,全不好與孔慧娘說話。躺在床上,往前想又羞又悔,往後想一怕再怕,一怕者怯明日當堂匍匐,再怕者怯包賠戲衣。嗚呼!紹聞好難過也!

 

  有詩單講他與衙役對坐之苦:

 

  從來良賤自有分,何事鳳鴟與並群;

 

  貂腋忽然添狗尾,無煩鼻嗅已腥聞。

 

第三十一回 茅戲主藉端強口 荊縣尊按罪施刑

 

  話說荊縣尊為人,存心慈祥,辦事明敏,真正是一個民之父母。嘗對幕友說:「我做這個沖繁疲難之缺,也毫無善處,只是愛惜民命,扶持人倫。一切官司也未必能聽斷的如法,但只要緊辦速結,一者怕奸人調唆,變了初詞;二者怕黠役需索,騙了愚氓;三者怕窮民守候,誤了農務。」所以荊公堂上的官司,早到早問,晚到晚審,百姓喜的極了,稱道說「荊八坐老爺」——是說有了官司,到了就問,問了就退,再到再問,一天足坐七八回大堂。所以稱道是個「荊八坐」。

 

  此是閒話,擱過。單講此日從朱仙鎮相驗回來,進了內署。

 

  把屍場口供,與幕友沈藥亭計議了,便到簽押房,批判了上申、下行的文樣、告示,吃了點心,飲了一杯茶,一聲傳點,一個父母斯民的縣尊,早坐到大堂暖閣裡邊。堂規肅靜,胥役森慄。

 

  先叫了一起告拐帶的男女,責打發放明白。又叫了一起田產官司,當堂找補算明,各投遵依去訖。一聲便叫蕭牆街管街保正王江。

 

  這一干人,早晨便在衙門前酒飯館內,被譚紹聞請了一個含哺鼓腹。見了荊公進署,齊來在蕭曹祠前門樓下恭候呼喚。

 

  聽堂上叫了一聲王江,王少湖忙跑上堂去,跪下道:「蕭牆街管街保正王江叩頭。」荊公問道:「你昨日攔轎回稟,說河北來了一個戲主,帶領戲子行兇打人,這人什麼名子?戲子什麼名子?因為何事,打的何人呢?」王少湖道:「這供戲的名叫茅拔茹,戲子姓臧。是他舊年引了一班戲到省城,同著瘟神廟邪街夏鼎,把戲箱寄在本街譚紹聞家。他如今來領他的戲箱,這箱子鎖叫扭了。茅拔茹說偷了他的戲衣。譚紹聞說彼時同的有這夏鼎。夏鼎到了,說他舊年借了譚紹聞銀子一百四十九兩,還有戲子吃的糧飯錢沒算哩。這茅拔茹與這姓臧的,就把這夏鼎打起來。小的勸不住,適逢老爺駕上西關,小的是管街保正,喊稟是實。」荊縣尊道:「下去。著茅拔茹與那姓臧的來。」

 

  堂上喊了一聲,這姚皂役牽著,茅拔茹一步一個「青天老爺做主」叫上堂來。跪下,口中還不住哼道:「冤屈!冤屈!青天老爺做主。小的是外來的人呀!」荊縣尊笑道:「外來人就該打人麼?你就說你的冤屈。」茅拔茹往上爬了一步,說道:「小的叫做茅拔茹,是河北人。親戚家有一班戲,央小的領來老爺天境掙飯吃。家中有了緊事,小的要回去,經瘟神廟邪街有個夏鼎說合,連戲帶箱托與了蕭牆街譚紹聞照看。後來戲子回去,把箱就寄在譚家。隔了兩個年頭,小的親戚要他的戲箱,著小的來搬。不料譚紹聞心懷不良,把鎖扭開,戲衣盡行盜去。小的與他論理,他與夏鼎通同一氣,反說小的借他一百多銀子,要囮小的。保正是他一道街人家,硬說小的打了人,喊稟了老爺。老爺是清如水,明如鏡,萬人念佛的。老爺試想,偷了人家東西,還說人家欠他銀子。再沒了出外人過的日子!這是戲箱失單,望青天老爺,與小的做主。」說罷如搗蒜般叩起頭來。荊堂尊叫接過失單,看了一遍,微笑一笑。問道:「那邊跪的人呢?」那唱淨的道:「小的姓臧,在他班裡收拾箱,學打旗,出門時伺候他。昨日小的並沒動手,也不知他們原情。」荊堂尊又笑了一笑,向茅拔茹道:「你這失單怎麼是目今字跡?這單上戲衣,可是你親手點驗,眼同過目,交與譚紹聞的麼?」茅拔茹道:「不是。彼時交他戲箱,是掌班的黃三。」

 

  荊縣尊道:「你不曾親交,如何件數這樣清白?」茅拔茹道:「小的有原單,照著少了這些。」荊縣尊道:「拿來原單來驗。」

 

  茅拔茹慌了,說道:「丟在下處。」荊縣尊隨即叫過一名快手,押著茅拔茹下處去取原單。一面又叫四名皂隸、四名壯丁,跟著一個刑房,去蕭牆街抬戲箱,當堂驗鎖。

 

  各押的去,又叫譚紹聞上堂。譚紹聞臉上紅暈亂起,心裡小鹿直撞,高一步低一步上的堂來跪下。荊公仔細打量,原是一個美貌少年書生,因問道:「你為甚的叫那茅拔茹把戲箱寄到你家,還扭他的鎖呢?」這譚紹聞早已混身抽搐,唇齒齊顫,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荊縣尊道:「你慢慢的說,本縣是容人說話的。」譚紹聞忽的說出兩三句來,說道:「童生不肖,也還是個世家,祖上在靈寶做官,父親舉過孝廉,豈有偷人家衣裳的理?老爺只問夏鼎就是。」伏在地下,再也不抬頭,不張口,只是亂顫。荊公看在眼裡,把事兒已明到一半。就叫夏鼎上堂。

 

  那個談皂役帶夏逢若上堂。荊縣尊上下打量,頭上帽子,身上衣服,腳下鞋襪,件件都是時樣小巧的,便暗點了點頭,心中說:「是了。」問道:「你就是那個夏鼎麼?」逢若道:「小的是夏鼎。」荊堂尊道:「茅拔茹寄放戲箱是你作合的麼?」

 

  夏逢若道:「小的與譚紹聞是朋友。前年小的往譚宅去,碰上這茅家去拜這譚紹聞,第二天小的同譚紹聞回拜去——」荊縣尊接道:「這茅拔茹拜過你麼?」夏逢若道:「不曾。」荊縣尊道:「他不曾拜你,你如何回拜他呢?」夏逢若道:「是譚紹聞一定挎小的去。」荊縣尊道:「也罷。你再往下說。」夏逢若道:「小的同譚紹聞到店回拜,他說他胞叔死了,急緊要回去,就把戲撇與譚紹聞。天冷了,他還不回來。戲娃子害冷,借了譚紹聞一百四十九兩四錢八分銀子,買衣服——」荊縣尊接道:「如何分釐毫絲都記得這樣明白,想這買衣服,是你經手?」夏鼎不敢說謊,答應道:「原是小的經手。戲子走了,兩個筒,四個箱,寄在譚家。後來怎的扭鎖,小的不得知道。依小的想,譚紹聞斷不是偷戲衣的人。」荊縣尊道:「他肯拿出一百幾十兩銀做戲衣,他再不肯偷戲衣了,何用你說?你還該知道,他並不是敢留戲子在家的人,都是你撮弄的。」

 

  夏鼎道:「是他各人本心情願,不與小的相干。」荊縣尊道:「你撮弄他供戲,是明犯了;你還至於引誘他賭博,鬧土娼,是還沒犯的。」夏鼎道:「小的並不會賭博,如何能引誘別人?」

 

  荊縣尊道:「你自己看你穿的那號衣服,戴的那樣帽子,那一種新鞋兒,自是一個不安靜的人。」夏鼎道:「小的是最安分的。」荊縣尊叫皂役道:「向夏鼎身上搜的一搜。」皂役走近身旁,搜了一條汗巾兒,上綁著銀挑牙、銀捏子一付,一個時樣繡花順袋兒,呈上公案。荊堂尊道:「叫門子,取出順袋兒東西。」門子往外一掏,骨碌碌滾出六個色子。荊堂尊叫門子遞與夏鼎,因問道:「這個東西是做什麼的?」夏鼎閉口無言。荊公笑道:「你還強口,你帶這東西為何呢?」夏鼎道:「小的是錯搐了別人的帶子。」荊堂尊道:「胡說!真贓俱在,本縣先問你一個暗攜賭具上公堂的罪。」把籤筒簽擲下四根,門役喝了一聲,皂役打人!」只見四個如狼似虎的皂役,上來扯翻,便撕褲子。夏鼎慌了,喊道:「老爺看一個面上罷,小的父親也作過官。」荊堂尊道:「也罷。免你褲子,賞你一領席;再加上一根簽,替令尊管教管教。」順手又抽出一根簽來,果然不去中衣,打了二十五板。

 

  不說譚紹聞在旁看著已魂飛天外,只說皂役、壯丁抬的箱來,快手押的茅拔茹也回來。茅拔茹走到儀門,聽的打人叫喊之聲,心中想道:「人人說祥符縣是個好爺,比不得俺縣綽號叫做『糊塗湯』。我今番出門只怕撞見五道神了。」上的堂來跪下,荊堂尊問:「你的原單呢?」茅拔茹道:「想是小的昨晚帶著鎖,被公差們扯撈的,把帶的順袋兒掉了。」荊堂尊笑道:「適才打的,會錯搐了人家的順袋兒。你這個奴才,就會丟掉自己順袋兒。也罷了。把戲箱掀開,本縣親驗。」皂役把戲箱揭開,只見破鑼、舊鼓、驢頭、馬面,七亂八雜的滿滿四箱。

 

  荊堂尊手指著失單,屈指算道:「你這失單共三十九件子。別的軟衣服不說,只這八身鎧,在箱子裡那一處放的下?瞎了你的眼睛,自己看看,滿滿的四箱,沒個空星璺縫兒,你就虛捏失單,騙賴別人麼?」茅拔茹情急,大叫道:「小的若是賴他,情願寫上黃牒,老爺用上印信,城隍廟撞起鐘鼓,與他賭咒!」

 

  荊堂尊道:「一派胡說。先問你個咆哮公堂。打嘴!」皂役過來,打了十個耳刮子。打得滿口流紅,須臾紫腫起來。茅拔茹哼哼說道:「畢竟鎖是扭了,難說小的扭了不成?」荊縣尊道:「這話猶為近理。」遂問譚紹聞道:「這扭鎖的緣故,你從實說。」譚紹聞道:「茅拔茹班上戲子把戲箱寄在童生書房裡。到後來戲子、戲主再不見來,因移在空院裡一所屋子,尋了一家外來皮匠替他看守。不料這皮匠半夜偷跑,把鎖扭壞。

 

  童生因把門用磚壘實。等他來了,料他欠童生銀子連糧飯錢將及二百兩,以實相告,必無異說。誰知他反面無情,倒說童生盜他戲衣。童生祖父以來,書香相繼,豈有做這事之理!」荊堂尊道:「你既是詩書舊家,如何與這一等人有來往,容他寄放戲箱呢?」譚紹聞無言可答,伏地不起。

 

  荊堂尊道:「這宗事已前後瞭然。譚紹聞少年子弟,必是夏鼎撮合,將戲子與戲箱托與譚宅。後來與戲子做衣服,譚紹聞拿出一百四十幾兩銀子自是真的,但不曾得這茅拔茹的話,如何懸空斷的叫茅拔茹清還?」——茅拔茹連叩了幾個頭,口中唧噥道:「好爺!好爺!」——「譚紹聞你只得自認孟浪,白丟了這宗銀子罷了。茅拔茹,你不還這宗銀子,那戲衣也不用再提,何如?」茅拔茹道:「老爺明斷極是。」荊堂尊笑道:「你假捏失單,原為這宗銀子起見,今既不提,所以不一定再難為你。但你率領戲子,喝令打人,是何道理?」茅拔茹方欲爭辯,將簽已擲下六根,打了三十,打的皮開肉綻。又叫姓臧的戲子,說道:「你是個下賤優人,竟敢行兇,王法難容。」

 

  抽下八根簽,打了四十大板。打畢,著人押茅拔茹具領狀領走戲箱,一面備文解回原籍,不許擾害地方。茅拔茹二人下堂去了。叫夏鼎遞自新甘結,再犯倍懲,賭具當堂銷毀。夏鼎下堂去了。又叫譚紹聞道:「你既系正經人家子弟,如何這樣不肖?本該重處,怕與你考試違礙,從寬免究。來春定赴義塾讀書,如敢再有什麼不守規矩之處,休怪本縣反面無情。」譚紹聞磕頭下去。荊公判畢,退堂回署。

 

  謂紹聞下的堂來,出了角門,骨節都是軟的,一步也走不動。王中攙著腋下,紹聞把頭歪著,面無人色。夏鼎趨前說道:「我為你挨了二十五板,該怎樣發付我呢?」王中道:「改日再說,這不是說話之地。」茅拔茹發話道:「不怕你使上錢,把官司翻了。講不起,譚家是有錢的主子。」譚紹聞實實也聽不見,王中毫不睬他,一路攙回家去。

 

  有詩贊縣尊:

 

  懲凶燭猾理盆冤,折獄唯良只片言;

 

  若不教人稱父母,徇情貪賄累椿萱。

 

第三十二回 慧娘憂夫成鬱症 王中愛主作逐人

 

  卻說王中攙定譚紹聞出的衙門,望家而走。街上有不認的,說道:「是誰家一個好俊秀書生,有了甚事,在衙門吃官司?」

 

  有個認的譚紹聞的老者,年紀有五六十歲,對眾人說道:「這是蕭牆街譚鄉紳的公子。老鄉紳在世,為人最正經,一絲兒邪事也沒有。輪著這公子時節,正經書兒不念,平白耽擱了自己功名。那年學院坐考祥符,親口許他秀才,他才十二三歲。學院那日獎賞人,都是看他與婁進士家相公、鄒貢士家兒子,個個誇獎,人人歡喜。如今小鄒相公進了學,補了廩,還是女兒一般,不離書本兒。婁進士兒子已中了舉。惟有這個相公,單單被一起人引壞了。可惜年輕沒主意,將來只怕把產業都鬧掉哩。」一個年輕的說:「山厚著哩,急切還放不倒。」老者道:「你經的事少。我眼見多少肥產厚業比譚家強幾倍,霎時燈消火滅,水盡鵝飛,做討飯吃鬼哩。」眾人都說老者說的是。這正是:陳曲做酒,老漢當家;司空見慣,識見不差。

 

  不說街坊評論。單說王中攙著少主人到了胡同口,王氏與孔慧娘、冰梅、趙大兒都站在後門向東張望。德喜、雙慶兒早飛跑到王氏跟前說:「回來了!」王氏看見王中攙著兒子,面無血色,腿僵腳軟,只當是當堂受屈,幾乎把一家子嚇的魂飛天外。慌問道:「怎樣了?」王中道:「把那幾個都打了一頓板子,剖斷清楚。」

 

  譚紹聞進後門,一家子都跟到樓上。王氏道:「誰知道官府是這樣厲害。我叫德喜、雙慶輪流打探,先說夏鼎挨了板子,又一回說那姓茅的也挨了,把我這心只如丟在涼水盆裡。只怕你挨打哩。」紹聞道:「豈有我挨打的道理。只是我在一旁跪著,三分羞,七分怕。下的堂口,真正發了昏,再不知天地東西,高一步低一步走回來。」王氏道:「吃了飯不曾?」紹聞道:「並不知饑,如何吃飯?」王氏忙吩咐趙大兒廚下整飯。

 

  紹聞先要茶吃。冰梅將興官兒送與慧娘,掇上三盞茶來,遞與母親一杯,遞與夫主一杯,又遞與孔慧娘一杯。孔慧娘道:「茶熱,怕興官兒燒著,不吃罷。」紹聞又說了不幾句官司話,只見慧娘把臉漸漸黃了,黃了又白了,也顧不的興官兒,坐不住了,暈倒在地。王氏驚慌,急忙扶起。冰梅也顧不的興官兒啼哭,抱住慧娘撫胸捶背。紹聞忙叫趙大兒潑薑湯。遲了一大會,慧娘漸漸閃眼。王氏問道:「你怎的?」慧娘道:「不知怎的,只覺眼黑。」又吐了幾口清痰,方才過來。王氏接住興官兒,叫冰梅、趙大兒就扶進內間床上睡下。王氏問道:「你在家有這病不曾?」慧娘道:「從來不曾。」紹聞道:「叫董橘泉撮一劑藥來吃吃。」王氏瞅了一眼,說道:「他來咱家一年了,藥是胡亂吃的麼?」趙大兒端上薑湯來,慧娘呷了兩口放下,說:「我不怎麼,娘休要慌。」

 

  原來慧娘在家做閨秀時,雖說不知外事,但他父親與他叔叔,每日謹嚴飭躬,清白持家,是見慣的;父親教訓叔叔的話,也是聽過的。今日于歸譚宅,一向見丈夫做事不遵正道,心裡暗自生氣,又說不出來。床第之間,時常婉言相勸,不見聽信。

 

  今日清晨起來,見丈夫上衙門打官司,芳魂早失卻一半。一時德喜兒回來,說夏家挨了二十五板;一時雙慶回來,探的茅拔茹也挨了三十板,嬌怯膽兒只怕丈夫受了刑辱。及見丈夫回來那個樣子,心中氣惱。正經門第人家,卻與那一班無賴之徒鬧戲箱官司,心中委的難受。兼且單薄身體,半天不曾吃點飯兒,所以眩暈倒地。定了一會,吃了半杯茶兒,自己回房睡去。

 

  這王氏也知曉兒子打官司不是美事,卻不知那寄放戲箱,交遊棍徒,並不是正經子弟可染毫末的事。心裡只疑孔慧娘有了喜事。背地裡還私問了幾回月信,慧娘含羞不說,王氏一發疑成熊羆。況且慧娘連日吐酸懶食,也有幾分相似。王氏心中打算,以為指日含飴抱孫,連興官是一對兒。一日,紹聞與母親商量請醫立方,王氏道:「偏您家好信那醫生,不管是病不是病,開口就要吃藥!」紹聞只得住了。

 

  只見德喜拿了一個封兒,紅簽上寫的「譚賢弟親手秘展」。紹聞拆開,原是夏逢若著人送來的書兒:

 

  敬啟者:前與茅姓戲箱一詞,愚兄遭此大辱,想賢弟亦所不忍也。目今蒙羞,難以出門,家中薪米俱空,上無以供菽水,下無以杜交謫。兼之債主日夜逼迫,愚兄以賢弟慨賜,已定期於明日楚結。萬望賢弟念平日之好,憐目下無辜之刑,早為下頒,以濟燃眉。囑切!囑切!

 

  此上

 

  譚賢弟文右

 

  忝兄夏鼎叩具

 

  外:盛大哥前日順便過我,言指日為賢弟壓驚,為我澆臀,治酒相請,以春盛號王賢弟為陪容。可否往赴?乞賜回音。並及。

 

  紹聞躊躇這宗銀子。又想這是經王中許過,卻該叫王中商量,是可以明做的。遂叫王中到樓門前,說道:「前日承許你夏叔那宗銀子,他今日寫書來要,怎的與他送去?可惜今日手中無這宗項。」王中道:「任憑相公酌處罷。」紹聞道:「這話難講。當初咱急了,你就請他去,親口承許他。今日事已清白,咱一毫沒事,就把他忘了,人情上如何過得去?即如不為咱的事挨打,朋情上也該周濟他。」王中說:「我沒敢說不給他。」

 

  紹聞道:「你那腔兒,我心上明白是不想給他的。」王中道:「相公休要屈人,我實沒有不給他的意思。」紹聞道:「你既知該給他,但家中沒有銀子,你可以到街上,不拘那一家字號,就說是我說的,取他二十兩銀子,給了夏叔。若日後還不到時,就算揭的,每月與他三分行息。」王中道:「去問人家借銀子,我伺候老太爺以來,並不曾開過這樣口,我委實說不上來。」

 

  這句話頗中了紹聞之忌。兼且疑王中見新打罷官司,自己難以街上走動,故意兒拿捏。方欲開言,只見德喜拿了一幅全帖,跑著說著:「盛爺請哩。」紹聞接帖一看,上面寫著:「明午一品候敘。恕不再速。愚兄希僑拜訂。」德喜道:「來人在前院候回信,說請明日早到。」紹聞心中含怒,便答道:「我還不定去不去哩,說什麼早晚!」王中便向德喜低聲道:「你回復來人,說家中有事,明日未必走。」紹聞想起前日兌還賭賬之情,又見王中有阻撓之意,激的惱了,厲聲道:「喜兒,回來!你怎見得我明日不去?我的家你都替我當了麼?王中呀!我叫你街上問銀子,你說從來未曾開過這樣口,偏我面前,你是會開口的!」王中道:「大相公,委實這盛家、夏家我不想叫相公去,這也是真情。前日若不是與夏家有勾搭,怎的有了這場官司?大爺臨歸天時囑咐的話,相公難道忘了麼?不說書本兒漸次丟卻,這幾個人,那一個是正經人?相公近他,將來要吃大虧哩。」這句話已把紹聞激怒至十分。

 

  咳!王中,你這一片忠心,把話說錯了。看官,大凡做正經事體的人,聽人道他的不是,便覺是至誠愛我的;做不肖事體的人,聽人說著他的短處,便是犯了毛玻若說紹聞把這遺囑八個字忘了,他也不是土木形海只因一向做事不好,猛然自己想起這八個字,心中極為不安;強放過去,硬不去想。他見了王中,早已是霍光驂乘,害了漢宣帝芒背之玻今日聽了王中的話意,臉上發紅,心中害羞。羞淺則忌,羞老則成怒。

 

  這也是世所常見,非獨紹聞如此的。

 

  紹聞怒極說道:「王中,你管教著我麼?你是心裡想出去哩。我做的原不成事,你要是看不過,你就出去。難說我該出去躲你不成?當日大爺許你的園子、鞋鋪子,我不昧你的何如?」王中道:「我若心裡想出去,我再不說這話。我不過是勸相公走正路,不負了大爺一場苦心。」紹聞厲聲道:「我就天生的不是正經路上人,如今就是你把你大爺叫起來,兒大不由爺,他也管我不祝何況你一個家人!」王中道:「大相公,我大爺——」王氏見王中單管大爺長大爺短,忍不住插口道:「王中少說一句罷,你讓大相公一句兒也好。」只這一個「讓」字,又把紹聞心頭之火扇起百丈,嚷道:「王中,王中,講說不起,我也使不起你。你今日就出去!連你家老婆孩子一齊出去!你屋裡東西我一件也不留你的,只以快走為妙。」

 

  趙大兒聽見趕他夫妻出門,急的號哭,跑向紹聞跟前說道:「大相公休與那不省事的一般見識。他說話撞頭撞腦的,我沒一日不勸他。理他做什麼?」又向王中道:「你不會說話,夾住你那嘴!大相公讀過《五經》《四書》,啥事不知道,何用你多說少道的。」王中滿臉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趙大兒又忙到王氏跟前,哭說道:「奶奶,你說一句話兒,把一天雲霧都散了。」王氏道:「如今這一家子,我還管的上來麼!」看來紹聞雖是年輕,若王氏有個道理,吆喝上幾句,紹聞也就軟下去。誰料這王氏推起活船來,幾句話把一個譚紹聞真真的撮弄成了一個當家之主,越扶越醉,心中想到:「一不做,二不休,把王中趕出去罷。」恨恨的說道:「王中!王中!你今日不出去,明日我就出去躲著你。」趙大兒哭向前道:「相公,饒了他罷,他知道了。」紹聞道:「別胡纏!快去收拾。你原沒啥意思,我給你一串錢與你的女兒買嘴吃。再要胡纏,連這一千錢也沒了。」

 

  卻說慧娘在樓內聽著,氣了一個身軟骨碎。走到門首,說道:「大兒,你還不叫王中去磕頭去?」王中聽見少主母吩咐,知是賢慧明白的人,忍不住淚如泉湧,走向紹聞面前,爬到地下磕頭。趙大兒也跪下亂磕頭道:「留下俺罷!俺出去就是該死的。」紹聞冷笑道:「二十畝園子,一座鞋鋪子,也就夠百十兩了。到我明日過不上來時,還要幫光哩。」王氏道:「單單只等弄到這個田地,才是罷手,想是兩口子把福享足了。」

 

  紹聞見母親也是開交的話,因說道:「斑鳩嫌樹斑鳩起,樹嫌斑鳩也是斑鳩起。我如今嫌你了,講不起,你要走哩。跪一千年也不中用。天還早哩,你快去把放戲箱屋子打掃打掃,我叫宋祿把馬移了。還有皮匠家現成的鍋台,把米面菜薪都帶的去。

 

  若是今晚不走,我如今就起身上丹徒去,好躲著你。」王氏見兒子說了一個走字,怕道:「王中呀,沒有一百年不散的筵席,都起來罷,各自收拾去。」紹聞道:「少不得我自己去尋銀子去。」到樓下換了一套衣服,掂出一千錢,丟與趙大兒。趙大兒也不拾,哭著向屋裡收拾去。紹聞出門回頭道:「我不算無情,休要自己延遲討沒趣。」

 

  王中見母子說話沒縫,只得起來。不言不語,走到前廳,看見主人靈柩,這一痛非比尋常,爬到地下又不敢放聲,只淚珠鼻液,濕透了一個方磚。

 

  啞哭了一場,回到後院。只見雙慶、德喜抬著一個箱子,老婆趙大兒抱著女兒,攜著一個包袱,放起聲來。王氏也覺惻然,說道:「好家好院,休要恁般哭,教鄰居聽的。是做啥哩。

 

  等他回來我勸他,當真就趕你兩口子走了不成。」王中也毫無可言,走向樓門前與王氏磕了頭。王氏見光景太不好看,落下幾點淚來,說:「好好的就鬧出這場事來。」冰梅淚如雨下,送了趙大兒一小包袱針線布帛東西。王中回頭看見少主母在東樓門內,心中道:「好一個賢慧少主母。」向東樓門磕了一個頭。這孔慧娘此時,直如一個癡人一般。

 

  王中出的後門,只象醉漢,扶著牆走到小東院,現成的餵馬草拿了一個,攤在放戲箱屋裡,撲的睡倒。遲了一會,兩個爨婦、雙慶、德喜、鄧祥、蔡湘、抬箱子,轉包袱,運床移凳,送水缸,壘鍋台,擠了一院子。也有說且耐著心的,也有說大相公就要叫回去的,也有說就不回去也夠過的。王中惟會流淚而已。晚上,趙大兒埋怨了半夜,王中直是啞子一般。正是:

 

  從何處說起?向那個道來?

 

  自己尚不解,他人怎的猜。

 

第三十三回 譚紹聞濫交匪類 張繩祖計誘賭場

 

  卻說譚紹聞將王中趕出,自己到街頭去尋這二十兩銀子。

 

  將欲問自己的房戶鋪家,借欠纍纍不好開口;要尋面生鋪家,也難於突然告乏。街上走動了一陣,無奈只得回來。各鋪面拱手讓茶,俱漫應道:「一時不閒,容日聆教。」經過一座酒館門首,賣酒的白興吾,面帶半醉讓道:「譚相公吃一杯茶去。」

 

  紹聞連忙拱手道:「改日討擾。」白興吾道:「就改日恭候,不許不擾我。」紹聞回頭道:「是罷。」急緊走開。

 

  回到家中見王中走了,心中有幾分不安,又喜眼中少了一段顧忌,也覺爽快。王氏問道:「有了銀子不曾?」紹聞道:「不曾尋下。」王氏道:「一定該與他二十兩麼?些須打點下他也就罷了。他替咱受一場屈,不空他就是。」紹聞道:「娘說的也是,但不知他依不依。」無情無緒,自回東樓安歇。慧娘已有病兆。一夕無話。

 

  次早起來,德喜兒說道:「夏叔那裡有人在後門要問一句話哩。」紹聞道:「你只說今晚送過去,他就走了。」德喜依言,果然那人走訖。

 

  紹聞吃了早飯,心中有些悶悶,又向街前走動。恰好又從那白興吾酒館門首過,那白興吾一手拉住道:「請到館中坐坐,賞個光彩。」紹聞道:「委實有個緊事,不得討閒。」白興吾道:「譚相公失信,說過改日擾我,如何又不肯呢?」那白興吾麻面,腮鬍,大腹,長身,力量大,一手拉住,紹聞那裡掙得脫,一面推辭,早已被他請進館門。一聲道:「將樓後頭小房桌子抹了,我請譚相公吃盅哩。」小夥計飛也似去了。兩廂房也有一兩個吃酒的,卻也還不雜亂。進了樓後小房,白興吾道:「請坐,奉屈些。」一面吩咐把肉炒上三斤,收拾幾個盤子來。紹聞道:「不用,不用。」白興吾道:「見笑些,粗局沒啥敬。」

 

  少時,一大碗熱騰騰的炒肉,四個盤子,無非麵筋、腐干之類,端了上來。又提了兩壺酒。白興吾斟了一杯,說道:「一向想與相公吃一盅。說說話兒,只怕相公眼大,看不見窮鄉黨。近日見相公是個不眼大的,所以敢親近。」紹聞接盅道:「啥話些。」二人吃不上三盅,紹聞心上有事,方欲告辭,只聽得一人說道:「白姐夫,西街磨房裡一定要你的驢哩。」白興吾也沒見人便答道:「他不出十二兩不中用。」說未完時,那人已進來,腰裡插著一把短桿皮鞭子,原來是個牛馬牙子。

 

  看見酒餚,便道:「得法呀!」白興吾道:「他三舅,你坐下罷。你不認哩,這是西街譚相公。」那牙子道:「我認哩,只是譚相公不認哩咱們。」白興吾向紹聞道:「這是我的小舅子馮三朋。」紹聞道:「請坐。」馮三朋站著不肯坐,笑道:「嘻,我見不的這酒盅子。我不吃罷,休誤了我的生意——鄉里有個人叫與他買犋牛哩。」白興吾道:「坐下陪客。那牛不會吃日頭。譚相公雖是主戶人家,極家常,極和氣,你不要作怪。」

 

  馮三朋笑哈哈坐下,開口便討湯碗兒,先潤潤喉嚨。小夥計提了一壺熱酒,馮三朋先灌了兩湯碗,才吃的略慢些。

 

  紹聞見酒無已時,只得起身告辭,說道:「委的有事,不能奉陪。」白興吾道:「有啥事?相公你一發說了,俺能辦,替相公辦去。若不能,相公只管走。」馮三朋道:「姐夫,譚相公莫不是嫌擇咱麼?」紹聞道:「這是啥話。我目下緊得二十兩銀子,日夕就要,我一時湊辦不來。我要去辦去。」白興吾笑道:「我不信。就是少二百兩,也值不得府上什麼;若說二十兩,就如我們少兩個錢一般,也上不哩口號。相公是瞎話罷。」紹聞道:「委實一時手乏,急切的弄不來。」馮三朋道:「一文錢急死英雄漢,也是有的。」白興吾道:「若是真真的只要二十兩,我就替相公辦了。」於是腰中取出一串子鑰匙,開了櫃子,扯開抽斗,取了一封。說是館中糴麥磨面銀子二十兩;又取了一封,說是丁端宇屠行寄放買豬銀子二十兩。」相公檢成色好的拿去濟急,不拘幾時還。」紹聞道:「只二十兩就夠,少過了一時就還。」白興吾道:「說薄了。與其早還,何如不借?把俺們真真當做錢上取齊朋友麼?」馮三朋道:「姐夫,你且收拾了,等走時,叫相公稱的走。」白興吾笑道:「呸!桌上放上幾年也不怎的,就怕你老馮見財起意。」大家一笑,又吃起酒來。紹聞一來有了銀子,二來不肯負了白興吾盛心,遂安安兒坐下。

 

  酒不數巡,只見兩個人手拿著搭豬鉤子進的門來,說道:「要看你這一圈豬哩。」白興吾道:「請坐。豬是丁端宇定下了,這桌上就是他的樣銀。」那兩個人扭項就走,說:「每常的豬,就是俺買,今日又添出姓丁的來。」白興吾笑扯道:「坐下商量。」二人回來,把鉤子靠在門旁,褡褳兒放在桌上,說道:「有貴客在此,怎好講咱這血盆行生意?」自興吾道:「譚相公也是極隨和的人,大家幸會,吃一杯,說說家常,也領個教兒。只是盤子殘了,不好讓二位,咱再另整一桌粗碟兒何如?」那屠戶便道:「第二的,你去架上取五斤肉來,上了咱的支賬。」馮三朋道:「魏大哥開著屠行,開口便是豬肉,也算不的敬譚相公的東西。咱們同到街上另辦幾味來何如?」

 

  白興吾道:「馮第三的到底是行裡串了二年,說話在理。」馮三朋道:「在理不在理,回來不吃你這宗酒。你去南酒局裡弄一罈子去,攙些潞酒、汾酒吃。」那屠行魏鬍子也說道:「真正不差。」紹聞再三攔阻,那裡擋得祝二人去了不多一時,回來又帶了一個半醉的人——是個捕役,名字叫張金山。這張金山是個住衙門的人,還向譚紹聞作了個不偏不正的揖,說道:「久仰譚相公大名,今日聽二位賢弟說尊駕在此,無物可敬,割了五斤牛肉——是教門的乾淨東西,略伸薄敬。」譚紹聞道:「不敢。請問高姓?」白興吾道:「他姓張,外號叫『雲裡雕』。是一把好拿手,荊老爺新點的頭役。」馮三朋道:「今日待客,不許土產,惟有張頭兒與土產不差什麼。」白興吾道:「他又不會殺牛,如何是土產?」

 

  馮三朋道:「你再想。」白興吾道:「是了,是了!你們是什麼?我的南酒已到。」魏二屠把籃子東西擺開,乃是燒雞,鹹鴨,熏鴿,火腿之類,還有二斤把鯉魚二尾,五斤鮮肥羊肉。

 

  白興吾叫速到火房整理起來。

 

  不多一時,抹桌擺來,果然尖碗滿盤十來器排在桌上。譚紹聞首座,張捕頭次座相陪,左邊屠行魏鬍子,右邊牙行馮三朋,三朋下首魏二屠,主座是酒家白興吾。且說這一場好吃,但只見:長胾大臠,暖烘烘雲蒸霞蔚而至;饕口饞舌,雄赳赳排山倒海而來。腮能裹而唇能收,果然一入鮮出;齒善斷而牙善挫,端的有脆無堅。箸本無知,也會既得隴而更望蜀;匙亦善狡,偏能近捨魏而遠交齊。磕碗撞盤,幾上奏敲金戛玉之韻;淋湯漓汁,桌頭寫秦籀漢篆之形。羊脾牛肝,只覺得充腸盈胃;雞骨魚剌,那管他戟喉穿齦。眨眼時仰盂空排,畫成下震上震之卦;轉眼間虛碗鱗次,繪出魯鼓薛鼓之文。

 

  吃罷了,便猜枚行令,吃起酒來。

 

  總之,此輩屠沽,也沒歹意,不過是縱飲啖以聯交好意思。

 

  紹聞初心,也還有嫌擇之意,及到酒酣,也就傾心下交起來。

 

  酒後言語親熱,這個說:「老大爺在世,見俺們才是親哩。」

 

  那個說:「老鄉紳在日,貧富高低,人眼裡都有。如今相公也是這樣盛德。到明日有什麼事,俺情願捨死拚命去辦。」酒助談興,話添飲情。將及日夕,那捕頭大醉了,推說解手,到街上又叫了兩個唱曲子小孩子,唱著侑酒。將及日沉西山,早已俱入醉鄉。那一班人,也就有因閒言剩語爭吵起來,要打起架來的意思。恰好家中來接,把譚紹聞攙的回去。那借銀子一事,不但譚紹聞忘卻,那白興吾也忘在東洋大海去了。

 

  紹聞到家,連人也不認的,酩酊大醉。扶進東樓,嘔吐滿屋,臭穢莫堪。孔慧娘雖說不怨,卻因自己有病,難以收拾。

 

  冰梅蓋灰覆土掃除乾淨,還泡了一壺滾茶伺候。慧娘犯了舊症,登時發暈起來。冰梅將興官兒送與奶奶去睡,自己也在東樓歇了,伺候一個醉人,一個病人。

 

  到了次日天亮,夏逢若又差人催討銀子,紹聞仍在夢中。

 

  待巳牌時候,方才睜眼。德喜兒在窗外說道:「夏叔昨日那人又在門上問話哩。說昨晚等到更深不見音信,今日委實急了,刻下要討個實落。」紹聞方想起昨日白興吾借銀,走時大醉,竟是忘了。

 

  沒奈何披衣起來。問明夏家來人在後門,只得從前門向白興吾酒館來。進了酒館,低頭直向樓後小房去。小夥計道:「譚相公要尋白掌櫃的麼?」紹聞道:「正是。」小夥計道:「白掌櫃他從來不在館裡睡,夜夜回去。昨晚更深天回去了。」

 

  紹聞道:「他家在那裡?」小夥計道:「他家在眼光廟街裡,路南有座豆腐乾兒鋪子,鋪子東一個小瓦門樓兒,門內有一架葡萄就是。」紹聞道:「借重同去尋尋罷?」小夥計道:「酒館沒人,又要搾酒,又要煮糜,又要照客,不能陪去。有慢相公。」

 

  紹聞出的館來,欲待去,卻不過是一面之交,既厚擾又要借銀,統不好意思;欲待不去,夏家來人現在後門等候,回去如何交待?只得背地裡臉上受些委屈,好在人前妝光彩。沒奈何問了路,逕上眼光廟街來。果然有個石灰招牌,上寫著「汴京黃九皋五香腐干」。東邊有座瓦門樓兒,門內一架葡萄。紹聞立在門首,不見人出來,只得叫了一聲道:「白大哥!」不聽答應。走進門去,又叫兩聲,只見一個女人出來,說道:「客是那裡來?他沒在家。撇下信兒,回來我對他說罷。」紹聞道:「他昨晚沒回來麼?」女人道:「回來了。今日早晨出門去,只怕上酒館去。客姓啥?有啥話說,我好學與他。」紹聞抽身而退,說道:「白大嫂,你回來向白大哥說,就說是蕭牆街,他就明白。」

 

  下的門台,只見一人下的馬來,說道:「譚兄,如何在此處尋人?稱誰大哥呢?」譚紹聞茫無以應。那人說道:「這是舍下一個家生子,名喚白存子,與了他一個丫頭。他每日弄鬼弄神露出馬腳趕出來。你怎麼稱起大哥來?也罷,咱就到他家歇歇,說句話。」一手扯住要同譚紹聞進去。小家人牽馬門前伺候。二人進去,那人道:「白旺沒在家麼?」內邊應道:「沒在家。」那人道:「那不是春桃說話麼?有茶拿一壺待客。」

 

  只見一個女人提了一壺茶來。紹聞看見,正是先時出來女人。

 

  那人道:「一向好呀!」那女人不言語,放下壺就走。那人向紹聞道:「好是好,只是腳大。」那女人回頭笑道:「不說你那嘴罷。」一直走了。紹聞方曉得白興吾是一個家人。想起昨日觥籌交錯,今日兄嫂相呼,頓時把個臉全紅了。那人斟起茶來,紹聞酒醒口乾,卻吃了四五盅。那人道:「我今日是回拜先祖一個門生,不料到店時。他起程走了。咱同到我家閒散一天去。」紹聞道:「我有緊事,不能去。」那人道:「大清早來尋小價,見了小價的主人家,卻又嫌棄起來。你要不同我去,我明日對滿城人說,你是小價白存子的兄弟。」紹聞把臉又紅了一陣,只得俯首聽命。正是:

 

  自來良賤隔雲泥,何事鶴雛入鴨棲?

 

  只為身陷坑坎裡,穢污誰許判高低。

 

  卻說扯住譚紹聞同去的是誰?原來是張繩祖。為何早晨拜客?原是他祖在蔚縣做知縣時,考取的儒童案首,後來中了進士。今日上湖廣光化縣上任,路過祥符,投帖來拜,到老師神主前叩頭。上任新官無可持贈,送了四色土儀。張繩祖早晨回拜,下帖去請,那人憑期已迫,不敢逗留,黎明走了。繩祖到店不遇,只得回來。恰遇紹聞在白興吾門樓出來,故此撞著。

 

  這張繩祖原是懸罾等魚之人,便邀紹聞到家。紹聞掛牽著夏逢若索銀來人,本不欲去,卻因「白大哥」一稱,被張繩祖拿住軟處,不得不跟的走。家人牽著馬匹,二人並肩到了張繩祖家裡。只見庭除灑掃潔淨,桌椅擺列整齊,那假李逵也扮成家人模樣,等待伺候遠客赴席。二人進廳坐下,繩祖便問道:「今日沒一個賭家來麼?」假李逵道:「適才火巷裡王大叔引了一個賭家,年輕的,有二十二三歲年紀,身上俱是軟葉子。

 

  進的門來,只說道:『這是待客哩,咱走罷。』我讓他坐,他頭也不扭回去了。說往小劉家尋賭去。」繩祖道:「祝老爺天明時,已出南門走了,咱晌午也請不成。你去後對說,把午時待客東西,揀快的分一半做早飯,我與譚叔吃。午時,把那一半收拾成午飯。」假李逵向後邊說去。

 

  譚紹聞道:「我委實有緊事,不能擾你。」張繩祖道:「啥緊事?你對我說。」紹聞道:「我不瞞你,果然白興吾昨日承許借我二十兩銀子,今日尋他。並不知他是府上舊人。」張繩祖道:「也不必提這話。你只說要二十兩銀子做什麼?難說二十兩就窘住了你?我斷乎不信。」紹聞道:「委實一時費用多了,幾家房戶鋪家面前急切開不得口。」張繩祖道:「你就是一時著急,該尋別個與你周章。即不然,你到這裡一商量,也不見什麼作難。再不然,或是典當幾件衣服,甚至當上幾畝地,賣上一攢小院子——祖宗留傳於後世,原是叫後人不受難的,千年田地換百主,也要看得透。為甚的低三下四,向這些家人孩子口底下討憨水吃?況且你將來少了他們一個字腳兒麼?還承他們一番情。要承情,倒是咱們彼此濟個急兒,也是個朋友之道,也不叫人看的下了路。你通是年輕沒主意。」幾句話說的紹聞心中有了成見。只是當下燃眉之急,難以周轉,因說道:「你說的是。但當下二十兩銀子怎的擺佈?」繩祖道:「這有何難,我給你問一宗銀子。」因向假李逵道:「李魁,你與譚叔把這宗銀子料理了罷。」原來假李逵本姓李,叫做李魁,後來輸的精光,隨了一個姓賈的做兒子,人便順口叫他做賈李魁,綽號假李逵。這李魁道:「易然之事。現有俺舅糴芝麻銀,物聽時價,臨時加三上鬥,有一百兩,隨便使用。臨時只要乾淨東西。」繩祖笑道:「何如?還用你尋『白大哥』麼?只這個『李大哥』,就把事辦了。」紹聞滿面發紅,也不言語。

 

  須臾飯來。吃訖,李魁拿出一百兩放在桌上。紹聞只要二十兩,李魁道:「要一宗稱去。若是只要二十兩,我就不敢給了。七零八落,將來瑣碎難收拾。」張繩祖道:「你就全用打什麼要緊?」紹聞連日為沒銀子做了難題,便順口依從。將一百兩分開另包二十兩,即要起身。繩祖哈哈大笑道:「有了銀子就要走開,你只說你使的這樣緊,是給誰的?」紹聞只得把夏逢若打官司吃苦那話述了一遍。繩祖道:「何用你送去,就叫李魁送去;一發請他來,就算晌午請他洗臀。」繩祖即拿過二十兩,遞與李魁道:「你替譚叔送去。到那裡順便即邀夏大叔今日過午。」

 

  李魁接銀子在手——路上解開,捏了兩塊,約有二兩多,依舊包好,向夏鼎家送去。到門時,叫了一聲:「夏大叔!」

 

  只見夏逢若拄了一根棍兒出來,哼著說道:「你做什麼哩?」

 

  李魁道:「我與你送銀子來。」逢若道:「是那一宗兒?」李魁道:「是蕭牆街——」說未及完,逢若道:「院裡坐。」李魁跟進院裡,坐在一個小杌子上。逢若道:「是怎的?」李魁道:「譚叔為你這宗事,急得要不的。今早在俺家央俺主人家,尋的九頂十的銀子二十兩,叫我替他送來。還請你今日過去玩玩哩。」逢若道:「你看我這光景,如何出得門?過兩日,走動不顯形跡了,好去。」

 

  李魁回來說:「銀已交明,夏叔不能來。」張繩祖道:「我今日是請不成客,你也把銀子送與兔兒絲了,白白的閒著沒一個人來,少不了咱去火巷尋尋王紫泥去,看他引的新賭家往小劉兒家去了不曾?」紹聞道:「我是不會賭,我不去罷。」

 

  繩祖道:「你還要去尋白旺麼?」紹聞不等說完,便接口道:「我隨你去就是。」繩祖道:「我把你這八十兩送到後邊,咱好去。」

 

  張繩祖送銀回來,攜同紹聞上火巷來尋王紫泥。到了門首,臨街三間小樓,一個大門。進去只見三間廳房,隔子關著,院內盆花、缸魚,也頗幽雅。只說無人在家,卻聽得廳內有人道:「好嘴!好嘴!」張繩祖便推門道:「青天白日,關住門做啥事哩?」內邊王紫泥道:「從西過道走閃屏後進來罷,怕影飛了鵪鶉。」二人方知廳裡斗鵪鶉。

 

  果然從西過道過去,由廳房後門進來。只見四五個人,在亮窗下圍著一張桌子看斗鵪鶉。桌上一領細毛茜氈,一個漆髹的大圈,內中兩個鵪鶉正咬的熱鬧。繩祖認的內中有兩個瑞雲班戲子,一個篦頭的孫四妞兒。那一個少年滿身時樣綢緞衣服,卻不認的。因鵪鶉正鬥,主客不便寒溫。鬥了一會,孫四妞道:「你兩個不如摘開罷。」那戲子道:「九宅哩,摘了罷?」那少年道:「要打個死仗!」又咬了兩定,只見一個漸漸敵擋不住,一翅兒飛到圈外。那戲子連忙將自己的攏在手內。只見那少年滿面飛紅,把飛出來的鵪鶉綽在手內,向地下一摔,摔的腦漿迸流,成了一個羽毛餅兒。提起一個空緞袋兒,忙開廳門就走。王紫泥趕上一把扯住,說道:「再坐坐吃杯茶去。」

 

  那少年頭也不扭,把臂一搖而去,一聲兒也不回答。有一隻《荷葉杯》詞,單道斗鵪鶉敗陣之辱:

 

  撒手圈中對仗,膽壯,彈指陣頻催,兩雄何事更徘徊。來麼來!來麼來!

 

  忽的陣前漸卻,毛落,敵勍願休休,低頭何敢再回頭,羞莫羞!羞莫羞!

 

  卻說那少年去了,王紫泥回來道:「有慢尊客,得罪!得罪!」方才賓主為禮。整椅讓座,獻茶。繩祖道:「紫老認的此位麼?」王紫泥道:「怎的不認的。這不是譚孝廉先生公子麼?去年在林騰雲席上就認的。」繩祖道:「適才那位少年是誰?」王紫泥道:「那是城西鄉管沖甫的小兒子,兄弟排行第九,外號兒叫做『管不莊。進城來賭博,帶了一個鵪鶉,不知怎的遇見他三個,就到我這裡趁圈子咬咬。偏偏的咬輸了,一怒而去。」那孫四妞接口道:「我在街上做生意,管九宅見了我問:『誰有好鵪鶉要咬哩?』我說惟有瑞雲班他兩個有,是城裡兩個出名的好鵪鶉。九宅哩就催我叫去。我叫的他兩個到了,要趁王六爺這裡咬咬,咬完了還要賭哩。誰知道他的就咬輸了,惹的大惱走開了,很不好意思的。」那戲子也道:「我起先看見他那鵪鶉是支不住了,他只管叫咬。你沒見他那鵪鶉早已腳軟,他一定要見個輸贏高低,反弄的不好看。」孫四妞道:「他仗著他的鵪鶉是六兩銀子買的。」戲子笑道:「不在乎錢,是要有本事哩。那鵪鶉明腿短些,便不見出奇了。」

 

  紹聞道:「玩這個東西,卻也有趣。把你的鵪鶉拿來我看看。」

 

  戲子走近前,送鵪鶉去看。紹聞伸手去接,那戲子連聲道:「不是這個拿法。」紹聞縮了手說:「我原不在行。」那戲子道:「相公若是見愛時,我情願連布袋兒奉送。但只是這是個值七八兩的東西,見過五六場子,沒有對手。我回去取個次些的送相公,把手演熟,好把這個。」張繩祖道:「你先說送,到底是捨不得。」那戲子道:「你老人家把俺們看的下作了。這不過是個毛蟲,值什麼。只是他老人家手不熟,拿壞了可惜,我回去再取一個,把兩個一齊奉送。只要爺們眼角里把俺們看一星兒就夠了。」一面說著,兩個戲子、一個篦頭的,都走開。

 

  繩祖道:「閒話少提。說你今日早晨,引了一個年輕賭家到我家,就是這管九宅麼?」王紫泥道:「不是這個。是東縣的一個賭家,姓鮑。說帶了二百多兩銀子進城來尋賭。昨晚他來拜我,我就約今早上到你家去。及至到了你家,見是待客樣子,就又送他上劉守齋家去。我回來要緊著讀書,又撞著管貽安咬起鵪鶉來。我委實不能賭,也不指望抽這宗頭,只求宗師來,不像上年考四等便罷。」張繩祖笑道:「是了,是了,說文宗下月初十日從河北回來,要坐考省城哩。你也太膽小,還有半月空閒哩。」王紫泥道:「坐到那裡,心裡只是上下跳個不住,凡賭博心裡不舒坦,是穩輸的。不如把學院打發過去,再弄這個罷。像你做太學的,好不灑落哩。」張繩祖笑道:「上轎纏腳,只怕纏不小了。」王紫泥道:「誰管腳小不小,只是心跳難受。即如眼下陪客,心裡只是慌,只象偷了關爺的刀一般。若不是學院在即,我先放不過東縣鮑相公這宗錢,還肯把『東坡肉』送到你嘴裡不成?」

 

  話猶未完,瑞雲班兩個戲子來了,又帶了兩個旦腳兒,共有五六袋鵪鶉。進的門來,王紫泥道:「你們要送譚相公鵪鶉,都拿來了?」戲子道:「盡譚相公揀,揀中了就連袋兒拿去。」

 

  紹聞道:「我是閒說,當真要你們的不成?」繩祖道:「你們要明白,譚相公是要奉價的,若是白送,他就不要。」戲子道:「啥話些。若說與銀子,俺也就不送。」繩祖笑道:「你只說那一個是盡好的?」戲子道:「這黑緞袋子內,就算一等一了。」王紫泥道:「就是這個罷,取出來瞧瞧。」戲子取將出來,果然精神發旺,氣象雄勁。王紫泥道:「就是這個。」繩祖道:「紫老心裡只圖一等一哩。」王紫泥道:「你單管著奚落人,我只怕到場裡,一嘴不咬,把我弄的躥了圈哩。」戲子道:「這鵪鶉管保是雙插花的。」繩祖將鵪鶉裝在袋內,遞與譚紹聞,向戲子道:「少刻去我那裡取五兩銀子去。」戲子道:「若如此說,我就不送了。」繩祖道:「你們班子如今在下處麼。」戲子道:「東司裡大老爺大王廟還願,回去就上大王廟去。」繩祖道:「你們且去,我有道理。」四個戲娃子走開。

 

  繩祖道:「紫老,這場賭要你周章。」紫泥道:「難說我是不好賭的?只是學院兩個字,這幾日就橫在心裡,只怕『公、侯、伯、子、男』凡五等了。」繩祖道:「記得書還不怕。」

 

  紫泥道:「怕仍舊貫。」繩祖道:「既是『貫』了,何不仍舊?」

 

  於是一同出來。繩祖把鵪鶉袋兒掛在紹聞腰裡。

 

  有詩譏刺這斗鵪鶉:

 

  自古三風並十落,到今匪彝更齊全;

 

  可憐毛羽難鹹若,鶉首到冬手內躔。

 

  又詩:

 

  人生基業在童年,結局高低判地天。

 

  養女曾聞如抱虎,撫男直是守龍眠。

 

第三十四回 管貽安作驕呈醜態 譚紹聞吞餌得勝籌

 

  卻說張繩祖同紹聞出來,王紫泥畢竟為考試,心下有些作難。-繩祖道:「你來罷,疥瘡藥怎能少了你這一味臭硫磺。」

 

  紫泥少不得跟著同去,一徑直上槐樹胡同劉守齋家來。

 

  看官要知道劉守齋是個什麼人?原來劉守齋祖上是個開封府衙書辦,父親在曹門上開了個糧食坊子。衙門裡、斗行裡一齊發財,買了幾處市房,鄉里也買了八九頃好地,登時興騰起來。劉守齋名叫劉用約,因做了國學,掛帳豎匾,街坊送了一個台表,就叫起劉守齋。這劉守齋從祖、父歿後,自嫌身家寒微,臉面低小,專以討些煮茗釀酒方子,烹魚炒雞的法兒,請客備席,網羅朋友,每日轟賭鬧娼。一來是自己所好,卻有八分奉承人的意思,無非圖自己門庭熱鬧。

 

  今日這三位一齊闖進客房,這劉守齋喜從天降。張繩祖問道:「東縣的客在麼?」守齋道:「王老叔早晨陪客到這裡。王老叔回去,鮑相公發急要走,我強留住,現在後園小書房哩。」

 

  紫泥道:「你二位去罷。」繩祖道:「你看你那樣兒,難說宗師要命不成?」守齋道:「爽快不用在前邊,我引著一同到後邊罷。」王紫泥道。「待我便便就來行得麼?」劉守齋道:「你老人家何用自己親身出恭。」大家哄然。繩祖扯住紫泥,紹聞跟著。守齋到了客房後門,高聲道:「躲一躲兒,有客過去!」

 

  穿宅過院,逕至後園。另是一座小院落,花盆,橘筒,也有五七樣子。三間小房兒,只聽內邊有呢喃笑語之聲。進去一看,原來正是那個鮑相公同著一個妓女在那裡打骨牌。大家同團了二個喏兒,讓座坐下。紫泥便開口道:「此位便是今日早晨拜的張大哥。此位是蕭牆街譚相公。」繩祖道:「失侯有罪。」鮑相公遭:「豈敢。」妓女捧茶遍奉。紹聞向守齋道:「久仰大名,今日幸造。」劉守齋道:「甚風刮到,多謝先施。」

 

  寒溫套敘了幾句,繩祖便道:「閒話少提。鮑兄此番進城,弟已知其來意。守齋呢,就拿出色盆來。不然者或是混江湖,骨牌溯,打馬吊,壓寶,大家玩玩,各投所好。休要錯過光陰。」

 

  紫泥道:「我不賭罷。」繩祖笑道:「還有誰哩,算上你的一分頭何如?再休提宗師兩個字,犯者罰東道兩席。」守齋開了書櫃門,早取出比子,色盆,寶盒子,水滸牌,妓女鋪上茜氈,各佔方位。惟有紹聞不動身。守齋道:「新客我不便讓。」繩祖道:「不用椎辭,玩玩兒罷。」紹聞道:「你可曉的我不會。」

 

  繩祖道:「叫人替你看著。就叫這個美人與你看著不妨。」那妓女笑道:「我一件也不認的。」繩祖道:「你的大號呢?」

 

  妓女道:「沒有。」守齋道:「他叫做醉『西施』,會吃一盅兒。」

 

  繩祖道:「適才你怎麼打骨牌?」鮑相公道:「他委的不會,適才搭點兒,都配不上來。如何能替譚兄看哩?」張繩祖遭;「守齋,你算一家兒罷。我也知道你不大明白,怕這場賭兒散了。」

 

  話猶未完,守齋的僕人來說:「後街顧家有人尋鮑相公哩。」

 

  鮑相公失色道:「是家母舅著人尋我哩。我來時原不曾到母舅家去,本意不叫家母舅知道我進城來。不知怎的又知道了。

 

  這不可不去,我只得失陪。」眾人攔阻不祝醉西施送在書房門首作別。眾人要從劉家院裡過去送出大門,鮑相公再三懇辭。張繩祖、王紫泥恐冷落這個好賭家,一定要送,紹聞只得相隨。穿宅過院,送至大門。只見顧家家人說道:「東縣姑娘昨晚就有信來了,今日俺大爺好不差俺四下裡尋鮑大叔。這是冒猜的,不料果然在此。」鮑相公道:「不用多說。」回頭一拱,說:「改日再會。」怏怏然跟的顧家家人走訖。

 

  眾人也就想打散而去。恰好管貽安又同了一個人從街口走出來,看見眾人,哈哈笑道:「好呀!」紫泥道:「好大氣性,一個鵪鶉敗了,有何氣生,便是那個樣子,茶也不吃就走了。」

 

  管貽安嘻嘻一笑,劉守齋就邀同到家。連新隨的人,主客共六個,依舊從院內過去。到了書房,又團一個喏坐下。醉西施捧茶遍奉。管貽安開口便向妓女道:「西鄉走走去。」妓女道:「正要看九爺去。」繩祖指新來的少年問道:「高姓。」那人道:「張大叔不認的我麼?」繩祖道:「一時想不起來。」管貽安道:「這是我新收一個龍陽。」那人起來向貽安頭上打了一下子,笑道:「老九你也敢說,叫眾人估將起來,看誰像外繩祖道:「到底我忘了,有罪。」那人道:「我是倉巷裡,張大叔再想。」繩祖道:「是了。你是星相公嗎?」那人道:「正是。」繩祖道:「那年與令尊作吊時,你還是盛價抱著謝客。如今沒在學裡讀書麼?」管貽安道:「讀那書做屌哩!他如今也學撞二層光棍,正是他當行時節,也罷了。」那人便起來與管貽安嘻笑、廝打起來。眾人都勸道:「休要惱了。」二人方才歇手。

 

  管貽安又指著紹聞向王紫泥問道:「這位是誰?先在你家見過,只顧咬鵪鶉,沒有問。」王紫泥道:「這是蕭牆街譚相公。」管貽安道:「蕭牆街譚忠弼是府上誰呢?」紹聞把臉紅了一紅,答道:「是先父。」貽安道:「令尊當年保舉花了多少銀兩。」紹聞道:「不曾花什麼?」貽安搖手道:「我不信。家兄當日因為這個宗兒,化了二百兩以外。親口許陳老師五十兩,陳老師依了,老周執拗不依。那老周是個古董蟲,偏偏他如今升到江南做知縣了。」那同行的星相公,姓婁,叫婁星輝,見管貽安說話下道兒,便插口道:「老九,你看你說的是什麼!」那管貽安道:「你不愛聽,你離離何妨?我還不與你說哩。我放著老西不與他說,他臉上有粉,比你不好看些?」

 

  早已一把手扯住妓女,向院裡調笑去。

 

  這劉守齋見一起門戶子弟,少長咸集,荒向家裡跑,吩咐加意烹調,好辦午饌。

 

  少時,鮑相公也回來。原來出的街口,與了來人幾十個錢買他,只說尋不著,依舊回到劉家。小廝兒看狗,仍到後園書房內。商量賭時,日已過午。劉守齋吩咐列了七座,排開兩桌,安上果盤佐食,澆上清醬淡醋碟兒,一聲道:「請坐。」管貽安道:「偏是你這等人家飯是早的,可厭!可厭!」守齋道:「無物可敬,所以略早些。」繩祖道:「日已錯西,也不算早。」

 

  貽安道:「肚裡飽飽的,吃進大錘子去!」婁星輝道:「那是你素用的。」兩個又調笑了一遍。王紫泥道:「鄉里客請上座罷。」管貽安道:「離了鄉里人,餓死您城裡寡油嘴。也罷麼,我就討僭。」一徑坐了首席。鮑相公坐了次座。婁星輝笑道:「老九,隔縣裡客,你也忘了讓座。」貽安忽的惱了,道:「我坐的不是,我就走!」一直起來硬要走,眾人攔祝婁星輝道:「說一句笑句,你就惱,你怎的罵我來?」貽安道:「你還不知道,我是驕慣成性?」大家解勸一番,依舊分了兩桌,眾人挨次而坐。酒過三周,精味美品上來,紫泥便誇烹調,守齋謙遜而已。貽安便問廚役是誰,守齋含糊答道:「胡亂尋個人做做。」貽安用箸取起一塊帶骨的肉兒道:「這個狗肏的,就該把手剁了!」守齋原是內造,一句話罵的臉紅,再也不敢多言。

 

  有詩刺那浮華子弟膏粱腔兒:

 

  子弟浮華氣太囂,當筵開口講烹調;

 

  請君細細翻家譜,祖上鼎鍾歷幾朝。

 

  不說那管貽安在酒席上妝那膏粱腔兒,抖那紈褲架子,跳猴弄丑。這張繩祖早把王紫泥點出門,尋個僻地兒,商量說:「老王,你沒看麼,姓鮑的那孩子還牢靠些,這姓管的那個孩子,是個正經施主兒,咱休要當面錯過。不如下了手罷。」王紫泥搖頭道:「不然,你再看管老九眉眼都是活的,何嘗是憨子?只怕下手不成,不如下手了姓鮑哩罷。再不然,把譚家那孩子宰割了,一發不犯扎掙。」張繩祖道:「呸!譚紹聞是個初出學屋的人,臉皮兒薄,那是罩住的魚,早取早得,晚取晚得。姓鮑的也是個眼孫,還不多言語,想是世道上還明白一二分兒。那姓管的一派驕氣,正是一塊不腥氣、不塞牙的『東坡肉』。今日若不下手,到明日轉了主戶,萬一落到蘇邪子、王小川、鄧二麻子他們手裡,他們就肥吞了,不笑我們上門豬頭不曾嘗一片耳朵脆骨哩。」王紫泥道:「你獨自下手罷,我委實掛牽考試。」張繩祖陣了一口道:「縱然丟了你這個前程,也不可錯過這宗。我對你說,古董混賬場中,幫客不可要兩個,有了兩個幫客,就如妻妾爭寵一般,必要壞事;光棍不可只一個,有了兩個光棍,暗中此照彼應,萬不失了馬腳兒。你只管放心,管情明日咱二人有二百兩分頭。」

 

  二人扣定,依舊又入殘酌。管貽安道:「你兩個一道巷口住著,想是商量機關要下手我們麼?」張繩祖哈哈大笑道:「果然九宅不錯,一猜就猜著了。原是商量請眾客今日舍下吃酒,不許一位不到。」鮑旭道:「今早府上像待客光景——」話猶未完,管貽安道:「那就討擾不成。殘茶剩酒,叫狗攮的吃,我不去。」張繩祖道:「豈有此理。不過旋切醬菜,炒豆芽兒,綠豆米湯,愛吃酒的吃一杯兒。何如?」管貽安道:「這我就去了。」

 

  說聲去,便起席,刻下就走。劉守齋還留住不放,管貽安昂然直走,說:「可厭!可厭!」仍要從前門走。劉守齋說:「後邊有便門,更近些。」一齊起身,西妮也送出後門,管貽安一把拉住道:「你也同去。」西妮道:「怕縣裡公差。」管貽安道:「就是撫按大老爺撞見,也不好把我九宅怎麼著。」

 

  扯住西妮前行。眾人尚知回頭作別。劉守齋呆望而已。

 

  轉至巷口,譚紹聞欲作別而回,張繩祖那裡肯放。管貽安看見便道:。若是走了一個,誰要再去,就是忘八大蛋。」張繩祖道:「何如?」紹聞少不得隨眾又到張宅。

 

  日色初落,假李逵早點上兩枝燭來。管貽安道:「來來來,這場賭兒,頭叫老西抽了罷。即刻就弄,休要宿客誤客,惹人厭氣。老張,你那豆芽。醬瓜,到半夜裡作飯罷。」張繩祖道:「敢不遵命。」管貽安派了自己一家,鮑旭一家,譚紹聞一家,張繩祖一家,王紫泥一家。婁星輝與他搭了二八賬。紹聞方欲推托,被管貽安幾句撒村發野的話弄住了,也竟公然成了一把賭手。

 

  掌過燈來,擺上碗,抖出色子,開上錢。若再講他們色子場中,何取巧弄詭之處,真正一言難罄,抑且掛一漏萬。直截說來,擲到東方明時,管貽安輸了四百二十兩,鮑旭贏了七十兩,譚紹聞贏了一百三十兩,其餘都是張繩祖、王紫泥贏了。

 

  假李逮抽了二十兩頭錢,西妮得了五六兩賞錢。婁星輝別自訂桑中之約。

 

  翻過盆時,假李逵將昨日請客肉萊熱的上來,管貽安腹中餓了,也顧不得昨日的話,大嚼一頓。又吃著酒兒,等待天明。

 

  張繩祖道:「譚兄,忘了你的鵪鶉了,只顧贏錢,怕餓死了他。」

 

  管貽安道:「你也會弄這麼?」譚紹聞道:「我不會。」張繩祖道:「這是班上昨日送他的。我說叫譚相公送他五兩銀子,也不承這些下流人的情。」管貽安要看,紹聞道:「我昨日來時,掛在祠堂洗臉盆架子上。」管貽安便叫取來。紹聞摘來,連袋交與管貽安。管貽安接在手中向燭下一看,說道:「這不是昨日咬敗我的那個鵪鶉。」紹聞道:「我不認的。」管貽安道:「正是他!」向地下一摔,摔成肉餅兒,道:「我明日與他十兩。」摔得在座之人,面面相覷,都不作聲。忽說道:「天明了,與我開門,我要走哩。」昂然走了。

 

  眾人也沒人送,惟有張繩祖送至大門。回來便道:「光棍軟似綿,眼子硬似鐵。管家這孩子,並不通人性。」王紫泥道:「悄悄的,休高聲。他到產業淨時,他就通人性了,忙甚的。」

 

  張繩祖道:「你這話太薄皮,看透了何苦說透。我如今就是通人性的了。」王紫泥道:「對子不字父,難說初見譚相公,開口便提他家老先生名子,這就不通人性到一百二十四分了。」

 

  張繩祖道:「不必說他。譚兄你贏這一百三十兩,把昨日使的那二十兩扣下,你拿回一百一十兩去。你輸了問你要,你贏的叫你拿走。現成的你拿去,丟下賒賬俺們貝青。難說叫你年幼學生討賭博賬不成?也不是咱們幹的事,咱們的事要明明白白的。舊盛公子那話,我心裡只覺屈得很。也不用再講他。只譚兄目今明白就好。」因叫李魁兒過來,一秤稱明,稱了一百一十兩。李魁討了三四兩采頭,西妮也討了二三兩。婁星輝道:「我也丟丟臉,問譚相公要個袍料穿。」捏了兩個錁兒。

 

  王紫泥說道:「餘下一個錁兒,賞了提茶的小廝罷。」

 

  譚紹聞這一百兩銀子竟無法可拿。假李逵拿了一條戰袋,一封一封順在裡面,替他掀開大衣,拴在腰間。婁星輝向西妮道:「咱也散了罷。趁天未明街上無人,你隨我去罷。也不必向小劉那邊去,我自有個去處。熬了一夜,要睡到晌午哩。」

 

  張繩祖道:「我知道。」連鮑旭一齊,四人出門。張繩祖、王紫泥送出大門而回。

 

  王紫泥埋怨張繩祖道:「你如何把現銀子叫譚家拿的去,咱(貝青)賒賬哩。」張繩祖道:「呸!若說你是個書獃子,你卻怕考。我問你,人家父兄管教子弟賭博,固然這是敗門風的事,若是遭遭贏錢,只怕父兄也喜歡起來。與譚家這孩子一個甜頭,他令堂就喜歡了,他再一次也肯來。那銀子得成他的麼?只怕一本萬利,加息還咱哩。我若不是當初贏了頭一場四十兩,我先祖蔚縣一任、臨汾一任,這兩任宦囊,還夠過十幾輩子哩。總是不贏不得輸,贏的多輸的也不得少。」王紫泥道:「你只作速催賭賬來,我分了好保等。」假李逢道:「王大叔放心,全在我。」日色已高,也一拱而散。

 

  這正是:

 

  設媒懸囮誘癡兒,左右提攜一任之;

 

  剛被於菟牙血後,升成倀鬼便如斯。

 

第三十五回 譚紹聞贏鈔誇母 孔慧娘款酌匡夫

 

  卻說譚紹聞日出時自張宅回家,腰纏百金,也覺帶他不動,曳著腰往前急走。只因心頭歡喜,也就忘了街上耳目。從胡同口到後門時,門方閃開,一徑到了樓下。家中因一夜不見了紹聞,都是渾衣睡的,此時正打算差人找尋,恰好紹聞到了樓下,閤家驚喜。王氏問道:「你往那的去了。」紹聞也不答應,撩起大衣,解開戰袋,丟在地下。說道:「梅姐,你倒將出來。」

 

  冰梅提起戰袋往下一抖,撲的溜出十封銀子,也散了兩三封,銀錁兒滾了一大片子。王氏道:「你就揭了這些?」紹聞道:「咦,我揭不成,這些是我贏的。」王氏道:「你哄我哩。」紹聞道:「豈能在娘跟前說瞎說,實是贏張繩祖的。他那一次沒有在咱家小車子推錢?這番我報了仇,贏他一百三十兩。與了夏家二十兩,眾人破費了十來兩,這是整整的一百。」王氏道:「咱家可也有這一遭兒。那日他那黑胖漢子搬錢時,恁樣強梁,贏不死那天殺哩!」惟有孔慧娘一聲兒也不言語。

 

  王氏道:「趙大兒拿洗臉水來。你看你那臉上都是油氣,指頭兒都是黑的。」冰梅道:「奶奶忘了大兒走了?」王氏道:「我一發糊塗到這個地位。你就去取水罷。走了大兒畢竟不甚便宜些。晚上叫樊家女兒做伴兒,人又蠢笨,半夜中喉嚨中如雷一般,怪聒的人慌。」冰梅取上水來,紹聞洗了臉,王氏叫先做些掛麵湯兒吃。紹聞吃了半碗,嫌不中吃,放下了。

 

  只聽德喜兒到樓門說道:「當店宋爺要上京,眾人約定今午餞行。昨日約了兩次,不曾在家,如今南號裡又來約。該去的時候,分貲五錢,也是南號裡收管。」王氏道:「上年捎頭面時,也承他許多人情,該去走走,五錢分貲也有限。」紹聞就於散銀中捏了一個小錁兒,取戥子稱。王氏道:「一百兩整數休要破了,你就一封一封帶去,先完了他這宗賬,也不枉你贏了這一場子。我另與你五錢銀子做分貲。」紹聞喜自不勝,另封五錢分金,就叫德喜兒拿了一個大拜匣,將一百銀子封包,自己換了新衣。王氏道:「你一夜未必睡,早些回來歇歇兒。」

 

  紹聞道:「娘說得是。」遂攜著德喜兒,夾著大拜匣,包上一個舊坐褥,一直上當店來。

 

  當店戲已開本,眾客下位相迎。紹聞秘地將分金交明,便道:「宋爺,有小事相商。」宋紹祈看拜匣張著口兒,露出銀封,遂引至密室。紹聞叫德喜兒展開拜匣,當店小夥計架起天平,宋紹祁取出信票,拿過盤子,算連本帶息該九十八兩三錢。

 

  紹聞將銀子傾入盤內,兌上法碼,只九十五兩有零。這原是假李逵包封時節,暗除了幾兩。紹聞只疑天平法碼不合張宅戥子。

 

  宋紹祁說:「當日在京首飾樓下兌換,原是借的珠子鋪的足紋,這成色遞不上,還少三兩一錢。本不該爭執皮薄,只是非關小弟私囊。一時再講全要,我也不肯叫譚爺回去再齲」又叫小夥計取過算盤,對小夥計說:「你上一筆賬。譚爺名下除收九十五兩二錢外,連色並尾欠,還欠五兩三錢二分。你一發上成整數,算作借銀五兩罷。」紹聞道:「承情。」宋紹祁一把拉住,又到前廳看戲。眾人立身候坐。

 

  紹聞坐不多時,只是打呵欠。頃刻排桌列座,序了次序,戲子又開整本。紹聞身子乏困,品味未完,得個空兒走了。

 

  回家進的東樓,撲的倒在床上,呼呼的夢入南柯。這一覺好睡也。

 

  直睡到飛烏西墜家家上燈時節,方才有個醒意。夢囈中還叫了一聲:「死,看你怎麼滾!」方才大醒了。

 

  睜眼看時,在自己臥房床前,擺了一張炕桌,四面放著小低椅子四把。桌上八個圍碟,中間高燒著一支大銷金燭。」後一個銅火盆,紅炭騰焰,一把茶壺兒蚓聲直鳴,一提壺酒也熱了。冰梅抱著興官兒坐著。孔慧娘見醒了,起來一面說,一面斟了一杯茶:「你渴了,吃杯茶兒。」紹聞起身坐在床上,接了茶呷了一口。指著碟酌說道:「這是做啥哩?」冰梅笑道:「你贏了錢,俺兩個請你的,休嫌席保」紹聞道:「當真你兩個擺什麼碟兒。」孔慧娘亦微笑道:「真正是請你的。」

 

  紹聞出的樓門,在院裡略站片時回來。冰梅就把睡著的興官兒放在床上,枕的是慧娘新做的黃老虎頂面小枕頭,蓋了慧娘一領綠祆襟兒,半遮半露,呼呼的睡。紹聞只得坐了正座。

 

  冰梅斟了一杯熱酒遞與慧娘,慧娘接杯在手,放在紹聞面前。

 

  又放了一雙箸兒。冰梅又斟一杯酒,放在慧娘面前,自斟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慧娘手拿兩雙箸,一雙放在自己面前,又遞與冰梅一雙兒。紹聞笑著舉手道:「我與你兩個看個回奉杯兒。」

 

  慧娘笑了笑,推回手去。冰梅笑道:「我年輕,擔不起。」把紹聞喜得直是心醉。

 

  卻說人在那遊蕩場上,心是個恍惚的,在這倫理場中,心是個清白的。此夕紹聞妻妾床前小酌,雖是小兒女閨閣私情,卻正是倫常上琴瑟好合的正話。紹聞心中觸動至情,看那慧娘,長條身材,瓜子面皮,真是秋水為神玉為骨。看那冰梅時,身材豐滿,面如滿月一般,端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紹聞難道平日不曾看見麼?只因今晚妻妾歡聚,倍覺融洽,所以紹聞留心比較並觀。況且三口合來,剛剛滿六十個年頭,兼且一個德性嫻靜,一個德性平和,真正嬌艷尚為世所易有,賢淑則為世所難逢。心中自言道:「我鎮日守此國色天香,夫唱婦隨,妻容妾順,便是極樂國了。卻被這一起光棍,引入煙花之中,那些物件喬妝俗扮,真是糞土一般,實實叫我後愧。」忍不住口中「呸!」了一聲。冰梅道:「大叔呸什麼?」紹聞笑了。略遲了一會道:「我竟是說不上來。」也就不說。

 

  酒過三巡,孔慧娘不能吃酒,臉色已發暈,冰梅還掙扎吃第四盅。這三人說些閒話。只見興官兒動了動兒,把綠襖襟掀開,露出銀盤一個臉,綁著雙角,胳膊、腿胯如藕瓜子一般,且胖得一節一節的。紹聞忍不住便去摸弄。冰梅笑道:「休動他,他不是好惹的。」那興官早已醒了,哭將起來。慧娘抱起,打發的尿了一小泡兒,還不肯住哭。慧娘雙手遞與冰梅,摟到懷裡,以乳塞口,無處可哭。吃了一會飽了,丟了乳穗;扭身過來,看桌上果盤,便用小指頭指著,說出兩個字兒的話頭:「吃果。」慧娘接將過來,剝了幾個松子、龍眼、瓜子兒。吃不盡的都扣在手中,紹聞道:「就不與娘吃個兒。」興官便拿一個瓜子兒,塞在慧娘口裡。冰梅道:「爹就不吃個兒。」興官下的懷來,便把一個松子塞向紹聞口中。紹聞張開口,連小指頭兒噙住,興官慌了,說:「奶奶打。」慧娘道:「今晚奶奶與你一塊雞肝兒,叫你唱喏,你硬著小腰兒,白要吃,如今卻叫奶奶哩。」冰梅道:「這兩日趙大兒閨女走了,興官兒只是尋。他兩個玩慣了,摘離不開。那閨女還到後門上尋興官兒,大兒抱回去了。」紹聞道:「大兒就該放過來,叫他兩個耍。」

 

  慧娘道:「人有臉,樹有皮,趕出的人,再進來臉上也支不祝只是我到咱家日子淺,趙大兒兩口子作弊不作弊。」紹聞道:「那作弊二字他兩口子倒萬不相干。只是王中說話撞頭撞腦的,惹人臉上受不的。」慧娘笑道:「手下的人,怎的得恁樣十全。大約甜言蜜語之人,必然會弄詭道。那不作弊的,他心中無私,便嘴頭子直些,卻不知那也是全使不的哩。」紹聞道:「只因說話太剛,惹人連他的好處也要忘了,所以昨日我打發他。不過咱爹承許他的萊園,他的市房,不昧他的便罷。」

 

  慧娘道:「他領了去不曾?」冰梅道:「我聽說王中這幾日並不曾出門。」慧娘道:「怎的咱爹在日就許下他這些東西。」紹聞道:「是咱爹辭世之日同我許他的。」慧娘道:「既是如此,這事還得一個商量。只是我是女人家,不曉的什麼,又年輕孩氣。冰姐,你把熱酒再斟一杯與他爹吃,我也再吃半盅兒,夜深冷了。既是咱爹臨終許他,想是咱爹重用的人,如今咱爹現今沒有埋哩,趕出去心裡也過不去。況且你也知道不作弊,咱大家商量,明日還叫他兩口子進來罷。冰姐,你說使的使不的?」紹聞道:「既是你說,大家願意,明日就叫他還進來。」

 

  慧娘道:「到底你要體貼咱爹的意思。我想咱爹在日,必是愛見他哩。只是還沒見他奶奶的話兒。興官呢。」冰梅道:「娘叫你哩。」興官在紹聞懷中,睜著小明眼兒看慧娘。慧娘道:「你明日與奶奶唱個喏兒,替王中講個情,叫趙大兒把他家小妮兒還引進來,與你玩耍。你先與你爹唱個喏兒,我明日與你做新鞋。」那興官果然不照東,不照西,作了一個小揖兒,把紹聞喜歡的成了一個樂不可支。

 

  慧娘抱過懷中,片時又呼呼的睡著。慧娘慢慢放在床上,臉偎臉兒拍的睡了。紹聞道:「你今日見孩子這樣親,到明日你恭了喜,更該怎的。」慧娘把臉紅了,說道:「你不吃酒罷,還有面哩。」正是:慈愛因是天性,嬌羞也是人情。冰梅道:「我去廚房把面下來罷?」慧娘對紹聞道:「你在這裡看興官,我與冰梅姐去廚房收拾面來。天已四鼓,只怕饑了。你休要擺佈醒了他。」去不移時,面已到了,細如發,長如線,雞霍為羹,美而且熱。紹聞吃了一湯碗,說道:「這豈不強如掛面萬倍。」又重了一碗兒。慧娘與冰梅各吃了一湯碗。紹聞又吃了三四杯酒,酒催睡魔,呵欠上來,說道:「我先與興官兒睡罷。」脫衣解帶,抱住興官,父子俱人夢境。

 

  冰梅道:「嬸子與大叔說話時,我聽著極好,只是我說不圓范。咱也睡罷,夜深了。」原來冰梅一向在堂樓安歇,後來紹聞屢次夜出,冰梅也移至東樓一處作伴,所以此後俱在東樓南間歇了。理合註明一筆。慧娘道:「且休要睡哩,這些碟酌傢伙,明早叫手下人看見,不成體統。咱兩個爽快收拾妥當,洗刷乾淨,照樣安頓他的舊處。省的他們見了,說是咱們背著奶奶吃東西吃酒,這就著實不成道理。總是這些爨婦婆娘識見少,口舌多,異日轉了主兒,還能將無作有,對新主說舊主的事情。何況與他個見證,異日便要說咱夜夜與他爹吃酒,半夜裡做飯吃,咱家還不知道,外邊已謠的一片風聲千真萬真了。」

 

  冰梅本來就是貼心貼膽於慧娘,又領了這一片吩咐,愈覺心服,果然依命而行,收拾的一了百當。

 

  收拾完時,雞已初唱。慧娘又把今日這番情節,全為收轉王中;怎的這事上,可以全公爹當日付託王中之苦心;怎的可以得王中扶曳少主之實力,委委曲曲—一與冰梅詳說。又說了許多持家要節儉,御下要忠厚的話,無非在家之日,耳朵聽的,眼中見的。那冰梅聽了,把瞌睡都忘在海外,慧娘也樂於娓娓不倦。及至興官醒時哭了,紹聞聽南間尚呢喃細語,呼來時,堂樓門已開了。

 

  後來紹聞得力於冰梅,其實乃是得力於慧娘。此是後話,不得不預提在先。端的孔耘軒好家教也。

 

  真個是:

 

  聯姻何必定豪門,若到悔時只氣吞。

 

  饞小懶身逞嬌貴,舅姑破雙淚痕。

 

  試看此日真閨秀,苦心和衷善溫存。

 

  欲知阿翁好眼力,——

 

  不記當年訪孔耘軒之時乎?

 

  ——機子一張線幾根。

 

  要之,王中若知自己一腔忠心,能感少主母——年才二十——這一番調停斡旋,婉言勸夫收留之意,也就肝腦塗地,方可以言報稱。

 

  有詩為讚:

 

  哲哲小星傍月宮,蘭馨蕙馥送仙風;

 

  分明一曲霓裳奏,惟有《葛覃》雅許同。

 

  又有詩道小戶女兒牝雞司晨之害:

 

  聯姻莫使議村姑,四畏堂高挾丈夫。

 

  海岳欣題獅子贊,也曾寫出吼聲無?

 

  又有詩道冰梅婉轉從順之美,可稱賢媛:

 

  竹影斜侵月照欞,喃喃細語入傾聽。

 

  召南風化依然在,深閨繡幃一小星。

 

第三十六回 王中片言箴少主 夏鼎一諾賺同盟

 

  卻說譚紹聞摟著興官兒睡到醒時,只聽得樓房南間一燈閃閃之下妻妾喁喁細語。堂樓門呀的一聲,爨婦已起來下廚房。

 

  原來天已黎明。興官也哭起來。紹聞方欲叫時,兩個聽得哭聲一齊過來。冰梅把興官抱去吃乳。

 

  紹聞穿衣坐在床上,慧娘遞茶一杯,紹聞接茶在手。回想昨夜慧娘所說的話,大是有理。兼且一片柔情款曲,感得心貼意肯,又添上自己一段平旦之氣,便端的要收王中。因向慧娘說道:「昨夜你說的收王中那話,叫我仔細想來,王中畢竟沒啥不好的意思,千萬為的是我。我如今一定要把他收留回來。」

 

  慧娘道:「王中意思固然為著你,你也是千萬為著咱爹爹。但你既要留他,也要到樓上對咱娘說一聲。不得說要趕就趕,要留就留,顯得是咱們如今把家兒當了。」紹聞道:「你說的一發極是。」於是穿上鞋,逕上樓來。

 

  看官,我想人生當年幼時節,父子兄弟直是一團天倫之樂,一經娶妻在室,朝夕卿噥,遂致父子亦分彼此,兄弟竟成仇讎。

 

  所以說處家第一,以不聽婦言為先。看來內眷若果能如孔慧娘之賢,就是事事相商而行,亦是不妨的。總之勸丈夫孝敬父母,和睦兄弟的,這便是如孔慧娘之賢的。若是向丈夫說,「爹娘固是該侍奉的,也要與咱的兒女留個後手。弟兄們沒有百年不散的筵席,嫂嫂嬸嬸氣兒難受,我是整日抱屈的」,這便是離間骨肉的勾絞星。為丈夫的,須要把良心放在耳朵裡做個試金石,休叫那潑賤舌頭弄得自己於人倫上沒了座位。這是因譚紹聞今日善聽婦言,遂說此一段話頭。又有詩曰:

 

  婦言到耳覺甘甜,骨肉參商此舌尖。

 

  若是勸君為孝友,朝朝咨稟亦何嫌?

 

  卻說紹聞到了堂樓,母親才起身兒。紹聞道:「娘起來了。」王氏道:「樊家說,你們一夜沒睡,臨明時兩窗還有明兒。」紹聞坐在床沿說道:「那是興官兒臨明哭了,他們起來哄他哩。」王氏道:「你要說什麼?」紹聞笑道:「娘,還把王中叫進來罷。」王氏道:「才趕出去,又叫進來,回寒倒冷的事情。就是叫他進來,再遲兩天兒,煞煞他兩口子性兒。」

 

  正說間,慧娘、冰梅也到了。慧娘笑道:「娘起來了?」

 

  冰梅道:「奶奶喫茶不吃?有熱茶。」王氏道:「昨夜吃了半盅酒,口也覺幹些,你就斟茶我吃。」慧娘道:「你與娘說啥哩。」紹聞道:「我想還把王中叫進來,娘說再遲兩天兒,煞煞他兩口性子。」慧娘笑道:「再遲兩天又怕住的生分了,一般是叫他進來,就叫他進來也罷。」王氏道:「您看該怎的就怎的,也沒啥大意思。只是『是大不服攜,叫他陪情了,再叫他進來,好看些。」紹聞道:「王中本沒不是,何用叫他陪情?我如今就去叫他去。」一面說著,一面開了後門,便向胡同中路南那所舊日放戲箱住皮匠的院子,來叫王中。這正是:

 

  人心本自具天良,片語轉移內助強;

 

  端的妻賢夫少禍,人間難覓此紅妝。

 

  紹聞直向門首來喚王中。王中認得少主人聲音,急忙披衣靸鞋開了門。紹聞見了便道:「從前的話兒休提,都是我一向年輕,干的不是事。你如今還回咱家,我已改志了。把昨日我趕你兩口子出門的話,大家都忘了罷。」王中道:「相公改志,才不負大爺的苦心。我如何肯不回去。」紹聞又愧又喜,轉身而歸。又回首道:「今早就在家吃飯,不用遲疑。」王中道:「相公吩咐的是。」

 

  王中回房,將話學與趙大兒,督促大兒起身。趙大兒道:「你回去我不回去。人有臉樹有皮,前日趕出來,磕頭亂央不肯收下,今日得不的一聲兒,又回去了。不說在別人臉上不好看,叫人在廚房裡也難見老樊們。」王中道:「你說的也是人情。但大相公既能改志,且親自來叫,不回去是萬使不的哩。」

 

  趙大兒道:「這小妮子與興官相公耍慣了,昨日去後門上尋興官相公去,門限子高,過不去,急的怪叫喊。奶奶見了,一聲兒沒言語,我抱回來了。你看不見,奶奶的意思,也嫌你性子太直,不會委曲奉承人。萬一進去再不各起來,再趕出來,一發不好看。」話猶未完,紹聞又至院中,道:「你大嬸子就知道大兒不肯驟然回去,又催我來叫你兩口子來。再不回去,你大嬸子與冰梅就齊來了。」趙大兒本是愛敬慧娘的,一聽此言,便道:「誰說不回去?俺如今正收拾哩。」紹聞向王中道:「你先跟我回去,叫他慢慢收拾。」

 

  王中跟著紹聞,進了後門,過樓院,一直到前廳,進了東套房。紹聞道:「話不用重說。我如今同著大爺的靈柩只說改志,永不被這夥人再牽扯。」王中道:「相公改志還不算遲。但如今該怎的呢。」紹聞道:「大爺歸天時節,說了八個字,『用心讀書,親近正人。」我如今只遵著這話就是了。」王中道:「其實我這幾天替咱家前後打算,想了四個要緊的字,只是『割產還債』,再無別法。相公細想。」紹聞道:「割產二字如何行得?你大爺去世不久,我就棄產業,臉上委實不好看。」

 

  王中道:「相公要妝大爺門面,只在讀書不讀書,不在棄產不棄產。況且行息之債是擎不住的,看著三分行息沒啥關係,其實長的最快。往往人家被這因循不肯還債,其先說棄產不好看,後來想著棄產時,卻又不夠了。如今咱有近兩千兩行息銀子,咱的來路抵不住利錢,將來如何結局?休看那客伙們每日爺長爺短,相處的極厚,他們俱是錢上取齊的,動了算盤時,一絲一毫不肯讓人。只是咱家現有肥產厚業,所以他們還講個相與,其實山、陝、江、浙,他們拋父母、撇妻子,只來河南相與人麼?他山、陝、江、浙,難說沒有個姑表弟兄、姐夫、妹丈,難說沒有個南村北院東鄰西捨,一定要揀咱河南人,且一定要尋咱祥符縣的人,才相與如意麼?不過是在財神爺銀錁兒上取齊。如今咱該把煤炭廠房子或當鋪房子,相公寫出兩張文券,我慢慢尋個售主,成了交,還這宗利息銀子。連當鋪宋爺那宗尾欠,也清白了他。相公請個先生用心唸書,咱這日子兒還不吃大虧。久後也像婁宅的少爺榜上有名,也不枉大爺歸天時一片的縈記。」紹聞道:「你說的是。但當店那宗銀子,我已還過了。」王中道:「是那一宗銀子還他。」紹聞道:「我在張宅贏了一百多兩,前日與宋紹祁餞行時,天平兌與他了,只欠五兩來往。」王中道:「天呀!張宅裡那有相公贏的錢!當日他家老太爺做了兩任官,傳到這少爺手裡,沒幾年便輸個差不多了。所以滿街都叫他沒星秤。當日人哄他,今日他哄人。休說相公不該賭,休說相公不該在他家賭,只贏這錢大出奇了。或者有強似相公的好家兒,把相公放鬆了一步。若不然定是與相公一個甜頭兒,一本萬利的出著,後來陸續的還他。」紹聞見王中說的話,中了昨日的窾竅,想了一想,說:「你說的很是。我也不管他甜頭不甜頭,我只是永不去他家,便了事一宗。」

 

  王中道:「相公不但他家不可去,總是連夏鼎這一干人,都丟開手才是。只以請先生讀書為主,養正邪自退。」紹聞道:「如今已到後半年,怎的請先生?二自今以後,打算一個正經有德行的先生,明春請下。」王中道:「眼下呢?」紹聞道:「收拾碧草軒,我每日看書。」王中道:「不用收拾後書房。不如把大門鎖了,相公就在閻相公賬房裡看書,叫德喜兒、雙慶兒伺候。相公是改志的人,每日在大爺靈前來往幾遭,一發心頭有個警教。待來春請下先生,再收拾後園上學。」紹聞道:「也是。」這一場話,主僕商量的果然如銅幫鐵底相似。德喜兒請用早飯,大家回後宅去了。趙大兒已收拾好,抱著小女兒回到家裡。正是:

 

  忠僕用心本苦哉,縱然百折並無回。

 

  漫嫌小說沒關係,寫出純臣樣子來。

 

  吃飯之後,王中安排德喜、雙慶打掃客廳東套房,並閻相公舊日賬房。紹聞整理書帙,坐下讀書。一連半月不曾出門。

 

  慧娘心中暗喜。王氏亦對冰梅誇道:「王中果然有個道理。」

 

  王中又討了賣市房文券二紙,自尋主兒,以圖楚結息債。但急切不得有兌主兒。

 

  且說紹聞一日在案上抄寫經書,只見雙慶兒拿了一個白筒丹簽,內邊一個雙紅單帖。抽出一看,上面寫著:「翌日煮茗候敘」,下邊寫的「張繩祖拜訂」,旁一行八個小字:「巳刻早降,恕不再速」。紹聞暗笑道:「果然!」因向書架上取了一個紅束,拈筆在手,寫了辭帖。吩咐雙慶幾句話,叫拿帖隨來人上張宅去辭。

 

  雙慶兒跟來人到了張宅,張繩祖與王紫泥二人,桌上放著兩個小醬菜碟兒,一壺燒刀子,在那裡小酌。雙慶將帖兒放在桌上,說道:「俺家大相公多拜張大爺,本該討擾,爭乃家有個緊事,萬不能來。多拜張大爺休要見怪。」王紫泥笑道:「何如?」張繩祖道:「讓管家南屋裡喫茶。」雙慶兒道:「我不喫茶。」一溜煙兒跑了。

 

  王紫泥道:「嘻,你請的客呢?依我說,管老九那個孩子,少調失教,橫跳黃河豎跳井,是任意的。譚學生是個有來歷的人家,況且滿臉書氣,他還有些父執正人,不如那一時就宰了,他來也罷,不來也罷。至於管家、鮑家兩個贏了也來,輸了也來。你偏不吃現成飯,卻把一百銀子送與譚家。到如今背著篙趕船,人說你是沒星秤,你近來連秤桿子也沒了。」張繩祖道:「呸!你不說罷。你那時怕考四等,連一夜賭也像牽驢上橋一般。不是我牽的緊,你只怕連管老九那幾兩銀子,還沒福貝青哩。昨日考了個三等前截兒五十一名,你就上落起我老張來。咱兩個擊個掌兒,看譚家這宗銀子走了麼?說起你的賭,還沒我斷賭遭數多哩。」立起身來,走向門前叫了假李逵來說道:「你去瘟神廟邪街,作速把兔兒絲叫來。他若不來,就說我要薅他那秧子哩。」

 

  假李逵去不多時,夏逢若已跟的來了。進門來,看見張繩祖、王紫泥便哈哈笑道:「妙呀!你兩個有什麼廝咬的事兒,請我逢老與您潑水解圍呢。」王紫泥道:「豆地裡有片兔兒絲,叫你割了,俺好放鷹,拿個老黃腳哩。」張繩祖道:「坐下說正經話罷。」夏鼎坐下。張繩祖道:「長話短說,你與譚學生是同盟兄弟,他贏了俺一百多銀子,原來是俺要贏管老九,放鬆與他贏的。我明日請他來賭一賭兒,這不是他的辭帖,竟是不來了。你與他是同盟兄弟,便宜邀他。你但能邀的他來,不論俺或輸或贏,只見他一面,就與你十兩銀子。」夏鼎道:「論起俺香火之情,本不該幹這事。只是他近來待我不值,我少不得借花獻佛。但只是這十兩頭,不許撒賴。」張繩祖道:「撒賴就是個狗弟子孩兒。你如今就去。」夏鼎道:「我如今去就是。」王紫泥笑道:「一對兒糊塗混帳鬼。他辭了明日席,帖子已是送來了,就是他想來,也還得幾天,沒有辭明日席,今日卻來的理。真真是我前日的場中文章落腳,『豈不戛戛乎難之哉』。夏逢若道:「我要是宗師,定要考你個四等。他辭的是明日席,難說就不許今日親來面辭麼?我見了他,掉我這三寸不爛之舌,管保順手牽羊,叫你們甕中捉鱉。只是那十兩頭不許撒賴。」張繩祖道:「哄人只哄一遭,譚家那山厚著哩,難說我只請他一遭麼?你放心,俺在這等著哩。」夏鼎起身道:「你不送我,我如今就去弄的他來。」張繩祖道:「豈有不送之理。」夏鼎道:「不用送。」張繩祖道:「用軍之地。」王紫泥笑道:「得了頭功,重重的有賞。」夏逢若也回頭笑道:「軍中無戲言。」果然搖搖擺擺上蕭牆街來生發譚紹聞來了。

 

  正是:

 

  從來比匪定招殃,直如手探沸釜湯。

 

  強盜心肝娼婦嘴,專尋面軟少年郎。

 

第三十七回 盛希僑驕態疏盟友 譚紹聞正言拒匪人

 

  卻說夏逢若在張繩祖、王紫泥面前誇下海口,要招致譚紹聞,此非是顯自己能幹,全是十兩銀子的鼓動。一直向蕭牆街來。到了後門胡同口,方走得一步,只見王中拿著一條棍兒,恨恨說道:「好賊狗肏的,往那的去!」這夏鼎賊心膽虛,猛可的嚇了一跳,不覺的立住了腳。及見了南牆根一隻小黃狗兒,負痛夾尾汪汪的叫著往東跑去,方曉得王中是打狗的。其實王中本來無心,也不曾看見夏鼎。這夏鼎心頭小鹿就亂撞起來。

 

  慢慢的走進譚宅後園,只見碧草軒隔子鎖著,欲尋鄧祥問問,也不見影兒。只得潛步回來,又到前街。見前門也閉著,少不得坐在姚杏庵藥鋪櫃檯外邊,說道:「我取味藥兒。」姚杏庵送了一杯茶,說道:「取出方兒好攢。」夏鼎道:「只要金銀花五錢。」姚杏庵道:「就不要些群藥兒。」夏鼎道:「賤內胳膊上腫了一個無名腫毒,取些金銀花兒煎煎吃,好消那腫。」姚杏庵道:「既是無名腫毒,這一昧怕不濟。外科上有現成官方兒,攢一劑吃,不拘已成形,未成形,管保無事。」

 

  夏鼎道:「賤內舊日每患此病時,只這一昧就好,如今還是這一味罷。」姚杏庵只得解開金銀花包子,撮了一大把,說道:「這五錢還多些。」用紙包了,遞與夏鼎。夏鼎接了,哈哈笑道:「這也不成一個主顧兒,竟是不曾帶的錢來,上了賬,改日送來罷。」姚杏庵道:「一兩個錢的東西,小鋪也還送得起,上什麼賬。只要嫂夫人貴恙痊可。」夏鼎起身拱手笑道:「先謝吉言。」又坐下道:「茶再討一杯吃。」姚杏庵又送過一杯。

 

  夏鼎一手接茶,一手指著譚宅大門說道:「譚相公在家麼?」

 

  姚杏庵道:「他也別的沒處去,自然是在家的。」夏鼎道:「既然在家,怎麼把大門閉著。」姚杏庵道:「這門閉著好幾日了,通沒見開。」夏鼎道:「我有一句緊要的話兒與他說,借重貴鋪使個人兒叫他一聲。」姚杏庵道:「俺雖是對門,卻不甚來往。只因他先君有病,分明是董橘泉誤投補劑,我後來用大承氣湯還下不過來,不知那個狗雜種風言風語,說是我治死了。你想我若治死人,我良心怎過得去,如何能對門開舖子?各人無虧心處,任他風浪起,只一個不聽,便清白了。這幾年各人干各人的事,年節間彼此連個拜帖也不投。尊駕既有要緊的事,尊駕自去叫去。況且尊駕在譚宅來往是極熟的,我豈沒見麼?不妨自己叫一聲兒。」原來夏鼎被王中打狗一句把膽輸了,不敢叫門,只得說道:「只是一句淡話,改日說罷。」起身就走。拱手道:「改日送錢來。」姚杏庵道:「何足介意。我不送你罷。」

 

  夏鼎一別而去,心中好不悵然。轉街過巷,見人家牆上有個孔穴,抬起手來,將金銀花包兒,塞在牆孔裡面。一徑來到張宅。這張繩祖與王紫泥兩個,下象棋等著。夏鼎進的門來,把手一張,說道:「偏不湊巧,我到了蕭牆街,只見譚宅後門套著一輛車,恰好譚賢弟要上車出門,見了我,邀我到後書房少坐,我說:『你忙著哩,我走罷。』他再三不肯,說:『夏哥到此,必有事故。」我問他出門做什麼,他說他老師婁進士指日上山東武城縣上任,他去送行。我說:『你既然忙著,你就去罷,這也是極正經事。』他仍叫卸車,說不去了。我再三不肯,訂下有話改日再說。」王紫泥道:「呸!一派胡說!我昨日在文昌巷董捨親家赴席,婁進士去拜孔副榜。滿席上都說,婁進士是館陶知縣,難說他令徒說成了武城麼?」夏鼎急口道:「是館陶,是館陶,我一時記錯了。」張繩祖道:「婁進士既然拜客,也該與我個帖兒,我們舊家子弟,安知門生故舊沒有個照應?」王紫泥道:「前日董捨親也是這樣說哩,席上人也就有許多的談駁。說婁進土只拜了幾家兒,真正良己中了進士,兒子中了鄉試,也成了門戶人家,也就該闊大起來,誰知道改不盡莊農氣味,還是拘拘攣攣的。」張繩祖道:「憑是怎麼說,到底我們舊家少不了一個帖兒。現今先祖蔚縣門生耿世升,在東昌府做知府哩。總是小家兒人家初發,還不知這官場中椒料兒,全憑著聲氣相通,扯撈的官場中都有線索,才是做官的規矩。閒話也不說他。只是譚相公下文張本是怎麼的?老夏,你休丟了這十兩銀。況且不止十兩。」夏鼎道:「不難,不難,我高低叫他上鉤就是,只是遲早不定。現今日已過午,吃了飯我再慢圖。」張繩祖道:「無功之人,那有飯吃。依我說,大家開了交罷。」夏鼎道:「難說連老泥也不給一頓飯吃麼?」王紫泥道:「他擺下席,我也不擾他。咱們每日在一搭兒,若無事就吃,也不是個常法。果然有了賭時,三天五天,殺雞買魚割肉打酒,那就全不論了。咱一同去罷。」夏鼎只得隨著王紫泥走訖。正是:小人同利便為朋,鎮日逐膻又附腥,若是一時無進奉,何妨刻下水遭萍。

 

  卻說夏鼎不曾招致得譚紹聞來,張繩祖連飯也不給吃,心中好生不快。但見紹聞一面,便可得銀十兩,如何肯輕易放下這個主顧。自此以後,連日又上蕭牆街幾回。不知紹聞但在前院看書,後門不出。前門緊閉,若走的遭數多了,也覺姚杏庵眼中不好看像。

 

  一日,在後門上撞見雙慶兒,問道:「你家大相公好兒時不曾出門,每日在家做啥哩?你對說我在此,等說句要緊話。」

 

  雙慶兒道:「今早上文昌巷孔爺家去,回來時我對說就是。」

 

  夏鼎得了此信,逕上文昌巷來。卻又不敢上孔耘軒家去,只得在巷口一個酒鋪內,吃了一瓶酒,又買了些下酒的小東西兒,當做午飯。單等譚紹聞回來,為要路之計。

 

  不多一時,只見孔耘軒兄弟二人送女婿出來,耘軒候乘,紹聞辭不敢當。上的車來,垂了紗月布簾。夏鼎急急開發了酒資,方出館門,只見王中在車旁跟著,少不得退回。」竟是邪不勝正,不覺餒縮了。

 

  夏鼎悶悶而歸。夜間仔細打算:「我不如另尋一個門路,邀他一話,再訂後會。」猛然想起盛希僑,「我何不慫恿盛公子請我們同盟一會,座間面言,必然不好阻我。」次日極早起來,吃了早飯,便一直來尋盛公子。

 

  到了盛宅門上,把門家人見是主人盟弟,前日因他受刑,還請來吃壓驚酒,今日怎敢不敬。讓在東門房坐定,面前放下一杯茶,說道:「夏爺少坐,小的到後邊說一聲。」夏鼎道:「放速著些,話兒要緊。」門上道:「小的曉得。」夏鼎覺得有些意思。

 

  又豈知這傻公子性情,喜怒無常,一時上心起來,連那極疏極下之人,奉之上座,親如水乳;一時厭煩起來,即至親好友,也不願見面的。此時,盛公子把結拜一事,久已忘在九霄雲外了。就是譚紹聞此時來訪,未必就肯款洽,何況夏鼎。

 

  且說門上到了大廳,見了本日當值管家問道:「少爺哩。」

 

  當值的道:「在東小軒多會了。」門上到了東院,輕輕掀開門簾,只見公子在一張華櫟木羅漢床上挺著,似睡不睡光景。寶劍兒在旁邊站著搖手哩。盛公子聽得簾板兒響,睜開朦朧眼兒問道:「誰?」門上細聲答道:「瘟神廟夏爺請少爺說一句話哩。」盛公子罵道:「好賊王八肏的!別人瞌睡了,說侹侹兒,偏你這狗肏的會鬼混!」嚇的門上倒身而回,輕輕掀開門簾去了。走到東門房向夏鼎說道:「姓夏的,請回罷。」自向西門房中去,口中卿卿噥噥,也不知罵的是什麼。取過三弦,各人彈「工工四上合四上」去了。

 

  夏鼎滿面羞慚,只得起身而去。走到娘娘廟街口,只見一個起課先生在那裡賣卜。那先生看見夏鼎腳步兒一高一下,頭兒擺著,口內自言自語從面前過去,便搖著卦盒兒說道:「謁貴求財,有疑便卜,據理直斷,毫末不錯。——相公有甚心事,請坐下一商。」這夏鼎走投無路,正好尋個歇腳,便拱一拱手,坐在東邊凳兒上。先生問道:「貴姓?」夏鼎道:「賤姓夏——夏鼎。請問先生貴姓。」先生回頭指著布幌兒說道:「一念便知。」夏鼎上下一念,上面寫道:「吳雲鶴周易神卜,兼相陰陽兩宅,並選擇婚葬日期。」夏鼎道:「吳先生,久仰大名。」

 

  吳雲鶴道:「弟有個草號兒,叫做吳半仙,合城中誰不知道。相公有甚心事,不用說透,只用寫個字兒,或指個字兒,我就明白了。斷的差了不用起課。若是斷的著了,然後起課,課禮只用十文,保管趨避無差。」夏鼎道:「領教就是。」因用手指布幌上一個「兩」字,吳雲鶴道:「這個兩字,上邊是個一字,下邊內字,又有一個人字,是一人在內不得出頭之象。尊駕問的是也不是。」夏鼎道:「正是。我要問謁貴求財哩。」吳雲鶴道:「既然是了,排卦好斷吉凶。」於是雙手舉起卦盒,向天祝道:「伏羲、文王老先生,弟子求教伸至誠,三文開元排成卦,勝似蓍草五十莖。」搖了三遙向桌上一抖。共搖了六遍,排成天火同人之卦,批了世應,又批了卯丑亥午申戌,又批上父子官兄才子六親,斷道:怕今申月,今日是丁卯日,占謁貴求財,官星持室而空,出空亥日,才得見貴人,財利稱心。此卦是現今不能,應在亥字出空之日。」夏鼎聽得現今不能,心中已覺添悶,又問的於何日。吳雲鶴掐指尋紋,口中「長生、沐寓冠帶、臨官,子、丑、寅、卯」念個不休,夏鼎心中急了,向腰中摸出八個錢放在桌上道:「改日領教。」吳雲鶴道:「卦不饒人,休要性急。」夏鼎道:「委的事忙,不能相陪。」

 

  一拱而去。走了四五步,聽得桌上錢兒響,口中卿噥道:「還差錢兩個。」夏鼎亦不答應。

 

  出的街口,好生不快。忽然想起王隆吉來,遂拿定主意,一直向王隆吉鋪子來。到了鋪門,恰好王隆吉在櫃檯內坐著,隔櫃檯作了一個揖,說:「賢弟發財。」王隆吉躬身還禮,答道:「托福,托福。」為禮已畢,隆吉邀到後邊,夏鼎跳進櫃檯,同王隆吉到後廳內坐下。火房廚子捧上茶來,夏鼎接茶喝了一口,便道:「弟兄們,久已不曾會一會兒。」王隆吉道:「我是忙人,家父把生意直交給我,門兒也不得出。你近日也往盛大哥那邊走動不曾。」夏鼎道:「雖是同盟弟兄,但盛大哥是大主戶人家,像令表弟還搭配上,「咱兩個就欠些兒,我所以幾個月不曾上他家去。今日討個空兒來望望賢弟,近來久不見面,竟是著實想的慌。」王隆吉道:「彼此同心,只是我連這半日空兒也沒有。」夏鼎道:「譚賢弟時常到這裡麼?」

 

  王隆吉道:「他近來立志讀書,再不出門。那也是董的不妥,有上千銀子賬在頭上。我日前去看家姑娘,他也沒在家,往他岳翁孔宅去了,我也沒見他。他這幾日是必要來的。」夏鼎聽說「這幾日必要來」六個字,心中就有了八分意思,因問道:「你怎麼就定他必來。」王隆吉笑道:「斷乎無不來之理。」夏鼎是一伶百俐的人,便猜著是生辰慶壽之事,遂歎口髓:「咱們既結成弟兄,竟是累年連老人家一個生辰好日子,大家並沒個來往,成什麼弟兄呢!我聽說老伯貴降就在這幾日,我一定來磕個頭兒。」王隆吉只是笑而不言。夏鼎覺著猜的是了,遂正色道:「你我弟兄們,何故把父母生辰昧住不說。如家母是臘月初八日,我是央賢弟賜光的。如今老伯就是這幾日千秋,賢弟縱然不說,我出門到街裡,一陣兒就打聽出來了,顯得賢弟不但目中無朋友——」王隆吉也成了生意中精人,恐怕說出下韻,急接口笑道:「家父生日原是這十五日,恐怕驚動親友。」夏鼎道:「要咱這換帖朋友們做啥哩?就是官場中,也要父母生日來往的好看。」王隆吉道:「休要叫盛大哥知道。」

 

  夏鼎道:「我自然不肯約他。他二個客就帶了幾個家人,把咱滿座子客架住了,咱們小排場,如何擱得下他。」王隆吉道:「正是如此哩。」又說些閒話,日已過午,王隆吉吩咐廚下收拾幾昧肉菜兒。吃了午飯,夏鼎作別而去。

 

  過了幾日,正是十五日了。不說王春宇父子灑庭掃徑,肆筵設席的忙迫。單表夏鼎未到時,眾客已到了大半,譚紹聞已在後邊,俱各祝過壽坐定。但見新帽鮮衣,秦晉吳楚俱有;絲綾款聯,青紅碧綠俱全。夏鼎進的門來,通作了一個團拜喏兒,獻上壽儀,要與王春宇磕頭。王春宇那裡肯依,謙讓半晌,一叩一答,完了來意。俱各坐下。

 

  夏鼎心上有事,單單只想見紹聞一面。況且客商見了,不過是這些鄚州藥材,饒州磁器,洋船蘇木,口外皮貨話頭,一發又不入耳。因問王隆吉道:「令表弟哩?」王隆吉道:「在後邊櫃房裡坐著哩。」夏鼎道:「你引我去。」王隆吉道:「請。」

 

  夏鼎跟著王隆吉到櫃房。一個是譚紹聞,又有一個年輕生客。

 

  夏鼎便問:「此位呢。」王隆吉道:「舍內弟。」原來王隆吉已完婚三四年了,這是他內弟韓室。二人俱是內親,所以席設在內邊。夏鼎為了禮,開口便向紹聞道:「好難見的賢弟呀!我望你好幾番,通是貴人稀見面。」紹聞道:「我全不知曉。」夏鼎道:「總是賢弟近日疏遠朋友,一句便清。」紹聞道:「委的我不知道。」夏鼎道:「咱們弟兄們,便沒啥關係。

 

  即如張宅,你每日打攪他,人家把咱當一個朋友兒看承,下個請帖,一盅熱茶時辭帖就到,把老張臉上弄的土木糊的,真正把得罪人全不當個什麼。就是不能赴他的席,或親身辭他一番,即不然,事後也告個罪兒,怎的直直的放下?依我說,還得上張宅走一走,大家臉上撒把面兒,好看些。」紹聞道:「張宅我委的不敢去了。他家非賭即娼,我一個年輕人走來走去,高低沒有好處。先君去世,我身上並沒弄下個前程,況且靈柩在堂,叫我將來如何發送人士?我一向沒主意,胡鬧,你是知道的。你既以弟兄相待,還該勸戒才是,如何我今日立志好學,你一定推我下水是怎的?」幾句話說的夏鼎閉口無言,勉強應道:「賢弟既然立志,自然是極好的。」主隆吉見兩人言語不浹洽,讓夏鼎道:「天已過午,前邊坐罷。」夏鼎道:「你也來加些色樣,二位是內親,該在這的坐,難說我是外人麼?」

 

  王隆吉笑道:「既願在此,我也不敢過強。」

 

  須臾,捧出碟兒,王春宇父子前後安盅下菜,不必細述。

 

  惟有夏鼎心中怏怏,眼見得十兩銀子不能到手。暗中籌畫,再圖良策,料他必不能出我掌握。席間說些閒言碎語。席完各自散場出門,大家一拱而去。夏鼎悵然而歸。譚紹聞又與妗母說些家常,韓荃也與姐姐商量些歸寧話頭,二人上燈時才回。

 

  正是:

 

  幫客從來只為錢,千方百計苦牽聯;

  縱然此日團沙散,端的兔絲自會纏。

 

第三十八回 孔耘軒城南訪教讀 惠人也席間露腐酸

 

  卻說譚紹聞自舅氏祝壽回來,依然大門不出,自在前院看書。王中又把碧草軒花草,移在前院七八盆兒,放在畫眉籠下。

 

  紹聞看書看到悶時,便吩咐德。喜、雙慶兒灌灌花草。作的文字,著王中送與外父孔耘軒改正。母親王氏也時常引興官兒到前院玩耍。慧娘、冰梅趁前院無人時,偶爾亦來片時。王中此時心裡也有七八放得下了。單等明春延請名師,自己便宜,好與田產行經紀商量變賣市房,償還息債。

 

  日月如梭,早到了臘月下旬。鄉間園丁佃戶來送年禮,順便兒捎了幾車雜糧。遂將大門開了鎖,王中看著過鬥。此時閻相公回去已久,譚紹聞也不兔招駕口袋數兒。王中問道:「昨晚相公回去太早?」紹聞道:「燈台漏油,回堂樓取燭,奶奶拴了樓門,就在東樓看書。」正說話間,只見一個錫匠,手提一把走銅酒注子,上插草標一根,一隻手拿了一柄烙鐵,口中長聲喝道:「打壺瓶!」紹聞便向王中道:「咱家蠟檯燈盤壞了許多,少動就指頭帶油污了書。還得打兩座燈台,黃昏好讀書。況酒注子偏提兒也有漏的,就趁匠人打打何如。」錫匠聽見紹聞說話,早已立腳不動,王中便問道:「你的擔子呢?」

 

  錫匠道:「擔子在觀音閣前,與仙佩居裡打水火壺,工已將完,我來街上再招生意哩。」王中道:「你就挑來我家,有幾件粗糙東西煩整理一下,還收拾一兩件新生活。」錫匠道:「就來。」扭頭回去。

 

  雜糧收完,留佃戶們東廂房酒飯。不多一時,兩個錫匠挑的擔子來了。進了大門,王中與德喜、雙慶兒拿出舊東酉來,有二十多件子,無非蠟盤、燭台、酒注、火鑽之類。又說了幾件新生活。講明斤兩手工價值,扇起匣子,支起鍋兒,放了磚板,動了剪錘,便一件一件做將起來。譚紹聞坐在一把小椅上,看錫匠做活,因問道:「這位是夥計麼?」錫匠道:「是我的兄弟。」紹聞道:「你住的城裡城外,可是遠方過路的?」錫匠手中做活,口中答應道:「說起來話長。俺是朝邑人,家父來河南做這個生意,後來就住在惠家莊,是惠聖人房戶。如今當了三四畝園子,夏天澆園賣菜,到冬天做些生意兒,好趕這窮嘴。」紹聞道:「怎的叫個惠聖人?」錫匠道:「俺主人家是個好實進的秀才,人人見他行哩正,立哩正,一毫邪事兒也沒有,幾個村看當票,查藥方,立文約兒,都向俺主人家領教,所以人就順口兒叫做惠聖人。」這話都鑽在王中耳朵,便接口問道:「這位老人家只做什麼?」錫匠道:「教學。」王中道:「多大年紀了?」錫匠便問他兄弟道:「咱主人家有五十幾了?」那年輕的道:「今年五十二。」紹聞道:「他出門教學不曾。」錫匠道:「這卻不得知道。」那年輕的道:「他近來有幾兩賬在身上。每日在藥師廟教書,都是小孩子,也不見什麼。若是有人請他,他出門也是不敢定的。」

 

  錫匠兄弟言之無心,紹聞主僕聽之有意。到晚時活已做完,王中開發工價,留他晚飯。錫匠怕南門落鎖奮起擔兒走訖。王中栓了大門,紹聞要回後院,王中道:「且商量一句話兒。」

 

  紹聞坐在廳內,德喜兒上的燈來。王中道:「適才壺匠說他主人家,人人稱為聖人,想是一個極正經的人。相公過年讀書還沒有先生,怎的生法就把這位老人家請下罷。」紹聞道:「不知他肯出門不出門?」王中道:「還得與文昌巷孔爺商量商量。」

 

  紹聞道:「你說的是。」王中道:「年節已近,不然明日早晨咱就到孔爺家走走。」紹聞道:「也罷。」主僕計議已定,一宿無話。

 

  次早,紅輪初升,早飯用罷,隨帶著孔宅年禮,宋祿套車,主僕坐車而去。到了孔宅,孔耘軒迎進內書房,謝了來貺,又講些從前文字或順或謬的情節。紹聞道:「城南有個惠先生,外號叫做惠聖人,外父知道不知道?」耘軒道:「是府學朋友,怎的不知道。姑爺問他做什麼?」紹聞道:「愚婿想請他來年教書。」孔耘軒一向怕女婿匪了,今日自己擇師從學,心裡未免喜歡。又心中打算,此老雖是迂腐,卻也無別的毛病,便急口應道:「極好。」王中在旁接口道:「既是好先生,煩孔爺今日就坐車到城南走一回,小的也隨的去。年已逼近,恐怕來春節間有些耽擱。」孔耘軒見王中說來春節間四字極有深意,便答道:「今如就去。」即著小家人向書房請孔纘經來陪姑爺說話,王中叫宋祿套車,跟隨孔耘軒出城到惠家莊去了。孔纘經與侄婿見面,引的上張類村侄兒張正心書房閒話。

 

  單講孔耘軒到城南惠家莊,進了大門,有三間草廳兒,卻也乾淨。上面懸著一面紙糊匾,橫寫了五個字,乃是「尋孔顏樂處」。兩旁長聯一付,一邊是「立德立言立功,大丈夫自有不朽事業」一邊是「希賢希聖希天,真儒者當盡向上功夫」耘軒坐在草廳,只見一老者走來一看,問:「是那的客?」

 

  孔耘軒道:「弟城內文昌巷,姓孔。」老者向後邊去,只聽得說:「第二的,有客來。」須臾,惠聖人出來。原來這惠聖人,諱養民,字人也,別號端齋,是府學一個「敕封」三等秀才。

 

  到了草廳,為禮坐下。獻茶已畢,惠養民開口道:「孔學兄貴足初踏賤地,失誤迎迓,有罪!」孔耘軒道:「久疏道范,特來晉謁,托在素愛,並未懷刺,乞耍」惠養民道:「弟進學時,孔兄尚考儒童,今已高發,得免歲科之苦,可謂好極。」

 

  孔耘軒道:「僥倖副薦,遂拋書卷。所以再無寸進,倒是老先生有這科歲之試,還得常親卷軸。」惠養民道:「因這科歲,所以不得丟卻八股。至於正經向上工夫,未免有些耽擱。」孔耘軒道:「因文見道,畢竟華實並茂。」惠養民道:「聖賢誠正工夫細著哩,若是弄八股未免單講帖括,其實與太極之理隔著好些哩。」孔耘軒聽之已慣,因道:「惠兄邃造深詣,弟一時領略難盡,只得把弟來意申明,後會尚多,徐為就正,何如?」

 

  惠養民在座上躬身道:「聆教。」孔耘軒道:「弟有一個小婿,是譚孝移的公子,心慕長兄學行,欲屈台駕進城設帳,求弟來先容。如蒙俯允,弟好回小婿一個信息,年內投啟,開春敦請,未審肯為作養與否。」惠養民道:「貴賢婿有慕道之誠,甚為可嘉。但此事還得一個商量,請孔兄少坐,弟略為打算,不敢驟為輕諾。」說完,自回後院去了。

 

  遲了好大一會,出來坐下道:「既蒙孔兄台愛,不妨預先說明,是供饌,是攜眷呢?」孔耘軒道:「若是供饌,恐怕早晚有慢,卻是攜眷便宜些。」惠養民道:「若是攜眷,弟無不去之理。」孔耘軒道:「弟雖未暇與小婿訂明束金多寡,大約二十金開外,節儀每季二兩,糧飯油鹽菜蔬柴薪足用。若不嫌菲薄,關書指日奉投。」惠養民道:「孔子云:『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道義之交,只此已足,何必更為介介。」

 

  孔耘軒離座一揖道:「千金一諾,更無可移。」惠養民還禮道:「人之所以為人者,信而已。片言已定,寧有中遷。」孔耘軒又吃了一杯茶朋要告別,惠養民挽留過午,耘軒道:「小婿還在舍下候信,弟當速歸以慰渴望。」惠養民道:「求教之心,可謂極誠,將來自是聖賢路上的人物。」相送出門,耘軒坐車自回,復東床嬌客而去。

 

  原來這惠養民五年前曾喪偶,後又續絃了一位三十多歲的再醮婦人。其先回後商量,正是取決於內人。內人以進城為主意,所以一言攜眷便滿口應承。況且連葬帶娶,也花費了四十多金,正苦舊債不能楚結,恰好有這宗束儀可望頂當,所以內外極為願意。

 

  且說孔耘軒回復譚紹聞,年內翁婿同來遞啟,話不煩絮。

 

  單講過了正旦,王中攛掇初十日擇吉入學,這些儀節,不再浪費筆墨。只說惠養民坐的師位,一定要南面,像開大講堂一般。譚紹聞執業請教,講了理學源頭,先做那灑掃應對工夫;理學告成,要做到井田封建地位。但灑掃應對原是初學所當有事,至於井田封建,早把個譚紹聞講的像一個寸蝦入了大海,緊緊泅了七八年,還不曾傍著海邊兒。

 

  不說譚紹聞在學裡讀帖括說是膚皮,讀經史卻又說是糟粕——無處下手。再說孔耘軒因女婿上學,先生是自己去說的,只說要盡一芹之敬,遂差人到碧草軒投了個「十九日杯水候敘」的帖兒。又附一個帖,並請女婿。又請了張類村、程嵩淑、蘇霖臣。到了十九日,孔纘經灑掃庭除,料理席面。又於內書房設了一桌,款待女婿。張類村、程嵩淑、蘇霖臣陸續先到,獻茶已畢,程嵩淑道:「我們舊約相會,並無俗套,何以今日如此排場?」孔耘軒道:「還有一個生客哩。」張類村便問道:「是誰?」孔耘軒道:「小婿業師惠人老。原是弟說成的,今上學已經兩月,弟尚無杯水之敬,所以並請三位陪光。」程嵩淑皺眉道:「那人本底子不甚清白,豈不怕誤了令婿。」孔耘軒道:「譚親家去世太早,撇下女婿年輕,資性是盡有的,只可惜所偕非人,遂多可憂之事。這惠人老原是小婿自擇的先生,托我到城南道達,遂而延之西席。他既知自擇投師,我豈肯再違其意。」程嵩淑道:「此公心底不澈,不免有些俗氣撲人。那年蘇學台歲考時,在察院門口與他相會了一次,一場子話說的叫人掩耳欲走。且不說別的,南鄉哩邵靜存送他個綽號兒,叫做惠聖人,原是嘲笑他,他卻有幾分居之不疑光景。這個蠢法,也就千古無二」話猶未完,只見雙慶兒到客廳門口說道:「惠師爺與大相公到了。」眾人起身相迎,拱手讓進。惠養民深深一禮,說道:「高朋滿座。」張、程俱答道:「不敢。」又與孔耘軒兄弟二人為禮,說道:「弟有何功,敢來叨擾,預謝。」孔耘軒道:「請來坐坐,不敢言席。」譚紹聞進來為禮,惠養民道:「望上以次。」為禮已畢,張、程、蘇三人讓惠養民首座,惠養民再三不肯。讓了半晌,方才坐下。獻茶已畢,孔耘軒向弟纘經道:「陪姑爺後書房坐。」惠養民道:「今日談笑有鴻儒,正該叫小徒在此虛心聆教才是。」孔耘軒道:「今日請小婿,還請有張類哥的令侄及捨甥、捨表侄相陪,在後書房候已久了,叫他弟兄們會會。」說話不及,張正心與孔宅外甥、表侄一起兒後生,也到前廳為了見面之禮。為禮已畢,同與孔纘經引的紹聞,向後邊去了。

 

  張類村道:「老哥輕易還進城來游游哩。」惠養民道:「弟素性頗狷,足跡不喜城市。」張類村道:「鄉間僻靜,比不得城市煩囂,自然是悠閒的。」惠養民道:「卻也有一般苦處,說話沒人,未免有些踽踽涼涼。時常在邵靜存那邊走走,他也是專弄八股的人,輕易也說不到一處。」蘇霖臣道:「老哥近日所用何功。」惠養民道:「正在《誠意章》打攪哩。」程嵩淑忍不住道:「《致知章》自然是闖過人鬼關的。」孔耘軒急接口道:「小婿近日文行如何?自然是大有進益。」惠養民道:「紛華靡麗之心,如何入見道德而悅呢。」孔耘軒道:「全要先生指引。先要教謝絕匪類,好保守家業。那個資性,讀不上三二年,功名是可以垂手而得的。」惠養民道:「卻也不在功名之得與不得,先要論他學之正與不正。至於匪類相親,弟在那邊,也就不仁者遠矣。」孔耘軒道:「好極,好極。」

 

  說話中間,小廝已排餚核上來。大家離座,在院中閒散。

 

  程嵩淑看見甬道邊菊芽高發,說道:「昨年賞菊時,周老師真是老手,惟他的詩蒼勁工穩。類老,你與刻字匠熟些,托你把那六首詩刻個單張,大家貼在書房裡記個歲月,也不枉盛會一番。」張類村笑道:「只為我的詩不佳,所以不肯刻稿兒,現存著哩。若說與刻字匠熟,那年刻《陰騭文》的王錫朋久已回江南去了。」

 

  小廝排列已定,請客上座。須臾盤簋前陳,惠養民屢謝了盛饌,孔耘軒謙不敢當。席完時,又設了一桌圍碟,大家又同入席飲酒。程嵩淑道:「今日吃酒,不許談詩論文,只許說閒散話,犯者罰酒一大杯。」孔耘軒也怕惠養民說些可厭的話,程嵩淑是爽直性情,必然當不住的,萬一有一半句不投機處,也覺不好意思的。便說道:「這也使得。」因取一個杯兒放在中間,算個令盅。張類村道:「古人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如何飲酒不許論文。」程嵩淑道:「犯了令了。」

 

  張類村道:「還照舊日是一杯茶罷。」惠養民道:「這個令我犯不了,我一向就沒在詩上用工夫。卻是古文,我卻做過幾篇,還有一本子語錄。小徒們也勸我發刊,適才說刻字匠話,我不知刻一本子費多少工價哩。」張類村道:「是論字的。上年我刻《陰駕文註釋》,是八分銀一百個字,連句讀圈點都包括在內。」惠養民道:「那《陰駕文》刻他做什麼?吾儒以辟異端為首務,那《陰鴛文》上有禮佛拜斗的話頭,明明是異端了。況且無所為而為之為善,有所為而為之為惡,先圖獲福,才做陰功,便非無所為而為之善了?」程嵩淑笑道:「老哥進城設教,大約是為束金,未免也是有所為而為的。」惠養民道:「孔門三千、七十,《孟子》上有萬章、公孫丑,教學乃聖賢所必做的事,嵩老豈不把此事看壞麼?」

 

  恰好譚紹聞出來說道:「天晚了,老師回去罷?」孔耘軒也不肯深留,大家離席起身。惠養民謝擾時說:「耘老果品極佳,懇錫三兩個。有個小兒四歲了,回去不給他捎個東西,未免稚子候門,有些索然。」孔耘軒道:「現成,不嫌舍下果子粗糙,願送些以備公子下茶。」惠養民笑道:「府上內造極佳,甜酥人口即化。只為這個小兒資性頗覺伶俐,每日可念《三字經》七八句,不給他點東西兒,就不念了。來時已承許下他。」

 

  張類村道:「將來自是偉器。」蘇霖臣道:「淵源家學,並不煩易子而教,可賀之甚。」孔纘經從後邊包了一包兒拿將出來,惠養民道:「兩個就夠,何用許多。」遂一同送出,惠養民與譚紹聞一齊上車而去。蘇霖臣家中有車來接,亦遂同家人而去。

 

  原來惠養民娶的再醮繼室生的晚子,心中鍾愛,露醜也就不覺了。這正是:從來譽子古人譏,偏是晚弦誕毓奇;明是憐兒因愛母,出乖惹笑更奚辭。

 

第三十九回 程嵩淑擎酒評知己 惠人也抱子納妻言

 

  話說孔耘軒與諸友送的惠、譚師弟歸去,程嵩淑向張類村道:「類老,咱回去再坐坐罷?」孔耘軒道:「正好。」一同回來,進了客廳。程嵩淑道:「我也要掉句文哩,耘老聽著,竟是洗盞更酌,澆澆我的塊壘,強似那『羯鼓解穢』。孔耘軒道:「我知道程兄酒興尚高,原就想請回來再吃幾杯兒。」因命弟纘經另續殘酌,又揩抹桌面,點起蠟燭,重新整上酒來。

 

  張類村道:「我陪茶罷。」程嵩淑道:「類老,你先說古人樽酒論文,原是佳事,但座間夾上一個俗物蠢貨,倒不如說閒散話兒。你看老惠那個腔兒,滿口都是『誠意正心』豈不厭惡煞人。」張類村道:「論他說的卻也都是正經話。」程嵩淑道:「誰說他說的不正經了?朱子雲,捨卻誠意正心四字,更無他言。這四個字原是聖學命脈,但不許此等人說耳。我先是一來為是譚學生現今的業師,耘老特請的客;二來我怕犯了名士罵座的惡道,不然我就支不住了。」孔耘軒道:「誠意正意許程朱說,不許我們說;許我們心裡說,不許我們嘴裡說;許我們教子弟說,不許對妻妾說。誠意正心本來無形,那得有聲。惠老是畫匠,如醫書上會畫那莫見乎隱、莫顯乎微的心肝葉兒。」程嵩淑笑道:「你先也只怕後悔錯請下我這陪客?」孔耘軒道:「請譚親家哩先生,豈有不請三位之理。就婁潛齋在家,今日也要請的。咱們豈能忘孝移於泉下。」說罷,三人都覺惻然。

 

  卻說程嵩淑因孔耘軒說到婁潛齋,便說道:「這潛老才是正經理學。你聽他說話,都是布帛菽粟之言,你到他家滿院都是些飲食教誨之氣,所以他弟兄們一刻也離不得,子侄皆恂恂有規矩。自己中了進士,兒子也發了,父子兩個有一點俗氣否?即如昨日我的東鄰從河間府來,路過館陶,我問他到館陶衙門不曾?他說:『與婁潛齋素無相交,惹做官的厭惡,如何好往他衙門裡去?』因問潛齋政聲何如,敝鄰居說:『滿館陶境內個個都是念佛的,連孩子、老婆都是說青天老爺。』無論咱知交們有光彩,也是咱合祥符一個大端人。二公試想,咱們相處二十多年,潛老有一句理學話不曾?他做的事兒,有一宗不理學麼?偏是那肯講理學的,做窮秀才時,偏偏的只一樣兒不會治家;即令僥倖個科目,偏偏的只一樣兒單講陞官發財。所以見了這一號人,腦子都會疼痛起來。更可厭者,他說的不出於孔孟,就出於程朱,其實口裡說,心裡卻不省的。他靠住大門樓子吃飯,竟是經書中一個城狐社鼠!」張類村道:「嵩老說不會治家,其實善分家;不會做官,卻極想陞官。」程嵩淑道:「這還是好的。更有一等,理學嘴銀錢心,搦住印把時一心直是想錢,把書香變成銅臭。好不恨人。」眾人不覺哄堂軒渠大笑起來。程嵩淑酒性才高,豪氣益壯,又說道:「數人相交,原可以當得起朋友二字。但咱三人之所以不及潛老者,我一發說明:類老慈祥處多斷制處少,耘老沖和處多稜角處少,我便亢爽處多周密處少。即如孝移兄在日,嚴正處多圓融處少。惟婁兄有咱四人之所長,無咱四人之所短。城內死了一個益友,又走了一個益友,竟是少了半個天,好不令人氣短。」

 

  孔耘軒道:「改日相約,竟往館陶看看婁兄去。」張類村道:「咱就來年定個日期,離咱祥符也不甚遠。」程嵩淑笑道:「到他衙門,先說俺們是來看你的,不是來打抽豐的。臨行時每人四兩盤費,少了不依,多了不要。咱們開個我不傷廉,他不傷惠的正經風氣。」孔耘軒道:「嵩老講了一場理學,可謂允當。但咱祥符城中還有一個大理學,偏偏遺卻。」程嵩淑道:「誰呢」孔耘軒道:「請再想。」程嵩淑把臉仰著道:「我竟是再想不來。」孔耘軒道:「我說出來二公俱要服倒。」程嵩淑道:「你說。」孔耘軒道:「可是誰呢,婁潛齋令兄。」程嵩淑連點頭道:「是,是,是。這個理學卻一發不認得字。」張類村道:「也難得這位老哥,只是一個真字,把一個人家竟做得火焰生光的昌熾。」程嵩淑道:「那些假道學的,動動就把自己一個人家弄得四叉五片,若見了這位老哥豈不羞死。尚恐他還不知羞哩。」

 

  三人豪談未已,各家燈籠來接。張正心攙著伯父,程嵩淑亦起了身,孔耘軒兄弟相送出門,分路而去。

 

  不是東漢標榜,不是晉人清談,

  三復這個真字,勝讀格言萬函。

 

  且再說本日傍晚,惠養民同徒弟坐車而歸。到胡同口下的車來,譚紹聞自回家去。惠養民提了一包果子,進了南院。口中便叫道:「三才呢。」繼室滑氏把孩子放下懷來,說道:「你爹叫你哩,你看提那是啥。」惠養民一手扯著,到房內坐下。解開包兒,給了兩個酥油餅兒。滑氏捧過一杯茶來,說道:「你進城來,每日大酒大席,卻叫我在家熬米湯配鹹萊吃。」

 

  惠養民道:「明早就割肉,買雞子。」滑氏道:「還得我去做,做成時大家吃。」惠養民道:「我適才過十字口,在車上坐著,看見熟食案子擺出街來,有好幾份子,燒雞、燒鴨、燒鵓鴿、豬蹄、肥腸都有。你要吃什麼,叫兩儀買去。床頭有現成的錢,那是西院送來買菜錢;就不許買肉麼?」滑氏道:「兩儀今日他伯叫的走了,說菜園裡栽蔥哩。我正要說你哩,適才你進門來就叫三才兒,說起買東西,你才想起兩儀來,這可是你偏心麼,可不是我把你的前窩兒子丟在九霄雲外。我所以不想在家裡住,他大母眼兒上眼兒下,只像我待兩儀有些歪心腸一樣,氣得我沒法兒,我說不出口來。」惠養民道:「你何嘗偏心,我看著哩。」滑氏道:「偏心不偏心也不消說他。你去街裡買些東西,現成有西院送的酒,不是我口饞,也要篩盅酒兒,吃著商量句話兒。趁兩儀不在家一不是避著他吃東西,他大了,怕翻嘴學舌的,我又落不是。」惠養民道:「這行不得。我是一個先生,怎好上街頭買東西呢?」滑氏道:「你罷麼!你那聖人,在人家眼前聖人罷,休在我跟前聖人;你那不聖人處,再沒有我知道的清。你想咱在鄉里沒錢買東西,就是買的來,也人多吃不著。如今這錢都是你教學掙的,我吃些也不妨,也不枉我嫁你一常要不為這,我嫁你這秀才圖啥哩,圖你比我大十幾歲麼?我跟你進城來圖啥哩,圖給你膺做飯的老婆子麼?」惠養民笑道:「等黑了,街上認不清人時,我去給你買去,何如?」滑氏道:「再遲一會月亮大明起來也認清了,不如趁此月兒未出,倒還黑些。你去罷。」於是向床頭取出二百錢,遞與惠養民。

 

  惠養民接錢在手,提了一個籃兒,又襯上一條手巾,出的胡同,逕上十字口來。檢個小孩子守的案子,也不敢十分爭執價錢,買了一籃子回來。

 

  滑氏一看,果然件件都有。說道:「我去廚下收拾,你抱著三才兒。休叫他睡,叫他也吃些。」惠養民道:「知道。」

 

  滑氏進廚房洗手,將熟食撕了幾盤子,熱了一壺酒來。惠養民抱的三才早已睡熟,滑氏道:仰孩子也吃些,怎的叫他睡了?」

 

  惠養民道:「小孩子家,才吃了兩個果子,不敢再吃腥葷東西。睡了倒好。」滑氏道:「你就抱著他睡,我與你斟酒。」惠養民道:「我白日酒已夠了。」滑氏道:「我一個怎的吃?」於是斟了兩盅一盅放在丈夫面前,一盅自放面前,各人呷了一兩口,動起箸來,惠養民酣飽之後,也不敢多吃,滑氏吃了些兒。惠養民道:「該與兩儀留些兒。」滑氏道:「你不說我忘不了,廚下我留著哩。」惠養民不再言語。

 

  滑氏吃了兩三盅,又與丈夫斟了一盅,說道:「我有一句話對你說,你休惱我,我也知道你不惱、我也不怕你惱。咱與他伯分了罷?」惠養民笑道:「你說這話是何因由?」滑氏道:「我是怕將來日子過不行,」因指著惠養民抱的三才兒,「孩子們跟著受苦。」惠養民道:「哥一向極好,豈可言分?」滑氏道:「他伯也還罷了,他大母各不住人。」惠養民道:「嫂也是個老實人,有啥不好呢?」滑氏道:「你這男人家,多在外少在家,像我受了屈,想對你說,又怕落人輕嘴。只等憋的急了,才說出來。他大母實不是良善人,你可知道,你那前頭媳婦子,是怎死哩?」惠養民道:「害病死哩,有什麼意思?」滑氏道:「害哩是啥病?你且再想,像那賢慧有氣性的就會死,像我這不賢慧的糊塗蟲就死不成。所以年內孔家到咱家說學時,我一力樟掇,攜眷就教成,不攜眷就教不成,原是我怕他大母的意思。你還在鼓裡裝著哩。」惠養民道:「你說這也有點傍墨兒。但只是咱欠人家四十多兩行息銀子,俱是我埋前頭的帶娶你花消哩。咱哥地裡一回,園裡一回,黑汁白汗掙個不足,才還了一半,還欠人家二十五兩。你那時不該叫你公公少要些。」滑氏道:「那天殺的,恨不得把我賣個富貴哩。那時東鄉里有個主,比我大一歲,只出十六兩,我貪戀你是個前程人,情願抬身到咱家。那天殺的,跟俺小叔子賊短命的,就趁著你的歲數大,只是爭價錢。偏你也就娶哩熱,你若放鬆一點兒,只怕二十兩,他也依了。再遲遲,我就要當官自主婚嫁哩,他爺兒兩個都是沒膽的,怕見官。你是性急,多費了二十來兩,你怎能怨的別人?究起來,我帶的兩大包衣裳,也夠十兩開外哩。你只說這兩包衣裳,你拿出當票子算算,你當夠七八串錢沒有?」惠養民道:「到底分不成。我現居著一步前程,外邊也有個聲名,若一分家,把我一向的聲名都壞了。人家說我才喘過一點兒氣來,就把哥分了。」滑氏道:「聲名?聲名中屁用!將來孩子們叫爺叫奶奶要飯吃,你那聲名還把後輩子孫累住哩。你想他伯家,就是一元兒一個,卻有兩三個閨女。兩儀、三才是兩個,現今我身上又大不便宜,至晚不過麥頭裡。一頃多地,四五畝園子,也沒有一百年不散的筵席,一元兒獨自一半子,咱家幾個才一半子,將來不討飯還會怎的?你如今抱著三才兒你親哩,到明日討飯吃,你就不親了。你現今比我大十四五歲,就是你不見,我將來是一定見哩。我總不依你不分!」一面說著,一面扭著鼻子,脖子一逗一逗哭將起來。」憑你怎的,我是一定要把這二十多兩學課,給孩子留個後手,也是我嫁你一場,孩子們投娘奔大一遭兒。要是只顧你那聲名,難說我守節不嫁,就沒個聲名麼?像俺莊上東頭鄧家寡婦守了三十年節,立那牌坊摩著天,多少親鄰去賀。難說我沒見麼?」哭的高興,肚裡又有了半壺酒,一發放聲大嚎起來,聲聲只哭道:「我——那——親——娘——哇,後——悔——死——了——我——呀!」惠養民發急了,只說道:「你休哭,我有主意,誰說一定不分哩。」這正是:只緣花底鶯鳴巧,致令天邊雁陣分;況是一聲獅子吼,同胞恩誼淡秋雲。

 

  可憐惠養民聽的不是鶯鳴,乃是獅吼。這個每日講理學的先生,竟把那手足之情,有些兒裂了璺。

  又有詩云:

 

  從古淚盈女子腮,鮫人無故捧珠來,

  總緣悍妒多奇想,少不稱心怒變哀。

 

第四十回 惠養民私積外胞兄 滑魚兒巧言誆親姊

 

  卻說惠養民,自繼室咬分之後,心中好生作難。欲葉塤篪,卻又難調琴瑟。欲以婉言勸慰,爭乃滑氏是個小戶村姑,又兼跳過兩家門限的人,一毫兒道理也不明白;欲待以威相加,可惜自己拿不出風厲腔兒來。況且一向寵遇慣了,滑氏也就不怕,動不動就要把哭倒長城的喉嚨,振刷起來。兼且待前子無恩,御後夫有口。自此「誠意正心」的話頭,「井田封建」的經濟,都鬆懈了。後來也與孔耘軒會談兩次,已興減大半。孔耘軒只暗忖他近日見聞少寬,變化了從前腐氣,卻不知是內助太強,添上些為厥心玻日月遷流,卻早到冬月天氣。一日惠養民之兄惠觀民進的城來,到了兄弟私寓,拿了十來根飴糖與侄兒們吃。惠養民適然不在家中,三才兒見了,說道:「娘,俺伯來了。」惠觀民喜之不勝,一把扯住抱在懷裡親了親嘴。說道:「好乖孩子,兩三個月沒見你,就又長了好些。你大娘想你哩,叫我今日把你背回去,你去不去?」三才道:「我去。」兩儀也跑在跟前說:「伯,你吃了沒有?」惠民觀道:「我吃了飯,南關裡吃了兩碗養面合□條子。這是我與您兩個買的糖,您拿去吃。」

 

  滑氏抱著新生半歲男孩走來說道:「為啥不到家裡吃飯,一定在南關買飯吃,顯的城裡不是咱家麼?」惠觀民道:「我遇見一元兒他舅,在南關趕集,親戚們一定邀在一處吃。我原是今早要到城裡吃飯哩。兩儀,你把小奴才抱過來我看看。」滑氏道:「看尿伯身上。」惠觀民道:「自家孩子,就是把伯的身上拉上些屎,伯也不嫌,伯也沒有穿啥好的。」滑氏將孩子遞與兩儀,兩儀轉遞與惠觀民。惠觀民急忙解開衣裳,接過來。

 

  看了看,笑道:「好狗頭,叫什麼名字?」兩儀說;「他叫四象。」惠觀民道:「只怕是個四不像罷。」貼住皮肉抱著。因問道:「你爹哩?」兩儀道:「在學裡。」惠觀民道:「你去叫去,就說伯來了。」兩儀自上碧草軒去。惠觀民向三才道:「你二年只往家裡走了一回,你今日跟我回去,就跟我睡,你大娘與你抬擱了好些訌柿哩。」三才道:「還有核桃沒有?」惠觀民道:「你八月在家吃過,你大娘還留著一籃子,等年下給你哩。」

 

  惠養民回來,見兩個幼子,一個在哥懷中抱著,一個在哥腿上爬著。兩儀回來也扯住哥的手。心中骨肉之感,好不滄然。

 

  為甚的胞弟見了胞兄有些愴然?原來一向滑氏之言,自己有些半從不從的,今日見這光景,忍不住心中默歎道:「辜負了,我的好哥也。」惠觀民見自己兄弟到來,心中喜歡,笑道:「第二的,你知道麼,今年咱園的菜,分外茂盛。也有主戶人家整畦買的,也有菜販子零碎發去的,連夏天黃瓜韭萊錢,除咱家花消了,現存錢五串五百文。我叫你嫂子收存著,你這裡再湊上幾兩學課,就可以把滕相公那宗利錢銀子還了。撇下義昌號那十五兩,明年再清楚他。」惠養民才答道:「這裡有十來多兩——」滑氏便插口道:「你忘了,那十兩不是你換錢使了麼?這城裡比不得鄉間,衣服都要得有些。孩子們和禿尾巴鵪鶉一樣,也叫人家笑話。就是他叔,也要穿兩件兒,早晚人家請著赴席,也好看些。學課花的倖下有限,等來年人家再添些學課,好往鄉里貼賠。」那惠觀民是個實誠人,一聽此言,便信以為實,說道:「第二的,你是有前程的人,穿些不妨,休要叫人家笑話,說咱鄉里秀才村。既沒有餘剩的,我到鄉里盡著擺佈,只把兩家錢找了罷。等來年再看光景。我回去罷。兩儀呢,你把小奴才接過去,一發睡春了。三才,我背著你回家吃訌柿去。」惠養民道:「晌午了,收拾飯吃了好回去。」滑氏道:「你把四象兒接過來,叫兩儀去把東院芹姐叫來燒燒火,好打發他伯吃飯。」惠觀民笑道:「等飯中了,我到家多會了。我走罷。我承許下滕相公,日夕見的確話哩。」遂解開懷,把四象兒又親了個嘴,遞與兩儀轉過去。惠觀民叫道:「三才呢,來來,我背你咱走罷。」滑氏道:「他在城裡罷。」兩儀卿噥道:「伯,我跟你回去呀。」惠觀民道:「你娘手下無人,你中用了,支手墊腳便宜些。」兩儀道:「伯,我跟你家裡去瞧瞧俺大娘、俺元哥。」滑氏道:「你就跟你伯回去。」惠養民道:「到底吃了飯回去。」惠觀民笑道:「我比不得你們讀書人,我把這四五里路,只當耍的一般。兩儀呢,咱走罷。」一面說著,一面手早扯著兩儀走訖。

 

  惠觀民大笑出門,惠養民送出胡同。惠觀民道:「你送我做什麼?誤了我走,回去罷。」劃起兩儀去了。惠養民直是看的一個呆,只等惠觀民轉了一個街彎,看不見了,方才回來。

 

  心中如有所失,好生難過,並說不上來,又說不出來。

 

  回來見了滑氏道:「如何不留咱哥吃頓飯回去。」滑氏道:「哎喲!你是他親兄弟,你不留你哥,倒埋怨起老婆來。依我說,他不是要銀子還不來哩。」惠養民道:「咱哥是個老成人,不會曲流拐彎哩。」滑氏道:「你罷麼!他方才說,他把四五里路只當耍哩,咱進城將近一年了,不要銀子時,就沒有多耍幾遭兒。」惠養民道:「咱哥是個忙人,你不記哩咱在鄉里時,咱哥不是地裡就是園裡。他是個勤謹人,沒事顧不得進城。」滑氏道:「就是任憑再忙,再顧不哩,也該進城來瞧瞧,略遮遮外人眼目,說是你還有個哥哩。」惠養民道:「我方才沒說,咱哥是個老成人。」滑氏道:「你不說罷!你哥是老成人?適才我說,咱進城來比不得在鄉里,孩子們也要穿戴些,省的禿尾巴鵪鶉似的,也惹人笑話。你哥就把你那前窩子兒,上下看了兩眼,真正看了我一臉火。難說我會唱《蘆花記》麼?你還說他不會曲流拐彎哩。」惠養民道:「我跟咱哥對臉坐著,難說我就沒見,偏偏你就看見了。」滑氏道:「你那心不知往那裡去了,你會看見啥呀。」惠養民道:「我的心在銀子上。我並不曾換錢,你怎的說我換的錢都花盡了,哄咱哥呢?」

 

  滑氏道:「你既然把你哥直當成一個哥,你方才為啥不白證住我,說:『我不曾換錢,他嬸子說的是瞎話。」昂然把銀子拿出來,交給他帶回去。分明你也是捨不的銀子,卻說我撒白話。依我說,你自今以後,再不聖人罷,聽著我不得大錯。」

 

  原來譚紹聞於夏月時候,曾送過業師束金十二兩。滑氏與惠養民衽席之間,商量存手裡,以入私囊。今日惠養民見胞兄至誠無他,手足之情,淒然有感,覺得向來夫妻夜間商量的話,全算不得一個人,一心要將銀撤出來,送還家中抵債,以解胞兄燃眉之急。因說道:「聽著你也罷,不聽著你也罷,你把那銀子拿來我看看。」滑氏發急道:「我白給了人了,你不看罷。」

 

  惠養民笑道:「你一發信口胡說起來。我看一看該怎的。」滑氏咬住牙直不拿出來。惠養民也有爭執的意思。只見趙大兒同爨婦樊婆,拿了一個拜匣來了。滑氏道:「那不是西院的趙大姐來了,你躲開些,人家好說話。」惠養民少不得上碧草軒去了。

 

  趙大兒笑嘻嘻進房說道:「俺大奶請師奶明午西院坐坐哩。」

 

  滑氏道:「擾的多了,竟是不好意思的。」大兒道:「沒啥好的吃,閒坐坐說話兒罷。」滑氏道:「你也會這般巧說。」趙大兒、樊婆又說了一陣閒話走訖。

 

  惠養民回來,晚間又盤問這宗銀子,滑氏一味蠻纏,用言語支吾,是不必再講了。

 

  到次日傍午時節,趙大兒來請,滑氏換了新衣服,抱定四象,赴席而來。王氏同孔慧娘後門相迎。進的堂樓,各為禮坐下,滑氏道:「春天才擾過,今日又來打擾。」王氏道:「一年慢待,全要師娘包涵。」須臾排下餚饌,滑氏正座,王氏打橫,孔慧娘桌角兒斜簽相陪。滑氏道:「奶奶真正有福,娶的媳婦人有人才,肚有肚才。」王氏道:「可惜只是一個通氄。」

 

  滑氏道:「可有喜事麼?」王氏道:「也不知是病,是怎的。他每日只害心裡不好,肚裡有一塊子。」孔慧娘把臉紅了,俯首無言。滑氏道:「我著實愛見這娃子,臉兒耐端相。」王氏是個好扯撈的人,便道:「把他認到師娘跟前何如?」滑氏道:「我可也高攀不起,家兒窮,也沒啥給娃子。」王氏道:「師娘巧說哩。」孔慧娘急道:「本來是師母,我就算是媳婦兒一般,若認成於娘,倒顯的不親了。」恰好冰梅抱的興官兒來,說:「他醒了,要尋奶奶哩。」王氏道:「你也沒與師奶奶見個禮兒。」冰梅將興官遞與王氏,望上拜了兩拜。滑氏抱著孩子,急忙答禮讓坐。王氏道:「既然師奶奶叫你坐,把杌子掇過來,你就這裡坐。」滑氏又誇個不了。王氏指著冰梅道:「這娃子沒娘家,沒處兒行走。師娘若不嫌棄,叫他拜在跟前何如。」滑氏道:「不嫌我窮,沒啥貼賠孩子麼?」王氏道:「師娘可是沒啥說了。」就叫冰梅磕頭,冰梅只得望上為禮。滑氏抱著四象急忙出席,一隻手拉住道:「好娃子,一說就有。」

 

  重斟入席,四象兒啼哭起來,興官兒瞪著小眼兒只是看。滑氏道:「你看你這小舅沒材料,就該叫外甥兒按住打你一頓才好。」

 

  王氏便叫冰梅接過去:「你乾娘好便宜吃些菜兒。」彼此親家母相稱,好不親熱。

 

  說話中間,便道及來年之事。滑氏道:「家中欠人家些行息銀子,把俺哥急的了不成。弟兄們商量,真正顧得鄉里,顧不得城裡。」王氏道:「奉屈先生一年,心裡過不去,來年一定要再添上些學課。只是連年日子不行,不得很多了。親家母回去,好歹攛掇再留一年。先生教的好,比不得舊年侯先生,每日只是抹牌。倒是那師娘卻很好,與親家母一樣熱合人。」

 

  滑氏道:「我回去跟他商量,不知他弟兄們行也不行。要行時,我與親家母一個信兒。」王氏道:「我不管先生行不行,如今已到冬天,我就叫學生送過啟去,作個準定。」滑氏道:「還有一句話,我本不該牙寒齒冷的說,咱既成了親戚,我一發說了罷。剩下的學課,爽快交與我。你可知道,他們男人家極肯花錢,咱們女人家,到底有些細密,湊到一搭兒裡,好還人家賬,省的到他們弟兄們手裡,零星去了。這話我說出害口羞,只是咱如今是親戚,一發瞞不的。」王氏道:「你不過是憂慮日子不行。像我如今也竟每日愁的睡不著,該人家一千多兩利息銀子,孩子們年輕,晚黑都睡了,我雞叫時還不曾眨眼兒。誰知道呢?」滑氏道:「那睡不著,也是由不的人。真正咱們當這內邊家是了不成的,沒頭說去。」真正兩個說的如蜜似油,好不合板。來年之事,不用說了。日已西沉,滑氏要去,王氏只得同慧娘、冰梅送至後門。又叫趙大兒包些果子送至家中。

 

  傍晚時,惠養民自碧草軒回家,滑氏笑道:「來年的事,多虧我弄的停當了。」惠養民道:「怎的說呢。」滑氏把認冰梅、指日投啟、添上束金的話,述了一遍。惠養民笑道:「憑在您們罷。」果然隔了數日,王氏叫人治了禮盒,引冰梅到滑氏家走了一走。又一日擺席碧草軒,請來孔耘軒,下了惠先生的來年關書。

 

  跌進臘月,王氏探得惠養民回鄉去了,差人送束金十二兩,將禮匣遞與滑氏。滑氏珍秘收藏。惠養民回來,欲其少分些須送到鄉里,略杜口舌,稍遮眼目,爭乃滑氏拿定鐵打的主意,硬咬住牙,一文不吐。幾番細語商量,滑氏倒反厲聲爭執。惠養民怕張揚起來壞了理學名頭,惹城內朋友傳言嗤笑,只得上在「吾未如之何也」賬簿了。原來滑氏把持銀兩以圖析居,還非目今本懷,總因牽掛著一個胞弟,想兩儀、三才、四象將來得沐渭陽之慈,所以抵死的與丈夫抵牾。正是:

 

  許國夫人賦《載馳》,村姑刁悍那能知?

 

  娘家兄弟多窮苦,常想幫扶武三思。

 

  不說惠養民夫婦抵牾。且說到了臘月中旬,滑氏有個胞弟滑玉,進城來看姐姐。胡同口問明,直上院來。拿了一封糖果。

 

  恰好惠養民不在家中。滑氏猛然見了兄弟,如同天降,好不喜歡。三才兒接了渭陽公厚貺。滑氏讓進屋裡,便問:「吃飯不曾?」滑玉道:「在火神廟口吃過飯。」滑氏道。「鋪子裡東西,如何可口。」即叫兩儀把鄰家芹姐叫來抱孩子。恰好爨婦老樊來送蒸糕,滑氏道:「多謝大奶奶費心。—一你閒不閒?替我廚下助助忙兒。」床頭拿出二百大錢,交與兩儀,悄悄吩咐街上熟食鋪子置辦東西。方且姐弟坐下說話。

 

  滑玉道:「姐夫在書房麼?」滑氏道:「昨日有人送個帖,說是南馬道張家請哩,想是今日赴席去了。你這二三年也沒個信兒,你是在那裡。」滑玉道:「我在正陽關開了大米、糯米坊子,生意扯撈住,也沒得來瞧瞧姐夫姐姐。」滑氏道:「他妗子呢?如今有幾個侄兒?」滑玉道:「只有一個小閨女兒。」

 

  滑氏道:「你的生意如何。」滑玉道:「倒也發財。只是本錢小凋轉不過來。眼睜睜看著有一股子錢,爭乃手中無本錢,只得放過去。俗語說:『本小利微,本大利寬。』也是沒法兒。」

 

  滑氏道:「你如今還賭博不賭。」滑玉作悔恨腔兒道:「我那年輕時沒主意,跟著那個姐夫,原弄了些不成事。姐姐你後來知道了,還與那個姐夫鬧了兩場,難說姐姐不記得?我如今也有了幾歲,且是生意纏繞,正經事還辦不清哩,誰再正眼兒看那邪事。」滑氏道:「這就好。」正說著,兩儀捧的飯來,滑玉道:「如今有幾個外甥兒。」滑氏道:「連前房這個,共有他弟兄三個。」滑玉道:「這個姐夫可好。」滑氏道:「讀書人,沒用,心裡也不明白。你吃著飯,我對你說。即如現今有幾兩學課,一心要拿回家裡,打在官伙裡使用。他舅呀,你是外邊經見的多了,憑再好的筵席,那有個不散場?你看,誰家弟兄們各人不存留個後手?且是他自己掙的,又不是官伙裡出產。俺家他伯有好幾十兩私積,在他大娘兄弟手裡營運著。你姐夫他如何知道?對他說他還不信疲我如今存留了一點後手,他只是貪著顧他的聲名,每日只是問我要。沒想孩子們多,異日分開家時,沒啥度女人用,只該大眼看小眼哩。」滑玉道:「姐姐呀,你見哩極是。像咱三叔跟咱爹分開時,咱三叔就好過,咱就窮。」滑氏道:「可說啥哩。」滑玉道:「咱三叔好過,都說是有好丈人家幫湊他哩。咱豈不知若不是咱三叔當家時,每日趕集上店,陸續偷送到丈人家點私積,如今人,誰肯幫湊親戚哩。依我說,姐,你手裡若幾兩銀子,遞與我,我捎到正陽關去與你營運著。」滑氏瞅了一眼道:「休叫他那前窩子兒聽的。」因叫道:「兩儀呢,你把傢伙撤了。」兩儀把傢伙一件一件送到廚房。滑氏吩咐道:「你今日回鄉里去,對你大娘說,把白棉花線兒與你二兩,拿進城來我好使。你到廚下把肉菜吃飽,就快去罷,趁天暖和。」兩儀聽說回鄉里去,好生歡喜,便急吃了飯走訖。

 

  滑氏見兩儀走了,又將芹姐與樊婆也打發各回家去。把院門搭了,回來坐下。說道:「他舅呀,我有心與你幾兩銀子,你與我營運著,你可千萬休要賭博。」滑玉道:「我適才沒說麼,我當年賭博是誰引誘的?如今就連看也不看了。我若再賭,叫我兩隻眼雙瞎了,十個指頭生十個大疔瘡!」滑氏道:「你休要賭咒麼?」滑玉道:「不是我肯賭咒,只提起賭博這兩個字,不由哩我就惱他哩。」滑氏道:「你與我營運,到明日除本分利,我也不肯白張勞你。」滑玉道:「姐,你說的啥話些。咱兩個一奶吊大,我就白替姐營運。到明日發了財,我與兩個外甥拿出來,一五一十清白,也顯我是他的一個舅哩。我若瞞心昧己,頭上有天哩。」滑氏道:「我不愛聽那。待我與你取,你去廚房把鐵掀取來。」滑玉取的鐵器來,滑氏點上燈,叫兄弟照著,把床移開,在床腳下挖開一個磚兒,蓋著一個罐兒,連罐兒取出。滑玉道:『如何埋得這樣蹺奇?」滑氏道:「若放在箱子裡,早已到你姐夫手裡,轉到鄉里了。兄弟,你還想麼?」連罐抱到當門,傾在桌子上,大小共十五個錁兒。」滑氏道:「也沒戥子,這是二十四兩,一分不少。我留下一個大錁兒,早晚使用,閃下的你都拿的去,替我尊生。」滑玉道:「沒有戥子也罷,我到行裡自己稱稱。你留下這個小錁罷,若留大錁,只怕就不足二十兩了。」滑氏道:「沒有我留兩個小的罷。」因取了一條手巾,把二十兩銀包了。滑玉塞到懷裡,說:「我走罷,怕我姐夫回來。」滑氏道:「也罷。他舅呀,你兩個外甥命根,全仗著你哩。」滑玉道:「姐姐不必往下說,我是旁人麼?」滑玉將銀子帶走。

 

  滑氏開門,眼看著兄弟出的胡同口走了。靠定門首,半晌不言語,心中小鹿兒兀自亂撞。猛聽得四象兒醒了床上啼哭,方才搭門回來,畢竟心中如有所失。

 

  晚上惠養民回來,滑氏把滑玉之事瞞過,茶水分外慇勤。

 

  自此以後待兩儀也覺稍添些慈愛;年節回家在哥嫂跟前,也比從前少覺委婉。

 

  次年,譚紹聞上學,師徒們在學廝守,自不必言。

 

  單說到了三月,惠家那利息銀子的病症又潮上來了。原來息債是揭不得的。俗語云:「揭債要忍,還債要狠。」這兩句話雖不是聖經賢傳,卻是至理名言。惠觀民雖說年內找了滕相公、義昌號利息,畢竟本錢不動分毫。這就如人身上長了瘡癤,疼痛得緊,些須出點膿血,少覺鬆散,過了幾日,膿根還在,依舊又復原額。許多肥產厚業人家,都吃了這養癰大害,何況惠觀民一個薄寒日子。到了三月,滕相公來說,家中捎書,要與兒子完婚。義昌號來說,財東有字,要收回生意,算賬不做。

 

  兩個依舊逼債,朝夕來催。催了幾回,話頭一層緊似一層,一句重似一句。惠觀民當此青黃不接之時,麥苗方綠,萊根未肥,毫無起辦,只得又向城中來尋胞弟。

 

  這番比前次情急,便直上碧草軒來。正遇惠養民與譚紹聞講說經書。惠養民見了胞兄,將書本推開。惠觀民道:「第二的,來家來。」惠養民跟定到家。兩儀、三才見伯來了,仍前跳躍歡喜。惠觀民心中有事,略溫存了溫存,便說道:「第二的,那兩家要賬的通是不依,一定要一剪兒剪齊,話頭都當不得的,我委的沒法。第二的拿個主意,開發了他。春暖花開,我好引著孩子們園裡做活。」惠養民道:「這可該怎處?哥,你吃了飯回去,我明日到家酌處。」滑氏接口道:「難說要賬的不等個熟頭下來?」惠觀民:「他硬不等麼,該怎的。」惠養民道:「我到鄉里酌處。」惠觀民道:「你到鄉里該怎的,總是空口說空話不中用。」滑氏道:「他伯呀,你吃了飯再商量。」遂將四象遞與惠養民,惠觀民接在懷裡玩耍。滑氏到廚下收拾了飯,弟兄兩個吃訖。惠觀民臨行說:「第二的,明日一定到鄉里來,萬不可耽擱。」惠養民點頭應諾,送的胞兄去了。

 

  回來,便言銀子一事。滑氏道:「昨年我與你商量,留個後手,你原承許明白,到今怎又問我要起來?人家說女人舌頭上沒骨頭,不料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也今日這樣明日那樣的。」惠養民道:「你說留個後手,這話也說的是。但今日咱哥急的那個光景,若不拿出點來,一來心上過不去,二來朋友們知道,我的聲名置之何地。」滑氏道:「我不管你聲名不聲名,我卻知道那聲名不中吃。想要銀子不能!」惠養民急了,便去箱籠中翻騰,滑氏那裡肯依,拉住不放。惠養民強翻出兩個小錁兒,問道:「別的呢?」滑氏又怒又急,便衝口說道:「別的我與了俺兄弟了。」惠養民道:「你的兄弟你是知道的,你怎肯給他呢。端的你收拾在何處?拿出來咱再商量,我也不肯全給咱哥。」滑氏道:「我當真給了他,誰哄你不成?」惠養民道:「他並不曾來,你怎的給他呢。」滑氏道:「昨年臘月,你往南馬道張家赴席,他舅來瞧我,我與了他。他在正陽關開糧食坊子,替咱營運著哩。」惠養民道:「好天爺呀!你是哄我哩?」滑氏道:「牆腳坑還虛著哩,如今咱盛鹽的,便是那個罐子。我哄你圖啥呢?」惠養民道:「好天爺!你怎麼這樣沒主意,咱一家眼看被賬逼殺了。」滑氏道:「我若有主意,也到不了您家。他舅對我發下誓了,你放心罷。」惠養民道:「他有名叫做滑魚兒,你把羊肉送在狗嘴裡,還想掏出來麼?」滑氏道:「我的兄弟我管保。」惠養民道:「誰保你哩。」

 

  滑氏道:「我不用保。」

 

  惠養民覺著攪纏不清,忍氣吞氣睡了一夜。到了天明,早上碧草軒來。遲了一會,譚紹聞上學,惠養民道:「學生,對你手下說,把良善牲口備一頭,我騎到鄉里,還走一個親戚家,明日晚夕回來。」譚紹聞即喚鄧祥把宋祿叫來,吩咐:「備一頭牲口,師爺回鄉里去。」宋祿領命將牲口牽來。惠養民到家勉強用了早飯,騎定一匹馬,出的南門,顧不得往家中去,便直向城東南滑家村來尋滑玉。

 

  這滑家莊離城三十里,傍午時到了繼室娘家。惠養民前幾年原走過三五次,認的門戶。下的馬來,岳叔滑九皋見了,哈哈笑道:「惠姐夫,啥風刮的來。」讓進草廳。原來滑九皋開了一座小店,門前是一座飯鋪兒。當槽的將馬拴進馬棚。二人為禮坐下,小夥計盛兩碗麵湯放在面前,滑九皋便讓道:「姐夫喫茶。」惠養民舉起碗來,吃了一兩口,便問道:「滑玉賢弟近況何如?」滑九皋歎了一口氣道:「姐夫不必、問他,若說起這個畜生,我就坐不住了。」口中說著,將頭兒搖了幾遙惠養民心中有事,見這個光景,更慌更疑,越是要靠實跟問。

 

  滑九皋道:「咳,這二年誰見他來?前月二十四日,縣裡原差拿著一張朱票來說,東縣裡關他,為盜賣髮妻事。我說他二年不在家了,原差不依,把我帶進城去,連兩鄰都叫跟著。受了衙役許多刁掯,把鋪子裡一石麥子本錢也花清了。具了三張甘結,刑房老師、宅門二爺化費了七八兩銀子,老爺才回了文,打發東縣行關文原差回去。我在城裡住了十三四天,也知道姐夫在蕭牆街教學,因不是有臉面事,沒好去瞧瞧侄女、外孫。

 

  你還提他做什麼!」惠養民道:「這盜賣髮妻,是他說合,把人家活人妻賣了麼?」滑九皋道:「誰家老婆輪著他賣呢。他在家每日賭,連一個莊頭兒也賭的賣了,本村安身不住,連孩子老婆領起來跑了。只影影綽綽的聽說,他在周家口、正陽關這一帶地方,在河上與人家拉縴板。我心裡常索記他,一個賭博人,引著個年輕小媳婦子,在河路碼頭地方,必沒好處。誰知道他一發把媳婦賣了。一個小孫女,也不知流落何處,想是也賣了。他丈人是東縣紐家,他偏偏還賣到東縣裡,所以他丈人就在東縣裡告下,行關文來提他。誰見他個影兒。」話猶未完,小夥計抹桌,上了兩盤子時菜,麵條燒餅一齊上來。滑九皋舉箸懇讓,又叫取酒。惠養民心中有事,勉強吃些兒。又問道:「他昨年臘月半頭,來了一遭,三叔不知道麼?」滑九皋道:「昨年臘月,他原來過一遭。我也沒見他,他也就不好進這村裡來。只聽說他在西集上大吃大喝很賭了十來天。有人疑影他在那裡做了賊,得了橫財。誰知道他竟是賣老婆的銀子。」

 

  惠養民道:「那也不是賣他妙子的銀子,原是我的銀子。」滑九皋道:「怎的是姐夫銀子?」惠養民把滑氏將束金偷給滑玉的事,述了一遍,滑九皋道:「是姐夫前世少欠他的,叫他來生填還罷。好殺人賊,連親戚也不叫安生哩。」

 

  惠養民得了實底,也是無可奈何。只得要走,滑九皋留住一宿,惠養民那裡還肯住下。出的店門,槽上馬已餵飽。辭了岳叔,上的馬來,好沒興頭。只得向晚趕到自己莊上。

 

  見了哥哥,又沒的說,只叫一元:「將馬餵好,休要餓了。」

 

  惠觀民叫妻鄭氏,暗中吩咐道:「第二的輕易不回家,你去架上雞捉一隻來殺了,妙相著些,休要捉的亂叫喚。今晚俺弟兄吃杯酒兒。留下一半明早打發他吃飯,叫他上城裡去,好用心與人家教學。你去殺雞,我去南莊借酒去。把壺遞與我兩把。」鄭氏依言料理,惠觀民自去南莊借酒。

 

  一個時辰,雞已炒熟。又配了三四樣園中乾菜。惠觀民借酒已回,叫鄭氏燙熱。這惠養民倒在舊日自己住的屋子床上,再也叫不出來。惠觀民即叫掌燈,把雞酒移來。惠養民只推身上不好,口中不想吃啥。惠觀民急命另潑姜茶。撤了雞酒,明晨再用。惠養民暖了姜茶,只說怕聽人說話。惠觀民親取自己布被,蓋了兄弟腳頭,倒關上門,自去睡訖。

 

  原來惠養民當日聽妻負兄,心中本來不安,今日一但把一年束金付之烏有,愈覺難對哥哥。本底毫無可說,只推有些須感冒。又經哥這一番愛弟之情,一發心中難過。後來不敢見人的瘟症,此夜已安下根了。這正是:男兒莫納婦人言,腹劍唇刀帶血痕;誤讀正平《鸚鵡賦》,世間失卻脊令原。

 

第四十一回 韓節婦全操殉母 惠秀才虧心負兄

 

  卻說惠養民因滑玉誆去束金,雖說是內人所為,畢竟起初商量入私時,此一念原對不得天地。到如今銀子被人哄去,而自己胞兄仍是一團真心誠意,自己的人鬼關如何打得過去?所以只是推托感冒,睡在床上不好起來。到了次日早晨,自己牽出馬來,扣上鞍屜,不通哥嫂知道,早進城來。

 

  到了自己住院,下的馬來。叫聲兩儀,兩儀出來將馬接住,送與宋祿。惠養民進的住房,掇過椅子坐下,一聲兒也不言語。

 

  滑氏此時尚未梳洗,抱著四象方去廚下看火。見了丈夫這個模樣,心中便有些疑影,因問道:「你是怎的呢?」惠民歎了一口氣,只是不答。滑氏一定追問,惠養民道:「你的好兄弟!」

 

  滑氏道:「也就不賴。誰不知道俺兄弟是個能人,是個好光棍兒。」惠養民道:「要是不能,怎能現今把老婆也光棍的賣了。」滑氏道:「我就不信。他妗子上好的人材,又是好手段,他舅也必捨不的。」惠養民道:「老婆若拙若丑,他先就不敢大賭。況且有他姐這一注子肥財。」因把在滑家村,滑九皋怎的說滑玉在正陽關拉縴撈船,盜賣髮妻,東縣來關的緣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這滑氏不聽則已,一聽此言,抱著四象兒,坐在院裡一塊捶布石上,面仰天,手拍地,口中殺人賊長,殺人賊復,促壽、短命,坑人、害人,一句一句兒數著,號咷大哭起來。惠養民怕人聽見,急勸道:「銀子能值幾何,看人家聽的笑話。不惟笑我不能齊家,還笑你心裡沒主意,被兄弟哄了。」滑氏那裡肯住,惠養民連忙扯進屋去。只聽鄧祥在院門口說道:「南馬道張爺、黌學巷程爺,別的不認得,請師爺作速去說一句要緊的話哩。」

 

  看官試想,程嵩淑這幾位來,與惠養民有何商量?原來祥符縣出了一宗彝倫馨香的事體,夾敘一番。

 

  原是西南甜漿巷,有婆媳二人孀居。婆婆錢氏,二目雙瞽,有六十四五年紀。媳韓氏,二十五歲守寡,並無兒女。單單一個少年孀婦,奉事一個瞽目婆婆,每日織布紡棉,以供菽水。

 

  也有幾家說續絃的話,韓氏堅執不從,後來人也止了念頭。這韓氏晝操井臼,夜勤紡績,隔一日定買些腥葷兒與婆婆解解淡素。人順口都叫韓寡婦家。這七年之中,鄰家婦女實在也稀見面,不但韓氏笑容不曾見過,韓氏的戚容也不曾見過。

 

  本年本月前十日,婆婆錢氏病故,韓氏大哭一常央及鄰舍去木匠鋪買了一口棺材,不要價錢多的,只一千七百大錢。

 

  乃是韓氏賣布三匹買的。抬到院裡,韓氏一見,說道:「我只說一千多錢買的棺材,也還像個樣兒,誰知這樣不堪,如何盛殮得我的婆婆?有煩鄰親,再買一口好的來。」鄰人都說道:「韓大姐錯了。若是看上眼的壽木,盡少得五、六兩銀子。韓大姐,你的孝心俺們是知道的,只是拿不出錢來。」韓氏道`:「我殯葬婆婆,是我替俺家男人行一輩子的大事,我不心疼錢。況且這織布機子,紡花車兒,一個箱子,一張抽斗桌,七湊八湊,賣了也值兩千多錢,我還有幾匹布哩。我心事一定,老叔們不必作難。我再給老叔們磕頭。」說著,早已磕下頭去,哭央起來。這兩三個老鄰翁,急急說道:「韓大姐請起,俺去替你辦去。」

 

  一路起身,又向木匠鋪子來。路上,一個說道:「你看韓大姐,如今說把機子、紡車、桌子、箱子盡賣了,打發壽木銀子,真正是賢孝無比。」一個說道:「或者韓大姐,一向是要把婆婆奉事到老,今日黃金入櫃,他的事完,各人自尋投向,也是不敢定的。」一個說道:「這孩子也算好,真正把婆婆送入了土,就各人尋個投向,也算這孩子把難事辦完,苦也受足了。難說跟前沒個兒花女花,熬什麼呢?只是咱們鄰居一場,將來大家照看,尋個同年等輩,休叫韓大姐跳了火坑。」一路說著早到了木匠鋪,又說了五千六百錢的一具壽木,鄰居小後生們,又抬進來。這些稜刷鋪墊,不必細述。

 

  傍晚,央了幾個鄰婦,將錢氏殮訖。韓氏大哭一場,這幾個鄰婦眼裡也陪了許多傷心淚。到了次日覓土工開抬槓棺,共是一千大錢。到了第三日,一起兒土工來抬棺木,韓氏獨自一個,白布衣衫,拄桐杖,跟著送殯。合街看者,個個拭淚,抬不起頭來。這三個鄰家婆兒,是央過到墳上做伴的,同坐一輛車緊跟著。出的東門,到了墳上,合葬於先人之塋。韓氏點了一把紙錁兒,跪在墓前,哭了一聲道:「我那受屈的娘呀——」第二句就哭不上來了。鄰婦攙起定省一會,又點一把紙錁兒在丈夫墓前,哭道:「你在墓裡聽著,咱的事完了——」哭的又爬不起來。三個鄰婦再三苦勸,拉住起來,同坐車而回。

 

  到家,即把那幾位鄰翁請來家中,磕頭謝過。因同鄰嫗在床腿下起了一個磚兒,蓋著一罐子錢,向幾位鄰翁說道:「這是我幾年賣布零碎積的錢,原就防備婆婆去世了,急切沒錢買辦棺木,遮不住身子。因此我婆婆在世日,就受了多少淡泊。老叔們替我數一數,看夠壽木錢不夠?」這幾個老翁口中不住的說:「好孝道的媳婦。」把錢數了一數,共是七串有零。即將五串六百給鄰翁,送至木匠鋪。這三位鄰嫗也各自回家過午,打算此後晚夕,輪流來與韓氏作伴。誰知吃飯回來,韓氏早已自縊,雙目俱瞑。

 

  這一聲傳出,把一個省會都驚動了。有聽說嗟歎稱奇的,有聽說含淚代痛的。管街的保正稟了本縣程公。這程公進土出身,接著荊公下首,即喚管街保正問個詳細,傳了外班衙役,坐轎便上甜漿巷來。方入巷口,只覺得異香撲鼻,程公心中大加駭異。到了門口,下的轎來躬身進院,只見韓氏面色如生,笑容可掬,歎了一聲道:「真正是從容就義。可感!可敬!」

 

  因問道:「這巷內有什麼花木麼?」保正稟道:「巷內俱是小戶人家,並沒有栽種花草的。」程公道:「再不然有藥鋪。」保正道:「也沒有藥鋪。」程公細嗅,較之入巷時更覺芬馥,點頭暗道:「是了。」又見門內放一口薄皮棺木,因問道:「這具棺木何用?」幾個鄰翁把前事述了一遍。程公道:「這是節婦自備藏身之具,你們彼時不能知曉節婦深心。但這棺木,如何殮得國家大賢?叫管街保正來。」保正跪下,程公道:「你協同節婦鄰人,盡著城中鋪子看棺木,不拘三十兩五十兩,明日早堂同木匠遞領伏領價。」管街保正磕頭道。「是。」又吩咐道:「你明日就在這門口搭上綵棚,桌凳、香案俱備。第三日,本縣親來致祭。如誤干咎。」管街保正又磕頭道:「是。」又吩咐三個鄰人道:「卸屍人殮,你幾個酌奪四個女人辦理,淺房窄屋,不許閒人窺看。本縣致祭之後,你們領收殮的女人討賞。」

 

  吩咐已畢,程公上轎而去。回署即發名帖知會兩學、丞簿、典史,至日同往致祭。祭畢約合學詣明倫堂議事。

 

  學師見了堂翁名帖,發帖安頓相禮。並叫胡門斗遍約在城生員,至日俱集明倫堂候縣尊台諭。

 

  及至到致祭之日,程公先差禮房擺列豬羊花供香燭。省城這日直是轟動了天地,男女老少,人山人海,把一個甜漿巷實填起來。各家房脊牆頭,人俱滿了。天意佑善,又是清明得緊。

 

  程公到巷口,哪裡還坐得轎,只得下的轎來,步行前來。眾人閃開個人縫兒,程公過去。到了棚下,兩位學師,四個禮相接祝程公行了三鞠躬禮,讀了二通祝文。兩位學師、丞簿、典史隨著行禮。禮畢,程公坐在棚下,說道:「官不拜民,況是婦女。只為此婦能振綱常,乃拜綱常,非拜人也。」即刻獎賞鄰翁鄰嫗以及收殮節婦的女人。又將豬羊花供交與保正,以為埋葬之用。土工槓夫,仍向衙門領錢。豈知至誠所感,不惟土工槓夫情願白效勞,本街士民又各出錢鈔,他日自將節婦葬訖。

 

  程公出了巷口,吩咐管街保正:「向後改此巷為天香巷。」

 

  到了文廟,合學生員接上明倫堂來。學師率領合學為禮。獻茶已畢,程公道:「弟承乏貴縣,未及三月,即有韓氏這宗大賢孝。雖是婦女,卻滿身都是綱常。巷口異香撲鼻,從所未經。此固中州正氣所鍾,弟實叨光多多。今日一祭雖足以為名教之倡,若不得朝廷一番旌揚,猶尚不足慰貞魂於地下。弟意欲眾年兄約同合縣紳士遞呈縣署,弟便於加結上申,轉達天聽,求皇上一個褒典。二位先生及眾年兄以為何如?」各生員俱打躬道:「老父台為倫常起見,門生們情願襄此義舉。出學之後,即為約會投稟公呈。」程公不勝欣喜,作別回署而去。

 

  即日便各約所知,因惠養民是個附生頭兒,所以次日都到碧草軒來。恰好遇著這滑氏正在院裡砧石上大放悲聲。鄧祥來說書房有幾位客候著說話,把惠養民急得一佛出世。向鄧祥道:「你且去,我即速就到。」鄧祥回復眾賓。惠養民向滑氏道:「你快休哭,我的朋友們都在軒上等我說話,相隔不遠,萬一聽的,我就成不的一個人了。」滑氏那裡肯聽,仍然仰天合地哭道:「你原承許過我要分,你若是早分了,我怎肯把銀子給那殺人賊呀。」鄧祥又到門口道:「程爺們說事情甚急,請師爺作速去哩。」惠養民無計可生,遂道:「你就說,我往鄉里去了。」鄧祥道:「程爺們知道師爺在家裡,怎的又說往鄉里去了。」滑氏哭聲愈大,惠養民扯住道:「你今日可殺了我了!」滑氏道:「你殺了我,你還不償命哩!」

 

  鄧祥尚未轉身,只聽得牆兒外說說笑笑,有幾個人走的腳步聲兒響。彷彿是程嵩淑聲音道:「填他個附學頭兒名子,怕他有什麼說。」出的胡同而去。

 

  惠養民原不知尋他何事,卻自覺這些朋友已覷破自己底裡,又不敢問來的那幾位是誰,自此以後便得了羞病,神志癡呆,不敢見人。雖請董橘泉、姚杏庵輩用些茯神、遠志、菖蒲、棗仁藥味,也不見好處。

 

  且說惠觀民見兄弟病了,大加著急,每日必到城中探望。

 

  滑氏還天天吵嚷要分。惠養民順手牽羊,也不能再為扎掙,就病中糊糊塗塗也說個分字,話卻不甚分明。惠觀民怕滑氏吵鬧,添了胞弟病勢,十分沒有法了,應道:「第二的,你只管養你的玻只要你的病好了,就分了也罷。」回到路上,卻淚如泉湧不止。

 

  這是惠養民終日口談理學,公然冒了聖人之稱,只因娶了這個再醮老婆,暗中調唆,明處吵嚷,一旦得了羞病,弄得身敗名裂,人倫上撤了座位。

 

  此時正當三月盡間,譚家欲再延師長,現有惠養民未去,況且滑氏又不肯回鄉。直到五月端陽,要完束金節儀,算了糧飯油鹽錢,譚家送了角黍,滑氏又看了冰梅,方辭別王氏而去。

 

  自惠養民病後,譚紹聞自己一個人,在碧草軒上獨寫獨誦。

 

  忽一日,只見一個人猛的進了軒中,走到紹聞座前,作了一揖,雙膝跪下,說道:「救我!救我!」譚紹聞慌道:「起來咱商量,須是揀我能的。」那人道:「不難。」此人是誰?待再一回敘明。

 

  有詩贊韓節婦之賢:

 

  嫠婦堪嗟作未亡,市棺此日出內藏。

  到今縷述真情事,猶覺筆端別樣香。

  又詠韓、滑相連云:

  貞媛悍婦本薰蕕,何故聯編未即休?

  說與深閨啼共笑,人間一部女春秋。

 

第四十二回 兔兒絲告乏得銀惠 沒星秤現身說賭因

 

  卻說譚紹聞正在碧草軒上看書,一人進門跪下求救。此人是誰?乃是姓夏名鼎表字逢若,外號兔兒絲者是也。紹聞忙攙道:「起來,起來。」夏鼎道:「須你承許下,我才起來。」

 

  紹聞道:「你不起來,我也跪下,也不承許你。」夏鼎只得起來,又為了禮,坐下敘話。

 

  紹聞道:「你到底是啥事呢?」夏鼎道:「說起來話長,截近說了罷。這一年,因你立志讀書,我也不便相近。盛大哥公子性兒,也不大理人。東門內王賢弟,只顧他的生意,我也不好幹動他。實對你說,我為你的官事,是挨過板子的人,人也都不器重了。家下幾口人無法過活,那『首陽山』。我也曾攜眷走了幾次。只因本街祝先生,是我自幼拜的蒙師,昨年選了河北胙城縣副學。我再三央張繩祖去茶葉店賒了八兩銀茶葉,向河北打個抽豐。一來祝先生是新任,二來這個老先生也是老實人,除了鹽、當店,以及城內好近官的紳衿,把茶葉撒了一少半兒,下余一多半,無處出脫。我沒法兒,少不的每日結識門斗、學書,又出了學衙,拜了一片子朋友,才出脫哩將荊收了十二兩七錢多銀子,還有十數封未送還。誰知冤家路窄。一日同張學書北鄉看戲,離城一里半路,你說是誰的戲?偏偏是茅拔茹一班臭卷戲。這狗攘的,如今狼狽不堪,身上衣服,也不像當日光彩,穿的一件大褐衫,圖跟戲子吃些紅臉飯。我也不料是他,他見了我,遼遠喊道:『那不是省城夏大哥麼?』到我跟前,俺兩個作了一個揖,一手拉到酒館裡。我把書辦捏了一把同去。進得酒棚,他叫酒家燙了一鈷酒,斟了兩杯,放在俺兩個面前。你說他頭一句說什麼罷,他頭一句便說道:『請吃一杯罷,樹葉兒也有相逢日子,不走的路還要走三遭。我當初在祥符,多承夏兄管待,今日定還席。』那張書辦是個精細人,見茅拔茹豎眉瞪眼,不是個好相法,便說:『夏少爺少吃一杯罷,來時祝師爺再三吩咐,叫早些回去哩。』茅家便問道:『夏兄在師爺衙門麼?』好個張書辦,舊日住過刑房,今日又住學署,見景生情,便道:『夏少爺是新師爺表外甥,今日來看表舅的。』茅拔茹想了一想,說:『不吃酒也罷,夏兄你且回去。』那日方得沒事回到學署。過了兩日,就有朋友送信,說茅家約的打手,叫做順刀會,等我出胙城,要打折腿、剜了眼。我怕了,也不敢等收完茶葉錢,就悄悄的回來。那一日在路上,見一個鬍子,穿了一領褐衫,引了兩個人從北來,幾乎把我苦膽嚇破。到面前,卻是一行走路的,才放了心。進了家,只落了十兩多點銀子。還了二兩陳欠,又開發二兩柴米錢,余交張繩祖打發茶葉店,下欠二兩。茶葉店全相公到還松。只這二兩銀子,我卻像欠下張繩祖的皇糧了,每日叫他那老賈上門索討。說的言語,我對你也說不出來,只是很不中聽就是。我萬分無奈,承許今日完他,只是我再沒法起辦。萬望賢弟念咱那香火之情,替我周全周全。真正叫我在老賈面前丟了人,我委實頂不住他。若不然我何不問你要三兩五兩哩,我委實是急了。」紹聞道:「你再休提那張繩祖,我前已對你說過。我先世累代書香,到了我連半步前程兒還不曾到身上,現今先君塗殯在堂,我將來何以發送入土?我如今立志讀書,雖此時先生有病,我只管每日自進個課程。昨前小考,程公取我童生案首。或者宗師按臨,進個學兒,也未見得。若提起你與張繩祖的事,未必就是正經事,我也不聽,我也不管。」夏鼎道:「張繩祖這宗銀子,委實是欠茶葉店仝相公的,若干一點賭嫖的蹤跡兒,我就是個忘八大蛋。萬望周全一二。你方才說張繩祖不是正經人,這話一絲兒不錯。你自此以後也只可遠他,不可近他。放著書肯不讀麼?各人圖個上進。混帳場中,闖來闖去,斷乎沒有什麼好處。我也叫他那老賈腌臢的足嗆。就是我欠他這二兩銀子,原是當日承情的事,老賈硬拿出討賭賬的手段,輸打贏要的光景踐踏人。你只替我周章了這一點子事,我再進老張的門,雙腿跌折;我要再見你進他的門,我竟仗香火之情,你臉上我定啐十來口唾沫。你只管讀你的書,進了學中舉中進土,我跟你上任管宅門,管馬號,管廚房,享幾年福罷。」紹聞道:「閒話不說。你要二兩銀子原沒多少,但只是我此時欠人家一千多兩行息銀子,手委實窘的很,如何替你酌處呢?」夏鼎笑道:「二兩銀子,叫我今日可真難起辦,你就窮了,也易處。你看家中有什麼穿不著的衣服,拿一兩件子,拿在當店,就當夠了。待我手中活動時,贖出來還你。」

 

  紹聞道:「衣服本沒剩的,我也不好回家去齲若家母、賤內問一句,我說啥哩?」夏鼎道:「你休拿狠心腸拒絕我,我也是識抬舉中用的人。我只是吃茅家要約人打我的虧。若不是胙城撞見他時,茶銀討完,今日也犯不著干動賢弟。」紹聞想了一想,指著案上一個硯池道:「這是一個端硯,你拿去當二兩銀罷。」夏鼎道:「我家的端硯,只賣了五百錢,這端硯如何能當二兩?」紹聞道:「端硯與端硯不同,你沒看上面有年月款識,是宋神宗賜王安禮的。當日是十兩銀買的。你只管當去,管許只多不少。你把當票給我。」

 

  果然夏鼎看了一看,塞到懷裡,作別起身。到松茂典當三兩紋銀,分了二兩一封,一直到張繩祖家。

 

  恰好張繩祖在家與假李逵說話。夏鼎進門,張繩祖身也不欠。只說道:「坐下。你來送銀子來了。」夏鼎掏出一個紙封兒放在桌上,說:「你看看,二兩松紋牛毛細絲,一毫一忽兒也不短。」張繩祖拆開一看,果然成色頂高。老賈取過戥子,稱了一稱,二兩還高些。哈哈笑道:「老夏,老夏,我真服你是一把好手。這是那裡銀子!」夏鼎道:「你只管我不欠你的罷,何苦盤問來歷?我只不是偷的就是。」張繩祖笑道:「你休惱的恁個樣子,委實是仝相公催的太緊。」夏鼎道:「欠他的,只得許他催哩。」張繩祖道:「委的是何處銀子?」夏鼎道:「是朋友都比你厚道。這是蕭牆街譚相公銀子。我告了一個急,他給我了二兩,我不瞞你。」張繩祖將銀子送與老賈道:「這還是他贏咱的那宗銀子,是不是。」老賈道:「那銀子沒這高。」張繩祖笑道:「老夏呀,你既然有本事把譚紹聞銀子生發出來」,我也不要你這二兩銀子。你只再把他勾引到這裡賭上一場,不管我贏我輸,再與你八兩,以足十兩之數。決不食言。」豎鼎道:「呸!你這就是不吃鹽米的話。我雖下流,近來也曉得天理良心四字,人家濟我的急,我今日再勾引人家,心裡怎過得去。況且人家好好在書房唸書,現今程公取他案首,我若把他勾引來,也算不得一個人。」張繩祖笑道:「你從幾日算個人了?也罷麼,你就把這二兩銀子丟下,我送與仝相公,你回家去吃穿你那天理,盤費你那良心去。嘴邊羊肉不吃,你各人自去受恓惶,到明日朝廷還與你門上掛『好人匾』哩。」

 

  夏鼎聞言不答。遲了半晌,說道:「人家是改志讀書,再不賭博的人,就是弄的他來,他不賭也是枉然,你怎肯白給我十兩呢?」張繩祖笑道:「我把你這傻東西,虧你把一個小宦囊家當兒董荊你還不曉賭博人的性情麼?大凡一個人,除是自幼有好父兄拘束的緊,不敢窺看賭場,或是自己天性不好賭,這便萬事都冰了。若說是學會賭博,這便是把疥瘡、癬瘡送在心窩裡長著,閒時便自會癢起來。再遇見我們光棍濕氣一潮,他自會搔撓不下。倘是輸的急了,弄出沒趣來,弄出饑荒來,或發誓賭咒,或擺席請人,說自己斷了賭,也有幾個月不看賭博的。這就如疥瘡撓的流出了血,害疼起來,所以再不敢去撓。

 

  及至略好了些,這心窩裡發出自然之癢,又要仍蹈前轍。況且伶俐不過光棍,百生法兒與他加上些風濕,便不知不覺麻姑爪已到背上,撓將起來。這譚紹聞已是會賭,況且是賭過不止一次了,你只管勾引上他來,我自有法兒叫他癢。他若是能不賭時,我再加你十兩。改了口就是個忘八。這是我拿定的事,聊試試看,能錯一星不能。」夏鼎道:「你說的逼真。你既這樣明白,又這樣精能,怎的把產業也弄光了?」張繩祖歎了一口氣道:「咳!只為先君生我一個,嬌養的太甚,所以今日窮了。我當初十來歲時,先祖蔚縣、臨汾兩任宦囊是全全的。到年節時,七八個家人在門房賭博,我出來偷看。先母知道了,幾乎一頓打死,要把這一起會賭的逐出去。先君自太康拜節回來,先母一五一十說了,先君倒護起短來,說指頭兒一個孩子,萬一拘束出病來該怎的。先君與先母吵了一大常這時候我已是把疥癬瘡塞在心裡。後來先君先母去世。一日膽大似一日,便大弄起來。漸次輸的多了,少不得當古董去頂補。豈沒贏的時候?都飛撒了。到如今少不得圈套上幾個膏粱子弟,好過光陰。粗糙茶飯我是不能吃的,爛縷衣服我是不能穿的,你說不幹這事該怎的人總之,這賭博場中,富了尋人弄,窮了就弄人。你也是會蕩費家產的人,難說不明白麼?總之,你把譚家這孩子只要哄的來,他賭,我分與你十兩腳步錢;他不賭,我輸給你十兩東道錢。」夏鼎把頭搔了兩搔,說道:「再沒法兒。」

 

  遲了一會,忽然說道:「你只等地藏庵姑姑與你送信,你便去地藏庵堵這個譚紹聞;若不與我十兩銀,你就算不得人。」

 

  張繩祖道:「你現今把這二兩拿回去,改日只找你八兩就是。」

 

  夏逢若果將二兩銀袖訖,作別而去。張繩祖送出大門,夏鼎道:「不可失信。」張繩祖道:「事有重托。」同聲一笑而別。這正是:

  人生原自具秉常,那堪斧斤日相傷;

  可憐雨露生萌櫱,又被豎童作牧常

 

第四十三回 范尼姑愛賄受暗托 張公孫哄酒圈賭場

 

  卻說譚紹聞自程縣尊考取童生案首之後,自己立志讀書。

 

  雖說業師惠養民得了□症,服藥未痊,每日上學只在東廂房靜坐,這譚紹聞仍自整日湧讀。逢會課日,差人到岳父孔耘軒家領來題目,做完時即送與岳丈批點。這孔耘軒見女婿立志讀書,暗地歎道:「果然譚親家正經有根柢人家,雖然子弟一時失足,不過是少年之性未定。今日棄邪歸正,這文字便如手提的上來。將來親家書聲可續,門閭可新。」把會文圈點改抹完了,便向兄弟孔纘經誇獎一番。這孔耘軒學問是有來歷的人,比不得侯冠玉胡說亂道,又比不得惠養民盲圈瞎贊。譚紹聞得了正經指點,倒比那侯冠玉、惠養民課程之日,大覺長進。況且讀書透些滋昧,一發勤奮倍於往昔。

 

  一日正在碧草軒苦讀,接到祥符禮房送來程公月課《四書》題目一道,是《無友不如己者》詩題一道,是《賦得『綠滿窗前草不除』得窗字》五言律。方盤桓軒上構思脫稿,只見雙慶兒上的軒來說道:「奶奶請大相公到家說話。」譚紹聞聽說母親有喚,急忙回家。進的樓門,卻見地藏庵范尼姑坐個杌子。

 

  范尼姑看見譚紹聞來,笑哈哈合手兒向王氏道:「阿彌陀佛!你老人家前生燒了好香,積的一般兒金童玉女。你看小山主分明是韋馱下界,不枉了程老爺取他個案首。指日兒就是舉人進士,狀元探花。」王氏笑道:「沒修下那福。」范姑子道:「老菩薩沒啥說了,你修的還少麼?況且今日正往前修哩。」這譚紹聞方才得插口道:「母親叫我說些什麼?我忙著哩。」范姑子即接口道:「不是不請小山主來,原是敝庵中要修伽藍寶殿,是你燒過香的地方。那聖賢老爺神像顏色也剝落了,廟上瓦也脫卻幾十個,下了雨就漏下水來,如今要翻蓋老爺歇馬涼殿,洗畫金身,我央南門內張進士作了募疏頭,張進土說他眼花了,沒本事寫。滿城中就是小山主一筆好字,叫我央你寫寫,好募化眾善人。適才老菩薩上了五錢銀子。你看羊毛雖碎,眾毛攢氈。小山主替我寫寫,這個功德不校」王氏道:「你去寫寫也罷,范師傅這般央的麼?」譚紹聞道:「著實忙,討不得一個閒空兒。如今程老爺差禮房送了兩道題目,明日就要卷子哩。」范姑子哈哈大笑道:「老菩薩,你看麼,縣裡堂上太爺,還一定叫小山主寫,怪不得我來央麼。嗔道,張進士說滿城中就是小山主寫的好。」王氏向姑子道:「他不得閒麼,想是縣裡要他寫。必是緊的。」范姑子道:「今日不得閒,明日也罷。我也要預備一點茶果,一發更好。」王氏道:「你是出家人,也不用你費事,他明日去罷。」譚紹聞心中有事,正打不開這姑子煩擾,遂順口道:「我明日去罷。」范姑子道:「阿彌陀佛。山主明日去寫,你看那神靈是有眼的,伽藍老爺監場,管保小山主魁名高中。」譚紹聞含糊答應,急上碧草軒作文檢韻。王氏管待法圓,午後去訖。

 

  到了次日早飯後,只見一頂二人挑轎直到碧草軒來接,紹聞只得坐了轎子,下了竹簾兒,一徑到地藏庵來。下轎進了庵門,范姑子見了笑道:「天風刮下來的山主。」也不讓客堂坐,穿了東過道,逕到樓院。叫道:「慧娃兒,譚山主到了。」慧照笑微微的打樓花門伸頭望下看著,也不說話,范法圓早引的胡梯下。上的樓來,慧照急忙把桌上針線筐兒移過一邊。讓座坐下,法圓自下摟取茶,捧杯遞與譚紹聞。

 

  茶罷,譚紹聞開言道:「請張老先生募引稿兒一看。」法圓道:「忙的什麼?等閒山主不來,兼且勞動大筆,我且去街上辦些果品下茶。」譚紹聞道:「不消費事。把稿兒拿出來,我看看字兒多寡,好排行數。字多時,我帶回書房去寫,差人送來。」法圓道:「舉人、進士也不是一兩天讀成的。就在小庵隨喜上半日,心機也開廓些。」慧照道:「聽說府上小菩薩是孔宅姑娘,針線極好,花樣兒也高。改月捎兩樣兒我瞧瞧。」

 

  法圓道:「你也役見這小菩薩,模樣兒就是散花天女一般,天生的一對兒。」譚紹聞心中戀著讀書,奈不得他師徒纏綿,只是催募引稿兒。法圓到客堂拿募引,卻是一個小簿兒,上面黃皮紅簽,內邊不過是:「張門李氏施銀一錢」「王門宋氏施錢五十文」而已,並無募引稿兒。譚紹聞道:「只怕你帶拿了,上面那有張進土的疏引?」范法圓道:「我就是請小山主做稿,就順便兒寫上。難說你就不是個進土?」譚紹聞道:「也罷,我就寫這施主名姓。若嫌無疏引,我的學問還不能雜著。」

 

  慧照道:「一般有這簿兒,何用再寫。我倒央山主與民起個仿影格兒,我學幾個字兒罷。」一面開箱子取出兩張淨白紙兒,放在桌卜手中早已磨起墨來。譚紹聞也只圖聊且應付,便拈筆在手寫出來,寫的杜少陵游奉先寺的詩句。兩行未完,范法圓道:「山主寫著,我去了就來。」。。——此處一段筆墨,非是故從缺略,只緣為幼學起見,萬不敢蹈狎褻惡道,識者自能會意而知。

 

  且說傍午,范法圓辦了些吃食東西,就叫徒弟在樓上陪譚紹聞用了午飯,二人握手而別。下的樓來,從東過道轉到前院,猛可的見白興吾站在客堂門口,譚紹聞把臉紅了一紅,便與白興吾拱手。那白興吾用了家人派頭,把手往後一背,腰兒彎了一彎,低聲應道:「南街俺家大爺在此。」張繩祖早已出客堂大笑道:「譚賢弟一向少會呀!」譚紹聞少不得隨至客堂,彼此見禮,法圓讓座坐下。張繩祖叫道:「存子斟茶來。」法圓道:「怎敢勞客。」張繩祖笑道:「他幾年不在宅裡伺候,昨日新叫進來,休叫他忘了規矩,省的他在外邊大模大樣得罪親友。」白興吾只得把茶斟滿,三個盤兒奉著,獻與譚紹聞。紹聞起坐不安,只得接了一盅。張繩祖取盅在手,還嫌不熱,瞅了兩眼。又奉與法圓,法圓連忙起身道:「那有勞客之理,叫我如何當得起。」張繩祖笑道:「范師傅陪客罷,不必作謙。」

 

  這譚紹聞一心要歸,卻又遇見這個魔障,縱然勉強寒溫了幾句,終是如坐針氈。這張繩祖忽叫白興吾道:「存子呀,你先回去對你大奶奶說,預備一桌碟兒,我與譚爺久闊,吃一杯。快去!」

 

  白興吾道了一聲:「是。」比及譚紹聞推辭時,已急出庵門而去。

 

  范法圓道:「一個山主是寫募引的,一個山主是送佈施的,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只是我是個女僧,不便隨喜。」張繩祖道:「前二十年,你也就自去隨喜了。」譚紹聞道:「實告張兄,我近日立志讀書,實不敢遵命,改日府上叨擾謝罪。」

 

  張繩祖道:「改日我送柬去,你又該當面見拒了。你或者是怕我叫你賭哩,故此推托。我若叫你賭,我就不算個人。都是書香舊族,我豈肯叫你像我這樣下流?你看天已日西,不留你住,難說賭得成麼?放心,放心,不過聊吃三杯,敘闊而已,賢弟不得拒人千里之外。」話尚未完,白興吾已回來覆命。張繩祖一手拉住譚紹聞的袖子,說:「走罷。」譚紹聞仍欲推阻,張繩祖道:「賢弟若不隨我去,罰你三碗井拔涼水,當下就吃,卻不許說我故傷人命。我不是笨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如咱走罷。」譚紹聞見話中有話,又兼白興吾跟著,少不得隨之而去。

 

  范法圓後邊跟送,張繩祖道:「范師傅,太起動了,改日送佈施四兩。」范法圓道:「阿彌陀佛!」作別而去。

 

  一路行來,又到張繩祖這剝皮廳中來。有詩為證:華胄遙遙怎式微,老人庭訓少年違;琴書架上骰盆響,一樹枯梅曬妓衣。

 

  果然譚紹聞進了張宅,過了客廳,方欲東邊飼堂院去,只聽內邊有人說道:「你方才賠了他一盆,這一盆管保還是個叉。」

 

  一個說道:「我不信。」譚紹聞便不欲進去。張繩祖扯了一把說道:「咱不賭,由他們胡董。」

 

  二人進去,只見王紫泥害暴發眼,腫的核桃一般,手拿著一條汗巾兒掩著一隻眼,站在高背椅子後邊看擲色子。看的原來就是他的十九歲兒子王學箕,為父親的,在椅子後記盆口。

 

  一個張繩祖再從堂侄張瞻前。一個是本城有名的雙裙兒。一個是汾州府一個小客商名叫金爾音,因父親回家,故在此偷賭。

 

  一個妓女還是紅玉。這譚紹聞只認的王紫泥、紅玉,其餘都不認的。眾人見客進來,只說得一句道:「不為禮罷。」口中仍自「麼麼麼」「六六六」喊叫的不絕。

 

  張繩祖將譚紹聞讓到柯堂東間,現成的一桌圍碟十二器,紅玉早跟過來伏侍。王紫泥掩著眼也隨譚紹聞過來,一同坐下。

 

  白興吾早提酒注兒酌酒,散了箸兒。張繩祖道:「這就是朝東坐的那位金相公厚賜,送我的真汾酒。」譚紹聞向賭場讓道:「請酒罷!」只聽色盆桌上同聲道:「請,請。」也不分是誰說的。王紫泥把杯舉了一舉放下了,張繩祖道:「老王,你嫌酒厲害麼?」王紫泥道:「你看我的眼。昨晚皂班頭兒宋三奎承我了一宗人情,請我吃魚,我說不敢吃,他說不忌口,眼就會好了。我又忍不住,他又讓的懇,吃不多些兒,這一夜幾乎疼死了。今日七八分,是要瞎的樣子。」張繩祖道:「你先怎與令郎看叉快?」王紫泥道:「聽聲兒罷,誰敢看盆中黑紅點兒。」大家轟然一笑。

 

  紅玉慇勤奉讓,訴起離情,眼內也吊了幾顆珍珠兒。又唱了幾套曲子,俱是勾引話兒。這譚紹聞酒量本是中等,兼且汾酒是原封的,燥烈異常,不多一時,早過了半酣崗子。從來酒是迷魂湯,醉了便乖常,壞盡人間事,且慢誇杜康。

 

  大凡人到醉時,一生說不出來的話,偏要說出來;一生做不出來的事,偏要做出來。所以貪酒好色、吃酒賭博的字樣,人都做一搭兒念出。故戒之酒,不下於賭娼。譚紹聞酒已八分,突然起來道:「我也賭何如?」張繩祖道:「賢弟有了酒,怕輸錢。」紅玉也急勸莫賭。譚紹聞醉言道:「我不服這話。」只聽得窗兒外兩個提茶的小廝卿咬道:「個個輸的片瓦根緣的,都會說這個『我不服』張繩祖聽的罵道:「那個忘八羔子,在外邊胡說什麼!」譚紹聞說著,已到賭桌上,伸手便爬色子,擲道:「快!快!快!」眾人見譚紹聞醉了,都起身收拾錢,欲散場兒。譚紹聞急了道:「五家兒何妨?嫌棄我沒錢麼?輸上三五百兩,還給的起。」拍著胸膛道:「是漢子。」王紫泥掩著眼,急說道:「譚相公要賭就賭,但還須一個安排。他們這場中三五串錢,貓擠狗尿的,噁心死人。若要賭時,天也黑了,叫老張點起燈來,重新弄個場兒。小兒也替我搭上一把手兒,乾乾淨淨的耍一場子。金相公你也不走罷。」譚紹聞道:「我的性子,說讀就讀,說賭就賭,您知道麼?」張繩祖道:「自然是知道的。」

 

  小廝斟了一盤茶,紅玉逐位奉了。張繩祖遂叫假李逵在書櫃裡取了一筒簽兒,俱是桐油髹過的。解開一看,上面紅紙寫的有十兩、二十兩的,幾錢的、幾分的都有,俱把「臨汾縣正堂」貼住半截。張繩祖道:「這是我的賭籌,休要笑不是象牙。」

 

  王紫泥笑道:「你嘴裡也掏不出象牙來。」張繩祖道:「不胡說罷。咱如今下一根簽算一柱,或殺或賠,輸贏明早算總賬,不出三日,輸家送錢,贏家賻貝青去。」譚紹聞道:「我要賭現銀子,輸了三日送到,贏了我拿的走。」王紫泥笑道:「譚相公是還像那一遭兒,裝一褡包回去的。」譚紹聞醉笑道:「猜著了。」張繩祖笑道:「要賭現銀子也不難。老賈呢?你與白興吾到街上,不拘誰家銀子要五十兩、錢要二十串,好抽頭兒。明早加利送還。」

 

  假李逢、白興吾去不多時,果然如數拿來。說是祥興號下蘇州發貨的,後日起身,也不要加息,只不誤他的事就罷了。

 

  張繩祖道:「什麼成色。」白興吾道:「俱是細絲。」譚紹聞道:「急緊收拾場兒,再遲一會,我就要走了。」假李逢急緊點蠟燭、鋪氍毹。派定譚紹聞、金爾音、王學箕,張繩祖換了堂侄。雙裙兒打比子,送籌。王紫泥依舊掩著眼聽盆。這一起兒出門外假裝解手,又都扣了圈套。果然吆吆喝喝擲將起來。雙裙兒乒乒乓乓打比子,張瞻前高高低低架秤子,果然一場好賭也。

 

  半更天,紹聞輸了八根十兩籌兒。到三更後,輸了二百四十兩,把二十四十兩的籌兒移在別人跟前。無可記賬,張繩祖道:「老賈,你把籤筒的大簽拿來,算一百兩的籌兒。」金相公拿起簽來,看見上面寫的「臨汾縣正堂」便說道:「老太爺在敝省做過官麼?」張繩祖道:「那是先祖第二任,初任原是蔚縣。」雙裙兒把譚紹聞輸的籌兒數了一數,一共二十四根,說道:「把這二十根換成兩根大簽罷。」譚紹聞接簽一看,見上面大硃筆寫個「行」字,此時酒已醒卻七八了,便道:「我是行不得了,還行什麼!」心下著急,問紅玉時,早已回後邊去了。王紫泥害眼疼,早已倒在床上。張繩祖道:「賢弟說行不得,咱就收拾了罷?」譚紹聞心中想兌卻欠賬,不肯歇手,及到天明,共輸了四根大簽,九根小簽,三根一兩的簽,共四百九十三兩。

 

  日色已透窗欞,此時譚紹聞半點酒已沒有了,心中跳個不祝說道:「天已大明,看家裡知道了,我早走罷。」假李逵住:「譚大叔,這四百九十三兩銀子,是俺取的去,是譚大叔送來呢?」譚紹聞心中忽翻起一個想頭,說道:「你再找我七兩,共湊成五百兩。說三天送來,也不能到五天送來罷。」張繩祖也怕譚紹聞撒賴,說道:「老賈,你稱七兩親手交與你譚大叔。你一手包攬,我只(貝青)我的頭錢。」假李逵交與了七兩,拿一張紙兒說道:「譚大叔,你寫個借貼,久後做個質證。」譚紹聞道:「我是漢子,不丟慌,不撒賴就是。」假李逵道:「俺是小人們,譚大叔明日話有走滾,俺便不敢多爭執。」

 

  王紫泥在床上翻起身來道:「老賈,你也太小心過火了,譚相公不是那一號兒人。也罷,譚相公,你看一般是給他的,就寫一張借帖何妨呢?」王紫泥口中念著借帖稿兒,譚紹聞少不得照樣寫訖。寫了一張「譚紹聞借到賈李魁紋銀五百兩,白興吾作保」的借據,假李逵還叫寫個花押。寫完時向眾人作別,踉踉蹌蹌而去,張繩祖送至大門而回。有詩為證:

 

  可憐少年一書生,比匪場兒敢亂行,

  婊笑俱成真狒狒,酕醄那有假猩猩。

 

第四十四回 鼎興店書生遭困苦 度厄寺高僧指迷途

 

  卻說譚紹聞辭了眾賭友,出的張宅門,此時方寸之中,把昨夕醉後歡字、悅字、恰字,都趕到爪窪國去了;卻把那悔字領了頭,領的愧字、惱字、恨字、慌字、怕字、怖字、愁字、悶字、怨字、急字,湊成半部小字彙兒。端的好難煞人也。

 

  忽然想出逃躲之計。過了府衙門街口,只聽得一個人說道:「相公騎腳驢兒罷。」譚紹聞道:「我正要雇腳哩。」那腳戶走近前來問道:「相公往那裡去外譚紹卻無言可答。沉吟了一會,猛可的說道:「上亳州去。」那腳戶道:「我不送長腳。」

 

  遲一下又道:「相公要多給我錢,我就送去。」兩個人就講腳價,腳戶信口說個價錢,譚紹聞信口應答,卻早已過了崗了。

 

  一齊站住,講停當價錢。腳戶道:「我跟相公店裡取行李去。」

 

  譚紹聞道:「我沒行李,也沒有店裡祝」這個腳戶姓白,外號兒叫做白日晃,是省城一個久慣牢成的腳戶。俗語說,「艄、皂、店、腳、牙」一艄是篙工,皂是衙役,店是當槽的,腳是趕腳的,牙是牛馬牙子。天下這幾行人,聰明的要緊,閱歷的到家,只見了錢時,那個刁鑽頑皮,就要做到一百二十四分的。譚紹聞少年學生,如何知道這些。

 

  這白日晃把譚紹聞上下打量一番,說道:「相公上亳州做什麼?」譚紹聞道:「看我舅舅去。」白日晃道:「相公舅舅是誰?」譚紹聞道:「東門裡春盛號,姓王。」白日晃道:「是春宇王大叔麼?我時常送他往毫州去。他落的行,是南門內丁字街周小川家。這王老叔見我才是親哩。我就送你去。但沒有個行李,天雖不冷,店裡也不好祝我跟相公去,些須帶個被套衣褡兒,今日就好起身。」譚紹聞道:「我又盤算,還去不成。」白日晃道:「啥話些,一天生意,大清早講停當了,忽然又不去了,這個晦氣我不依。」譚紹聞輸了錢,方寸亂了,心中想躲這宗賭債,未加深思,信口應了腳戶一聲。轉念一想,大不是事,又急切要走開,不料竟被腳戶纏絞住了。見白日晃這個光景,只得說道:「咱到明日起身何如。」白日晃道:「我今日這個生意該怎的?你須與我定錢,外加一日盤纏花消。」

 

  旁邊又有人摔掇,譚紹聞就手中包兒與了一個銀錁兒。白日晃道:「我明日在此相等。這銀子到毫州同王叔稱了,一總算明。」譚紹聞方才擺脫清白。一徑回碧草軒,躺在廂房床上,如病酒一般。

 

  譚紹聞這一向在軒中讀書,白日在軒上吃飯,晚間就在廂房睡。因而這一夜外出,家人並不涉意,母親妻妾以為仍舊在書房,鄧祥只說偶然在家中睡了。王中因城中市房難售,利息銀兩可怕,一嚮往鄉里打算賣地去了。所以家中個個照常,並不知紹聞賭博輸錢的事。紹聞一夜不曾眨眼,心中又悶,整整睡到日夕,方才起來吃了一點飯兒。到了晚上,仍自睡倒。左右盤算,俱不是路。旋又想到,這五百兩銀子,只那假李逵將不知怎樣撒潑催逼哩,那個野相,實叫人難當。頓時心中又悔又懼,大加悶躁起來。

 

  到了半夜。猛然床上坐起,說道:「罷了,我竟是上亳州尋我舅舅去。天下事躲一躲兒,或者自有個了法。猛做了罷。」

 

  因把睡的簿被,用單兒包了,瓶口繫在腰間,帶上假李逵找的銀子。東方微亮時,偷出的碧草軒,一徑到了府衙門街。恰好白日晃趕的牲口來,二話不說,搭了牲口,不出東門——怕王隆吉看見,一徑出南門,上亳州而去。

 

  家中不見了譚紹聞,這王氏一驚非校東寺裡抽籤,西廟裡許願。又著鄧祥、宋祿一班家人,出北門到黃河問信,菜園深井各處打撈,荒郊大墳各處尋覓自不待言,無一絲蹤跡。王氏無奈,著德喜兒上南鄉叫王中回來,王中詳問了連日因由,一口便道:「此事范姑子必知原情。」王氏叫的范姑子來,問那月寫募引的話,范姑子道:「次日到庵,寫畢一茶即去。」

 

  王氏信了,王中不依。王中寫主母呈子,自己抱告程公。程公將范姑子當堂審訊,范姑子是自幼吃過官司的人,一口咬定一茶即去,是他家急了,枉告尼僧。程公見無證據,難以苦訊。

 

  又叫了譚宅家人鄧祥問話,鄧祥供:「小家主於不見的前一日,曾在書房吃飯,晚上伺候的睡了是實。」程公已知此中必涉奸賭兩宗情事。方欲追究,忽接撫台文書,命往南陽查勘災戶,此事便丟得鬆懈。

 

  單講譚紹聞騎著白日晃的腳兒,行了一日,心中有些後侮,又要回來,偏偏白日晃有省城客商捎往毫州的書子二封,已得捎書工價三百文,堅執不允。譚紹聞也由不得自己,亦喜得免假李逵多少糾纏,只得依舊上路。

 

  曉行夜宿,進了亳州城。白日晃一直送到周小川行店門首。

 

  找完腳價,白日晃牽開牲口,自向別處投書子去。譚紹聞進了行店,早有周小川迎入櫃房。聽了土音是祥符人,問了姓名,說是尋王春宇的。周小川道:「令舅王爺昨日起身下蘇州去了。因是蘇州有書來,閃下二百匹綢子,在作坊裡染,老染匠已死,他兒子不認賬,有抵賴的意思。夥計因是王爺親手交的,同的有人,所以帶上書來。王爺昨日起身去了,將來只怕在元和縣還有官司哩。」譚紹聞聽了此言,把心如丟在涼水盆裡一般。周小川叫來廚役吩咐了幾句話,須臾臉水茶飯齊到,四盤菜兒,有葷有素,大米飯兒,一注酒兒。吃畢,譚紹聞便說在行內住下等舅舅的話。周小川道:「譚爺差了。你說你是春宇王爺的令甥,我不過因是口語相投,故此少留申敬。圖日後王爺自蘇州回來好見面的意思。其實您是甥舅不是甥舅,我如何得知?若說在行裡住下等著,我要說一句不知高低的話,敝行銀錢地方,實不敢擔這於系。這街口有座店房,門上牌兒『鼎興老店』,有房四十間,譚爺揀個於淨房兒住下,好等令舅。何如?」一面說著,一面便叫廚房火頭說道:「譚爺嫌行裡嘈雜,另尋店祝你把譚爺行李背上,送到鼎興去。我隨後送客就到。」火頭早把行李一搭兒放在背上,出門送訖。

 

  譚紹聞毫無意趣,只得出門。周小川陪同到了鼎興店。當槽引著揀了第十七號一間小房,放了行李。周小川道:「房價照常,每日十文,不用多說。」當槽笑道:「周七爺吩咐就是。」

 

  譚紹聞進了房內,周小川拱手道:「行裡事忙,不得奉陪,有罪罷。」譚紹聞也無辭可挽,只得一拱而別。周小川別過譚紹聞,向當槽說道:「這個人,他說是我行裡王春宇的令甥,也不知是也不是。他要走,隨他便宜。我只怕他是騙子拐子,你眼兒也撒著些。」當槽道:「那人是個書獃子。」周小川道:「怕他是裝的腔兒。我恐王春宇回來,果然是他令甥,這臉上便不好看了。大家留點心兒。」當槽道:「是罷。」周小川自回。

 

  譚紹聞生於富厚之家,長於嬌慣之手,柔脆之軀,溫飽之體,這連日披風餐露,已是當不得了。今晚住到鼎興店,只得謹具柴床一張,竹笆一片,稻苫一領,葦席一條,木墩一枕,奉申睡敬了。當槽送上燭來,往牆上一照,題的詩句,新的,舊的,好的,歪的,無非客愁鄉思。坐了一回,好生無聊,少不得解開褡褳,展被睡下。回想生平家中之樂,近日讀書之趣,忍不住心上生酸,眼中拋珠,暗暗的哭了一會。哭的睡著了,夢裡見了母親,還是在家光景。叫了一聲:「娘!」卻撲了一個空。醒時正打五更。二目閃閃,直到天明。這一夜真抵一年。

 

  起來時,當槽送臉水已到。洗了臉,要上街上走走,當槽送來鎖鑰說道:「相公鎖了門,自帶鑰匙,街上遊玩不妨。」

 

  譚紹聞將零錢並剩下銀子四兩,一齊裝入瓶口。走到街頭飯鋪裡吃了茶,用了點心。往街上一看,果然逵路旁達,街巷周通,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有兩句話,說得遊子客況的苦境:雖然眼前有景,爭乃舉目無親。

 

  譚紹聞原是省會住慣的人,見了這個轟鬧,也還不甚在意。

 

  游了一會,轉回店裡,悶坐到日夕,到了周小川行裡,問母舅的消息。火頭笑道:「且耐心等兩個月兒,此時不曾到半路裡。」少不得仍回鼎興店中。到晚,仍此寒床冷鋪,又過了一夜。

 

  若說紹聞此時既尋不著母舅,幸而腰中尚有盤纏,若央周小川覓個頭口,依舊回到開封,還可以不誤宗師考試。只因年輕,不更事體,看著回來愈增羞恥,又圖混過一時,只是在亳州憨等。先二日還往街頭走走,走的多了,亦覺沒趣。窮極無聊,在店中結識了弄把戲的滄州孫海仙。這孫海仙說了些江湖本領,不耕而食,不織而衣,邀游海內,藝不壓身。譚紹聞心為少動,遂要學那「仙人種瓜」「神女摘豆」「手巾變鬼」「襪帶變蛇」的一般武藝兒。免不了化費少許錢鈔。

 

  過了數日孫海仙走了,譚紹聞依舊上街走動。一日,走到城隍廟門首,只見兩個人打得頭破血出,手扯手要上廟中賭咒。

 

  許多人齊擠著看熱鬧,譚紹聞也擠在人當中一看。卻不防剪綹賊,就在擠挨中將瓶口割了一個大口子,將銀子摸的去了。眾人都進了卷棚,譚紹聞抽身回來。走動時覺腰間甚輕,伸手一摸,有些著慌,撩衣一看,只叫得一聲:「殺了我!」腰間早已「空空如也」了。譚紹聞果然掏出書獃子腔兒,走到城隍廟月台上嗆喝了一會兒。眾人那裡聽見,也有聽見掩口而笑的。

 

  只得出的廟來,飛跑到周小川行裡。見了周小川雙膝跪下說道:「你救救我!我的銀子叫人家割的去了。」周小川笑道:「你起來。這叫我怎麼說,你有銀子沒有銀子,我還不能知道哩。」

 

  譚紹聞道:「千萬看俺舅舅面上,周全周全。」周小川故意問道:「你舅是誰?」譚紹聞道:「王春宇。」周小川道:「您是甥舅不是甥舅,我也不能知道。你這樣子像是撇白的撇嘴吃、撇錢使。俺這開行的替買看吃,也管不了許多閒事。你走開罷,我忙著哩,要算賬去。」起身而去。還吩咐廚役道:「小心門戶。」總因開行一家,店中擔著客商大宗銀兩干係,怎敢與不知來歷的生人纏絞。所以周小川只是拒絕之語。

 

  譚紹聞雙眼噙淚,到了鼎興店。見了當槽的撩起衣來,指著瓶口窟窿說道:「我的銀子,被人在城隍廟門割去了。」當槽笑道:「自不小心。」譚紹聞向自己房門去開鎖,連鑰匙也被人割的去了。當槽臉上便沒好氣。只見周小川行裡火頭把當槽的叫到門前卿噥了一會兒。當槽的回來道:「相公不要著慌,這是周七爺送來二百錢盤纏,叫相公回開封去哩。」譚紹聞瞪目無言。當槽的把錢放在窗台上,走到街上叫了一個小爐匠,把鎖開了,推開門,即催譚紹聞裝行李起身。譚紹聞道:「我明日起身罷。」只見那當槽的把衣一摟,褪了褲子,露出屁股來,向譚紹聞道:「上年在十四號房裡吊死了一個小客官,且不說店裡買棺材僱人埋他,州里汪太爺又賞了我二十板,說當槽的不小心。相公,你看看我這瘡疤兒。」我不過是不要相公的房火店錢就罷。你還有人送盤纏,各人走開罷。」穿上褲子,早替譚紹聞疊起被子來。譚紹聞淚珠滾滾,只得裝了褡褳。當槽把窗台上周小川送的二百錢塞進去,替他背上。出的店門,就擱在譚紹聞肩上,扭身向南店門首,看兩人在閘板上著象棋去了。世情如此,也難怪那周小川和這當槽的。正是:越人肥瘠由他罷,秦人各自一關中。

 

  譚紹聞萬般無奈,只得背著褡褳轉出街口,向西又尋了一座店住下。次日開發了店錢,一徑出西門,直投回河南大道。

 

  看官試想,譚紹聞在家時,走一步非馬即車,衣服厚了嫌壓的脊樑背疼,革熱了怕燒著嘴唇皮。到此時,肩上一個褡褳,一替一腳步行起來,如何能吃消?走不上十五里,肩已壓的酸困,腳下已有了海底泡。只得倒坐在一座破廟門下歇了。只見一個人背著一條扁擔由東而來,到了破廟門前,也歇了腳。二人同坐一會,那人仔細端相了紹聞,開口說道:「相公呀,我看你是走不動的光景,是也不是。」譚紹聞道:「腳下已起泡了,委實難挨。」那人道:「我與相公捎捎行李,到前邊飯鋪,你只管我一頓飯錢,何如?」譚紹聞不曉得路上覓腳力、僱車船要同埠頭行戶,覓人捎行李,也要同個飯館茶肆才無差錯。

 

  只因壓的急了,走著腳疼,恨不得有個人替一替兒,逐欣然許諾。那人拿過行李,拴在扁擔頭挑將起來,一同起身西行。先還相離不遠,次則漸遠漸看不見,喊著不應。過了一條嶺,那人飛風而去。譚紹聞喘喘的到了嶺上,早已望不見蹤影。又趕了一會,到個飯鋪探問,飯鋪人都說不曾見。凡從西來的行人,有迎著的,就問:「見有一人,大鬍子,挑著一付行李不曾。」

 

  只聽得「沒有」二字,如出一口。又前行遇一座飯鋪,向一個年老掌鍋的探問。那老掌鍋的直埋怨他年輕,出門不曉事體,十分是被人拐了,又添出「沒法」兩個字。姑不說那一床被子幾件衣服,周小川送的二百錢盤纏,也全被拐去,譚紹聞忍不住,竟是望西大放號咷起來。這大路邊上住的人,這樣的事是經見的,那個管他。有摔掇他往西再趕的,有勸他忍耐回家的,各人圖當下眼淨自做生理。

 

  譚紹聞只得仍含淚西行。走上二三里,看見一個破寺院,遠遠聽有書聲,肚內餓的急了,指望一飯之賜,遂望寺而投。

 

  只見水陸正殿內,坐著一個半老教讀,臉上拴著靉靆鏡,在桌上看書。譚紹聞望上一揖,那老教讀手拿著書冊兒還了半喏。

 

  譚紹聞臉上紅了一紅,說道:「晚生姓譚,名字叫譚紹聞,河南開封府人。家父是個拔貢,也保舉過孝廉。晚生上亳州尋家母舅不遇,回程路上被人把行李拐了,萬望老先生念斯文一氣,見賜一飯,不敢忘惠。」那老教讀道:「你看滿堂都是村童,我在此不過供饌而已,凡事不得自主。莊農家請先生,一飯一啄都是有前定的,我不過自己而已,焉能旁及?況且前月十五日,留了一位過路朋友,他說他是個秀才,誰知放學之後,竟將學中包書手巾部套書兒,捆載而去。今日也非關我薄情,相公還是再尋投奔罷。如果十分沒路,我可指一去處。前邊十里許,有一座寺院,叫度厄寺,是掛鐘板吃飯,常住接眾的大叢林。相公到那可吃一兩天飯,慢慢回家。」譚紹聞道:飛何是常住接眾呢?」老教讀道:「北京八大常住,天下聞名。你們河南,也有常住,開封府相國寺,登封少林寺,汝州風穴寺,浙川香巖寺,裕州大乘寺,俱是鍾板大叢林。我少年都走過。」

 

  譚紹聞道:「他不認得,肯給飯吃麼?」老教讀道:「若一定認得才給飯吃,如何叫接眾哩。凡鍾板寺院,勿論和尚道士,遊方化齋,都許到寺裡掛單隨堂吃飯。吃過三天,職堂的就問願住願行,要走的隨走,要住的便派個職事,會農務的就做莊稼,會廚子就掌鍋,會針工就縫衣,會讀書的與他教小和尚唸經。但想吃閒飯兒卻不能。」譚紹聞道:「也許咱俗家人吃他的飯麼?」老教讀道:「只要你有個武藝兒。不然者,你就與他挑水,打柴,喂牲口都行的。你要出家,就拜個師傅,起個法名,就是他寺裡和尚。你會應酬,就做職客和尚;會算計,就做當家和尚。你若道行深了,學問好,能詩能文,能講經說法,就舉你坐方丈。你如今不如投奔度厄寺,吃過蘭天飯,或住或走,再酌奪主意。」

 

  譚紹聞只得辭謝老教讀,上度厄寺而來。忍餓到了寺門,果然好一個大叢林。坐在寺門一塊石凳上不好進寺。少時,一個頭陀出來,紹聞作揖,頭陀問自何而來,紹聞道:「河南開封人,因上亳州找尋母舅,路遇強人被劫,進退無路。心裡想到寶剎暫停一宿,明晨打點回家。」頭陀上下打量,不是捏言,告於職客和尚。職客的出來,紹聞仍如前說。忽聽寺內鳴鐘,職客的即邀進隨堂吃飯。紹聞飽餐一頓。說要拜見方丈大和尚。

 

  還有一個道土,也說要參見大和尚。職客的道:「大和尚打坐入定,待明日出定後請會。」譚紹聞聽得讀書之聲,要去看看,職客的道:「有心隨喜,我引你去。」譚紹聞跟到了小沙彌讀經地方,一所五間大廳,滿院花卉竹石,好不清幽宜人。進了大廳,見了些小和尚,自七八歲以至十四五歲,有八九個,從一個半老優婆塞唸經正字。為禮已畢,小和尚捧上茶來。吃完,一個十來歲小和尚就來問字,譚紹聞接過一看,乃是《楞嚴經》鈔本,紹聞對說了一個字。又有拿《法華經》鈔本的,《波羅蜜多心經》鈔本的,圍住問字,紹聞—一告明,小和尚各掀欣跳躍之意。那教經的和尚說道:「檀越學問廣大,可敬,可敬。」

 

  譚紹聞道:「佛經上字與儒書一般,惟有口字偏旁——」因指著「唵」、「哪」、「咖」,「這些全不認的。」教經和尚道:「那與儒學一樣的字,是翻譯過的,所以檀越認得。這口字邊字是佛家神咒語,不曾翻譯,即是我們也隨口傳,不甚透徹。檀越就留在小寺,指誤覺迷,便是開了方便善果。」說到日晚,紹聞就在這大廳床上睡下。次日就不叫隨堂吃飯,升在客堂與當家和尚、職事和尚同桌,飯是一樣的,但不與大眾同案了。

 

  次日譚紹聞要去,眾僧也不強留,任其自便。

 

  譚紹聞自哺乳褪褓之日,並不曾曉得饑字的滋味是這樣的難嘗。出的寺來,一發把悔字的境界,又深人幾層。走了大半日,腹中又漸漸空了起來,委實難受。少不得將繫腰帶兒搐了幾搐,曳著身子忍餓而行。看看日落西山天昏黑下來,心裡又饑又懼。望見前邊有個火亮兒,想定有人家。誰知到了跟前,乃是一所孤廟兒,內中有兩個乞丐向火。譚紹聞進內一望,只見赤身錁體,猙獰可畏。大吃了一驚,急退了出來。這兩個乞丐見一個秀士望裡伸頭,只說是本村後生誰在此路過,未生歹心。若曉得是遠來孤蹤,只這身上幾件衣服,便不免剝膚之患,險些兒有性命關係。

 

  譚紹聞倖免這個大難,已不知怕,又繼續西行。到了半夜光景,聽得一片犬吠,已知近了村莊。這時已實實走不動了,直是寸步徐移到了一座大門樓下。」已拴訖。譚紹聞本是一天未曾見飯的人,已扎掙不得,遂傾倒地上,靠住門墩睡去,真正好苦也!正是:世人萬般皆自取,一毫半點不因人。

 

  到了次早門扇兒響時。內出來一個五十多歲老翁,手提一面大銅鑼。看見譚紹聞吃了一驚,問道:「這位相公,你是從那裡來哩,怎麼這個模樣?」譚紹聞睜眼一看,見是一位老者。急欲起時,竟是爬不起來。老者攙了一把,方才站住,強作了一個揖,說道:「我姓譚,河南人。路人被人拐了行李,一天沒見飯,半夜到這裡。」老者道:「咳,餓壞了,餓壞了。跟我來。」譚紹聞隨著老人,到了草廳月。老人轉身向後邊催飯去了。少頃,一個少年跟著老人,拿些吃食東西放在桌上。

 

  老人讓吃,譚紹聞饑口餓腸,直欲飽餐一頓,又怕吃的多了不好,只吃得七八分,推開。

 

  方欲問姓名,忽聽有人在門前大聲喊道:「韓善人,快往橋上去,今日換橋腿磐石,人少移不動,作速敲鑼催人。」老人道:「我家有遠客,你把鑼拿的去,替我敲起來,人就到了。我昨晚已排門都對說明白了。」那人進來拿鑼,把譚紹聞看了一看,自去催人。譚紹聞此時望廳上一看,見掛著「樂善不倦」的匾額,乃是合村公贈的。譚紹聞起身作揖,致謝留飯之恩。

 

  老人道:「我姓韓,叫希美,草字兒韓仁山。一生好蓋廟建寺修橋補路。村西有一座石橋,乃是元朝大德二年我家前輩爺爺修的。所以叫韓家橋。如今壞了,我是功德主,募化了二百多兩銀重修,我包了總囊。今日下橋腿,我所以早起來催人。我見相公伸出手來蔥筍兒一般,必定是識字的,我想請相公幫幫忙,上個佈施簿兒,寫個錢糧人工數兒。事完時我一總送相公回家。我這偌大村莊識字人少,只有一個考過的,他如今住了房科。我的字兒一發不深,上的佈施簿兒俱不清白。相公肯留不肯?若不肯時,我送相公三百錢盤纏,相公自回家去。」這譚紹聞一向遇的都是無關切的話頭,兼且餓怕了的人,便一口承許,圖事完時,或者騎個頭口,也是好的。

 

  話剛說定,那提鑼的進來說道:「韓善人,石匠等著說句緊話哩。」韓仁山便邀譚紹聞同往。到了莊西橋頭,只見黑沈沈一大片人,喊喊叫叫的下橋腿大石。石匠卻又顧不得與韓仁山說話。韓仁山引到橋北邊一所觀音堂內,指著桌上簿兒,交紹聞執掌。恰好有東村送來佈施銀錢、口糧等件,譚紹聞掀開簿兒,舉筆便寫,果然清清白白。韓仁山喜之不勝。因此譚紹聞遂在韓仁山家住下,幫辦起橋工。

 

  過了七八日橋將完工,韓仁山與譚紹聞在橋頭看墊土,只見從東來了一輛大車。到了新橋頭,車上三個人都跳了下來,說道:「新橋土虛,慢慢椎過去罷。」譚紹聞看那人時,一個卻是盛宅門客滿相公,那兩個不認的。遂向前問道:「那不是滿相公麼?」兩人對面作了一個揖,滿相公全不料譚紹聞到此,急切想不起來。譚紹聞道:「你看什麼?不認的我了?」滿相公方才想起,大驚道:「好天爺呀!你如何到此處?」譚紹聞遂把尋母舅到亳州,回來路上行李被拐,如今以韓善人為依的話,提了一番。滿相公道:「您這些讀書的憨瓜,出了門,除非是坐到車上,坐到轎裡,人是尊敬的;其餘若是住到店裡,走到路上,都是供人戲玩擺佈的。」韓仁山看見是譚紹聞同鄉,便上前作揖。譚紹聞道:「這便是韓善人。」滿相公忙致謝道:「多承老善人款留之恩,異日必有重報。」韓仁山也見橋工將完,正想送』譚紹聞回家,只慮無人作伴,今日恰好遇此同鄉,可一路行走,甚覺放心。便把這個意思直說了,齊邀三人到家。叫車也跟的轉回村來。到了門首,一揖讓進。

 

  卻說滿相公緣何到此?原是奉了家主盛希僑之命,下蘇州置辦戲衣,順便請來了兩個昆班老教師。路繞亳州,看看生意,故從此經過。譚紹聞是主人盟弟,一向相熟,豈有不同伴相攜之理。本是兩相承請的事,韓仁山把話講出,即一口承諾。韓仁山款待一日,再留不住,送了譚紹聞兩串大錢,又叫車戶添了草料,即送客人起身。滿相公作了別,昆班教師從廂房出來道了攪擾,譚紹聞再三拜謝。韓仁山向譚紹聞道。」幫助橋工,功德不校相公回家好好唸書,功名自有上進。」說罷倒有愴然之意。譚紹聞竟是眼眶濕了起來。出門登車,車戶一聲呼嘯,那車飛也似去了。

 

  此服行夜宿,不一日望見繁塔。譚紹聞怕有人見,躲在車後。車走開封宋門,逕至娘娘廟街盛宅門首停下。正是:

 

  舟拋滾浪狂鳳催,此日才能傍岸來。

  只為曾無船尾舵。幾於魚腹罹凶災。

 

第四十五回 忠僕訪信河陽驛 賭奴撒潑蕭牆街

 

  卻說譚紹聞同滿相公一車兒進了開封城。到了盛宅門首,眾家人連忙迎住道:「回來了,辛苦,辛苦。」滿相公跳下車來忙謝道:「掛心,掛心。」兩個昆班教師也下的車來,譚紹聞也只得下車。眾家人已知那兩個是教師,後下車的一個年幼美貌的,只當是連蘇州旦角兒也接的來。細看卻是譚紹聞。眾皆愕然。

 

  滿相公讓著一同進宅,早有人報知盛公子。盛公子飛風兒出來,口中說道:「卸車,卸車。」到了二門,卻撞著譚紹聞,盛公子也顧不的問個來由,只說道:「賢弟,你先到東書房坐,我去看看車去。」譚紹聞跟定滿相公同到了東書房。滿相公一聲喊洗臉水。只聽盛公子在外急口吩咐道:「作速卸車,我先看看蟒衣鎧片女衫子何如。」吩咐已畢,來到東書房。進門來,譚紹聞為了禮。滿相公也去作揖,盛公子連聲道:「多事,多事。」滿相公只得住卻。兩個教師磕了頭,盛公子就問起戲上話來。須臾,寶劍兒、瑤琴兒一班家人,抬來棕箱皮箱,盛公子叫作速打開,看起戲衣。又與滿相公談論絲絛花樣,講起價值秤頭來。譚紹聞吃完兩傑茶,說道:「我要回去哩。」盛公子道:「你且再坐。」譚紹聞本來自己沒興,見盛子只是一心戲子戲衣,並未問他自何而來,心中好生沒味。又坐了一會,說:「我果要作速回家哩。」盛公子道:「你忙的是什麼?你再坐一會兒,我還要問賢弟話哩。」扭過頭來,又問起兩個教師,你會幾個整本將起來。譚紹聞羞中帶個怒意,起身要去,盛公子道:「也罷,我送賢弟。過幾天串成了頭一本,我請賢弟來看戲。不許不到。」滿相公跟著盛公子送客,盛公子送至大門,一拱即回。譚紹聞。與滿相公說了一會話,致謝攜歸之意。卻早寶劍兒跑了出來,催滿相公作速回去說話。原來盛公子一向也不知譚紹聞外出,今日也不知與滿相公同車回來,只覺得走了一個客,一發好說那戲上的話。正是: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人。

 

  且說譚紹聞出了盛宅,單單迂道繞路而行。走了些小巷,跳了些菜園,曲曲彎彎到胡同口,三步兩步進了自己後門。

 

  王氏正在樓下哭哭啼啼想兒子,猛可的見紹聞進來,既驚且疑,說道:「兒呀,是你?」揉揉眼淚,仔細一看,果是兒子。又道:「你上那裡去了這些時?這是你爹爹不在了,你竟是要閃我的。」扯住衣襟,又放聲大哭起來。譚紹聞因累旬受苦,今日歸了自己窩巢,也哭了起來。冰梅、趙大兒、老樊婆聞聲都已來到。雙慶兒、德喜兒、鄧祥、蔡湘也喜主人回來,齊到樓院來看。

 

  孔慧娘出的東樓,眾人閃開,到了堂樓下,王氏仍哭個不住,聲聲道:「我守寡的好難煞人呀!」趙大兒、樊婆也不住的用衣襟子拭淚。冰梅只是把興官推與王氏,說:「你叫奶奶不哭罷。」惟有孔慧娘通成一個啞子樣兒。此非是孔慧娘眼硬不落淚,正是他識見高處,早知此身此家已無所寄了。

 

  王氏略住了哭,道:「大兒,樊家,備飯與大叔吃。」譚紹聞將近一月半光景,那曾有可口如意的飯來,今晚到家,才吃了個妥當。黃昏時,王氏糊糊塗塗教訓了半更,各自回房睡了。

 

  次日日上三竿,譚紹聞方才起來。家中別無所忌,惟怕見王中的面。然到家半日不曾見王中,卻又心中生疑。慧娘、冰梅面前也不好詢問。趙大兒東樓取茶杯,譚紹聞因問道:「您家王中哩?趙大兒道:「他往河北尋大叔去了。」紹聞無言。

 

  要問王中因何上河北去尋人?這有個緣由。原是自紹聞去後,王氏著鄧祥去南鄉把王中喚回。王中詳問了范姑子請寫募引的情由,將范姑子具稟本縣程公。程公問了,范姑子抵死不敢說出紹聞被張繩祖請去那一段內情,緣范姑子使了夏逢若轉托銀子四兩,恐怕受賄情重。此是范姑子刁處。程公南陽公出,此事便丟的鬆懈。王中心下著急,無法可施。欲向地藏庵再訪確信,范姑子堂上受辱,腹中懷鬼,把庵門用石頭頂了,再叫不開。王氏叫寫招子,張掛四門。王中細想,家主走脫,難說一個僕人敢寫招子貼在通衢不成?且張揚出去,與家主臉面有礙,後日難以做人。此事萬不可行。料定主人定是貪賭戀娼,必然不曾出城,遂檢可疑之地,每日細心查訪。

 

  一日,王中心生一計,叫來雙慶兒說了。雙慶兒直往張繩祖家說道:「俺家大叔,在此丟了一條汗巾兒,叫小的來齲」這是出其不備的好法子。怎知這張繩祖因盤賭逼走了人,且系程公取的儒童首卷,又怕弄出人命干係,早已囑咐老賈以及手下人等,咬定牙說:「半年來譚相公並不曾到此。」話俱套通,所以答應雙慶兒的話,上下俱是一色。雙慶回來說了,王中就有幾分不再向張繩祖身上疑影。

 

  若說在盛宅窩藏,已知會王隆吉去蹤跡幾回。況希僑這半年只是招募挑選生、旦、丑、末,不像留客在家光景。王中又著雙慶兒細查夏鼎腳蹤,卻見每日在街頭走動,他家裡又不是窩藏住人的所在。王中胡算亂猜,做夢兒也打算不到亳州上,心中只疑偌大誠內,也是納污藏垢之聚會。不得已,結識些平日不理的破落戶,市井光棍兒,婉言巧問,想討個口氣兒。竟也得不到一絲兒音耗。

 

  忽一日宗師行牌,自河北回省,坐考開封。王中料主人必出應試。不料考開封一棚,亦不見紹聞回來。這王中才急的一佛出世,把少主人的生死二字晝夜盤算起來。無可奈何,竟每日街頭巷尾茶柵酒肆中,如元旦撥勺聽靜一般,單單聽個話音兒。

 

  一日在府衙門街經過,見一酒館內有兩三場子吃酒的。王中心裡一動走了進去。要了一壺酒,擎著杯兒聽人說話。又見一個背包袱的進來,有一場子吃酒的都起來拱手讓坐,一團兒坐下。說了一陣江湖上套話,那人忽道:「我前日在河陽驛,見了一宗拐帶人命事。」只這「拐帶人命」四字,把王中嚇了一個冷戰。欲待上前去問,卻又苦於無因。只得傾耳細聽。那人拍手揚腳,一面吃酒,一面說將起來:「這宗命案,是有兩個拐夫伙拐了一個女人。兩個拐夫,一個年紀大些,一個年紀輕些。到了河陽驛,那年紀大些的硬把那年紀輕些的勒死了,掛在一棵桑樹上,像是行客失意自縊模樣。誰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恰被鄉保撞見,拿住稟了那縣裡老爺。老爺驗屍,轟的人山人海來氯說那年輕些的拐夫和被拐女人本是姦情。」王中聽到這裡,心中更加起疑。便提壺酒兒來到桌前,說道:「我看這位老兄,通是豪爽。我敬一盅。」那人道:「不敢討擾。」

 

  酒館中半酣的人,好的是朋友,大家就一齊讓坐。王中移坐在一張桌子上,又叫酒家添酒。再斟開時,王中笑著說道:「從來刁拐女人,多是年輕的。老兄先說那吊死的人,有多大歲數。」

 

  那人伸了兩個指頭兒說:「不過二十內外。」王中道:「老兄沒聽的人是那裡人?」那人道:俗個被拐的女人,像是黃河南,咱這邊那一縣的人。人多,擠的慌,也沒聽真。」王中道:「屍場上,你沒見縊死人穿的是啥衣服。」那人道:「像是衣帽齊整。皂隸皮鞭打,誰能細看。」王中心中有事,此時便如坐針氈。又問道:「此是幾日事?」那人想了一想說:「我是十三路過河陽驛。是十三日了。」王中道:「我本該多奉幾杯兒,爭乃有一點小小緊事,失陪了。」眾人那裡肯放,定要回敬。

 

  王中不肯再留,說:「我是本城,理當敬客,焉有討擾之理。」

 

  那人方才問姓,王中道:「弟賤姓王。」又問:「住何處?」

 

  王中道:「我在東門外泰山廟後祝」那人道:「明日我奉拜。要說場子鼓兒詞,萬望老兄作個稗官主兒。」王中道:「在家等候就是。」王中作別回家,心中好生不安。又不敢把這凶信對主母說,只含糊說:「大相公有了河北信息。」王氏即叫王中上河北查訪。王中說:「明早便要起身。」王氏發給了盤費。

 

  王中次早起來,去到前廳譚孝移靈前祝禱道:「小的在街上聽了一個信兒,料想大爺生前端方正直,沒有一點壞陰騭的事,斷乎不至如此。但只是小的心下放不安穩,要往河陽驛打探這遭。大爺陰靈保護,只叫大相公及早回來罷。」這閤家大小俱不曾知。走到馬房叫蔡湘備了頭口,牽出胡同口,搭上行囊,出西門而去,剛剛出了西關,恰遇一家埋人,車上拉了一口薄皮館材,後邊跟著一個老婦人,聲聲哭道:「我那一去再不回來的兒呀!」王中心下好不掃興悶氣。只得把牲口打開,急超過去。

 

  走了二三日,要在滎澤河口過黃河,偏偏大北風刮起,船不敢開,只得回到南關住下。餵上頭口,心中好不焦躁,鎖了住房門,對店家說:「我進城走走。」店家說:「不妨事。」王中進城,見街市光景,大讓祥符。將至縣衙門口,看見一個卦鋪,上寫「大六壬」三個字。王中識字不多,這三個字卻認的。

 

  心下有出門遇埋人的事,最不興頭,直到鋪內,問個吉凶。那鋪內老人見了王中,便道:「請坐。」暖壺內斟了一杯茶送過來,問道:「相公是要起課,是要測字呢?課禮是一百大錢,測一個字是十文。」王中道:「央老先生測個字罷。」那人老拿過一支濃筆,一塊油粉牌兒,說道:「相公請寫。」王中接過筆來,寫了一個王字。那老人道:「相公是問什麼事?」王中道:「是尋人的。」老人細審了王中面色,說道:「大不好。王字上邊看,是一個干字,下邊看,是一個土字。想是做下什麼有干係的事,如今就了土。中間看,是一個十字,橫看是個三字,只怕還應在這十三上。」這個十三的話,與王中酒館內聽的日期正相符合。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問道:「我聽的信就是十三日,管是凶多吉少也不可知。」老人道:「我的話是最靈的,所以滿城人呼我甘紫峰做甘半仙。你初進鋪內說央我測字,這有個央字,今天已日夕,這有個夕字,一個夕字加上央字,分明是個殃字。只恐現已遭殃。所以我據理直斷,說是大不好的消息。若不然者,我豈不會說好話奉承人麼?」王中本是尋人心急,又被黃河阻隔,測個字兒,不過想聽兩句好話,圖自己寬心,夜間好睡。誰料這老人說了就土遭殃凶兆,兼且又說是十三日,心內反又慌了七八分。又說道:「我再說一個字兒,煩老先生仔細測測,看有個解救沒有?」甘紫峰道:「也罷。」王中道:「我識字不多,只會寫自己名子。」遂寫了一個中字。甘紫峰道:「你說一個字,這一個合起來是『不』字了,又寫一個『中』字,分明是『不中』二字。」王中心中悶悶,數了二十文錢,放在桌上,鬱鬱回店而去。自己說道:「料定是寬心的話,反弄了些悶脹到心頭。或者大相公有幾分不妥,也未見得。」正是:飽嘗奔走足風霾義?義僕忠臣共一懷;非是屈原曾問卜,鄜州老杜兩草鞋。

 

  王中過了一夜,次早風平浪靜過了黃河,又急行了一巳次早走了半日,見路旁一座木牌坊兒,路上行人念道:「韓文公故里」,北邊寫著:「西至河陽驛五里」。心下想道,不遠了。

 

  天色尚早,少不得遇人便要聽口氣打探消息。

 

  又走了三四里,將近河陽驛,路北有個萊園,遠遠望著一個年幼的絞轆轤,一個老人在那裡澆菜。王中到了園口,下的牲口來,拴在一株老柳樹上,提著鞭子到了井邊,說道:「討口水吃,解解渴。」那老人道:「請坐。我去與相公燒碗茶兒罷。」王中道:「不消。只這水兒便使得。」老人取個碗來,在桶內取水,雙手捧與王中。王中強吃了兩口,說:「夠了。」

 

  因說道:「你老人家這一園子好萊蔬,可見是勤力人。」那老人道:「吃虧前日縣裡老爺檢驗了一遭屍,看的人多,都擠到園裡,把半畝好韭菜都踩了。相公你看,東邊一帶,都踐踏的成那個樣子。」這王中心裡正為此事,恰好得了頭緒,便問道:「是什麼事麼?」那老人道:「是因拐帶吊死的。」因指園外一棵桑樹道:「就死在那棵樹上。」王中道:「是怎麼一個來由?那吊死人有多少歲數了?」那老人道:「是這南邊邵家莊邵三麻子,四十多歲,專一興販人口,開人窩子。那一日有個男人拐了一個女人,被他看見了,他本是那一道的人,便知道是拐帶,三言兩語盤問住,就哄到他家,圖賣這注子錢。他家還窩著兩個女人,連新來的共是三個。恰好人家趕的來了,蹤跡到邵家莊,得了信兒,同了河陽驛鄉約地保壯丁團長,二更天到他家搜人。他先把新來拐夫和女人隔牆遞出去逃跑。又領起他販的那兩個女人,也要翻牆逃走。誰知孽貫已滿,邵三麻子把腿跌壞。料事不脫,不知怎的半夜摸到這桑樹上吊死了。

 

  那個拐子到河陽驛西,也拿住了。前日官府驗屍,驚動了一驛的男女老少來看屍場審口供。我該造化低,把半畝韭菜踩壞了。」王中道:「這是幾日的事?」老人向年幼的道:「忘了是幾日了。」那年幼的說道:「我去與我丈母做生日,是十三了。」王中道:「這裡再沒人命事麼?」老人哈哈笑道:「人命事還擎住幾宗呢。」王中已知這事無干。謝了擾,看天尚早,騎上牲口,復照舊路而回。心中又笑又惱又喜又悔,笑的是酒館遇的那人,略有些影兒,便謅的恁樣圓范;惱的是測字的卻敢口硬;喜的是三里無真信,此事與我家相公不相干;悔的是自己畢竟有些孟浪。但仍不知家主究上何處去了。

 

  依舊曉行夜宿,進了省城。此時譚紹聞已回家四天了。

 

  王中到後胡同口拴了牲口,進了樓院,方欲回復主母,院中卻無一人。只聽得前街喧嘩,王氏與趙大兒、樊婆,都在二門口聽吵嚷。

 

  王中到了前院,趙大兒道:「你快出去,人家打大叔哩!」

 

  王中吃了一驚。連馬鞭子不曾放下,就出的大門。只見假李逵一手扯住譚紹聞袖子嚷道:「咱去衙門裡堂上講理!借銀不還,出外躲著,叫俺受祥興號楊相公的氣。」旁邊姚杏庵勸解不祝滿街人都圍著看。王中不知所以,跑上去抱住譚紹聞問道:「這是為的啥?要那一宗銀子?」譚紹聞幾曾受過這樣羅皂,不料過來的是王中,羞的無言可答。白興吾接道:「是借的賈大哥五百銀子。我是保人。」王中道:「你明明是朋謀伙騙。」這老賈雖說扯住譚紹聞,到底不敢過為放肆,況心中本無氣惱,不過是弄個沒趣,嚇的譚紹聞把銀子給的速些罷了。

 

  忽見王中發話,知是譚宅家人,打了也沒甚事,伸手撮住衣領,劈臉便是一耳刮子,打得王中牙縫流出血來。

 

  這蕭牆街看的人,都發了火,吵將起來。說道:「青天白日,要銀子不妨,為甚打人!」緣王中是街坊器重的,所以人俱不平。老賈見不是路頭,話兒便柔弱上來。白興吾勸說道:「有文約在你手裡,盡早少不了你的,為什麼動粗?」老賈趁著往東退走,還發話道:「是你畫的押不是?主子大了想白使銀子,叫俺替你頂缸受氣。」白興吾推著,只顧走只顧嚷的去訖。

 

  譚紹聞羞羞慚慚,進了家中。這王中雖系僕人,自幼伺候譚孝移,俱是斯文往來體統事體,那曾經過這個摧折。走進前院,看見主人靈柩,不知慟從何來。爬到地下,才磕一個頭,還不曾說出話來,只見趙大兒從後院飛也似跑來,說道:「天爺呀,不好了!大嬸子斷了氣兒了!」這一下子都慌了。王中也忘了受假李逵的打,一團兒到了後院裡。這正是:

 

  賢媛只合匹佳兒,鴛隊依依共羨奇;

  一自檀郎歸匪類,教人懶誦好逑詩。

 

第四十六回 張繩祖交官通賄囑 假李逵受刑供賭情

 

  且說孔慧娘天生聰明,秉性柔和。自幼常聞父親家訓,婦女「德、言、容、功」的話說,固是深知,即是丈夫事業,讀書致身的道理,也是齊曉的。並那立朝報國,居官愛民,青史流芳,百年俎豆的話,也聽父親說過。心下這個明白,直是鏡兒一般。近日見丈夫所為,般般下流,眼見這些丈夫事業,是沒份了。今日一發拉在街心,吆吆喝喝,還有什麼想望呢。若是那些中流女人,現今守著肥產厚業,有吃有穿,也將就過的。

 

  爭乃慧娘是個不論貧富,只論賢不肖的見識,如何嚥得下去?

 

  所以街上吵時,聲高聲低,直達深閨。這慧娘身上軟了,麻了,一口痰上了咽喉,面部流汗如洗,四腳直伸不收,竟把咽喉被痰塞住,不出氣兒。冰梅一見,丟下興官,急將慧娘抱在懷中,淚流滿面,聲聲只叫:「大嬸子,醒醒!」王氏聽得冰梅叫聲,急忙走來,也扶住頭叫道:「我那孝順的兒呀,你快過來罷!」趙大兒慌了,尋酸惡水灌著利痰。王中到東樓外問明,飛跑上姚杏庵鋪內討方兒去。這興官雖無甚知識,手拿了一根飴糖,硬塞到慧娘口邊,只叫:「娘吃糖。」冰梅心如刀割,只像怕塌了天一般。閤家慌的沒法兒。紹聞徘徊院中,倍覺難堪,自言自語道:「我幹的原不成事,你也氣性太大。」

 

  王氏忽然想起書櫃中真橘紅,恰恰湊手,尋著灌下去。遲了一杯熱茶時,慧娘咽喉作聲,冰梅用手推揉,少時吐了一口稀涎,漸漸透過氣來。王氏道:「老天爺若叫俺孩子好了,烏豬白羊,年節時還願。」趙大兒送來一杯姜茶,慧娘呷了兩口。

 

  興官遞飴糖到慧娘手裡,慧娘奄奄氣息才說出話兒,道:「你吃罷。」王氏道:「你怎的又把舊病犯了呢?」慧娘道:「這一會兒也不害怎的,娘放心罷。」

 

  眾人見慧娘已蘇,各自照料己事。只冰梅抱著興官,奉茶送湯。趁空兒勸慧娘道:「大嬸子氣性大,要忍耐著些,也想開著些。」慧娘道:「冰姐,不是我有氣性。只是惹氣,也是人家有的,難說咱家惹的卻是這一號兒氣。這一號兒氣,許人家惹,怎許書香人家,弄出這一場羞辱。」因細語道:「我身上已有大病,自己心裡明白,多管是不能久了。」冰梅道:「請醫生調治就好了。」說話間譚紹聞進的門來,也知妻妾在說些什麼,可惜自己沒有說的。

 

  一夕無話。到了次早,紹聞與王中主僕相見,紹聞害羞,王中也覺的害羞,彼此都無可言。王中也不敢問老賈討索的是何款項。紹聞也不好說是被人哄醉,輸了賭賬。王氏只喜嬌兒重逢,賢媳無恙,也不大究所以。

 

  忽一日早起,雙慶引了一個差人到前院,手執著一張朱票兒。上邊寫著:祥符縣正堂程,為賴債不償,反肆毒毆事。據賈李魁稟前事稱,譚紹聞欠銀五百兩,押券作證,賴債不償,反肆毒毆。

 

  為此票仰去役,即喚譚紹聞並家人王中,保人白興吾,當堂質訊。勿得需索,違誤干咎。火速。須票。

 

  譚紹聞看完縣票,心中惶恐,不能不叫王中計議。一面安置來役,是不用說的。

 

  看官試想,紹聞欠債,本系賭賬,假李逵有七個頭八個膽,敢去鳴官麼?原來此中有個緣故,是從紳士結交官長上起的。

 

  從來紳士盤賭窩娼,一定要與官長結識。衙署中奸黠經承書吏,得勢的壯快頭役,也要聯絡成莫逆厚交。就如同那鳥鼠同穴山中一般。程公南陽查勘災黎,上台委令主簿董守廉代拆代行,這就引出這一事端。假李逵到譚宅放肆一回,惹出合街公憤,幾乎挨打。張繩祖已是不敢再叫去催討這宗銀子,又怎甘心放下口邊肥肉,因與王紫泥計議道:「譚家這個孩子,去年一次叫他贏了一百兩,不過是給點甜頭,誰料再不吞釣。前者費了多少計策,承許下多少人事,才按到他身上五百兩,他還拿了七兩現銀子去,竟是偷跑了。那時我真怕弄出人命官司來,又怕跟究出范姑子那一番情節——范姑子上了堂,只用一拶子,定會滿口承招。現今程縣公是百姓的父母,光棍的閻王,咱兩個這不大前程,便要到『有恥且革』地位。罷罷罷,講說不起。

 

  譚紹聞如今回來了,這才把心裝到肚裡。日昨我叫賈李魁去問他要這宗銀子,這老賈全不曉得,問主戶人家子弟要賭賬,不過是將將就就,哄到手中便罷。這個粗皮狗攮的,不知怎的發了威,惹得蕭牆街街坊一齊發火。多虧白存子在那街上開過酒館,臉兒熟,連推帶勸,才走開了。如今若叫老賈再去索討,這狗肏的有酒膽無飯膽,他又不敢出門邊兒。老王你看,若說這宗銀子捨了罷,咱連這范姑子四兩,夏逢若十兩,譚紹聞七兩,倒花了二十一兩本錢,叫人怎麼處?」王紫泥道:「老沒呀,張天師出了雷——你沒的訣捏了。我問你,咱一向相與官府圖啥哩?如今程公不在衙,老董署理印務,他是與咱極相好的,性情活動,極聽人說。不如咱如今備下一份禮兒,說是與他賀喜,說話中間就提起這事。不過承許老董一個數目兒,一張票子出來,還怕譚家這娃子賴了這賬麼?」繩祖笑將起來,拍著王紫泥肩背說道:「俗語云:『廝打時忘了跌法』。正是有勢不使不如無。這一次算我服了你,就這樣辦。」

 

  於是張繩祖辦了十二色水禮,王紫泥街上買了一個全帖,央人寫訖。各人戴了新帽,穿了新衣,脫了鞋換上靴。老賈挑禮盒,竟上主簿衙門而來。傳了名帖,送進禮物,只聽門役喝了一聲:「請。」董公早站在滴水簷前,二人鞠躬而入。為了禮,吃了茶,董守廉道:「年兄光降,已覺敝署生輝,何敢再承厚貺。」王紫泥道:「父母署理堂務,自是各上憲知人善任,陞遷之兆,指日可期。虔申預賀,惟祈哂納。」張繩祖道:「合城已傳父母坐升之喜,百姓們家家稱慶。」董守廉道:「那有這話。只是堂翁南陽公出,藩台命弟護理,不過是代拆代行,替堂翁批批簽押,比比銀糧而已。遠還有不能勝任之恐。」又說了幾句官場套話,張繩祖以目視王紫泥,王紫泥會意,便道:「目下城內有一宗極不平之事,若不告父母知道,就算相欺;若告於父母,又恐父台生嗔。」張繩祖道:「這是父台治下,理宜稟明的事,托在素愛,不可隱諱。」董守廉道:「什麼事,聆教就是。」王紫泥道:「張捨親有個表侄,叫賈李魁,借與蕭牆街譚紹聞銀子五百兩,現有花押文券可證,中人白興吾作保。這賈李魁向譚紹聞索討這宗銀子時,不惟不給銀子,且叫惡僕王中,打了一頓馬鞭子。如今賈李魁羞憤之極,情願只要四百兩,餘者願申頂感之情。」董守廉心內動了慾火,連聲道:「這還了得!這還了得!只叫令表侄,等我進堂上衙門去,補個字兒就是。這還了得!」兩個見話已入港,又敘了幾句沒要緊的閒話,吃了一杯茶,告辭而去。董公送出,又致謝了盛惠。

 

  二人出了主簿衙門,到了家中。張繩祖笑罵道:「你怎不說是你的表侄呢?」王紫泥道:「不說是親戚,豈不是對官長扯淡麼?」遂叫假李逵到了面前,一五一十說明,笑道:「炮內轟藥已填滿,只用你這一點兒就響。」遂即商量,請了一個代書蔡鑒寫了稿兒,謄了真,用上戳記,與錢一百文,開發出去。次日假李逵拿著狀子,恰遇董守廉上衙,馬前遞上。準備好打上風官司。

 

  全不料日方午時,程公前站回到署衙,說老爺已到朱仙鎮,日夕便可進署。董守廉原是代簽代比,全無交代。出城接著程公,程公問些藩撫司道的話。進城稟見,繳差已完,說了些南陽賑濟災黎事宜。晚上進簽押房,蠟燭輝煌,程公批閱呈詞。

 

  只見內中有告譚紹聞賴債一詞,便叫禮房,將學台考卷送閱。

 

  禮房送進宅門,程公要看譚紹聞名次先後,誰知出了孫山。心中有幾分著怒。問了禮房,方知誤考。又將賈李魁稟詞復看,便提筆批了「准提訊」三字。將批詞發出,著該房速速傳稿。

 

  批了行字,催了謄細。傳票進來,過了硃筆,發於宅門。又閱了些文卷,事完就寢。

 

  所以譚紹聞早起,便有差役票拘。譚紹聞少不得喚王中計議,方說出張宅醉後,被人哄了五百兩的話。王中也沒主意。

 

  紹聞方欲回後邊去,那差人不依。兼且紹聞身無功名,一遇詞訟,沒有護身符兒。那差人也不言語,把一條鐵鏈子,早放在桌上。王中心內著慌,袖內急塞上銀子,還承許下事後補情的話,差人方才把鐵繩收訖。紹聞只得陪差人吃飯,只呷了幾口湯兒,看那差人狼吞虎嚥的吃。飯吃完時,要帶他主僕同行。

 

  正是:

 

  人犯王法身無主,黑字紅點會催人。

 

  紹聞少不得與王中跟上衙門來。交與頭役。頭役急催喚賈李魁、白興吾到案,那差人只得飛也似去了。

 

  譚紹聞主僕在班房內,連尿泡也不甚便宜。少頃只聽得喝堂之聲,知道程公坐了大堂。也不曉得料理的甚事,遠遠的只聽得喝聲,忽作忽止。又遲了一會,那差人將假李逵、白興吾也帶到班房。假李逵見了譚紹聞,開口便罵道:「沒良心的撇白賊,借人家銀子想著撒賴,到來生變牛馬填還人。」譚紹聞吞聲不答。差人把假李逵吆喝了幾句,假李逵方住了口。

 

  只見一個門役到門口道:「犯證到全,領上去聽審。」這差人領著一齊到了儀門,吩咐原告干證跪在東角門,被告跪在西角門。遂將朱票提著飛跑到堂上,跪下將票呈上,大聲稟道:「賈李魁一詞,原被到案聽審。」門役將票兒放在公案,程公看了說道:「呈原案。」該房將賈李魁稟詞放在案上。程公緣昨夜事忙,略為注目,批了准訊。今日要審此案,須得將原詞細閱一番。只見上面寫著:具稟人賈李魁,住城東南隅保正王勤地方,稟為賴債不償,反肆毒毆事。緣譚紹聞借到小人銀五百兩,白興吾作保,現有花押文券可證。小人向伊索討原銀,不意譚紹聞勒掯不償,且喝令惡僕王中,手執馬鞭子,肆行毒毆。似此以強欺弱,小人難以存活。為此具稟青天老爺案下,恩准拘追施刑。

 

  原告賈李魁

 

  被告譚紹聞王中

 

  干證白興吾並花押一紙

 

  程公看完,便叫賈李魁上堂。

 

  皂役一聲傳喚,賈李魁跑上堂來。跪到案前道:「賈李魁磕頭,求老爺作主。」程公打量一番,問道:「你就是那個賈李魁麼?」賈李魁道:「小的是。」程公道:「譚紹聞借你五百兩銀子,是做什麼使用呢?」賈李魁道:「小的借給他,原不知作何使用。」程公道:「你不知他有什麼緊事,就借與他麼?我且問你,你怎的有了這五百兩銀子呢?」賈李魁道:「小人零碎積的。」程公道:「你與譚紹聞是親戚,是朋友哩?」

 

  賈李魁道:「俱不是。」程公道:「借五百兩銀子也算民間一宗大事,你為甚的不系親戚不系朋友,就白白借與使用?」賈李魁道:「他是祥符有名主戶,料想借與他不妨。不料倚勢不還,還喝令僕人打小的。」程公道:「你既知他是好主戶,為什麼給他五百銀子不圖個利息?」賈李魁遲了一會道:「小的不好圖息。」程公道:「你這五百銀子何處交付?」賈李魁道:「張宅。」程公道:「那個張宅?」賈李魁道:「張老沒家。」

 

  程公問道:「這宗事並無這張老沒?」衙役代回道:「這人外號兒叫沒星秤,是個監生。」程公笑了笑,手拿著一條紙兒問道:「這就是你們借銀交契麼?」賈李魁道:「那是譚相公親手畫的押。」程公道:「為甚的文契上是這個假李逵,狀上又是這個賈李魁呢?」賈李魁道:「小的是不識字愚民,靠老爺作主。」程公道:「你且下去。」賈李魁下堂而去。程公心中暗道:「分明是個真李逵,何曾假來!地方上人命重案,都是這樣人鬧來的。可恨!」

 

  又喚白興吾上堂。白興吾跪下,問了姓名。程公道:「保債不是易事,他兩家借這銀兩,你是何所圖而作保?」白興吾道:「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下無人事不成。」程公道:「可厭的話,打嘴!」皂役打了十個耳刮子。打完,程公道:「我只問你,何處交付?」白興吾道:「小人酒館內。」程公道:「可是酒館內,你記得清白麼?」白興吾道:「譚相公在小人酒館內曾借過銀子。不止這一次,上年就借過一遭。」程公道:「下去。」白興吾下堂。

 

  喚譚紹聞上堂,跪在案前。程公道:「譚紹聞,你借這個賈李魁銀子不曾?」譚紹聞道:「借過。」程公道:「作何使用?」譚紹聞道:「還債。」程公道:「還的是債,借的不是債麼?」譚紹聞見程公顏色改變,不敢答應了。程公又問道:「你如何誤了考試?」譚紹聞亦無言可答。遲了一會,說道:「母親病重,想童生的母舅。童生奉母命上亳州尋母舅去了,宗師案臨,因此誤考。」程公大怒,連拍著醒堂木兒,高聲道:「你與這一起光棍廝混,也學會這一種不遮醜的白話。要尋母舅,你沒家人,也有雇工;沒有雇工,難說一個省會地方,覓不出一個人來下亳州,定要你親去麼?況且你母親病重,你還能離的寸步麼?」

 

  程公也不再問。叫王中上堂。程公問道:「你是譚宅所用家人麼?」王中道:「小的是家人。」程公道:「本縣只問你馬鞭子這話。」王中道:「小人從河北回來,從後門進家,只聽得前門吵嚷,手中馬鞭子不曾丟下,便往外跑。那賈李魁已把小人家主撈著往外走。小人抱住不放,他把小人打了一掌,打的小的滿口流血。所供是實。」程公點點頭兒。不再下問。

 

  叫賈李魁、白興吾一齊上堂,四個並跪公案前邊。程公看了一看,說道:「你們是一起賭博,強索賭債,彼此爭執,還敢膽大瞞天來告謊狀!」賈李魁道:「不是賭博,是借債,只求老爺作主追比。」程公道:「若是借債,這五百兩銀子,也算民間一宗大交易,也該有個文契,寫的有頭有尾,成色秤頭俱要註明。為甚的撕一條紙兒,沒頭沒腦幾個字,就過了一注子大財?賈李魁你說實情。」賈李魁道:「委實是借債,不是賭博。」程公道:「既然是借債,為甚一個說張家交付,一個說酒館交付?」賈李魁始知口供互異,露了馬腳。心生一計,回說道:「若果然是賭博,小的情願與譚紹聞一替一板子挨,有甚不敢承招呢?」這一句話,不過是料程公念譚紹聞是個童生,受刑之後,難以應考,少不得往借債上推問的意思。不料這一句話觸的程公大怒,道:「好一個惡棍!本縣因你們這宗賬明是賭欠,本意只圖就事結案。不想你分外株連,俱是干係他人前程的話。你口稱張監生家交付,明是在張監生家賭博。看夾棍來,先夾你這原告、干證,一個張宅交銀,一個酒館交銀,口供互異情由。」

 

  門役喝了一聲:「皂隸夾人!」皂隸房一聲喊,堂上來了七八個虯髯大漢,把那個三木刑兒,早豎在堂上,喝一聲:「大刑到!」滿堂應聲。白興吾著急,連聲說道:「是張家說合,酒館交銀!」程公道:「再打他這個嘴!」早有一個皂隸從背後抱住白興吾的頭,打了二十個耳刮子。打的兩腮發腫,滿口吐紅。程公命作速把這賈李魁夾起來。幾個皂隸按住,把襪子褪了,光腿放在三木之內,一聲喝時,夾棍一束,那賈李魁早喊道:「小的說實話就是,原是賭博呀!」

 

  不說此時譚紹聞、王中早魂飛天外。且說角門外張繩祖、王紫泥伸頭內望,原指望董主簿受賄追比,不料錯撞在這個縣包爺手裡。遠遠望見要動夾棍,張繩祖覺口中苦味,已是膽經流出綠水。王紫泥褲襠中早犯了遺尿之症。

 

  再說程公,見賈李魁招了賭博,已知哄誘書愚,並使譚紹聞誤了考試,耽擱功名。怒上加怒。賈李魁在夾棍眼內,疼痛難忍,只得把地藏庵范姑子怎的送信,王紫泥、張繩祖得信怎的要酒,紹聞怎的吃醉,黃昏怎的哄賭,臨明怎的寫票畫押,供了個和盤托出。程公見扯出尼姑來,怕扯的頭緒多了,難以就事結案,便道:「再要胡說,定要再枷。放他起來。」遂叫傳呼張繩祖、王紫泥到案。程公方要拔簽差人,賈李魁道:「王紫泥、張繩祖他兩個,現在二門外看審官司哩。老爺只叫這二人到案,便一清二白。」程公即著門役叫二人上堂。那張、王二人在二門以外伸頭正望,猛然兩個差人,走到面前道:「二位紳衿,老爺有請。」這一驚,真是滿月小兒聽霹靂,骨頭兒也會碎的。少不得隨著衙役,像軟腳鴨子一般,上堂跪下。

 

  程公道:「二位既系紳士,無故在衙署前探頭伸腦,看些什麼?」王紫泥道:「原是會課回來,見父母坐堂,略站一站兒,看看王法。不敢犯父母的堂規。」程公道:「料二位無事也不來。既為紳衿,緣何開場誘賭,知法犯法?這來衙門走動,不是希圖夤緣,就想把持官長。若不重懲一番,本縣就要吃你兩個撮弄。暫且押在班房,準備細審。待詳革以後,便於施訊加刑。」

 

  程公說罷起座,雲板響亮,堂鼓鼕鼕幾聲,退堂回後宅而去。

 

  有詩為證:

 

  峨冠博帶附斯文,璧水藻萍泮水芹;

  末職貪婪聯契好,惟愁指斷脊樑筋。

 

第四十七回 程縣尊法堂訓誨 孔慧娘病榻叮嚀

 

  卻說程公原是個嚴中寓慈,法外有恩的心腸。若是這宗誘賭之案,盡法究治起來,范姑子就該追去度牒,飭令還俗;張繩祖、王紫泥就該褫革巾帶;王學箕、雙裙兒就都該到案加刑;譚紹聞也該追比賭債懸贓——清官以之充公用,貪吏以之入私囊。爭乃程公慈祥為懷,口中雖說了「詳革」「開場誘賭」,傳稿轉申,卻留下空兒,叫張繩祖、王紫泥,自行生法求免。這兩個果然遍央城內縉紳,懇恩免詳,情願受罰。遞了改過自新甘結,程公批了「姑准從寬,仍前不悛,定行倍懲」字樣。次日早堂,把賈李魁責了三十大板,白興吾二十大板,取具與譚姓永無葛籐的遵依,發落去訖。

 

  單留下譚紹聞、王中二人,跪在堂前。程公教訓道:「譚紹聞呀,你豎耳細聽。本縣取你,原為當場文字英發超雋,複試時見你品格軒昂俊秀,看你是遠到偉器,遂定了你為首卷。況府試時,仍是首卷。本縣自喜相士無差,這兩隻眼睛也自信得過。學台案臨,本縣南陽公出,只料你必蒙進取,為掘井簣山之伊始。誰料你自外栽培,被這一幹不肖無賴之徒誘賭,輸下賭欠,且又私自遠揚。以致被白興吾、賈李魁屠沽廝役毆辱踐踏。且又轟至公堂,鳳鸞鴟鴞咬做一團。本縣若執『物腐蟲生』之理究治起來,不說你這嫩皮肉受不得這桁楊摧殘,追比賭贓不怕你少了分文。只你終身體面,再也不得齒於人數。本縣素聞你是個舊家,祖上曾做過官,你父也舉過孝廉,若打了板子,是本縣連你的祖、父都打了。本縣何忍?並不是為你考試,像你這樣人,還作養你做什麼?嗣後若痛改前非,立志奮讀,圖個上進,方可遮蓋這場羞辱。若再毫末干犯,本縣不知則已,若是或被匪案牽扯,或是密的訪聞,本縣治你便與平民無異,還要加倍重懲,以為本縣瞽目之戒。」

 

  這一場話,把一個王中,說的也忘了程公是官,也忘了自己跪的是堂口;竟是眼中噙淚,肚裡磕頭。紹聞觸動良心,雙淚俱傾。程公看見這個光景,亦覺惻然,吩咐主僕回家,好好唸書。主僕下堂而去。程公又料理詞訟,不必贅說。

 

  單說紹聞與王中轉回家中。雙慶兒在街中探聽,早把上風官司的話,報於王氏。紹聞進堂樓上坐下,氣色兀自不定。王氏道:「那一遭兒姓茅的騙咱,被官府打頓板子。這一遭賈家又騙咱,又叫官府打頓板子。管情咱主戶人家子弟,再沒人敢騙了。若不是官府厲害,這些人還有叫人過的日子麼。」紹聞無言可答。王中回房,整整睡了二日,其氣惱可不言而喻。

 

  且說孔慧娘,那一次與茅家官司,已氣得天癸不調,遲了一年多,月信已斷。此番又生了暗氣,漸漸咳嗽潮熱,成了癆瘵之症。王氏素愛其賢,催紹聞用藥調治。請姚杏庵診了脈,這月水不調四字,一猜就著,自然是加減四物湯、歸脾逍遙散之類,互換著吃起來。病情有增無減。又聽說知府衙中,有請的江南名醫,叫沈曉舫。譚紹聞與外父孔耘軒商量,費了許多委轉,請至家中。沈曉舫診了脈,到了碧草軒,告於孔耘軒道:「令愛之症,固是氣血兩虛,但左關的脈,現了危變。大抵是婦人喜怒,鬱結成了一個大症。從來心病難醫,只因其病在神,草根樹皮,終不濟事。弟聊寫一方,只雲塞責。若要痊可,還須另尋高明。」孔耘軒點頭稱善。開了一方,即要告辭。譚紹聞再三懇留,沈曉舫決意要去。這才是名醫國手,不肯以性命為僥倖的意思。慧娘吃了沈曉舫藥方,標症略除。再欲懇時,一來知府衙門,侯門深似海;二來即令再請,沈曉舫診視已明,也就不肯再為勞而無益之舉。紹聞又請了本城新出時醫張再景來看,極口把以前的醫生痛加詆毀,把從前立的方子重為批駁。

 

  究之張再景的本領,也不過是聽說心虛少寐,只須茯神、遠志;聽說口乾塊疼,只須是五味、三稜而已。見病勢日漸沉重,自辭而去。

 

  忽一日,王氏正在樓下,只見後胡同鄭大嫂進的樓來。這鄭大嫂,就是譚孝移自丹徒回來,打端福兒時,來望的鄭翁娶的後婚老婆。王氏讓坐道:「你等閒不來,想是今日閒了。」

 

  鄭大嫂道:「我沒事也討不得閒。聽說大相公娘子身上不快,我來望望。」王氏道:「大嫂費心。」鄭大嫂道:「如今城西南槐樹莊捨藥哩,大奶奶何不去走走,拜付藥呢?」王氏道:「我沒聽說這話。」鄭大嫂道:「是上年天旱,槐樹莊擂了一個馬子,說是猴爺,祈了一壇清風細雨。如今施金神藥,普救萬人。有命的是紅藥、黃藥,沒命的多是黑藥,或是不發藥。才是靈的。昨日我的侄女病的命也不保,我去拜了一付紅藥,就吃好了。我所以今日來對大奶奶說。」王氏道:「那馬子跳起來我怕的慌。」鄭大嫂道:「如今沒馬子,只用燒上香,放下一盅水,有藥即下在盅內。」王氏道:「離城多少路呢?」鄭大嫂道:「不遠,在惠家莊南邊有半里路。」王氏忽然想起滑氏,也要看看他,遂說道:「今日去的麼?」鄭大嫂道:「天天有人在那裡,如何去不的。」王氏道:「你引我去何如?」

 

  鄭大嫂道:「我就去。」王氏便叫德喜兒催蔡湘套車。

 

  蔡湘把車套好,撈在胡同口。王氏帶了買香紙的錢,同著鄭大嫂,攜著樊爨婦,坐到車上。德喜緊跟著。蔡湘鞭子一場,轉彎抹角,出了南門而去。

 

  卻說王氏臨行,鎖了堂樓門。冰梅引著興官兒在東樓伺候慧娘。只見趙大兒進來,慌慌張張說道:「有一個女人,背個包袱,說是會治玻聽說嬸子有病,情願調治,不要謝禮。現在廚房等著哩。」慧娘聽說,忙道:「只怕是卦姑子罷。堂樓門鎖著不曾?」趙大兒說:「鎖著哩。」慧娘道:「你快出去跟定他,寸步莫離。冰姐,你把這樓門上了,把興官放在床上,交與我。你上樓把花門開了,伸出頭望下看著,小心東西。」

 

  冰梅剛剛頂上東樓門,卦姑子早已敲著門屈戌兒,叫起門來。

 

  慧娘直如不曾聽見一般。叫了一會兒,將窗紙濕破,一個眼朝紙孔兒看慧娘,說道:「好一位小娘子,生的菩薩一般,如何病懨懨的?我在街東頭治蘇家女人病,如今好了。聽說小奶奶身上不好。我來看看。不圖咱什麼東西,不過是我婆婆在神前許下口願,治好一百個婦人病,就把口願滿了。如今治好七七四十九個,添上小娘子,就是五十個整數,還了一半子。往西再到河南府、南陽府治病去。小娘子開門罷。」這孔慧娘直是一個不答。卦姑子又說道:「抱的好一個小相公兒,我今日治一個就好活兩個。若是不治,只怕這小相公想娘,也是難指望的。」慧娘依舊不答。卦姑子又道:「我這藥不用火煎,也不是丸藥,只是一撮紅面兒。一口水就吞下去,才是靈驗哩。不忌生冷,也不忌腥葷。遇著我,是小娘子前世緣法。」慧娘仍自不答。這興官想吃乳,慧娘無法可哄,哭將起來。卦姑子道:「不吃我的藥,只怕有的哭哩。」冰梅聽的哭聲,下的樓來,將近內房門,慧娘擺擺手,又叫上樓。這卦姑子一發惱了,大拍窗欞而去。又到廚房,叫趙大兒燒茶吃。趙大兒方欲應允,提了一把廣錫壺兒下茶葉,卦姑子道:「我有茶葉。」接錫壺在手,揚長出門而去。趙大兒出門追趕,其行如飛。趙大兒只得放開,捨了錫壺,緊閉後門。回來告於慧娘,慧娘道:「小事。」冰梅抱起興官,問慧娘如何一句話不答,慧娘道:「奶奶不在家,理當如此。」趙大兒道:「奶奶在家,必上卦姑子當。」

 

  這話不必再述。單講王氏車上對德喜道,要在惠家莊下車。

 

  及到惠養民門首,德喜道:「這就是惠師父大門,停車罷。」

 

  王氏與鄭、樊二婦人,一齊進了門,滑氏正在院中洗衣,看見了笑道:「哎喲,好親家母呀,啥風兒刮上來?」讓屋內坐下,開口便道:「如今分開了,也不像人家了,親家母休要笑話。」

 

  王氏道:「從你走後,俺家何嘗像人家哩。」吃了茶,說起為慧娘拜藥的話,滑氏極願同去,王氏喜之不勝。

 

  大家不坐車,走了半里路,到槐樹莊。只見一株老槐樹下,放了一張桌兒,上面一尊齊天大聖的猴像兒,一隻手拿著金箍棒,一隻手在額上搭涼棚兒。臉前放著一口鐵鑄磬兒,一個老嫗在那裡伺候。有兩三家子拜藥的。樊爨婦叫德喜兒買了樹下一老叟的香紙,遞與王氏,四人一齊跪下,把盅兒安置在桌面上。老嫗敲磬,王氏卻祝贊不來,滑氏道:「譚門王氏,因兒媳患病,來拜神藥。望大聖爺爺早發靈丹妙藥打救,明日施銀——」滑氏便住了口看王氏,王氏道:「十兩。」滑氏接口道:「創修廟宇,請銅匠鑄金箍棒。」老嫗敲磬三椎,眾人磕了頭起來。遲了一會,揭開盅上紅紙,只見盅底竟有米粒大四五顆紅紅的藥。一齊都向王氏祝喜,王氏吩咐與敲磬老嫗一百錢,命德喜兒雙手捧定盅兒。到了惠家莊,滑氏又與了一個大碗,將盅兒放在裡面,囑了德喜小心。

 

  滑氏留飯,王氏道:「還要打發吃神藥。」滑氏也不敢留,王氏與二婦人,依舊上車進城。到了胡同口,進家。德喜後到,把藥遞與王氏。

 

  王氏送到東樓,向慧娘說了原因。慧娘不欲吃,心中感激婆婆仁慈,不勝自怨,因婆婆親身拜禱,只得將神藥服訖。笑道:「這藥倒不苦不鹹。」

 

  王氏指望指日可痊,誰知漸漸臥床不起。王氏也因久病惹厭,樓上埋怨道:「人家說百日床前無孝子,著實羅索人。」

 

  譚紹聞連日被盛希僑請去看串新戲,也不在家。惟有冰梅日夜不離,慇勤伏侍。

 

  那一日夜間,慧娘昏昏沉沉睡去。睜開眼時,只見冰梅在燈下流淚。叫了一聲冰梅,冰梅急把眼淚拭乾,笑嘻嘻道:「是要茶麼?」捧過茶來,慧娘吃了兩三口。慧娘道:「興官哩?」冰梅道:「在床東頭睡了。」慧娘道:「你先哭什麼?」

 

  冰梅笑嘻嘻道:「我沒哭。」慧娘道:「我已看的明白了。」冰梅笑道:「我是灰迷了眼,眼酸,揉的流出淚來。」慧娘道:「你沒哭也罷。你聽我對你說,我這病多不過兩三天光景,不能成了。」冰梅道:「全不妨事,且寬心。」慧娘道:「我想和你說會話兒,我死後,你頭一件,照管奶奶茶飯。奶奶漸漸年紀大了,靠不得別人。第二件,你大叔是個沒主意的人,被人引誘壞了。我死之後,你趁他喜時勸他,只休教他惱了,男人家性情,若是惱了,不惟改不成。還說你激著他,他一發要做哩。你的身份微,我也替你想過,就不勸他也罷。第三件,你一定留心興官讀書。十分到那沒吃穿的時候,也只得罷休;少有一碗飯吃,萬萬休耽擱了讀書。還有一宗話,若是他爹再娶上來,你要看他的性情,性情兒好,要你讓他;性情兒不好,也要你讓他,未必不如咱兩個這樣好。」只這句話,直把冰梅說的淚如簷下溜水,沒有點兒滴的,再不能抬起頭來。慧娘又道:「我死後,你也休要想我。我到咱家,不能發送爺爺入土,不能伺候奶奶,倒叫奶奶伺候我。且閃了自己爹娘。這個不孝,就是陰曹地府下,也自心不安。」話未畢,興官轉身醒了,慧娘道:「你抱他起來,我再看一遍兒。」冰梅叫興官兒:「娘叫你哩。」興官揉著眼起來,便爬到床西頭。慧娘道:「好孩子,只是將來長大了,記不清我。」冰梅道:「興官,與娘作揖兒。」慧娘道:「休叫如此,一發叫我心如刀攪一般。我說的話多了,喘的慌,你還放下我睡罷。」冰梅扶慧娘躺下,又把興官抱著睡到床東頭。

 

  到了次日早晨,慧娘已是氣息奄奄,十分不好。冰梅告於王氏。王氏慌了,著德喜兒往盛宅叫譚紹聞,著雙慶兒請孔耘軒。譚紹聞在盛宅清晨起來,正與昆班教師及新學戲的生旦角兒在東書房調平仄,正土音,分別清平濁平清上濁上的聲韻。

 

  德喜兒急切不得見面。及見面時,日已三竿。譚紹聞聞信急歸,孔耘軒夫婦已到多時。孔耘軒一向不喜女婿所為,不曾多到譚宅,今日女兒將死,只得前來訣別。慧娘猛睜開眼,看見父親在床邊坐了一個杌子,把那瘦如麻稈的胳膊強伸出來,撈住父親的手,只叫得一聲:「爹呀!」後氣跟不上,再不能多說一句話兒,眼中也流不出淚來,只見面上有慟紋而已。孔耘軒低頭流淚。孔夫人再欲問時,慧娘星眸圓睜,少遲一個時辰,竟辭世而去。

 

  紹聞也不料慧娘今日即死。到家時,外父外母圍著病榻,自己也覺無趣。慧娘絕氣,閤家大哭。紹聞夫婦之情,也不免大慟起來。

 

  大家哭罷時,孔耘軒向王氏與譚紹聞道:「親家母,姑爺,小女自到府上,不曾與府上做一點兒事,今日反坑累人,想是府上少欠這個福薄丫頭。棺木裝殮,一切俱聽府上尊便,不必從厚,只遮住身體,便算便宜了他。」王氏哭道:「我可也是不肯呀,這娃兒才是孝順哩,我如何忘得他?」說罷又大哭起來。孔耘軒揮淚道:「我回去罷。叫拙內在此看著收殮,也是他母女之情。」譚紹聞道:「外父少留片刻何如?」耘軒道:「我在此難以悶坐,卻又不便宜看入殮。我坐車回去罷。黃昏時,叫掌燈來接你外母。」出了後門,孔耘軒流淚滿面,又回頭看看門兒,一面上車,一面低著頭大慟。

 

  譚紹聞也自揣平日行徑,不合此老意思,只得悵然進家。

 

  又見冰梅抱著興官,向隅而泣,哭了個少魂無魄。

 

  此下抬棺木、殮衣衾的話,不必細述。黃昏時孔纘經到來,大哭一常等的裝殮後,命家人打燈籠,將孔夫人接回。

 

  譚紹聞覺得王中不在家,諸事都沒個頭緒。次日一早,急差人往南鄉叫王中。原來王中在南鄉辦理賣產還債的事體,與經紀已有成說,賣地三頃,宅院一處,買主名喚吳自知。忽聞少主母病故,頓時成了一個啞子。跌腳歎道:「敗的由頭來了!」

 

  少不得與房地行經紀,同了買主吳自知,另訂進城交價日期。

 

  遂並來人一齊到家。王中進門,見少主母棺木,停在廳院東廂房。向前磕了一個頭,不敢落下淚來。忍不住回到自己房內,大慟一陣子。歎道:「好一個賢慧的少主母,為何死得太早!」

 

  急揩乾眼淚,出來料理喪事。

 

  主事的是王隆吉,辦雜事的是王中。鄰舍街坊,與一班同盟兄弟,都來弔唁。五日塗殯,遂把一個聰明賢淑的女子,完了一生。正是:縹緲微魂漸赴冥,喃喃細囑那堪聽,閤家號哭尋常事,萬古傷心一小星。

 

第四十八回 譚紹聞還債留尾欠 夏逢若說媒許親相

 

  話說譚紹聞將孔慧娘塗殯廂房,已過了三日。只見盛宅寶劍來說道:「俺家大爺說了,譚爺近來遭際不幸,在家必是不舒坦,邀往俺宅裡散心。請的還有陪客,今日要演新串的戲。小的隨帶有車來,就請坐上同去。」譚紹聞道:「既是你大爺費心,我身上有新服不便,待我換個衣帽何如。」王中忽到跟前道:「南鄉里那個買主吳自知,同經紀來交價。還有吳自知兒子。我已讓到軒上。須得大相公與他面言。」譚紹聞即向寶劍兒道:「你只回去。我現有一宗極不得已的事,扯撈住不能脫身。只管開戲,不必候我。」寶劍道:「這事王中哥盡可照應,何必譚爺親理。前日俺家賣了一處當鋪宅院,共是七千多銀子,不惟俺大爺不曾與買主見面,就是這幾斗銀子,俺大爺也不曾見面哩。」王中道:「俺家如何比得府上,割絕血產,是一定要親身哩。況大相公有新喪在身,也不便驟近堂戲場兒。大相公吩咐一句,叫他回去罷,省得他等著。」譚紹聞果然吩咐寶劍兒回去,自上碧草軒來會吳自知。

 

  到了軒中,吳自知一夥起身為禮,便讓譚紹聞上座。譚紹聞道:「我是主人,那有僭客座之理。」吳自知仍自推讓。經紀道:「坐下罷,咱是客哩。」吳自知方才坐下。王中進來,吳自知又連忙起來讓道:「王哥坐。」王中彎彎腰兒道:「客請坐。」紹聞見吳自知是個村愚,無可與言。」心中又想著盛宅,便出來叫王中,低聲道:「這是那裡一個鄉瓜子,起來欠去的,厭惡人。並不像個財主腔兒,難說他會有銀子麼?」王中道:「大相公不知,是咱只賣三千兩,所以他只買三頃地、一處宅院。若是要一萬兩萬,他也不費周章哩。南鄉有名大財主吳自知,咱城中許多客商家,行常問他出息揭債哩。」譚紹聞道:「這宗交易,你與他成了罷,我實實不能見那個腔兒。我心裡悶,回家去睡睡兒。叫雙慶、德喜您三個過銀子,事完時,只把賣地文契拿到家中,我畫個押兒就是。」王中欲再挽留,譚紹聞已自回家中。

 

  王中也自恃心中無他,遂與吳自知成了交易。這些敲天平、立文券之事,不必細述。王中到家,仍自請譚紹聞到了軒上,驗了包封,押了文券。吳自知作別,到了門口旁邊,取了他的糞筐、糞叉,其子背著盛銀子口袋。王中道:「吳大哥太不像了。」吳自知道:「聖人爺書上說過,萬石君拾糞。」一拱而別。經紀另訂日期清邊界、正基址,這也不必再說。

 

  王中回到軒上,與德喜、雙慶、鄧祥包了三氈包銀,到樓上交王氏收了。王中便說請客還債之事,王氏道:「賣了地土,銀子也叫在家暖暖兒,何必恁急。」王中道:「事不宜遲。銀子在家一天,包內不能長一分一厘,人家賬上會長,管著許多利錢哩。」譚紹聞道:「你說的是,目下就寫帖兒。」王中隨著譚紹聞到了軒上,開了書櫃,取出帖兒,譚紹聞寫了,王中即刻抱定護書匣兒,各處投遞。晚間自然預備席面。

 

  到了次日,雙慶、德喜軒上灑掃,揩抹桌椅。傍午時,來的是隆泰號孟嵩齡,吉昌號鄧吉士、景卿雲,當鋪宋紹祁,綢緞店丁丹叢,海味鋪陸肅瞻,煤炭廠郭懷玉等。此中也有欠揭債的,也有欠借債的,也有欠貨債的,也有請來陪光的。一齊都到了碧草軒。譚紹聞謝了前日光吊,眾客謝了目下叨擾,為禮坐下。孟嵩齡道:「今日譚爺有召,叫小弟輩卻了不恭,領擾自愧。」譚紹聞道:「杯酒閒談,聊以敘闊。」鄧吉士道:「當年老太爺在日,就是這樣多情。總之,咱們住在府上馬腳下,竟是常常的托庇洪福。」閒話間,泰和號大債主王經千到了。讓座寒溫已畢,譚紹聞便講還債的話。王經千道:「些須何足掛齒。」譚紹聞道:「一千五百兩行息銀子,也就不為些須,怕日久還不到時,日累月多,便未免積重難擎。」王經千道:「譚爺若不講起,小弟也不好啟齒。委實敝財東前日有一封字兒,要兩千兩行李,往北直順德府插一份生意。小弟也盤算到府上這宗銀子,只是一向好相交,不便啟齒,叫譚爺笑我情簿,說這幾兩銀子,值得上門問一聲?」紹聞道:「王二爺好說。弟為這一宗銀子,時常籌畫奉還。昨日棄了一宗薄產,得了千把賣價,今日通請列位,索性兒楚結一番。」當鋪宋紹祁道:「少爺今日,只管把王二爺這宗息銀清楚。俺們都是少爺房戶,遲速惟命。」煤炭廠郭懷玉道:「少爺說還債,也是一番好事,爽利把賬目算的一算結了局。一來少爺心淨,二來也不枉少爺今日賜飯。若是礙情阻面,久後累的多了,倒叫少爺吃虧哩。少爺不欠我分毫,我還欠房租八兩,所以我便宜說話。今日爺們來赴席,斷不料有還債的話,賬目必不曾帶來,何妨各著盛價回鋪取去?」綢緞店丁丹叢,海味鋪陸肅瞻俱道:「你說的是什麼話,少爺既要清楚時,只改日算明數目送過條子來,除了房租,下欠若干,叫少爺隨心酌奪。不完時,再算房租。若像你說的,豈不是顯咱生意人單單只曉得銀錢中用?咱們只把王二爺這宗息銀,替算一算,楚結為妙。」景卿雲笑道:「丁爺陸爺所見極高,就是如此罷。」因向王經千道:「王二爺賬底,想不曾帶來。就差貴價到寶號裡,問夥計們,把譚爺這宗賬抄的來,或把原約捎來。爽快還完時抽了這張揭票,也是快事。」王經千道:「原約我就帶著哩。」孟嵩齡道:「一發更妙。」王經千在腰間紙袋內,掏出來一張揭約,王中早把算盤放在桌上。鄧吉士伸指撥算,算完時說道:「原銀一千五百兩,累年陸續找過息銀九百兩。本銀不動,目下連本帶息,共該二千九百五十兩。王二爺,且說錯也不錯?」王經千道:「一絲兒也不錯的,來時敝夥計也是這樣算的。」孟嵩齡道:「少爺命取行李來,當面把天平過了。王二爺這宗賬是得過息的,今日既是一剪鉸齊,王二爺想是還有個盛情。」王經千道:「既是爺台們說,難說我該怎的?我讓十兩。」郭懷玉道:「非是俺的主人家,俺們便這樣向他,十兩未免太少。」王經千道:「叫譚爺說,幾番找息銀,成色、秤頭並沒有足的。敝夥計不依,譚爺曾說過,完賬時並不求讓。這是譚爺親口吩咐過的。總是叫弟回店去時,見的夥計們才好。這十兩也就不算少。雖說見了八九百利息,究實時候也太長了,且零零星星,委實誤了敝店裡幾宗大事情。弟受了夥計們埋怨,弟也是說不出來的,只為譚爺一向交好,也暗地裡吃了許多苦。既然眾爺台說,今日一把兒完結,只求譚爺把行李請出來,看後大家再商量。」

 

  原來膏粱子弟欠債,是從來不上心的。俗雲日月如箭,只到了行息揭票上,這箭還比不得這個快法,轉瞬便隔了年頭。

 

  今譚紹聞得了三千地價,實指望還了王經千,余剩的並把眾房客的揭借,以及貨物賒價,俱各一齊楚結。王中不識字,也不知少主人欠債究有多少,比不得老主人在日,閻相公賬房,是一清二白的。今日忽聽鄧吉士算明唱出數目,方曉得所售吳自知地價,僅僅只可完王經千一宗。主僕俱各悵然。

 

  紹聞出的碧草軒,叫聲王中,王中跟將出來。到了樓院,紹聞道:「我只說三千銀子,完得各宗賬目還有餘剩,誰知泰和號一宗,除舊日找過息,今日尚有將及三千之數。這卻怎麼處?」王中道:「我所以說賣產還債,就是這個意思。這利息債銀,轉眼就是幾倍。如今不如把這一大宗銀子索性兒全還了,王相公或讓或不讓,俱是小事,只求一筆勾消。餘下借欠、貨賬,畢竟有房租可以抵消,日後再作區處。這是一定主意。」

 

  紹聞道:「不然。今是通請眾客,原說還債,若叫泰和號一包兒提去,當下臉面不中看。不如各人都叫有些,日後再作區處。

 

  也不是什麼難事。」王中道:「欠了人家債,休說臉面不好看的話。惟有結了大宗,是正經道理。」紹聞道:「你如今同雙慶、德喜,先拿一千五百兩到軒上,把本銀完訖,本到利止,豈不是好?剩下一千五百兩,看光景酌奪。」王中道:「一定該完了一宗大債。」紹聞道:「不然。」早叫雙慶德喜跟定到樓下,紹聞將銀封數了一半,包在氈包內,令拿到軒上。又吩咐鄧祥去賬房,取了舊日閻相公用的天平架兒,也送到軒上。

 

  紹聞展開氈包,孟嵩齡啟了整封,說:「王爺請看。」王經千搖搖頭兒,說道:「成色不足的很。」鄧吉士道:「當日原銀,弟們也不曾見過,但既是得過息的,也不得太為執一。就照這樣敲了罷。豈有棄產價銀,倒還不上息債之理。」遂敲了一千五百兩。還剩幾兩秤余。王經千道:「這若是算息,還多五十兩,若是算本,並求一總賜完。」紹聞道:「息是不能完的。俗話說,本到利止。餘下息銀,改日再為湊辦,一次楚結。」王中便插口道:「息銀也是現成的,目下即去搬來,宋爺們一搭兒敲敲罷。」紹聞瞅了一眼說:「那的現成?你不用多言。」王經千是生意歷練之人,那肯把這個主顧,一刀割斷,便道:「餘下一千四百五十兩,既不現成,這樣一個厚交,弟豈肯過為逼勒,情願將原約撤回,另立一紙借券,只求改日如數見賜。」譚紹聞聽說改揭為借,心中早有八分喜歡,說:「承情之甚。」早已自己取了一張紙兒,便寫起借約來。王中吃先時吆喝,一句不敢攙言。譚紹聞寫到中間,王經千攔住筆說道:「也須寫個過後還期,弟好到店中見敝夥計們。」紹聞道:「五個月。」王經千急口道:「一個月。一個月過期,依舊三分行息。」兩個拿住一管筆,彼此不放。眾人見事不落場,評了三個月為限,過期不還,二分半行息。王經千兀自不依。

 

  眾人語意已有幾分重濁,王經千才放開手。紹聞即如眾人所言寫訖。畫了押,撤了原約,交與借約。王中心中悶悶。

 

  饌已久熟,碟盞上來。譚紹聞盡了主人之禮,眾客遜謝讓座。酣飽閒話,已成入更時候。各鋪裡俱打燈籠來接。還債的話,也不能更說了。王經千自著來人,將銀兩運去。

 

  譚紹聞收了秤余,吩咐收拾傢伙。主僕事完,各自安寢。

 

  正是:

 

  斬草除根不盡,萌芽依舊潛藏;

  莫笑今日養癰,早已剜肉做瘡。

 

  且說譚紹聞賣地得銀,還債不肯盡用,還留下一千五百兩,圖手頭便宜。不知怎的早到夏鼎耳朵裡,偏聽的件件切實,如宗宗見了一般。一日搖搖擺擺,走上碧草軒來。恰紹聞在案上展開詩韻本兒,要查一個冷字的平仄,好對昆班教師講說。夏鼎躬腰一揖,紹聞拋書還禮不迭。夏鼎笑道:「恭喜,恭喜。」

 

  紹聞道:「喜從何來?」夏鼎道:「我與你查對了一門好親事,豈非一喜?還不知你怎的承謝我哩。」紹聞笑道:「未必就好。」

 

  夏鼎道:「你先說明白謝儀,我方對你說。那一頭已承許下瓶口順袋兒,你且說你的罷。」紹聞道:「事成自有重謝。你先說是誰家?」夏鼎道:「說成了咱還是親戚哩,我還少不了送飯行餪敬禮兒。原是我的乾妹子,姓姜,婆子家姓魯。」

 

  紹聞道:「那就不用說了,我不娶再醮。對家母先難張口。」

 

  夏鼎道:「雖說過了一層門限兒,看著也算是再醮,其實不是再醮。緣魯家這男人,害的童子癆症,看看垂危,氣息奄奄,他家說要喜事沖沖。娶到家未足三日,男人就死了,把這個上得畫的女娃兒,閃的上不上,下不下。他家也覺良心難昧,只等一個讀書人家子弟,等年同輩,情願把舊妝奩陪送。每日曾托家母,家母叫我留心。今日恰好遇著賢弟這個宗兒。我前日奉吊,想說這話,見人客轟轟,不便開口。今日特來說媒,恰好相遇,想是一定該成的。閒話少提,你如欲見,就跟我去相看相看,現在東瘟神廟看戲哩。只眼中見見那個樣範,也算你今生一番奇遇。只怕你一見面,我要不盡心給你說成,你必把我恨死,咱還朋友不成哩。」紹聞道:「我不信我一定該娶寡婦麼?我不去。」夏鼎道:「娶不娶由的你。你去看一看,誰就強撮合麼?你全作看戲散散悶兒。」紹聞道:「若說看戲散悶,咱就去走走。」夏鼎道:「你帶上幾兩銀子,我有話說。」

 

  紹聞指著腰間瓶口道:「現成的。這是昨日秤余。誰知賣產業的秤頭,比生意天平大些,一千多銀子,就多出七八兩。」夏鼎笑道:「那是我經過的。」

 

  出的軒來,一路同行。夏鼎再三埋怨,不該往張繩祖家去,紹聞道:「我不聽你的話,幾乎吃了老賈的大虧。」夏鼎道:「程老爺那三十板子,幾乎把這狗肏的打死了。該!該!」

 

  閒敘中間,已到瘟神廟門口。進的廟院,戲台上正演《張珙游寺》一出。看戲的人,擠擠挨挨,好不熱鬧。夏逢若附耳向譚紹聞道:「那卷棚東邊,那老者是家母,你是認得的。家母東邊,拴白頭繩的就是此人。」譚紹聞留神一看,果然柳眉杏眼,櫻口桃腮,手中拿著一條汗巾兒,包著瓜子,口中吐瓜子皮兒,眼裡看戲。譚紹聞捏捏夏逢若的手,悄聲說道:「好!」

 

  夏逢若臉望著戲台,笑著道:「何如罷,你說?」又少聽了幾句唱,夏逢若扯定譚紹聞手,說:「你跟我來。」一直上卷棚來。將登階級時節,夏逢若故意高聲道:「譚賢弟,你看看這廟中兩牆上,畫的瘟神老爺戰姜子牙的顯功。」這個譚字,是平日有話,叫姜氏聽的意思。二人進廟觀壁上圖畫,廟祝就讓卷棚旁邊喫茶。譚紹聞辭道:「大會事忙,各自照理,不敢起動。」夏逢若道:「渴的要緊,正要吃盅茶兒。」廟祝命小徒弟掇了一盤茶,譚紹聞接茶時,恰值戲台上惠明出來,一聲號頭響,譚紹聞只顧看惠明舞跳身法,錯把熱茶傾了半盞在身上。

 

  口中連說:「失儀,失儀。可惜忘了帶手巾來。」夏逢若早走向女人一邊,叫了一聲:「娘,帶個手巾不曾?譚紹聞賢弟熱茶燒手,把衣服濕了。」那姜氏早已看到眼裡,把汗巾遞與夏鼎的母親,說道:「乾娘,這不是汗巾兒,轉過去。」夏鼎母親接在手裡,又轉遞兩個女娃兒手,夏逢若方才接著,交與譚紹聞,抹去衣上水痕。譚紹聞好不心醉,說道:「這汗巾我污了,改日換一條新的罷。」夏逢若道:「你也休把這看做是舊的。」

 

  二人正說打趣的話兒,只聽階砌下石碑邊,一人高聲道:「好賊狗肏的,看戲徒躁脾,休要太惹人厭了。再遲一會,兩個忘八肏的,也不知該誰肉疼哩。」譚紹聞吃了一驚,向夏逢若道:「不成戲,咱走罷。」夏逢若道:「也罷。這底下也不過是白馬將軍解圍,也沒啥看頭。咱就走。」那石碑邊發話的人,口中兀自不休歇。譚、夏二人,只裝不曾聽見,一拉一扯,走出廟去。

 

  有詩單講婦女看戲,招侮惹羞,個個都是自齲詩曰:

  掠鬢勻腮逞艷姿,驪山逐隊賽諸姨;

  若教嫫母群相偶,那得有人怒偃師。

  又有詩警少年幼學,不可物色少艾,品評嬌娃,恐開浮薄之漸,惹出禍來。詩曰:

  邂逅相逢本越秦,為何流盼口津津?

  洛神有賦終傳笑,唯許三閭說美人。

 

第四十九回 巫翠姐廟中被物色 王春宇樓下說姻緣

 

  原來戲台會場,士大夫子弟,本為人所矚目,何況紹聞是潘安美貌;閨閣中嬌妍,本為人所流盼,況且魯姜氏是文君新寡。所以有家教的少年學生,只叫他靜守學規;閨中婦女,只叫他不出中門。若說是眾人皆到之地,何苦太為迂執?其實幼學、少婦趕會看場,弄出的事體,其醜聲臭聞,還有不可盡言的。這紹聞聽了夏鼎之言,在姜氏面前露出輕薄,遭旁觀人當面斥罵,本是自齲且說二人出了廟門,夏逢若道:「一宗好事,偏偏撞見這個晦氣。這東西姓趙,名子叫碰兒,外號叫打路鬼,專一吃醉了毆街罵巷。不必惹他。咱且到蔡鬍子油果鋪裡,商量個事兒。」

 

  二人進了鋪內,蔡鬍子不在鋪中,有一個小孩子看守門戶。

 

  一見便問道:「夏大叔是稱果子吃呢?」夏逢若道:「是哩。」

 

  那小孩子道:「你欠俺二三年陳賬不給俺,又來賒東西哩。」

 

  夏逢若道:「你爹見了我,也不敢說這話。你這小孩子,這樣說話不開眼。譚賢弟,你把銀子捏出一大塊,我到街上換了錢,一五一十清白了它,咱好稱他寧果。再叫他烹上壺好茶,吃著商量事兒。這孩子全不勝他爹。」譚紹聞解開瓶口,把包兒展開,捏了兩塊。夏逢若道:「通是碎的。我爽快多拿幾塊兒,換了錢來,借我開發果子錢。我還有話說。」一面揀大的拿了七八塊,說道:「你且少坐,我去了就來。小丁丑兒,你去取茶去。」夏逢若去不多時,提了兩串多錢進的門來,說道:「丁丑兒,你拿過賬目來。」夏逢若算了一算,連今再稱二斤,前後共該錢七百三十文,如數交與丁丑兒:「夏大叔就少下你的了?小小年紀做生意,全不會說話。我對你爹說,回來打你的嘴!」只以勾賬為主,丁醜得了錢,也沒啥說的。只說道:「果子是下茶用,還是要包封捎回去呢?」夏逢若道:「揀好的用盤擺一斤,我與客下茶。那一斤包封了,我捎走。」丁丑擺了兩盤上好油酥果品,揩抹了兩個茶碗,傾了新泡的茶。二人一邊吃著,便商量姜氏事體來。

 

  夏逢若道:「賢弟呀,人生做事,不可留下後悔。俗語說:莊稼不照只一季,娶妻不照就是一世。你前邊娶的孔宅姑娘,我是知道的。久後再娶不能勝似從前,就是一生的懊惱。你先看這個人何如?」紹聞道:「好,我竟有幾分願意。夏逢若道:「你的門第高,又年輕,難免別無說親的。若再有人提媒,你休腳踩兩家船,這可不是耍的事。」

 

  紹聞未及回言,只見德喜兒牽著一頭騾子,進的鋪門。說道:「大叔,快回去罷,東街王舅爺從亳州回來,瞧大叔。我聽說大叔在瘟神廟看戲,到了廟門,有人說上果子鋪來了。我這騎的就是舅爺的騾子,舅爺叫騎了回去。舅爺到了他家,下了行李,臉也沒洗,茶也沒吃,就到了咱家。如今立等著你哩。」

 

  夏逢若道:「德喜吃個果子。你回去,就說不曾見你大叔,遍地尋不著。」德喜道:「我不吃果子。這話我也不敢說。」譚紹聞道:「當真這話使不的。我往亳州去,你想也是知道的。」

 

  夏逢若道:「我還能不知道麼?你要早聽我的話,再不上老張家去,怎的弄出這場笑話兒。」譚紹聞站起來道:「家母舅在家等我,我不回去是萬萬使不的。」夏逢若道:「拿人家汗巾,這事不見落點的話,你說使的使不的?你若執意等不的話完,你須撇下個質當兒,我才放你走。——你把那銀包兒全遞與我。」譚紹聞道:「你就拿去。」夏逢若接包在手,說道:「你就回去也罷,我後日去見話罷。」譚紹聞道:「也罷,我等著你就是。」當下出的寧果鋪,騎上騾子作別而去。走了十數步。

 

  譚紹聞又勒回牲口,到了鋪門。夏逢若正在那裡包果子,提錢裝銀子。紹聞道:「你把汗巾還捎回去。」夏鼎道:「俗語說,寸絲為定。我沒這個大膽,拆散人家姻緣;我也沒有這樣厚臉,送回人家紅定。你的汗巾,你交與誰?」紹聞只得驅回牲口,向家而來。

 

  到了胡同口,下了牲口,交與德喜拴住,提著鞭子由後門到樓下。只見母親哭著,正與親兄弟說話。上前作了揖,王春宇道:「只回來了就罷。我從蘇州打了染房昧綢子官司,到了亳州行裡,周小川說,你去亳州尋我,把銀子被人割去,他與你二百錢盤纏,送你回家。我細問了面貌,年紀,衣服,果然是你。又不曉得你上亳州尋我做什麼,又怕你回來路上遭著啥事。你爹只撇下你一條根兒,把我的魂都嚇掉了。次日即起身回來。適才我到家,揭了褡褳,就來看有你沒你。罷了,罷了。如今只有了你,便罷。你娘已打發我吃了飯,我要回去,我還沒見你隆哥哩。」譚紹聞本無言可答,王春宇接過鞭子要走,母子送至後門。王春宇只說:「回來就罷,回來就罷。」德喜牽過騾子,春宇騎上,自回曲米街而去。

 

  到晚上歇宿時,譚紹聞便把一條汗巾兒,玩弄不置。卻又嫌是再醮,獨自唧唧噥噥。冰梅道:「這是那裡這條汗巾兒?」

 

  譚紹聞笑道:「我拾哩。」冰梅也不在心。譚紹聞睡下,依然想著這宗事兒。

 

  到了次日,王氏向紹聞道:「你舅千里迢迢,專一回來瞧你,你也該請過來,吃杯接風酒才是。」紹聞道:「今日備席,就叫王中投帖。」恰好王中在樓院過,紹聞道:「王中,你如今往東街投帖請舅爺。」王中道:「舅爺回來,大相公一定該親上東街瞧一回,順便說請酒的話。也不用先投帖子,請舅爺自己揀個閒的日子,咱這裡補帖才是。」王氏大喜,說道:「王中這一遭說的很是。你明日就急緊親去。」譚紹聞心中有夏鼎那話,想明日面許訂約,卻又見天色過午,倉猝難以遽辦。

 

  口中唯唯諾諾,漫應道:「明日就去。」

 

  及至次日,王中早命鄧祥收拾車,說:「大叔吃了早飯,就去看王舅爺。」飯後便催起身,紹聞少不得上了車,王中坐在車前。出胡同口,正遇夏鼎來討回話,猛然見王中坐在車前,心中有幾分怯意,只得躲在紗燈鋪內,讓車過去。無奈怏怏而回。

 

  且說紹聞到舅家,王隆吉接住,同到後院。紹聞開口便問:「舅父哩?」隆吉道:「本街巫家請的去了。」譚紹聞與王隆吉中表弟兄,與妗母說些家常,耳朵內只聽得鑼鼓喧天,譚紹聞道:「那裡唱哩?」王隆吉道:「山陝廟,是油房曹相公還願哩。」紹聞道:「誰家的戲?」王隆吉道:「蘇州新來的班子,都說唱的好,其實我不曾見。」譚紹聞聽說蘇州新班,正觸著盛宅老教師教的腔內,有幾個冷字,經手查過平仄,一心要去看戲。王隆吉不肯,說道:「一來你舅才回來,還不曾說話,況前櫃上無人照料生意。二來曹相公還願,到那裡撞著,便要有些周旋。」譚紹聞執意一定要去,王隆吉也難過為阻興,只得陪往看戲。

 

  出的鋪門,王中看見問道:「舅爺沒在家麼?二位相公往那裡去?」譚紹聞道「到東學看看華先生。」王中聽說少主人要往人家學堂去看先生,心中也覺喜歡。轉過一個街彎,王隆吉笑道:「你近來新學會說瞎話了。你就說咱上山陝廟看戲,王中敢攔阻不成?」譚紹聞道:「你不知道,王中單管著扭人的竅兒。若要說上山陝廟去,他固然不敢攔阻,但只是他臉上那個不喜歡的樣兒,叫人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不如瞞他,省的他掃人的高興。這個人,我早晚要開發他。」王隆吉道:「姑夫使的舊人,不可驟然開發。」譚紹聞道:「他正是仗著這哩。」

 

  一面說著,早已到了廟門。譚紹聞聽的鼓板吹彈,便說道:「這牌子是《集賢賓》。」王隆吉道:「我一些兒也不明白。」

 

  進的廟院,更比瘟神廟演戲熱鬧,院落也寬敞,戲台也高聳。

 

  不說男人看戲的多,只甬路東邊女人,也敵住瘟神廟一院子人了。譚紹聞因前日跟著夏鼎趕那一次會,也新學會物色嬌娃,一邊看戲,一邊早看見甬路東邊,一個女子生的異常標緻。心中想問是誰家宅眷,卻因曾吃趙家打路鬼一場罵,不敢再露輕保欲待不問,心下又有些急悶。陡生一計,扯住王隆吉的手說:「你引我廟外解了手再來。」隆吉道:「你自去罷。」紹聞道:「回來怕擠的望不見。」王隆吉只得陪他出來。到了無人之處,譚紹聞笑道:「我問你一句話兒,那甬路東邊,第二棵柏樹下,坐的那個女子是誰家的?」隆吉道:「你問他做什麼?」那是巫家翠姑娘。」譚紹聞道:「你怎的連名兒都知道?」

 

  王隆吉道:「我七八歲時,你舅引我來看戲,那柏樹下就是他久佔下了。只這廟唱戲,勿論白日夜間,總來看的。那兩邊站的,都是他家丫頭養娘。是俺曲米街新發的一個大財主,近日一發方便的了不成。今日你舅,就是他家請的接風去了。」

 

  紹聞道:「誰家訂下不曾?」隆吉道:「我全不知道有婆子家,沒婆子家。咱回去再看一兩出,好回家去。」

 

  原來王春宇舊日提巫家媒,譚孝移不曾應允的話,譚紹聞也曾聽母親王氏說過。今日恰好撞見,心中未免感動。二人復進廟去,譚紹聞細加睇視,端的相貌不亞孔慧娘。較之瘟神廟所見姜氏,更覺柔嫩。目中正為品評,偏值戲本奏闋。滿院人都轟亂走動。譚紹聞尚不肯出廟,說道:「且等一等,待人鬆散些再走。」王隆吉道:「若是曹相公看見,我又不曾與他賀神封禮,臉上不好看像。」扯住譚紹聞笑道:「你也陪我解手罷。」二人遂雜在眾人叢中,擁出山陝廟而回。

 

  正是:

 

  阿嬌只會深閨藏,看戲如何說大方;

  試問梨園未演日,古來悶死幾嬌娘?

 

  且說譚、王二中表出了壯繆廟回家,午飯已熟,妗母酌令食訖。譚紹聞仍欲看戲,王隆吉不肯,說些家常閒話。

 

  王春宇巫家赴席回來,譚紹聞申了探望渭陽之情。王春宇又想起亳州一事,說道:「紹聞,紹聞,你前日亳州一行,我是你一個母舅,聽的周小川一言,嚇的我把魂都沒了。也不知你娘心裡是何光景?若是你爹在日,更不知又是如何?我是生意人,江湖上久走,真正經的風波,說起來把人駭死;遇的淒楚,說起來令人痛熬。無非為衣食奔走,圖掙幾文錢,那酸甜苦辣也就講說不起。你守著祖、父的肥產厚業,幾刮不透,雨灑不著,正該安守芸窗,用心讀書,圖個前程才是。現今你爹未埋,實指望你上進一兩步,把你爹志願償了,好發送入土。你竟是弄出偷跑事來,叫你爹陰靈何安?」王春宇說到傷心之處,一來親戚之情,二來存亡之感,未免眼中濕濕的。譚紹聞閉口無言,只說道:「舅說的是。」妗母曹氏道:「你不說罷,孩子家,他知道了就是。」王春宇道:「今日是這樣說他哩。我初回亳州一聽說他是怎的去的如何回的那時節,我只求回家得見他一面就罷,只怕路上有性命關係哩。姐夫在日,在他身上把心都操碎了。可惜我是個不讀書的人,說不來譚姐夫心坎中事。他也還該記得。」

 

  話未完時,王中已吃完飯催行。紹聞道:「俺娘說,明日請舅到西街坐坐,妗子得閒也去說說話兒。」王春宇道:「我正要與你娘商量一句話哩。你妗子他忙著哩,他不去罷。」譚紹聞起身而去。隆吉送著,說道:「你前日亳州這一回,並沒人想的起這一條路,幾乎急死了人。」紹聞道:「永莫再提這話。」出了鋪門,依舊主僕乘車而去。

 

  及到次日,王春宇吃了早飯,騎上騾子,搭了一個小衣褡,逕上譚宅而來。雙慶接了騾子。到了樓下,王氏早已命人收拾一張桌兒,放在中間。春宇坐下。紹聞捧茶獻過,春宇道:「前日我心裡忙迫,也不曾細問家常,外甥媳婦是幾時不在的?」

 

  王氏道:「已過了五七。」王春宇道:「好一個賢慧娃兒,可惜了。」王氏道:「真正的好。他妗子前日來吊紙,也痛的了不成。我心裡一發丟不下。罷了麼,已是死了,叫人該怎的。」

 

  王春宇道:「昨日巫家請我,一來軟腳洗塵,二來托我說一宗親事。就是我舊年說的那個閨女,姐夫說先與孔宅有話。如今巫鳳山還情願與咱紹聞結這門親。聽說我從亳州回來,就請我說這宗話。姐姐拿個主意。」王氏道:「這就極好。你姐夫早肯聽我的話,如何弄出這半路閃人的事。」春宇道:「死生有命,不算姐夫失眼。孔宅門頭、家教,畢竟都好。只是如今病故,少不的再打算後來的事體。若論這巫家,不過與我一樣,是生意上發一份家業,如何勝的孔宅?我所以提這宗親,只為這女娃生得好模樣兒。我自幼常見的,放心得過。我說媒我不敢強,姐姐自拿主意。」王氏道:「我上年正月十六日到東街,他妗子指著對我說,我也親眼見過。就行這宗事。」此話正合紹聞的心坎,只是在舅父面前難直吐心跡,乃故問道:「巫家這姑娘,如何過了二十,還不曾受聘於人?」王春宇道:「不過高門不來,低門不就,所以耽擱了。你如今心中有啥不願意,也不妨面言。」

 

  紹聞未及回言,興官戴著孝帽來與舅爺唱喏。王氏道:「還不與舅爺磕頭?」王春宇扯到懷裡說道:「好學生,好學生。眉目之間極像他爺爺。」因取過小衣褡兒,提出一包笑道:「這是舅爺在江南與你帶的四件小人事兒。那一頭是你奶奶與你媽娘的人事,你都拿的去。回來與舅爺作揖。」果然興官手中拿著兩包,交與奶奶,回來作揖磕頭,喜得王春宇沒法,說道:「可惜你爺爺沒得見。」王氏道:「若他爺在世,先不得有他,怎的說得見不得見。啥事不吃他爺那固執虧了。」王春宇也竟也無言可答。

 

  少頃,排筵上來。吃畢,王春宇要走,又與姐姐叮嚀一言為定的話。復向譚紹聞道:「如今說媒的事,往往成而不成,臨時忽有走滾,以致說媒的無臉見人。外甥今日也大了,比不得小時說親,你若別有所願,也不妨當面說明。」譚紹聞道:「舅的主張就極好。只俺娘願意,別的再沒話說。」王春宇道:「既如此說,我今晚就與巫家回話。」譚紹聞道:「舅只管回他話,再無更改就是。」

 

  雙慶牽過頭口,母子送出後門,春宇自回東街去了。

 

第五十回 碧草軒公子解紛 醉仙館新郎召辱

 

  話說譚紹聞承許下巫家親事,畢竟心中還牽掛著瘟神廟邪街姜氏。偏值夏逢若早晨即至碧草軒,令人請譚紹聞說話。二人相見坐下,夏逢若便道:「那事我已前後說明,女家情願,婆子家也情願。彩禮是五十兩。我特來與賢弟送信。」譚紹聞道:「且慢商量。」夏逢若道:「已是兩情兩願,還有什麼商量?」譚紹聞道:「我本意願行。日昨我舅與母親一權主定,承許了曲米街巫家的事。一個是舅,一個是娘,叫我也沒法。」

 

  夏逢若把頭探著問道:「你說啥呀?你如今承許下巫家親事了?你爽快拿刀來把我這頭抹下來,叫那赤心為朋友的人,看個榜樣。」譚紹聞道:「由不的我,也是沒法。」夏逢若道:「由的你,由不的你,我都不管。你已是把人家汗巾子收了。我已是把那銀子買了兩匹綢、八色大事件、八色小事件兒,下了紅定。只說瘟神廟一道街,誰不知道?你如今打了退堂鼓,到明日把女人激羞的死了,我又該與你打人命官司,不如我先鳴之於官,憑官所斷。我不過不在這城裡住,搬的走開,就把這一輩子事完了。我是為朋友的人,也講說不起。」紹聞道:「知道是你的好意。只是母舅說的一句話,母親應允下了,我該怎的。」夏逢若道:「俗話說:『先嫁由爹娘,後嫁由自身。』何況是一個男人?明明是你圖巫家是個財主,有個貼頭罷了。」

 

  紹聞也無可辯白。

 

  只聽的院裡有三四個人走的響,一片聲說:「作速拿茶來,渴壞了。」進的軒來,卻是盛希僑。見了哈哈笑道:「你兩個說什麼哩?叫盛價作速潑一大碗茶來。」譚紹道:「現成,就到。」德喜兒重斟上茶來,希僑連吃了三四杯,才略解住渴。

 

  夏逢若道:「大哥從哪裡來?」盛希僑道:「就在這胡同口土地廟北趙寡婦家纏攪了半日,方落了點。渴壞了。我且問你,你許久不去看我。是怎麼說?」夏逢若道:「去了幾回,門上難傳。」盛希僑道:「你只說是那個狗攮的管門,我回去就革了他。」夏逢若道:「那也不必說。如今俺兩個這宗話,正要大哥批排。」盛希僑道:「料你兩個也沒什麼關緊話,我也不耐煩聽。先把我的關緊話說說罷。你兩個猜,我是做啥來了呢?只因趙寡婦兒子小鐵馬兒,當日招募在班裡,先與了四兩身價,如今派成正旦腳兒。這孩子極聰明,念腳本會的快,上腔也格外順和,把兩個老師傅喜的沒法兒說。我也另眼看他。前日說他娘有病,想他哩,我叫他師傅給他兩天假。過了四五天,再不見回去。著人叫他幾次,他娘硬說不叫去學戲了。我氣的慌,一發今日親來叫他。他娘越發有一張好嘴,說他也是有門有戶人家,學戲丟臉。又說只守著鐵馬一個兒子,流落了,終身無依靠。那張嘴真比蘇秦還會說,扯不斷的話頭。我急的慌,說唱一年五十兩身錢,方才依了。我昨夜吃了酒,纏絞了這半天,口渴的要緊。況離賢弟一步之近,所以我順步來望望。不料夏賢弟也在這裡。您兩個爽利坐上車,跟我去罷。」夏逢若道:「俺兩個的話,通是費商量著哩。」盛希僑道:「有啥費商量?

 

  到我家看著排戲,慢慢的商量。」夏逢若道:「譚賢弟幹這事,到明日要逼死孀婦哩。」盛希僑道:「淡事,沒啥話說。」夏逢若道:「大哥少坐一坐,容我三言兩語說完,我就跟大哥走。難說大哥見愛,我肯不去麼?」盛希僑道:「也罷。你就捷說,我批評批評。」夏逢若就把瘟神廟看戲,怎的姜氏遞汗巾,怎與姜氏家說明,下了綢子等件紅定,如今背了前言,定了巫家閨女,說了一遍。盛希僑道:「你不說罷了,我明白了。這全是譚賢弟心上沒竅,恰又遇了你。你當我看不出形狀麼?久矣,我就想要討伐你,時未得便。今你既碰到我嘴上,正好說了叫你知道。當日老人家大也罷小也罷,總算做過官,你也算個宦裔,怎就甘心學那些下流行徑,一味逞刁賣俏,不做一點有骨力、顧體面的事。我先說明,速改便罷,若仍蹈前轍,小四呀,我的性情,咱可就朋友不成哩。我早已訪確,你在譚賢弟身上,就有許多事做的全不是東西。即如你方纔所說,意間必是說寸絲為定。我問你,這世上可有女人家拿著寸絲定男人家麼?不過是個女人無恥罷了。我豈不知綢子紅定你也不曾買、不曾送,銀子是你誆使了。你硬說送過,我問你,送時你講個啥牌名兒?就是你送過去,也只算遮羞錢。左右不叫譚賢弟問你要銀子就罷了。那姜氏一定要嫁譚賢弟,他若情願做第三房,我就情願助聘金。倘是你借端想再訛詐幾兩,你便真沒一點人氣哩。你再不用提這一嘴話。這些話只好哄譚賢弟那憨瓜,能哄得過我麼?像你這材料,只中跟我去,替我招架戲,我一月送你八兩銀,夠你哩身份了。咱三個同上車走罷。」譚紹聞道:「我還有一點小事兒未辦完。」盛希僑笑道:「你是只好坐老滿的車,老滿如今又上杭州去辦戲衣去了,等他回來好請你。」譚紹聞把臉紅了,說道:「我去就是。」

 

  正說同走時,雙慶兒道:「王舅爺在樓下,等著大叔說話哩。」盛希僑笑道:「這便是巫家那事消息動了,夏賢弟不用再想膺媒人罷。大凡少年喪偶,只有母舅來說親,再沒有不成之理。老太太先依了。賢弟你就照應舅老爺去。我也不瞧這位老叔了,管保巫家事必成。到明日親迎過來,咱的戲也排成了,我是要送戲來賀哩,不許推阻。」譚紹聞含糊答應。送出胡同口,盛公子與夏逢若上車往盛宅去了。正是:排難解紛說仲連,如今排解只須錢;孔方不到空饒舌,縱是蘇張也枉然。

 

  且說譚紹聞回到樓下,見了母舅,果是來回復巫家已允親的話。王氏喜之不勝,也恰中紹聞本懷。此後,啟冰人,過聘禮,安床,親迎,合巹,送餪之事,若逐一鋪述,未免太費筆墨。總不過是巫家新發跡財主,乍結了士夫之家姻親,妝奩陪送自必加意奉承。譚紹聞現有一千五百銀產價,手頭活便,臉上下不來事體自然會多,也自然會辦。那個華麗豐厚,兩下的俱可意揣。倘再講譚紹聞與巫翠姐燕爾暱情,又落了小說家窠臼,所以概從省文。

 

  內中卻有最難為情的。冰梅睹新念舊,回想起孔慧娘一向帡幪之恩,每抱著興官到無人處,便偷下許多眼淚,對興官歎道:「你也是個福薄蟲。」這新夫婦,為往曲米街巫家,就不得不上文昌巷孔宅。孔耘軒夫婦見了新續的女兒,也少不了一番周旋溫存。及送的回來才背過臉時,這一場悲痛,更比女兒新死時又加十倍。——這兩宗。皆人情所必至,須得我說明白。

 

  且說譚紹聞親迎,是臘月初二日,一月就是元旦。夫婦兩個時常斗骨牌,搶快,打天九,擲色子,抹混江湖玩耍。巫翠姐只嫌冰梅、趙大兒一毫不通,配不成香閨賭常也曾將牌上配搭,色子的點數,教導了幾番,爭乃一時難以省悟。翠姐每發恨道:「真正都這樣的蠢笨,眼見極易學的竟全弄不上來。」

 

  倒是爨婦老樊,自幼兒雇覓與本城舊宦之家,閨閣中鬧賭,老樊伺候過場,抽過頭兒,牌兒色子還懂哩些。一日紹聞與翠姐在樓窗下斗葉子,老樊捧的飯來,夫婦正在輸贏之間,顧不的吃。老樊站在巫翠姐背後看了會說道:「大嬸子,把九萬貫改成混江,九錢兒搭上一索一萬,不成了『沒皮虎』麼?」巫翠姐扭過粉項笑道:「你這老婆子倒還在行。」老樊道:「自到了咱家這幾年,誰再得見這東西,如今也忘了。」夫婦二人把這一牌鬥完,將飯排開,急緊吃完,就叫老樊配場兒。但只是一個又醜又老的爨婦,兼且手中沒錢,也就毫無趣味。譚紹聞又想出個法子,叫冰梅、趙大兒、老樊算成一股兒,冰梅掌牌,老樊指點色樣,趙大兒伺候茶水,興官抽頭兒。玩的好不熱鬧。

 

  及至近午時節,王中、雙慶這一干僕人來過午,廚下竟忘了做飯。王氏本因溺愛而不明白,又由不明白而愈溺愛,到東樓一看,笑了一笑,自向廚下料理。原來年節間,酒飯多是現成的,因命雙慶、德喜切些冷肉,撥些涼菜,發落的吃訖。

 

  譚家累世家規,雖說叫譚紹聞損了些,其實內政仍舊。自從娶了巫翠姐,開了賭風,把一個內政,竟成了魚爛曰餒。

 

  忽一日,雙慶兒拿了一付請帖,送到東樓。上面寫的巫岐名子,乃是巫鳳山差人,請新婿夫婦,同過上元佳節的華柬。

 

  到了十四日,巫鳳山早著人抬了兩頂轎子來接。夫婦二人盛服倩妝,王氏看著好不喜歡。家間人送至後門,二人坐轎而去。

 

  到了巫家門前,只見有五六個人,鮮衣新帽迎接。一個乃巫鳳山的內侄,叫做巴庚;一個外甥,叫做錢可仰;一個乾兒,叫做焦丹。都是送餪日封過禮的。巫岐因兒子巫守敬年方十二,不能陪客,故請一班內親陪伴東床。譚紹聞下的轎來,眾人一拱讓進。巫翠姐自從後門下轎進家。譚紹聞到了前廳,先與岳翁見禮,然後拜見姻親。禮畢獻了茶,只聽閃屏後有人說道:「前邊顯冷,請姐夫後樓下坐罷。」巫鳳山便道:「這屋子太大,姐夫就到後邊坐,暖和些。」眾人相陪起身,過中廳,進了堂樓。丈母巴氏笑面相迎,譚紹聞躬身施禮。巴氏道:「姐夫坐下罷,前日已見過禮了。我為前廳房太冷,怕姐夫衣服薄,自己孩子,就請後邊坐。這俱是內親,爽利就不用再向前頭去。」

 

  譚紹聞也無言可答。巴氏又道:「姐夫近爐些。」遂叫把爐中又添上些炭。又叫丫頭先拿酒擋寒氣。巴氏見譚紹聞緘默少言,因向巫鳳山道:「你竟是躲一躲兒。你在這裡,未免拘束姐夫們。」這巫鳳山原是「四畏堂」上佔交椅的人,一聽此言,就立起來笑道:「今日鋪內實就有個事兒,我有罪姐夫,暫且少陪。」巫鳳山去了。巴庚、錢可仰、焦丹,由不的少鹽沒醋的話,各說上幾句,究之與譚紹聞全不對路,微笑強答而已。

 

  原來巴庚,是個開酒館的。借賣酒為名,專一窩娼,圖這宗肥房租;開賭,圖這宗肥頭錢。錢可仰開了一個過客店,安寓仕商;又是過載行,包寫各省車輛。焦丹是山西一個小商,父親在省城開京貨鋪,幼年記姓在巫鳳山膝下,拜為干子。這三位客,因譚紹聞是個舊家門第公子,怕惹出笑話未免不敢多言。巴氏見女婿毫無情緒,心下有些著急,因吩咐丫頭道:「把席放速些,吃了飯,好街上走動。元宵佳節,也看個故事,看個戲兒。」

 

  少時,碟盞上來,席就設在堂樓東間。譚紹聞道:「著人請外父。」巴氏道:「他忙著哩,不叫他也罷。」眾人即讓譚紹聞首座,錢可仰、巴庚、焦丹打橫相陪,敬兒坐了主位。須臾,席面上來,山餚海味都有,美酒肥羊俱全。巴氏不住的讓敬兒道:「你不會陪客,你該把那一樣兒讓姐夫吃,揀好的送過去。」總因愛婿心切,只怕嬌客作假,受了饑餒。十分忍不住了,走到桌前,拿箸將碗中揀了一碟,送在紹聞面前,說:「姐夫只管吃,休忍了饑,還要住兩三天哩。若像這樣餓瘦了,您娘就再不敢叫姐夫走親戚了。」譚紹聞慌道:「外母請尊便。」

 

  譚紹聞一向在孔宅作女婿,不曾經過這個光景。今日乍見這個岳母,口中不住的他姐夫長,他姐夫短,初時也覺可厭,漸漸的轉覺親熱。竟是八母之中,不曾添上丈母,未免還是古人疏漏。

 

  午飯已畢,巴氏正要勸女婿街上遊玩,偏偏的蒼雲漸布,黃風徐起,栗烈觱發,竟有釀雪的意思。巴氏道:「請姐夫過元宵,正好白日看戲,晚上觀燈,偏偏天就變了,該怎麼處?」

 

  巴庚平日知譚紹聞是個賭家,因說道:「妹夫過我那院裡走走何如?只是茅簷草舍,不成光景,恐惹妹夫笑話。」譚紹聞道:「通是至親,豈有笑話之理。但未曾進贄奉拜,怎好輕造?」

 

  焦丹笑道:「如今大家同去,就算姐夫拜他。」錢可仰道:「焦賢弟說哩極是。」巴氏道:「你們就陪姐夫去。我少時從後門去,也要看看你二嬸子。」

 

  四人就出了大門,直上椿樹街口巴家來。到了門首,只見門外挑了一個「醉仙館」酒帘兒。」門向內拴扣,巴庚也叫不開。少不得由鄰家轉入開了大門。原來裡面有三個人擲色子哩。

 

  兩個是本街少年學生,一個叫柴守箴,一個叫閻慎,一個是布店小相公,名叫竇又桂,都是背著父兄來尋賭。三人素日同過場兒,今日趁元宵佳節,藉街上看戲為名,撞在巴庚酒館裡,賭將起來。巴庚的酒匠倒趁有人看門,自上廣生祠看百子轎去了。三個正賭到熱鬧處,譚紹聞進來,那兩個年幼學生,臉發紅暈,立將起來。巴庚即讓譚紹聞道:「請姐夫東廂房坐。」

 

  紹聞新走小家親戚,沒可說話的人,半日悶悶。猛的撞見賭場,未免見獵心喜,早已溜下場去,說:「借一弔錢,我也賭賭。」巴庚開了櫃鬥,取出一千大錢,放在紹聞面前,就擲將起來。

 

  擲到晚上,兩個學生起了場兒,自回家去。竇又桂不想就走,巴庚道:「你也須得回去,若叫竇叔知道,你倒不得再來,不如明日早來。」竇又桂道:「也罷。等家父十七日起身回家,爽快放大膽來賭上幾天。」恰好巴氏在後邊也催女婿回去。遂一齊起身,竇又桂自回店中,焦丹已回鋪內,譚紹聞、巴庚、錢可仰重到巫家。

 

  吃了晚飯,天上飄下雪來。巴氏就叫腰房燃起炭爐,點上蠟燭,又賭了半夜。巴氏叫送了元宵、扁食、麵條、雞蛋荷包兒,好幾遍點心。巫翠姐與巴庚、錢可仰都是中表姊妹,也就到前邊看了幾回,方才歇息。

 

  到了十五、十六日,依舊在巴庚酒館內,同竇又桂賭了兩日。到了十七日,譚紹聞要作別回家,巫鳳山夫婦只是不放。

 

  巴庚道:「今日天晴。我昨日已備下幾碗寒菜,請譚姐夫到我家,我少申一點敬意。」紹聞道:「連日打擾,還不夠麼?」

 

  巴庚道:「畢竟不曾吃我的。我就請錢賢弟相陪。若嫌我窮,也就不敢強邀了。」紹聞道:「好說。奉擾就是。」於是一同起身,又向巴庚酒館而來。巴庚路上說道:「姐夫你賭的好。那小竇子是一注子好錢,他白布店有三四千銀子本錢。他爹今日起身回家,他今日是正大光明放心賭哩。咱三人勾通一氣,贏他幾百兩,咱均分。」紹聞心已應允,點點頭兒。

 

  進了酒館,小竇子見了笑道:「我一早打發家父起了身,咱可大膽來罷。」不用分說,連巴庚、錢可仰都下場擲將起來。

 

  不多一時,竇又桂輸了一百三十兩。正賭到熱鬧中間,都低著頭看注馬,喊叉快,只聽得忽的一聲,色盆子早已打爛,錢也都打亂了,人人都挨了棍頭。又聽聲聲罵道:「您這一起兒忘八羔子,幹的好事!」——這正是:

 

  入齊憑軾運良籌,忽遇田單馭火牛;

  不識天兵何處降,須尋地縫好藏頭。

 

第五十一回 入匪場幼商殞命 央鄉宦賭棍畫謀

 

  卻說譚紹聞與巴庚、錢可仰、竇又桂,正低著頭擲色,全不知那裡來這毒打痛罵。竇又桂一見是他父親,把三魂七魄都嚇的出奔到東洋海外。

 

  原來竇又桂之父竇叢,是北直南宮縣人,在河南省城販棉花,開白布店。為人性情剛烈,志氣激昂。本日乃正月十七日,要回家探望。出了省城,才只走了十里,遇見本街一個交好的客商,說:「今日不能過河。皇上欽差大人,往湖廣承天府鍾祥縣去,把船都拿了,伺候皇差。咱同回去罷,另擇良辰起身。」

 

  竇叢只得回來。進了本店,只有一個廚役,一個新吃勞金的小夥計照門。問自己兒子時,都說出門閒遊去了。竇叢心下生疑,走上街頭找尋。就有人見往巴庚酒館去。這巴家酒館,是圞賭博的剝皮廳,竇叢已知之有素。兼且今日早晨自己走前再三吩咐兒子,有許多謹慎的話頭。適才出門,遽然就入賭常那剛烈性子,直如萬丈高火焰,燎了千百斤重的火藥包,一怒撞入巴家酒館。恰好院內驢棚下,有一根攪料棍,拿在手中。看見兒子正低著頭擲的火熱,且耳朵內又有一百三十兩的話兒,果然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不由分說,望著兒子劈頭就是一棍。色盆俱已打碎。那條棍又飛起來,東西亂打。巴庚、錢可仰頭上帶了棍傷,譚紹聞臉上添了杖痕,且被罵詈不堪。

 

  譚紹聞慌忙之中,正無所措,忽見王中到了,扯住說道:「大相公還不快走!在此有甚好處!」譚紹聞跟定王中走至巫家門首,王中道:「上車!」譚紹聞上了車。鄧祥牽過牲口,套上。王中道:「快走!」鄧祥催開車走了。只聽得巫鳳山喊道:「姐夫回來。就是家中來接,晚上回去不妨。」譚紹聞對王中說:「你對他說,回去罷。」原來巫鳳山見譚宅家人來接,正與巴氏計議,再留一日,明日仍著轎送回。全不知巴家酒館中遭了這個大窘辱,那裡還留得祝再說竇又桂被父親打了一悶棍,幸沒打中致命之處,得個空兒,一溜煙跑了。竇叢提著棍趕回店中,又是一頓好打。街坊鄰舍講情,竇叢執意不允。對門布店裴集祉,同鄉交好,拉的散氣而去,方才住手。臨走還說,晚上剝了衣服吊打,不要這種不肖兒子。這竇又桂一來知道父親性情難解,心中害怕;二來想及自己出外作商,未免羞愧難當;三來一百三十兩輸賬,難杜將來討索。躺在房中,左右盤算。忽然起了一個蠢念,將大帶繫在樑上,把頭伸進去,把手垂下來,竟赴枉死城中去了。

 

  正是:

 

  忠臣節婦多這般,殉節直將一死捐;

  賭棍下稍亦如此,可憐香臭不相干。

 

  且說白布店廚役做飯時,向房中取米面,猛然見小掌櫃投繯自縊,嚇了一跤,又解卸不下。飛風跑到裴家布店說道:「小相公吊死了!」那裴集祉和竇叢急走過來,同廚役作速卸下。叫了半晌,竟是毫無氣息。這竇叢猶盛怒未已,說道:「叫他做甚!這樣東西,只可扯在城壕裡,叫狗撕的吃了!」

 

  裴集祉也無言可勸。遲了一會,竇叢想起離家千里,攜子作商,今日被人誘賭,遂至喪命,將來何以告妻室,見兒媳?這骨肉之情,淒然有感。摸了一摸竇又桂的鼻口,竟是難得一絲氣兒。

 

  不由己抱到懷中,放起大聲哭將起來。

 

  這裴集祉,鄚州人,一向與竇叢同鄉交好。兼且對門直戶,看見這個光景,心下好不氣忿。說道:「咱出門的人,就這樣難!竇哥不必恓惶,只告下他們誘賭逼命,好當官出這場氣。」

 

  扯住竇叢,逕上祥符縣罷,便要撾堂鼓。看堂的人攔住吆喝,竇叢說了人命重情,宅門家人聽了原由,回稟縣主。這縣主,正是董主簿超升的。緣程公已升任昌平州而去,撫憲將董主簿提署。雖部復未下,但這一番掌印,比不得前一番攝篆,僅僅奉行文移。此番氣象便分外光昌起來。

 

  董公坐了二堂,叫竇叢回話。竇從訴了巴庚、錢可仰,並一個不知姓名男子,將伊子竇又桂誘入酒館盤賭,輸欠一百三十兩,畏其逼索,懸樑自荊董公道:「這還了得!」刻下起身,往屍場相驗。竇叢叩頭謝了青天作主,出衙回店。早已慌壞了本街保正、團長。

 

  董公傳出赴曲米街相驗,刑房仵作專等伺候。須臾董公出堂,一路傳喝之聲,逕上東街。到了白布店門首,竇叢放聲大哭,磕著頭來接。董公道:「本縣自然要與你伸冤。」下轎到了前店坐下,保正、團長一齊磕頭。董公道:「你們如此怠慢,全不清查地方,以致賭棍盤賭。逼的幼商殞命。回衙每人三十大板,先打你們這個疏頑之罪。」保正、團長早已把真魂走了,只得磕頭起來。

 

  仵作到了廂房,看了屋內情形,稟請董公進屋複查。吩咐將屍移放當院地上,飭將屍衣脫淨。仵作細驗了一遍,用尺量了屍身,跪在案前高聲喝報道:「驗得已死幼商竇又桂,問年十九歲。仰面身長四尺七寸,膀闊七寸。長面色黃無須。兩眼泡微開,口微張,舌出齒三分。咽喉下綿帶痕一道,寬三分,深不及分,紫赤色,由兩耳後斜入髮際。兩胳膊伸,兩手微握,十指肚有血暈。肚腹下墜,兩腿伸,兩腳面直垂合面,十趾肚有血暈。脊膂兩臀青紅杖痕交加。項後髮際八字不交,委系受杖後自縊身死。」董公用硃筆注了屍格,刑房寫勘單,又繪了情形圖。董公離座細看,左右噀酒燒香。竇叢看見自己兒子,當初也是嬌生慣養,上學念過書的人,今日只為好賭,遂致喪命,且是把身上衣服剝盡,羞丑不遮,翻來掇去的驗看,心下好不傷情。跪下哭訴道:「懇老爺天恩,不驗罷!這傷痕都是商民打的。商民在南宮縣,也是個有門戶人家,今日攜數千金在外經營。自己兒子不肖,也不肯誣賴他人。只求老爺把這誘賭的人——一個巴庚、一個錢可仰,都是商民素日認識的,還有一個年輕的極白面皮,滿身上都是綢緞衣服,素不識面——一同拿到衙門,按律治罪,商民就再沒別的說了。棺木,殯埋,一切與這些匪棍無涉。」董公道:「你這話說的著實明白。但只是本縣把這一起匪類,不加倍重處,豈不便宜了他。」

 

  屍已驗完,董公吩咐保正、團長,協同皂捕,將誘賭匪棍巴庚、錢可仰,並問那個同場白面皮、穿色衣的,底系何人,一同鎖拿進署。如有疏放,立斃杖下。皂捕、保正,奉命拿人去訖。

 

  董公又要吩咐竇叢話說,只見一個衙役跪下,滿口發喘,稟道:「皇差大人已到延津。撫院大人令箭出來,催老爺速辦公館床帳、席面,張燈懸彩,各色安置。」董公道:「如今就上公館。拿到賭犯,暫且押在捕班,等皇差過去審問。」坐轎急赴公館照理去了。

 

  且說公差協同保正、團長,到了巴庚酒館門首,又是牢拴緊扣。眾人翻過牆去,恰好巴庚、錢可仰,與前日那兩個偷賭的學生,正在那裡大賭,不防差人進去,脖項上都套上鐵繩,錢也搶個罄荊看官至此必疑。說是巴庚、錢可仰適才被竇叢打了,竇又桂自盡身死,縣公驗屍,這個哄鬧,如何一字不知,本日竟又賭起來?

 

  原來這個緣故,不講明固屬可疑,說透了卻極為可笑。大凡賭博場中,老子打兒子,妻子罵丈夫,都是要氣死的事。開場的人,卻是經的多了,只以走開後,便算結局完賬,依舊又收拾賭將起來。若還不信,有詩為證:

 

  父打子兮妻罵夫,賭場見慣渾如無。

  有人開缺有人補,仍舊擺開八陣圖。

 

  那巴庚與錢可仰,被竇叢打兒子,也誤撞了兩棍。竇叢父子趕打而歸,譚紹聞主僕閃空而去,撇下兩個罵道:「晦氣!

 

  晦氣!小竇兒才吞上鉤兒,偏偏他大這老雜毛來了,把色盆打爛,一付好色子也打哩不知滾到那裡去了。」這個說那個臉上有傷痕,那個說這個臉上有血跡。各自摸了又笑道:「譚姐夫臉上也帶了彩,新女婿不好看像。」正在納悶之際,只聽得有人唧唧噥噥說話而來,卻是柴守箴、閻慎兩個學生。因父兄擇吉十八日入學,趁這十七日一天閒空,指同學家取討借書為名,三步兩步走到醉仙館中,要盡興賭這一天。這巴庚、錢可仰見了二人,如蒼蠅聞腥之喜,蜣螂得穢之樂,又尋了一付好色盆,賭將起來。把門拴了又拴,扣了又扣,真正風絲不透,所以外邊竇又桂吊死,董公驗屍,一些全不知曉。況且街上傳呼之聲,省會又是聽慣的。故此公差翻過牆來,如捂了一窩老鼠,半個也不曾走脫。

 

  只可惜柴守箴、閻慎,次日上學的學生,只因走到犯法地方,做下犯法事體,脖子套上鐵鎖,自是無言可說。卻不知是替譚紹聞頂缸。漫說這兩個學生不知,就是巴庚、錢可仰,也只說官府拿賭,全然不知是人命重情。

 

  公差與保正、團長,開了酒館門,牽著四個賭犯,逕上衙門回話。到了宅門,管門的長隨常二,走到刑名幕賓江荷塘房內說了。汪荷塘吩咐明白,這宅門常二又到轉筒邊說道:「汪師爺說了,老爺辦理公館畢,還到河口催督船隻。天色已晚,此乃人命重情,可把這一干人犯,送與捕廳史老爺,按名收監。」

 

  這巴庚、錢可仰原不足惜。可惜者,柴守箴、閻慎兩個青年學生,一步走錯,無端成了人命干連,收入狴犴之中,不說終身體面難贖,只這一場驚慌,豈不把家人親友嚇殺。到了監中,獄卒見是兩塊好羊肉,這百般凌逼,自是不堪的。柴、閻二家父兄,用錢打點,二家內眷,終夜悲泣,又是不用說的。

 

  總因小學生稚氣童心,不憚絮叨,提耳伸說一番。俚言四句云:幼學軟嫩氣質,半步萬不許苟如何犯法之地,你敢胡亂行走!

 

  再說譚紹聞在巴家酒館內,被竇叢把臉上弄出了一道杖痕,王中扯令上車。到了家中,掩著腮進的東樓,用被蒙了頭,睡了個上燈時候。王氏問了幾回,只推腹中微痛。王氏命冰梅伺候湯茶,擎上燭來。紹聞道:「眼害暴發,澀而且磨,不敢見明。」冰梅吹息了燭,暗中吃了些東西,打發紹聞睡訖。被窩中左右盤算,因走新親,偏弄出這樣把戲,又恰被王中知其所以,心內好不懊悔。若明日這杖痕不消,如何見人?怎的生個法兒,將王中調遣開了才好。翻來覆去,沒個法子。黎明時候,急緊起來,自己敲火將燭點上,掀開新人鏡奩兒一照,只見顴骨上一條青紅,連眼角也腫的合了個偏縫,心中更加煩悶。

 

  聽的堂樓門響,一口吹了燈,脫了衣服,依舊睡下。

 

  直到日上三竿,不好起來見人。忽聽窗下有人叫大叔,譚紹聞問:「是哪個?」窗外道:「是雙慶兒。南鄉有人送信,說倉房走了火。看倉房的老王說,是元宵放炮,紙灰兒落到馬棚上,人不知道,火起時風又極大,多虧人救得緊,燒了三間空倉房。裡面多少有些雜糧。要大叔著人往鄉里料理安頓。」

 

  ——看官須知:

 

  春初逢正節,弄火只等閒,

  往往大凶變,盡出兒戲間。

 

  譚紹聞得了此信,心中大喜,正好可調遣王中。遂說道:「我身上不爽快,不能起去。叫王中來,我對他說話。」只聽得母親王氏說道:「王中,你還不去鄉里瞧瞧,倉房燒了。」

 

  王中道:「我才知道了。問大相公該怎麼酌奪。」譚紹聞在窗內說道:「你速去就是,還酌奪什麼。」王中道:「如今就去。」

 

  遲了片時,譚紹聞道:「王中去了不曾?」德喜道:「走已多時。」話才落音,只聽得譚紹聞「哎喲!」一聲,說道:「不好了!」王氏聽的,急到東樓來問,門卻拴著。忙道:「是怎的?」紹聞說道:「衣架頭兒把臉磕了。」王氏道:「你開門我看。」譚紹聞用袖子掩著臉,哼哼著,開了門。王氏進去要瞧,譚紹聞道:「我昨夜就害眼疼。怕見亮兒。適才雙慶來說,我急問南鄉失火的話,合著眼出來開門,不防,撞在衣架頭上。這新衣架,是方頭兒,有稜子。」王氏看了道:「果然磕了一道兒,一發隨時即腫的這樣兒。你肚裡還疼不疼?」

 

  譚紹聞道:「肚裡卻不疼了。」王氏道:「你跟我來吃飯罷。飯熟多時,你不開門,也就沒人敢叫你。」王氏扯著上了堂樓,王氏、譚紹聞、冰梅、興官兒一桌兒,把飯吃了。

 

  只見德喜兒走來,說道:「胡同後門口,有一個客,說是曲米街內親,名子叫焦丹,有要緊的話,要見大叔。」王氏道:「焦丹是誰?」譚紹聞道:「是東街俺丈母的乾兒。」王氏道:「既是這樣內親,請到樓下坐。」譚紹聞不好出去,王氏就著德喜兒去請。冰梅躲過。焦丹隨著進的樓來。與王氏見了禮,讓的坐下。王氏問道:「你乾娘可好?」焦丹道:「好。」

 

  焦丹見譚紹聞臉上青紅,問道:「姐夫臉上是怎的?」王氏道:「他害眼哩,衣架頭兒撞的了。」焦丹道:「姐夫,我有一句要緊話與你說,可尋一個僻靜地方。」譚紹聞因面上傷痕,不想走動,便道:「這是家母,有何避忌?」焦丹道:「我豈不知,只怕嚇著這老人家。」譚紹聞便覺吃驚,王氏便跟問原由,焦丹道:「姐夫前日在巴大哥家那場賭,如今弄成人命大事。姓竇的吊死了,他大告在縣衙,巴大哥、錢賢弟,都拿去下了監。」因向袖中摸出個紙條兒,遞與譚紹聞。譚紹聞接在手中,展開一看,見是一張封條兒,上面印著「祥符縣督捕廳年月日封」,空處是硃筆判的「廿」字。紹聞顏色頓變,問道:「這封條是做什麼的?」焦丹道:「話頭盡在背面上寫著。」

 

  譚紹聞翻過紙背,只見寫著三四行小字兒。寫的是:譚姐夫見字。我三人與竇又桂賭博,他如今吊死了,把我二人拿在監中。姐夫速用銀子打點,我二人便護住姐夫不說。姐夫若不在意,明日當堂審問,只得把姐夫供出,同為竇家償命,就不能顧親戚之情。巴庚、錢可仰同具。

 

  譚紹聞且看且顫,王氏忙道:「那寫的是啥,你念與我聽聽。」焦丹道:「事已至此,也不瞞你老人家。原是俺姐夫前日到巴大哥家,不過閒解心焦,擲色子玩耍,不料同場的那個竇孩子吊死,如今弄成賭博人命,把巴大哥,錢賢弟都下到監內,還沒審哩。這是他兩個在監內寫在舊封條上,送出來的信兒。叫譚姐夫打點,他兩個受苦,譚姐夫使錢。若惜錢不照應他兩個,便當堂供出姐夫,只該有苦同受,少不得都去充軍擺徒。」王氏罵道:「這竇家小短命羔兒,輸不起錢,就休要賭,為什麼吊死了,圖賴人!」焦丹道:「這話如今也講不著。只講當下怎的生法,不叫譚姐夫出官就好。」譚紹聞道:「焦——焦大哥,你要救我!」早不覺身子已跪下去。王氏也不覺慌的跪下,說道:「要親戚做啥哩,我就是這一個孩子,千萬休叫他受累。」焦丹急忙也跪下道:「我不過送個信兒,我是一個山西人,開個小鋪子,沒財沒勢,會做什麼?大家起來再商量。」一齊起來坐下,焦丹說道:「這賭博場裡弄出事來,但凡正經人就不管,何況又是人命?若要辦這事,除非是那一等下流人,極有想頭,極有口才,極有膽量,卻沒廉恥,才肯做這事;東西說合,內外鑽營,圖個余頭兒。府上累代書香人家,這樣人平素怎敢傍個門兒?只怕府上斷沒此等人。」譚紹聞極口道:「有!有!有!我有一個盟友夏逢若,這個人辦這事很得竅。」王氏道:「你又粘惹他做什麼?王中斷不肯依。」紹聞道:「事到如今,也講說不起。況他平日,也不曾虧欠咱。」

 

  因叫雙慶道:「你作速到瘟神廟街,尋你夏大叔去,說我有要緊事相等,至緊!至緊!你就大跑著去。」

 

  話要湊巧,雙慶跑到丁字街口,恰好遇著夏鼎,便一把手拉住說道:「俺大叔請你說句緊話哩。」夏逢若早知是曲米街竇又桂吊死的事發了。總是因賭自縊,也是常有的事,只因內中干連一個門第人家子弟,早已一傳十,十傳百,頃刻滿城中盡知譚宅公子因走新親,在巴家酒館賭博,逼死一個小客商,同場人已拿住兩個,指日堂審,這譚公子也是難漏網的。況夏逢若更是此道中人,豈有蒼蠅不聞腥的道理。正想廁入其中,尋混水吃一口兒,適然遇著雙慶來請,心肝葉、腳底板兩處,都是癢的,竟一直上碧草軒來。

 

  雙慶回家報知,王氏因人命情重,救兒心急,便說道:「他夏哥也不是外人,你就請到樓下商量。」譚紹聞也正為面腫難出,正合板眼,遂道:「娘說的是。」少時,只見雙慶引夏逢若進的樓來,見了王氏,說新年不曾拜節,行了子侄之禮。

 

  與焦丹也作了揖,彼此通了姓字。譚紹聞道:「我運氣太低,到東街走新親戚,閒解悶兒,如今竟弄出一場禍事。」夏逢若道:「你若是行了俺街裡姜家那事,怎得有這呢?」譚紹聞指著焦丹道:「這是巫家內親。」夏逢若道:「偶然說起,我也原不介意。」譚紹聞遂將巴家賭博,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夏逢若道:「你不用說,我知道的比你做的還清白哩。」王氏道:「你與福兒有一炷香,你看這事該怎的打救呢?」夏逢若搖首道:「唉呀,難,難,難。」王氏慌道:「他夏哥呀,你要不生個法兒,我就跪下了。」夏逢若道:「老伯母使不得,看折了侄子草料。」只見夏逢若指尖兒搔著鬢角,遲一會,忽然說道:「有了!」譚紹聞問其所以,夏逢若道:「咱縣新任董公,褲帶拴銀櫃——原是錢上取齊的官。如今坐升正堂,我聽說合城紳衿,要做圍屏奉賀。想這做圍屏的頭兒,必是一向好結交官長,出入衙門的人。凡是這一號鄉紳,一定是諂上驕下、剝下奉上的,或圖自己幹犯法事有個仗恃,或圖包攬民間詞訟分肥。您且坐,我去街上打聽打聽,看這做圍屏的首事是誰。我速去即來,老伯母放心,管保不妨事就是。」譚紹聞道:「張繩祖、王紫泥與董公相好,央央他兩個何如?」夏鼎道:「破落鄉紳,平常秀才,到小衙門還不出奇,何況堂上?我去探明回來,再拿主意。」當下起身搖擺去了。焦丹道:「我也走罷。我到底不中用,不過管送個信兒罷。」王氏向焦丹道:「您焦大哥,咱這號親戚,你勤走著些。」焦丹應諾,也起身去了。

 

  少時,夏逢若回來。到了後門,只說得一聲:「看狗!」

 

  雙慶兒早引到樓下。哈哈笑道:「恭喜!恭喜!不妨!不妨!這一番做屏,首事的紳衿,鄉里不必說他。咱城內又添了一個新的,是鄧老爺諱三變,新從江南吳江縣乎望驛驛丞任中告休回來;一個是本城貢生靳仰高;一個是官禮生祝愉;一個果然就是南街沒星秤老張。單說這位鄧老爺,我是切知的,這老頭兒,是走衙門的妙手。況才做官回來,宦囊殷富,一發更有體面,管情弄的一點針腳兒也不露。神不知,鬼不覺,這一夜就弄成了,管保咱的官司不吃虧。老伯母只安排打平安醮罷。」

 

  譚紹聞道:「你認的他麼?」夏逢若道:「他與先父是莫逆。你寫個晚生帖兒帶著,不用跟隨人,同我今晚到他家計議,只要承許他些就妥。」譚紹聞道:「我這臉叫衣架頭兒磕腫,怎好街上行走?」夏逢若道:「人命大事,只講顧頭,就顧不得臉了。」紹聞不敢怠慢,刻下寫帖。待天近黃昏,提一個小燈籠,來尋鄧三變。

 

  過了幾個巷口,轉了幾條街道,約有二里,到了鄧宅門首。

 

  恰好遇著鄧三變的公子鄧汝和,跟了一個小廝,提著一個吳江縣小燈籠,要往鄰家學彈琵琶。夏逢若道:「鄧少爺那裡去?」

 

  鄧汝和站住問道:「是誰?」夏逢若道:「瘟神廟邪街,賤姓夏。我只問少爺,老爺在家麼?」鄧汝和道:「家父適才上去了,我才出來。」夏逢若道:「有客來拜。」鄧汝和舉燈籠一看,說道:「不認哩。請到舍下坐。」一同進了客廳,夏逢若遞了帖,鄧汝和燭下看了。夏逢若道:「是蕭牆街孝移譚先生的公子,特來晉謁老爺。」鄧汝和道:「不敢當。」即令人拿帖內稟。

 

  少刻,只見一個燈籠從屏後引鄧三變便衣而出。譚紹聞往上行禮,鄧三變謙遜不受。禮畢,坐下待茶。夏逢若道:「此位是蕭牆街譚先生公子,素慕老爺德行,特來奉謁,望老爺莫怪燈下殘步。」鄧三變道:「豈敢。弟一向待罪吳江,桑梓久疏。今蒙各台憲放閒裡田,自揣冗廢,不期譚世兄尚背垂青,感愧之甚。但尊謙萬不敢當。明晨答拜,全帖敬璧。」譚紹聞道:「晚生垂髫時,久已渴仰山鬥,因老先生宦游江南,無緣識荊。今日榮旋,情切瞻依,特托夏兄先容,膽敢率爾造謁,千祈原宥。」鄧三變道:「世兄枉顧寒廬,自是錯愛所致,或者別有教益,萬望指示。」夏逢若道:「是為董老爺堂上一宗事體,特來拜懇。」鄧三變道:「董公榮升大尹,真是愷悌君子,合邑稱慶,特製錦屏,躋堂稱觴。眾紳士謬以弟為首事,委弟以問其先世科第、爵秩、誥封、褒典。既是譚世兄共光此舉,只請留下台銜。」譚紹聞道:「登堂晉賀,晚生實欲附驥。但只是——」便住口不說了。夏逢若道:「後書房有人麼?」

 

  鄧三變道:「只有老朽寒榻一具,每夜即在此處宿歇。」夏逢若道:「既然如此,請老爺內轉,小侄還有秘稟。」鄧三變起身,向譚紹聞道:「有罪少陪。」夏逢若跟進後邊去了。鄧汝和陪著譚紹聞,不過說些僱車覓船,官場官銜手本,年家眷弟晚生的閒話。

 

  遲了一大會,二人依舊出來,一拱復坐。鄧三變道:「譚世兄新親相邀,原非有意於賭。但瓜田李下,嫌疑難辨,萬一已拘者畏法混供,也甚怕堂訊之下,玉石不分。二公遠慮,誠屬不錯。怎的令董公知世兄原系士夫舊族,素不為匪,這方萬無可慮。」夏鼎道:「今日拜懇,就為鄧老爺平日極肯吃緊為人。若蒙鼎力周旋,恩有重報。」一面說,一面早扯著譚紹聞,一同跪下。鄧三變急拉住道:「請起來商量。凡弟之所能者,無不效命。」夏逢若道:「既是鄧老爺開恩,咱就起去。」譚紹聞兀自不起,說道:「老先生端的垂慈,晚生才敢尊命起來。」

 

  鄧三變道:「恃在董公愛下,老朽竟斗膽承許這句話就是。」

 

  譚紹聞方才起來。大家又作了半揖,坐下。

 

  夏逢若道:「鄧老爺妙策,竟是當面指示。」鄧三變笑道:「老朽既已勉允,不妨徑直說明,好請二位放心。從來官場中尚質不尚文,先要一份重禮相敬,若有要事相懇,還要駕而上之些,才得作準。適才夏世兄說,要麼讓譚世兄拜在董公門下,做個門生。以老朽看來,董公未必遽植此桃李。若是有厚貺相貽,董公自然神怡,樂為栽培。況董公見譚世兄這樣丰標,將來自是遠到大器,豈有不加意作養之理?這就是內消妙劑,何至更有腫潰。董公現正辦皇差,捧旨大人今日過去,內監大人明日方到,還有這一兩日閒空。不如奉屈二公就在寒舍住下,明日差小價置辦贄見禮物。後日董公回署,弟進去講這屏文款式、祖上科第閥閱實跡,順便就把譚世兄誠意預透,叫董公把名子先記下。此時嫌疑之際,且不必遽然晉謁,只待彼此心照即妙。至二月初間,再成此師生厚誼。老朽拙見,二公以為何如?」夏逢若笑道:「妙策!妙策!譚賢弟,你須遵命今晚住下,明日就辦禮物。」譚紹聞點頭道:「是。」

 

  小廝捧上酒酌,鄧三變告便而回。鄧汝和陪吃數杯,又把新學的琵琶彈了兩套,遂安排在東廂房歇了。

 

第五十二回 譚紹聞入夢遭嚴譴 董縣主受賄徇私情

 

  單說鄧汝和陪譚紹聞、夏鼎吃晚酌,鄧三變自回後宅。三人吃酒本不甚浹洽,兼紹聞心中有事,強吃了三杯,強聽了兩套琵琶,胸中畢竟小鹿兒直撞,做不得主。鄧汝和看出客人這個不安光景,遂安置東廂房歇息。兩人一個被筒兒睡訖。夏逢若心下無事,兩眼無神,把頭放在枕上,早已呼呼的的直上南柯。紹聞翻來覆去,又怕驚動夏逢若,直是再合不住眼皮兒。

 

  桌上殘燈未熄,孤焰閃閃,譙樓更鼓頻擊,遙聽鼕鼕,已交三更。方覺睡魔來襲,只聽得有人拍門,譚紹聞被衣開拴,進來二人,一個不認的,一個卻是王中。王中道:「家中好生焦躁,急尋大相公,原來在此。快跟我回去。」譚紹聞只得相隨同歸。黑夜路上,高一步,低一步,就如駕雲一般。到了大門,見有幾個人在門首站立,譚紹聞也無暇問其所以。進了二門,望見廳上燭火輝煌,中間坐著一位六品冠服長官,紗帽圓領,甚是威嚴。紹聞只得近前跪下,叩了頭。向上一看,卻是自己父親。駭得心驚膽顫。只見父親雙目圓睜,怒須如戟,開口便道:「好畜牲!我當初怎的囑咐你,叫你用心讀書,親近正人。畜牲,你還記得這八個字麼?」譚紹聞戰戰兢兢答道:「記得。」父親道:「你既然記得,怎的我這幾年因赴南斗星位,不在家中,你便吃酒賭博,宿娼狎尼,無事不做,將祖宗門第玷辱呢?況你頗有聰明,實指望掇青拾紫,我問你,至今功名何如?你今日一發又撞出人命案。那縊死之人,冤氣上騰,將你輩俱告在冥府,我受命勘此一段公案,可憐畜牲性命不久了。」因回顧道:「判注官何在?」只見東側閃出一個藍面赤髮鬼,手執冊簿,躬身候命。父親問道:「子背父命,孫廢祖業,依律當得何罪?」判注官張開血盆般大嘴,口角直到耳門邊,朗聲答道:「律有三千,不孝為大,案律應該腰斬。」廳下早已跳出四個惡鬼,眼中齊冒火焰,口內直吐藍煙,猙獰可畏。不由分說,把譚紹聞一腳踢翻,用繩捆起。腰中取出門扇大明晃晃的鋼刀,單候上官法旨。紹聞伏在地下,已嚇得動彈不得。又聽得父親道:「我與這個畜牲原系父子,不比尋常罪犯,你們可抬將起來,我親問他一句話,再叫他死未遲。」四鬼領命,將譚紹聞忽的抓起,舉在公案前邊。譚紹聞哭懇道「爹呀,念父子之情,格外施仁罷!」只見父親離了公座,走近身來,說道:「好畜牲,你恨煞我也!」張開口,向譚紹聞肩背上猛力一咬,咬得譚紹聞疼痛鑽心,叫得一聲:「爹呀!」

 

  抱住夏逢若的腿亂顫起來。

 

  夏逢若睡正濃時,被譚紹聞顫的醒了,慌問:「你是怎的了?」譚紹聞尚不能認真是做夢,只叫道:「爹,饒了畜牲罷!」

 

  夏逢若已知是夢裡吃驚,急緊披衣坐起,搖著說道:「譚賢弟,醒醒兒,醒醒兒。」譚紹聞方才明白,應道:「我醒了,我醒了。」

 

  譚紹聞翻身起來,將渾身衣服俱要穿上。夏逢若攔住道:「天還早哩,冷的慌,再睡睡罷。」譚紹聞那裡聽他,一直起來,剔了燈內燈草,撥開爐中宿火,坐在一條凳上,尋思夢中情景,低頭垂淚。夏逢若哈哈笑道:「你看你那腔兒,做夢哩,有了屌事!」譚紹聞只是低頭不語,依舊淚如泉湧。夏逢若也少不得起來,坐到爐邊,問道:「做的啥夢?」譚紹聞將夢中情景、言事,—一述了一遍。夏逢若雙手打拱,哈哈大笑道:「恭喜!恭喜!俗話說,夢凶是吉。又說,夢見自己是別人。況老伯說南斗星君,這就是吉星高照的意思了。這個吉星,分明就應在鄧老爺身上。管許你這場官司,有吉無凶。你若不信,事後才服我的高見哩。」

 

  此時已雞唱兩遍,到明不遠,睡已不成,二人只得坐著。

 

  黎明時候,只聽客廳隔子響,一聲喊道:「張定邦呀,你該去南鄉討老宋家那五石三斗課租,我昨晚已把賬目看明。對他說今日若不交,老爺要拿名帖送他哩。」夏逢若道:「你聽這不是南斗星君的照應麼?你且坐,我去與鄧老爺商量這宗事如何辦理。」

 

  夏逢若到了客廳,唧唧噥噥說了一個時辰。回到廂房,向譚紹聞道:「鄧老爺說了,人命大事,要說這個人情,想著干研墨兒是不行的。除一份拜門生厚貺之外,還得二百多兩銀子的實惠。今日就要送進去。見面時,暗與董公說明竇家吊死的原委,到審問時,保管你撒手不沾泥。等這官司清白,鄧老爺再引你投門生帖,拜董公為老師。這就免的外邊招遙你說好也不好?」紹聞道:「這自是很妥當的。」夏鼎道:「鄧老爺是個老作家,怎的得不妥當麼。但只是目下這宗銀子該怎麼處?如今就要買辦禮物哩。」譚紹聞道:「當下我沒一分,該怎的?或者我如今上街去揭,就以鄧宅作保。」夏逢若道:「說你是個書獃子,你卻會嫖賭,還會撞人命。好天爺呀!官場過付賄賂,最怕人知曉,人還要知曉。你如今現有官司,若街上揭銀子,是扯了一桿大旗,還了得麼?不如就央鄧老爺,借他幾百兩辦辦罷。還有一說,事後總要謝謝鄧老爺。」譚紹聞道:「我磕頭就是。」夏逢若道:「好書謎子!朝廷老還不空使人,況紳士們結交官府,四時八節,也要費些本錢,若毫無所圖,他們也會學古人非公不至的。依我說,這謝禮你得二百兩,盡少也不下一百之數。你若捨得你的皮肉、你的體面,捨不得錢,咱如今就告別。我是個沒錢的人,你是知道的;我若有錢,就與你賠上,我又不能。我的為朋友相好之情,只可到這裡。」紹聞道:「任憑你酌處。我不心疼錢,只要沒事就罷。」

 

  夏鼎道:「你若滿托我辦,這銀子是要向鄧老爺借的。事後清還,休叫我兩頭兒擔錯,惹埋怨。」譚紹聞道:「我的事,怎肯叫你擔干係。你去與鄧老爺商量。」夏逢若又與鄧三變計議一陣,遂叫譚紹聞到客廳,三面言明。

 

  鄧三變差任上帶回能幹家人,街上辦理這項官禮。自辰至午,—一辦妥。鄧三變指點,裝成四架大盒子,外有稱的、包的、牽的、捧的,許多物件。即叫譚紹聞開了兩個禮單,一個是贄敬手本,一個是呈敬手本,寫的「沐恩門生譚紹聞謹稟」。

 

  不說給轉斗的王二爺隨封分子三兩,單講這份禮物是何東西。

 

  原來——

 

  結交官府,全靠著「謹具」「奉申」;出入衙門,休仗那「年家頓首」。倘擬以不應之律,原是陋規;若托乎致敬之情,也像典禮。長者如卷軸,方者如冊頁,無非上好的紗羅綢緞。走者拴蹄角,飛者縛翎毛,俱是極肥的雞鳧豬羊。光州鵡,固始鴨,還嫌物產太近。湯陰綢,臨穎錦,尚覺土儀不奇。當塗蓴,廬陵筍,廣寧蕨,義州蘑菇,遠勝似睢州藻豆、魯山耳。安溪荔,宣城栗,永嘉柑,侯官橄欖,何須說河陰石榴、鄭州梨。

 

  上元鰣,松江鱸,金華熏腿,海內有名佳品。廣昌葛,昆山苧,蒲田絨絹,天下無雙匠工。毛深溫厚蔚州熊豹之皮。長腰細白吳江粳稻之米。武彝茶,普洱茶,延平茶,各種細茗。建昌酒,郫筒酒,膏棗酒,每處佳釀。色色俱備,更配上手卷款綾。多多益善,再加些醬筒醯甕。尤要緊者,牛毛細絲稱准二百兩,就是師曠也睜眼;最熱鬧的小楷寫滿十二幅,總然陳仲亦動心。

 

  鄧三變又差人去衙門,打探董公回署與否。去不多時,回言董公已送皇差過完回署。鄧三變叫備上頭口。因董公升任正堂,只得也換上手本,穿了公服。將譚紹聞叫至內書房,打開江南宦囊皮箱,取出當年剋扣驛馬草料銀子,稱准二百兩,包封停當。只因行賄事密,連兒子鄧汝和也不肯叫到面前。即將銀子付與夏逢若,塞在懷內,叫他隨到衙門去。又將辦禮家人叫來,展開清單,用盤子一算,共費一百九十七兩。當面言明,事後清償。夏逢若道:「賢弟,你可回去罷。」鄧三變道:「譚相公要回去,須從我後門出去。街上耳目眾多,怕人看透行藏,便有謠言風波。」

 

  送譚紹聞從後門走訖,鄧三變依舊到前廳。夏逢若懷內藏著銀子,雇覓十數個閒人抬盒,抬酒,挾氈包,捧禮匣,一徑上祥符縣署而來。鄧三變騎著馬跟著。

 

  到儀門外,下的馬來,坐在土地祠內。家人傳了鄧三變手本,管門王二說道:「請鄧老爺迎賓館少坐,小的去上頭傳帖。」夏逢若也到土地祠內,心生一計,因說道:「此處無人,我與鄧老爺商量一句話。我在路上想來,衙門送禮,紳衿之常;若說行賄,便事有所關。老爺是做過官的人,休因小侄所托,弄得自己身上有了干係。」鄧三變突然道:「你說的是。我實對你說,我心裡也覺有些跳。」原來結交官長的紳衿,到了說情通賄,自然比不得飲射讀法。夏逢若看見鄧三變的神色有些閃灼,便說道:「只這份厚禮,說透了拜門生的話,或者譚紹聞這事,就保得七八分。」鄧三變道:「董公一向厚交,他是一個最融通的性情。只叫他記下譚紹聞名字,也就七八分沒事。」夏逢若道:「如今把這銀子禮帖,抽了何如?」鄧三變道:「也使得,那下程禮帖已傳進去,這個禮帖,還在我袖子裡。」即取出來,付與夏逢若。

 

  說猶未完,只見迎迓生跑來道:「請鄧老爺。」雲板響亮,董公早已出二堂恭候。鄧三變慌忙進去。宅門一閃,一揖而進,讓到二堂東一個書房。上面懸一個匾額,寫著「袖風亭」三個字。二人為禮坐下,董公道:「前日厚貺,尚未有勺水之答,只因皇差事忙,還請鄧老原諒。」鄧三變道:「父母榮升,菲儀進賀,但蒙哂納,已覺叨光之甚。」董公道:「指日弟備個粗東西,邀鄧老與南街繩祖張年兄,同到署中閒敘,幸勿推故見卻。」鄧三變道:「卑職不敢。」董公道:「適才有個禮帖,上開『門生譚紹聞謹稟』。這個名字,弟舊日也曾見過,一時想不起來。隆儀太重,叫弟辭受兩難。」鄧三變站起身來,重新為禮,董公再三不肯,仍舊讓坐。鄧三變道:「這是一個捨親。當日表兄譚忠弼,原是選拔,後舉孝廉,陛見時,蒙皇恩賜過職銜。今所遺表侄譚紹聞,青年俊品,最肯唸書,因托老父母帡幪,意欲尊親兩盡,拜在門下,做個門生,托卑職為之轉達。不腆薄儀,聊作贄敬。仰祈老父母作養,栽此桃李。」

 

  董公顧門役道:「請譚相公進來。」鄧三變道:「捨表侄尚未到署。雖說立雪情殷,猶恐宮牆過峻,不敢遽然登龍,容俟俯允之後,弟改日率來拜謁。」董公道:「閥閱子弟,又有鄧老爺台諭,弟豈有不從之理。即遵命將禮帖揀登數色,余珍璧謝。」

 

  鄧三變道:「今日老爺與捨表侄,乃是以父母而兼師長,若聊收數色,還似有相外之意,捨表侄必不敢造次仰附。」董公命門役展開禮單,見綢緞三十多樣,豬羊鵝鴨之外,山珍海錯,俱是各省佳產,遂哈哈笑道:「謹遵鈞諭,弟通為拜領就是。但令表侄幼齡勤學,鄧老爺必不過譽,想是指日飛騰的樣子。」

 

  鄧三變道:「捨表侄雖說極好唸書,因家道殷實之故,未免招些富者貧之怨。況且又是個單門,往往為小人所欺騙、誣賴。卑職常勸他移居到鄉,目下尚未得其便。」董公道:「省會之地,五方雜處,以邪凌正,勢所必至。弟今日既有地方之責,將來是一定查拿重懲。」鄧三變見話已透過八分機關,又些須說幾句閒散話頭,告辭而去。董公道:「指日相邀閒敘,暫且少別。」一聲雲板響亮,傳呼之聲,達於大堂。送至暖閣,一揖而別。

 

  鄧三變騎馬而歸。料定夏逢若必定在家等候。及至到家中,卻不見夏逢若。鄧三變心中掛著二百兩銀子,差人去瘟神廟邪街請夏逢若,夏家內人道:「兩日不曾見回來。」鄧三變聽了來人的回話,心中愈加疑懼,卻又不敢說出,似乎這二百兩銀子,有些可慮。

 

  且說董公送出鄧三變回到二堂,叫家人將禮物運至後宅。

 

  逐一驗來,俱是上品,心中豈不喜歡。日夕簽押已完,黃昏到幕友汪荷塘住房陪吃晚酌,說了些皇差內官兒大人種種憨蠢、種種暴惡的話。又與錢谷幕友,講了些徵收、起解、清算的話。

 

  號件相公呈過號件簿兒,定了明日出堂審問官司的事件,內中有竇叢告巴庚等誘賭逼命一案。一宿晚景過了。

 

  次日坐堂審問官司,這人命重情,就是頭一宗事。監內提出巴庚、錢可仰、柴守箴、閻慎,當堂跪下。竇叢在旁伺候質對。董公點名,問了這四個人誘賭逼命罪名。這閻慎是年幼學生,不敢爭辯。那柴守箴略有口辯,只供賭博是實,但不曾與竇姓同常董公即喚竇叢認識,竇叢跪稟道:「商民彼時,原是氣惱之時,只知打罵兒子。這巴庚、錢可仰,是平素在他館中取酒,行內覓腳,原是認識。至於同場少年,彼時原沒看清是此二人不是此二人。求老爺只問巴庚、錢可仰。」董公即問二人,巴庚念譚紹聞是姑娘的新女婿,不肯供出。這錢可仰因與譚紹聞送過信,毫未照應,心中氣忿,也顧不得親戚,便供道:「當初原是譚紹聞。」董公猛然想起鄧三變送禮情節,喝道:「打嘴!」打了十個耳刮子,錢可仰就不敢再說了。竇叢又稟道:「商民前日已回明老爺,商民在南宮也是有門有戶人家,攜數千金,出門做生意。兒子不肖,為賭自縊身死。商民也不指望他們償命報冤,也不指望他們給錢埋葬。只求老爺按他們賭博應得之罪,處置一番,商民親眼看過,就算老爺天恩。」

 

  董公因錢可仰說出譚紹聞三字,正想草草結案,聽得竇叢之言,正合其意,因指著四人說道:「說你們逼命,原非你們本意。今日屍親既不深究,本縣也只得從寬。就事論事,您既親供賭博情真,只得按你們賭博加罪,枷滿責放。你們還有何說?」

 

  四人竟是毫無可說。

 

  董公命抬過四面枷來,巴庚、錢可仰只得伸頭而受。柴守箴、閻慎,只哭得如喪考妣,不肯入頭。董公也覺惻然。但王法已定,勢難畸輕畸重。衙役吆喝,禁卒硬把兩個學生的頭,塞入枷眼。董公判了賭犯朱字,押令分枷四街。竇叢叩謝了老爺天恩,董公誇道:「你算個有義氣的人,全不拖泥帶水。好!好!」董公又審別案。

 

  這柴、閻二家爹娘,初聽說審他兒子是人命大案,嚇的魂飛天外,只是頓足。這個驚慌情景,直是言語形容不來的。繼而望見戴枷而出,那看的都說道:「恭喜!恭喜!問成賭博,就不成命案了。」出了儀門,兩家母親也顧不得書禮人家體面,只是扯住不放。兩家父兄急了,央及城內親友,認了一百三十兩賭贓入官,得了開枷釋放。

 

  自柴守箴、閻慎受過枷刑,既於考試違礙,自然把書本兒拋棄。那巴庚、錢可仰原不足惜,可憐兩個青年幼學,一步走錯,遂成終身壞品,刑不能贖。嗚呼!柴、閻兩家學生受刑,雖若頂缸之錯,卻也非戴盆之誣。為子弟者,可不戒哉;教子弟者,可不嚴哉。

 

第五十三回 王中毒罵夏逢若 翠姐怒激譚紹聞

 

  且說夏逢若那日在迎賓館,與鄧三變商量抽回賄銀。鄧三變心裡盤算,這二百兩銀已同譚紹聞稱過,即如抽回不交,只要官司清白,也不怕譚紹聞不認。還未及與夏鼎議妥,忽聽二堂恭候。大凡走衙門、弄關節的紳士,只聽得「老爺請」這三個字,魂靈兒都是飛的。鄧三變進見董公,夏逢若想道:「這二百兩銀子,原是行賄過付東西,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兒,既然閃此大空,料老鄧也不敢聲張問我明討,不如我帶了走罷。」

 

  於是攜回家去,悄悄的放在床下。吩咐母親:「憑誰尋我,只說沒回來。」

 

  安頓一畢,急帶上三十兩,硬去張繩祖家尋賭。恰好管貽安、鮑旭、王紫泥、張繩祖正擲的熱鬧,夏逢若掏出銀子,便要下注馬。張繩祖拿過銀子一看,俱是冰紋,上面有小印兒,笑道:「這是皇糧銀子。」夏逢若道:「你休管我劫了庫。如今管交糧的裡書,單管著輸皇糧,塌虧空。」大家擲將起來。

 

  這夏逢若一時財運亨通,正是小人也有得意時,起場時又現贏了八十兩。喜喜歡歡,包裹而歸。

 

  回來,問:「有人尋我不曾?」母親說:「有個人問你,我說你並沒回來。」夏逢若道:「娘以後只是這個答應法。」天色已晚,夏逢若睡下,想道:「畢竟老鄧這宗事要落實,我明晨何不尋譚紹聞要這銀子?」又想:「竇家官司,畢竟未清,討索尚早,等這事結了案,討著便硬了。」於是次日又到張繩祖家,一連賭了兩日一夜,又贏了七十五兩,帶回家中。

 

  過了三日,想去打聽這宗命案,又怕鄧家人遇著。恰好鄰家有一個新住刑房的張瑞五,早晨上班書寫,夏鼎一把手扯到瘟神廟中,問:「竇家誘賭逼命一案,董老爺如何推問?」張刑房一五一十,說個明白。夏鼎喜的手舞足蹈。顧不得回家吃早飯,即向街中蓬壺館獨吃個適口充腸,來譚紹聞家,討這宗銀子。

 

  到了後門,問了聲:「譚賢弟在家麼?」紹聞應道:「是誰?」黃毛狗兒汪了一聲,夏逢若早進堂樓。見了王氏,躬身施禮道:「老伯母,看小侄這個手段何如?」王氏道:「這事我也打聽明白,多虧您夏哥費心。」讓的坐下,夏逢若道:「有錢使的鬼推磨。彼時老伯母與賢弟嚇的恁個樣兒,不過四五百兩銀子,直把一個塌天人命事,弄的毫不沾身。俗話說,『能膺賊頭窩主,不做人命干連。』若不是使銀子,這事還不知弄的啥樣哩!府裡、司裡、三駁三招,就想著充軍擺徒,也還不能當下起身。只是鄧老爺是個小心性急的人,已差人到我家討了幾回了。」紹聞無言可答,只得點點頭兒。王氏道:「共費了多少呢?」夏逢若道:「謝儀二百兩,是我當面承許鄧老爺哩。至於借用的,是譚賢弟當面稱准,清算過的。賢弟,你就對老伯母說明罷。」譚紹聞低頭不言。夏逢若道:「賢弟呀!醜媳婦不見婆婆麼?或是你想著過河拆橋哩?若昧了鄧老爺這宗恩典,這宗官司仍然還在。只是我在內央情過賄,少不了一個割頭的罪,我是為朋友的,死也無怨。但只是老伯母守著一個兒子,弄的命不能保,叫老伯母老來依靠何人?」王氏道:「小福兒,你說罷,休叫夏哥發急。」譚紹聞道:「辦禮是一百九十幾兩,交官是二百兩。」王氏被夏逢若一片話嚇的怕了,說道:「得恩須報。人家為咱的事費了心,沒有再叫鄧家賠錢道理。」夏逢若道:「況且鄧家也不依。」王氏道:「只是家中分文也沒有,該怎麼處?你且回去,叫他去客商家去揭。揭上來,我叫他跟著你,與鄧家磕頭。」夏逢若道:「賢弟如何去得。竇家吊死,賢弟是親身同場的,如今同場的卻換成姓柴、姓閻的,賢弟若往鄧宅致謝,人家弄出來真贓實犯,倒了不成的。不如明日我在家等你,你送到我家,我轉送過去。若說鄧老爺大恩難忘,日頭多似樹葉兒哩,改日再謝他。況且這樣事,鄧老爺也犯避諱,就是不面謝也罷。我走了罷,賢弟,你休送我。就上街裡辦這宗事,也要機密。你這樣主戶,只要哼聲氣兒,怕沒人往你腰中塞銀子麼。」一齊出樓來,夏逢若又囑了上緊為妙。

 

  譚紹聞只得駕輕就熟,晚間上王經千鋪子寫揭票,又揭了六百兩。次早過秤,即令王經千鋪內小廝,背上褡褳,送到夏逢若家中。夏鼎不料次早即送,又上張繩祖家賭博。恰好張繩祖此日被董公請去赴席,商量圍屏款式,家中無人賭博,夏逢若到而即回。回來恰遇著譚紹聞送銀子。此時,王經千小廝已回。二人說了六百兩數目,夏逢若道:「共該銀五百九十七兩,如今剩下三兩,連成色我也不看。即令成色不足,謝他有二百兩謝儀,還說什麼不成。」話已說明,夏逢若送的譚紹聞去訖。

 

  回來,坐下自想:「鄧三變這個老頭兒,也是個刁精不過的人,如何拿他這宗銀子,如此放心,尋了一遍,再不見動靜呢?我今日既沒有賭博,何不打探一回。」只作閒步,到鄧家對門一座裁縫鋪內,打探鄧三變消息。裁縫道:「鄧老爺前三日,得個中風不語之玻」夏逢若道:「怎麼好好一個人,病的這樣速?」裁縫笑道:「我與鄧儼然,自幼在一道街上住,他比我大十歲,翻精掏氣的出格。後來他做了官,五六十歲,還在任內娶了兩個瘦馬院的人——」夏逢若道:「不用往下說了。」針工又道:「如今這兩個小太太不過二十四五歲。」夏逢若哈哈大笑道:「不用說,不用說。我失陪呀!」別了針工,一路回來,想道:「這六百銀,爽快我全吞了罷。」又想道:「內書房稱銀子雖未同人,那買辦禮物一百九十七兩,卻同著他的家人。不如把這一百九十七兩銀子,趁他不能言語,交與他兒子鄧汝和,一清百清。這所餘四百兩,我吃著才穩當。左右是他剋扣的馬料麩價銀兩,天爺今日賜了我,便吞了也不妨。從來交官府的人,全指望說官司打拐,我不打拐,便是憨子。況譚紹聞這官司,畢竟也得我的力,我拐的使了,也算起一個理順心安。」

 

  拿定主意,到家取了兩大封,共二百兩。一徑到了鄧家,要看老爺病症。病榻之前,叫了前日辦禮家人到面前,面對面交與鄧汝和。此時鄧三變已成了九分昏憒的人,那裡還管甚事。

 

  夏逢若道:「鄧世兄,你今日才曉得我夏鼎,是個有始有終、來的明去的清的朋友。」鄧汝和道:「真真夏世兄你算起一個朋友。」作別而去,鄧汝和也不暇相送。

 

  夏逢若回到家中,通前後一算,鄧家二百兩,譚家四百兩,贏的一百五十五兩,共有七百五十多兩銀子。好不喜歡。

 

  若論夏逢若耗了父親宦囊,也受了許多艱窘,遭了多少羞辱。今日陡然有這注肥錢,勿論得之義與不義,也該生發個正經營運。爭乃這樣人,下愚不移,心中打算另置一處房屋,招兩個出色標緻的娼妓,好引誘城內一起兒憨頭狼子弟賭博,每日開場放賭,抽一股頭錢,就夠母妻三口兒肥肥的過活。

 

  主意已定,恰有蕭牆街南邊打銅巷錢指揮一處舊宅要當,夏逢若出銀一百兩,典當在手裡。看了個移徙吉日,竟從瘟神廟邪街,喬遷至打銅巷裡。房屋有二十四五間,又有一個書房院兒,恰好窩娼放賭。訪問名妓,有一個珍珠串兒,又有一個蘭蕊,一時甚為有名,現在朱仙鎮劉潑帽、趙皮匠兩家住著,即用銀錢接到家來。又思量招致賭友,須得個家道豐富,賭的又不精通,人又軟弱的幌子才好。惟有譚紹聞才可中眩只是連日溫居暖房的客,許多應酬。一日是瘟神廟邪街舊鄰居,一日是盛希僑、譚紹聞、王隆吉三個盟友——盛希僑只送來一份常禮,也不曾親到。王隆吉午後即回照看生意。只剩下譚紹聞一人。夏逢若便把譚紹聞留下,晚上珍珠串、蘭蕊陪飲,一連兩日夜未歸。

 

  那日譚紹聞回家,就有管貽安又引了朱仙鎮一個浮浪子弟,叫做賁浩波,同來訪這珍珠串、蘭蕊。大家輕薄了一會,就講賭博。卻少一個人不夠場兒,夏逢若道:「我這北鄰王豆腐兒子,聽說極好賭,是個新發財主,我隔牆喊過來,何如?」

 

  管貽安道:「你真是個下作鬼!賣豆腐兒子,縱有銀錢矗著北斗,不是主戶人家,如何上的排場?你這話叫我聽,就該蹬倒你這桌子,打碎你的傢伙!」口中說著,把腳一蹬,一個茶盅兒溜下去,早跌碎了。夏逢若笑道:「休要發野。我去把譚賢弟叫來何如?」管貽安道:「那個譚賢弟?」夏逢若道:「說起來,你知道,是蕭牆街譚孝廉兒子。」管貽安道:「我在小劉兒家見過他,你就速去叫去。再遲一會,我急了,就要你老婆配場兒。」夏逢若笑道:「這兩個還配不得場麼?」管貽安道:「休要絮叨,速去即來。」夏逢若早怯管貽安這個放肆羅皂,逕上譚宅。

 

  到了後門,走的熟了,直上堂樓,來請譚紹聞。還未及說明來意,只見王中進院,到了樓門口。原來王中因南鄉倉房失火,到鄉里收拾灰燼中殘基,草草蓋完一所倉房。今日回來,正要回復主母與少主人的話,猛然見夏逢若公然在內樓昂昂坐著,與王氏說話,這一腔怒火陡然發作,口中收斂不住,直厲聲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兒,就公然坐到這裡!」夏逢若平日原怕王中,但近來手中有了銀兩,小人情態,有了錢,膽就壯了。況且這一句,罵的直如霹靂到耳一般,口中也便罵道:「你說我是個什麼東西?又不做賊,又沒當忘八。一個家人公然敢罵人,好規矩,好家法!」王氏道:「他夏哥休與他一般見識,他想是醉了。」譚紹聞道:「這是怎的說?你公然敢罵起客來了!」夏逢若一面走,一面說道:「這樣主子,比王爺還大,管家的都敢罵人!」王中道:「我恨不的使刀子攮你哩!」

 

  譚紹聞面如土色,說道:「王中!王中!你也該與我留一點臉。勝如你罵我,你爽快把我扎死了罷!」王氏道:「真正不像一家子人家了,少天沒日頭的。」王中在樓前邊,也自覺出口太猛,無言可答。遲了大半晌,說道:「奶奶,大相公,想我大爺在日,休說這樣人不敢近前,就是後書房院子,離家甚遠,這樣人何嘗有個影兒?今日這個東西,咱平素吃過他的虧我明白,奶奶再不知道怎的叫他穿堂入捨。委實我一見他在樓中,竟是實實的忍不住了。罵他一句,固然我有口錯,往後這一等人不來咱家,正是咱的福分,怕得罪了他麼。」王氏道:「你曉得夏家是大相公拜的朋友麼?」王中也不言語。譚紹聞出的樓門,向東樓來,口中說道:「王中,你是主子,我是你的家人何如?」

 

  進的東樓,巫翠姐說道:「我聽清了。您這這一家子人家,我也看透了。一個使用的人,這樣放肆,見了客,公然發村搗怪的與客人還口廝罵,偌大一個省城,誰家有這樣的事?明日怎的見人?為啥不趕他出去?」譚紹聞本來羞愧,又被巫翠姐一激,況且家中有王中,畢竟做事有些礙眼梗手,拿定主意,出了東樓說道:「王中呀,你也太厲害,我也使不起你。你大爺在日承許你的東西,我還是一件不昧,也儘夠你三口子過活。你有臉你就出去,你沒臉你就住著。往後去,我是再不見你了。休要怪我,我抬舉你也夠了。你心裡沒我這個主人,只以開交為妙。」趙大兒正在廚下,跑到樓下方欲開言,王氏道:「這一遭比不得那一遭,就不用多嘴多舌的。你問您家王中,你說大爺在日,沒有人敢到樓下,不知道你大爺在日,可有人在樓下罵過客麼?你兩口子出去罷,看明日俺家死了王屠子,連毛吃豬不成?」

 

  原來王中忠心向主,一見了夏逢若坐在樓下,與家主母半邊女人說話,這個惱法,切齒碎心。但出口不審這個大錯處,也自己遮掩不來。只得向王氏磕了個頭,又向譚紹聞磕下頭去,說道:「小的就情願出去。」譚紹聞道:「當下就出去。我明日交割你鞋鋪子。城南菜園二十畝,我一畝也不短你的。」

 

  王中叫趙大兒攜著閨女,收拾了鋪蓋。出的後門,也沒去向。到胡同口那一間土地廟,推開廟門,三口子進去,就如避荒的老小一般。

 

  家中鄧祥、德喜、歡慶等,都來看王中,爨婦老樊來看趙大兒,不必細述。卻說譚紹聞自王中出去,心中微有不安之意,卻覺得耳目清淨,省的用忌憚二字,卻也罷了。因牽掛珍珠串、蘭蕊二人,便氣昂昂的要上夏鼎家去。走出胡同口,王中在廟門內坐著,見了主人,站將起來。譚紹聞猛見了王中,突然說道:「要上夏家去,卻不是要嫖要賭,是你得罪了人,我敢不陪禮去麼?」揚長的去了。王中只是低頭不語。

 

  到了晚上,老樊送的湯來,鄧祥將馬房屋裡燈送來一盞。

 

  黃昏時上了廟門,雙慶、德喜送的草苫葦席來,王中開門收了。

 

  趙大兒未免埋怨起來,說:「從幾日你這樣猛勇,今日你把客都罵起來,弄的如今上不上,下不下,可該怎的?」王中吆喝道:「女人家曉的什麼!」趙大兒不敢回言。遲了一會,王中道:「自此以後,我也要你幫助我,也不得不對你說了。我罵那夏鼎,雖然口錯,但我在南鄉收拾房子,城內去了個泥水匠,說大相公因問姓竇的一家要賭博賬,把竇家打的吊死了,央的城內鄭翰林體面,許了一千兩銀子謝儀說的人情,才免得大相公不出官,俱是夏家兔兒絲串通作弊的。他說的全然不像,大相公我拿穩是不敢打人的人,城內翰林也沒姓鄭的。我起初心中不信,但因他說的有夏鼎,且說出綽號兒兔兒絲,我心下十分疑影。所以房子尚未修成就回來。到了樓下,猛見這忘八肏的,竟坐著與大奶奶說話,我原是替去世大爺發怒,不覺把路上唧唧噥噥罵夏家的話,就罵出口來。今日即叫咱出來,我心中也有一番打算。咱家大相公,我看將來是個片瓦根椽的下場頭,咱夫妻不如守著城南菜園,賣萊度日,鞋鋪子打房課,勤勤儉儉,兩下積個余頭,慢慢等大相公改志回頭。十分到大不好的時候,咱兩口子供奉奶奶與大相公,休叫受凍餒之苦。久後興官相公成人,還要供給他個讀書之資。咱大爺一世忠厚端方,天爺斷乎不肯苦結果了咱大爺。咱只是替大相公存個後手,休都教後日受了大苦,也不枉當日咱大爺待咱一場好處。你說是也不是?」趙大兒全不應答,原來說話時節,趙大兒早已睡著了。王中方才曉得,是自己一個人說了大半夜。這正是:義僕忠臣總一般,捫胸自貯滿腔丹;從來若個能如此,殷世箕微共比干。

 

  又因王中對妻趙大兒說心腹事,趙大兒已入華胥,可見天下為女人的,與好男人為婦,雖說同室而處,卻是隔山而居。

 

  此其大較然也。又詩云:

 

  內助無能敗有餘,同床各枕目儂渠。

  癡然入夢誠佳偶,省卻唇邊鬼一車。

 

第五十四回 管貽安罵人遭辱 譚紹聞買物遇贓

 

  話說王中與趙大兒講說心事,看透少主人心中毫無主張,每日與狐朋狗黨嗜賭暱娼,將來必至凍餒,想著城南菜園、城內鞋鋪,存留一個後手,以為少主人晚年養贍及小主人讀書之資。這真是與純臣事君心事一樣。那趙大兒一個粗笨女人,心裡不省的,自然聽的不入耳,瞌睡蟲便要欺降上眼皮,早已夢入南柯。

 

  王中知女人已入睡鄉,心內千盤萬算,一夜不曾合眼。臨明主意已定。爬起來,天已大明。徑入後門,上樓下稟明主母與少主人,說道:「我如今既然得罪,情願淨身出去,自尋投向。我來磕頭。」譚紹聞道:「你休要說這話。老大爺歸天時,說明與你鞋鋪子、菜園,我今日若不給你,顯得我不遵父命。你且少站,我與你一個字跡,叫你各人安居樂業。」即到東樓寫了一張給券,手提著遞與王中道:「你不識字,你尋人看看,管保你心毫無疑惑。」王中道:「我全不為這。」譚紹聞怒道:「難說老大爺臨終遺囑,我肯不遵麼?」即將給券撂在地下,說:「拿去罷。」王中拾在手內,跪下磕了頭,哭說道:「相公知道遵大爺遺言就好了。只是大爺歸天時,說了八個字,『用心讀書,親近正人。』這是大爺心坎中的話。大相公今日行事,只要常常不忘遺命,王中死也甘心。」譚紹聞一時無言可答。

 

  王氏道:「王中,你各人走了就罷,一朝天子一朝臣,還說那前話做什麼。俗話說『兒大不由爺』,何況你大爺已死。你遭遭兒說話,都帶刺兒,你叫大相公如何容你?」王中見王氏糊塗已極,無可奈何,只得拿券而去。自向城南安置身家。

 

  恰好二十畝菜園,兩家分種。那東邊一家姓馮的,男人瘟病而死,女人帶子嫁訖,遺下一處宅子,王中攜妻女住下。自此與姓朱的園戶,同做那抱甕灌畦之勞,為剪韭培菘之計。卻仍每日憂慮少主人蕩費家產,心中時常不安。有詩云:

 

  看是城南賣菜傭,主恩莫報恨填胸;

 

  恰如良弼遷邊塞,魂夢時時入九重。

 

  單說王中遷居城南,譚紹聞覺得遊行自便,好不快活。每日夏逢若家,恰好成了一個行窩。王中於新菜下來時候,不肯入口先嘗,一定要到譚孝移靈前薦新,眼淚在肚內暗拋幾點。

 

  這王氏與譚紹聞那裡管他,卻有時與趙大兒捎些尺布寸絲的人事,也有時與些油果麵食之類,叫王中與女兒吃。王中只覺心內愴淒,在城內說不出來,到城南又不能與趙大兒說。路上挑著菜擔兒,只祝讚道:「大爺是正人君子,天保佑休叫壞了少主人品行。我王中若有一分可周全的時節,願赴湯蹈火,不負大爺臨終囑托。」這是王中心腹之言,端的好忠僕也。

 

  且說譚紹聞在夏逢若家混鬧,又添上管貽安、鮑旭、賁浩波一班兒殷實浮華的惡少,這夏家賭娼場兒,真正就成了局陣,早轟動了城內、城外、外州、外縣的一起兒游棍。這游棍有幾個有名的,叫做趙大鬍子,王二胖子,楊三瞎子,閻四黑子,孫五禿子,有主戶門第流落成的,也有從偷摸出身得錢大賭的。

 

  每日打聽誰家鄉紳後裔、財主兒子下了路的,有多少家業,父兄或能管教或不能管教,專一背著竹罩,罩這一班子弟魚;持著粘桿,粘這一班子弟鳥。又有一起嫖賭場的小幫閒,叫做細皮鰱,小貂鼠,白鴿嘴,專管著背錢褡褳,拿賭具,接娼送妓,點燈鋪氈,只圖個酒食改淡嘴,趁些錢鈔養窮家。此時夏逢若開了賭場,竟能把一起膏粱弄在一處,聲名洋溢。這兩樣人心裡都似蛺蝶之戀花,蜣螂之集穢,不招而自來,欲麾而不去的。

 

  這譚紹聞初與這兩樣人相近,自己也覺著不倫不類。爭乃不想賭時,卻有珍珠串、蘭蕊,又添上素馨、瑤仙幾個名妓,柔情暖意,割捨不斷;不欲嫖時,卻有色盆、寶盒趁手,輸了想撈個夠本,贏了又得隴望蜀,割捨不斷。久而久之,竟與這一班人,如入鮑肆,不聞其臭了。

 

  那一日,管貽安、譚紹聞與楊三瞎子、孫五禿子同場擲起色來。因為一文低錢,管貽安說是楊三麻子的,楊三麻子道:「不是我的。」管貽安道:「適才你賠我的注兒,還不曾動,怎說不是你的?」楊三麻子換了一個高錢,把低錢向院裡一摔,發誓道:「忘八肏的錢!」管貽安一向嬌縱慣了,怎受得他人這一句羅皂,將桌子一蹬,發話道:「好不識抬舉的東西!得跟我一場子坐坐,就是你前世修下的福了,還敢這樣放肆!你說誰是忘八肏的?」那楊三瞎子是有名的「獨眼龍」,站起來說道:「管九宅的!姓管的!管家小九兒!你那話叫誰聽的?賭博場裡講不起王孫公子,休拿你爺那死進士嚇我!」管貽安自娘腹中出來,人人奉承,到如今,這是頭一次經的惡言,便罵道:「你這忘八肏的,想做什麼?」楊三瞎子道:「我想打你!」早一掌推的,連椅子都帶倒了。夏逢若、譚紹聞各扯住楊三瞎子的手,譚紹聞道:「自己弟兄們,這是做啥哩,不怕人家笑話麼?」管貽安爬起來向楊三臉上一掌,楊三惱他兩個勸的扯住手,罵道:「您這一起狗肏的!一發是封住我的手,叫管九兒打我哩。」將膀背一伸,向夏逢若心口上一拳,夏逢若早已倒了。譚紹聞早已自倒,被凳子角把臉上磕了一條血痕。

 

  孫五禿扯住楊三,到南屋,低聲說道:「第三的,你憨了?好容易罩住的小蟲蟻兒,你都放飛了,咱吃啥哩!」楊三道:「五哥,你不知道。放鬆了他們,咱就受不清他的牙打嘴敲;一遭打怕了,再遭還要敬咱們。你放心,這樣公子性兒,個個都是老鼠膽。管保時刻就和處了,你只聽他們句句叫哥罷,我經的不耐煩經了。」說著早忍不住笑了。

 

  早有白鴿嘴報與趙大鬍子、王二胖子、閻四黑子,都來說合和處。眾人鬥了一個分貲,交與細皮鰱買辦。頃刻,狗腿四隻,干牛肉三斤,雞子四隻,豬首一個到了。小貂鼠就會烹調。

 

  說合停當,肉餚已熟,又到街上打了二十壺燒刀子,並了兩張方桌,叫出瑤仙、素馨,一條邊坐了,你兄我弟稱呼,大嚼滿酣的享用。把一個廝打臭罵,拋在東海之外。到晚,瑤仙、素馨各得佳偶,何必明言。

 

  次日,王二胖子、楊三瞎子、閻四黑子,因他賭友父親生辰,都去城外做生日去了。管貽安因昨日一掌,終覺少趣,也走訖。惟有譚紹聞因面上紫痕,不好上街行動,且戀賭不走。

 

  於是重整賭場,趙大鬍子,孫五禿子,連夏逢若四個,配成一常趙大鬍子說道:「我沒錢,我有兩個鐲子,是祖上傳留下來的,我取來作成錢,好配場兒。」夏逢若道:「現成有頭錢。輸贏何妨?」趙大鬍子道:「離我住處不遠,我去了就來。」

 

  果然去了不多一時,錢褡內掏出一對赤金鐲兒,光燦耀目。譚紹聞接在手內細看,有八個鐫的小字,一隻上鐫的「百年好合」,一隻上鐫著「萬載珍藏」。譚紹聞道:「果然是件好東西。」趙大鬍子道:「咳!我先人也是個大財主,這是我奶奶東西。我近來輸的急了,把這東西帶著,左右是破落了,要這東西何用,爽快變賣,好好賭兩場子,家中過活幾天。我只要二十兩銀。」

 

  譚紹聞見這鐲子值五、六十兩,今貨高價賤,心內未免動欲。問道:「貴先人本貫何處?」趙大鬍子道:「我聽說是陝西。」

 

  夏逢若道:「陝西何處?」趙大鬍子道:「只像是潞安府。」孫五禿子道:「潞安是山西。」趙大鬍子道:「我記差了。」

 

  譚紹聞累日在外,心中只想裝成贏錢腔兒,好哄母親妻子,便講買這金鐲。眾人作合,講就十六兩,夏逢若代為稱出。彼此交割明白,大家便賭將起來。恰好這一場是譚紹聞獨自贏了二十兩,當下還了夏逢若。日色已晚,街上也好行走。紹聞得了這金條脫一對,一心要獻母親行孝。素馨出來,也挽留不祝走到家中,坐在樓下。王氏道:「你真正成不得人了。每日在夏家,他家有魚膘、皮膠把你粘住了?幾番人輪著叫你,你再不回來,還成人家麼?」譚紹聞哈哈笑道:「娘,你嗔我賭博,你看,我與你老人家贏的是什麼東西?」向袖中摸出一隻金鐲兒,遞與母親。燈光之下,愈覺璀璨奪目,好不愛人。

 

  王氏道:「這是那裡東西?」譚紹聞道:「我贏的,你老人家收拾著。這一隻金鐲子,就值一百兩哩。」巫翠姐在東樓下聽說金鐲子三字,早上堂樓來。看見光閃閃的東西,便說道:「算成我的罷,你與娘再贏去。」王氏只得遞與巫翠姐。譚紹聞笑道:「我還贏了一對銀鐲子,明日取來給你何如?」巫翠姐道:「我只要金的,明日不拘取來什麼好東西,我並不要。」

 

  譚紹聞道:「講說已明。」又向袖中掏出一隻,遞與王氏道:「娘,你要這一隻。」王氏道:「興官,你過來,把這一隻送與你媽去。」興官接在手中,送與姨媽,冰梅道:「送與大嬸子,做一對兒。」巫翠姐道:「我收拾著,明日興官相公娶個花媳婦,叫他帶著。」一家兒說說笑笑,好不喜歡。

 

  到了次日,夏逢若早使白鴿嘴來叫。巫翠姐攛掇取那銀鐲,譚紹聞此番去的更覺公然。到賭場又贏了,即吩咐細皮鰱道:「我與你四兩銀子,到沈銀匠鋪,定一對銀鐲子。工價改日打成,一齊楚結。」細皮鰱領命要去,又吩咐道:「打造要速,價隨他說。若承許不速,就到汪家爐上去。」細皮鏈道:「是,是。」

 

  一連賭了三天,銀鐲造成。即叫細皮鰱送到後門,雙慶接住,送到樓上,王氏收訖。

 

  卻說那一日,譚紹聞與趙大鬍子、孫五禿子、閻四黑子賭到午後,正叫喝六熱鬧,不知怎的,背後早站了四個捕役,認清趙大鬍子,鐵尺刀背一齊亂下,扳住兩臂,鐵鎖鐐銬上了身。捕役把桌上錢搶個罄荊夏逢若渾身亂顫。譚紹聞只嚇得寸骨皆軟,半步難移。

 

  原來趙大鬍子,在陝西臨潼縣做下大案,彼時眾盜拿獲,供稱伙盜中有祥符趙天洪。差來干捕,將批文投入署內,署中登了內號簿,用了印花,秘差祥符健役協拿。訪真在夏逢若家賭博,登時拿獲。過了堂,入了監內。次日起解,沿途撥送。

 

  這捕役訛詐夏逢若開賭場,譚紹聞同賭,私下暗送錢財,自是可揣而知的。從此,夏逢若杜門謝客,譚紹聞堅壁不出,那也是不用說的。

 

  過了半月,譚紹聞正在東樓,與巫翠姐、老樊婆三人斗葉子玩耍,德喜兒在窗下說道:「胡同口有一個人,請大叔說話哩。」譚紹聞道:「你對他說,我沒在家。」少時,德喜兒回來說道:「那人知道大叔在家,有一句要緊話,一定要見哩。」

 

  譚紹聞道:「我去開發了那人,就回來。」

 

  出的後門,到了胡同口,那人道:「縣上老爺,請你哩。」

 

  一面拿出一根雷簽,上面硃筆兩行:「仰役即喚譚福兒當堂回話。火速飛速,少遲干咎。限刻下繳。」譚紹聞一驚非校說道:「我回去換換衣服。」那人道:「不能。老爺在二堂上專等,咱走罷。」譚紹聞竟是沒法,只得隨走。心中小鹿兒亂撞,高一步低一步進了衙門。

 

  差人到宅門搭了到。縣公端坐二堂,皂隸一聲喊道:「帶進來!」只見上面坐著一位新官。這新官姓邊名喚玉森,四川進士。原來前任董公,因貪被參,現在閒住候審。這邊公上任尚未滿十日。譚紹聞跪在簷前,邊公問道:「你就是那譚福兒麼?」譚紹聞道:「福兒是童生乳名,學名是譚紹聞。」邊公道:「你家可有一對金鐲子麼?」譚紹聞道:「有。」邊公道:「是祖上傳的,是新近打造的?」譚紹聞道:「是祖上傳留,不知是買的,是打造的。」邊公點點頭兒。即喚原差吩咐:「差你仍押譚福兒到家,取金鐲呈驗。」原差帶譚紹聞回家取金鐲。到了胡同口,這譚紹聞不得進家。王氏、翠姐、冰梅,閤家驚慌,急取金鐲,叫德喜兒付與原差人。不必費筆多說。

 

  只說譚紹聞與差人,依舊上了二堂,差人將金鐲交在公案。

 

  邊公命取過臨潼縣關文來閱。刑房將原文呈上,邊公看了一遍,問道:「你這金鐲上邊,是何字跡?」譚紹聞道:「一隻是『百年好合』,那一隻不記得了。」邊公將來文擲與譚紹聞。

 

  譚紹聞接手一看,上面紅印朱批,乃是:臨潼縣為關取盜贓事。據大盜趙天洪——即趙大鬍子——供言:「盜得北關貢生宋遵訓家財物,五份分贓。」小人分得銀一百五十兩,圖書一匣,金鐲一對。圖書一匣,彼時小的即埋在麥地,今已忘卻地方。銀子,小的都花盡了。餘下金鐲一對,被本縣譚福兒,在夏鼎家哄賭,訛騙去了。」為此備錄原供,關取貴縣夏鼎並譚福兒到案,攜帶贓證,以憑對質。須至關者。

 

  譚紹聞眼中看,口中念,身上顫,方曉得買的金鐲,乃是大盜賊贓。只磕頭道:「青天大老爺與童生做主!」邊公也不瞅睬,吩咐:「夏鼎既脫逃,限即日拿獲,以便與同犯發解。金鐲暫寄庫內。譚福兒且押捕班。」一聲雲板響亮,邊公早已自公退食。

 

  不說譚紹聞在捕班受凌辱逼索。且說王氏驚慌,叫德喜道:「你去城南叫王中去。」去不多時,又叫雙慶道:「你也再去催他速來!」

 

  原來王中在園中摘了一籃新梨,來與孝移獻新,正與德喜兒撞在南門甕城內。德喜道:「王大叔,你還不知道哩,大相公叫賊咬住,如今帶進衙門去審哩。」王中聽了這句話,把身子打了個冷戰,梨兒早滾下五七個在路上灰窩裡。王中也顧不得拾掇,飛也似跑來。到了樓下,也顧不得與主人靈前獻新。

 

  王氏道:「你半年不在家,一發弄出大事來。」王中道:「是怎的?」王氏放聲大哭道:「我不管你,只問你要大相公呀!」

 

  王中道:「辦這事,身上少不了帶銀子。」巫翠姐聽見說道:「老樊,你來東樓下來。」開了箱子,取出十二兩銀子,說道:「你交與王中。」

 

  王中接銀在手,要了一個瓶口兒裝了,飛風走到衙門。問了捕役班房,買了一條見面路。譚紹聞哭訴了原情。

 

  王中半日之間,串通了孔耘軒、張類村、程嵩淑、婁樸、蘇霖臣,恰好惠養民也在城中,也懇了。俱集孔耘軒家,寫了連名公呈。無非說譚紹聞祖父為官,青年勤學,毫不為非,無辜被誣,懇免發解的話頭。晚上二鼓時候,眾紳士一齊到了大堂,舉人、拔貢、生員俱全,晚生全帖、門生手本連呈詞一齊傳進。

 

  邊公閱了呈詞,即請進二堂,為禮坐下。喫茶已畢,邊公問了姓名,說了「弟系初任,諸事仰祈指示」話頭。眾人也說了「一路福星,愷悌樂只」的話頭。邊公道:「適才領教,眾年兄無非要免譚福兒發解質對,但事系盜案重情,贓證顯然,事難單發夏鼎。且金鐲也難以到臨潼。」程嵩淑道:「這譚紹聞原系靈寶公曾孫,孝廉忠弼之子,即此位孔年兄之婿,幼年曾舉過神童,平素也頗勤學,取過縣試首卷。這金鐲想是不知誤買。懇老父師唸書香舊族,作養一番。」邊公道:「成就後學,原系我輩本願。但弟之所疑者,一個舊家子弟,如何強盜亦知乳名?這便難說是風馬牛了。」孔耘軒道:「小婿頗有家貲,必是見金鐲精工,以為奇貨,誤買在手。一個年幼書愚,豈能懸斷以為盜贓。還祈老父師詳奪。」邊公道:「金鐲買賣,必有成交之地,撮合之人,譚福兒果系安靜肄業,何由與趙天洪相遇?臨潼縣關文,錄的趙天洪原供,繫在夏鼎家哄賭訛騙,則譚福兒之不安分可知。」惠養民道:「這個小徒從門生受業時,曾說過誠正話頭,還祈老父母『眾惡必察』。」邊公微笑著:「只怕老年兄,也『不與其退也』。」因向婁樸道:「婁年兄指日就有民社之任,這事當如何處置。」婁樸道:「以治下愚見,似乎當摘錄口供,送過臨潼。如臨潼再行關文,然後發解到案對質未遲。仰希老父師鈞裁。」邊公似有首肯之意。眾人一齊起身跪央,邊公道:「即照婁年兄所說辦理就是。」眾人謝了免解之恩,辭了出署。

 

  邊公即日晚堂坐了,取了譚紹聞「不知原情,誤買盜贓,情願捨價還物」的口供。並拿到夏鼎,也摘了「素不謀面,不曾開潮的口供。次日做成一套文書,將金鐲封了,朱判明白,統交與臨潼來役。後來臨潼亦無更舉,則趙天洪之正法於臨潼可知。這也不必旁及。

 

  單說此回書,有個疑團,不得不詳為申明。譚紹聞系名門子弟,少年英慧,誰不曉他是譚紹聞。但賭博場中,俱是輕忽口角,且俱是粗漢,也不知考名為甚,不過就眾人口中稱個譚福兒,管九兒。其實管貽安、譚紹聞六個字。趙大鬍子原不曾到耳朵裡,不過當面稱個某宅、某相公而已。嗚呼!譚紹聞以少年子弟,流落賭場,自取輕薄,豈不可羞?況且藉買物而掩其輸錢,若非一個忠僕,幾位父執,極力相拯,一到臨潼,與強盜質對,縱然不至於死,那監獄鐐銬,自是不能免的。可不畏哉!這正是:

 

  書生強盜那相干,想合薰蕕也是難;

  只因烏曹同授業,零陵阿魏競成丸。

 

第五十五回 獎忠僕王象藎匍匐謝字 報亡友程嵩淑慷慨延師

 

  這回書先找明王中央眾紳衿進署遞呈,懇恩免解,單單的衙門口候眾人出署。各宅家人亦各持燈籠來接。少時只聽得雲板響亮,暖閣儀門大閃,邊公送紳士到堂口,三揖而別。王中在儀門外接著,爬到地下磕頭,說道:「小的謝眾位爺。」眾人站住,程嵩淑道:「如今也不便看你家大相公,邊老爺似有開恩之意,王中你可略放點心。」王中道:「這事楚結,一定請眾位爺到蕭牆街坐坐。懇爺們恩典,賞小的一個信兒,至日必通臨。小的還有一句話說。」張類村道:「至日必通去。」程嵩淑道:「既然王中有話,天才黃昏,爽快就到土地祠內坐坐,省的到那日,人或不齊,等前等後哩。」婁樸道:「程老伯說的極是。」

 

  於是燈籠引著,一齊到了土地祠。大家就在磚炕沿上周列坐下,燈籠取了罩兒,照耀輝煌。王中又磕頭,程嵩淑道:「近日聽說你在城南種菜園,是你自己願出去,是大相公趕你出去的?」王中道:「是小的言語無道理,觸大相公惱了,自覺安身不住,向城南種菜度日。」程嵩淑道:「如今還該進來。你看你出去,如今就弄出賊扳的事,若你在內邊住著,或者不至如此。」王中道:「小的不願意回去。」程嵩淑道:「這宗事你怎麼知道,沿門央人?」王中道:「是大奶奶著人叫小的。」

 

  程嵩淑道:「你如今辦下了這宗事,也便宜進去。到明天眾人一言,進去也極光彩。」王中道:「當初大爺臨終之時,賞了小的鞋鋪一座,菜園一處。列位爺也是知道的。小的想著就中營運,存留個後手,卻萬萬不是為小的衣食。」這句話內滋味,卻照孔耘軒心坎裡打了個掛板兒。原來當日孔耘軒愛女之情,早已把紹聞看到必至饑寒地步。這句話,既服王中見識,又感王中忠懇,忍不住默歎道:「譚孝移真養下一個好忠僕也!」

 

  惠養民道:「我舊年在那教學時,這王中嘗勸譚紹聞改過遷善,真正是賢人而隱於下位者。」張類村道:「勸人為善,便是無限功德,此人將來必有好處。」程嵩淑道:「王中這樣好,我們常叫他的名子,口頭也不順便,況且年紀大了。不如咱大家送他一個字兒,何如?」婁樸道:「老伯所見不錯。小侄從來不敢呼他的名子,心內深敬其賢。送個字兒,與小侄甚便。」

 

  程嵩淑道:「他這樣好處,雖古純臣事君,不過如此。我竟與他起個號兒,叫王象藎何如?」王中跪下道:「小人不敢。」

 

  蘇霖臣挽起道:「名副其實。像你這樣好,誰敢輕薄了你。」

 

  程嵩淑道:「自此以後,無論當面背後,有人叫王中者,罰席示懲。」惠養民道:「我當初在他家時,就不曾多叫他王中。」

 

  程嵩淑道:「你犯了!罰席,罰席。」惠養民道:「『犯而不校』,何以罰為?」大家微笑,各自散歸。——自此書中但說王象藎,而不說王中,亦褒賢之深意也。

 

  且說王象藎送走了眾紳衿,二堂一聲傳喚,譚福兒、夏鼎各摘了口供,催令人當堂取保。夏鼎自有小貂鼠寫了本名「刁卓保領夏鼎,有事傳喚,不致失誤」的領狀,保領去訖。王象藎也寫了「家人王中保領家主譚紹聞——即譚福兒,有傳呼當堂交明」的領狀領回。

 

  譚紹聞回家到了院中,已是大半夜時候,閤家歡喜。譚紹聞說道:「我身上被臭蟲咬壞了,衣服中想必還有藏下的,怕染到家裡。」王氏道:「你脫到院裡,明日細加尋捉,你另換一套罷。」譚紹聞果然脫下,進東樓另換。巫翠姐道:「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買一件圈圈子,就弄下一場官司。像我當閨女時,也不知在花婆手裡,買了幾十串錢東西,也不覺怎的。我到明日叫花婆子孟玉樓,與我捎兩件釵釧兒,看怎的!」王氏道:「咱也打造起了,花婆子從來未到過咱家,我從來不認的,何必叫他捎呢?」巫翠姐道:「我前日在家,曾定下孟玉樓的連枝翠鳳,他說同他夥計姚二姐,過幾日就送來。」譚紹聞道:「我不是贏的銀子,他白送我,我還不要他哩,吃虧是贏了錢了。」冰梅道:「贏錢還弄出不好的事,不勝不贏他。」

 

  譚紹聞道:「你管著我麼?」冰梅甚覺赧顏,自引興官去睡。

 

  各人亦自歸寢。王象藎自向馬房中去與鄧祥睡去。

 

  一宿晚景已過。到了次日,王象藎便說請眾位央情的爺台。

 

  譚紹聞本不願見這幾位前輩,爭乃感情在即,難說過河拆橋,少不得寫了帖子,就叫王象藎沿門挨送。送完時,說:「諸位爺,都說明日飯後早到。惟惠師爺明日要上滑莊吊紙,他的岳叔死了,事忙不能來。」譚宅備辦酒席,不在話下。

 

  及次日巳時初牌,果然程、婁、蘇諸公,陸續俱到。孔耘軒後至,帶了些人情兒,少不得要望望續女巫翠姐。說了不幾句話,譚紹聞陪著也上碧草軒來。敘齒坐下。程嵩淑叫了聲王象藎,譚紹聞見王中便到面前,茫然不解,眉目間有些愕然。

 

  程嵩淑道:「這是我與盛價送的字兒,緣他一向不亞純臣事主,所以送他個字,叫做王象藎。昨日在土地祠言明,有人仍呼他的原名,就要罰席。貴老師前日就犯了,所以今日他不敢來,窮措大怕擺席哩。」這紹聞方知象藎二字來歷。

 

  張類村道:「譚世兄台甫,我竟不知。」譚紹聞道:「先君字小侄,原起下念修二字。」程嵩淑道:「尊公名以紹聞,必是犬紹聞衣德』之意,字以念修,大約是『念祖修德』意思了。請問老侄,近日所為,何者為念祖,何者為修德?」譚紹聞滿面發紅,俯首不答。蘇霖臣見程嵩淑出言太直,譚紹聞有些支撐不住,急說道:「既往不咎,只講自此以後的事罷。」

 

  譚紹聞道:「小侄一向所為非理,多蒙眾老伯及婁世兄關切,質非牛馬,豈不知愧!但沒個先生課程,此心總是沒約束。時常也到軒上看一兩天書,未免覺得悶悶,或是自動妄念,或是有人牽扯,便不知不覺,又溜下路去。今日與婁世兄相對,當年共筆硯,今日分雲泥,甚覺羞愧。只求眾老伯與婁世兄,為小侄訪一名師,小侄情願對天發誓,痛改前非,力向正途。」

 

  一面說著,早已眼淚汪汪。張類村道:「念修所言,亦是肺腑之談。今日即為之打算一個先生,請來唸書。念修年方精壯,何難奮飛,以贖前衍。」程嵩淑便向孔耘軒道:「昨日在府上,所會同年智周萬,我看其人博古通今,年逾五旬,經綸滿腹,誠可為令婿楷模。」孔耘軒道:「智年兄未必能在外處館。他是為他先人一部詩稿未刻,今進省城,與刻字匠人面定價錢。昨日說明板式、字樣、圈點,日數不多,即回靈寶。似乎不能強留。」程嵩淑道:「耘老,你莫非有推諉之意麼?」孔耘軒道:「豈有此心。」程嵩淑道:「貴同年前日相會時,他曾說過,願留省城,圖校字便宜些,今日何由知他必歸?總之,今日為念修延師,非為念修也,乃為孝移兄耳。即以延師之事托耘老,也非為姻戚起見,乃為孝移兄當年交情。若不然,這滿城中失教子弟最多,我老程能家家管他麼?像藎過來,你作速催你的席面,席完,就往孔老爺家,商量請先生的話說。」婁樸道:「譚世兄看程老伯關切之情,幸勿辜負此段深心。」譚紹聞道:「銘感之甚。」程嵩淑道:「只要老侄豎起脊樑,立個不折不磨的志氣,這才算尊翁一個令子,俺們才稱起一個父執。若說口頭感激,也不過是法言必從而已。」

 

  話猶未完,王象藎已領的德喜、雙慶、鄧祥等,擺桌面,排開酒餚。不多一時,席已完畢。程嵩淑又獨自偏吃了三兕杯。

 

  即同起身,向孔耘軒家來。程嵩淑即叫王象藎跟著,探個行止的信兒。

 

  到了孔耘軒書室,智周萬臉上掛著近視眼鏡,正在那裡編次序文。見了一起衣冠朋友,慌忙疊起書頁,為禮坐下。程嵩淑與張類村是前日見過的。智周萬方欲動問,程嵩淑道:「此位是敝友蘇霖臣,大草小楷,俱臻絕頂,來日詩稿序文,即著蘇霖老書寫。」智周萬道:「容日便詣府奉懇。」蘇霖臣道:「塗鴉不堪,何敢佛頭上加穢。」程嵩淑道:「你也不必過謙。此位是館陶公公子,新科考廉。」智周萬道:「尚未獲晉謁。」

 

  婁樸也致謝:「不敢。」

 

  獻茶已畢,程嵩淑道:「前宣德年間,有個譚公,在貴縣,其德政像是載之邑乘極為詳明。」智周萬道:「弟就在譚公祠左邊住,幼年讀書,及老來授徒,俱在譚公祠內。這丹徒公與先太高祖,是進士同年,所以弟在家中,元旦之日,必備一份香楮,向丹徒公祠內行禮。一來為先世年誼,二來為甘棠遠蔭,三者為弟束髮受書,以及今日瞻依於丹徒公俎豆之地者四十年。」程嵩淑鼓掌大喜道:「快事!快事!」眾人亦含笑不言。

 

  智周萬愕然不知所以,叩其原故,程嵩淑道:「耘翁賢坦,乃譚孝廉公子,即老先生所稱丹徒公之後裔也。青年聰慧非凡。

 

  只因失怙太早,未免為匪類所誘,年來做事不當,弟輩深以為憂。欲為覓一明師,照料讀書,以繼先澤,急切難得其人。今日非敢以殘步相過,實欲懇老先生當此重任,又恐未必俯允。

 

  不料即系先生年誼,且先生素與丹徒公俎豆之地朝夕相依。今日弟輩舉此念頭,想亦丹徒公在天之靈,默為啟牖。先生若為首肯,譚孝廉所構讀書精舍,名為碧草軒,地頗幽敞,授徒、校字兩得其便。伏祈老先生鈞裁。」智周萬道:「丹徒公祖貫鎮江,何以後昆乃羈中州?」張類村道:「相傳靈寶公卒於官署,彼時有個幕友照料,暫寄葬祥符,後來置產買業,即家於豫省,傳已五世。此皆弟輩所素聞於孝移兄者。」智周萬道:「明日即奉謁譚世兄,敘此年誼。」程嵩淑道:「不必老先生先施。弟即請譚學生先來稟謁。」智周萬道:「這卻不敢。」程嵩淑道:「王象藎你速回去,就說我請大相公說話哩。」蘇霖臣挽程嵩淑密言道:「事宜從容,萬一事有不成,不好看像。」

 

  程嵩淑道:「事成則為師弟,不成則敘年誼,有何不好看之理?況我明日安陽看親戚,我走了,你們便拘文牽義,做不成一宗事兒。」蘇霖臣點頭道:「是,是。」於是重到坐間。

 

  少時,王象藎跟的譚紹聞來。向前為禮,程嵩淑道:「此便是丹徒公後裔。」智周萬還禮不迭。坐下敘了世次,智周萬乃是譚紹聞世叔,彼此不勝綢繆。程嵩淑道:「譚念修,我想你近日,必然稀到此處,外母上必少了些瞻仰。耘老,你叫令弟陪陪念修,向嫂夫人上邊去稟稟安,咱好與智先生計議一句話。」果然孔纘經引的譚紹聞,去後邊去。程嵩淑道:「智先生請看,譚學生青年偉品,只因所近非人,遂至行止不謹。若先生念年誼世好,許以北面,我輩莫不感荷;若是不允,老先生肯令此美玉不琢,而等之瓦礫乎?至於束金多寡,弟輩另酌,或足備剞劂半資,也未可知,老先生竟是不必猶豫。」智周萬道:「台諭固好,但弟不堪西席之任。」程嵩淑哈哈笑道:「咱眾人竟代故人謝了允罷。」張類村、蘇霖臣起身為禮,智周萬慌忙答禮。婁樸自以身繫後進,待三人行禮畢,亦向前為禮,智周萬亦答了禮。恰好孔纘經陪的譚紹聞回來,程嵩淑道:「令世叔今已成了貴老爺,可虔申弟子之禮,待明日開絳時,可從新執贄叩拜。」譚紹聞遵命向前拜叩,智周萬那裡肯受。

 

  程嵩淑笑道:「年世小侄,受業門生,何必過廉。」智周萬隻得受了半禮。

 

  日色將晚,孔耘軒設下晚酌,程嵩淑又快飲一常各宅家人,打燈籠來接。臨行時,訂上學日期,張類村道:「須擇個吉日。」程嵩淑道:「古人云,『文星所在皆吉』。子弟拜師,本是上吉的,何必更擇?爽快叫譚念修明日把碧草軒灑掃潔淨,智先生把案上堆集的冊頁收拾清白,過此一天,後日即是良辰,事無再更。我明日上安陽去,路上也去了一宗牽掛。」

 

  眾人俱各稱善。出門一拱而別。出的文昌巷口,各人分散而去。

 

  這回書關係州牧縣令者不少。作官若不好,後世子孫不敢過其地;漠漠無聞至於百姓忘其姓名,還是好的;還有提其名諱而訕罵及之者,至子孫為之掩耳,豈不令後裔追恨?若是深仁厚澤,百姓們世世感戴,志乘傳之以筆墨,祠廟享之以馨香,則上不負君,下不負民,中不負其所學,豈非吉祥可願之事哉!

 

  丹徒譚公之在靈寶,此其是已。詩曰:

 

  做官從來重循良,澤被生民永不忘;

  休說山東棠蔭遠,到今朱邑在桐鄉。

 

第五十六回 小戶女攙舌阻忠僕 大刁頭弔詭沮正人

 

  卻說程嵩淑同眾人在孔耘軒家,為譚紹聞說就拜智周萬為師,這些投啟敦請的情節,人人可以意揣,也就不必瑣屑縷述。

 

  單說過了兩日,智周萬到了碧草軒,譚紹聞叩拜,成了年世侄受業門生。智周萬隨了一個老家人,名叫耿葵,就收拾廂房為下榻之處,仍舊立起外廚,伺候師爺吃飯。譚紹聞每日回家三餐,上學讀書。

 

  智周萬已聽過孔耘軒說的譚紹聞病痛,師弟相對過了十日,智周萬隻淡淡如水。刻字匠人時常拿寫稿來校正,智周萬正了差訛,匠人去後,智周萬已無多言。譚紹聞執書請教,隨問就隨答,語亦未嘗旁及。這也無非令其沉靜收心之意。

 

  那一日譚紹聞領題作文,智周萬令作《「為善思貽父母令名必果」論》。脫稿謄真呈閱,智周萬極為誇獎,批道:「筆氣亢爽,語語到家。說父子相關切處,令人感注,似由閱歷而得者,非泛作箕裘堂構語者所能夢見。」因問道:「爾文如此剴切。可以想見令先君家教。但昨日眾先生俱言爾素行不謹,是何緣故?」譚紹聞因把父親臨終怎的哭囑的話,述了一遍。

 

  一面說著,早已嗚咽不能成聲。智周萬道:「你既然如此,何至甘入下流?」譚紹聞道:「總因心無主張,被匪人刁誘,一入賭場,便隨風倒邪。本來不能自克,這些人也百生法兒,叫人把持不來。此是真情實話。萬不敢欺瞞老師。今日即懇老師,為門生作以箴銘,不妨就為下等人說法,每日口頭念誦幾遍,或妄念起時,即以此語自省,或有人牽誘時,即以此語相杜。只求切中病痛,無妨盡人能解。」智周萬道:「這也不難。」即令取過一張大紙來,叫耿葵洗硯研墨,譚紹聞對面伸紙,智周萬叉手而就,拈起筆來,寫道:「千場縱賭家猶富」,此語莫為詩人誤。強則為盜弱為丐,末梢只有兩條路。試看聚賭怕人知,此時已學偷兒步。輸鈔借貸語偏甜,乞兒面孔早全副。一到山窮水盡時,五倫四維那能顧。縱然作態強支撐,妻寒子饑莫為護。回思揮金如糞日,隨意飛撒不知數。此日囊空羞澀矣,半文開元陡生慕。千態萬狀做出來,餓殍今日屬紈褲。苦語良言告少年,莫嫌此話太刻露:子賭父顯怒,父賭子暗怖。此中有甚難解故,五鼓捫心個個悟。

 

  寫完,智周萬道:「語質詞俚,卻是老嫗能解。」譚紹聞道:「不過為下等人說法,但求其切,不必過文。但「子賭父顯怒,父賭子暗怖』此二語,已盡賭博能壞人倫之大玻『強則為盜弱為丐』此二語,又說盡賭博下場頭所必至。門生願終身守此良箴。更期老師將戀妓病痛,亦作一箴銘。」智周萬道:「戀妓宿娼卻難作。總之,不切則辭費,切則傷雅。師弟之間,難以穢詞污語相示。但執此類推,不過褻祖宗身體,傷自己體面;染下惡疾,為眾人所共棄;留下榜樣,為後世所傚尤。白樂天名妓以皎皎,取古詩河漢女之意,尤為可危。只此已盡戀妓之罪,宿娼之禍,何必更寫一紙?」譚紹聞道:「門生聞老師之言,發聾震聵,永不做非禮事了。」

 

  自此,譚紹聞沉心讀書。邊公考試童生,取了第三名,依舊文名大振。單候學憲按臨,指日游泮。

 

  半年之間,感動得王象藎暗喜不荊自己打算仍回宅內,生法兒清楚一向欠債。一日,手持著鞋鋪房租、賣菜的剩餘,共二十二兩白銀,交與譚紹聞道:「此是我一向私積,用他不著,交與大相公作還債之資。明知勺水無益大海,但向來欠債俱有利息,將來本大息重,恐傾產難還。大相公用心讀書,本不該說此段話攪亂心思,只是利息債,萬萬擎不的。大相公想個法子,斬草不留根,便好專心一志。」譚紹聞道:「你的銀子我斷乎不要,與你的女兒買衣服穿了罷。至於賬目一事,我心中時常掛念;歇了書本,這欠賬便陡的上心。依我說,你還回宅內住罷,你打算還債,我一心讀書,憑你怎麼典當,我一絲兒也不管。我後悔只在我心裡,對外人說不出來,惟有對你說。」王象藎道:「相公心回意轉,想是咱這家該好了。還有一句話,總是夏鼎這樣人,大相公見他,就如見了長蟲、見了蠍子、見了老虎一般,方才保得咱家無事。」譚紹聞道:「我如今聆了老師的教訓,心下已豁然開朗,這一班狐朋狗黨,我半夜想起來,都把牙咬碎。你也不必再為憂慮。我明日叫鄧祥趕的車去,連你家媳婦、閨女,都接回來。」王象藎道:「少遲半月,我安頓下一個園戶接了菜園,我回來。」譚紹聞道:「菜園半月獲利有限,咱的利息銀兩,半月就值幾年菜園出息哩。」王象藎道:「叫我回來,也須叫奶奶知曉。」譚紹聞道:「奶奶知曉,或者再有攔阻,也是不定的。不如你自回來罷。」

 

  王象藎道:「奶奶若不情願,我也難一力承當這典賣產業的事。相公你沒再想?」譚紹聞道:「你說的也是。我今晚到家,向奶奶說明,改日你只等的車到,那就是奶奶沒啥說了。菜園是小事,休耽擱了咱家有關係大事。」王象藎道:「我也回家向俺家女人說一聲,叫他安排回來的事。」依舊上城南菜園而去。

 

  當日晚,譚紹聞在碧草軒完了師長功課,黃昏到樓下,與母親說王中回來的話。王氏起初也有不欲之色,後來說的依允了。卻是巫翠姐在旁邊說道:「沒見人家使的一個家人,真當是耍走馬燈籠一般,來了又去了,去了又來了。是什麼樣子?這將近半年,咱家沒王中也行的。」譚紹聞道:「你不知,王中是個好的。」巫翠姐道:「既然好,為什麼趕出去?況我沒來時,已趕出一遭了。」譚紹聞道:「是他一時激的我惱,所以趕出去。其實他也沒大錯。」巫翠姐道:「罵你的結拜弟兄,還不算錯?你看唱戲的結拜朋友,柴世宗、趙大捨、鄭恩他們結拜兄弟,都許下人罵麼?秦瓊、程咬金、徐勣、史大奈也是結拜兄弟,見了別人母親,都是叫娘的。」紹聞怒道:「小家妮子,偏你看的戲多!」巫翠姐羞變成怒,說道:「小家妮子肯看戲?我見你這大家子了!像俺東鄰宋指揮家,比您家還小麼,一年唱十來遭堂戲哩。沒見因為一個管家,反來作踐我!」

 

  王氏道:「你兩口兒從來不爭嚷一句,我極喜歡,這是為啥哩,扯撈到戲上。不叫他進來就罷,何必爭吵?」翠姐道:「就是叫他進來,小大兒狗窩子,我不叫他伺候我。叫著他,白眉瞪眼,不如他在外邊住著罷!」

 

  譚紹聞正生氣惱,雙慶道:「師老爺上燈多時,請相公讀書。」譚紹聞只得上碧草軒去。但因此一番夫妻爭執,就把王象藎回來的話又擱住了;王象藎賣產還債的念頭,也難在局外攙越了。所可幸者,紹聞專心讀書,猶為差強人意。

 

  但凡富厚子弟下了路,便是光棍的財神爺開口笑了;若一旦棄邪歸正,便斷了光棍們的血脈。所以譚紹聞讀了半年書,夏逢若竟是師婆子沒了神,趕腳的沒了驢兒。況且自趙大鬍子扳了一場官司,也耗費了幾十兩。後來自己輸了些,家中吃了些,那鄧三變一宗銀子,本是無源之水,也漸到了其涸也地位。

 

  一日,小貂鼠、白鴿嘴、細皮鰱齊集於夏逢若家,沒蛇可弄。四個圍住一張桌子,一注一文錢,閒擲色盆,以消白晝。

 

  忽然珍珠串同烏龜到了。原來珍珠串的烏龜,在朱仙鎮撒了一個酒瘋,街坊都要打他,因此到夏逢若家躲事。四個見了珍珠串,都起身去搬行李、拴牲口。珍珠串道:「您四個干您的正經事,左右叫他慢慢收拾罷。」夏逢若笑道:「不成賭,滿場中不夠四十文,俺們在此解心焦哩。」因問珍珠串道:「何以不在賁浩波家?」珍珠串道:「俺家他吃幾盅燒刀子,便撒起野來,惹下街坊,安身不牢。」細皮鰱道:「天已晌午,咱趁珍大姐來,咱們鬥個分貲買點東西,一來與珍大姐接風,二來就算咱吃個平和酒。何如?」這個向腰間一摸,摸出十文,那個把瓶口一傾,傾出九個,眾人共湊了四十多文。貂鼠皮道:「這夠買個什麼東西?酒是賒不來的,除買兩條狗腿就沒了。」

 

  珍珠串笑道:「我不吃那東西。」即叫烏龜向褡褳中取出三百錢,交與細皮鰱街上置買。白鴿嘴道:「怎好叨欠你的?」貂鼠皮道:「白鴿嘴,你想改你的大號麼?」白鴿嘴道:「我遇見你老貂,要連皮帶毛都吃。」夏逢若道:「細皮鰱,你快往水裡鑽罷,看白鴿嘴等著你。」細皮鰱道:「兔兒絲,只怕你也頂不住這張白嘴。」大家轟然一笑,各去置買酒肉去。

 

  不多一時,酒肉一齊拿到,卻不見了珍珠串。少時,自後而出,細皮鰱道:「珍大姐,你往那的去了?」珍珠串道:「我前一番在此攪擾,豈有不到後邊謝謝的道理。」貂鼠皮道:「人不親行親,只怕是後邊有人領教哩。」夏逢若道:「胡說起來了。」白鴿嘴道:「你輸的沒了錢,不幹這事,你會做啥?只怕再遲幾年,連這事還不能幹哩。」大家又是轟然。夏逢若道:「院子皮薄,若聽見了,要罵你哩。」貂鼠皮笑道:「咱把熟食撕開罷,我委實的饑了。」夏逢若道:「幾年沒吃飯?」

 

  貂鼠皮道:「實不相瞞,我與人家說了一宗媒,掙了一千多錢。運氣低了,一場輸的淨光,剩下十二文,氣的我昨日一天沒吃飯。」白鴿嘴道:「如今奇事極多,賭博人有了氣性,日頭就該從西出來。」須臾,將熟食撕了五六大盤,烏龜把酒燙熱,連男帶女,六個人共桌。珍珠串略動箸兒,這幾個一場好嚼也。

 

  珍珠串看見一起窮幫閒,明知沒油水,說道:「我困了,我去小奶奶床上躺躺去。」貂鼠皮道:「『二仙傳道』去罷!」珍珠串瞅了一眼,笑的去訖。

 

  夏逢若道:「倒了灶!遭了瘟!像是搬家時候,沒看個移徙的好日子。自從搬到這裡,眼見得是個好營運,幾家子小憨瓜,卻也還上手。偏偏楊三瞎子把管九打了,那管小九雖說當下和處,其實他何嘗受過這沒趣?」如今也不來。鮑旭回他本縣裡,一塊好羊肉,也不知便宜那一夥子狗。賁浩波或者這兩日就上來,只是他賭的不釅。譚紹聞如今又重新上了學,改邪歸正,竟不來丟個腳蹤。我又運氣低,放頭錢都會飛,自己賭又會輸。這小串兒,不是他避事,還請不來哩。如今家中過活也窄狹,又不肯放的珍珠串走。怎的生法弄幾把手來,再生法弄幾串錢,抽些頭錢,大家好花消費用。您認的人多,難說偌大一個省城,再沒了新上任的小憨瓜麼?」貂鼠皮道:「有,有,有。南馬道有個新發財主,叫鄒有成,新買了幾頃地,山貨街有幾分生意。聽說他兒子偷賭偷嫖。這一差叫白鴿嘴去,他住的近,叫他勾引去。」白鴿嘴道:「那不中,早已張大宅罩住了。」夏逢若道:「誰呀?」白鴿嘴道:「老沒麼。」夏逢若道:「老沒?」白鴿嘴道:「沒星秤——張繩祖。」夏逢若道:「這老腳貨是皮罩籬,連半寸長的蝦米,也是不放過的。」

 

  白鴿嘴道:「聽說周橋頭孫宅二相公,是個好賭家。」夏逢若道:「騎著駱駝耍門扇,那是大馬金刀哩,每日上外州外縣,一場輸贏講一二千兩。咱這小砂鍋,也煮不下那九斤重的鱉。」

 

  細皮鰱道:「觀音堂門前田家過繼的兒田承宗。他伯沒兒,得了這份肥產業,每日腰中裝幾十兩,背著鼓尋捶,何不把他勾引來?」貂鼠皮道:「呸!你還不知道哩,昨日他族間請了訟師,又在新上任的邊老爺手裡遞下狀了,又爭繼哩。他如今也請人作呈狀,他如何顧著賭博?」細皮鰱道:「若是十分急了,隔牆這一宗何如?」夏逢若道:「一個賣豆腐家孩子,先不成一個招牌,如何招上人來?」即如當下珍珠串,他先眼裡沒有他,總弄的不像團場兒。惟有譚紹聞主戶先好,賭的又平常,還賭債又爽快,性情也軟弱,吃虧他一心歸正,沒法兒奈何他。」

 

  貂鼠皮哈哈大道:「尋個窟窿兒下蛆,就不算好蒼蠅。只要他色盆、寶盒上經過手,他一經過手,我就有本事用『捆仙繩』捆下他來。」夏逢若道:「呸!不是這作難。若說叫譚紹聞下路,我的本事就不用借。只是他如今從的一個先生,不惟能管他的身子,竟是能改變他的心。我前日見了他,才說到賭上,他不容分說,就是幾個咒。他還念了一首詩,我也不愛聽,是先生與他做的。他是誓不再賭博的。」貂鼠皮道:「他不賭博,他還賭咒,這就是還有點賭意。何不先生法叫他師徒開交?我且問你,他這先生你見過不曾?」夏逢若道:「我在街上遠遠望見過,走路時也戴著眼鏡。」貂鼠皮道:「這是近視眼,這就有法了。他是正經人,我便生個法兒叫他離廟。」夏逢若道:「井水不犯河水,怎的開發他的先生?況且素無仇冤,你該怎的?」貂鼠皮笑道:「俗話說,破人生意,如殺人父母一般。他把譚福兒能以教的不再賭博,就是破了咱的生意,這就是殺了咱的父母,還說沒冤沒仇麼?」夏逢若道:「你該怎的生法?」貂鼠皮道:「從來正經人最護體面,我弄幾句話熏他,叫他嚥不下去,吐不出來,對人說不出,心裡暗生氣,他自己就會走。」夏逢若道:「他若是不走呢?」貂鼠皮大笑道:「罷!我明日胡亂去試一試。」夏逢若道:「你到底怎著,你先對我說說。」貂鼠皮道:「我說他看了我的老婆。」白鴿嘴道:「發昏!發昏!你是光棍漢子,你的老婆在那裡呢?」貂鼠皮笑道:「我前年在吹台會上,看中了一個女人,我已定下來生的夫妻。」夏逢若道:「呸!你胡賴說話,看人家耳刮子打臉!」

 

  貂鼠皮道:「他打不著我,我先沒臉。」夏逢若道:「你今生不如人,積下來生。這真真叫個沒良心的人。」貂鼠皮道:「我且問你:你如今把枝梢兒也干了,把汁水兒也淨了,賴的你不吃,破的你不穿;叫你當烏龜,你眼前還不肯;叫你種地做土工,你沒四兩氣力;叫你賣孩子,你捨不的,況且你還沒生下孩子哩。你說我沒良心,你看這省城中許多住衙門的,專一昧了良心要人家的錢哩。你說我沒良心,你這前半年當房子,放頭錢,肥吃肥喝,是你那一塊良心地上收的籽粒呢?」

 

  夏逢若道:「由你去做,我不管你。」細皮鰱道:「這一遭做錯了,人家要撕他那貂鼠皮!」貂鼠皮笑道:「我的法子已生停當了,只要你們耳聽捷音。」大家一笑,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貂鼠皮兒向土地廟細細打探。認清了智周萬的家人耿葵,看真是個老實正經人,一把手扯到土地廟中,說道:「罷了!俺這小家人好難為人,我說也說不出來!」耿葵道:「你這個人是做啥哩?」貂鼠皮道:「智師爺五六十年紀,況且在外教書,總不該老有少心。俺家小媳婦子,上中廁,為啥該伸著頭兒向裡邊望?俺家媳婦子才想惡口,認的是智師爺,不好意思。」耿葵若是個能幹家人,輕者吆喝兩句,重者耳刮子就打,一天雲彩散了。只因這耿葵是自幼書房中人,一個硯水小廝,今日跟出門來,智周萬也只圖筆床書篋便宜,全不曉得外事。聽見貂鼠皮這段話,吃了一驚,說道:「俺家老爺是近視眼,五步外看不見人,您家女人休錯認了人。」貂鼠皮道:「萬萬不錯。俺家媳婦子,如今在家氣的有干血癆了。我請了許多醫生,再治不好。我說我對師爺說,又怕羞著師爺。我對你說罷,若是師爺十分看中俺家女人,我情願偷偷送過來。」耿葵被這話弄的入雲鑽霧,摸頭不著。但問道:「你在那裡住?你姓什麼?」貂鼠皮道:「醜事,醜事,怎好說出我的姓名。若問我在那裡住,我的後門,師爺是知道的。你只回去對師爺說,看那女人的漢子,感恩承情。」耿葵悶悶去訖。

 

  貂鼠皮刁卓回到夏鼎家,眾人俱在。刁卓哈哈笑道:「我今日做了沒老婆的烏龜。」遂把土地廟的話述了一遍。夏逢若道:「肉麻死人!」刁卓道:「不用你肉麻,一宗好生意,就要上手哩。你說,譚福兒贏了咱,他分文不能要;咱贏了他,他分文不能欠;就如他家放著銀錢,咱白取了,又不怕拿強盜,又不怕拿竊賊,美乎不美?只要這智老頭走了路,咱就開市大吉。」細皮鰱道:「譚宅的先生未必走的成,防備譚宅知道了底裡,送到官上,要剝你的貂鼠皮!」刁卓道:「我的皮,他再剝不成。我每日在賭博場兒上走,賭博場有名兒是剝皮廳,沒見我少了咱的一根毛兒。只是至今以後,我再不敢往那街走了,只要你細細打探,那看俺老婆的智老頭走也不走;他走了,咱就好過,他不走,我也沒福。」

 

  且不說這一起攢謀定計。單講耿葵把貂鼠皮的話,述於智周萬,智周萬歎道:「這是那的緣故?耿葵,你不必提起。」

 

  黃昏燭下,自己獨自思忖道:「這等污蔑之談,從何而來?想是我在此處,必定深中小人之所忌,故造此飛語,是暗催我起身意思?我與歐陽文忠公一樣,同是近視眼,或者誤遇女人,看不見,有錯處也未可知。但只是我之教書,非為館谷,不過為眾人所窘,喬寓在此。若有此等話說,何必以清白受此污辱?不如我以思家為各,奉身而退,改日寫一封書來,以戀家不能赴省為辭。風平波靜,豈不甚好?且是這詩稿已將次告成,回家差人送剞劂之資,繼回原板,何必羈留他鄉?」

 

  主意已定,次日譚紹聞上碧草軒用功,智周萬說了懷鄉之情,回家一望,改日仍來。本日又到孔耘軒家,亦說久客思歸的話頭,程、蘇諸公不能遍辭。即命耿葵到轉腳行中,雇了一乘馱轎,收拾了書籍行囊,自回靈寶而去。遲了半月有餘,另差了一個能幹家人,搬回詩稿全板一付,寫了幾封書,備述回家染病,不能客外書札,分寄於孔耘軒、程嵩淑諸友人。譚紹聞書內,又寫了勉勵功課等語,並不一字旁及。嗚呼,智周萬可謂高士矣!

 

  稅駕西歸去不旋,避嫌遠害道應然。

 

  士夫若遇橫逆事,三復「色斯舉矣」篇。

 

  看官要知,小人之誣君子,必加以淫慾之事。蓋人道盡人而具,欲心盡人而有,一加於君子之身,辨白不得;人口如風,俱是以己度人,一傳十,十傳百,真如果然一般,而本人尚不知也。智周萬則有我偌大年紀,焉有這事,此等語豈非下乘哉!

 

第五十七回 刁棍屢設囮鳥網 書愚自投醉猩盆

 

  語云:養正邪自除。正氣充實,則邪氣無縫可入;正氣衰弱,則邪氣自來相攻。人世間風寒暑熱,遇見秉氣壯盛之人,飲食調和之侶,便毫不為害;若正氣衰弱,自有各邪來侵。

 

  譚紹聞自從智周萬去後,這一群宵小打探明白,是到靈寶不再回來,便商量勾引的話來。一日,俱集在夏逢若家,正是珍珠串要起身他往。但衣服首飾,被他們都送到當鋪粉字第一號內,大家吃用了。遂打算譚紹聞光降,便周通流動。因商量叫細皮鰱幹這一功。細皮鰱道:「我差個人替我。」眾人問用那個,細皮鰱道:「叫串兒漢子去。」貂鼠皮道:「算來你將來當烏龜,不料今日已叫烏龜當你。」細皮鰱道:「我經的多了。我當初就是這幫客蔑片麼?我也是一家主戶兒,城東連家村,有樓有廳,有兩三頃地,一半兒是光棍吃了,一半兒是烏龜(貝青)了,今日才到這步田地。」恰好烏龜見連日沒生意,來催贖衣服起身,細皮鰱道:「差你一差,去胡同內請譚爺。你去也不去?」烏龜道:「不去。」夏逢若道:「你也使了他多少錢。」烏龜道:「譚爺錢,不發家。我原使他百把銀子,場場兒輸,沒贏一場兒。」貂鼠皮道:「你這回去,是俺們看的喜神笑的日子,大家都要發財哩。你若不去,你家裡衣服首飾,誰有錢與你回贖?」烏龜道:「我怕人家撞見了。」夏逢若道:「他家惟有個家人王中,好攬寬,管主子,別的小廝沒有管閒事的,你只顧去。」

 

  烏龜請嫖客,如何不情願?這個東西領了命,竟大膽進了胡同口,直上碧草軒來。恰好沒人遇見。進了軒內,譚紹聞正在窗下用功,烏龜爬下磕個頭,說道:「譚爺一向好。」譚紹聞只當是城內某宅人。抬起頭來,認的是珍珠串的漢子,說道:「好,好,你起來。你如今在那裡住,到此做什麼?」烏龜道:「俺如今又到夏爺家住,俺家女人叫小的請譚爺,到那邊說說話兒。」譚紹聞道:「你到家替我說罷,本該去望望,但學院考試就到,趁空還要溫習些書兒,不得工夫。候改日去望罷。」烏龜道:「改日俺走了。」譚紹聞道:「委實不得工夫,休要胡纏。」烏龜見譚紹聞掀起書頁,不敢多說,只得退去。

 

  到了夏逢若家,說道:「譚爺不來,要唸書哩。你把俺的衣裳回贖回來,俺要去西鄉管九爺那邊去。」白鴿嘴道:「再一回叫的就來了。不拘何等樣用心學生,座上沒個師傅,再讀不成書。你這回去一撩撥,他心裡已是添上一串珍珠,再一回就來了。你不信你只管再去。」烏龜向細皮鰱道:「你可該替我去哩。」細皮鰱道:「你當我不想膺你麼?只吃虧沒修下你這個福,一般賭錢、吃嘴,不勝你手頭寬綽。你還去,你就說你家裡哭哩。」烏龜道:「你聽俺家在後院笑哩,怎的說哭?」

 

  貂鼠皮道:「憨磚!你到那裡也裝個不喜歡腔兒,只說你家哭的了不成。再對你說句要緊話,他不來,你休走。」烏龜笑道:「我裝不上來不喜歡的樣子。」夏逢若道:「你把鼻子擦上點蒜,用蓮葉遮住,管情你還尿的出來,何但淚呢。」烏龜道:「夏爺昨日晚上吃蒜汁,想是使了人家熬秋石鍋上錢。」夏逢若道:「好忘八,一發罵起人來了。你快去罷。」

 

  烏龜二次又到碧草軒。早見紹聞在軒內,背叉著手,走來走去。見了烏龜笑道:「你怎的又來了?」烏龜道:「俺家一聽說譚爺不來,如今哭哩。叫我對譚爺說,只去說一句話,俺就上西鄉去哩,譚爺只管回來用功。」譚紹聞道:「你頭裡先走。」烏龜道:「到底你老人家來也不來?」譚紹聞道:「還不定哩。」烏龜道:「你老人家一天不去,小的一天也不走。」

 

  譚紹聞道:「有人看見不雅相。」烏龜道:「你老人家怕人見,難說小的還怕人見?」譚紹聞道:「你先行一步,一路走著不好看。」烏龜回頭道:「你老人家就來。若是哄我,俺家裡就親來了。」譚紹聞道:「你且先走。」心下想道:「我拿定鐵鑄的主意,到那邊就回來,怕他鎖住我的腿不成?」少時遂向夏逢若家來。正是:明知他是猩猩酒,我不沾唇也枉然。

 

  詩云:

 

  放賭窩娼只為錢,軟引硬勾苦相纏;

  若非素日多沾滯,總遇石崇也淡然。

 

  大凡賭娼場中,一切閒雜人走動,人見了就如不曾見一般。

 

  惟有門戶子弟一廁足,不知那門縫裡,牆孔裡,就有人看見了。

 

  譚紹聞進了夏逢若家,那珍珠呂撒嬌展媚之態,刁卓等捧足呵泡這狀,恐褻筆墨,一概省卻。

 

  單說貂鼠皮、白鴿嘴手拿著錢,上街頭沽酒市肉,一個標營兵丁叫虎鎮邦,在斜對門等著,笑道:「譚家孩子進去了,天鵝肉要大家吃塊兒,算上我一分子賬。我目下不得閒,俺標營衙門,今日催我領令箭,也不知啥事。您若要吃獨食,我就要攪哩。」白鴿嘴道:「算上一搭五的賬何如?」虎鎮邦道:「使的。」各人分頭而去。

 

  貂鼠皮、白鴿嘴到街上辦買酒肉回來,譚紹聞首座,珍珠串挨肩相陪,夏鼎等三面圍坐。串兒斟酒持敬,好不親熱。細皮鰱四人箸匙亂下,好不熱鬧。須臾飯完,收拾乾淨。貂鼠皮道:「咱閒賭賭何如?」譚紹聞道:「久已不賭,也就不甚想賭。」白鴿嘴道:「老刁,你敢與譚相公賭麼?我是不敢了。

 

  譚相公賭的高,只怕咱賭不過。況且譚相公福分也大,咱這窮命鬼,先就吃三分虧哩。」細皮鰱道:「你就休說我窮。我現今賣了半處宅子,賣與本村財主顧養性,有四十兩足紋,在後邊放著哩。」貂鼠皮道:「我看那銀子沒紋,財主家使的銀子,九八成色,就要算細絲哩。」夏逢若道:「譚賢弟今晚是一定住下了。天色尚早,你就略耍耍兒,注馬不許大了。」譚紹聞在賭場已久,也聽出眾人俱是圈套話頭,只說不賭。眾人見譚紹聞賭情不釅,心想酒上加力,因說道:「譚相公既不願賭,咱爽快與珍大姐吃三杯兒。咱托譚相公體面,叫珍大姐唱個曲兒,咱幫著聽聽。若沒有譚相公,珍大姐的曲子,咱就沒有聽的耳朵。」珍珠串笑道:「你沒耳朵,你臉上兩邊長的是什麼?」

 

  貂鼠皮道:「論長的原全,只是身份沒譚相公的大。」珍珠串笑道:「不胡說罷。」夏逢若道:「閒話少說,你兩個取酒去。黃昏裡也還要吃酒,省的再喊酒館門,他們愛開哩不愛開哩。」

 

  貂鼠皮道:「酒館門喊不開,只要錢串摔。門外錢響,門裡搭子也會響。」

 

  譚紹聞經過酒後輸錢,看透眾人圈套緊了。推言解手,出的門來,偷偷回家而去。

 

  到了樓上,問母親要銀一兩,大錢五百,說是筆墨書籍的賬目,人家來討,須是要清白他。王氏如數給發。譚紹聞拿到軒上,用一個大紅匣盛祝吩咐德喜道:「你把這匣兒,送到夏叔新移的宅裡。銀一兩,是珍大姐贐儀;錢五百,是今日酒席攤的分貲。交明即回。問我時,就說去文昌巷孔爺家去了。」

 

  德喜奉命捧匣到夏逢若家,—一述明。夏逢若果問:「你家大相公是在家,是在軒上?」德喜道:「文昌巷有請而去。」眾人將銀子收明,德喜自持空匣而回。

 

  細皮鰱道:「把串兒叫出來,將銀子付與他。咱把這五百錢,開發酒務的賒欠。」白鴿嘴道:「呸!這銀子是譚相公開交的意思,遞與串兒,串兒近來是有錢的樣子,必然不要。串兒看見譚相公有遠他的意思,必然起身向別處去,譚相公一發沒牽扯了。況且咱沒錢與他回贖衣裳。」貂鼠皮道:「你這話傍點墨兒。依我說,也不必對串兒說。你看天陰的很,雨點兒稠稠的,不如咱替串兒做了天陰的花費。慢慢的等個巧兒,這譚相公自然還要生法子弄的來。況且再有別的生客熟客,也是不定的。總是不放串兒走,是正主意。」夏逢若道:「到底老刁的識見不錯,就依著他說的行。」一面說著,早已雷聲殷殷,陰風颯颯,雨兒漸漸大了,不住點下起來。

 

  一連下了四五天,不見晴霽光景。數日之內,這一起兒把銀子、錢,都花費盡了。天色不晴,街上泥濘也深,白沒個人兒來耍耍。眾人著急,細細商量一個法兒,把烏龜教導明白,又上碧草軒來。

 

  且說碧草軒雨中光景,好不瀟灑人也。怎見得:細雨灑砌,清風納窗,粉節綠柯,修竹千竿添靜氣。虯枝鐵干,蒼松一株增幽情。棕櫚倒垂,潤生諸葛清暑扇。芭蕉斜展,濕盡羊欣待書裙。錢暈階下苔痕,珠盛池中荷蓋。說不盡精舍清趣,繪不來記室閒情。

 

  若是譚紹聞果然深心讀書,趁此門鮮剝啄,逕乏履齒之時,正好用精進工夫。爭乃平日曾走過油膩混鬧場兒,這七八日淫霖霏霏,也就會生起悶來。正在書齋中徘徊,打算適情遣懷之資,只見烏龜拿傘穿皮靴進來,說道:「譚爺不害心焦麼?還獨自一個在此納悶。」譚紹聞道:「好雨,好雨,一連七八天不見晴的光景。」烏龜道:「我無事不來,今日特來問譚爺借雨帽雨衣雨裙,俺家裡要走哩。天晴就送的來。」譚紹聞道:「這樣雨,又有泥,您往那裡去?」烏龜道:「往西鄉管九爺家去。」譚紹聞道:「天晴去也不遲。」烏龜道:「在這裡住,並沒個人理會,少滋沒味的做什麼?你看,譚爺還不肯賞俺個臉兒,俺還撲誰哩。」譚紹聞道:「只是雨太大,我也難出街。」

 

  烏龜道:「一箭之地,或穿泥屐,或披雨衣,有甚難出?只是你老人家,狠心腸就罷了,還說啥呢。」譚紹聞笑道:「憑你怎的說,我不去。我怕那一起兒光棍圈套。非是我待您薄情,你看幾個人的樣子,如虎似狼,見了我,就想活吞了。我是不敢去,非是不想去。」烏龜道:「牛不喝水難按角,你老人家只拿定主意不賭,他會怎的?」譚紹聞只是不去。烏龜纏了一會,無縫可鑽,只得說借了雨衣就去。譚紹聞道:「天只管下雨,我若借給你雨衣,一發是薄情,要送你家走的。雨具我也不借,你也走不成。你各人去罷,我還要做文字唸書哩。」烏龜只得悵悵而去。

 

  卻說譚紹聞在書房中,依舊展卷吟哦。爭乃天雨不止,漸漸心焦起來。總之,同一雨景,一等人以為清幽,一等人以為寂寞。若說書房中,有花木之潤澤可玩,有琴書之趣味可挹,這還心上添悶,那些滴漏茅舍,濕煙貧室,更當何如?只因譚紹聞該壞祖宗體面,該耗富厚家業,忽然心內焦躁,轉一念頭:「這天竟是如此下起來,七八日不肯晴,獨自一個好不悶悶,不如回家與內人鬥個牌兒,說個話兒,好排悶遣愁。」又轉念頭:「珍珠串幾番多情,我太恝絕了,也算我薄情,不如徑上夏家游散一回,我咬住牙,只一個不賭,他們該怎的呢?」

 

  於是著屐到家,問母親討雨衣。王氏道:「你往那裡去?」

 

  譚紹聞道:「連陰久了,心內悶極,我去街上不拘誰家坐坐,消散消散。」王氏道:「我也愁你獨自一個悶的慌,你就去走走。雨衣在樓頂棚上掛著哩,冰梅你去取下來。」巫翠姐道:「悶的慌,咱還抹牌何如?」譚紹聞笑道:「我是輸怕了,不敢見你這女光棍。」翠姐笑道:「你須還我賭賬,我好打發孟玉樓珍珠錢。」冰梅取下雨衣說道:「奶奶叫自己擺酒過天陰哩,天已將午,還等著大叔好擺席。」王氏道:「你看見日頭了,你敢說天將晌午麼?」巫翠姐道:「日頭也不知幾時就漚爛了,再休想見它了。」

 

  且不說母子妻妾,嬉笑依依。只說譚紹聞披上雨衣,依舊著上泥屐,逕上夏逢若家來。這刁卓等見了譚紹聞到了,如同天上降下一般,摘雨帽的,輕輕取下,脫雨衣的,款款解來,即刻就叫珍珠串出來。珍珠串相見,訴離索疏闊的苦處,譚紹聞展溫存慰藉的話頭。看官自能會意,何用作者筆模坐不移時,只見一人從外來,身披著氄毛大褐敞衣,手提著一個皮褡褳兒,聲聲道:「好雨!好雨!為這幾兩銀子,幾乎被雨淋死了。」正是:

 

  居心力躲剝床災,何故呈身自送來?

  只為講堂師長去,空勞拒絕幾徘徊。

 

第五十八回 虎兵丁贏錢肆假怒 姚門役高座惹真羞

 

  卻說譚紹聞正與珍珠串敘闊,新聯一起兒光棍貂鼠皮、細皮鰱等,恭意加敬的奉承。白鴿嘴早已透信於所約之人,那人披著褐衫,戴著大帽,拿著皮褡褳兒,冒雨進來。你說是誰?

 

  正是那標營下兵丁虎鎮邦。

 

  且說虎鎮邦是何來歷。他原是個村農子弟,祖上遺有兩頃田地,一處小宅院,菜園五畝,車廠一個。他學的有一身半好的拳棒,每日在車廠中開場賭博。人人誇他賭的精通,自己也仗著索討的硬,不知怎的,日消月磨,把一份祖業,漸漸的弄到金盡裘敝地位。爹娘無以為送終之具,妻子無以為資生之策,不得已吃了標營下左哨一分馬糧。因膂力強盛,漸成本營頭腦。

 

  每日少有閒暇,還弄賭兒。只因賭棍們花費產業,到那寸絲不掛之時,那武藝兒一發到精妙極處,這虎鎮邦就是那色子的元帥,那色子就成了虎鎮邦的小卒了。放下色盆,要擲四,那緋的便仰面朝天;要擲六,那盧的便即回臉向上;要五個一色的,滾定時果然五位;要六個一般的,滾定時就是三雙。所以前日見譚紹聞進夏逢若家,便要吃這塊天鵝肉。因教場操演,每日天雨,不得閒空。今早公領一哨馬兵糧餉,才要叫同夥兵丁支消分散,因大雨泥深,尚未集齊。忽的白鴿嘴送的信來,說譚紹聞自投羅網而來。這虎鎮邦帶了所領糧餉銀子,做個照眼花的本錢。進的門來,把銀子傾在桌面上,乃是六個大元寶。

 

  因向夏鼎道:「前日輸你五十串錢,今日就與五十兩足紋。也不用稱。」夏鼎道:「你領的兵餉,如何打發賬?」虎鎮邦道:「男子漢,大丈夫,贏了拿的走,輸了送的來,才算得一個賭家。若拖漿帶水,就不是漢子了。」一面說著,一面裝起五個元寶就走。夏逢若扯住道:「你休走麼,再賭一賭撈撈何如?」虎鎮邦道:「昨年一遭輸了二百兩兵餉,賣了一個菜園、一處市房。我是不敢再賭了。」虎鎮邦口中只管說,早已掙開夏鼎的手去訖。

 

  夏逢若向譚紹聞道:「這可是街上所說的虎不久兒,賭的很低,所以把一分產業,弄的精光。又吃了糧,遭遭領下餉銀,盡少要輸一半兒。他適才見了你,是膽怯了,所以再扯不祝」自古道,不見可欲,其心不亂。譚紹聞一見六個元寶,眼中有些動火。」心內想著若贏到手裡,還債何用棄產?利令智昏,把夏逢若的話,便看做真的。又加淫霖不休,心上嫌悶。又加上白鴿嘴三人同說伙證,譚紹聞發起昏來。便見那五個元寶,頃刻即有探囊取物的光景。只說道:「先就不該叫他走了。」

 

  白鴿嘴道:「我去叫他何如?只怕他見了譚相公這主戶人家,自己嫌搭配不上,八九分是不敢來的。」譚紹聞道:「你就對他說,我也是個死眼兒,他多管是必來的。」譚紹聞這句話,幾乎把白鴿嘴咥的笑出口來。貂鼠皮瞅了一眼,說道:「你去叫去罷,趁這會雨校」白鴿嘴走著,搖著頭。唧噥道:「不敢來,不敢來。」

 

  白鴿嘴尚未出門,只見虎鎮邦回來,慌慌張張說道:「忘了大帽子。」夏逢若道:「你忘了怕怎的,天晴來齲」虎鎮邦道:「我忙著哩。」夏逢若道:「不如賭一場,這五十兩我也不要,改日另兌付還我。只要你賭一場子,我抽幾串頭錢,好過這連陰天。」虎鎮邦沉吟一會,猛的拍著桌子說道:「我就輸死在你這裡罷!」夏逢若道:「輸不死,輸不死。」貂鼠皮道:「小弄。」虎鎮邦道:「大弄,我就不敢。只是大雨下的,當下沒手,該怎的?」夏逢若臉向譚紹聞道:「這不是一家兒。」虎鎮邦道:「我怯生。」譚紹聞笑道:「我也不賭,我看您耍罷。」夏逢若道:「八十媽媽休誤了上門交易,你算上一家兒罷。」貂鼠皮道:「賭博場的監賭神,天生的是一尊邪神,管情纏譚大叔,譚大叔定是肯贏的。」夏逢若道:「別的沒手,你叫小豆腐去。」貂鼠皮道:「街上大雨中,沒一個兒往來,你隔牆喊罷。」白鴿嘴道:「是個好家兒。就怕他大知道了。」

 

  細皮鰱道:「他大沒在家。雨頭裡,我聽說他大在朱仙鎮裝四船黃豆,下正陽關去。」白鴿嘴笑道:「你真是說瞎話哩。他有黃豆,他還磨豆腐賣,他肯裝船出門麼?」細皮鰱道:「賣豆腐發跡有十年,已久不推磨子了。」貂鼠皮道:「十年不拐磨子,他兒子還有什麼漿水呢。」細皮鰱道:「還是他大舊年一點汁水兒。可憐這個老頭子,每日不肯吃,不肯穿,風裡,雨裡,往家裡扒撈。還不知一日合了眼,是給誰預備的。」貂鼠皮扯住細皮鰱道:「你跟我出來。」到了小南屋裡,貂鼠皮道:「咱今日要弄賭,你怎的說那一號正經話?你竟是一個活憨子!」細皮鰱道:「我忘了!我忘了!該打我這嘴,再不胡說了。」虎鎮邦喊二人道:「是怎的了,我要走哩。」貂鼠皮回來道:「我今日把細皮鰱毀造了,改成撅嘴鰱兒。」夏逢若道:「不胡說罷,您收拾場兒,我去隔牆喊去。」

 

  頃刻間,小豆腐兒拿著一個小布褡褳兒,一頭裝錢,一頭裝銀子,撐傘著屐而來。夏逢若道:「這連我才夠四家兒,還賭不熱鬧。況我與譚賢弟,燒香撥火的,也難過注馬。怎的再生法一把手才好。只是雨太大,料這些小蟲兒,都各上的宿籠。卻該怎的?」白鴿嘴道:「委實近處沒人了。」只見烏龜口中唧噥道:「我配上一家罷?」夏逢若道:「你要配場也不妨,只是爺們在這裡耍,你站著不是常法,你坐下卻又不中看。」

 

  烏龜道:「咳!不吃這賭博場中坐的多了,怎的如今升到站的地位。」貂鼠皮笑道:「只要你有錢,坐下也不妨。」烏龜道:「我若輸了,你把俺家的衣裳票兒,輸一張遞與我一張,我自己出錢回贖。」排場已定,還無錢可賭,夏逢若道:「老刁呢?你把才纔虎大哥給我的元寶,我既當下不要,你且拿去,到老郭錢局子裡,交與他,只搬他十串來。贖銀子時,過十天加錢五百文。」貂鼠皮道:「夏哥,你去街上不拘誰的借,借他十串,過此時就還他。」夏逢若道:「我不去借。我有一個脾胃兒,若是打算著還人家,我就先不借了。這是我一生獨得的秘訣。」貂鼠皮笑道:「好借好還,再一遭兒不難。」夏逢若道:「我斷斷乎不肯破戒。」大家俱笑。貂鼠皮只得拿著元寶,到郭家錢櫃上,押了十串錢。用布袋包了,背的來。因此排開場兒,譚紹聞坐下,眾人坐下,烏龜也坐下,擺開注馬,大家賭將起來。

 

  珍珠串兒聽說漢子又賭,從後出來。見了他家男人,讓將起來。烏龜道:「我輸了,我丟不了房屋田產,我贏了,我得錢。」譚紹聞道:「我且回去,沒有什麼大輸贏,不妨事。」

 

  珍珠串聽是譚紹聞勸解,回後邊去訖。

 

  這虎鎮邦初擲之時,裝癡做憨,佯輸詐敗,不多一時,譚紹聞贏了一百多兩。出外解手撒尿,貂鼠皮跟著出來,說道:「大叔,何如?這虎不久是個整輸家子,你放心只管贏罷。」

 

  譚紹聞笑了一笑。虎鎮邦看譚紹聞成了驕兵,大有欺敵之心,貪殺之意,趁譚紹聞出外,向夏逢若道:「使的麼?」夏鼎道:「使的了!」譚紹聞解手回來,虎不久加上手段,弄出武藝,手熟眼快,不但滿場的人看不出破綻,但凡各色武藝到熟的時候,連自己也莫知其然而然。半個時辰,譚紹聞把贏的輸盡,又輸了三百多兩。此時譚紹聞心頭添上一個急字,眾人口頭添上一個撈字。又一個時辰,譚紹聞輸了八百兩,小豆腐輸了一百二十兩。

 

  正擲的熱鬧,忽然來了一個府堂革退老門役名叫姚榮。進來說道:「虎將爺發了財,吃一瓶兒!」虎鎮邦掏了一百錢道:「你休要攪,拿去吃一壺。」姚榮道:「虎將爺好輕薄人,我不過說句笑兒,誰問你要錢麼?你就當真的賞人一般,難說我住衙門人,從不曾見過錢麼?」虎鎮邦贏的幾乎夠一千之數,正想散場,恰好遇見這個叉兒,便掏出兵丁氣象,發話道:「你那個樣子,休來我面前抖威!」夏逢若道:「都是自己幾個人,休歇了場兒,譚賢弟輸的多了,撈一撈輕欠些兒。」虎鎮邦把色盆一推,說道:「他跟你是一家人,這些古董話,叫我聽哩!」姚榮道:「我是天陰了,悶的慌,閒來這裡走一走,就落了這個沒陽氣!」虎鎮邦道:「你這個忘八蛋子,嘴裡七長八短,好厭惡人!」這一句罵得姚榮變羞為怒,伸手將六個毒藥丸撈在手中,說道:「你也不是官賭!」起身就走。

 

  貂鼠皮等幾個人,怎肯叫他拿的賭具去,向前抱住亂奪。

 

  虎鎮邦道:「你這狗肏的,要不把我的賭首到撫按大老爺衙門,你就是個萬代雜種羔子!」姚榮道:「這卻賭不敢定。」虎鎮邦趕上去一推,將姚榮推倒在泥裡。眾人奪了賭具,姚榮亂喊而去。

 

  這原是虎鎮邦見贏的數目多了,怕譚紹聞、小豆腐撒賴,故借這個造化低的,抖個威風。回來向夏逢若道:「我共贏了他二位九百二十兩。漢子家幹事,一是一,二是二,明日我就在此處等這宗銀子。若是流膿搭水的,我這驢性子,有些粗莽,千萬休怪。」夏逢若道:「你二位聽著,休叫我開場的作難。」

 

  譚紹聞與小豆腐無言可答。

 

  只見貂鼠皮回來慌道:「不好了!姚門子帶著一身泥,望府太爺衙門飛也似跑了。」譚紹聞聽說此言,又把輸銀子晦氣丟卻,先怕弄起官司來。夏逢若道:「他若喊了汪太爺來,這就了不成。汪太爺性如烈火,就要滾湯潑老鼠哩。」虎鎮邦道:「淡事。四十板子,枷號四個月,把我這份馬糧開撥了,我正要脫身不當這戶長哩。」裝起五個元寶,說:「我有罪,失陪了。那一個元寶,你酌奪去老郭銀錢桌子上回贖罷。」氣昂昂的走了。

 

  譚紹聞道:「刁大哥,你快去趕姚門子,休叫他喊下太爺。」貂鼠皮道:「你看虎不久這個狗肏的,恁樣的強梁。姚門子一面笑,他就動恁樣的大火,叫人家受也受不的,還推了一跌。咱幹的是犯法的事,他還恁樣撒野。依我說,咱去央姚門子,叫他給咱留點地步兒。」譚紹聞道:「刁大哥,咱弟兄們一向好相處,我不好意思出街,借重你替我留下姚門子,我改日致謝。」夏逢若道:「譚賢弟主戶人家,怎好去央一個門役。咱去央他去,他是太爺改過的門役,他就未必敢胡喊。」

 

  貂鼠皮道:「我來時,白鴿嘴已扯住他,往白小泉酒館裡去了。」

 

  小豆腐見先前那光景,也不知什麼時候,早抱頭鼠竄而去。

 

  只見珍珠串出來,讓烏龜道:「咱還不走麼?時刻鬧出官司來,咱走著就不爽快了。」烏龜道:「二尺深的泥,往那裡去?」

 

  兩口子爭執未完,白鴿嘴扯著姚門子進來,夏逢若、細皮鰱、貂鼠皮跟著。譚紹聞看見,心中有了三分放下些兒。緊著起身讓座,姚榮氣忿忿的坐下。說道:「您適才可見了,我奉承他,倒奉承的不是了,滿口將爺,就惹下他。他休要把人太小量了。三尖瓦絆倒人,我若不把他告下,把我姚榮名子顛倒過來!」貂鼠皮道:「你當初在衙門裡,給人家幹了多少好事。

 

  誰不知道虎不久一個兵丁頭子,與他較正的是什麼。你消消氣兒,咱弄個東西兒吃吃。」夏逢若正在那裡整理散錢,不知十串錢怎的就少了一串。提出五百,叫白鴿嘴往街裡辦理飲食去了。

 

  這姚榮只是發話,眾人只是勸解。不多一時,白鴿嘴辦理酒肉上來。這一起兒朋友,「切切偲偲」,擺滿桌面。叫烏龜在南小屋燙酒。眾人讓姚榮首座,譚紹聞次座相陪,也把珍珠串叫出來陪酒。眾人一頓好吃。惟有譚紹聞只吃兩三箸兒,便不吃了,心中千頭萬緒,好生難過,只強呷了幾杯酒。眾人盆傾甕倒向口中亂灌,都有了半酣光景,定要珍珠串唱曲子。珍珠串被強不過,向姚榮道:「你要把這場氣兒丟開手,我就唱曲子兒奉敬。」姚榮道:「既然眾人奉勸,難說都是向他的?況且有譚大宅的再三說合,我就把這口氣嚥了罷。」白鴿嘴道:「俺眾人承情,大家奉一杯,珍大姐唱罷。」珍珠串只得潤了嬌喉,掉動香舌,用箸兒敲著桌兒,唱道:看中庭閃淡月半明——哼腔兒尚未完,只見烏龜在燙酒時,鼻兒聞香,唇兒咂美,早已吃的醉醺醺的,跳在院裡發話道:「俺雖說走了下流,俺伺候的俱是王孫公子,儒流相公,難說不拘什麼人,叫唱就唱?我一會跑到他家裡,坐到他堂屋當門,叫他家裡唱著我聽哩!」

 

  姚榮見不是話頭,說道:「他這光景是醉了,我一生怕見醉漢,我要失陪,我去罷。是話兒再不提就是了,我是識好歹的人。」拱一拱手,說道:「討擾!」一溜煙出門去訖。這烏龜睜著眼,口中還羅皂不清。

 

  且說譚紹聞見姚榮去了,把喊官的怕情打疊起,卻把輸銀子的事上的心來。覺著吃的東西,只翻上喉嚨來,咽也嚥不下去,說道:「我要走哩。」珍珠串那裡肯放,譚紹聞道:「我竟以實告,輸的多了,委實難過。我回去去打兌銀子,好還他。」

 

  那烏龜看見譚紹聞要走,一手扯住道:「休走哩,再賭一場子。我明日開發那兵丁頭子,好便罷了,若是不依我的話,我扎他一頓刀子!」珍珠串見漢子醉了發瘋,只得讓道:「叫你燙酒,就偷吃的恁個樣兒,還不去睡!朱仙鎮吊在樑上打的是誰?」

 

  烏龜丟了譚紹聞,就要打珍珠串兒。譚紹聞得空兒,也顧不得雨衣,穿了一對泥屐兒,回家去訖。

 

  眾人把烏龜關在南小屋裡,任他打門撞牆,不理論他。少時,也就睡倒地下。眾人才商量,明日怎的叫虎鎮邦討那銀子,怎的均分話頭。

 

  正是:

 

  堪惜書愚入網羅,悔時只喚未如何!

  慇勤寄語千金子,可許匪場廁足麼?

 

  學生定要擇地而蹈,寧可失之嚴,不可失之縱也。試看古聖先賢,守身如執玉,到臨死時候,還是一個「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光景。難道說,他還怕輸了錢,被人逼債麼?提耳諄言,不憚窮形極狀,一片苦心,要有福量的後生閱之,只要你心坎上添上一個怕字,豈是叫你聽諧語,鼓掌大笑哉!詩曰:草了一回又一回,矯揉何敢效《瓶梅》;幼童不許軒渠笑,原是耳旁聒迅雷。

 

第五十九回 索賭債夏鼎喬關切 救縊死德喜見幽靈

 

  且說譚紹聞輸銀八百兩,又幾乎鬧出官司,少魂失魄的到了家中。上的樓來,王氏問道:「在誰家坐了這大半日?」譚紹聞心不在焉,竟是未曾聽著。巫翠姐道:「娘問你在誰家,怎的不答應呢?」紹聞道:「在東街綢緞店坐了。」冰梅道:「與大叔留的雞兒魚兒,吃也不吃?」紹聞道:「拿來。」冰梅與樊家捧了四器,放在桌上。紹聞舉箸一嘗,卻也極為適口。

 

  爭乃心中有玻仍然嚥不下去。只得揀一塊魚肉,抽了刺,給興官吃;尋一個雞胗肝兒,強逗著嬉笑而已。

 

  吃畢,便去東樓一睡。因悶添倦,不脫衣兒,只睡到四鼓方醒。睜眼一看,西天月色晶瑩,直射窗欞,方曉得天已大晴。

 

  雞聲一唱,觸動了白日所為之事,暗暗推胸,好難受的這個悔字也。

 

  挨到天亮,只得起來梳洗。無情無緒還上碧草軒來。飯後時節,只見一個小孩子,拿著一封小書札兒,送到軒上。譚紹聞接拆一看,上面寫著:字啟譚賢弟入目。套言不敘。昨日那宗事,此人已索討兩回。那人見小之輩,性子又粗,賢弟深知。可楚結了他,無使我作難也。千萬!千萬!

 

  知名不具

 

  紹聞看完,早知是虎鎮邦索債事。向小孩子說道:「我也與你寫個字兒捎回去。」小孩子道:「我送這字是三十文錢。」

 

  譚紹聞道:「我也與你三十文,你捎一封回書去。不然,那裡便不知道你送到不曾。」小孩子道:「相公快寫,我還要上街賣糖去。」譚紹聞取過一副花箋,寫道:來諭已悉。自當急為楚結。但天色初睛,通衢皆是泥濘,容候三日後,如數以償。謹此奉復。

 

  名心印

 

  寫完封緘了,遞與小孩子,也與三十文錢,叫他持札回復。

 

  到了夏家,貂鼠皮看見便道:「是一角白頭文書,不用說了。」夏逢若道:「先行知會文書,然後解的餉來,也未可知。」

 

  接書一看,原來是定期三日以後,貂鼠皮道:「要上緊些,怕久了走滾。賭博帳,休要太認真。」白鴿嘴道:「這樣主戶兒,輸下一個不問他要兩個,就是光棍家積陰功哩,那怕他走滾麼?但事只宜緩,若太急了,他再遭就不敢惹咱了,豈不是咱把財神爺推跑麼?」話猶未完,虎鎮邦到了,向這兩宗賭賬的消息。夏逢若道:「這是譚宅來書,定期在三日以後哩。」虎鎮邦哈哈大笑道:「就是三十日,誰說遲了麼?當下他只要不撒賴,久後他只要不斷賭,東山日頭多似樹葉兒,叫他慢慢的納進奉。方不可一槍扎死楊六郎,下邊沒唱的戲了。但只是當下我要出差,往江南高郵去,大約兩個月,才可完這宗事。你們慢慢的要,千萬不可逼得緊了,打斷了他的想頭。我如今上老郭錢桌上,講那宗餉銀換錢的事,還抽一張舊押票。」眾人以虎鎮邦為建了頭功之人,一齊送至大門而回。

 

  貂鼠皮道:「適才虎不久那話,雖說的有理。但他是看透了這賭賬不得三兩日完賬,他又上高郵去不在家,所以他叫慢慢的要。依我看,咱要趕緊為妙,一來怕小豆腐他大回來,要著就要惹氣淘神;二來譚家這宗賬先盡著要在手裡,咱先多使幾兩。賭博賬,誰定著官價哩,誰多使些,誰便宜些。」夏逢若道:「不錯,不錯,你說的是。再遲兩三天,看他動靜何如。」

 

  細皮鰱笑道:「你們這光景,是半截強盜半截佛,那再幹不了事。今日你就親自去討,只說虎不久兒執意不依,咱又不得罪他,有何妨呢?」夏逢若道:「您怎的不該去?」細皮鰱道:「俺幾個說話俱不入耳,你與譚紹聞有神前一炷香,換帖弟兄,說話兒分外中聽。」夏逢若道:「少不得我去走一遭。」貂鼠皮道:「這光景還去不得。」貂鼠皮一面說著,一面早把夏逢若脖項紐扣兒扯斷。夏逢若道:「怎的說,怎的說,這是做什麼呢?」貂鼠皮笑道:「苦肉計。你到譚家就說,你情願三日後楚結,虎鎮邦就一手攢住領,只說:『為朋友的,要兩刃斧兒齊砍著,為什麼單單只曉得為盟兄弟呢?』幾乎要打耳刮子。譚紹聞原是親見虎鎮邦昨日羅皂,如今不信,又如何不怕呢?你的話便好說了。」

 

  言尚未已,小豆腐兒腰中偷了一百二十兩銀子送來。夏逢若等喜歡不盡,誇了句:「真正漢子家做事,一清二白的,毫不麻纏葛籐。」還要款留,小豆腐道:「家父有個信來,說今晚就到家。不敢多坐,回去罷。」眾人拱手相送,好不親敬。

 

  小豆腐去了,貂鼠皮道:「咱把這銀子撥出五十兩來,換錢清白了酒務、麵店的首尾,回贖珍大姐的衣裳,咱先伙分拾兩。餘下七十兩,鎖在抽斗內,等譚家銀子到了,一搭兒同虎不久均分。余剩的,叫內邊夏伯母抽了肥罷。」夏逢若果然分開五十兩,剩下的放抽斗內鎖訖。起身上譚宅來。

 

  進的碧草軒,紹聞在椅子上睡著了。聽的腳步響,一顫而醒。夏鼎坐下,拍了拍手道:「咳!賢弟呀,你昨日憨了?呆了?贏了他兩個元寶,我不住使眼瞅你,想著叫你拔哨。你低著頭只顧擲,高低叫他贏了七八百兩。這銀子他今日就要。我見了你的回書,定他三日期,狗肏的不容分說,抓住我的領子就要動手,說我偏向了燒香兄弟。多虧了人多手稠,勸解開了。賢弟你看,把我的紐扣子都扯掉了。這宗事,你看該怎的完結他?休叫他放屁拉騷的。咱以後再不惹他就是。」譚紹聞道:「委實手頭沒一分銀子,竟沒一絲法兒。」夏逢若道:「我若是手頭寬綽,定要替你墊上一半。爭乃我沒個銀皮兒,況且八九百兩。白急死人。你到底想個法子清白他。」譚紹聞道:「你一向是知道我的,從不撒賴。但目下沒一點法兒。你的智謀高,看該怎的生法,我都依從。」夏逢若道:「若說這七八百銀子,等著當地賣房,至少也得半個月說合,那虎不久是不等的。若說典當古董玩器,衣服首飾,一來也沒有許些,二來也不便宜從家中拿出來。看來這宗銀子,要向街上賒東西,向當鋪典當才好。久後賭博搗成官賬,就好清還了。」譚紹聞道:「只要家中不知覺,不拘怎的我都依。」夏逢若道:「若要賒東西走當,這八百兩銀子,就得兩千多兩銀子東西,才當的夠。若是少了,估當的先不肯出價錢。平日還賭賬的人,也有搬白布的,賒花包的,捆葦席的,牽牛拉騾馬的,那不過三二十兩銀子交易,易的運動。這七八百兩銀子,若弄這粗硬貨物,便得幾十車,一發弄的聲名大了,著實難看。依我說,要上綢緞店賒些綾羅緞匹,打造爐上賒赤金鳳冠,珍珠店賒大珠子穿金冠的牌子,藥室內賒些人參,只值錢的東西,又妙相,又當出價錢來。」譚紹聞道:「這也難行。賒綢緞,沒有嫁娶的事;賒金冠霞被,我又不曾與家下掙下誥封;若說賒人參,俺家該說誰是病人吃藥哩?賒出來,原易得當,只是去賒時,張不開口。」夏逢若道:「你說的也是。這可該怎的呢?」譚紹聞道:「你且回去,我自有酌奪。難說你沒本事對虎兵丁說,叫他款我幾天麼?」夏逢若心下又膺記小豆腐送的銀子,說道:「也罷麼,我就回去,盡著我跟他纏。他再說打的話,我就要見他的將主哩。」譚紹聞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只與他私下和解,再休說官上動氣。」夏逢若道:「左右是干係著賢弟哩,不然誰肯受他的氣呢?」夏逢若起身要走,譚紹聞送出胡同口而回。依舊坐在軒上,好不悶煞人也。

 

  讀書只合守寒窗,散網緣何入匪場?

  此日仍然添上悶,怎如寂寞只安常。

 

  且說譚紹聞坐在軒上,心中左盤右算,這宗賭債難完。若說撒賴,那虎鎮邦是個魯莽兵丁,時候兒還不許遲,可見數目兒也不能短少的。且這宗銀子,無處起辦,若是說賣城內市房,鄉里土地,那得有一說便成的主兒?若是說街上鋪子賒貨走當還賭債,怎的到客商邊開口?不說原情,賒貨何干?說了原情,商家未必肯拿血本與別人周旋賭賬。若說家裡裝幾個皮箱走當,母親妻妾面前說個什麼?且僮僕家人輩不成個看相。

 

  左難右難,忽然一個短見上來。拍著桌子道:「不如死了罷!我見許多欠賭債的尋死上吊,想必就是我今日這個光景。只可惜我譚紹聞門戶子弟,今日也走了這條路徑。」忍不住痛上心來,暗哭了一常尋了一條大麻繩,縛在樑上面,向家中低聲哭道:「娘呀,我閃了你也!」搬了一個杌子,站在上面,分開繩套兒,才把頭伸,忽的想道:「我現有偌大家業,怎的為這七八百銀子,就尋了無常?死後也叫人嗤笑我無才。」忽的又想道:「父親臨終時節,千萬囑咐,教我用心讀書,親近正人。我近今背卻父命,弄出許多可笑可恥的事,這樣人死了何足惜!」哭了一聲:「爹爹,不肖子願到陰曹受責也。」把足頓了一頓,狠的一聲歎,將頭伸入繩套之中,蹬翻小馬杌子,早已昏昏沉沉,到了不識不知地位。

 

  且說王氏在家中,忽然心焦起來。見天色已晚,兒子尚不曾下學。恰好鄧祥照著一個燈籠,從樓院過去,王氏道:「鄧祥,你去書房中看看大相公,天晚了,還不曾回來。或者往別處去了?」鄧祥領命而去。德喜道:「我午後送茶去,把茶壺撇在書房內,我也趁燈籠取回來。」

 

  二人進的園門,德喜道:「不知怎的,今晚我有些害怕。」

 

  鄧祥道:「走熟的地方,有什麼怕?那書房內不是大相公走動麼?」說著,早已到軒內,猛的見譚紹聞吊在粱上,把德喜兒早嚇的掉了魂。好一個鄧祥,全不害怕,放下燈籠,心頭一急,膂力添上千鈞,扶起杌子,站在上邊,用力一抱,往上一舉,那繩套兒鬆了,款款抱住,叫德喜道:「你休怕,還不妨事。你把椅子放的近些,我抱住大相公坐下,你好回家去叫人去。」

 

  德喜兒向西間搬椅子,猛然看見老主人譚孝移背牆而立,驚道:「那不是老大爺麼?」也不見答應,早把德喜兒嚇的倒坐在地,爬不起來。鄧祥道:「你胡說的是什麼!那是燈籠照的你的影兒。你快搬椅子來。」德喜強為掙扎,拉了一把柳圈椅。

 

  混身顫個不祝鄧祥也覺怕將起來,爭乃懷中抱著譚紹聞,無可放手,急道:「你把燈籠罩兒爽快去了罷。作速回去叫人,我抱定大相公是不敢放手的。」德喜兒得了這一聲,往外就跑。

 

  走的猛了,被門限兒絆住,往外一跌,直跌到月台上,將鼻子已磕破,流起血來。鄧祥只是催,德喜兒也顧不得流鼻血,拐著一條腿,跑到家中。方進後門,便大聲喊道:「俺——俺——俺大叔,吊死在後學樑上了!」樓上聽的這一句,王氏、巫翠姐、冰梅一齊出來。德喜早倒在後門裡哼著,前氣不接後氣,說:「俺大叔後學裡吊死,吊死到後學樑上了!」這王氏哭了一聲:「兒呀!」就上碧草軒跑來,進的門來,看見軒上有明兒,只聽得鄧祥喊道:「快來!」王氏早已身子軟了,坐在地下,往前爬起來。巫翠姐、冰梅兩個女人挽著,也撈不動。多虧老樊後邊跟來,雙慶兒也到了,攙上軒來。王氏只是「乖兒、乖女」的亂哭。鄧祥道:「休要亂哭,搊起腿來,腳蹬住後邊,休叫撒了氣。你們慢慢的叫罷。」巫翠姐羞,叫不出來。冰梅扶住頭,叫道:「大叔醒醒兒!大奶奶叫你哩!」興官也來了,急道:「爹,你不答應俺奶奶,俺奶奶就要打你哩。」王氏跪下道:「若叫俺兒過來,觀音堂重修三間廟宇!」

 

  也是譚紹聞命不該絕,口中微有哼聲,鄧祥道:「罷罷罷,有了想望了。作速去姚先生藥鋪,取點吹鼻散來。前日關爺廟戲樓上吊死那賣布的,是姚先生吹鼻子藥吹過來的。」雙慶兒早已跑的去取藥去了。少時,譚紹聞身上有略顫之意,鄧祥道:「樊嫂,你搊住腿,總休放鬆。」雙慶兒取的通關利竅藥面兒來了,德喜兒忙在書案上尋了一支筆,取了筆尖兒,將藥裝入筆管,向譚紹聞鼻內一吹,譚紹聞面上欲作嚏狀。又吹了少許,譚紹聞把頭往前一起,打了半嚏。鄧祥道:「不妨事了,奶奶放心罷。」

 

  又遲了一大會,譚紹聞微有睜眼之意。鄧祥叫道:「大相公,大奶奶在此多時了。」譚紹聞漸漸甦醒。看見家人都在面前,欲扭頭而看,覺脖項疼的要緊,只得將眼珠兒滾著看,方想起自己是縊死救活的。見母親拉住手兒,淚流滿面,良心發動,強伸一隻手,拉住母親手兒,忍不住自己說道:「這樣人你哭他做什麼!」王氏道:「兒呀,你只會說話就罷了。我見你親,你休死!我老了,你為我,你再休死了!」說的滿屋人無不嗚咽。

 

  又亂了一會,譚紹聞全魂已復,離了鄧祥懷中。這鄧祥把渾身衣服,汗都浸透了。正是:個個人兒惡死亡,博徒往往好懸樑;只因勢迫並情窘,尋出人間救急方。

 

  此時巫翠姐、冰梅攙著王氏,鄧祥、雙慶兒攙著譚紹聞。

 

  那德喜兒於先時眾忙之中,只得仍到軒上,此時依舊罩上燈籠,提著在前引路。忽的一聲道:「哎喲!那不是老大爺,又在廂房門外站著哩!」眾人扭頭往廂房門外一看,卻沒個影兒。鄧祥道:「那是你的眼花繚亂,把人影兒當就大爺了。」譚紹聞頓了頓足,咳了兩聲。

 

  一路回到樓上,這德喜大聲哭起來,說道:「我是該死的人,我兩三番見過大爺,想是我不得活了!」老樊道:「小孩子家,張精擺怪的,單管著胡說!」鄧祥道:「德喜兒他不是說謊的。在後書房,我是不敢說,怕你們膽小害怕。我卸吊時,親身見老大爺站在西牆燈影裡,拍手兒,卻不響。以後他回來叫你們時,我抱著大相公,聽的嗟歎,彷彿是老大爺聲音。起初我也害怕,後來怕的極了,也就顧不的怕了。德喜他全不是說慌,若不然,他放聲大哭是圖什麼?」王氏道:「既是德喜見老大爺,想是他的陰靈不散,你們到前廳燒張紙兒,叫他休再出來嚇孩子們。」惟有德喜不敢去。譚紹聞道:「想是我做下不成人的事,爹爹陰靈見怪,我該去前廳磕個頭兒。」王氏道:「罷喲,這是他的靈柩放的久了,成精作怪的。以後只打算埋殯事罷。你今晚就在堂樓下內間睡,我伏侍你。」譚紹聞只得依命。

 

  眾人向前廳燒了紙,已近三更天氣。德喜兒要隨鄧祥去睡。

 

  原來蔡湘往南鄉未回,德喜就睡在蔡湘床上。家內也各自安歇。

 

  有詩單道譚孝移恍惚隱現的這個話:

 

  父子真情脈脈通,山崩鍾應理相同;

  試看孝思肫誠子,僾見愾聞一念中。

 

第六十回 王隆吉探親籌賭債 夏逢若集匪遭暗羞

 

  且說王氏愛子情深,這一驚幾乎失魂。本夜即留在堂樓,叫冰梅拴了門,王氏問道:「福兒,你畢竟是為著啥來。」譚紹聞無言可答。王氏道:「你是與誰家各氣來?」紹聞搖搖頭兒。王氏道:「你聽誰家說咱什麼來?」譚紹聞道:「咱家書香舊家,清白門第,誰敢說咱什麼。」王氏猜摸不著,又問道:「你或者是賭輸了誰家錢麼?」紹聞低頭不語。王氏道:「你每日在後書房唸書,就是前日出門半天光景,該輸多少呢?」

 

  紹聞歎口氣道:「原是我前日到夏大哥家略坐坐兒,他們說天陰心焦,玩一玩兒。不多一時,輸了十來兩——」王氏道:「十來兩銀子能值多少,就尋死覓活的?明日還了他就是,你不過再不賭就罷。」紹聞道:「只是我幹的不成事,心下著實生氣。」王氏道:「哎喲!如今那個不賭。許多舉人、進士、做官哩,還要賭哩。你就是略弄一弄兒,誰嗔你來?輸的也有限,再休這樣兒嚇我。」母子說了一會,各人南柯。

 

  忽的,老鼠在樓板上撕的紙條兒響,王氏夢中聽的,便發囈喊道:「有了鬼了!」冰梅急忙起身,跑到王氏床前,說道:「那是老鼠蹬的碗碟響,奶奶錯聽了。」王氏方才醒了,說是嚇極了,身子兀自顫個不定。紹聞敲火燃燭,又亂了一會,方才大家安寢。

 

  到了次日,閤家都起身梳洗。惟有譚紹聞卻成了三日新婦,並內房門也覺難以出來。王氏極為安慰,譚紹聞畢竟汗顏。不但門兒羞出,並飯也懶吃。王氏命德喜往魚市口買魚作羹。德喜領命到魚市口,恰好撞見王象藎在魚市口賣蘑菇。德喜兒和把碧草軒投繯的話,一一述了,王象藎歎道:「不用說,定然是輸錢了,且輸的斷乎不少。我跟你同向家中瞧瞧。」德喜提著魚,王象藎提了一籃雨後新蘑菇,逕上蕭牆街來。

 

  到了樓院,說是與大相公送蘑菇來。此時王象葛短衣破履,且系大雨之後,是一個賣菜傭樣子。王氏見了,雖不甚瞅睬,也有一點兒惻然之意,說道:「你吃了早飯回去罷。」王象藎也不好意思追問所聞之事。

 

  吃了早飯,到土地廟前。少坐片時,早有鄰人向他說道:「王哥,自從你移到城南,你家大相公一發不好了。即如昨夜,被虎不久兒一場子贏了一千八百餘兩,回來自己上了一繩,在書房中喊叫了半夜。這個可像正經書禮人家的事?不如你還回來。」王象藎聽說輸了一千八百餘兩,與自縊的情節相符,跌足道:「這一番賭,連舊日息債,這分家業,怕斷送完了。」

 

  鄰人們個個嗟歎不置。

 

  這王象藎,一時事上心頭,竟上東門春盛號而來。王隆吉正在鋪內,看見王象藎說道:「王中,你久不曾來,到後邊說話。」王象藎跟著王隆吉到了後邊櫃房,王隆吉指著椅子道:「你坐下說話。」王象藎再三不肯,坐在門限兒上說起話來。

 

  王象藎道:「今日有一宗事,非舅爺不可。俺家大相公,一場輸了一千八百兩,自已急了,到後軒中上了一繩。我想這些游棍哄騙人家子弟,惟家有厲害父兄,開口說出官首賭,到街上胡喊亂罵,這些光棍,怕的是見官挨打帶枷,就歇了手。若是父兄們失了主意,要心疼兒子,忍氣吞聲,替還賭博賬,這些光棍,不惟一次哄騙,早已安下第二遭誘賭的根子,將來不到片瓦根緣,光棍們再不歇手。我想俺家大爺去世,誰做這事?現今舅爺是大相公嫡親母舅,就到街上發些厲害話頭,只說要首外甥的賭博到官,說是寡婦、孤兒被人哄騙,以致現今應考高取的童生懸樑自盡,多虧被人救下,僅免喪生,現有鄰佑作證。這樣做來,大相公也沒有受刑之處,只有這一群光棍,披枷帶鎖,將來也省的還錢,就再沒有第二遭。舅爺是精細很會做事的人,沒什麼不了的事情。」王隆吉道:「你說的很是。只可惜昨日起身下亳州了。亳州有個謊信兒,說是東街誰家行裡走了點火兒,燒了七八座房子,現今行裡寄放著一千二百兩貨物,小夥計蘇第三的年輕,也不知是咱行裡不是咱行裡的。心內膺記,昨日扣的白日晃的牲口騎去。你說這該怎的?」王象藎聽說王春宇遠去,心下好不悵然,說道:「想是天意的事,俺家這分產業、門戶,該從大相公手中倒了。這也是沒法了。」

 

  王象藎怏怏而去,另作計較。

 

  王隆吉聽見譚紹聞上吊的話,叫夥計看鋪門,急來蕭牆街探望姑娘。到了堂樓坐下,王氏問道:「你娘在家可好?」王隆吉答道:「俺娘叫我看看姑娘、表弟。」姑侄說些閒話,只不見譚紹聞動靜,王隆吉道:「我到軒上看看表弟去。」王氏道:「他在家裡,身上感冒著,不敢見風。」王隆吉道:「勉強扎掙出來,許久不見,說個話兒。」譚紹聞在內邊聽的明白,想到中表弟兄,沒有不見之禮,只得出來道:「我聽的你說話久了,只是身上不妥,難以出來。」王隆吉上下打量,看見大護領往上擁著,心中早已明白,說道:「表弟氣色還不見怎的,想是略出點汗兒便會好。」譚紹聞道:「五更時略有些汗兒,今早已輕些。」心中想道:「這事不與表兄王隆吉商量,更有何人?他近來做生意,都說他是年輕老成,且經的事頗多,不如以實告之,看他如何計較。」因說道:「表兄,我與你前賬房坐坐。」王氏道:「隔著放靈屋子,去那做甚?」王隆吉已知譚紹聞必有商量的話,因說道:「我正要到前賬房裡,借長算盤使用。改日買下,即便送來。」

 

  二人出的堂樓,逕穿前庭,到賬房來,蛛絲繞樑,塵土滿案,全非昔日光景。王隆吉道:「自從閻相公走了,許久不曾到此。」譚紹道:「也聽的閻相公貴處人說,閻相公到家住過幾年,打發他尊翁入土,領了一個財東資本,如今大發財。」

 

  王隆吉道:「幼時也只說他是個記賬的相公。今日回想他那個光景,才曉的他是生意行中極牢靠的人。」譚紹聞道:「閒話少說。咱是中表弟兄,就如親手足一般。我有一宗丟人的事,一時心迷,輸了虎兵丁八百兩銀子,表兄你替我生個法兒。」

 

  王隆吉道:「你怎的一時就輸了許多?」譚紹聞道:「說不的!只是當下該怎麼處?」王隆吉道:「我近來只是在生意上翻弄,自幼兒咱那事體,都是憨董的,提不起來,不說他了。

 

  只是近來怎的還不省事兒,弄下這個大窟窿?」譚紹聞道:「一時鬼迷心了,後悔不及。只是自此以後,永不幹這事就罷。當下該怎的?」王隆吉道:「第一個上策,該出首告官。」譚紹聞搖首道:「使不得。咱是漢子做事,如何急了就首起賭來?況且經官動府,也要招沒趣。」王隆吉道:「賭博場裡膺漢子,便是一百二十四分死眼子。難說萬歲爺知道了,御賜你『仗義疏財』的牌坊不成?你今日怕招沒趣,久後弄到窮時,抬手動腳,都是沒趣哩。」譚紹聞道:「憑怎的說,經官我是不敢的。再想法子罷。」王隆吉道:「其次只有弄三五百兩銀子,請個有擔杜、敢說話的人,居中主張,叫他們讓些,不能如數,不過是沒水不熬火而已。再下,惟有典莊賣地,如數全完,叫他們口稱漢子,心中暗算第二遭如何下手。你弄到一貧如洗,好與他們合夥哄人:這便是將來的下場頭。」譚紹聞道:「卻是你那當中一說,還行哩。只是當下銀子沒法湊辦。你如今生意行中極有體面,你就替我揭四百兩,與他們一半兒。他們十分不依,只得由他們罷。」王隆吉道:「你舅常對我說,『官上休保人,私下休保債。』況且我也沒本事與你揭四百兩。」

 

  譚紹聞道:「我須比不得別人,是我舅的嫡親外甥。況且我也還得起,久後連本帶息,—一清還,俺舅也不得知曉。即令知道了,也沒啥說。我以實告,我昨日因這宗不成事,還尋了一個拙智,難說街上人不傳的你知曉麼?我如何當下出門?你要不與我揭這宗銀子,我就跪下了。」說著,早已屈下身去。王隆吉急忙扯住說道:「慢慢商量。」譚紹聞道:「若說商量,你還是不肯的意思。滿城中,只有咱兩個至親,如同胞弟兄一般,為甚的我到作難之處,你該袖手旁觀哩。」王隆吉心中打算,譚紹聞也不是賴債之人,只得承許下揭債。

 

  二人出了賬房,拿了長算盤,到了樓下。王隆吉說了鋪內無人要走的話,王氏道:「有兩尾大魚,並有新蘑菇,我叫德喜魚市口買的東西,廚下整理成了,不必說走。」王隆吉只得遵命。少時,老樊抹桌,捧來七器席兒,王隆吉抱的興官兒同坐,譚紹聞也只得陪坐。吃完了飯,王隆吉要走,譚紹聞送至胡同口,又叮嚀一番,方才分手。

 

  到了次日,王隆吉說個宗兒,先討了譚紹聞花押揭券一紙。

 

  譚紹聞叫雙慶兒密請夏逢若,欲商量清還賭賬,懇請求讓的話。

 

  誰知夏逢若也弄出一件不雅的事兒,不在家中,上衙門去了。

 

  原來夏逢若與貂鼠皮們,得了小豆腐一百二十兩銀子,先換了二十兩,清還酒飯、積債。眾人又商量,趁虎不久上高郵去,再換五十兩,大家分用。待虎不久回來,只說小豆腐完了一半,那一半兒央的人說讓了,有何不可?夏逢若開了抽斗,取了銀子,到老郭錢桌上換了制錢,分成六分兒,夏逢若一分,房子一分,夏母一分,其餘貂鼠皮、白鴿嘴、細皮鰱各得一分。

 

  卻說這一起光棍手中有了錢,便等不得誘賭哄人,早已本窩內鬥起家雞來。四個人整賭了一天,酒肉滿吃。又賭到更余天氣,貂鼠皮道:「我坐不得,要上小南屋睡睡。」撇下這三個人,仍自賭個不休。

 

  到了二更天,正賭得熱鬧,只聽得後邊哭喊叫罵起來。原是貂鼠皮見夏逢若門戶上不留心,便生了個「李代桃僵」之心。

 

  誰知道,後邊參透了「指鹿為馬」的隱情,婦人叫罵起來。夏逢若急向後邊一問,內人哭訴原由。夏逢若到了前邊,怒氣填滿胸臆,便去小南屋看貂鼠皮。門尚未拴,貂鼠皮睡的呼呼的響。白鴿嘴道:「只怕有了歹人,聽說咱近來贏了許多銀子,也想著分肥哩罷。」夏逢若將燈一照,四壁並無痕跡。遙聽得婦人哭罵不休。坐到天明,也沒頭緒。

 

  細皮鰱到小南屋,喚貂鼠皮道:「有了賊人,亂了半夜,你還睡麼?」貂鼠皮揉著眼,問道:「誰贏了?」口中只管說話,還打了兩個呵欠,伸了一伸懶腰。總不出南屋門兒。

 

  原來貂鼠皮只有一隻鞋,出不的門。日已高上,把後邊的鞋做了贓證,貂鼠皮沒的支吾,只得磕頭求免。說是一時心渾,忘了珍珠串昨日已去,故有此錯:「若不然,咱是如何相與,我再不肯做這沒廉恥的事。」白鴿嘴道:「夏哥休要往自己頭上加糞,老刁不過是一錯二誤的,難說他真正的好意思麼?只以啞子為妙,傳出去臭名難當。」細皮鰱道:「你什麼事還沒經過呢。本來是虛事,若要認真做起來,少不得驚官動府,那時節出乖弄丑,老嫂子要出官說強姦,他要說舊日有賬,落下口供、定案,你要後悔起來,還怕遲了。我勸你是向你哩,你再想。」夏逢若倒有三分放下的意思,爭乃妻子哭個不住,母親嚷的不休,又難回後邊解勸。貂鼠皮只是磕頭不已。

 

  忽然有人叫門甚急,夏逢若只得往應。才開門縫兒,本街保正王少湖,帶了兩個守柵欄更夫,一齊進來,早把貂鼠皮用繩子拴了。夏逢若慌了,說道:「俺們並沒啥意思,王哥,這是做甚的?」王少湖道:「你家吵嚷半夜,滿街都知道了。我且問你,我見刁卓跪著你,是做啥哩?」夏逢若道:「並不曾跪呀!」王少湖道:「膝蓋上土現在。」吩咐更夫道:「你兩個牽著他,隨我縣上稟老爺。」

 

  貂鼠皮脖項掛著麻繩套子,把兩隻鞋穿上,跟定三人而去。

 

  這家中吵嚷之聲戛然頓息。

 

  看官試猜,那裡這個保正恰恰湊手?原來老豆腐單門獨戶發了家,專管小心敬人。夏鼎移成近鄰,老豆腐極為奉承。從來小人們遇人敬時,便自高尊大,一切銀錢物件只借不還,又添上欺降凌侮之意。況且又勾引他的兒子賭博,還加上哄。所以老豆腐自江南販賣黃豆回來,曉得兒子在夏家被哄去一百二十兩,偷的櫃中銀子還訖,真正切齒之恨。爭乃自己是個賣豆腐發家,門低身微,不敢爭執。況且富者貧之怨,一向被街上無賴欺侮慣了,原不敢口說半個不字。今日半夜裡,夏家吵嚷起來,一牆之隔,聽了個清清白白。因此偷跑至王少湖家,說知此事,暗暗的先與了十兩賄賂,說明開發了這一起游棍走了,還有十兩謝儀。事完—一清繳,不敢放短。所以王少湖直到夏家,不容分說,將貂鼠皮帶在縣署。

 

  宅門上說明回話,邊公是勤政官員,黎明即起,正在簽押房盥漱吃點心,怕詞證守候,將王少湖叫進去。王少湖跪下,把貂鼠皮在夏家所為之事,—一稟明。邊公見事關風化,即刻坐了二堂,著頭役將貂鼠皮叫到公案,訊問起來。

 

  貂鼠皮道:「青天老爺在上,小的不敢欺瞞。這夏鼎家原是蒙頭土娼,小的為他家把家業丟窮,如今他見小的沒錢,所以誣賴小的,無非把小的開發遠離的意思。」邊公大怒道:「你這個刁頭東西,明系賭博,有甚別事爭吵,公然敢噀血噴人!」

 

  先喝了一聲打嘴,皂隸過來打了二十個耳刮子。直打的兩腮邊繼長增高,滿口中惡紫奪朱。邊公命喚夏鼎,夏鼎早在儀門外伺候。進的二堂跪下,邊公道:「臨潼一案不曾起解你,本縣已是格外施仁。你如何不改前非,又開起賭場來?」夏鼎道:「小人原是晚間請他們吃酒,這刁卓醒了,做下非禮的勾當。」邊公大怒道:「明系賭博,除此而外,還有別的什麼非禮?不知恥的奴才,還敢另外胡說!本縣與你們一個證見,叫你們死而無怨。」仍差頭役協同保正王少湖,向夏鼎家搜尋賭具,作速快來。吩咐二人在甬道東邊跪候。

 

  到了夏鼎家,一切賭具在桌上擺列,還未曾收抬。那盞大燈到早飯時還點著,明晃晃的。頭役把一切賭具收拾包了,飛跑回署,呈在公案。邊公叫二人近前道:「這是什麼東西?你們有何理說?」貂鼠皮又才說「他家女人」四個字,邊公怒上加怒,如何肯等貂鼠皮說別話,早已把刑杖簽丟在地下,門役喝了聲皂隸打人,皂隸過來扯翻,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攆下二堂去。邊公問夏鼎道:「你每日開場誘賭,聚一起無賴之徒,晝夜在家,還被這刁卓以污穢之言相加,若不按開賭場打你,顯見刁卓非禮便是真的。本縣只打你們同賭爭吵。」把簽丟下五根,也打了二十五板,攆下二堂。

 

  那「無端夤夜入人家」七個字的律條,邊公總不叫毫末粘著。非是糊塗完案,正是邊公滿腔中名教,為民存恥之意。

 

  嗣後王少湖得了老豆腐謝儀。老豆腐又拿出銀子,在錢指揮家將夏鼎所賃房子轉當在手,俱是王少湖往來一人說合之力。

 

  這貂鼠皮後來改邪歸正,傭工做活,竟積了幾兩銀子,聚了一個老婆,生男育女,成了人家,皆邊公三十板之力也。白鴿嘴、細皮鰱不曾挨打,只得另尋投向,依舊做幫閒蔑片去,後來在尉氏縣落了個路死貧人結局。

 

  單說夏鼎得了房子當價,向西門內另賃了一所小宅院去祝先時二堂候審時候,正是雙慶兒來請之時,見前院中沒一個人,進二門內問聲:「夏大叔——」只聽得內有哭聲,不敢再問。

 

  出門時,見頭役及王少湖來搜賭具。街上打聽,才知是夜裡鬧出事來。只得回去,將所見所聞,—一述與譚紹聞。正是:從來賭與盜為鄰,奸盜相隨更有因;只恐夜深人睡去,入門俱是探花人。

 

第六十一回 譚紹聞倉猝謀葬父 胡星居肆誕勸遷塋

 

  話說雙慶到夏家,來請商量還賭債一事,不見夏鼎。不多一時,就聽得夏鼎因開賭場,半夜裡刁卓竟成了「入幕之賓」,丑聲播揚,在衙門挨了二十五板。回來把這事學與紹聞。這紹聞還債,本是怯疼之人,況乃又是賭債,況乃索債之人又弄出醜事來,心中一喜。只想這宗賭債,將來或者可以糊塗結局,或者丟哩人家忘了也未可知。因此把王隆吉送來的四百兩銀子,視為己有,且圖手頭便宜。

 

  惟有王隆吉因中表之情,代揭銀兩,喉中如吃蠅子一般,恐怕紹聞因窮賴債,心中著實牽掛。過了一日,忍不住又來探望。到了軒上,譚紹聞把夏家新聞,說了個梗概。又說了想賴這宗賭債,勒掯不與的話。這話正合隆吉心意,便道:「表弟不還這宗債,是正經主意。賭博賬有甚關係,不與他,就白不與他了。這混帳場兒,不拿出錢來的,便是有本領的人。什麼叫光棍?輸了與人廝打,贏了潑上死要而已。你這主意極高。況且揭的這宗銀子,文書上寫的成色,其實包瞞著不足,秤頭也怯,每月十幾兩利息,何苦一定使他?不如我帶回去,原物繳回。若是別人揭的,目下就要利息。我料對門鄭相公,一向與你鼻還在相好一邊,原物送回,未過五日,尚難遽說利息的話。」爭乃譚紹聞手中窘乏,正圖目前順手,遂說道:「既然拿的來,怎好驟然送回去,翻來覆去,不成一個事體。只過了兩三個月,加些利息奉還,表兄臉上也好看些。」王隆吉呵呵笑道:「生意行中動了揭字,還講什麼臉上好看不好看這個話。我只怕你將來——」王隆吉住了口。譚紹聞道:「你就說完何如?」王隆吉接住說道:「只怕表弟將來窮到不可究結地位!」這句話把譚紹聞說的臉紅了,強說道:「表兄有所不知,我是打算殯埋你姑夫哩。停柩多年,畢竟以入土為安。所以我心裡籌度,要用這宗銀子營辦葬事。況且辦理葬事,雖平素正經欠債,人家還不便上門催討,何況賭博賬?越丟越松,怕不將來一筆勾銷了事。」王隆吉道:「你說的一發不是話。難說你殯埋姑夫,只圖杜賭賬麼?再休如此說,傳出去不像個話。俗話說,亡人入土為安。你說殯埋姑夫,極為有理,但平日毫無積蓄,全指望揭借辦這宗大事,將來家道必至虧損。休說我今日不曾勸你。」譚紹聞因說出一個葬字,難以改口,堅執不肯退回原銀。

 

  到了午時,留王隆吉吃飯,二人到了樓下。吃飯中間說及葬事,王氏道:「我心裡正是這般打算,省的放哩久了,成精作怪。前日竟在後書房顯起魂來。這些時,孩子們都是害怕的,日夕就不肯多出來。」王隆吉笑道:「姑娘說錯了。豈有此理?」王氏道:「我說你不信,你問德喜兒,就是他見哩真。」

 

  隆吉只是笑,因徐徐提起四百銀子話頭,王氏道:「正好。福兒這個打算不錯,埋了罷。你沒聽說,這城中誰的陰陽高些?

 

  叫他擇個上好日子,發送你姑夫入土就是。這四百兩銀子花費盡了,喘過氣兒來,一本一息清還。彼時如不足用,你還得替你表弟周章。」王隆吉道:「殯埋姑夫,原是正事。但貧而不可富葬,只要酌其中就罷了。鋪排太過,久後還著艱難。比不得姑夫在日,節儉的手頭寬綽。如今只得將就些兒。」王氏道:「他一輩子的大事,也要鄰舍街坊看得過眼兒。你只說如今城中,數那一個陰陽?」王隆吉道:「我不在行。只是前日我在北道門經過,見北拐哩一個門上,貼個報條兒,依稀記的上面寫著京都新到胡什麼,『地理風鑒,兼選擇婚葬吉日』,還有啥啥啥大長兩三行小字兒。聽說有許多人請他,或者是個陰陽高的。依我說,朝廷頒的月朔書上,看個好日子,也就使的了。」

 

  王氏道:「你說這胡先生就好。但凡京上來的,武藝兒必高。他既通風水,我家連年事不遂心,想是祖墳上有什麼妨礙,一發請他看看。福兒你記著,去書房看看皇書,揀個好日子,咱就備席請這胡先生。」隆吉自悔多言,又生出一段枝節。過了午後,只得回去。只是這四百兩銀,同了姑娘說明,私揭弄成官債,心中也有幾分爽快。

 

  隆吉已去,王氏即與紹聞說起請胡先生的話。叫雙慶兒到書房取來皇書一看,第三日便是會親友良辰。家中商量廚事。

 

  及到次日,王氏早催譚紹聞上北道門請胡先生。

 

  且說這胡先生,名星居,字其所,原是本縣黃河岸胡家村人氏。自幼原有三分浮薄聰明,也曾應過祥符童試,爭乃心下不通,因曳白屢落孫山。他外祖宋爾楫,是個本縣陰陽官,病故之後,胡其所將外祖所遺陰陽風水選擇諸書,捆載而歸。十年前黃河南徒,把胡家村滾作沙灘。胡其所日子難過,遂把所捆載書籍翻閱演習起來。鄰人田再續在京都做司獄司,胡其所上京投任。田再續因刑部獄內犯官自縊,遂致罷職。胡其所流落京城,每日算卦度日。後來搭了南來的車,又回本籍。收了一個沒根蒂哩幼童,做了徒弟。遂在北道門賃了一所房子,寫了「胡其所風水選擇」報單,貼在門首。渾身綢帛,滿口京腔,單等人來請他。

 

  這日閒坐翻書,只聽車聲轔轔,到門而止。進來一個少年,跟了家人,展開護書,將帖放在案上。胡其所展開一看,乃是「翌吉候教」,下邊拜名是譚紹聞。二人為禮坐下。胡其所道:「弟久客京師,旋里日淺,未得識荊,尚未曾投剌貴府,怎敢當譚兄先施。」紹聞道:「久仰胡先生高名,兼且有事聆教,明日率爾奉邀,仰希過我,曷勝忻感。」胡其所道:「好的很!你我相交,一見如故。府上有何事見教,爽利對弟言明,願效微勞。」紹聞道:「本當明日奉爵之後,跪懇過了,方可徐申本意。今既蒙下問,只得以實告稟。原是先君塗殯已久,今謀歸窆,祈先生擇個吉日。還想邀先生到荒塋一看。」胡其所道:「哎呀!這是譚兄一生大事,要著實謹慎。書本兒上說,『惟送死可以當大事』,是了不成的。若是遇見個正經朋友,山向利與不利,穴口開與不開,選擇日子,便周章的百無禁忌。若是遇見他們走道的朋友,胡鬧三光的,也不管山向、化命。叫看風水,他就有好地;叫選擇,他就有吉日。只圖當下哄人家幾個錢,其實不管人家的禍福。這個便未免造下自己的罪孽。那年弟從京中到山東濟南府,一家姓田的鄉紳請弟。原是一個走道的朋友,與他用的山向,選擇的日子,自從葬後,家下傷小口,死騾馬,遭口舌,打官司,丟財惹氣,弄的受不哩。聽說弟到了,一定要請。弟到他墳裡看了一看,原是亥龍入首。這個該死的朋友,把龍都看錯了。葬的日子,又犯了飛廉病符。弟彼時被京中一個徒弟——現做欽天監的漏刻科,寫書來催弟進京,那裡討閒工夫與他用事。這田鄉紳再三央人留弟,弟不得已,與他調了山向,選了一個天上三奇日子。登時家下平安。本年瞿宗師考試濟南,公子就進了學,他令弟也補了廩。譚兄,你看這殯葬大事,還了得麼?」紹聞道:「自是先生高明。」

 

  胡其所道:「弟也不曉的什麼,何敢當這個高明,只是不欺這個本心就罷。」譚紹聞告辭,胡其所道:「天還早哩,說話兒很好。」紹聞道:「明日及早來請,望先生光降。至舍下,再聆大教。」

 

  及至次日,鄧祥駕車,雙慶帶了速帖往請。胡其所師徒二人,鮮衣新帽,坐車而來。到了胡同口下車,紹聞躬身相迎。

 

  進了碧草軒,為禮坐下。只見椅鋪錦褥,桌圍繡裙,胡其所滿心歡喜。說些寒溫套話。少頃整席上來,譚紹聞獻了幣帛贄見禮兒,又奉了四兩登山喜禮,胡其所推讓一會,命徒弟如鷴收訖。紹聞行了安席叩拜大禮,賓主坐下。少時酒席吃完,胡其所便問道:「尊塋在何處,咱同去望望。」紹聞道:「荒塋在城西不遠,明日坐車同去。」即設榻留他師徒在碧草軒上住下。

 

  晚景略過。

 

  次日飯後,鄧祥來說,車已套妥在胡同口。譚紹聞便請胡先生前往。師徒離軒,出至胡同口,紹聞陪的上了車。德喜將暖壺細茶,皮套蓋碗,以及點心果品,俱安置車上。鄧祥催開牲口,一徑出了西門。

 

  只見路旁一座神道碑樓,碑樓後一座大塋,去路不遠。譚紹聞道:「胡先生看看這塋,何如?」胡其所道:「這就是尊塋麼?」紹聞道:「不是。此處去荒塋還有四里。」胡其所在車上把這塋一望,豐碑高矗,牆垣密周,那些松柏樹兒,森綠蔽天。因說道:「這個墳是舊年發過的。只看大勢兒,就好的很。這個龍虎沙,也就雄壯的了不成。環圍包聚,一層不了又一層,是個發達氣象。」紹聞道:「先生看的不錯。但他家如今因不發科,有起遷之意。」胡其所道:「遷不的!書本上說,『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這墳當日用的不錯。如今走道的朋友,有個《搖鞭賦》,善斷舊墳。那個俱是些外路,弟再不能幹那些事。遷不的,如何叫人家遷哩?」

 

  又走了半里,鄧祥道:「胡先生,把這個墳看看。」胡其所見是一個小饅首墓頭兒,半株酸棗垂綠,一叢野菊綻黃,兩堆鼢鼠土,幾條蛇退皮。便道:「這個墳主絕!」鄧祥道:「這埋的是小的爹娘。」胡其所自覺失口,急忙說道:「我明天在你大爺哩地裡,送你一塊平安地,你啟遷啟遷。」因向紹聞道:「你這個盛價,論相法,是個很使得的人,你要重用他。」

 

  紹聞點點頭兒。

 

  又走了里許,只見胡其所若有怒氣衝天之意,罵道:「呸!呸!呸!這個該死的殺才,還了得麼!」紹聞茫然不知所以。

 

  只見胡其所向徒弟道:「如鷴,你看這個,正是我常對你說的,犯了那了。叫人家子孫當得當不得。」白如鷴道:「他是錯認了鬼星禽星了。」胡其所點點頭道:「正是呢。」譚紹聞見他師徒指東劃西,方曉的是評論一座新葬的墳。墳上招魂紙兒,尚飄飄的向南刮著。胡其所道:「難說咱這一個省會地方,近來竟沒一個明眼的,叫這些該死的,都亂鬧起來,連龍都認錯了,這還了得麼!」紹聞道:「這明明是麥地,怎的是龍?」胡其所道:「《易經》上說,『見龍在田。』我看見,你看不見。」

 

  正評論間,已到靈寶公神道碑前。譚紹聞急忙下車。胡其所道:「怎的下車去?」紹聞道:「已至荒塋。」胡其所師徒也要下車,紹聞道:「且坐著罷。犁的地,高高低低,不甚好走。」胡其所笑道:「豈不聞風水家,是『一雙神仙眼,兩隻樵夫腿』麼。河南近省城邊,原就沒山。我那年在山西洪洞縣與人家用事,因水俱向西流歸汾河,又是一樣看法,也不知爬了多少山。這個平地,當了什麼。」一面說著,早已下的車來。

 

  鄧祥將車卸了,把牲口拴在路柳。德喜兒提了暖壺,跟定三個,走進墳垣來。譚紹聞逐一墓頭兒,都向碑前行了禮。

 

  德喜兒將茶斟上。喫茶嚼點心已畢,只見胡其所四外瞭望,將身子轉著,眼兒看著,指頭點著,口內念著,唧唧噥噥,依稀聽的是「長生沐浴冠帶臨官」等字。忽而將身子蹲下,單瞅一處。忽而將首兒昂起,瞭望八方。遲了一會,只見胡其所向西北直走起來。譚紹聞方欲陪行,胡其所道:「你不用來,說著你也不省的。」又走了兩三步,扭項道:「你各人的大事,省的省不的,走走也是你分所應當。」三人同行走到西北一個高處站下,胡其所向墳上一望,搖搖頭道:「咳!大錯了!大錯了!」又向白如鷴道:「你看見錯了麼!」白如鷴也看了一會,說道:「有點兒錯。」胡其所道:「你怎的只說一點兒錯?書本兒上說,『差若亳厘,繆以千里。』這錯大著哩。你不信,只到穴場,用羅經格一格,便知道錯了幾個字。」又翻身回來,向德喜道:「你去車上,取那黃包袱來。」德喜不敢怠慢,車上取了包袱。白如鷴展開,乃是一個不及一尺大的羅經。

 

  只見師徒用一根線兒,扯在羅經上,端相了一會。胡其所道:「何如?如鷴你看,難說這只是一點兒麼?」

 

  收了羅經,三人席地而坐。德喜捧茶來吃。胡其所道:「譚兄,這是你的大事,關係非校若是當日向法妥當,早已這兒埋的幾位老先生,撫院、布政俱是做過的,至小也不下個知府。譚兄你如今,不是翰林學士,也就是員外、主事了。總是你這貴塋,左旋壬龍,配右旋辛水,水出辰庫,用癸山丁向,合甲子辰水局。如今看舊日用法,水出未庫,用乙山辛向,合成亥卯未木局,八下的爻象,都不合了。所以一個大發的地,不能科第,盡好不過選拔歲薦而已。若照我這個向法,說別的你未必懂的,只東南村上那兩三所高樓,便是尊塋的文華插天。你看那高高的圪塔,不是一個獅子麼?」那長長的一條小嶺兒,不是一個像麼?這叫做『獅象捍門』,三台八座都是有分的。若舊日那個向法,把這些好東西,都閃到東邊無用之處了。依我說,不如把這幾位老太爺墓子,都要改葬。」譚紹聞面有難色,胡其所道:「盡少也要把令祖這墓頭,調一調向。」譚紹聞道:「這個還使得。只是泉下向法多差異錯落,也不好。」

 

  胡其所道:「那是講不起的。」於是,胡其所又重新用羅經格了,釘了木橛八個,號定了兩個穴口,又說了些蝦須蟹眼的蠻纏話,講了些陰來陽受的繙繹經。譚紹聞也亳末不解,只是贊先生高明,有事重托而已。

 

  有詩單笑譚紹聞不事詩書,單好賭博,卻將不發貴不發福,埋怨起祖宗來;妄聽陽陰家言,選擇吉日求之於天,選擇吉穴求之於地,皇天后土都該伺候我;為什麼「用心讀書,親近正人」八個字,不求諸己呢?譚紹聞太自在了。詩云:

 

  亂聽術士口胡柴,祖墓搜尋舊骨海

  縱想來朝金紫貴,現今賭債怎安排?

 

  點穴已畢,午時正中,吩咐鄧祥套車回去。恰好有西路一位知府進省,前呼後擁,一陣轎馬過去。胡其所道:「恭喜!恭喜!今日尊塋點穴,恰有貴人來臨,這便是一個大吉兆。」

 

  說畢一齊上車而歸。

 

  到了半路,鄧祥道:「胡爺先說賞小的一塊地,這路南麥地便是俺家地,若是看中時,小的便磕頭,求俺大叔賜小的一穴。」胡其所又把那酸棗墳兒望了一望,說道:「適才我不曾細看,說是不甚好。如今仔細打量,卻也罷了。只宜照舊,不必動移。」鄧祥也無可再說的。

 

  一路進城,到碧草軒。午饌上來,豐盛精潔,不必細言。

 

  午饌已畢,胡其所道:「譚兄,我看你是個至誠君子。弟爽快再看看府上陽宅。」譚紹聞道:「聆教就是。」即吩咐家中女眷迴避。引胡其所到了後樓院、前廳房、東廚房、西馬棚,各處審視一番。

 

  胡其所到了廳後重門,說道:「拆了!拆了!他佔的是個木星地位,把這拆了,這堂樓就成了生氣貪狼木。可惜這堂樓低得很。總是一家人家,全憑著生氣貪狼木,低了如何行呢?」

 

  紹聞道:「請還到軒上細講。」又復出了後門,到了軒上。胡其所道:「譚兄,你不曉的這家道理。坎宅巽門,頭一層是天乙巨門土,二一層是延年武曲金,三一層是六煞文曲水,四一層是生氣貪狼木。這個貪狼木星,最要高大。我所以說叫你把廳後重門拆了。為啥呢?緣有這一層門,你的堂樓便成了五鬼廉貞火了。拆了這座小門樓,登時堂樓就成了生氣木星。但這堂樓,畢竟還低些。你叫個泥水匠人,用五個磚,將堂樓上蓋一所小屋兒,內用一塊木板,我用硃筆寫『吉星高照』四個字,釘在小屋之內,這就算把木星升的起來。管保你家中諸事平安,宗宗如意。」紹聞道:「想是陽宅書上,有此方兒?」胡其所道:「儒書上也是如此說,『方寸之木,可使高與岑樓。』夫道一而已矣。這陽宅,你就照這法子辦理。至於安葬一事,你再將尊先生八字及你的八字寫出來,我好替你選擇下葬吉日。」

 

  紹聞道:「要八字取何意思?」胡其所大笑道:「譚兄,你竟是一亳也不懂哩!這個儒書,把人讀糊塗了;多虧你遇見我,若是遇見外路走道的朋友,哄你直如哄三歲孩子一般。須知這個選擇,要論化命,要論納音,要合山向,八下湊攏來,都是有吉無凶,這才使得。若有一處不好,葬後便當不住了。」紹聞只得將父親生辰、忌辰並自己八字寫出,求胡其所選擇。

 

  胡其所接看譚孝移化命,放在桌上。又接看紹聞八字,喜道:「譚兄,你這貴造好的很呀!是個拱貴格。乙巳鼠猴香,八柱中不見申字。卻有一個未字、一個酉字,拱起這個貴人來,拱祿拱貴,填實則凶。你是個逆行運,五歲行起,五歲,十五歲,二十五歲,現運庚申,未免有點子填實些。近幾年事體不甚遂心,是也不是?要之也不妨大事。目下顧不的看你的子平,我先把選擇大事替你看就了,改日再看你這個貴造罷。」紹聞道:「胡先生所說極是。」

 

  胡其所道:「譚兄有事,只管照看去。這個選擇,要細細替你查哩。你在這裡相陪,我倒要說話兒陪你。論起來各樣起手歌訣,我還記得,只怕一時忽了半個字,就了不成。況且我也叫小徒件件兒都經經手,費一番心,他就記住了。譚兄你竟是尊便,請回。」譚紹聞只得告辭,聽他師徒掀書選擇。

 

  過了三四日,選擇已定。寫了一張大紅紙,無非是「天乙貴人,文昌朱衣,上好上吉」的一派話頭。後邊落了一行款,乃是「京都胡星居選擇,門人白如鷴繕寫。」居然也鈐了兩個紅鮮鮮的圖書。

 

  因東關一家也要請胡其所看墳,遂將此選擇帖兒送到內宅。

 

  譚紹聞急上軒來款留。胡其所道:「這是東關劉宅請弟看墳投的帖,弟只得到那裡照應一番。待府上行大事之日,弟還要來送一份薄儀。到墳上看土脈深淺,怕土工傷了龍脈。」紹聞道:「這個更是頂謝不荊」那東關投帖家人,也催上車。

 

  譚紹聞送至胡同口,胡其所師徒上車,德喜將書袋行囊並那個羅經包兒放在車上,兩邊各俯身一拱而別。

 

  看官看此回書,必疑胡星居之術,不足以愚譚紹聞。不知人心如水,每日讀好書,近正人,這便是澄清時候,物來自照;若每日入邪場,近匪類,這便是混濁時候,本心已糊,聽言必惑。深於閱歷者,定知此言不謬也。

 

第六十二回 程嵩淑博辯止遷葬 盛希僑助喪送梨園

 

  話說譚紹聞請了胡其所點了新穴,調了向,擇定吉日葬期。

 

  因家中使役人少,辦理不來,只得命雙慶到城南,復將王象藎叫回,並趙大兒一齊回來。舊憾已忘,一切事體,須得與王象藎商量。但王象藎一向在菜園,心裡縈記家事,半夜少眠,又生些氣悶,眼中有了攀睛之症。

 

  一日,叫他上木匠局裡喚木匠辦理棺槨,果然叫的木匠馬師班到了。譚紹聞道:「你是城中有名木匠。我如今要做槨一付,束身棺材三具,俱要柏木。你手下可有這宗物料麼?」馬師班道:「有。現在木廠中,山西客人販來一宗柏木方子,油水盡好。」譚紹聞道:「這四宗可得多少價值?」馬師班道:「要到廠中親看,看中了木料,才講價錢。我不過就中評論,叫兩家都不吃虧就是。但今日木客還願賽神,我還要與他進賀禮。明早或相公親看,或是叫府上管事的去看,我早在鋪內恭候。」馬師班說明要去,訂下明晨看貨。

 

  王象藎送出。但不知要這三付棺木何用,回來問道:「槨板是所必要。又另講了三付束身棺木何用?」紹聞道:「王中你有所不知。我為近來咱家事體多不稱心,昨日請了一個風水先生,到墳內一看,說是當日葬的向法錯了。葬你大爺該另改向法。上邊老太爺的墓也發了,也要另改向哩。連前邊奶奶的,通共得三付棺木預備。若發開墓,當年棺木不曾朽壞,就原封不動,只挪移在新穴,不過相離三尺之遠。若是舊棺已漚損了,須用新棺啟遷——就是時常人家說的干骨匣兒。只是咱做的,要頂好髹漆的,極妥當才是。」王象藎一聞此言,心中有幾分難為,轉念想道:「我才進宅來,開張便說主人做的不是,未免有些唐突,又犯舊玻」只得點頭道:「明日先看槨板。」若是啟遷時舊棺未壞,無需三付新棺。若果舊的已壞,城內木匠鋪內,也有頂好棺木,臨時也不至有誤,何必預備?若用不著時,這三付棺木置之何處?」譚紹聞喜道:「王中你果然見事不錯,就如此去辦。」殊不知王象藎乃是欲其中止的意思。若三付棺木做成,其事便難挽回,故以此言婉勸,使主人專營槨板,把三具新棺之說暫且擱住,以圖另為生法,阻止啟遷。

 

  單說到了次月早晨,譚紹聞引著王象藎到木廠看了槨板,果然其堅如石,其油如浸。講明價錢,就著馬師班師徒破木做將起來。交與鄧祥照料。

 

  王象藎心中籌畫,這阻止啟遷的事,非老主人舊交不可,因向譚紹聞道:「葬時行禮賓相,當請何人?」譚紹聞道:「近來城中新進生員,許多與咱交好,擇近處央請幾位便是。」

 

  王象藎道:「不如請大爺在日舊交。」譚紹聞道:「年尊不便相煩。」王象藎道:「大爺今日入土,若非當年契交相送,大爺陰靈也不喜歡。況程爺們也非是泛常相交,豈有憚勞之理。」

 

  譚紹聞道:「你說的也是,就請這幾位老人家。我寫成帖柬,你就逐門送去。」這句話正合了王象藎的板眼,因說道:「事不宜遲,我去帖柬鋪中取上好的素帖,相公今日就寫,我明日早送何如?」譚紹聞點頭道:「是。」果然取上帖來,譚紹聞一晌兒寫就。請的是:副榜孔耘軒點主,新歲貢程嵩淑祀土,張類村、蘇霖臣、惠人也俱是高年老成,書神主的是婁樸。禮相乃是本街上少年英傑、新進的生員袁勤學、韓好問、畢守正、常自謙。啟帖寫明,交與王象藎,次日逐門送去。

 

  王象藎送啟到了孔耘軒家,恰遇程嵩淑在座。王象藎磕頭稟安訖,將啟帖展在案上。孔耘軒看道:「你家大爺塗殯已久,怎的素日不言殯埋,今日忽的舉此大事,豈不倉猝?」王象藎道:「小的一向在城南住,昨日把小的叫進宅裡伺候。小的到家,俺家大叔就說因葬事重大,人少辦不過來,所以叫小的辦理。其實忽然舉此大事,還要啟遷老太爺骨殖移穴調向,小的並不知所以。」程嵩淑道:「你說什麼?再細述我聽。」王象藎道:「是殯埋俺家大爺,大嬸子靈柩隨著也葬。還聽說請了一個陰陽胡先生,講老太爺的墳頭向法錯了,還要發開舊墓,另行移穴調向。祀土大賓,還要叩懇程爺。因不曾到程爺家裡,小的不敢在這裡將帖呈上。」程嵩淑道:「你就把請我帖子遞與我看。是我問你要的,不算你不曾送我家。」王象藎遵命,將禮匣內啟帖取出,奉與程嵩淑。程嵩淑接看,也放到桌上,說道:「耘老,你看令婿自己把家業鬧的虧損了,卻去九泉之下生法起祖宗的骨殖來。可恨!可惱!咱們不得束手旁觀,睜著眼叫他陷於不義。」孔耘軒道:「我與他系翁婿,叫我也屬沒法。況且亡女也隨葬,請我點主,我也心裡難過。」程嵩淑道:「主是點不成的,耘老不用作難。他既請咱,耘老一定赴席,不是說令婿譚紹聞,乃是為亡友譚孝移哩。如今說啟遷,是要啟遷譚孝移的尊大人哩。咱們若要順水推舟,做世俗上好人,也不難,只是把譚孝移生前相交,置之於何地?於心著實不安。」孔耘軒道:「此番埋的有小女,卻請我。我心裡不想去,叫舍弟替我去罷。」程嵩淑道:「這請的就不錯。他若是胡請起來,難說一個省城,譚宅請不出一個點主、祀土官麼?這還算心裡有主意。耘老也不必責人無已。」王象藎跪下磕了一個頭,說道:「實不敢相瞞二位爺,這原是小的攛掇的,就為這一宗啟遷的事。」程嵩淑道:「何如?但他既不棄咱這老朽,把咱請到他家,咱就要調停他。所以免他生前之不孝,正所以成孝移兄死後之孝也。耘老你想,他若不請咱做大賓,難說咱既聽的這個話說,就聽其所為不成?只是尋上他們去匡救他,便不如他請咱到他家勸阻他有些來由。像藎,你請的別個是誰?」王象藎逐一述明。程嵩淑道:「你自去送別處帖兒,我管保他啟遷不成。那點主還費商量哩。」王象藎道:「俺大爺陰靈也是感念二位老爺。」孔耘軒道:「看來你此番進來,可不再出去罷?」王象藎道:「小的再往那裡去!只是大相公年輕,是個心中無主意的人,小的就是作難些,千萬隻為俺大爺歸天時,囑咐了小的一常小的再無二心。」程嵩淑道:「耘老,你看象藎真有合於純臣事君之道者。一個平常人就挑起托孤的擔子,他這『象藎』二字,送的不錯罷!」王象藎道:「爺們抬舉小的,小的擔不祝總是老大爺歸天時,囑咐了兩句話,把小的囑咐死了。到今小的再放不下,只是盡這一點心罷。」說畢,王象藎又向別處投帖而去。程嵩淑又說了一場話兒,二人洗盞小酌,日夕歸去。

 

  卻說到了譚宅請日,眾嘉賓陸續集於碧草軒上,五位老先生,耆宿典型;五位美少年,磊磊英俊,好不羨人。譚紹聞以葬親巨典,廳堂糞除潔淨,盤盞揩抹鮮明,烹佳茗,爇好香,極其恪恭。相見禮畢,五位少年恂恂然各盡後進之禮,五位長者,誇美之中帶些勸勉話頭。這才是高會雅集,下視那庸夫俗子相遇,老者以圓和模稜為精於世道,少者以放肆媟褻為不拘小節,相去奚啻萬萬也。

 

  午饌不必細述。席罷更酌,眾人問了折柬見召的本意,譚紹聞說了叩懇襄禮的原情。眾人又問歸窆的定期,譚紹聞道:「選擇吉日,在於下月二十九日,申時下葬。」程嵩淑道:「聽說你還要啟遷令祖父母,改穴調向。有這話麼?」譚紹聞一向盤算停當,拿定主意,卻被正經前輩一句問的不知該怎的好,口中再含糊答應不來,勉強道:「他們都說先人埋葬向法錯了,如今只得重新改正。移的不過兩步遠,便是正穴。」程嵩淑道:「你說他們是誰們?畢竟確有其人。」譚紹聞道:「是一個胡先生。」程嵩淑正色道:「你今日置酒相邀,想是為這事關係重大,不敢孟浪。既請我們來,我們與令先君老先生托在素好,此事不可不大家斟酌一番。我看你既不是那目不識丁的鄉曲間農夫,又不是那不見經書的三家村白肚子學生,你舊年在學院面前背誦過《五經》,我就以《五經》問你,你必不能說你不記得。你如今這意思,不過趨吉避凶。言吉凶的莫詳於《周易》,其間言吉的大約都在恐懼、敬謹一邊,言凶的多在亢傲、傾邪一邊;共經了四個聖人的手,可有調向吉、不調向凶的話麼?《書經》上說:『惠迪吉,從逆凶。」你向來是『惠迪』呢,是『從逆』呢?《鹹有一德》上說:『德惟一,動罔不吉。德二三,動罔不凶。」你今日把令尊所葬之令祖又啟遷起來,這是『一』,這是『二三』呢?風水家動說穴暈是個太極圈子,周夫子《太極圖》上說:「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修是修德,不是修墳;悖是悖了理,不是悖了向。太公《丹書》上說:「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滅;義勝欲者從,欲勝義者凶。』這個吉凶全在你心坎中分金,不是在墳頭上調向。一部《禮記》,言喪者居半,瑣碎零星,事事無所不備。怎的把請風水先生看墳這宗大事,沒有記在上邊?就是《檀弓》上有了闕文,《喪大記》上也不該闕;就是《曾子問》上有闕文,這《問喪》《禮運》《間傳》《三年間》四五篇,喪服還有兩篇,凡居喪之事,絲毫不遺,怎的偏偏把分金調向闕了呢?」

 

  《周禮》春官之職,有塚人、墓大夫,也只說辨其昭穆之左右,分其爵秩之貴賤,怎的不講龍沙,虎沙,神山,鬼山,牛角,蟬翼,蝦須,蟹眼?想是老周公多才多藝,會卜洛定王畿,單單就是不會看墳,留著這個出奇武藝兒,讓能於袁天綱、李淳風、郭景純、賴布衣們麼?」惠養民看見徒弟閉口無言,攙了一句道:「我在學裡與徒弟背誦《孝經》,見上面有一句『卜其宅兆而安厝之』。像是這宗學問也是不可少的。」程嵩淑道:「人老,你胡說哩!這是度後日不為道路,不為城郭,不為溝池,不為強暴所侵,不為耕犁所及的意思。不是看見一個山尖兒,便是文筆插天,該出舉人、進士;看見一個土圪塔,便是連倉帶庫,該出大肚子財主。就請問人老,令徒如今要啟遷他令祖,這是安厝乎?是不安之厝乎?且不必說經書。即如一個人死了,埋在地下,血肉是必化的,骨是輕易不化的。啟遷時,只能拾其骨,那血肉之融化於土中者,勢必不能收拾起來。取骨遺肉,是明明使祖、父之在九泉者,無故而成骨肉分離之象,於心可忍?若果系遠喪合葬,不得已而為之,猶之可也。若毫無他故,只因兒孫欲圖富貴,卻不肯自己讀書,自己節儉,祖宗在泉下,不能再來世上搜尋子孫,兒孫在世上,卻要去地下搜尋祖宗,這還不是一個豈有此理之甚麼?且如祖、父在世之日,心中打算能為子孫籌畫安全,口中訓教能為子孫指示門路,手中持杖執梃能向子孫督責嚴禁,偏偏子孫不能富,不能貴。及至到了死後,魂升於天,形歸於土時候,把棺材往東調上半寸,這便合著來龍水口,子孫此時該發富發貴;往西調上半寸,這便是不合來龍水口了,祖宗陰靈回家,撥亂的旺長門不旺二門,把小孩子捏死上兩個,叫本家傷小口,暗中調唆叫子孫賭博,宿娼,賣田產,丟體面,請問天下有此理否?」說道此處,不但幾位老先生忍不住笑了,就是那幾位後生,極守晚輩規矩,也忍不住笑了。譚紹聞忍不住也笑了。程嵩淑點頭大聲道:「不笑,不足以為道。我且問譚學生:你適才說選擇下葬『吉日』在於下月二十九。選擇家於下葬之日安上一個『吉』字,若是娶親之日更當安上一個什麼字樣呢?每見陰陽官遇見人家有喪,寫個喪式,各行之下俱有『大吉利』三字,豈不是天地間絕世奇文!且即以選擇言之,古人嫁娶之期盡在二月。《夏小正》曰:『二月,冠子,嫁女。』《周禮》地官媒氏之職曰:『中春之月,令會男女。』《詩經》上嫁娶之期,考之,皆在二月。蓋仲春陰陽和順,順天時也。其有喪者,得以不用二月;若無故而不用仲春者,還要加之以罪。難說三代以前嫁娶的吉日,皆在二月麼?至如修造一事,古人多用十月,取其為農隙之時。所以天上北方玄武七宿,內中有個室星——為此星昏中,可以修造房屋,因此名為營室星。《詩經》所謂「定之方中」是也。難說古人修造動土豎柱上梁好日子,都在十月麼?至於古人葬期,天子七月,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踰月。想是古人將死時,先請下一個好陰陽先生,揀定了下葬吉日,然後商量好這易簀之期,好去病故麼?若不然死的不合板眼,定怕子孫貧賤時,埋怨祖宗死的不成化命。凡我所說,俱本聖人之經訓,遵時王之令典,敢非聖者無法,為下者不倍?但不知孔子從的,後人如何卻從不的?況且時王之制,所頒的有要萬民使用的皇書,內中嫁娶安葬,以及為士者入學,為農者栽種,為工者修造,為商者開市等項,俱有現成好日子。陰陽家卻別有講究。總而言之,這些亂道,直是敢悖聖訓,不遵王法而已。譚學生,你各人看該怎的,隨你便了。」蘇霖臣道:「總是人為禍福所惑,所以此等術土,得行其說。」程嵩淑道:「求福免禍,原是人情之常,人斷沒有趨禍而遠福者。但禍福之源,古人說的明白:「福是自求多的,禍是自己作的。再遲十萬年,也是這個印板樣兒。如耕田的糞多力勤,那收成就不會薄了。如以火置於乾柴亂草之中,那火必不能自己滅了。所以聖人說個『自』字,『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自作孽,不可活』;不曾說,『永言看地,自求多福』,也沒說『不調向,不可活』罷?」張類村道:「風水之說,全憑陰騭。總是積下陰德,子孫必然發旺;損了陰騭,子孫必然不好;縱然葬在牛眠吉地,也斷不能昌熾。總是人在世上,千萬保守住天理良心,再也不得錯了。」孔耘軒道:「先我想說一宗舊事兒,我怕對著小婿不敢說。昔日有個前輩,原是單寒之家。後來中了進士,做到湖廣佈政司。臨終時,子孫環列病榻求遺囑。這老先生囑道:『汝曹葬我時,只要淺埋。』子孫不解其故,問道:『大人云云何也?』這老先生道:『吾以寒士,致位方面,全憑著少年功苦,居官勤謹。今汝曹承我這個薄蔭,必然不肯讀書,生出驕奢淫佚。久之,必致落魄。那一時無可歸咎,定說墳地不佳,另行改葬。我所以教汝曹淺厝者,怕後來土工們費力耳。』」說到這裡,孔耘軒住了口。程嵩淑接道:「譚學生,你今日要啟遷令祖,卻是令尊逆料不到的,當日必是深埋,今日土工豈不費力麼?」譚紹聞面上似有不悅之色。程嵩淑看見了,說道:「譚紹聞呀譚紹聞!你那意思像有不喜我輩所說之話。我爽利對你說罷,你若敢妄行啟遷,我就要呈你個邈視父訓,播弄祖骨。我程嵩淑,實為與你父道義至交,不能在你面前順情說好話。你要知道!」說著,早已向眾賓一拱,離座而去。眾人挽留不住,昂然出園門,向胡同口走訖。

 

  張類村道:「程嵩老亢爽性子,沒吃酒也是這樣。總之,不過是不想叫譚世兄啟遷,輕舉妄動的意思。譚世兄,你何苦定為調向之說所拘?《陰騭文》上說的好:『欲廣福田,當憑心地。』我也奉勸念修,把那啟遷的話止住罷。」譚紹聞道:「小侄也未嘗執一,定要啟遷。既是眾位老伯這樣指示,想是行不的,小侄就恪遵成命。」蘇霖臣道:「這才是哩。」婁樸及四五位新進後生都說:「列位老先生卓見高論,不可有違。」遂把啟遷一事止住了。王象藎心內暗喜,自是不用說的。譚紹聞道:「至於葬期,是難改的。」婁樸道:「葬期已定,何必更改。」惠養民道:「事之無客於義者,從俗可也。」惟有孔耘軒怕嬌客起嗔,早已默默然,「游夏不敢贊一詞」。嗚呼!冰清而玉不潤,做丈人的好難也!

 

  日色已夕,眾賓辭歸,譚紹聞送至胡同口,拱立送別而去。

 

  次日,譚紹聞又寫了帖柬,另著雙慶送去,請的是盛希僑、夏逢若、王隆吉三位盟友。

 

  盛希僑見了請帖,即刻騎馬而至。進了碧草軒,見了譚紹聞道:「我見你下的全幅素帖,想是要葬老伯麼?」譚紹聞道:「是。」盛希僑道:「一來請的日子我不能來,二來咱是弟兄們,有事就該先到。我先問你,是什麼事還沒停當哩?對我說。」譚紹聞道:「我這事做的有些倉猝,諸事匆匆,並想不起來少的什麼;我在這裡才想起刻行狀、鐫墓誌的事。」盛希僑道:「這話你就休對我說,你說我也不聽。依我說,我該幫你幾兩銀子。爭乃第二的近來長大了,硬說我花消了家業。我近來手頭也窘些,我只助你一百兩罷。就送的來。至於行大事時節,桌、椅、春凳、圍裙、坐褥、銀杯、象箸、茶壺、酒注、碗、碟、盤、匙,你要幾百件就是幾百件,要幾十件就是幾十件。只發給老滿一個條子,叫他如數押人送的來。至於搭棚擺設,棚布、柱腳、撐竿、圍屏,得幾百件,憑在賢弟吩咐,就叫老滿來搭。如敢弄的不合款式,我來吊紙時看見了,我吆喝他。人不足用,叫寶劍兒領來幾個你支使。臨時,只看你要行幾天事,或十日半月,或八天九天,就把咱的戲,叫他們門前伺候——如今戲整本、散出,也打的夠唱十幾天了。飯也不用你掛心,也不用你賞他們錢。咱的大事,咱的戲,不叫他唱要他做啥哩?我回去就差人上陳留叫他們去。」譚紹聞皺眉道:「戲怕難唱。有幾位迂執老先生,怕他們說長道短的。」盛希僑道:「胡謅的話!你家埋人,也不是他家埋人;我來送戲,也不是送與他家唱。那年在你這書房裡,撞著一起古董老頭子,咬文嚼字的厭人。我後悔沒有頂觸他。這一遭若再胡談駁人,我就萬萬不依他。」譚紹聞道:「畢竟使不的。」希僑道:「俺家中過進士,做過布政,他們左右不過是幾個毛秀才貢生頭兒,捏什麼訣哩。我走了,諸事一言而定。到那日有人坐席,不必等我,我不能來。我回去,即打算上陳留的人。寶劍兒,解牲口。」譚紹聞再欲開言,盛希僑早已出了園門。寶劍兒牽馬遞過鞭子,回頭一拱,忽的上馬而去。

 

  紹聞回到軒上,心中打算行狀、墓誌的事。既是外父不點主了,就以此兩宗稿兒奉懇。時日已迫,速辦石板、木板。

 

  及到請客之日,王隆吉及夏鼎先後到了。擎杯拜懇,王隆吉是內親,任了管內邊銀錢、廚中買辦雜事;夏逢若系盟友,任了管外邊賓客席面酒酌雜事。不在話下。

 

  自此以後,開壙,券墓,有泥水匠;破木造槨,有木匠;冥器樓庫,有紮彩匠;孝幔,衣巾,有針工;碑碣,莫志,有石匠;雕刻梨木,有刻字匠;酒有酒館;面有磨房;髹治棺槨,有漆匠。一切置買什物,指畫款式,好不匆忙。

 

  將近啟柩之日,忽的雙慶兒說道:「門外有個標營兵丁,說他叫虎鎮邦,有一句要緊話,要見大叔。」譚紹聞吃了一驚。

 

  覺的是前日那宗賭債,竟等不得殯事完,可上門來了,好不發急。雖心中有幾分怯意,又不能不見,又不敢不見。遂安排下營葬事忙,迨大事過後再為酌處的話頭,應付這虎鎮邦。只得請到軒上。虎鎮邦進的軒中,也作了一個揖,只說道:「好譚相公,通是把我忘了!」這譚紹聞早把臉上顏色大變。正是:

 

  人生萬事總消閒,浩氣充盈塞兩間。

  偏是臉前逢債主,風聲鶴唳八公山。

 

第六十三回 譚明經靈柩入土 婁老翁良言匡人

 

  話說譚紹聞聽了虎鎮邦開言說是把他忘了,好不吃驚,及至徐聆下音,卻是送戲的話頭,才把心放在腔子裡。虎鎮邦道:「府上要行殯事,我一向在高郵,昨日回來,才知道了。咱是同城,又在一道街上,況且一向相好,怎的沒我一個職事兒?」譚紹聞道:「因虎將爺不曾在家,所以未曾干動。」虎鎮邦道:「長話短說。我昨日回來,本街上有一道朝南頂武當山的鑼鼓社。他們如今生、旦、淨、丑、副末腳,都學會出場兒。聽說娘娘廟街盛宅有送的戲,難說咱一向相好,就不湊個趣兒,豈不叫別人笑話?他們情願唱幾天鬧喪的戲。諸事不用你管。若說戲錢,便是把他們當梨園相待,他們就惱了。都托我來說,料譚相公也不好推阻。」譚紹聞道:「他們這宗美意,又托將爺來說,豈有不受的?但只是不敢當些。」原來譚紹聞此時,一來是應允了盛希僑的戲,難以推諉第二家;二來欠虎鎮邦的賭債,也就不敢抗違,所以含糊答應允訖。

 

  虎不久話已說明,起身辭去。譚紹聞送至胡同口,轉回家中,恰好尼姑法圓與母親講助經的話。看見譚紹聞進來,法圓忙打了合手說道:「阿彌陀佛!恰好山主你來了,我正與老菩薩講助經的話,超度老山主往升仙界,仗觀音慈悲,好過那金橋銀橋。」譚紹聞道:「事體倉猝,失備的極多,怕臨時照應不到。」法圓道:「山主好說哩。小徒叫我向你說,一向承山主多情,無可補報,一定要與老山主念兩天受生經,靈前送幾道疏兒。別的沒敢多請,俺是師徒兩個,南後街白衣閣妙智、妙通他弟兄兩個。」王氏道:「那兩個男人,怎好要他?」法圓笑道:「哎喲!老菩薩糊塗了,兩個也是女僧。」王氏道:「你說的是弟兄兩個麼。」法圓笑道:「他是師兄師弟。俺是曹洞,他是賈菩薩派下,原與俺不一門頭,但只是一個十九歲,一個二十歲,長的好模樣兒。俺的經棚,就搭在客廳前簷下,白日裡有客,俺在後邊替你老人家幫忙。晚上人腳兒定了,內眷燒黃昏紙兒,俺才去唸經,替你老人家超薦亡靈。還有普度庵裡智老師傅,他是臨濟派,也要來。准提閣惠師傅,也要來,他是一堆灰兒家。共六個人。」王氏道:「只是太干動些。」法圓道:「我聽說,城隍廟王道官與鐵羅漢寺雪和尚,都動帖子請他們道友,說是與譚宅唸經哩。」譚紹聞道:「這我卻一字不知,怎好勞動他們。」法圓道:「他兩下的,原是與魚市口錢有光家唸經鬥出氣來,說下要賭氣對經,情願來助經,僧道兩家賭武藝兒。若是像俺這女僧,雖然是四家祖師,卻合的很好,全沒有一點言岔語刺。只是虔心唸經,叫老山主免受十帝閻君的苦;保人家兒女興旺,錢財足用。就如打平安醮一般,俱是小響器兒,全不聒人。」

 

  話猶未完,雙慶兒來說道:「紮彩匠王三麻子說,前日說的顯道神太高了,怕城門過不去。」譚紹聞道:「憑他減了幾尺也罷。」雙慶道:「他還說少兩個美女身上衣服,要添兩匹綠綾子,四條縐紗汗巾兒。」

 

  譚紹聞未及回答,蔡湘來說:「孔爺使人送墓誌稿兒,還有一封書。」紹聞接來一看,乃是講填諱的話。吩咐道:「叫王中留來人吃飯。」蔡湘道:「王中害眼,疼的當不的。」王氏道:「偏偏忙時會害眼!」

 

  又只見一個老婆子進來,向王氏磕頭,道:「譚奶奶好。」

 

  王氏道:「不認的。你是那家來的?」老婆子不暇回答,笑道:「看好,姑夫也在家哩。」因向王氏道:「我是巫奶奶差來的,叫問譚奶奶好。還有一句話商量:這裡事忙,本不該說請俺姑娘回家,只是今晚關帝廟唱戲,說夜間要耍火獅子,才是出奇哩。今晚回去看看,明日就送回來。不知譚奶奶叫去不叫去?」巫翠姐聞聲,早上堂樓來,問道:「老謝,誰叫你來了?」

 

  老婆子道:「俺奶奶叫我來接姑娘。前日孟玉樓與你丟下四朵大翠百鳥朝鳳花兒,一對珊瑚配綠玉鯉魚臥蓮花兒。奶奶說,等姑娘看中了,要他;看不中時,再遭還叫他拿的去。」譚紹聞道:「俺家這樣忙,你家還叫你看戲哩。」巫翠姐道:「看戲倒不打緊。我前日對老孟說,叫他比著南院蘇大姐珊瑚花捎一對,不知他捎來的如何,我心裡卻想去看看去。明日就回來。」

 

  法圓道:「您都是前世修來的享福的人,憑家下怎的忙,這小菩薩是不用動手的。況且今日去明日就來,也耽擱不了什麼事體。」王氏道:「叫他在家也是閒著。」巫翠姐見母親許了,便道:「娘,我住三天罷。」王氏未及回答,雙慶又來說:「南馬道張爺,引的舊年刻《陰騭文》的刻字匠,說要加人,連利刻字哩。」紹聞須得到軒上,與張類村說話。翠姐略勻晚妝,王氏叫鄧祥套車,老謝與翠姐坐上,法圓也要趁車兒坐,一同去訖。

 

  到了次日,貂鼠皮一班兒講竹馬兒送殯,譚紹聞因一向同賭之情,不便推卻,聊且應允。一聲謠出,一連數日之內,也有說跑馬賣解送殯的,也有說扎高抬送殯的,也有說拉旱船送殯的——下文再詳注姓名。紹聞都胡亂答應了。

 

  到啟柩前五日,夏鼎早來,以護喪大總管自居。滿相公搭棚掛燈,辦理桌椅傢伙等件。王隆吉系內親,管理內務,職掌銀錢。又過兩日,巫家內弟來送姐姐,王氏留下管理答孝帛。

 

  家人雙慶、鄧祥等各有職事。

 

  可憐王象藎,此時正要竭盡心力,發送老主人入土,偏偏的病目作楚。心裡發急,點了賣當的眼藥,欲求速愈,反弄成雙眼腫的沒縫,疼痛的只要尋死。坐在舊日放戲箱屋裡,一寸微明也不敢見,將門關了,窗兒遮了,兀自疼痛不休。又加上心上慘戚,惟有嗚嗚的暗自痛哭。愈哭愈腫,愈腫愈疼,不得已竟是不與其事了。所可幸者,王象藎病目大甚,諸事不見。

 

  若在靈前,見那唱戲、跑馬等胡亂熱鬧光景,又不知要與少主人有多少抵牾哩。

 

  到了開吊之日,行啟柩大禮。論起紹聞本非匪人,只因心無主張,面情太軟,遂漸漸到了下流地位。今日柩前行禮,觸動本心,一場好慟也。行禮已畢,坐苫塊間,拄杖受吊。

 

  只聽得一個人哭將進來。從人將祭品擺在桌上,那人拈香奠酒行禮,放聲大哭,極其悲哀。紹聞也哭個不祝眾人都來驚視,你道是誰?卻是舊日管賬相公閻楷。原來閻相公回家,發送了嚴慈入土,領了本村一家財東資本,在山西及鄭州大發財源。今日進省發貨,要來舊東人家探望。恰好遇見老東人歸窆之期,遂辦了一桌厚品,封了八兩賻儀;到了靈前,想起老東人作養教誨之情,好不傷感,所以號咷大慟。

 

  收淚已畢,夏逢若便讓客進棚。閻楷道:「我在此處,不敢作客,情願任個職事,效個微勞,盡我一點心兒。臨時執紼臨壙送了大爺入土,我好再去辦己事。」譚紹聞稱謝不已。夏逢若道:「現今職事,各有掌管,惟有弔喪之客,祭品,賻儀,恐筆下疏漏。閻哥你任了這事罷。」閻楷道:「清理賬目,本是我舊日勾當,我就情願辦這個事體。」自己遂坐了東簷下一張桌兒上,單候弔客,清寫祭品賻儀之事。

 

  少時,果然賓客填門。席面款待,答孝帛,拓散行狀,都不必細述。一連幾日,俱是如此。雖說轟轟烈烈,原不寂寞,但只是把一個累代家有藏書、門無雜賓之家,弄成魑魅魍魎,塞門填戶,牛溲馬勃,兼收並蓄了。

 

  閻楷於眾役之中,留心物色,只單單少王象藎一人。暗問雙慶,方知王象藎病目欲瞽,在後院一個小房避明哩。到了晚上,閻楷登賬之几案,便是法圓唸經之善地。街上兩棚梨園,鑼鼓喧天,兩棚僧道,笙歌匝地,各人都擇其所好,自去娛耳悅目。閻楷令雙慶兒提個小燈籠兒,向後小房來探望王象藎。

 

  這王象藎聽得腳步響,問道:「是誰?」閻楷道了己名。王象藎摸住閻楷衣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哭得不止。閻楷也忍不住淚珠闌干,說道:「慢慢的細說。」王象藎徐徐說了幾句話兒。閻楷便叫雙慶兒:「尋一張小床兒,我今晚也在這裡歇。」王象藎道:「你的行李哩?」閻楷道:「在祥興行裡。」閻楷白日照職理事,到晚就與王象藎祥訴衷腸。即遣跟的伴當,送信到祥興行裡,說過了幾天,才回去。

 

  到了歸窆之日,王象藎一心念主人情重,勉強跟定閻楷,雙慶攙著,從胡同口轉至大門,到了廳中。譚紹聞見了王象藎雙目腫的無縫,恰如瞽者一般,遂說:「你眼這樣兒,在後邊罷了,來此做甚?」王象藎大慟,只說一句道:「我來送送大爺。」此時孝幔已撤,惟有一具棺材,麻索遍捆,單候那九泉路上。王象藎強睜病目,看見這個光景,痛如刀割,放聲大哭。

 

  後邊孝眷聽的起靈,一擁兒哭上前廳來。雙慶扯住王象藎,令其躲開。少時一班兒抬重的土工,個個束腰拴鞋而來,好不嚇煞人也。兩個家人,攙定一個麻冠斬衣的孝子,直如拉麵筋一般,拖出街心,朝門跪著,仰天拍地的痛哭。德喜兒也抱定興官兒,斬衰小杖,哭著候嫡母孔慧娘出靈。

 

  果然個個都帶慌意,人人俱動悲情。

 

  猛然間,只聽得——

 

  槓夫一聲喊,黑黝黝棺木離地。孝眷兩隊分,亂攘攘哀號動天。打路鬼眉目猙獰,機發處手舞足蹈。顯道神頭腦顢頇,車行時衣動帶飄。跑竹馬的,四掛鸞鈴響,扮就了王昭君出塞和親。耍獅子的,一個繡球滾,裝成那回回國朝天進寶。走旱船的,走的是陳妙常趕船、於叔夜追舟,不緊不慢,恍如飄江湖水上。綁高抬的,綁的是戟尖站貂嬋、扇頭立鶯鶯,不驚不閃,一似行碧落雲邊。昆腔戲,演的是《滿床笏》,一個個繡衣象簡。隴州腔,唱的是《瓦崗寨》,一對對板斧鐵鞭。一百個僧,披袈裟,拍動那鐃銅鈸,聲震天地。五十雙道,穿羽衣,吹起來葦管竹笙,響遏雲霄。級糊的八洞仙,這個背寶劍,那個敲漁鼓,竟有些仙風道骨。帛捏的小美人,這個執茶注,那個捧酒盞,的確是桃面柳眉。馬上衙役,執寶刀、挎雕弓,乍見時,並不知鑲嵌是紙。槓上頭夫,抬金箱、抬銀櫃,細審後,方曉得髭髯非真。五十對彩傘,滿綴著閨閣奇巧。十二付輓聯,盡寫著縉紳哀言。兩張書案,琴棋書畫擺就了長卷短軸。一攢陰宅,樓閣廳房畫定的四戶八窗。鹿馬羊鶴,色色都像。車馬肩輿,件件俱新。香案食桌,陳設俱遵《家禮》,方弼方相,戈盾皆准《周官》。三簷銀頂傘,罩定了神主宗祏。十丈大布幃,遮盡那送葬內人。

 

  沿街上路祭綵棚,阻道供桌,擁擁擠擠,好不熱鬧。

 

  靈輀過去,有幾個老頭兒歎道:「譚鄉紳好一個正經讀書人,心地平和,行事端方。如今他的公子,就萬萬不勝了。」

 

  也有門樓中、牆頭上婦女,看見孔慧娘靈車,說道:「譚家小娘子,極其賢慧。可惜好人不長壽,也是那譚相公福保」不說那街談巷議,各施品評。單說靈輀出了西門,到了墳上。胡其所分金調向,滿面流汗,四肢俱忙。各禮相贊成了程嵩淑祀土、婁樸點主的大禮。焚冥器,下志石,封土圓墓,直到城門夕封之時,剛剛草率辦完,眾人方才一擁兒回城。

 

  到了次日,閻楷要起身,辦理自己生意,將祭品賻禮清簿交明。紹聞挽留不住,只得任其去訖。閻楷又到後房裡與王象藎說了幾句話,王象藎不肯叫走。閻楷又少留一會兒,自回祥興號照料行李。

 

  過了三天,事已各完。譚紹聞將吊簿逐一細看,只見上面寫著:閻楷祭品一桌,賻儀八兩。

 

  盛宅豬一,羊一,祭品滿案,賻儀五十兩,喪戲一台。

 

  夏逢若雞一隻,賻儀三錢。

 

  泰隆號孟嵩齡、吉昌號鄧吉士景卿雲、當鋪宋紹祁、綢緞鋪丁丹叢、海味鋪陸肅瞻、煤炭廠郭懷玉共綾幛一樹,豬羊祭品,賻儀二十兩,路祭阻道綵棚七座。

 

  王經千折儀二兩。

 

  張繩祖、王紫泥各折儀三錢。

 

  王舅爺豬羊祭品,賻儀十兩。

 

  滿相公禮二錢。

 

  巫大爺豬一,羊一,油蜜樓一座,油蜜牌坊一架,海菜二十四色,果品二十四色,熟品二十四色,素錦帳一樹,挽言一聯,賻儀二十四兩。

 

  巴庚、錢可仰、焦丹各折儀三錢。

 

  地藏庵范師傅疏二道,紙禮二分。

 

  胡其所師徒共禮錢二錢。

 

  姚杏庵禮二錢。

 

  孔爺豬一,羊一,祭品一案,素帳一樹,挽言一聯,東廂房靈前羊一,祭品全案,賻儀六兩。

 

  程爺嵩淑、張爺類村、蘇爺霖臣共羊一,祭品一案,賻儀六兩,祭文一紙,挽言各一聯。

 

  虎鎮邦禮三錢,喪戲一台。

 

  保正王少湖禮一錢。

 

  上號吏錢萬里禮二錢。

 

  林騰雲禮五錢。

 

  賈李魁紙禮一分,送高抬故事四架。

 

  鮑旭禮一兩。

 

  管九宅折儀三兩。

 

  劉守齋折儀一兩。

 

  刁卓、白鴿嘴、細皮鰱各分貲五十文,送跑馬賣解、軟索繩伎共男女十二人。

 

  雪和尚疏二道,紙禮二分,經棚三日。

 

  姚門役禮二錢,送旱船二隻。

 

  城隍廟王道官疏二道,紙禮二分,經棚三日。

 

  賁浩波禮五錢。

 

  王二胖子、楊三瞎子、閻四黑子、孫五禿子共禮錢四百文,送竹馬八人。

 

  薛媒婆紙禮一分。

 

  隔子眼豬首一付,禮錢二百文,祭孔姑娘雞一隻。

 

  婁宅豬羊祭品,輓詩綾款二幅,賻儀十二兩。

 

  周宅小舅爺賻儀六兩,祭品一案,墳上周太太墓前祭品一案。

 

  惠先生禮二錢,挽言紙聯一付。

 

  鄧汝和禮三錢。

 

  馮三朋、魏屠子、張金山、白興吾共分貲二百文,送獅子回回十六人。

 

  談皂役禮三百文,孝帛自備。

 

  劉豆腐禮五錢。

 

  袁勤學、韓好問、畢守正、常自謙共禮錢四兩。

 

  其餘凡街坊鄰舍祭品奠儀,筆筆無遺。譚紹聞逐一查明,內有該設席酬愛的,有該銀錢開發的,有該踵門叩拜的,按項周密酬謝。請席俱是夏逢若伴東。因末一日,請的有刁卓,夏逢若自覺見面不雅,推故躲去。

 

  酬客已畢,尚有點主、祀土大賓未謝。從新另置幣帛表禮,踵門叩謝。

 

  到了程嵩淑家,收了茶葉一封,余俱璧回。

 

  又詣北門婁宅往謝,婁宅也收扇子一柄,余俱璧回。即午款留,譚紹聞再三以服色不便為辭,婁樸道:「本系通家世好,無事過拘。且留世兄之意,原是家伯吩咐的。即請家伯出來,少敘片刻何如?」紹聞道:「久疏老伯尊顏,理合瞻依,就遵命請見。候師伯內轉,弟仍要急歸,料理冗雜余務。」道言未已,早聞屏後嗽聲,婁樸急趨後往迎,說道:「家伯來了。」

 

  譚紹聞恭立相候。只見婁樸同婁樗攙出一個龍鍾老叟,譚紹聞便欲行禮,婁翁道:「不消,不消,老頭子家不能答禮。」譚紹聞只得遵命。婁翁喘喘的在西邊坐下。譚紹聞道:「師伯身上康健,小侄少來請安。」婁翁道:「譚學生長成了,果然與你爺爺漢仗相仿。好!好!好!我聽說學生今日要來,我對樸娃說,叫留下,與你說句話。我老了,話兒或是中用的。」譚紹聞道:「師伯教訓,小侄敬聽就是。」婁翁道:「我聽說你近來幹的事不大好,我心裡很不喜歡。不說你跟第二的讀過書,是俺家徒弟,但我是領了你爺爺的教,才弄的有點墨兒。我今兒聽說你很不成人,我若不告誦學生幾句正經話,我就是沒良心的人。您是有根基的人家,比不得俺這莊農人家。你若是有志向上,比人家上去的快;若還下了路,比人家聲名分外不中聽。我說的休惹學生厭煩。」譚紹聞滿面發紅,應道:「師伯見愛,諄切教訓,焉敢厭聽。」婁翁道:「我是個村莊農人,說不上來什麼巧話兒,我就把你爺教訓我的話,我常記著哩,今日學與你聽。我當初在您那蕭牆街,開了個小鋪兒,年輕時好穿兩件子時樣衣裳,並不曾吃酒賭博。你爺爺看見,就說我一心務外,必不能留心家計。又說:休把過日子當成小事,弄的窮了,便無事做不出來,尋飯吃還是高品哩。學生,你休把你那肥產厚業,當成銅牆鐵壁,萬古不破的。今日損些,明日損些,到一日唰的一聲倒了,就叫你沒頭兒撈摸。我是七八十歲將死的人,經的多了,人的話是口裡話,我的話是眼裡話。

 

  世上那些下流人,究起他的祖上也都是像一個人家的。若早已不像人家,誰家還拿著閨女與他做老婆?便早已斷了種,何至還有人丟醜呢?」婁樸見伯父出言太重,說道:「伯回去罷。」

 

  恰好婁翁一陣咳嗽起來,也不能再說,起身回去。依舊弟兄兩個攙著,還哼哼的不住自己說:「好話,好話,值金子的好話。」

 

  漸漸的咳回後宅去了。

 

  婁樸回來道:「家伯年老,未免語言重些,世兄只領略家伯的意思罷。」譚紹聞道:「咳!我若常有這位老人家說重話,我未必不與世兄並驅,何至到這上不上下不下地位。只因先君見背太早,耳少正訓,遂至今日與世兄相判雲泥。」婁樸道:「世兄果不嫌家伯語重,何難回頭是岸,萬不可面從腹誹。」

 

  譚紹聞道:「世兄視我為何人?我豈土木形骸,不辨個是非麼?我今日還要吃世兄的飯,世兄再賜良箴,方征世誼盛情。」

 

  婁樸道:「先生在館陶捎來家書,沒一次沒有叫弟勸世兄一段話說。我取出書來你看。弟見世兄浪滾風飄,又怕徒惹絮聒。

 

  今既采及葑菲,敢不敬獻芻堯。」婁樗出來,飯已就熟,三人同案吃訖。婁樸婉言巽語,直說到日色下舂。紹聞道:「可惜居住隔遠,若卜居相近,未必無蓬賴麻直之幸。」

 

  日已西墜,紹聞告辭,口口說的是改過自新話兒。婁氏昆仲,送出大門外,紹聞自行回家。

 

  有詩單言婁氏父子伯侄,俱以紹聞為關心的好處:

 

  世誼鄉情一片真,弟兄父子各肫肫;

  此生能遂遷居願,何惜萬金結德鄰。

 

第六十四回 開賭場打鑽獲厚利 奸爨婦逼命赴絞樁

 

  話說譚紹聞將父親靈柩及元配孔氏,殯葬入土。一連酬客數日,用銀子開發了各色匠役,以及竹馬、旱船、雜色故事、梨園二班等項。又各備程儀,謝了相禮老少大賓。各事俱完,因聆了婁師伯的教,一心要痛改前非,遂叫雙慶、德喜兒灑掃後軒,整理讀書舊業。

 

  坐了一天沒事。因王象藎病目太甚,在銀海藥書上,查了一個清肝火治攀睛藥方兒,命雙慶在姚杏庵藥鋪取藥去吃。

 

  到了次日,正在展卷之際,猛的進來一個人。譚紹聞離座相迎。那人是誰?原來卻又是虎鎮邦。譚紹聞恭謝前情,虎鎮邦還禮道:「恭喜!恭喜!你的大事辦完,可算的心淨了。」

 

  二人坐下。譚紹聞覺得虎鎮邦來意,定是為那話兒,想用言語支吾,卻又沒話可說,因問道:「虎將爺前日在高郵有何公幹?」虎鎮邦道:「我的本官是高郵州人。因有公幹,並捎送兩封家書,還叫一個會(曾)磨盔刀的好匠人。可惜我的造化太低,到那裡大雨下了兩三天,江水大漲,心焦悶極,閒賭一賭,就輸了四百多兩。前日回來時,那開場的就跟上來,要這宗賭賬。我說他與我本官是同鄉,叫他進衙門瞧瞧。他說他的事忙,怕我的本官念是同鄉,扯撈住了,不得爽利回去。每日就在我家住著。我若不為家中有客,前日殯老伯時,我豈能不來任個職事,要咱這相與做啥哩?」紹聞明知虎鎮邦說的是假話,但只是不敢詰問。虎鎮邦見紹聞不接下音,又說道:「家中現坐著這個人,我心裡甚是著急。譚相公你的展轉大些,就借與我幾百兩,打發這人回高郵。再不然,代我轉揭一下,我改日一本一息奉還。因譚相公大事過了,所以才敢相央,若前此便說這話,可見俺這兵丁頭子,是不識天高地厚。」譚紹聞道:「改日商量。」虎鎮邦道:「既是許我改日,爽利定個日子。我好也定個日子與高郵來人。難說譚相公說的話,還有個日頭錯影兒麼?我只打點與他餞行罷。」譚紹聞道:「再遲三天。」虎鎮邦道:「什麼是三天,爽快就是五天。他多住兩天,吃了我的什麼?我到第四日晚上與他餞行。就此失陪,我要去哩。」早已立起身要走。譚紹聞只得奉送,因是欠債情怯,直送出胡同口土地廟前。虎鎮邦回頭一拱道:「事不再訂。」

 

  扭頭揚長去訖。

 

  譚紹聞回到軒上,好生著急。猛的想起來疥瘡藥少不了臭硫磺,須得還尋夏逢若商量。遂叫雙慶兒去尋夏逢若。雙慶兒道:「不知夏叔近在何處住?」譚紹聞道:「我前日聽說,他移在城隍廟後街馬家房子裡住,你就到那裡去問。」原來城隍廟後馬家,是個半不大兒財主,因續絃娶了夏逢若的乾妹子——就是譚紹聞在瘟神廟卷棚下相的那個女人,夏逢若因譚家事不成,又說嫁了馬九方家,聯成個瓜葛親戚,所以喬遷在此。

 

  雙慶一問就著。扣門叫道:「夏叔在家麼?」只見一個老嫗出來說:「他昨夜與馬姐夫出城打鵪鶉去了。」雙慶只得回來。卻見一起人從南進街而來,有背著網的,有提著小籠子的,內中正有夏逢若。拿著一根繩子,穿著十幾隻死鵪鶉。雙慶迎著說道:「俺家大叔請大叔說句緊話。」夏逢若道:「我也知道該是時候了,我是必去的。但只是等我回去,把露水鞋換了,同馬大叔把鵪鶉炒的吃了。我午後就過去。我且問你,這幾日虎不久兒到你家不曾?」雙慶道:「今日飯後,同大叔在軒上說話。」夏逢若道:「是了。」馬九方道:「咱炒鵪鶉吃哩,夏大舅要不吃,我就在家獨享了。」夏逢若道:「雙慶你回去,我只吃過飯去就是。」

 

  雙慶到軒上回復了譚紹聞。果然過了一個時辰,夏逢若搖搖擺擺上的軒來。譚紹聞道:「叫我好等。」夏逢若道:「你的事,我昨夜燈下下課,早已算明。只是你家有個勾絞星,與我犯了相剋,叫我也沒法。」譚紹聞道:「不過是王中。」夏逢若道:「你知道便好。你只把他一腳蹬開,你那作難的事一亳也不難。譬如昨日若不是他害眼,不敢見一點明兒,我就與你幫不成忙;埋殯事情也不能恁一個光彩,你也還得幾場子悶氣惹哩。」譚紹聞道:「叫他還去南關看他的菜園,這有何難?你只說當下的虎兵丁這事,該怎的處?」夏逢若道:「你只引我到廳院裡,我對你說,管情你不惟去憂,還要添喜哩。」譚紹聞果然引的夏逢若穿宅而過,只喝了一聲有客,各樓門都閉了門扇兒。

 

  二人到了廳院,夏逢若哈哈大笑道:「好一個日進斗金的院子,你不會料理。聽了我的話。縱然不能日進斗金,每天要見半斗子錢,是萬萬作準的。」譚紹聞道:「你就說該怎的。」

 

  夏逢若前後左右指著說道:「你這客廳中,坐下三場子賭,夠也不夠?兩稍間套房住兩家娼妓,好也不好?還閒著東西六間廂房,開下幾床鋪兒,睡多少人呢?西偏院住了上好的婊子,二門外四間房子,一旁做廚房,一旁叫伺候的人睡,得法不得法?門外市房四間門面,兩間開熟食鋪子,賣雞、魚、腸、肚、腐干、麵筋,黃昏下酒東西;兩間賣紹興、金華酒兒,還帶著賣油酥果品、茶葉、海味等件。這城裡鄉間賭友來了,要吃哩,便有鮮魚、嫩雞;要喝哩,便有紹興、金華;要賭哩,色盆、葉子;要宿哩,紅玉、素馨;嫖、賭、吃、喝,憑他便罷。吃了給肉錢,喝了給酒錢,賭了給頭錢,嫖了給房錢。若是你這房主四般都許隨意,要怎的便怎的,一個胡沙兒,半分銀皮兒,不用拿出來。這是你的祖上與你修蓋下這宗享福房子,我前日照客時,已是—一看明,打算清白,是一個好賭常強如張老秤那邊房子少,左右把幾個人往他家祠堂裡亂塞,所以招不住好主顧。我昨夜又與你打算下廚房火頭,一個叫張家二粘竿兒,一個叫秦小鷹兒。這兩個他大,都開過好熟食鋪兒,如今沒本賃房子,每日只粘幾個雀兒,鵓鴿兒,煮成鹹的,在街頭賣。

 

  秦小鷹不過賣五香豆兒,瓜子兒。都在城隍廟後住,央我給他尋投向。這兩個很會小慇勤兒,不像白鴿嘴他們,油嘴滑舌的恁樣膽大。」譚紹聞道:「你說的怕家裡不依。」夏逢若道:「依!依!依!不惟依,而且無乎不依。只叫老伯母打上幾遭鑽,興相公抓幾遭彩,後邊還怕前邊散了場兒哩。」譚紹聞道:「怎的叫打鑽、抓彩呢?」夏逢若道:「賭到半夜時,老伯母煮上幾十個熟雞蛋,或是雞子炒出三四盤子,或是麵條、蓮粉送出幾甌子來,那有不送回三兩串錢的理,這個叫做打鑽。興相公白日出來,誰贏了誰不說送二百果子錢,誰不說送相公二百錢買筆墨?這個叫做抓彩。你家只少一個賢內助。若是我那乾妹子到你家,性情和平,識見活動,再也不拗強你。可惜嫁與馬九方,每日弄網,弄鳥槍,打蟲蟻兒,把一個女賢人置之無用之地。」譚紹聞道:「這話且靠後。我委實對你說,虎鎮邦那宗錢要的緊了,該怎的處?」夏逢若道:「病有四百四病,藥有八百八方。我方才說的這話,只把他搭上夥計,這銀子未必就還他恁些,不過只叫沒水不煞火就罷。都是我昨夜打算就的。祝且你能如此,你是掌櫃的,他是小夥計,他爽快不要,也是不敢定的。」譚紹聞道:「他未必肯。」夏逢若道:「他是咱城中第一把好手,要贏人一千兩,若贏九百九十九兩,算他讓了一兩做想頭。他早已想吃咱城中紳衿秀才、宦門公子、富商大賈這一股子大錢,只吃虧他門頭兒低,也沒好院子做排常若得了咱這正經人家開場兒,又有體統,又有門面,便展開他的武藝。他時常對我說,我知道他的心事。即如沒星秤想他這把手,想的如孩子要吃乳一般,他為張繩祖名聲不好,院子也窄,房子也破了,不成招牌,再也不肯去。你若照我所說,管保你這宗賭債是松局,你還要錦上添花哩。」譚紹聞道:「要同開場,也要搭上你才妥。」夏逢若道:「咱是好弟兄相與,少不得我與你招架著些,我可說啥!只是你主意定了不曾?」

 

  譚紹聞道:「我如今家統一尊,有什麼主意不定。」夏逢若道:「既然主意定了,我今夕去勾搭虎鎮邦,你今晚就開發你那王中,明日早晨見真點兒。」

 

  兩人商議已定,夏逢若便要與虎兵丁見話。譚紹聞送出二門,說道:「我街上客未謝完,不便出門。」夏逢若道:「誰叫你送我?」二門外一拱作別。

 

  不說譚紹聞開發王象藎,無非是說南關清幽,各人靜養病目話頭。單講夏逢若尋著虎鎮邦,商量在譚宅共開賭場,好吃那城中丟體面的頑皮秀才,少管教的憨頭公子,沒主意的遊蕩小商,有智謀的發財書辦這宗美項,只得把譚紹聞所輸的銀子,暫行放鬆些。虎鎮邦道:「我現成飯兒不吃,卻叫我等做的飯,我不依這事。」夏逢若道:「呸!你這個識見還敢在賭場中稱光棍麼?你想,這些門戶子弟在咱手裡,要高興殺他時,不過是甕中捉鱉;要懶於殺他時,不過是項上寄頭。咱趁譚家宅子伙開賭場,主戶兒主好,門面也高,有好招牌,不怕沒有好主顧。像那一起管老九、賁浩波、東縣鮑旭、小豆腐兒,不愁他不自己跳進鍋來。況且城中又聽說有幾家新上來的賭家、嫖客,俱是很肥,有油水的。咱搭上夥計,他們那一家不是納糧的花戶?管情比這八百兩多著哩。你如今一定要這宗銀子,他近日光景,也比不得從前,況且才行殯事,八下的虧空。俗話說:『要賬要的有,要不的沒有。』譚紹聞手頭空乏,盡著力給你,也不過幾十兩之數。這貂鼠皮、白鴿嘴、細皮鰱難說不分給他們些兒?你與譚紹聞便是一遭交易,就沒了第二宗買賣。怎如你照我說,做一個『長頭夫妻』呢?」虎鎮邦道:「你說的也是。」夏逢若道:「你依了?」虎鎮邦道:「有啥不依,我當初為賭博把一個家業丟了,少不得就在這城內幾家憨頭狼身上起辦。」夏逢若道:「咱就與譚紹聞見個確話。」虎鎮邦道:「我今晚還要當差,明早同到譚宅說罷。」

 

  到了次日早晨,兩人不約而同到了譚紹聞家。夏逢若早引著虎鎮邦說,某屋子住娼妓,某屋子開賭場,某屋子開床鋪,某屋子做廚房。就是沒槽道喂牲口。譚紹聞道:「叫泥水匠在賬房後邊蓋上兩間馬棚,另開一個小院子做中廁。」夏逢若拍手笑道:「妙極!妙極!」虎鎮邦看見局陣寬敞,正是宰殺浮浪子弟的好鍋口,說道:「譚相公,咱既成夥計,一家人就不用說那兩家的話,你那八百銀子,我爽利讓你二百兩,這六百兩也不必此時定要,你陸續給我。高郵州來人,我昨晚開發起了身。這宗事你爽快不用在心。你只叫泥水匠修馬棚。把地再用磚兒鋪好,就叫裱褙匠把頂隔糊糊,弄得乾乾淨淨的。」又向夏逢若道:「省城內公然講開賭場,也不是甚穩便的事。省城大老爺多,況且祥符縣衙役如狼似虎,平白還訛人。若是賭場,難免沒事。」夏逢若道:「我比你想的周到:營兵有你頂當,祥符差人叫盛宅裡頂。」虎鎮邦道:「盛宅也不管這事。」

 

  夏逢若笑道:「我已約下盛大哥,明日開張時,他要來看紅玉。我對街坊只說是盛大宅的生意。他只走這一回,就都信了。他的臉面大,勢力強,那些皂快壯班,就不敢胡放肆。其實盛大宅他不知道咱掣的是他的旗。這叫做狐假虎威。你說好也不好?」虎鎮邦道:「我這虎也不弱。」夏逢若道:「兩個錢的皮老虎,外邊一張皮,肚裡精空,胡響的厲害。比不得盛大哥公子性兒,難惹難發落,總是仗著錢粗。」二人說完大笑。夏逢若又道:「如今咱的事,廚子我已安插就了,一個是張家二粘竿,一個是秦小鷹兒。這幾日,咱兩個只用知會賭友,約定十五日開張。本街地方、團長,以及各衙門人役,都許他一個口願,他們也自然不說閒話。咱只轟的一賀館,就成了相與,還怕啥呢?」三人商量已定,各自回家。

 

  及到十五日,張二粘竿秦小鷹已將糟、熏、烹、煮等件,做的香噴噴哩,排列停當;新打的壺瓶,旋買的盅碟,滌刷潔淨;定了一家賣蒸食餑餑的,早晚不許有誤。夏逢若、虎鎮邦、譚紹聞坐在廳上,單等知會的賭友「臨潼大會」。

 

  只聽得二門外嚷道:「怎麼冷清可淡的?」三人出廳相迎,早是管貽安到了廳上。譚紹聞躬身致禮謝道:「前承光吊,兼賜賻儀。」管貽安一把扯住道:「叫素馨出來,與我綴個扣子。先時我下馬來,忽的扯掉了扣門兒。」夏逢若道:「今日初會,還不曾請上堂客來。」管貽安道:「放屁!你前日怎的對我說來?」

 

  道言未已,盛希僑到了,笑道:「竟是弄成個酒飯館款式,好不中看的要緊。當真的晌午時,撕您那燒雞子卷薄餅?何如您叫個狗肉案子,驢肉車子,一個個扯住一片狗腿啃,一個個切一盤驢板腸?不成局!不成局!譚賢弟,你竟胡鬧起來!」大家坐下,張二粘竿捧了一壺茶上的廳來。盛希僑笑道:「把你腰裡水裙去了,你那跑堂的樣子,我竟是吃不上你的茶來。」寶劍兒早泡了一碗茶上來,盛公子接了。粘竿逐一奉茶。管九兒見了盛公子,竟是有小巫大巫之分,將就取了一盅茶,也不敢多言。到了虎鎮邦面前,盛希僑道:「這位呢?」夏逢若道:「前營虎將爺。」盛希僑就一聲也沒言語。

 

  少時,小豆腐來了,三個主人,站立相迎。小豆腐早已認的盛公子,也不敢說作揖為禮。譚紹聞扯過一張椅子,讓的坐了。

 

  盛希僑道:「夏賢弟見約,我不敢不來。但今日午間,有一個遠客,要候他過午,我要回去哩。」站起身來,將茶碗放在桌上,說:「失陪!眾位都不用送。」寶劍早已伺候停當。唯有夏逢若、譚紹聞二人,送出大門。盛希僑上馬,還說道:「真正好酒館飯鋪!」街上人也不知其意,只說盛公子來看生意哩。

 

  果然夏鼎主意不錯。

 

  二人回至廳上,夏逢若道:「盛大哥總是恁個樣子。」管九兒又放肆起來,說道:「你弄的這原不是排場兒。」夏逢若道:「九宅哩,比前幾月在我家的那排場何如?你怎的不嫌呢?依我說咱五家夠一場兒,咱收拾玩玩著。九宅哩,來罷!來罷!」管貽安道:「你說是有紅玉、素馨兩三家子哩,怎的一個也不見呢?」夏逢若道:「事才起頭兒,諸事匆匆,尚未就局。把你急死了,你明日就帶幾家子來。」管貽安道:「我明日就送一家子來。」夏逢若道:「不過是珠珍串兒。」管貽安笑道:「你知道麼?珍珠串如今不能成事了,人對著他說話,就染的身上長出瑪瑙疙瘩來。把他的厚友賁浩波染的出起花來。請了一個瞎醫生,不知用的什麼藥,把半嘴牙都燒掉了。聽說如今鼻子也黑了。像是這疳瘡厲害,將來未必活的成。縱然活了,這腰上要成一個大黑窟窿哩。」譚紹聞道:「你明日送那一家子來?」管貽安道:「我家有一個子小爨婦,名叫雷妮,漢子叫狗避唚兒。我雇覓他原是以做飯為名,近來家裡住不得,我明日暗地送來。」夏逢若道:「你送來極好,人家說管九宅出門賭博,一定是要攜眷哩。」管貽安道:「你休胡說。委的家中住不得,一來家兄跟舍侄不依,二來這狗唚他大來找尋他這兩口子很緊。我把狗唚兒使的往河北去了一個月,這老狗肏的不得見他兒與他媳婦,每日只是在我莊上尋飯吃,晚上住在村頭牛王廟。趕他也不走。他說他學過代書,也識幾個字兒,寫了一張招子,貼在廟門。我爽快送到這裡,與老狗肏的一個沒招對,就叫人著大棍打這老狗肏的,看他走也不走。」

 

  譚紹聞道:「這雷妮多大歲數了?」管貽安道:「十九歲。我今晚出城,明早不明時,就生發進城來。」夏逢若道:「你今晚不請陰陽先生麼?」管貽安道:「要他怎的?」夏逢若道:「要遷府上亂葬墳,難說不看個下葬好日子麼?」管貽安道:「你就是個真狗肏的!」大家哄堂一笑,收拾起賭來。

 

  賭到午時,粘竿、小鷹擺上熟饌,燙起金華酒兒。飯完酒畢,依舊上常日未落時,也不顯輸贏。管貽安要走,說道:「我回家酌奪,明早就到。我不過飯後也到。」夏逢若道:「爽利一齊來,只算是夫婦同行。」管貽安罵道:「你這個狗肏的,就是狗唚的令郎。」

 

  不說管貽安酌送雷妮。單說譚宅賭了一夜,日方高時,果然雷妮到了。眾人一看,端的西施再世,南威重生。譚紹聞送至後邊,內眷不惟不生嗔怪,反動了我見猶憐之心。飯後管貽安也到。

 

  不說他們科諢戲謔,單講他們賭博熱鬧。又續了幾個賭家,又來了兩家妓女。每日兩三場子擲色,斗葉子,押寶帶敖二,是一天有十幾串抽的頭錢。王氏黃昏時,果然煮出來兩盤雞蛋,約有三四十枚,果然送回樓下有兩三串青選大錢。興官出來時,這個送買瓜子錢,那個送買筆墨錢。興官拿回二百錢,冰梅接在手裡,就給了樊爨婦,不許興官要這錢。這鄧祥,蔡湘、雙慶、德喜等,每日都有三五百賞錢進手。這幾個廝役,自尋僻地,就賭將起來。兩三個妓女,白晝都陪巫翠姐耍牌兒。熟食家中盡吃,幾乎不用動鍋灶了。

 

  自此家中內外,無不歡天喜地。惟有冰梅聆過孔慧娘的教,心中又急又怕,只是自己微賤,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嚴禁興官,左右跟定,不許前廳玩耍每日拿一本《三字經》兒,尋巫翠姐問字,自己唸書。或遇見蔡湘、鄧祥也問字兒。無奈譚紹聞看這光景,求無不得,欲無不遂,想人生之樂,不過如此,何必另生枝節。真所謂此間樂,何必更思蜀中。有《西江月》為證:白晝呼盧叫雉,晚間依翠偎紅,三朋四友鬧哄哄,其實請君入甕。吃時糟魚熏腿,飲時金華郫筒,抽頭直如打抽豐,火上冰塊一弄。

 

  只說那日正在廳上亂賭,只見一個老頭兒,向廳前跪下道:「我是周家口人,我姓劉。俺兒叫狗唚兒,媳婦兒姓雷。聽說覓在管宅,他再也不叫俺父子見面。我在他莊上打聽,又聽說他把媳婦兒送到宅上來。爺們廣積陰功,叫我見俺兒子媳婦一面,我死而無怨。」虎鎮邦撇下色盆,睜著眼吆喝道:「那裡來了這個討吃鬼,胡來這裡纏擾。誰見你媳婦的影兒?你打聽真正覓與管宅,你還往管宅裡去問。快去罷,再遲一會不走,就沒好處了。」那老頭兒起來道:「咳!我在管家村,一個孩子對我說,他家把我的媳婦送到城內譚宅。我逐一個門樓兒看匾額,惟有這個匾姓譚,想是城中別有姓譚的麼?」夏逢若道:「別的也沒姓譚的,只有這宅上姓譚,卻沒你的媳婦兒。你走罷。」譚紹聞道:「粘竿呢?你把先剩下那半個燒雞子,與了這老頭子罷。再給他幾個餑餑,哄的他走了就罷。」那老頭子得了吃食東西,哼哼的走了。

 

  夏逢若道:「譚賢弟,不好呀!這雷妮留不的。你看那老頭子是尋認兒女尋的急了,七病八痛的,咱不必替老九頂缸。」

 

  譚紹聞道:「如今該怎的?」夏逢若道:「如今還送與老九就是。」譚紹聞意猶未決,虎鎮邦道:「要好的廣有哩,一大墳樹,何必定在一棵上吊死呢。你就坐在車上,當下送到他家。就把事完了。」

 

  譚紹聞只得依言,吩咐鄧祥套車。一面哩逼雷妮收拾行李,坐在車上。譚紹聞也坐在車上,下了布簾,閉了窗紗,一路飛也似跑到管家村來。此時管九不在家中,乃兄管貽謀留茶。紹聞不敢久戀,坐車而回。

 

  又遲了兩三日,管貽安來了,說道:「失候有罪。雷妮在這裡,有了屌事,菜籽大膽兒,緊著送去。看我再遲幾日,到縣內衙門裡,生個法兒,叫邊公把這老狗肏的解回原籍。」

 

  一連賭了兩日,那日早晨,大家都在睡。只見管宅家人慌慌張張跑來,把管貽安推醒,說道:「九爺,不好了!雷妮的公公吊死在門樓下了!」管貽安聽說,驕傲之態飛在九霄雲外,懼怕之情來到一寸心中。說道:「還有氣兒沒有?」家人說道:「也不知昨晚幾時就吊死了。鄉保已打了稟帖,如今正搭屍棚哩,大約邊老爺巳牌就到了。」管貽安聽的,叫了一聲:「娘呀!」眾人都掩口暗笑。家人又附耳道:「俺八爺夜間已與了保正蘇子傑二十兩銀,稟帖打的是不知姓名乞丐,無路投奔,自縊身死話頭。說縣裡老爺要發懶,就咐咐埋了完事。」

 

  管貽安忽又笑道:「這一發有了屌事!你騎的牲口來不曾?」

 

  家人道:「騎的來。」管貽安道:「咱回去就是。」

 

  一路出城。路上想起是自家門樓,又有些著急。回到管家村,只見門前棚已搭就,屍猶未卸。管貽安看見,舌伸的大長,嚇了一個倒退。大門內拴,只得從後門進家。

 

  到了家中,一家人都圍住雷妮勸解。雷妮只是哭個不祝弟兄兩個急商量用銀錢打點的話,爭乃事無頭緒,心沒主張,不知從何處下手。正在慌張,只聽得喝道傳呼之聲,管貽安早身上抖擻起來,說道:「哥,你是有前程的人——」管貽謀道:「我出去迎接官府,你也要照料跟隨衙役。有事沒事,只在這一會兒。」管貽謀急緊跑出,雷妮一發放起聲來。管貽安叫哄在大後園裡勸他,管貽謀婦人魯氏塞在雷妮懷裡十兩銀,雷妮也掏出來撒了。一起女人扯向後園去訖。

 

  單講邊公坐在棚下,管宅送出茶來。邊公呷了一口,離了公座,到屍旁上下端相了一會,吩咐卸屍。仵作不敢怠慢,卸下屍來。刑房書辦將屍格冊子展在公案,單候仵作報傷。仵作報了頭面無傷,項上繩痕八字不交,委系自縊身死。邊公用硃筆注在屍格,吩咐解衣詳驗。仵作報道:「屍身懷抱一紙,上有字跡。」邊公取來一看,乃是一張草紙,上面寫道:具稟人劉春榮,系周家口人,年六十九歲。因子狗唚同媳雷氏貧乏出外,為土豪管九霸佔。身來找尋,已經兩月,不容見面,且欺身年老,屢行打罵。身出無奈,縊死伊門,叩乞仁天大老爺伸理窮冤,泉下念佛。

 

  邊公看完,眉豎目睜,說道:「傳管九到案!」仵作一面另報週身別無致命傷痕,邊公照屍格注完。

 

  只見衙役扯管九跪在棚下。邊公問道:「你是管九麼?」

 

  管貽安道:「儒童是行九,名子叫管貽安。」邊公道:「掌嘴!什麼儒童,胡稱亂道。」左右照管貽安驕傲之臉、放肆之嘴,打了十個「右傳之八章」,直打的外科要治痄腮,內科要治牙疳,好痛快人也。邊公道:「這是死屍告你的狀子,自己念去。」

 

  門役轉遞與管貽安。念未完時,早已魂飛天外,聲聲道:「俱是慌言,並無一字是實。」

 

  邊公吩咐:「傳雷氏到案。」左右一聲喊道:「傳雷氏!」

 

  管貽謀慌了,緊到家中,見了雷妮,說道:「好奶奶!只要你說好話,不中說的休要說。」管家婦人一齊說道:「一向不曾錯待你,只要你的良心,休血口噴人。」雷妮哭道:「您家有良心,俺公公也不得吊死在您門樓上。」雷妮到了棚下跪倒。

 

  邊公一看,淚痕洗面,猶如桃花春雨;哭聲訴冤,乃是鶯啼嬌音。問道:「你就是雷氏麼?」雷妮道:「是。」邊公道:「這死的是你公公麼?」雷妮哭道:「是。」邊公道:「你的男人呢?」雷氏指管貽安道:「不知他支使的何處去了。」管貽安道:「河北討債去,三兩日就回來了。」邊公問道:「你為何留戀良人家女子,釀出這人命呢?」管貽安道:「俱是城內譚紹聞包攬,與小人毫無干涉。」邊公道:「劉春榮縊死是你的門樓,抱的冤狀是你的名子,雷氏又自你家叫出來,你還敢攀扯無辜麼?可恨你這個惡少,只知倚勢漁色,卻不知犯了因奸致命之律。」因吩咐左右道:「將管九上了銬鎖,押赴城內,收入監獄。再撥一輛車撈雷氏進城,叫薛窩窩領去,晚堂候審。

 

  劉春榮棺木殮訖,明日當堂領價。」管貽安喊道:「冤屈!冤屈!正主兒是譚紹聞包攬,為何叫小的替他受王法呢?冤屈!」

 

  邊公早已立起身來,左右同聲傳喝,轎夫早已抬轎伺候。邊公坐在肩輿,軍皂前喝、衙役後擁而去。

 

  一路上心中打算:我在先人齒錄上依稀記得,開封保舉的是一位姓譚的,這個譚紹聞莫非是年伯後裔?但宗宗匪案,都有此人腳蹤,定然是個不安本分、恣意嫖賭的後生。但劉春榮這宗命案,罪名太重,若聽任管貽安的攀扯,—一引繩批根,將來便成瓜籐大獄,怎生是妥?不如就事論事,單著管九兒一人承抵,真贓實犯,叫他一人有罪一人當,久後好細細追查譚紹聞的實落。進了本署,向書架上取出保舉孝謙的齒錄一看,紹聞果系譚孝移之子,主意遂定。

 

  坐了晚堂,審理管貽安因奸逼命大案。壯頭帶了管九,薛窩窩領定雷妮到案,逐一盤問。管貽安只是要攀扯譚紹聞,邊公那裡肯依,打了一番嘴,仍然胡扯亂撈。邊公要動夾刑,管九見官長髮怒,少不的將劉狗唚夫妻逃荒,見雷妮生心,雇覓在家,不容劉春榮見面,劉春榮寫招帖。自縊身死,—一供明。

 

  招房飛筆寫了口供。邊公閱了,發令管九畫了招。又摘了雷氏口供,句句與管九口供相符。吩咐薛窩窩領去,追狗唚到案,領去夫妻團圓,仍回原籍。將管九收監。這管九富厚之家,入了囹圄,真正是財神進了獄神廟,牢頭禁子五閻君。

 

  嗣後,邊公定了監候絞罪名。連口供編敘成詳文,申到臬司,咨了刑部。刑部匯齊天下罪名,啟奏了。勾到之日,刑部清吏司咨回河南剩臬司釘封了行刑文書,發到祥符。到了霜降之節,可憐管貽安,一個舊宦後裔,只因不依本分,竟同一起強盜等案,押赴市曹絞樁之上,一個淫魂,上四川酆都城內去了。正是:聖訓三戒首在色,怎借執爨強逼迫;弄出世上「萬方有」,落個「直而無禮則」。

 

  這管貽安結果,原是後來的話。單講譚紹聞同夏逢若、虎鎮邦開設賭場,正是蠅聞羶而必至,蜣遂臭而齊來。又添了幾家土娼,也有老的醜的;更續上幾位賭棍,還有屯的窮的。每日價轟轟鬧鬧,銀錢狼藉,酒肉熏騰,燈燭輝煌,朋棍喧嘩,好不快意的喬樣。這譚紹聞怎知自己名子,早已掛在邊公心窩裡面。只因祥符是個省會首邑,沖繁疲難相兼,邊公應接不暇,急切不得到譚紹聞身上。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邊公上城角相驗不知姓名乞丐死屍,路過蕭牆街。只見兩個人打的頭破血出,保正扭稟轎前。邊公住轎,問姓名,保正王少湖跪稟道:「這一個叫秦小鷹,這一個叫張二粘竿。」邊公心內笑道:「聽這名子,已略知其人。」

 

  兩個醉漢跪在轎前,幾自還吵嚷個不休。原來兩個吃醉,爭起賭場抽頭錢,酗酒使氣的廝打。保正勸令低聲,兩個那肯住休。

 

  保正怕事幹自己,因此扭稟,卻不料因此牽扯出一宗窩賭大案來。

 

  正是:

 

  街頭何事敢轟然,操戈同室半文錢;

  腹內有了燒刀子,酒膽週身不怕天。

 

第六十五回 夏逢若床底漏咳 邊明府當堂撲刑

 

  卻說秦小鷹、張二粘竿跪在轎前,一個鬢角上流了一道血跡,一個鼻凹邊現著兩塊青痕。兩個氣喘喘的,說個不清不白。

 

  邊公怒道:「好膽大的奴才,一個說完一個說。」秦小鷹道:「小的們都是譚宅覓的伺候賭場的幫手。俺兩個原說是得頭錢均分,他遭遭打拐,欺負小的是外來人。他是本城人。」這張二粘竿酒未深醉,聽說賭場兩字,心下尚知遮掩,忙稟道:「小的是譚宅雇工,因他借小的錢——」邊公因聽得譚宅二字,觸著舊日的心事,扭項向北邊門樓上一望,只見懸著一面「品卓行方」金字匾額,旁邊款式,有譚忠弼名子。心中道:「這定是譚紹聞的宅院,正要看看此人。」等不的張二粘竿說完,便吩咐把兩個酒徒鎖了,押赴衙門。一面下轎,便一直進門樓去了。街上看的人,好不替譚紹聞著急。

 

  邊公進了二門,幾個軍牢跟定上了大廳。偏靜悄悄的並無一人。只見桌面歪邪,坐椅橫倒,地下有掉的四五個大錢,牌葉二張。邊公笑道:「是了。」站在廳簷下說道:「廂房內看是什麼人打呼睡覺?」軍牢進了廂房,正是那虎鎮邦仰面朝天,喉如吼雷,正在南柯好處。軍牢叫道:「老爺叫你哩。」虎鎮邦夢魂中也不料邊公已到,口中罵道:「瞌睡死了,鬼混的是屌!」又翻身向裡,另覓黑甜。軍牢早撈下床來道:「好一個不怕天的大膽!老爺在廳上,等你回話哩。」虎鎮邦睜眼一看,只見三四個人,黑紅高帽,絲帶皂衣,手中拿的是皮鞭。也不曉的是陰司內急腳提魂,是陽世間皂快拿人,只說了一聲:「叫我做什麼哩?」軍牢早已扯到廳前跪下。邊公問道:「你是什麼人,在此何干?」虎鎮邦道:「小的是標營的一個目丁,叫做虎鎮邦。這譚家是小的親戚,昨日因來探望,外甥留我住下。」邊公道:「為甚的日已將午,還不起身?且為甚的不脫衣服睡哩?」虎鎮邦茫無以應。只聽得廂房內咳嗽,邊公道:「廂房內還有人麼?」軍牢又向廂房去搜。四壁無人,卻見牆角一張床下,略有形影,伸手一撈,卻是夏逢若與劉家小豆腐兒。

 

  原來幾個賭了一夜,正要以晝作夜,只因省會之地,官府來往不絕,所以全不介意。今日忽然聽見街上傳呼之聲,到門前住了,像是消息兒不好。猛的有人進來,那腳步兒不似尋常人。又聽見說話,已知邊公到廳。兩個顧不的叫虎鎮邦,只得一齊鑽在床底。方有漏網之喜,不料小豆腐連日冒了風寒,喉中作起怪來,癢癢的不住欲咳,夏逢若只是悄聲掩他的口。誰知忙中有錯,自己的喉癢不曾提防,卻是夏逢若一聲小咳,露出馬腳。被邊公搜出,一齊三個都跪在廳院。

 

  邊公一見夏逢若,笑道:「又有你麼?那個是什麼人?」

 

  小豆腐初出娘胎,不知見官是什麼光景,忙答應道:「小的沒賭是實!」邊公笑道:「此處有賭是真。」夏逢若道:「委的沒有賭博,小的是經過老爺教訓過的,再不敢胡作非為。」邊公道:「不必強口,與你個贓證,叫你死而無怨。牢役們,與我搜尋賭具。」軍牢各屋搜來。那些賭具有新而未用者,有舊而無用者,尋了一大堆,放在廳前。邊公道:「這有何說?」

 

  眾人俯首無辭。

 

  邊公問道:「房主呢?」虎鎮邦道:「早晨探親去了。」

 

  邊公問道:「是什麼親戚?城裡城外?」夏逢若道:「多應是上他舅家去了。」邊公向虎鎮邦道:「這不是他舅麼?」虎鎮邦道:「小的是他表舅。」邊公道:「一派胡說。後邊叫去。」

 

  只見德喜兒跪稟道:「小的家主,今早上外父家祝壽去了。」

 

  邊公道:「既有賭具,又有賭伙,也不怕開場之人飛上天去。」

 

  遂吩咐牢役,將一干人犯鎖拿,到衙審理。邊公出了譚宅,一路傳呼而去。

 

  所幸者,不曾搜及賬房。那賬房裡面,正是素馨與鮑旭在內。廳院如此搜檢,素馨鮑旭那敢向門縫中一張,只是在紙糊雪洞屋內,顫個篩糠的一般。

 

  且說邊公在譚宅搜獲賭具,鎖拿賭犯,登時轟動了半城。

 

  人都說譚紹聞也鎖拿在內。孔耘軒、程嵩淑這一輩父執,無不替譚孝移嗟歎扼腕者,卻也無可奈何。

 

  是日譚紹聞果是為巫家岳翁祝壽,早吃壽麵去了。德喜兒飛也似去曲米街送信。到了巫家,正是繡春班演的《封神榜》上鄧嬋玉、土行孫大戰,席面間好不熱鬧。只見德喜兒附譚紹聞耳邊說了幾句話兒,潭紹聞登時顏面變成土色。那比線還細的壽麵,頃刻間變成皮條,牙也咬不斷,喉中竟是咽他不下。

 

  只因譚紹聞是巫家嬌貴之客,滿座都是矚目的,看見這個光景,都有些詫異。卻早簾內老岳母疑是什麼緊症兒,著人請譚姐夫到了後廳,問:「是噁心?頭疼?」巫翠姐也來探問,譚紹聞無言可答。只得說:「早晨沖了寒氣,有些噁心。」巴氏急呼薑湯。

 

  卻不知巴庚已向德喜兒問了因由。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又道「人嘴快如風」,登時內外男女,都知道譚紹聞家鬧出搜賭亂子來了。譚紹聞漸也隱藏不住,只得請巴庚到了後廳商量計策。巴庚道:「三十六策,走為上策。官打的現在。賭博場中鬧出事,只有個聞風遠揚是高著。」巴氏道:「你說的不是話,如今叫姐夫那裡去?左右叫姐夫住在我哩樓頂棚上,我伺候姐夫。過些時,未必不丟鬆了。」巴庚道:「姑娘也說的是。只是吩咐家中大小雇工,千萬要謹言,萬不可漏口,只咬住牙,說不曾到此。就是差役明知在咱家,只要與些銀包兒,錢串兒,也無進門強搜之理。這銀錢能買的鬼推磨,也就買的衙役不上樓。譚姑爺冒了有錢的名兒,三班六房早已打算在肚裡,也要叫譚宅人謹言。」遂將德喜囑咐一番,令其回去。

 

  紹聞得了巴庚這片言語,心中略有點主靠。因此不往前邊看戲,就收拾上樓去祝巴氏叫翠姐作伴。豈知這巫翠姐素以看戲為命,依舊簾內嗑瓜子、喫茶、看戲。巴氏愛婿心切,少不得往來慇勤。

 

  不說譚紹聞在丈母家得了安身之處。再說老豆腐猛聽的兒子因賭被拿,狠的一聲道:「該!該!該!好容易我的錢呀,每日再不聽教訓,今日怎的也會犯了。把下半截打掉了,才趁我的心哩。」道言未已,又忍不住撲籟籟滾出淚來,哭道:「兒呀!我心疼你!」有個《字字雙》牌子,單講父母苦處,聽我道來:堪恨孽子惱爹娘,憨樣。慈心欲將正路匡,不傍。各人識見自高強,發妄。幾番提耳苦商量,強項。濃蔭大樹不乘涼,浪蕩。祖宗勤儉今改行,裝相。可喜這番遭奇殃,懲創。爭乃疼兒有舊腸,難放。

 

  且說虎鎮鄭,夏逢若、小豆腐兒一班帶在衙門,並秦小鷹、張二粘竿,略濾了一堂口供。邊公意在譚紹聞,暫且將這五個賭犯押在捕役班房。一面出差拿譚紹聞,俟到案時,一齊發落。

 

  差了兩名干役,一個叫吳虎山,一個叫尚騰雲,兩個領了簽,一齊到蕭牆街,坐門執名要拿人。

 

  王氏慌了,急叫人向城南叫王象藎。王象藎聞信即來。進了後門,到了堂樓門右,王氏道:「你近來不在家中住,大相公開了賭常不知怎的惹下堂上邊老爺,一直到前院,把他虎大哥及夏家,還有賣豆腐家孩子,俱鎖的去了。前院那兩個私窩子,從後門也金命水命沒命的跑了。如今前院現坐了兩個差人,如狼似虎,聲聲只要大相公。王中,這可該怎的?」王氏說著,早已哭將起來。王象藎道:「奶奶如今明白了,不算遲,也算遲了。但如今大相公哩?」王氏哭道:「多虧那日他和他娘子上他丈人家拜壽去,如今還沒回來哩。」王象藎道:「奶奶低聲。只聽的前廳鐵鎖摔著桌子,高聲喊道:「譚紹聞,你躲在烏黽洞一萬年不鑽出頭來麼?再遲一會不出來,我就要鑽進去搜哩!」王氏道:「這該怎了?」王象藎道:「不妨。手下有銀子沒有?」王氏一面說有,一面早向內房拿出一大包子來。

 

  王象藎接銀在手,逕上前廳。也不知怎的安插,只聽的前廳哈哈大笑,說道:「有俺弟兄兩個,管情譚相公胸膛不著地。王哥你放心,對後邊譚奶奶說,把心放寬就是。」王象藎回來叫作速備飯。王氏道:「現成的。昨日前邊拿進來燒雞,熏腿,鵓鴿,鹵腸,兩三罈子酒,說生意做不成了。就叫廚下收拾,你去前邊照客。」王象藎又上前廳。頃刻酒肉捧出,王象藎陪著,看二人鯨吞虎嚥。王氏並冰梅站在屏後,只聽的一個說:「就是譚家兄弟不出來也不妨,世上要好朋友做啥哩。」那個說:「賭博事有了屌大的相干,只是休要心疼錢,衙門中是少不哩這個的。只要你好好的打點,哄過朝南坐的那個老頭兒,就天大事也鬆了。」下邊又悄悄的說些話頭,王氏也聽不直,心早有三分放下。

 

  少頃王象藎送出二人,到了樓下,說道:「左右是要銀子打點的話頭,大相公就不見官了。我今晚進衙門去安插,只說大相公上館陶婁師爺任裡住了半年,前院賃與他們開酒館熟食鋪子。至於賭博,原是他們賃後犯法,與房主一毫無干。」王氏道:「既然如此,你就上堂說了罷。」王象藎道:「使了銀子,他們就替咱照這樣說。」王氏知王象藎素不干沒,因回房把一向打鑽所獲,一齊付與王象藎。王象藎帶了,逕上衙門來,尋刑房書吏、得力快班頭兒,暗行苞苴。

 

  到了晚上,二堂比較,吳虎山、尚騰雲跪下道:「小的下情回稟:小的奉金批鎖拿賭犯譚紹聞,到了他家,原來譚紹聞因館陶婁老爺有書來,叫他赴衙門辦理簽押事。前院閒著,出賃與人。這一干人犯原是賃後犯賭,與譚紹聞也不相干涉。況且譚紹聞目下並不在家,原在館陶是實。」邊公燭下笑了一笑,把筒中刑杖簽兒抽了四根,摔下地去,門役一聲喝令打人,皂役早上來四個。吳虎山、尚騰雲齊聲叫冤屈。邊公只說道:「著實打!若徇私輕刑,你四個要吃倒板。」吳虎山、尚騰雲各挨二十板訖。邊公道:「好兩個受賄放人的奴才。明日早堂若是譚紹聞不到案,依舊各責二十,革去不許復充。」吩咐完時,雲板三敲,一個水清鏡澈的明府邊公,轉回內署去了。

 

  吳虎山、尚騰雲拐著腿哼哼的出了二堂。王象藎在堂口接住,說道:「二位受屈。」吳虎山道:「咦,是話兒休題。這是俺為朋友的樣子。只叫您的人出來罷,俺是實不能為情了。」

 

  王象藎也無言可答。只得回報主母,胡發撩亂,這也提他不著。

 

  單說捕班一起人接著,吳虎山是兄弟吳二山攙著,尚騰雲是廚頭張五海攙著,進了捕房下處。這一起賭犯虎鎮邦、夏逢若、小豆腐、張二粘竿、秦小鷹都帶著鐵鎖,慌來道苦問疼。

 

  吳虎山道:「您只說譚家這促壽兒,不肯出官,累了俺吃這頓『竹筍湯』。明早不到案,還了得成麼?」秦小鷹把張二粘竿捏了一把,兩個一根鐵繩走至牆角下,商量道:「第二哩,你看呀,這譚福兒不出來,咱這官司再不能清白。他們都有供給,咱兩個若不是搶著吃小豆腐的飯,這兩天就要餓死了。這福兒在他丈人家,咱不生法騙他出來,班上人怎能摸著就裡?」張二粘竿道:「秦哥,你會學鄧祥的口語。不如與班上人商量,叫他跟著咱到巫家,哄出來,一把鎖上了。明晨見上一堂官司,該挨哩,一百年也躲不過。咱們好另尋生活。」秦小鷹道:「你那日少吃一盅兒,也沒這事。」張二粘竿道:「你也不用說我罷。閒話少提,只以辦事為妙。」二人又進了房內,把怎的賺譚紹聞法子,說了一遍。吳虎山道:「這也是個道理。就叫俺兄弟替我去,我是走不動了。」尚騰雲也央了個同夥鄧可道。

 

  連廚頭張五海三人,跟定秦小鷹、張二粘竿,到了巫家。

 

  吳二山、鄧可道、張五海躲在一旁,秦小鷹便慌慌張張叫起門來。門內問道:「是誰?」秦小鷹道:「蕭牆街來的。叫大相公速回去,大奶奶痰厥了。我如今上東街王舅爺家送信去。」不知內邊怎的說與譚紹聞知道,遲了一大會,只聽得巫家門兒閃開一扇,一個人出來四下望了望,對門內道:「你回去。趁街上沒人,我走罷。」內邊一個女人聲音說道:「姐夫要小心。」吳二山、鄧可道走向前來一把扯住,不知怎的,脖項上鐵鎖已套上了。譚紹聞慌道:「我瞧瞧俺娘,我就跟你去。」吳二山道:「你先跟我瞧瞧俺哥哥去。」巴氏聽見外邊聲音,急道:「不好了!差人大哥,俺家來,有酒有肉,還有銀子你使。」眾人已將譚紹聞扯的遠了,那裡還聽他。

 

  不多一時,轉彎抹角,進了捕役下處。這一干賭案人犯俱全。吳二山到宅門說了譚紹聞拿到。回來卻不見虎鎮邦。吳二山問道:「哥呀,虎將爺哩?」吳虎山道:「方纔老爺差兵房拿了一個名帖,又差一個皂役押著,赴標營雷老爺那邊發落去了」不說眾人在班房一夜恓惶,各家在燈下焦急。雞聲三唱之後,正是更鼓停敲之時,明星已墜,曦御東昇,早已是第二日。

 

  頭梆以後,吳虎山、尚騰雲領著一起賭犯,譚紹聞、夏逢若、小豆腐、張二粘竿及秦小鷹俱帶鐵鎖,在儀門外獅子旁邊踞蹲著。單候邊公坐堂受理。只見標營一個書辦手執名帖,一個兵丁牽著虎鎮邦,一步一拐的來了。那書辦到宅門說:「虎鎮邦馬糧已開撥訖,任憑老爺這邊執法。」眾人看見,只叫道:「苦也!這官司沒了解救。」虎鎮邦見了眾人,喊道:「有偏眾位。」夏逢若點頭道:「賭博到頭終有打,只爭清早與飯時。」

 

  忽的雲板響亮,皂役高喝,一位清正廉明的邊公,又坐到暖閣內邊了。盤算譚紹聞的事,該怎麼處,胸中已有成竹。只見標營兵書,領定虎鎮邦跪下稟道:「老爺昨晚送的賭犯兵丁虎鎮邦,書辦的本官按法究治,打了四十槓子,革退目丁,開撥了錢糧。差書辦領來回明。如今虎鎮邦已成平民,不與營伍有干,任憑老爺盡法處置。」邊公道:「原帖繳回,多拜尊官雷老爺安好。你各人回營辦事去。」兵書磕了一個頭,把虎鎮邦撇下,自下堂口而去。

 

  邊公命傳喚一干賭犯。吳虎山、尚騰雲領定一起兒當堂跪下。邊公看見內邊有譚紹聞,說道:「好兩個作弊的原差,怎的一夜就從館陶縣捉的人來?」吳虎山、尚騰雲喘氣兒也不敢,邊公住口,兩個方敢起來。邊公便問秦小鷹、張二粘竿道:「你兩個膽大的奴才,因分賭贓不均,竟敢酗酒打架,並且目無官長,撕扭轎前,當得何罪?」秦小鷹道:「小的是該死的。但小的有八十歲的老母,望老爺憐念!」張二粘竿也道:「小的母親,今年整七十五了。」邊公道:「你兩個多大年紀?」

 

  秦小鷹道:「小的今年二十九了。」張二粘竿道:「小的今年二十四了。」邊公摸出刑杖簽兒四根,撂在地下道:「你兩個母親,都是五十以外養的你兩個?本縣先打你兩個並不是人之種類。」皂隸拉下,每人二十板,打的皮開肉綻。信口喊叫,是不用說的了。邊公吩咐與虎鎮邦跪在一處。

 

  邊公看見夏逢若,冷笑道:「你這是不用問的。」撂下五根簽,也是二十五板。又問小豆腐道:「你的正名是什麼?怎的叫個小豆腐呢?」小豆腐混身亂顫,閉口不能回答。邊公道:「或者你家是賣豆腐傳家,人便順口叫你個小豆腐兒,是也不是?」小豆腐牙縫內哼出了一個「是」字。邊公道:「你看你身上穿的色衣,想是你老子是個勤儉治家的人,不知費了多少辛苦,忍了多少饑寒,掙得一半分子家業。生出你這個不肖的妖孽,每日吃酒肉,穿綢帛,這也罷了。你還不肯自安生理,跟隨這一起游手好閒的人亂嫖亂賭。你那爹娘是老成人,只會氣死卻無法子管教。本縣今日先打你這宗不孝的冤孽種。」邊公口中說著,怒氣已衝上眉梢,刷的一聲,拋出七根簽兒。皂隸拉下,褪去褲子,才打了兩板子,只見一個老頭兒跑上堂來,跪下哭著喊道:「老爺!老爺!這是小的兒子,饒了他罷!」

 

  邊公道:「你是什麼人?你有何說呢?」老頭兒道:「小的就是那老豆腐,打的就是小的兒子。老爺打他,就如剜小的心一般。老爺饒了他罷。」邊公道:「他平日定是不服你管教的,今日本縣替你管教,你還來攪的是什麼?本縣正是怕他氣死你的老命哩。」老豆腐哭說道:「老爺,老爺自從把小的兒子拿來,小人的老伴兒嚇的兩天沒嘗一點水兒。小人若是哄老爺,小人叫天打雷擊了。老爺饒了他罷。」邊公道:「板子打不死他,你倒這樣心疼他;他賭博盡可氣死您老兩口兒,他倒不心疼您,這一發是饒恕不得的。」老豆腐道:「小的老兩口子是死著的人,就是氣死了,也只怨前生沒修下好兒的命。他小兩口年輕著哩,小人只願留下一個後代的根兒罷。」邊公道:「人情雖說可憫,王法斷難姑息。拉下去。」左右將老豆腐拉下,依舊打將起來。只見老豆腐跪著望上看,打一板子,老豆腐磕一個頭,仰起臉來呆喊道:「哎喲!老爺!老爺!心疼死小的了!」邊公看那老豆腐時,兩手已把鋪堂的磚,挖了兩個坑,心中好不惻然。打到八板上,邊公喝令住刑。欲放起小豆腐來,曉以父子天性之恩,要動他的良心,真正改志,勿貽二老以難安的話頭。忽的有一人自東角門飛跑進來,上了堂口,慌張的稟道:「常平倉街口失了火了。老爺作速駕臨,催督救護。」

 

  這邊公此驚非小,即離公座。急吩咐道:「這一干賭犯暫行押住,等回來發落。」

 

  邊公急坐肩輿,逕向倉巷來。只見烏煙撲地,紅焰烘天,喊叫之聲不斷。城內官員,凡有地方之責者,早已陸續到了。

 

  鄉地壯丁人等,麻搭挽鉤,抬的抬,搬的搬。本街士民,挑水救護。井邊挨擠不上,一個大池塘,人都排滿了,運水潑火。

 

  婦女搬移箱籠,哭、喊之聲,也無分別。各官率領衙役,催督救護。邊公差干役到當鋪搬錢五十串,有一擔水,賞錢二十文,好不慌忙人也。幸而本日風微,只燒壞了四五家,那火漸漸減威。常平倉雖在下風,只燒了更夫臥鋪一所,裕字號倉房椽頭、門扇,已為火焰撲毀,多虧的人眾水多,都潑滅訖。邊公即同數位官員,坐在倉房收谷廠下,只說道:「驚壞人也。」歇息了好一會,才叫本街管街保正葛自立查起火原由。

 

  少時,一干百姓都喘喘跪下稟道:「這火是焦家一個學生好放花炮,將炮紙落在草垛上,烘的著了。火從焦家起來,可憐小的們四五家,被這一場火燒的赤條條的。小的們每常說這焦學生休要放炮,他只說:『不妨事,我看著哩。』與他老子說,他老子只是信慣他這小猴羔子,再也不肯吆喝一句兒。如今老爺就把這谷子領與小的們幾石,好安家。當下便沒吃的了。」邊公道:「這姓焦的什麼名子?」眾百姓道:「他叫焦新。」邊公即令叫焦新回話。各官都說:「須重責這奴才。可恨這廝信慣兒子,幾乎把朝廷積貯倉房被了回祿。這事還了得麼。」言猶未了,這保正葛自立跪稟道:「這焦新因突然火起,跑進自己房內救護箱籠,早被火撲了門,不能出來。多虧他兄弟捨死撈出,如今七分死,三分不望活了。」邊公道:「這也可謂天譴。他的兒子呢?」葛自立道:「他兒子因救火的水桶從房坡上滾下,把頭打了一個窟窿,現在血流不止。」邊公向同官道:「天然處分,卻也省動爐灶。」少坐片時,只得料理裕字號門戶、閘板,撥人看守,明晨早動木作泥工。又將被災戶留心周視一番,用水潑了餘燼。吩咐明日早堂即借領以裕字號倉谷,安家餬口。傍晚時節,轎夫已等候多時,同官各自騎乘而歸。

 

  邊公回署用饌之後,走向斯未亭,與幕友賴芷溪商量,應稟上台與否。賴芷溪道:「火延燒居民數家,並未及於倉廒,同城救火,上台已知,原不可匿。但未嘗有損谷石,只可口稟撲滅。目今可稟見府尊,告明明晨捐奉賑修。」邊公點頭道:「是。」即坐轎上府尊衙門去訖。

 

  卻說譚紹聞將次受辱,適遇倉巷失火,邊公不暇細訊,閃出一個空兒。早有刑房掌稿案的邢敏行打算譚紹聞這宗肥鈔,使人向王象藎說署中走線的話。王象藎道:「寧可受應得罪名,衙署之內不敢用半文過付,以致罪上加罪。」

 

  不說這邊王象藎不敢行賄。卻說巴氏愛婿如疼兒,早使巴庚跟的衙門來探望消息。只因一早上堂聽審,巴庚已自手足無措。忽然邊公救火去了,巴庚飛也似跑回,向巴氏面訴因由。

 

  巴氏道:「你速向衙門去辦理,但凡可以救得姐夫的,用多用少,就是譚宅不出,我都拿出來,也不怕你姑夫不肯。我只在你身上落的姐夫不受一點屈氣兒。」這巴庚得了姑娘的話,先討了五十兩現銀子,又上衙門來。此時尚是邊公救火未歸之時。

 

  過了片時,邊公又上府署去訖。只這半日半夜間,早已辦理妥當。總之,巴庚本不是笨人,只把這會說話兒的孔方兄撒出,那孔方兄運出萬事亨通的本領,先治了關格之症。

 

  邊公自府回署,已是更深時候。到了斯未亭小室,幕友賴芷溪正與號件相公吳松廬,書啟相公鄭芝軒,教書先生蔣嵐嶂,在那裡夜酌,聽得小廝一聲道:「老爺回來了。」門簾掀開時,邊公已到,笑道:「少陪有罪。」賴芷溪眾人起來讓坐,小廝斟上一杯酒,放在邊公面前。賴芷溪道:「如何回來的晚了?」

 

  邊公道:「太爺留說別話,不放回來,所以多坐了一會。」遂而傳杯送盞,吃起酒來。說些閒話。繼而說到今日賭犯一事,邊公道:「我明日上院回來,即坐午堂,要把譚紹聞痛打二十大板。這譚紹聞竟是一個積匪,宗宗匪案,都有他一縷麻兒。昨日我到他宅院,果然是個有根柢門戶。怎的這人竟是這樣不肖!明日再饒不過了。」蔣嵐嶂道:「做官須戒暴怒,是老爺常以之自箴的。且要三思,不得遽發雷霆。」邊公道:「我初到任時,臨潼趙天洪強盜案內來關金鐲賊贓,就有這譚紹聞。後管貽安因奸致命案內,又有一點他的瓜葛。我彼時怕命案牽扯人多,不容管貽安說旁話。我昨日因過蕭牆街,兩個小游手兒竟是吃醉了,公然打到我轎前,豈不是有天沒日頭的光景?問起來,就是譚家賭場中小夥計。我若是疏縱了這譚紹聞,便是寬的沒道理了,且將來正是害了他。」賴芷溪道:「明日上院回來,可把這一起賭犯叫在二堂審理,我們也看看這譚紹聞是怎樣一個面孔。若果然有些書氣,少不得仍要格外施仁,若是一板子打在身上,受過官刑,久後便把這個人的末路都壞了。」邊公道:「也罷。就遵列位老先生所說,明日二堂審理。臨時面奪。」

 

  只這一場話,譚紹聞災星已暗中退訖。看官或者疑是蔣嵐嶂、賴芷溪受了請托,因此替譚紹聞說話?原來邊公廉明公正,取友必端,這一班蓮幕佳客,也都是有品的。這原是轉筒上張二,於邊公上府時受了刑房刑敏行的口願,因到師爺房中送簽押稿套,閒中說:「今日賭犯一案,老爺大怒,看看打在譚紹聞身上,偏偏倉巷失火,老爺救護去了。小的看那譚紹聞,面貌與按察司大老爺三公子面貌相似,將來必是個有出息的人。

 

  明日齋戒牌該在儀門上正放,老爺必定叫到二堂審訊,看看小的眼色錯也不錯。」這一段話,早已把幕友憐才之心打動,所以酒間勸邊公從寬。其實署內亳無瞻徇,卻早機關已通。錢之為用,洵不愧神之一字稱哉!本夜,張二已把斯未亭話說,對邢敏行說了音耗消息。

 

  到了次日,邊公自藩、撫衙門稟火災回來,譚紹聞接在衙門口跪下,遞了一張改過自新狀子。邊公細看譚紹聞,果然青年俊秀,也動了憐才之念。帶在二堂,責以撲刑,又切切訓教了一番。秦小鷹、張二粘竿等,俱各從寬免枷,遂將此案完結。

 

  正是:

 

  做官須用讀書人,端的正心只愛民;

  猾吏縱然能舞智,玉壺原不映錢神。

 

  又有詩道做官的主意須自己拿,不可濫聽人言,觀邊公與賴芷溪之為邢敏行所賣可知。詩曰:

 

  漫說用人莫浪疑,剛腸每向暗中移;

  縱然自己欽三畏,未必他人怯四知。

 

第六十六回 虎鎮邦放潑催賭債 譚紹聞發急叱富商

 

  話說譚紹聞吃了這場官司,邊公親手責成,免了項擎木枷。

 

  東街岳母愛婿心切,把出錢來,交與巴庚打點,刑房受了請托,轉筒也撥了機關,卻俱撞了木鐘。這也提他不著。回的家來,無情無緒,悶坐東樓,惶赧之情,僥倖之心,俱也是不必贅述的。

 

  過了四五日,德喜兒來說:「虎鎮邦拐著腿,哼哼的,在後門上等著說句話哩。」譚紹聞道:「你就說,我早上出城,上南鄉看莊稼散悶去了。」德喜兒回復虎鎮邦,虎鎮邦道:「你說啥呀?你的主子去南鄉里去?少時你的主子出來了,我先把你這小東西兒毀爐了!」德喜兒見話不是頭,回來說道:「大叔要出去見他。說往鄉里去,他先不依。」譚紹聞少不得去到後門,強笑道:「我當是誰哩。」虎鎮邦道:「再沒第二頭憨頭狼尋你了。話是在這裡說,或是到你別的去處說呢?」譚紹聞道:「還請到前廳說罷。你可從胡同口過去,轉到前門來。」虎鎮邦道:「我從家走到這裡,兩腿已是疼的當不的,如何能從前邊轉?況且街上看見我這樣子,也惹他們嗤笑。咳,我是算不的人了。」譚紹聞只得陪個小心道:「虎大哥也不是外人,就從樓院過去。」

 

  虎鎮邦哼哼的從地下爬起,隨譚紹聞穿過宅院,至前廳坐下。說道:「賢弟呀,你要救我。如今將主將我的頭腦目丁也革退了,錢糧也開撥了,就如死人一般。我當初也是漢子,也不叫你格外助我,只把前日輸我的賭欠,讓過的不用再提了,只把不曾讓的給了我,救我一家性命。也不枉向來好廝跟一常」譚紹聞道:「當日夏哥說過,這場賭賬是全讓過的。」虎鎮邦道:「休說這話,看旁人聽見笑話。你只說這八百兩你輸過不曾?讓你二百兩我說過不曾?男子漢大丈夫,休說那三綹梳頭、兩截穿衣、戴(髟狄)髻的話頭。像我虎鎮邦,今日就不該說上一千兩,我不曾讓過二百兩,分外的騙你罷?我只要我的六百兩銀子,多一文我不要,少一文我不依。只問今日現成不現成。如不現成,也不妨訂個日期,或是我來取,或是你去送,休要把日頭錯個影兒。這一場官司我吃的虧也儘夠了。」

 

  譚紹聞道:「只算大家造化低。」虎鎮邦道:「你我同開賭場,犯了官司,你是有體面的,雖說也挨了打,胸膛不曾沾地,只是師傅打徒弟一樣,撓下癢兒就罷。像俺這一起兒狗攮的,捨著娘老子的皮肉,撅著屁股朝天,盡著的挨。他們還好,把我的衣飯碗兒也打破了。我如今也不說這話,只認個前生造化低。但求你只把我的本分道兒給了我,休要翻轉了一向面皮,到底也當不了銀子。」譚紹聞無言可答,只說道:「一時打兌不出來,你也通前徹後知道的。我只是上緊與你湊辦。若說訂個日期,到臨時不能全完,倒惹哥一發生氣哩。咱們一向是如何的相與,我肯麼?我只湊辦停當,或取或送,再不得錯了哥的事。」

 

  虎鎮邦道:「你就不訂這日期也罷了。我只有一說,卻要一總兒齊完,濟我一個事兒。我如今不吃糧了,好另外做個營運。

 

  萬不許今日一半兒,明日一半兒,那個我便全然不依。」譚紹聞道:「你只管將息,休要掛心,我自然有個道理。」虎鎮邦道:「這個我就磕頭了。」譚紹聞道:「休要罪我。」虎鎮邦欠起身子說道:「我的屁股委實坐不住了,我走罷。」哼哼的還穿過後宅,譚紹聞只得送至胡同口,相別而去。

 

  且說譚紹聞只圖一時答應的去了,其實胸中茫無所以。悶悶回到家中,暗地裡拍著手道:「這可該怎的呢?」

 

  到了次日,這客商中便有開送賬目條子來的;也有差小相公問討賬目的;也有借問官司平安的話,順便說舊日尾欠的話。

 

  若說一向賬目,怎的一時都來索討?原來這做客商的,本是銀錢上取齊。若是主戶好時,嘴裡加上相與二字,欠他的也不十分勒索。倒像是怕得罪主顧的意思,其實原圖結個下次。若是主戶頹敗,只得把相與二字暫行註銷,索討賬目少不的而於此又加緊焉,只是怕將來或有閃損。近日譚紹聞風聲不佳,各客商已默忖幾分,所以各討各債,遂致不約而同。要之作客商離鄉井,拋親屬,冒風霜,甘淡薄,利上取齊,這也無怪其然。

 

  內中單表王經千一宗大債。本月前數日內,胞兄王緯千,自滇南楚雄府販來藥材,要往京師海岱門藥材行發運。因胞弟王經千在河南省生理,先遣同伴夥計押車北上,要上鄚州廟,自來祥符看望同胞。這些接風洗塵、問詢家常的話,俱不必提。

 

  一日檢點賬目,內有譚紹聞借票一紙,銀子一千四百五十兩,三個月為限,過期不還,照二分半行息。王緯千道:「兄弟,你好孟浪!偌大一宗賬目,如何並無個同人,難說當日曾沒個人作合麼?」王經千道:「哥哥有所不知。這姓譚的是蕭牆街一個大財主,他這揭債像是頭一次兒。少年公子性情,揭債極怕人知。把這一筆債放在他身上,每年有幾百兩長頭,難說他會賴債不成?況有親手畫押,是萬無妨的。」王緯千道:「這也換過幾個年頭,怎的不見清算改筆呢?」王經千道:「大戶揭債,最惡的是算賬,尤惡的是上門索討。每年清算,只像小看他一般。若再上門索討,他們好動火性,再弄個別項。搪塞清還了咱,便把這注子大利息白丟了。不如只如忘了一般,日積月累,漸漸的息比本大,待他想起來時,便平不下這坑了。

 

  少不得找利息留本錢,胡亂的醫治起來。咱便坐收其利,川流不息了。咱又不曾得罪他,他又不能說咱滾算。即令他果能全完,咱已經利倍於本,又成了一付大本錢。哥只知認藥材行情,這些放債的妙用,哥還隔著一個行頭哩。」王緯千道:「大抵人動了揭字一款,便不是沒病的人了。若果然沒病,再不肯上藥鋪內取一付平安藥吃吃。現在這譚家何如?」王經千道:「近來大動了賭,日子漸漸清減。」王緯千道:「這宗項利息已深,兄弟可生法討來。我還要帶些進京師,與他小弟兄兩個,各辦一個省祭官。」王經千道:「要討這宗項,只得備席奉邀,酒席中間徐徐商量。」王緯千道:「隨兄弟怎的。我只再等數日,要雇包程騾子,與貨一齊過鄚州進京。」

 

  計議已定,那些投柬備席話頭,只得從了省文。到了那日,譚紹聞徑來赴席。餚核杯盞之後,說到賬目,抬過算盤,乒乒乓乓,好不饒人。譚紹聞看那算盤子兒時,早已又添上幾百兩利息,少不得害怕起來。王經千算完,又重了一遍說道:「本不該逼迫。但只是家兄販貨進京,蘆溝橋上稅,到海岱門下了行開發腳價,得好幾百兩。這貨豈是一兩天就銷售的,還要住著等哩,火食盤纏,京城又比不得河南,是個銷金窩兒。萬望譚爺湊趣,能全完固好,即不能全完,這整數兒一千,是再少不下來的。」譚紹聞說:「俗話說,『好賬不如無』。在我身上一天,就在我心裡一天,恨不得一剪剪齊。爭乃近日手窘,七瘡八孔的,難以驟完。我心裡比爺台還急。」王緯千插口道:「不是這樣說。舍弟與府上自是好交,所以有此一番大交易。彼此通融商量,原是理之當然。只緣弟這番在南省買貨,那開行的倒了灶,拿的銀子去,再繳不完莊。打了一場官司,還欠下幾十擔。我不得已,把上京盤纏添上些,自己買完莊,指望到河南取這宗盤絞花消。將來未必發財,只求夠本就算還好哩。總是腳根下就吃了虧,偏偏住在個倒灶行裡。」紹聞道:「打了官司,官府自然追比,他能不給麼?」王緯千道:「雖說老爺追比,俗話說:『要的有,要不的沒有』。開行哩欠的客貨多,把他的家業眾人分了,竟是完不清,少不的歇手。」譚紹聞道:「窮遮不得,丑瞞不得。我近來負欠頗多,不過是典莊賣地,一時卻無受主,心裡急,事體卻不湊手。望貴昆仲另商量個良策,辦了上京的事。待我的事體行了,一五一十奉上。」

 

  王緯千道:「船不離舵,客不離貨,只因向舍弟備這宗銀子,少不得落後兩日。千萬望譚爺,本城主戶,自有挪山之力,即令不欠舍弟的,還想去府上借一借哩。省城字號家甚多,千萬挪移挪移。」譚紹聞道:「一客不煩二主。現在我已出約賣宅子賣地,怎肯向別客戶另起爐灶哩。況且一時不能尋的來。」

 

  王緯千道:「出約賣地,那是有年無日的事,弟是萬萬不能等的。」譚紹聞道:「既是不能等,我也就沒別的辦法。」王緯千向王經千道:「這是你相與的好主戶,叫你拿著財東家行李胡撒哩!像你這樣沒材料,還在大地方裝客商哩,只可回咱家抬糞罷。」王經千道:「譚爺看呀,若說沒銀子,像是不能行的。」

 

  譚紹聞此時是個急人,況且世故漸深,也不是書生腔兒,回言道:「王爺,我是出息揭你的,一天還不到,有一天的利息,不是白拖拉的,休要恁的苦逼!口口聲聲不賴你的債,待我有了清白你,為甚的勒限窘人?」王緯千道:「不是愚弟兄們勒限逼你,只是我的事急。」譚紹聞道:「你的事急,是你的事。當初咱兩人原不曾見面。」王緯千道:「休說這話。我們是同胞兄弟,領的是一付本錢,北京、雲南、湖廣湘潭、河南開封是一個泰和字號,怎說咱兩個沒見面?」譚紹聞道:「我也不管你這話。就是一個字號,你又不曾遣上牌來,發上傳單來,說北京貨到河南,某日要銀天。就是朝廷皇糧,也是一限一限的征比。何況民間私債?總是等我的事辦妥,那時不欠不讓,何如?況你說過,俗話說『要的有,要不的沒有』。我一時沒有,您有法子您使去就是,告在官府,行息的賬,官府也不能定期勒追。」

 

  譚紹聞一面說著,一面起身就走。王經千弟兄兩個也無可答應,也只得起身相送。到了門口,王經千道:「家兄性急,言語戇些。譚爺不必掛心,日後慢慢商量,天下沒有過不去的事。」譚紹聞回頭道:「聆教。」彼此不悅而散。

 

  譚紹聞路上想道:「我一向吃了軟弱的虧,竟是硬著些兒也行得。」

 

  嗚呼!譚紹聞,你又錯了。正是:

  欠債速遲總是要,只爭還早與還遲。

 

第六十七回 杜氏女撒潑南北院 張正心調護兄弟情

 

  卻說譚紹聞負債纍纍,家業漸薄,每日索欠填門,少不得典宅賣地,一概徐償。還完的商家,一筆勾銷,包裹銀兩而去,固是歡喜不荊未償的客人,拿著賬簿爭執不依。全不動分毫的,更是吵嚷不休。自此譚氏光景,竟是由夏徂冬,由泰入否。

 

  當此一時,夏天過去,冬景漸來,正是深秋之候。蒲黃柳脫,蛩哀螿怨,真乃「悲哉,秋之為氣也」!

 

  譚紹聞終日在家,愁悶不已,措辦無術。一日,正在樓下與母親王氏商量典當市房話頭,忽聽德喜兒說道:「南馬道張大爺在後軒等著說一句緊話。」譚紹聞只得走到碧草軒。卻見張類村老先生站在軒上,說道:「老賢侄快來商量一句話,行也不行?」譚紹聞急急上前作個揖,說道:「老伯納福。」張類村道:「避禍不暇,那得還有福哩。」紹聞道:「老伯請坐說話。」張類村道:「站著說罷。我問你,當初惠先生住的那攢院子,閒也不閒?」紹聞道:「閒著哩。」張類村道:「我方才過來見門兒鎖著,門屈戌上邊有你一個小紅封簽兒,自是閒房無用。我要賃下,住一家小人家兒。你願也不願?」譚紹聞道:「什麼人家,老伯說明,才好商量。」張類村歎了一聲道:「一言難荊原是第三房下,在家下各不著,我也再沒個法子。因此想起老侄這裡房院寬綽,賃一處院子,叫我這一點根穰兒保全殘生。不過跟隨一個老僕,一個老嫗做飯,我供米供柴,萬般都不敢起動著老侄。至於賃價,也不拘多少,隨在老侄酌度。」譚紹聞正急時,得此一段話說,遂說道:「小侄何妨賣與老伯。」張類村道:「勿圖人之財產,《陰騭文》言之。那事我斷不做。當日我與令尊先生,何等至交,今日我在老侄手裡買宅子,叫我何以對令尊於九泉?叫我何以在文昌面前燒香?」譚紹聞道:「老伯既不肯買,就當下這院子亦可。實不瞞老伯,小侄近況著實手緊,索討填門,毫無應付。老伯若念世交之情,就以賣價寫成當約,待小侄轉過氣兒來,備價回贖。老伯事體及小侄事體,兩下裡都妥當。」張類村道:「這個還可商量。你引我就去惠人老先住的院子看看。」紹聞喚人取鑰匙開門,二人同到那院裡一看。房屋也甚堅固,只是煙熏的牆壁黝黑,院內磚頭堆積可厭。這正是當日壘門護茅姓戲箱的舊磚頭。張類村指著一個過道道:「此中可做中廁,即以此磚砌個牆影影身子便好。少時我叫舍侄與你商量。今日全得力的是這個舍侄。這舍侄前日取了一等第三名,開了廩缺,他也補不起。我替他拿出銀子補了廩。我這舍侄見我有這個小兒,恐遭二房下毒手,每日便如做了巡綽官一般。全不像東院宋得明的侄子,只怕他叔得了晚子,他就過不成繼。全不知虧損了自己陰騭,將來還想亨通麼?」

 

  話未了,只見一個小廝慌慌張張,提著馬鞭子,跑來說道:「爺還不回去麼,家裡吵的天紅了!南院我大叔要打杜大姐哩。爺咱走罷,馬在外邊門限上拴著哩。我那一處沒尋到呢。」

 

  張類村出門就走。譚紹聞道:「還不曾獻過茶。」張類村也不顧答應。那小廝說:「爺,上馬。」掐的馬上,飛也似出胡同走訖。

 

  不多一時,轉街過巷,張類村到了門首。下的馬來,隔著院牆,只聽得侄子聲音說:「你當真的料我不敢打你麼?」進的門來,卻見二房下淚流滿面,把臉上粉都沖成道兒,揉著眼亂嚷亂吵。張類村道:「你休哭麼!」因向侄子說道:「你也放從容些。」

 

  原來張類村結髮梁氏,幼諧連理。生了幾位相公,都未成人。只有一女,叫做順姑娘,出嫁鄭雨若之子為室。這老夫婦年過四旬,尚無子息。因此納了一個副室杜氏,卻正是梁夫人的主意。這梁氏可謂賢而有德。這副室杜氏,生的姿態頗佳,張類村雖是迂板性情,也未免有些「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意思,以此遂擅專房。後來生了一女。自從不用乳食之後,這梁氏育同己出,也就在樓上,同梁氏睡成了貼皮肉的母子。這女娃兒叫做溫姑娘,已七八歲,視生母還不如嫡母親呢。每日叫一個丫頭杏花兒——已十七八歲——伺候著。這三口兒成了一家。張類村與杜氏成了一家。張類村從不登樓,梁氏毫不介意。

 

  這杜氏也甚喜溫姑娘離手離腳,自己獨諧伉儷。卻一家兒日游太和之宇。

 

  誰知杜氏生此一女之後,那熊羆虺蛇,再不肯向夢中走一遭兒。梁氏望子情切,少不的不得已而思其次,意中便想把杏花兒作養了罷,爭乃杏花兒眇目麻面,矬身粗腰,足下也肥大的要緊。秘地裡也與張類村商量過幾次,張類村只說:「我年紀大了,耽擱人家少年娃子做什麼。陰騭上使不得。」又遲了一年,梁氏道:「你也不必過執。你想咱二人年近六旬,將來何所依靠?東廂房哩,再也不見一點喜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說將來侄子過繼,南院的那一門,只有一個正心。若說咱為正心另娶一房,將來要孫子過繼,未免難行。不如你將就些,萬一杏花兒生一男半女,豈不是萬世良策?」這一片言語,也動了張類村廣種無不薄收的意思。忽一日梁氏得了一個空兒,便暗中作成此事。也是張類村積善有素,天命不叫他中絕,春風一度,恰中吉期。後來杏花兒便想鹹惡酸,害起「一月曰胚,三月曰胎」症候來。這梁氏暗中喜歡,秘告於張類村。

 

  張類村便默禱文昌,許下修橋、補路、放燈之願。

 

  惟有杜氏,並不知老兩口子,秘地做了這殺人冤仇之事。

 

  總緣杏花兒生的醜蠢,也就毫不防範。況且本自獨寵專房,因此諸事俱不小心。忽一日看見杏花兒腰肢粗上加粗,不像向來慇勤。又細勘確察了兩日,心內忽一聲道:「是了!是了!」

 

  這杜氏是不許街頭賣夜壺的性情,一但窺其所以,便氣的一個發昏章第十一。

 

  那一日叫杏花兒:「你與我把東廂房地掃一掃。」杏花兒怎敢怠慢,只得拿了條帚,向東廂房去掃。掃了一會,杜氏進房去,只聽得說:「你為甚的把我的鏡匣子弄歪了?」那杏花兒還不曾唧噥出一句話來,又聽杜氏道:「你還想強口麼!」

 

  這東廂房已早打鬧起來。梁氏聽見廂房吵打,心中有事,便作速下樓來吆喝。只見杜氏單單打的杏花肚子。梁氏慌了,罵了幾句,扯住杏花說:「你上樓去。我的丫頭,那個敢打!你的身份,也比他高不多,你還打不起人哩。天下那個小老婆敢裝正主母身份,硬要打人?你一發天翻地覆起來!」

 

  卻說杜氏,向在嫡室上邊妻容妾順,原是有尊有卑的慣了。

 

  今日遭此毒罵,一時也不敢驟為撒野。只因杏花兒有胎,忿恨之極,便辦下捨死拚命心腸。略遲一會,硬回口道:「大奶,打人休打臉,罵人休揭短。我是您家小老婆,誰人不知?也不該為著一個使女子,便無情無義的罵我!」梁氏道:「只為你心腸太不好!」杜氏道:「我心腸怎的不好?」這杜氏竟是一遞一口的廝嚷。總因梁氏平日是個柔性兒,杜氏漸漸的話兒竟唐突起來。那杏花兒上樓來,嚇的搐做一團兒,只推溫姑娘下樓去勸。這八九歲女娃兒曉的什麼,只說道:「姨媽,你看你的花歪了。」那杜氏向頭上摸著花兒,撕在地下道:「我還戴他做啥哩!」

 

  道言未已,只見張類村同侄子張正心到了院內。這伯侄二人從來不曾經這樣吵嚷,吆喝彈壓了幾句。張類村氣的直上前廳來,張正心跟到了廳房。坐下,張正心問道:「適才這是怎樣了?」張類村道:「前生命裡沒兒,也就認命罷了。偏你伯母賢慧起來,要弄些笑話兒,叫我見不得朋友。」張正心悄聲道:「侄兒前日聽侄婦說,伯伯這院裡有一樁喜信,說是杏花身邊有個緣故。豈不是咱家大喜事麼?」張類村道:「偏偏杜大姐這幾年沒有個喜兆兒。」張正心道:「伯說錯了。不拘杜大姐、杏花兒,與我生下兄弟便好。伯已年邁,愚侄情願領著成人,教他讀書。咱是祥符單門,愚侄每見人家雁行濟濟,叔侄彬彬,心下好生羨慕。回顧自己,卻是獨自一個。伯又年尊,近日輕易不到世故上走動,侄子好生孤零。況且咱本祖雖有人,現今隔剩侄只願保重這個喜信。」張類村道:「可恨杜大姐,單生個女兒。你伯母又胡亂攛掇,叫我做下老而無才之事。杜大姐前日窮究了我一夜,我沒敢承當。次夜又根究個不了,我原據實說了。今早我還睡著,杜大姐就起來了,我只說他是梳頭哩,誰知他是掉淚哩。我問了一句:『天色大明了不曾?』他答應道:『我是瞎子,問我做什麼!』氣狠狠的。我就知道事不好。今日一發吵嚷起來。將來要惹人家傳笑。」張正心道:「人家傳笑是小事,咱的祖宗血脈是大事。千萬不可有了意外之變。愚侄雖年幼,也曾見城中人家,內邊女人犯了妒字,往往把千鈞懸於一縷的小相公命都坑害了。不如今日就把杏花兒帶到南院裡,叫侄婦承領。到分娩時果然是個兄弟,咱家就好了。」張類村道:「你說的是。」

 

  伯侄遂到後院。張正心道:「杏花兒哩?」梁氏道:「在樓上。」張正心道:「叫他下來,我領到南院裡教訓他,叫他知道個尊卑之分。」梁氏知侄子是個好人,一聲便叫道:「杏花兒你下來,跟你大叔過南院,瞧瞧你大嬸子去。」杏花兒也知張正心內人賢淑,得不的一聲,下的樓來,跟的走了。

 

  張類村心下明白,更不攙言。到晚上,張正心使人取杏花兒鋪蓋被窩,梳攏器具。自此再不敢令到北院。杜氏且喜拔去眼中之釘。梁氏間日往視,張正心夫婦亦著實留心。單等十月降生。

 

  日月如駛,到了產期,竟是「抱來天上麒麟子,送與人間積善家」。這張類村伯侄兩院,無人不喜。這溫姑娘一日七八回去看。惟有杜氏一個,直如添上敵國一般,心中竟安排下「漢賊不兩立」的主意,怎不怕煞人也。總之,婦人妒則必悍,悍則必凶,這是「純如也」,「繹如也」,「纍纍乎端如貫珠」的。每日想結交卦姑子,師婆子,用鎮物,下毒蠱。爭乃張類村是三姑六婆不許入門的人家,無緣可施。想著尋個事故到南院鬧去,又苦於無因,且怯張正心七八分。

 

  一日杜氏知曉張類村伯侄俱赴文昌社去,心生一計,說屋裡箱內不見了一匹紅綢子,要向杏花兒根究。梁氏攔阻不住,竟是暗藏小刀子,到南院來。張正心內人,見識精細,聽的杜大姐聲音,早吩咐杏花兒:「急把小相公抱到屋裡。頂住門,萬不可開。」杜大姐站在門外,說了偷綢子話,爭乃室內只不答言,也就沒法可生。又聽小兒啼哭,真乃不共戴天之仇,胡亂罵了一常張正心內人,說話伶俐,也弄些淡淡的沒趣。杜氏只得仍回北院。

 

  及張正心赴社回來,內人細述所以。到了「身邊有小刀子」一句,張正心嚇了一個寒噤。盤算了一夜,次日徑向北院。叫伯伯另賃遠宅居住:「萬一疏忽遭了毒手,他一個妾室值個什麼,豈不是天殺了咱伯侄?」張類村答道:「他不敢,殺人是要償命的。」張正心見伯伯說話著迷,只攛掇叫賃房子。張類村因此上蕭牆街來尋譚紹聞。

 

  這張正心心裡畢竟怒不能息,來至北院,找起昨日杜氏說杏花偷綢子一事,說道:「杜大姐再休要往我南院去。若去的多了,我的性子,萬一撞突了你,休要見怪。」杜氏道:「你平白把這院丫頭圈在你家,將來生的孩子,叫你叫什麼哩?」

 

  這張正心年輕性躁,怎當的這一句惡言。直是怒如火起,竟張開手來要打耳刮子。這梁氏見侄子,是個新補的廩生,毆打庶伯母,雖是正氣,卻損美名。攔住吆喝道:「使不的!」張正心只得收回。這杜氏得了「使不的」一句話,一發撒潑,竟至披頭散髮,哭罵起來。」恰好小廝尋的張類村回來,張正心未曾見伯,氣狠狠的道:「你當真料我不敢打你麼?」杜氏哭嚷道:「這不是我麼,給你打!給你打!」張類村所以向侄子說道:「你且放從容些。」只因一個人生妒,真正夫婦、伯侄、妻妾一家人,吵成了「今有同室之人斗者」,竟是「披髮纓冠」而不能救了。

 

  卻說是日傍晚,虎鎮邦又來索債。坐在前廳,只是不走。

 

  譚紹聞無奈,只得漫應要當宅院一處,銀子到手,即便楚交。

 

  虎鎮邦等得日落,方才回去。

 

  譚紹聞回到樓上,心中盤算:張老先生當宅一語,未必作準。正愁悶間,思量早睡了罷,好借夢寐之中,祛此心焦。忽聽德喜跑來說道:「胡同口來了一輛車,內中坐了兩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問那個院子是當年惠師爺住過的。大相公瞧瞧去。」紹聞喜之不勝,急忙跑出,走到胡同裡,開了小南院門搭兒,推開門兒。說道:「這裡是,這裡是。」只見兩個女人都下車來。一個男人先搬了一捆被褥,到了門首,紹聞道:「搬進去。」那人又回去搬了一個小箱子,又搬了一回錢。問道:「車上還有東西不曾?」一個女人答道:「完了。」那男人道:「你們都來罷。」紹聞躲開門,逕讓女人進去。

 

  又見一個人急急走來。跟著小廝,右手提著一個未燃燭的燈籠,左腋下夾著一包東西。初昏之時,依稀認得是張正心。

 

  見紹聞彎腰一揖,說道:「舍下出醜,愚伯侄原非得已。萬望世兄念世交之情,諸事照料。頂感不荊」紹聞道:「方纔進院,俱系何人?」張正心道:「一個是舍弟生母,一個是廚嫗,一個是老家人。弟跟的車來,在街上買些吃食東西,蠟燭一斤,所以後至。即煩盛價取個火來,點起燭台。」這德喜早到樓院,取出一盞明燈來。跟的小廝,將燈籠點明。張正心道:「弟到院中看看。」一拱而入。少頃,即出來說道:「屋子久無人住,一切傢伙俱無。萬望世兄周章。」紹聞道:「桌凳床鋪,今晚且自略備,明日再為掃除、刷糊。總緣早晨一語,不料今晚即至。請世兄到小軒少坐。那些雜事,叫小價與貴紀綱料理。」

 

  張正心與譚紹聞遂同上碧草軒來。

 

  且說婦人性情,好看人家堂眷。這王氏、巫翠姐、冰梅,並老樊,聽說張類村家是因醋析居,必定是趙飛燕的妹妹,虢國夫人的姐姐,一心俱想來看阿嬌。在後門口候客上了後軒,都來小南院來。張宅家人躲開路兒,正要向德喜兒要燭台。這譚宅內人見了杏花兒,個個都大失所望,卻原來是嫫母的後身,心中好不暗笑。廚嫗接過燭台,又點上兩枝燭,屋內煌煌。

 

  王氏便問道:「這是三太太麼?」廚嫗道:「是。」王氏又道:「這懷內是小相公麼?」廚嫗道:「是。」王氏因問:「你哩?」

 

  廚嫗道:「小媳婦是那邊爨婦,跟來伺候相公哩。」王氏向杏花兒接過相公一看,便問道:「這是三太太你生哩麼?」杏花總是不敢答應。廚嫗道:「怎的不是。」這王氏一起婦女,看了杏花兒,又看這小相公,真乃方面大耳,明目隆鼻。王氏忍不住道:「怎的叫人不見親哩。」忽聽的說客來,這一家走不迭,都忙回去了。到了樓下,巫翠姐道:「娘,你看張家三太太,我可算賢德能容的麼?」王氏瞅了一眼道:「年輕輕的,通是瘋了,就說下道兒去。」老樊道:「破繭出俊蛾,真正是黃毛丫頭,抱了個玉碾的孩兒。」不知此乃張類村一生善氣迎人,所以生下這個好後代來,正是積善必昌熾之報也。

 

  這張正心別了譚紹聞,到南院粗粗的安置一番,說了些安慰話兒。打著燈籠,坐車而回。

 

  卻早杜氏已得了信兒。是晚,向張類村道:「你跟我屋裡來。」張類村只得到了臥房。這杜氏言語嘈雜,雖不成其為鬥,卻也哄的厲害,怒將起來,幾乎要打,這張類村只得劉寄奴飽饗老拳的本本領。這杜氏到底不敢過於放肆,劈臉啐了一口,這張類村少不得學那婁師德唾面自乾的度量。吵鬧了一會,卻也幸冤家遠離,因說:「你好好的,叫我養個腰裡有尖尖的孩子,我也在人前,好爭一口氣。」因此都睡訖。

 

  卻說次早,梁氏曉知杏花兒遠寄外宅消息,心下好不氣悶。

 

  樓下發怒道:「我那兒子,是這院的一個正經主兒,正心發落他那裡去了,卻叫旁枝旁葉吃他的飯。我看今日誰敢燒鍋做飯吃!」正說間恰好張正心來了。梁氏道:「正心,你把杏花兒發到那裡去了?」張正心道:「昨日侄與伯商量,賃下譚世兄房子。晚上侄子親自送去,安置妥當。今日侄子還去,帶人收拾院子,盤鍋壘灶,安置床鋪。總要事事妥當,萬不叫伯母掛心。」梁氏道:「正心,你說啥呀?這樓這廳,都是他的,卻不叫他住,早早的就叫他做人家房戶。你心何安?你還敢說是你與你伯商量的主意。你伯在省會之地,人人都欽敬他,你是新補廩生,指望將來發達。就不該把旁枝葉兒移到別處麼?恰恰的把一個正身兒送的遠遠的。就是那村農也做不出這事來。

 

  像前者杏花兒在南院住,咱家的人還住的是咱家,我就沒的說。

 

  今日送在譚家房子去,若是譚家老先生在時,就不容留,必有酌處。今日容留在他房子住,想是譚家這後生,就大不如前輩了。」張正心急了,因附伯母耳邊說了一句小刀子的話,這梁氏半天就沒言語,忽吩咐道:「套車我去看看。」那雇工掌鞭的,怎敢怠慢,早把車兒伺候停當。梁氏換了一件外套兒,就要出門。張正心把樓上一捆十千錢放在車上。張類村急出臥房道:「那是刻字匠寄放的錢。」梁氏道:「改日還他。」一徑出門。溫姑娘道:「我也要跟的去。」梁氏道:「你也就該看看兄弟。」這杜氏見本生之女要去,指著說:「我看小溫妮子你敢去!」梁氏道:「只管隨我來。」又回頭道:「沒你管的閒事!」杜氏正欲反唇,卻見張正心搬錢,心中膽怯,縮住了口。

 

  這張正心領了伯母、妹妹,又上蕭牆街來。

 

  杜氏見嫡主母出門,走到院裡,竟與張類村招駕起來。張類村道:「你罷喲!」杜氏道:「就是你老了,我還年輕輕哩,日頭多似樹葉兒。你就三不知的做下這無恥之事!也還不知是你哩不是你哩,一家子登時就當成小家主看承起來。你心裡明白不明白,你休要昧著真心胡承攬。」張類村道:「你不說罷。」杜氏道:「不是我一定要多說,就作你老有少心,真正果然的很。你看堂樓哩說的話,叫人好不難受,登時把兩三個月小孩子,做了家主,別人該趕出去。可把你發落上那裡去?只像沒有你一般。你再也一聲不言語,真正怕老婆的都龍王!」

 

  張類村道:「你少說一句兒罷。」杜氏道:「也沒見過一個還不曾過三兩個月的孩子,公然長命百歲起來。三般痘疹,還不曾見過一遍兒;水瀉痢疾,大肚子癖疾,都是有本事送小兒命的症候;水火關,蛇咬關,雞飛落井關,關口還多著哩,到明日不拘那一道關口擋住了,還叫堂樓上沒蛇弄哩。這南院大叔,也就輕的三根線掂著一般,外邊就像自己有了親兄弟,那不過哄你這老頭子瞎喜歡哩。他那門兒窮,咱家方便,心裡恨不的怎樣了,他好過繼哩。」張類村道:「損陰騭的話少說些兒,你還想你身邊有好處哩。」杜氏道:「我沒什麼想頭。」捏住鼻子嗚嗚咽咽,喉嚨中一逗一逗的哭將起來。回房倒在床上,蒙頭蓋腦的臥了。張類村沒奈何,跟進房來,小心溫存。杜氏滾身向裡,一聲吆喝道:「你爬那頭兒睡你哩,不要攪人!」

 

  張類村只得歎了兩口氣,口中獨自道:「陰騭!陰騭!」

 

  正是:

 

  乾健坤寧大造行,太和元氣自渾成。

  小星何故紛家政?二十一日酉時生。

 

  又有詩美張正心覆庇幼弟,乃是君子親親之道,其用意良苦,其設法甚周。如張正心者,可以愧世之圖產爭繼,遂成大案者。俚言曰:

 

  堪歎世間骨肉親,同堂艱息產常侵;

  試看掉臂為人後,伯道無兒暗愜心。

 

第六十八回 碧草軒譚紹聞押券 退思亭盛希僑說冤

 

  話說張正心同伯母梁氏、妹子溫姑娘,坐車徑上蕭牆街來。

 

  到了胡同口下的車來,一直進小南院。及到屋內,梁氏便要看小相公,廚嫗道:「夜裡哭了幾陣子,方才吃的飽飽哩,如今睡著了。」梁氏道:「只為一個勾絞星,把他送在別人家房子裡,叫我如何不氣。任憑他多睡一會兒,我且不看他。」因問張正心道:「孩子在南院裡,你們怎的稱呼?」張正心道:「我伯未曾命名,也就沒個名子。」梁氏道:「你伯近日也渾了湯,竟是顧不到正經事上。你就與他起個名,在人家門前住,好呼喚些。」張正心道:「侄子不敢。伯母隨意罷。」梁氏道:「你叫張正心,他就叫張正名罷。」張正心道:「這就好。」梁氏吩咐杏花、廚嫗道:「嗣後就叫做名相公。」杏花應了一聲。

 

  又叫張正心道:「你帶人去街上治一分水禮,咱成了人家房戶,少不的與主人翁致敬致敬。」

 

  張正心遵命,命老僕拿兩千錢,不多一時,賃了一架盒子,水禮已備。梁氏命抬到譚宅:「說我不時就到。兩家本是舊交,我也去看看你譚大母去。」少刻,名相公醒來啼哭,梁氏掀開被子看了一看,即令杏花兒抱乳。因叫廚嫗、老僕吩咐道:「他姓甄,他干了大事。此後都叫他甄大姐,不許再叫杏花。」

 

  張正心道:「你們一同記著,我到家吩咐明白。」

 

  只見譚宅樊婆來請張大奶,過樓院說話。譚紹聞自使人請張正心,上碧草軒去。這王氏接著梁氏,到樓下為禮坐下。巫氏、冰梅同見了禮。梁氏道:「咱兩家本是舊交,當日譚大伯在世,他們每日在一塊兒。拙夫到家,常誇譚大伯為人正經。如今思念起來,拙夫常掉下淚來。」王氏道:「先夫在日,也常言張大伯以陰功為心,將來必有好處。」梁氏道:「好處在那裡?將近入土時候,子息尚艱難。今日才有一點根兒,家下不和,出乖丟醜,揚了半省城齊知曉。今托嫂子照看,憐念俺這老來想要兒子的苦處,也算陰德無邊。」王氏道:「昨晚見過相公,真正平頭正臉,全是張大嫂的造化。」梁氏道:「不怕嫂子笑話,我昨晚氣的一夜不曾眨眼。這水漿泡子,未必能成人;即會成人,這兩根骨頭,也土蝕爛了。如今不過是個眼氣兒,那像老嫂子,兒長女大,孫子也該唸書了。嫂子前生修的好福。」王氏道:「兒子大,惹的氣也不校先夫在日,我何嘗知個愁,如今愁的也是半夜睡不著。」正說話間,譚紹聞來見禮,說:「伯母盛情,小侄感謝。」梁氏道:「街上市買東西,休要見笑。」紹聞道:「小侄怎敢。小侄還向書房陪世兄,娘同伯母敘家常罷。」紹聞仍到軒上,與張正心說話。

 

  張正心漸次說到房子賃價,譚紹聞道:「說出來,令人羞死。弟近日所為不謹,想亦瞞不得世兄,竟弄的有幾宗緊債逼迫。原有幾家說買這處小宅院的話頭,昨日老伯來說房子,弟原說過奉賣,老伯堅執不肯。後又說到交買價,立當約,老伯似有首肯之意。適盛價來接,話未說完,老伯乘馬而歸。咱兄弟們商量,小弟既然到此,也無屢遷疊徒之理,不如即成了府上一宗小宅院。異日回去,咱省城房子頗艱,亦可出賃他人。」

 

  譚紹聞說個賣字,卻正打照了張正心所受伯母的氣,有為他人作房戶之說。因道:「若與家伯言買,這事萬萬不成,若說典當事卻可行。」紹聞道:「不如斬截做了,兩得其便。」張正心道:「弟到路上,與家伯母商量,或者事有可行,亦未可知。」

 

  紹聞情急之人,便告便而回。到了自己臥樓,伸紙濡墨,寫了一紙賣券,袖上軒來,說:「這是賣約一紙,價銀三百兩。世兄帶回去相機而行,萬望從事周旋,以濟燃眉。」張正心道:「事難造次,還須商量。」說未完時,席面已熟。兩下都排碗盞,不必細述。

 

  席終,各到南院。梁氏果有戀情,說明日要鎖了箱櫃,來與小娃娃做伴兒。抱了一會,溫姑娘卻又催回去,因此一同出胡同口上車。紹聞送張正心時,將賣券塞到袖裡。張正心道:「事如可行,何在今日交約。」紹聞道:「原屬情急,望寸紙作準。」張正心道:「路上與家伯母計議,明日送信,以決行止。」紹聞道:「善為婉商,無致事敗。」兩下掃地一揖,張正心登車而去。紹聞目送良久而回。

 

  及到次日,譚紹聞不住在胡同口瞭望,只想張正心到來,成了賣宅一事。卻見張宅小廝背了一褡褳衣服等件,後邊一個孩子提了一籃子酒壺、茶盅、碗、匙器用。紹聞道:「你家大叔不來麼?」那小廝道:「不曉的。」進的南院,只聽說笑之聲,也不便再問。

 

  到晚不見張正心動靜,譚紹聞好不著急。本日又打發了虎鎮邦並幾個小客商的纏障。夜間睡下,只盤算張正心的話兒,若化為子虛,將來便難免沒趣。

 

  過了一日,譚紹聞正在盼望之際,只見一輛車兒來了。近的前來,正是張正心,紹聞喜之不勝。張正心下的車來,叫小廝提了褡褳,兩下迎頭一揖。紹聞道:「事體何如?」張正心道:「我到南院瞧瞧,即到書房說話。」紹聞在門首恭候。張正心不多一時即出來,同到軒上。紹聞叩其所以,張正心道:「昨日回家,家伯母與家伯商量了一天,家伯情願出二百金作典,家伯母情願出三百金作買。世兄以為當從那項?」紹聞道:「世好原要吐真,昨日索逋者竟是填門,弟俱承許後日開發。三百金尚且不足,那二百作典之說,勿用再議。只遵老伯母說的行罷。」張正心道:「弟今日只帶二百金,是家伯交的,弟即交與世兄。至於買之一字,弟再為酌處。總之,事要必成,世兄不必性急。」紹聞道:「原約帶來不曾?」張正心道:「家伯見了賣約,著實很惱。說是世兄叫他負良友於幽冥,竟是陷人於不義。故叫弟一定交還與世兄。叫今日面交二百金,立為當約,上邊還要寫『年限不拘,半價即贖』八個字。」紹聞接約在手,說:「我到家中另寫。」拿到家中,拈筆於賣約之上,寫了:「八月二十三日,賣主面收二百兩,余欠俟成交日全完。」年月下判了花押。拿到軒上,交與張正心。正心接住一看,說道:「這約萬不敢叫家伯見。」紹聞道:「情急事迫,萬望在老伯母上邊,秘為商量,就是瞞些老伯,也無不可。若叫弟立典契,弟萬萬不肯。全在世兄斡旋。」說著,早已作下揖去。張正心答禮不迭,說道:「目下暫收二百,弟亦將原約暫寄南院。統俟商量明妥,一總同官中立券成交。」紹聞稱謝不荊張正心赴南院去取銀子,仍到軒上。放在桌面共二十封,說道:「世兄可取戥子驗收。」紹聞叫德喜取戥子稱了一封,高旺喜滿。張正心道:「舍下祖傳,給人銀兩只有盈餘,從未有短卻分厘者。」紹聞道:「這倒是弟有錯了。」張正心道:「交易不妨分明,何錯之有?」

 

  只見一個小廝說道:「我家大爺請譚爺,有一句要緊話說。請刻下就到,俺家大爺在書房立等著。」紹聞看是寶劍,說:「我不得閒,你看我當下是做甚的,有話改日說罷。你回去,不妨說我幹的是棄產收價的事,今日不能前往。」寶劍少不的去訖。

 

  張正心與譚紹聞又說了些從容緩辦的話,張正心自去南院照料幼弟。紹聞自在軒上包裹銀兩,命德喜取氈包包回。

 

  到家未及片時,德喜來說:「盛大爺來了。」紹聞只得來軒上款客。進的園門,盛公子道:「今日發財。」紹聞道:「見笑之極。」盛公子道:「你說見笑,這卻可笑了。那棄產收值,是我近日的常事,稀鬆平常,關什麼哩。」紹聞道:「請坐說話。」盛公子道:「我不坐,只揀要緊的話說了罷。舍弟要與我分家,寫的家母書子,到山東把家母舅請來。分了兩三日,我一切都讓他,如今算著,我該找補他一千二百兩有零。家母舅要面驗交明,方才回去。適才請你,是叫你與愚弟兄,立一張合同。小價說你在家發三百兩銀子財,我如今已備下一千,叫滿相公酌奪二百。今日清晨出門,尚未回來。適逢賢弟有這宗銀子,我拿去,同家母舅交與舍弟,家母舅即起身回山東。快去取來,快去取來。」譚紹聞面有難色,方說出「目下」二字,盛希僑道:「我不管你目下不目下,我只管我不是夏逢若。快些取去。」一面說著,早已推住紹聞脊背,說:「快些!快些!」紹聞想殯父之日,盛希僑助銀一百兩,賻儀五十兩,怎好慳吝,少不得回家去齲攜了氈包來,說:「這是二百兩。」盛希僑道:「留下那一百兩做啥哩?」紹聞道:「只此二百兩。」盛希僑道:「我不管你留下不留下,寶劍兒,拿皮褡子來裝了。」寶劍果然裝訖。盛希僑道:「搭在馬上,咱走罷。」

 

  出的書房,到胡同口,騎上馬飛也似走訖。紹聞悵然久之。

 

  卻說破落戶棄產收值,那些索欠之家,都是鑽頭覓縫的探聽,連數目都不差分毫哩。兼且所欠帳目,彼此也皆知曉,這家怕那家全得,閃了自己;那家怕這家佔先,聊沾余潤,因此不謀而烏合,不期而蟻聚,一齊來到碧草軒索討。譚紹聞告以盛公子暫借之說,眾人都說是支吾假話。一連鬧了數日,不得清白。幸而譚紹聞連年棄產,把大注子欠債,已經按下些;又虧張正心百方在伯母上邊運用,又交了一百兩,因此飛撒在眾債主身上,少覺退些。唯有虎鎮邦這債,分外羅皂。那些不中聽的話,作者為譚孝移的面上,也不忍為之多述。

 

  這譚紹聞急不可支,幾番著德喜向盛宅討信。那盛宅門第高大,管門的都大模大樣,如宅門二爺、快班頭役一般,德喜也難細為探聽。又一日,見盛宅門首,一頂馱轎,一乘坐轎;出來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坐轎的,乘車的,騎馬的,作揖打躬,只聽說回山東去。盛公子也騎馬去送。德喜兒如何能詳問,只得轉回來回復主人。

 

  又遲了兩日,譚紹聞只得帶德喜親上盛宅來。門上說明;盛希僑出迎。手扯住譚紹聞說道:「我正要與賢弟說話,來的正好。」進了退思亭坐下,吩咐道:「拿暖壺注一壺茶,爐中添上香。不用你們一個人伺候,把門向外搭了,著一個人看著門,不許閒人進來。——不是怕聽見,是怕人打了我的話頭。」

 

  因拍案叫道:「我已是氣死了的人,賢弟怎不來看我。」紹聞茫然不知所以,便問道:「你說是怎的了?我不知曉。」盛希僑道:「說不起!說不起!再不料俺家第二,全算不起一個人,把人氣死了。說不出來,又遮掩不住:第二的把我告下。」紹聞道:「這是怎的了?我不信。」盛希僑道:「你不信麼?冤屈,冤屈,正要尋賢弟訴訴,恰好你來了。你閒也不閒?」紹聞道:「閒著哩。」盛希僑道:「賢弟既然沒事,我一發細說與你聽。賢弟不是外人,我不怕你笑話,你也不敢笑話我。」

 

  因走到院裡道:「誰看著門哩?」寶劍兒答道:「寶劍。」盛希僑道:「聽我對你說:向廚下吩咐,把山東舅太爺拿的東西,收拾午飯。我與譚爺講句閒話。開門到廳上就要飯,若是遲了,把你們下半截都打折了。」寶劍答道:「是。」盛希僑轉身又到書房,還不曾坐下,便說道:「賢弟,你是個寡丁子,好不快活。我想人生在世上,萬萬要不的是這兄弟。」紹聞道:「這話太奇。」盛希僑道:「你說太奇?我說起來,時刻把你肚子也要氣破。你說恨人不恨人,偏偏我就有這號兒兄弟。」紹聞也覺得其言刺耳,因想要那二百銀子,也只得任其所說。

 

  盛希僑道:「論我一向不成人,這也是人所共知的;把家業化費了一點子,這也瞞不得人。若說俱是我葬送了,我萬萬不服。這捨二弟身上,也化費的不少了。論起捨二弟,我何嘗不見他親?先父臨老時,原矚咐我讀書為重。我是天生的怕見書。我常說,我不通,該叫舍弟也不通麼?年年與他請先生唸書。江南的舉人,浙江的進土,拔貢,副榜,天下有名的好學問人,我都請過。那一年不費三二百金以外?咱坐這屋子,就是他唸書書房。你看上面『退思亭』匾兒,是先藩台公親筆。你時常在我家,你到過這院不曾?紹聞道:「雖說不曾到,卻也聽得他在這院唸書。」盛希僑道:「這是他與先生獨院。念了好幾年,總是一個皮秀才。」紹聞道:「你說二賢弟不通,他現今怎的中副榜呢?」盛希僑道:「就為這,就為這。若說他的本事,如何能中哩。上年郭寅伯——如今在部裡升了郎中,原是舍弟的冰台。舍弟的外父,是徐州府靳宅,著提塘寄我一封書,是催舍弟上徐州完婚的話。我想舍弟的外父,現在湖廣做知府;舍弟的舅子,十七八歲新進士;他的連襟邵老先生做翰林,已開了坊;舍弟是個半通半不通的秀才,賢弟你說這親完的完不的?那一日我與滿相公說話,我說愁死我了。老滿問我愁啥哩。我說徐州府迎親一事。老滿道:『打點房內妝奩,路上儀從,共得多少銀子?』我說:『你真是井蛙之見。咱家是舊進士,做過藩台。靳府是現任知府,又有新進士——聽說還不曾娶親哩。咱家去了一個女婿,竟是比『白大人』大一級兒,不說隔省迎親,臉面不好看,叫人家千金姑娘,怎的對丫頭婆娘們?』老滿道:『不難,不難。如今八月河南鄉試場,費上幾兩銀子尋個門路,萬一中了,徐州迎親,豈不體面好看?』我說:『大人冰清玉潔,那有門路?』老滿道:『天下無論院司府道,州縣佐貳,書辦衙役,有一千人,就有九百九十個要錢作弊的。』他又說怎麼作弊覓槍手,打連號,款款有理。我就依他去辦。到揭曉,舍弟果然僥倖中個副榜。雖說沒得中舉,這也罷了。老滿開發槍手、打連號謝儀,共花費一千有零。此後上徐州迎親,全不說妝奩花費,但人家傘扇旗牌是簇新的,咱的紅傘大扇回龍金瓜旗牌,不是爛的,就是稀舊不堪的,如何船上搠門槍,如何進城,說是河南盛宅二少爺迎親哩?少不得又到職事廠配上些件數,換成新的。這就百十兩,不在話下。通算起來,他身上也化費一萬餘兩。如今娶過媳婦子來,一心要與我分。每日在家母上邊唧噥,寫書叫家母舅來分排。算了幾天,說我還該找他一千二百有零。我一切讓他。

 

  家母與家母舅說的俱是向他的話:若是不分,怕我董窮了連累他跟著受苦。這原也憂慮的是。但我不是那號的人。冤屈死我!」

 

  譚紹聞道:「凡娶過婦人來,聽了調唆,往往如此。」盛希僑道:「這卻不然。靳宅這姑娘,真是賢慧無比。人家家教好,我也難背著良心說舍弟婦的不是。總是我的老婆,極不省人事,極不曉理,這分家,實從他娘家起的稿兒。」紹聞又說道:「女人向娘家,這也是古之常情,如何說嫂子不是呢?」

 

  盛希僑道:「這話就把你們家的門風講淨了,只是沒兄弟不起官司就罷。我見許多人,到析居時,兄弟開口,好說自己老婆的好處,全吃了俺嫂子不賢的虧;哥哥開口,好說自己老婆的好處,全吃了俺弟婦不賢的虧。真乃狗屁之談。惟俺家這宗鬧法,原是我那個老婆不賢良,兄弟們也難以跟他一院裡住,這是實話。家母見小兒親,這也是天下之通情。家母舅聽了家母、舍弟的話,打順風旗,我又不能與舍弟掂斤撥兩,說那牙寒齒冷的話。任家母舅分排,我都依。總之,與靳宅賢慧姑娘毫無干涉,一句昧良心的話,我不能說。只教賢弟知道我的心,我也就丟開手。不與第二的一般見識。寶劍兒,開門罷,我的話說淨了。廳上擺飯來,我陪客吃。」

 

  到了廳上,一起家人伺候碟盞,果然俱是山東異產。盛公子又說出土產來歷的話。飯畢,譚紹聞有欲言難吐,欲默難茹之狀,盛希僑笑道:「賢弟不必恁樣,左右是二百兩銀子。不叫賢弟作難。不惟不叫賢弟作難,還叫賢弟更有不難處。」

 

  這回單說盛公子好處,詩曰:

 

  伯仲堪憐同鬩牆,脊令那得勝鴛鴦?

  但知自己內助悍,《常棣》該添第九章。

 

第六十九回 廳簷下兵丁氣短 杯酒間門客暢談

 

  卻說譚紹聞心中掛著虎鎮邦索欠,口中又難說要借的二百兩銀子,一時好不局蹐。盛希僑笑道:「賢弟不必作難,管情還有好處。」一聲便叫:「滿相公上廳來!」滿相公到了。與譚紹聞為禮,盛希僑道:「你兩個不必斯文。作速把昨日那一千兩拿來,叫譚賢弟看看,好商量下文的話。」滿相公領命,果然叫兩三個小廝,將一千兩抱來,擺在廳上桌面。盛希僑笑道:「不怕我賴了二百兩罷?」紹聞道:「說的什麼話。」盛公子道:「我是一定還你的,但只是這銀子你不得拿走。我與你商量,做一宗生意,圖個營運。咱兩個近況,都比不得從前。單單的靠著祖業,過幾天脫出一宗,這也不是個常法。賢弟你便罷了。我如今與舍弟分開,這弟兄們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叫舍弟看看我的過法。舍弟那個東西,將來是夜間點燈,著上一根燈草;白日吃菜,一根蔥頭蘸醬碟兒;還要賣雞蛋稱鹽吃哩。叫他看看我每日大風大浪,卻還要好過。」紹聞道:「這話且慢商。我有緊事,委的人家索討難支。銀子如不現成,我只得另為酌奪。如今既是現成的,叫德喜帶回去,我好開發他們。」盛希僑道:「整數兒難動,休想拿去一分。我且問你,欠下誰的?」紹聞道:「別的俱是客伙,還略近人情。惟有一個虎鎮邦,是營裡一個兵丁,粗惡凶暴,我委實的怯他。」盛希僑道:「你如何欠下他的?你一向下作,想必是輸賬。」紹聞道:「原是輸的。」盛希僑叫滿相公問道:「營裡將爺常在咱家走,他的兵丁,你認的這虎什麼邦不曾?」滿相公道:「這姓虎的我認的,你也認的。」盛希僑道:「我不記的了。」滿相公道:「前六月間請城內師爺、將爺,在廳上斗牌,有一個兵丁在將爺背後站著指點。你沒說:『這位頭腦,漢仗太大,我見了就要熱起來,不住的出汗。請到下邊躲躲,我這裡有人伺侯。』那人就姓虎,一定是他。」盛希僑道:「誰還記得哩。不拘是他不是他,他要賭賬,叫他到這裡。我開發他,只怕要省些。」譚紹聞正愁不好意思要銀子,又慮虎鎮邦在門前無禮。

 

  因說:「此時在我家索討,也未敢定。我叫德喜回去看看,若果在,即叫他到這裡清白,何如?」盛希僑即叫德喜,吩咐了話頭回去。

 

  恰恰虎鎮邦在譚宅門首發那躲著不出來的話頭。德喜迎著,說道:「我家大叔在盛宅弄下銀子,叫我請虎叔去那邊,一五一十清白。」虎鎮邦聽說盛宅,本不欲去,卻因清楚賬目,少不的跟著德喜,到娘娘廟大街。盛宅門首,雖有些家人在,卻也沒人理他。德喜先進去,少時出來說:「我家相公在廳上等著,說叫算算拿去哩。」這虎鎮邦又從新拐起腿來,跟著到了廳前。看見譚紹聞、盛希僑在廳上坐著,上的階級,少不得到隔子外邊站下。問道:「少爺一向好呀。」

 

  原來這些小人,在草茅媟褻之地,不難氣雄萬丈,一到大廳廣廈氣概森肅的地方,便不知不覺把氣奪了。況且盛宅是虎鎮邦平日跟隨本官常到的所在,如何能不拘攣?此可見門第子孫望清譽貴,那些狐犬小輩,怎敢平等看視。今日盛希僑已成漸近破落的鄉宦,猶能藉父祖餘蔭,令小人們神懾意怯。像那些混人下流,反招其侮的,非其自取而何?此是中間夾出正論,暫且按祝單講盛希僑看見虎鎮邦,也彷彿依稀是見過的,便問道:「譚爺欠你銀子麼?」虎鎮邦道:「些須有限哩。」盛希僑道:「多少呢?」虎鎮邦道:「不過八九百兩。」盛希僑道:「八九百兩,你還說有限哩,這話叫誰聽呢?譚賢弟,你一定是叫他哄賭輸下的,是也不是?他們營伍吃糧,有了什麼,你就與他動偌大的輸贏。」虎鎮邦道:「不是我敢哄他,我彼時拿著六個元寶兌著賭的。你問譚相公,有也不曾。」盛希僑道:「呸!你那六個元寶,不知是你幾十個兵丁公分的糧餉。譚賢弟呀,你趁未分時哄你,你就上當。不說你不能贏,即如你贏了他,你只拿一個元寶兒在你家放上一夜,他們次日就要告你盤賭兵餉;急忙原封繳回,他們還說你夜間敲了元寶邊兒。你通是書謎子,他們有多大傢俬,就賴你輸了八九百兩。」虎鎮邦道:「賭場有甚多少,一文錢還許贏一萬兩哩。」盛希僑道:「我面前休說這些話!來來來,我兌上一百兩,我兌上啥哩?咱就來一場子何如?」虎鎮邦道:「我如今把糧開撥了,沒啥兌。」盛希僑道:「就兌上老婆孩子。你擲上一個快,就把銀子拿的走,我不寒寒臉兒;你擲上一個叉,是孩子給我伺候十年客,是老婆給我做上十年飯。」來來來!寶劍取色盆來。說來就來,我若改口,許你使腳踢我的臉。」虎鎮邦道:「這事不與少爺相干,何必替別人這樣用力。譚相公,你只說話罷。」

 

  譚紹聞倒不敢攙言。盛希僑道:「我兩個是生死弟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若是不識趣,說硬話,惹我惱了,時刻叫過七八條大漢子,抬起來打你,還算零頭哩。」虎鎮邦也惱了,高聲道:「不用如此作踐我,三尖瓦兒也會絆倒人!」盛希僑哈哈大笑道:「絆不倒!絆不倒!你那意思說,你是革退兵丁,營裡管不著你?我拿個帖兒,送你一個革退目丁冒稱行伍,指賭訛人。只怕三十槓子,你沒啥優免。」虎鎮邦發話道:「這場賭已經縣裡斷過,料著罪無重科。我只是要銀子。」盛希僑道:「譚賢弟,這事經過官麼?」紹聞道:「經過官。」盛希僑笑道:「姓虎哩,收拾起罷。賭博經官,這懸贓就是該入庫的。你家有庫,我就繳;你若無庫,俺弟兄們就不欠你一分一厘。我有罪,請回罷。俺還有正經話計議哩。」虎鎮邦無言可答。滿相公扯住說道:「咱到門房裡坐坐,有事商量。」虎鎮邦少不得跟著走去。

 

  不多時,滿相公回來說道:「無水不煞火,這些人若不得一個錢,將來譚相公支不住,怕激出事來。要破個皮兒。」譚紹聞急口道:「給他一百兩行了麼?」盛希僑道:「呸!咱們都是該窮的,你要比我先窮二十年哩。既是你嚇的恁個腔兒,我自有主意。」譚紹聞道:「少了怕不行。」盛希僑道:「行,行,行。滿相公,你去叫他來。」虎鎮邦又跟著滿相公到了隔子邊站下。盛希僑道:「譚爺說了,與你一向廝跟的好,見你開了糧,心下不忍。我借與他十兩銀子周濟你,你有啥說沒有?」滿相公說:「二十兩,二十兩。」盛希僑道:「就借與他二十兩。」虎鎮邦只是不言。盛希僑搖頭道:「野地裡拾的柴薪,將就些兒罷,休要嫌濕。從前話,一切拉倒。」滿相公道:「虎將爺你看罷,我的情也盡了。」虎鎮邦道:「我通作情,一厘兒也不要。」滿相公道:「天已將晚,虎將爺還沒吃飯,我引你門房吃飯去。」又扯的走了。

 

  滿相公自向賬房稱了二十兩交與虎鎮邦。虎鎮邦說道:「平白遇見少爺多管閒事。」滿相公推著脊背說道:「見不的官,撒開手罷。公子性兒,休撩的不妥了。」虎鎮邦只得半惱半喜去訖。

 

  滿相公回到廳上,盛希僑道:「今日這事,若是捨二弟撞下的,我再也不肯與他這樣吃力,叫他試試他那副榜體面。一來我與譚賢弟相處的好,二來譚賢弟若撐不住他,這一千銀子就要破群哩。我所以極力杜擋。捨與他二十兩罷。」譚紹聞道:「我明日取這銀子,只扣一百八十兩罷。」盛希僑道:「賢弟,你罷喲!那二十兩隻算繳你二百兩的息錢,我不叫你還。但只是這二百兩你卻不得拿走。滿相公今日又揭三百兩,餘下八十兩留在賬房使用,把二百兩添在這一千之內。算一家兌上六百兩做生意,各認利息。這一千兩,是我昨日揭到關帝廟山陝客人積的修理拜殿舞樓銀。每月一分行息,利錢輕。原只許他山陝社中人使著做生意,我硬要一千。比不得滿相公揭的,左右是三四分行息。」滿相公道:「要做生意,少不得我效勞。或吃小分子,或(貝青)勞金,憑在二位財東作成。」盛希僑道:「你休說這話。捨二弟抽了一半子賬,他各人自去料理。你若走了,無人掌管出入,叫二弟也笑我竟與他一樣。」滿相公道:「我薦個人何如?」盛希僑道:「你說是誰?」滿相公道:「捨表弟何如?」盛希僑道:「那人不能發財,且心術不正,我看出來久了:頭一件,腳步輕,人在屋裡,他到了跟前,人還不知道:第二件,說話聲低,對面聽不得他說的是什麼。這兩件不但是賤相,必定是心術奸險,怎能發財。」譚紹聞道:「近來看相書麼?」盛希僑道:「誰看相書來。」《麻衣相》《柳莊相》,我看過圖像,也不懂的。那有字的,我一發不愛看。只是他的表弟,在這裡住了半個月,我見了他就急了。所以彼時就攛掇,叫你開發他。今日又舉薦他做夥計,我不耐煩。」

 

  滿相公道:「生意合夥,也是遇緣的事,毫末強不得。但二位財主,今日做什麼生意哩?」盛希僑道:「看酒碟來,我們慢慢的斟酌。」

 

  須臾,移座銜杯,商量生意的話。盛希僑道:「譚賢弟,你聽我說:你一向亂賭,近況不佳;我被舍弟抽了一半,家母舅逐樣均分,俱是一物剖為兩件,莊田地畝我東他西,牽牽扯扯,典賣俱不順手。我想這一千二百兩銀子,先做個小營運。

 

  異日再設法添些本錢,好幹那本大利寬的事。只是請那一樣夥計,做那一樣款項呢?」譚紹聞道:「不如開藥鋪罷。我對門姚杏庵近來極發財。」盛希僑道:「如今走醫道的,多是學而未成,到了半路上落下時,咬不動『之、乎、者、也』,就要鑽到『望、聞、問、切』路上去。你說那個生意,咱立刻就分賬;我是要立個字號,不是要紙糊匾寫上個堂名,羞死我哩。」

 

  譚紹聞道:「依你怎麼說?」盛希僑道:「我想做生意,或是海味鋪,或是綢緞店。夥計們下南京,走蘇杭,說著也好聽。家裡用些兒又便宜,又省錢。若是藥鋪,不過是鄚州、漢口弄些包包子、捆捆子,整年整月,等著誰害病哩。」滿相公道:「海味鋪,家中廚役便宜;綢緞店,家裡針工便宜。今日寫個條子取去,明日寫個條子取去,到算賬時,夥計取出支使賬來,只一束紅圖書條子,把本錢就沒了。」盛希僑道:「不叫你合夥計,你便說出掃興話來。」滿相公酒已微醉,便侃侃說起來道:「不是因為我不得入伙,便說掃興話。總之,揭賬做生意,這先就萬萬不可。將來弄的山崗看放荒,再不能撲滅了火哩。況且本地人,再做不的本地生意。」盛希僑道:「這話奇了。即如這省城做生意的,多是山、陝、江、浙,難說他本地鋪面,都又要他省人開張麼?況且這省城鋪面,也盡有許多祥符人開著哩。」滿相公道:「本地人原做的本地的小生意兒。二公卻萬萬做不的。是什麼緣故呢?門戶高,身份重,面情軟,氣概豪。這四樣是怎的做不的呢?賒出去討不上來,撇的去氣不動他。總之做生意的人,只以一個錢字為重,別的都一概兒不管他。即如我們生意人,也有三五位先世居過官的。因到河南弄這個錢,早已把公子公孫折疊在箱角底下,再不取來拿腔做勢。且如生意人,也有許多識字的,也是在學堂念過書的,也有應過考的,總因家裡窮,來貴省弄這個錢,少不得吃盡辛苦,奔走道路,食粗咽糲,獨床獨枕的過。每逢新年佳節,思念父母妻子,夜間偷哭,各人濕各人的枕頭,這夥計不能對那夥計說的。我問二公,能拽倒自己架子,還到外省別府受這些淒楚麼?況且譚爺犯了面情軟,少爺犯了氣概豪。俗語說,『面軟的受窮』,譚爺能在錢字上硬了面皮麼?自古道,『仁不統兵,義不聚財』,少爺如今,能在錢字上,減了自己的豪興麼?即如我外省人做生意,在四樣上犯了後二件毛病,財神爺便趕出大門外去。總之,錢錢錢,難難難。這心若不時時刻刻鑽到錢眼裡面,財神爺便不叫你發財。就如讀書人,心不時時刻刻鑽到書縫裡面,古聖賢便不曾替你代過筆。」盛希僑道:「你不胡謅罷。難說我兩個做生意,該自己坐在櫃檯裡邊,到了秋夏,自己牽著大白叫驢,往鄉里親自討賬麼?不過請幾個夥計經營,我們分個長頭,手裡閒花消而已。」滿相公酒更半酣,接說道:「俗話說,『本錢易尋,夥計難討』。休把尋夥計看成容易事。若說銀錢窩裡,由的我使用,使費賬上,由的我開消,非一百二十四分正人君子,不能一毫勿欺。少有一點不至誠的人,官禮使費,用了一兩,賬上寫上二兩;香蕈一包,開上官燕一匣;烏綾三尺,開上摹本半匹;宅門茶房門包賞錢,隨意開銷,不曾見財主到衙門內去照驗。火食賬上,待客一盤菜,寫上割肉三斤;請客一隻雞,開上熏鴨四掌,這財主如何稽查哩?所以說夥計難討。」盛希僑道:「你與我掌賬房,就如夥計一般。你先說你是個至誠的,你是個不至誠的?」滿相公道:「我是半至誠、半不至誠的。像如舊日全盛時,我也不肯一定至誠;如今二少爺分去一半,我就不得不至誠。」盛希僑道:「老滿呀,你肚裡有了兩盅兒,竟是一張好嘴。」滿相公道:「不是我一張好嘴,爭乃生意是不許你兩位做的。況海味鋪、綢緞店,一發做不得。俗話說:做小生意休買吃我的,做大生意休買我吃的。假如販牛販馬,張口貨兒,一天賣不了他,就草料上有盤絞,吃折了本錢。假如海參、燕窩、蟶虷、螺螄等物,是我吃的,半年賣不消,就吃折了本。」盛希僑道:「據你這樣說,這生意做不得,那生意做不得,你揀一樣他不吃我、我不吃他的,做將起來。」滿相公道:「我想了這會,惟有開書鋪子好。你是自幼兒惡他,譚相公是近年來惡他。若是到南京販上書來,管定二公再不肯拿一部一本兒到家,傷了本錢。」滿相公有了酒意,所以徑說至此。盛希僑略帶怒意說道:「照這樣說,不如開棺材鋪罷。譚賢弟惡他,我更惡他。管情我兩個一發再不肯撈一口到家,傷了本錢。」譚紹聞笑了,盛、滿二人不覺一齊哄堂大笑起來,遂把生意話頭煞祝寶劍兒道:「門外有人拍門,說是瘟神廟,如今移到城隍廟後夏,要進來說緊要話。要是叫他進來,好領鑰匙開門。」

 

  盛希僑道:「夏逢若來了。滿相公可給他鑰匙開門。」滿相公道:「在賬房桌子上,寶劍兒你自己拿去。」盛希僑道:「你休要發懶,你親去領他進來。」滿相公只得親去開門,領的夏逢若進來。見了廳上燈燭輝煌,杯盤狼藉,拍手大笑道:「你們好呀,竟把我忘了,我就不依這事。」盛希僑道:「你坐下罷喲,遭遭少不了你。」夏逢若道:「我在城隍廟裡聽道官說,你昨日在關帝廟裡了。」盛希僑道:「我在關帝廟取了山陝社一千銀子,你聽的說就來了?這是我與譚賢弟做生意的本錢,不許你管。你要吃酒時,現成的酒。若是餓了,叫廚下收拾東西你吃。總不許你說銀子的話。」夏逢若道:「金磚何厚,玉瓦何薄,一般都是兄弟,如何兩樣看承?我一定要插一分兒。」

 

  盛希僑笑道:「吃酒罷喲,生意事不但不許你說,也並不許你問;你是見不的銀子的人。有了你,就壞事。吃兩盅,你就與譚賢弟東書房睡罷。我瞌睡了,我要回去睡哩。」說罷,揚長而去。

 

  卻說滿相公之言,也像有一點理兒。有詩為證:朝暹矞珥月黃昏,南泊海洋北塞門;商字上頭加客字,本鄉莫講浚財神。

 

第七十回 夏逢若時衰遇厲鬼 盛希僑情真感訟師

 

  卻說夏逢若為甚的黃昏到盛宅?只因他行常在城隍廟道房,與黃道官閒話。黃道官道:「我前日在關帝廟,見娘娘廟街盛山主,好大派頭,真正是布政使家。」因說起怎把山陝社銀子拿了一千兩,說下一會還要拿哩。夏逢若聽在心上,遂到譚宅探聽。卻聽的說把虎鎮邦叫的去了,開發賭債。隨即尋虎鎮邦,要問曾否清楚的話。尋了日落不見面,因此到了盛宅。

 

  也自揣向來不為人所重,只是天下事料不定,或者就中取個事兒,亦未可知。到盛宅輕敲門環,果然滿相公開門邀進去,聽見盛希僑說話直撞,只得滿飲數杯。這盛希僑一個呵欠,便說道:「瞌睡了,我睡去。」那客之去留,早已置之度外。

 

  譚紹聞道:「我要回去。」滿相公帶酒身倦,便道:「取個燈籠來。」夏逢若道:「我有借的現成燈籠,只要添上一枝燭。」滿相公道:「叫你住下哩。」夏逢若道:「家母這兩天身子不爽快,我要回去。」滿相公道:「既是老人家欠安,就不敢留了。」家人重開大門,滿相公送的二人出來,自鎖門回訖。

 

  譚夏二人走到娘娘廟門口,譚紹聞道:「天黑的要緊,你獨自一人難走。你我兩個走著膽大些,就到碧草軒住下罷。」

 

  夏逢若道:「家裡老人家有病,我一定是該回去。」譚紹聞道:「既然如此,就該分路向西去。」夏逢若道:「往西要過周王府門口,怕校尉們拿住了。我往北去,向王府後邊耿家大坑,過了冥府廟半里地,就到我家後門。全不過一個柵欄。」譚紹聞道:「天黑的要緊,那大坑沿一帶沒人家,不如從王府過去。問你時,你仍說你取藥請醫生,或是接穩婆。難說混不過去?」

 

  夏逢若道:「王府校尉那管你這些閒話,拿住了鎖在一間閒屋裡,次日才放去。他若忘了,只管鎖著。要喊一聲時,開開門打頓皮鞭,還算造化哩。難說你還不知道麼?我從北邊盧家巷走罷。」譚紹聞道:「我離家不遠,街上鋪子有燈光,你拿燈籠走罷。」二人分手各行。

 

  單表夏逢若進了盧家巷,只聽路東一家哭娘聲音。心下好不怏怏,急緊走過。出的巷往北,過了雙旗桿廟,便離耿家大坑不遠。這一片就沒人家住了。走上一箭之地,只見一個碧綠火團,從西向東飛也似過去。池中睡鴨,也驚的叫了兩三聲。

 

  夏逢若只說是天上流星的影。往上一看,黑雲密佈,如漆一般。

 

  遠遠的又有三四處火星兒,忽有忽無,忽現忽滅的。心下曉得是鬼火了,好不怕將起來。猛然想起平日行徑,心中自語:「我若是個正人君子,那邪不勝正,陰不抵陽,就是鬼見我,也要欽敬三分。還有甚怕呢。爭乃我一向犬心鼠行,到了黑夜走這路,心上早已做不得主。可惜他兩下俱留我,我就住下也罷,為甚的一定要走?這涼風淒淒颯颯的,像是下了霧雨。鬼火亂飛,還有些學不來想不到的怪聲。不如回去,還到大街,不拘喊開誰家酒館門,胡亂倒一夜也罷。」因此扭頭而回。遠遠望見巷口那家,掌著一盞燈,彷彿依稀有兩三個穿白的人在哭,又有女人哭娘的聲音,也不曉怎的出巷口哭。夏鼎覺著母親害病,犯著忌諱,只得硬了膽,復向耿家大坑邊來。

 

  到了冥府廟旁。那冥府廟倒塌已久,只有後牆、前邊柱子撐著,這靠路邊的牆已久壞。自己燈籠照著,那閻王臉上,被雨淋成白的,還有些泥道子。判注官,急腳鬼,牛頭馬面,東倒西歪,少臂缺腿,又被風雨漂泊,那猙獰面孔,一發難看。

 

  夏逢若疾趨而過。覺著頭髮一根一根兒直豎起來。卻望見一團明火,自城隍廟後小路迎面而來,心中忖道:「好了!好了!這一定是賣元宵湯圓擔子,不則是餛飩、粉湯挑兒,黃昏做完生意回去。我還怕啥哩。」說時遲,那時快,早已撞個對面。

 

  只見當中一個有一丈來高,那頭有柳斗大小,臉上白的如雪,滿腮白髯三尺多長;旁邊一個與活人身材一般,只是土色臉,有八九寸長,僅有兩寸寬,提了一個圓球燈,也像有兩個篆字。

 

  夏逢若一見,哎呀一聲,倒在路旁,那兩個異形魔物,全不旁視,身子亂顫著,一直過去。這夏逢若把燈籠也丟在地下,那燈籠倒了,烘起火來。卻看見七八個小魍魎,不過二三尺高,都彎著腰伸著小手,作烤火之狀。夏逢若在地下覷得分明,褲襠撒尿。額顱流津。心裡想道,人人說雞叫狗咬鬼難行。誰知此時喔喔響沉,狺狺聲寂,身上只是篩糠的亂搐亂抖起來。須臾一陣涼風,連燭火一起吹滅。登時天昏地暗,伸手不見掌,一些樹影兒更望不見,只聽得蘆荻蕭蕭,好不怕人。夏逢若無奈,只得爬將起來,摸著亂走。自言道:「我一定是做夢哩,快醒了罷!醒了罷!」正走時,左腳滑了一跌,早已溜下坡去。

 

  忙攀住一株樹根,不曾溜到底。聽的聲響,乃是魚兒撥剌、蝦蟆跳水之聲。說道:「不好了!鬼拉我鑽到水裡了。」自摸鞋襪,卻又是乾的。少不得爬著上岸,摸著車轍兒走。

 

  一連跌了幾遍,直走了多半夜,並不知是何地方。忽然一件硬物磕腿,摸著一個馱碑的龜頭,說道:「這是城裡那一座碑呢?」猛聽的一聲咳嗽,幾乎驚破了膽。又一聲道:「什麼人?」夏逢若不敢作聲。那人又道:「什麼人?問著不答應,我就拾磚頭砸哩!早已聽見有人從南邊來了,怎麼不答應?」

 

  夏逢若曉得是人,方答應道:「是我。」那人道:「你是誰?」

 

  夏逢若道:「城隍廟後夏,因赴席帶酒,走迷了路。摸到半夜,不知此是何地。」那人道:「夏大叔麼?」夏逢若道:「你怎的曉得我?」那人道:「我在這裡出恭哩,我是蘇拐子。」夏逢若道:「我怎麼摸到這裡,這是什麼所在?」蘇拐子道:「這是西北城角,送子觀音堂。我白日街上討飯,晚間住在這裡。這幾日肚子不好,作瀉,我才出頭一遍恭,天色尚早。我送夏大叔回去。」二人摸著向城隍廟後來。

 

  夏逢若到門叫了一聲,內人早已開門。蘇拐子道:「我回去罷。」夏逢若道:「你看北邊那一塊火,又是那裡呢?」蘇拐子道:「那是教門裡回子殺牛鍋口上火。」蘇拐子自回。

 

  夏逢若進家,見燈兒點著,問道:「你們沒睡麼?」內人道:「母親病又添的重了。」夏逢若道:「不好了,時衰鬼來纏。不假,不假。」他母親哼著問道:「你回來了?」夏逢若道:「回來了。」母親道:「我多管是不能成的。你回來了好,省我縈記你。」

 

  這且不述。單說又過了兩日,夏逢若母親竟是「哀哉尚饗」訖。夏逢若也有天良發現之時;號咷大哭。聲聲哭道:「娘跟我把苦受盡了呀!」這一慟原是真的。

 

  夫婦哭罷,寄信兒叫乾妹子薑氏夫婦齊來。姜氏也哭幾聲乾娘。干婿馬九方到街上,領人抬的一具棺木。請了一位陰陽先生,寫了殃式:「棺木中鎮物,面人一個,木炭一塊,五精石五塊,五色線一縷;到第七日子時殃煞起一丈五尺高,向東南化為黃氣而去;臨時家人避之大吉。」

 

  打發陰陽先生去訖,盛殮已畢。姜氏陪夏逢若夫婦羅泣一常這夏逢若想起換帖子弟兄,央姜氏家老僕,與王隆吉、譚紹聞、盛希僑送信。這老僕到了盛宅門首,看見那宅第氣象,並不敢近前通言。卻把曲米街、碧草軒信兒送到。這王隆吉看喪吊紙,助白布四匹,米面兩袋,各自去訖。

 

  譚紹聞到了靈柩之前,行了吊禮,送銀十兩。那姜氏恰在夏家做乾女兒伴喪,見了譚紹聞,想起瘟神廟遞汗巾的舊事,未免有些身遠神依之情。

 

  原來當日被夏逢若說合,這姜氏已心願意肯,看得委身事夫,指日于飛。不料因巫家翠姐之事,竟成了鴛判蝶分。今日無意忽逢,雖不能有相如解渴之情,卻悵然有買臣覆水之悲。

 

  聽說央譚紹聞到他家寫訃狀,紹聞方動身而往,姜氏便道:「家中既然有客,我回去好替哥款待。」夏逢若道:「諸事叫賢妹吃累。」姜氏徑從後門進家。知譚紹聞在前邊料理帖式,那呼茶喚酒之聲,真似鶯聲燕語。這譚紹聞好奈何不下這段柔情也。

 

  這姜氏把本夫叫回後院說道:「那院喪事,既托咱辦理帖子一事,要好好的替他待客。一定留客住下。」馬九方道:「我知道。」馬九方到前邊留客。譚紹聞略為推辭,也就說:「今晚住下也罷。我們弟兄情腸,遭此大事,豈可便去。」馬九方道:「你與夏哥是弟兄麼?賤內是他的乾妹子,咱還是親戚哩。」譚紹聞道:「正是呢。」馬九方回復內眷,便說客住下了。這姜氏喜之不勝,洗手,剔甲,辦晚上碟酌,把醃的鵪鶉速煮上。心下想道:「只憑這幾個盤碟精潔,默寄我的柔腸曲衷罷。」

 

  誰知未及上燭,德喜兒來接,說:「家中盛爺到了,立等說話,萬不可少停。」譚紹聞心中掛著那二百兩銀子,只得作別而歸。這馬九方回後院對姜氏道:「客走了。」姜氏正在切肉、撕鵪鶉之時,聽得一句,茫然如有所失。口中半晌不言。

 

  有兩個貓兒,繞著廚桌亂叫,姜氏將鵪鶉丟在地下,只說了一句道:「給你吃了罷。」馬九方道:「咳,可惜了,可惜了。」

 

  姜氏道:「一個客也留不住,你就恁不中用!」

 

  且不說姜氏無言自回寢室。單說譚紹聞回家到軒上,點上一枝燭。盛希僑道:「你上那裡去?叫我等死了。」譚紹聞道:「夏伯母不在了。」盛希僑道:「我也不聽這些閒話。捨二弟在邊公案下,告我那宗事,批下准訊。你說叫我怎的見人?」

 

  譚紹聞道:「是為什麼呢?」盛希僑道:「我全一字不知。只是老婆不是人,背地裡叫手下家人,偷當了兩頃地。捨二弟如今稽查著了,說我棄公產而營私積,欺弱弟而肥私囊。干證就是產行並佃戶。我一周查,當約果是我的名子。我若知曉一絲兒,我就不是個人骨頭。我若叫老婆幹這個事,到明我就叫他幹那個事。爭乃當地有約,說合有人,佃種有戶。我全無一點兒豬狗心腸,竟是被老婆做的,叫我拿著狗臉見人。到了明日衙門赴審,人家看見,定說他祖當日做過布政,他父做過州判,怎的養下這個不成材的子孫,瞞了自己同胞兄弟,棄了公產營他私積。我明白人家心裡是這個罵法,可惜我又不得聽見。我真是要吊死不活著了!」譚紹聞道:「把地分給他一半,他也就沒啥說了。」盛希僑道:「我何嘗不是說,爽利分給他一半。爭乃老婆雖是個舊家之女,卻是一個天生的攪家不賢,抵死的不依。我向捨二弟說,捨二弟又說我棄了許多祖業,背地裡化公為私,所瞞並不止這兩頃。即作地止此兩頃,入私囊的銀子還不知有多少哩。叫我白張嘴沒啥說,真冤屈死了人。我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那日晚上說那一千二百兩做生意,咱在廳上說,他使人偷聽。如今也成了我的私積子。」譚紹聞道:「你就說那有我的銀子,我急緊要討的。」盛希僑道:「我說有關老爺銀子他還不依,何況說你的。」譚紹聞道:「現有滿相公可證。」盛希僑道:「滿相公叫他罵的如今要辭賬房。說他吃一家飯,如何偏兄陷弟,平日弄鬼開銷假賬,如今我獨留他,正是通同一氣。他如今定要打這沒良心的門客。」譚紹聞道:「如今這事,你心下要怎麼處?」盛希僑道:「聽說你這西邊胡同內,有一個人叫做馮健,是個有名的訟師。我如今借你這地方兒,把他請來,替我寫一張呈子,明日我著寶劍抱呈投遞。事結之後,我與他五兩銀謝禮。」譚紹聞道:「這卻不難。」

 

  即著德喜去請。

 

  不多一時,馮健提個小燈籠,到軒上來。為禮坐下。馮健道:「咱雖是近鄰,不曾到過這書房,委實幽雅。承相公見召,不知有何賜教。」譚紹聞道:「非我之事,乃盛兄有個小事相煩。」盛希僑道:「說起來我身上即氣軟了。賢弟你也知道此事之始末,你替我說說,好煩馮兄起稿。」譚紹聞怕二百兩銀子有閃,即叫馮健到廂房,說了原委詳悉。二人仍到軒上,馮健道:「盛大宅若叫——」盛希僑道:「不是我當的地。我也瞞不住你,是我的老婆當的。」馮健道:「說不到那裡。盛大宅若叫令弟輸個下風,這張狀非我不能。管保令弟不能免縣上爺的恥辱,不怕他身有護符。」盛希僑道:「不是這話,不是這話。若是同胞兄弟為幾畝土,或是一二尺過道,匍匐公堂,跪前跪後,縱然得了上風,斷的給我,我那神主面前也燒不的香;清明節也上不的墳。俺家這宗事,總是賤內不賢,舍弟性躁,平白弄得我在中間算不得人數。我從來並不曉得怕人,今日叫我見了人,就會羞起來。我只相央,求縣公開個活路,恩准免訊。只要你會寫這張呈子,狀榜上批個銷案二字,我就致謝。只要能在家下私處,不拘舍弟怎的,我寧丟東西銀錢,只不在公堂上打官司,丟了我這個人。免的遠省親戚傳笑,近處街坊指脊樑筋唾罵,這就是了。」馮健詫異道:「我不料盛大宅是這個厚道。我情願替寫,萬不受謝。我平日為人兄弟寫狀,都是同胞共乳之人,你叫我死、我不想叫你活的話頭。今日得寫一個保全骨肉的狀,也把一向刀筆造的罪孽減減。譚相公拿紙來,再添上一枝燭。」只見馮健掛上眼鏡,濡墨吮筆,寫將起來。不多一時,寫完,遞與二人。燭下同念:具呈人太學生盛希僑,住娘娘廟大街保正田鴻地方。呈為骨肉情重,甘願讓產,懇天俯憫,恩准免訊事。緣生弟希瑗,具告蔑弟營私一詞,蒙批俟查。生捧批惶懼,不知所云。竊惟祖宦粗有薄遺,尚不至較多而計寡;慈帷現際晚景,又詎忍幼瘠而長肥?弱弟三齡失嚴,從未聞過庭之訓;長兄十年當戶,遂莫免私囊之疑。析爨而居,已成昆仲涼德;具牘以控,更征手足情保倘再震以雷霆,勢必至紫荊永瘁;苟過核其裒益,亦難望脊令重圓。異姓相交,尚有管鮑之誼;同母而乳,豈乏祥覽之情。叩乞仁天老父師俯憫烏私,曲全雁陣,姑容私處,恩免庭推,則生存者固銜結於無諼,即沒世者亦感佩於罔替矣。

 

  嘉靖□□年□月□日抱呈家人汪寶劍

 

  譚紹聞念完,盛希僑道:「我不懂的,你只說還叫我戴著驢遮眼,進衙門打那同胞兄弟爭家業的官司,去也不去?」馮健道:「八九分是批個准銷案,也還保得十分不上堂。」盛希僑道:「你這一張紙,能救出我這個人來,還許我在人前說話,你就是我的恩人。異日重謝。」馮健道:「罷罷。我自今以後,再也不給人寫狀子了。我這一枝黑槍頭子,不知扎壞了人世間多少綱常倫理。只為手中沒錢,圖人家幾兩銀子。其實睡下心中全不安寧。今日寫狀。心樂神安,我何苦要做那暗地殺人的毒手?若再與人寫狀子,子孫永不如人。」譚紹聞道:「你尚如此後悔,那些請你寫狀的人,該不知怎樣的後悔哩。」馮健道:「不悔,不悔,且不悔之極。前三月間,曾有人與他兄弟打官司,請我做參謀。或是晚上關著門兒向我說,或是清晨起來坐在我床沿上說,那悄悄的話,真正是叫人聽不得的。要我生法寫起狀來,竟把兄弟告倒了。其實他爭的,還沒有謝我的多哩。還不說在衙門三班六房,見人就請席,見衙役就腰中塞銀子。真正是爭得貓兒丟了牛。誰知那人昨日在曹門上見了我,請我到酒館內,又對我說,今冬還要告他兄弟哩。這一號兒人,那的會悔?除非是他兄弟一家兒死個罄盡,方才是個歇手。我從今以後,立誓不做這唆訟的營生。」

 

  盛希僑道:「譚賢弟替我謄謄罷。」譚紹聞道:「滿相公哩?」盛希僑道:「舍弟認的滿相公筆蹤,若到了承發房查出筆蹤,定罵他個狗血噴頭。」譚紹聞道:「我就不怕認出筆蹤麼?」盛希僑笑道:「你在我家從來到不了字兒上,並沒用著筆,那裡有蹤呢?我今日就在你家央你。」馮健道:「何用如此。明日早晨,著盛價送到代書鋪寫完,用個戳記,三十文大錢就遞了。」盛希僑道:「既如此可行,我要回去哩。」馮健也告辭。三人出胡同,恰遇盛宅來接,各自分手。譚紹聞道。」

 

  那一宗銀子,我明日去取去罷?」盛希僑道:「不叫你拿的回來。」譚紹聞淡然而歸。

 

  這一回單講兄弟構訟,人間不少,惟有盛公子歸咎內人,馮訟師改悔寫狀。看官若遇兄弟有交相為愈者,肯用一兩句話勸的歇手,這就功德無邊矣。俚言詩曰:非是同室忽操戈,爭乃膝前子息多。

 

  想爾弟兄當少日,騎竹為馬舞婆娑;

  牽襟攜裾庭前地,口授乳喉叫哥哥;

  一個跌倒一個挽,爹媽顧之笑哈哈。

  今日匍匐公堂上,舌鋒唇劍淬而磨;

  須知父母骨雖朽,夜室泣語沒奈何。

 

第七十一回 濟寧州財心親師範 補過處正言訓門徒

 

  且說譚紹聞近日光景,家中費用,頗欲賦「室人交謫」之句;門外索討,也難作摧沮敗興之詩。夏逢若雖日日著人來請欲求幫助,爭乃手頭乏困,無以相賻。初喪送過十兩,已屬勉強。只得推著不去,也顧不得姜氏一段深情。日日只向盛宅想討本身二百兩銀子,以作目前排遣之用。

 

  一日攜德喜徑至奶奶廟街。到了大門,滿相公陪著,上了大廳。盛希僑恰在廳上,同一個蘇州戲子講唱戲的話,說:「本日戲閒一天,唱一本兒,明日再往城隍廟去唱。」戲子見有客來,縮身而退。盛希僑道:「來的正好。」譚紹聞未及坐下,盛希僑早向條幾上拿過有字的一張紙,遞給紹聞道:「你看這罷。」譚紹聞接紙在手,只見上邊寫道:本縣蒞祥已久,每遇兄弟構訟,雖庭斷剖決,而自揣俗吏德薄,毫無化導,以致人倫風澌,殊深退食之慚。茲據該生所陳,情詞愷惻,尚不失故家風規,可矜亦可嘉也。姑免伏階,以杜鬩牆。准銷案。

 

  譚紹聞道:「這是何日批的?」叩盛希僑道:「就是昨日批的,叫寶劍兒對你說。」寶劍道:「小的那日遞字,老爺坐大堂。有許多人遞狀遞呈子,老爺叫站東過西。點罷名,就在大堂上看一張,批一張。也有問住原告,說要打他,趕下去的;也有吩咐本日即拘,午後候審的;也有批過刻下發於承發房填狀榜的。小的央承發房寫個批稿帶回來,承發房說:『忙的要緊。舊日老爺都是接了狀,遲了一兩日才發出來。惟有這位老爺性急,並不與內邊師爺商量,當堂就批,發房就叫填榜。堂上問完了事,就要過朱。你去外邊少等,俟榜發後,你各人抄了去罷。』小的又隨即與原寫代書十個錢,少刻就在照壁上抄的回來。」譚紹聞道:「這事怎的與令弟清楚呢?」盛希僑道:「我昨日已處明瞭。這種事若請人和處,不說我的親戚都隔省,就是央本城朋友街坊,我就羞死了。我只把捨二弟叫到後樓下,同著家母,我說:『把那兩頃地,你與你嫂子各人一家佃戶分了罷。』捨二弟尚未說不依,我老婆就說是外父做官,在任上與他的私積,毫不與盛宅相干。只是信口兒胡嚷。我想著打他,他上了樓,放上門帕子,一片胡吵。捨二弟又提起一千二百銀子,說是我舊日賣業偷剩下來的。我懶得與他分辨,也不提山陝社、賢弟銀子那話。我只說:『與你一半五百兩何如?』捨二弟又跳出院子嚷。我只是氣的要死。我說:『娘說句話罷。』母親說:『地全是他嫂子的,銀子全與瑗兒罷。』我說:『好極!好極』我即刻到賬房,取了那一千銀子,在樓下過與他。他說聽的極真是一千二百兩。我急了,賭了個咒,這才依了。你說是該這樣處不該這樣處?」譚紹聞道:「但只是我那二百兩,用的甚急。」盛希僑道:「咱的生意是做不成了,我扣下你的二百兩做啥哩?我已叫滿相公安插。——老滿,你問的銀子何如?」滿相公道:「原有一宗,只是三分四分息,說不妥當。我已托人與他三分半,今日日夕等回信哩。」譚紹聞道:「如此,我回去罷。」盛希僑笑道:「我不騙你的銀子。日夕有信,明月我著人送二百兩。倘不足用,咱再商量,倘今日揭不出來,晚上先把賬房八十兩帶回使用著。我叫老滿再與咱酌處。」

 

  話猶未完,寶劍兒來請看戲。盛希僑道:「快請二爺去。」

 

  那個蘇班老生拿著戲本兒來求點戲,盛希僑道:「不用點,就唱《殺狗勸夫》。」戲子領命而回。只聽得一聲號頭響,鑼鼓喧豗,盛希僑道:「咱去罷。」譚紹聞、滿相公俱到東廳。戲子說了關目,演將起來。

 

  盛希僑道:「二爺哩?」寶劍兒道:「二爺去王府街說一宗緊話哩。」滿相公走到盛希僑跟前,附耳道:「王府街姚二相公,與二少爺合夥計做六陳行哩。」盛希僑哈哈笑道:「發財!發財!咱就看咱的戲,不必攪二老爺的貴幹。」

 

  卻說譚紹聞眼中看戲,心中有賬,遂不覺背上有芒,氈上就有針了。意欲挨至晚上,那滿相公日夕見回信的事,必有實確,只得強坐著。那戲唱到殺狗時,盛希僑問寶劍道:「大奶奶在後邊看戲不曾?」寶劍到堂簾邊問了一聲,簾內丫頭應道:「大奶奶在這喫茶哩。」寶劍回復了。盛希僑大聲道:「看!看這賢德婦人勸丈夫,便是這樣的。滿相公,取兩弔錢來,單賞這一個旦腳。果然做戲做的好,我心裡喜歡。」滿相公到賬房取了兩千錢來,盛希僑吩咐寶劍兒賞在場上。那《殺狗勸夫》的旦腳,望上謝了賞。盛希僑道:「世上竟有這樣好女人。」

 

  滿相公道:「戲是勸世文。不過借古人的好事歹事,寫個榜樣勸人。」譚紹聞道:「這做勸世文的人,也是抱了一片苦心。其實與他也毫無要緊。」盛希僑道:「正為他說的毫不干己,咱自己犯了病症,便自覺心動彈哩。」

 

  不多一時,見寶劍兒向滿相公耳邊唧噥了一兩句,只聽得滿相公說:「不行也罷。」譚紹聞料到揭債無成,不覺暗歎了一句道:「事不諧矣!」

 

  霎時戲止飯熟,都到廳上用饌。飯畢,譚紹聞要走,盛希僑再三挽留,譚紹聞堅執不允。盛希僑道:「戲今日只閒一天,我所以說叫他唱唱。若明日還有戲時,我斷斷不叫你走。老滿,你把賬房八十兩,交與譚賢弟。你明日再問一大宗,除交譚賢弟一百二十兩外,剩下咱使喚。」滿相公到賬房拿上廳來,盛希僑道:「權收下這八十兩,你且濟急。後邊事咱再商量,遲早咱要做個生意才好。」譚紹聞道:「是了。」德喜兒將銀子包封拿著。盛希僑道:「老滿送客。」又細聲道:「我到戲上再叫他加上些做作,好勸化那攪家不賢的人。叫他再添上兩句,說:『這是俺丈夫家兄弟,不是俺娘家孩子他舅。』」譚紹聞笑道:「這才化的太太們明白。」說著,盛希僑已跑過東院去。

 

  滿相公送譚紹聞至大門而回。

 

  卻說譚紹聞到家,雙慶歷數了今日討債之人,譚紹聞好不悶悶。到了晚上睡下,左盤右算,端的無法。忽然想起婁師爺來,現在升任濟寧州,路途不遠,何不弄些貨兒,走走衙門?

 

  一來抽豐,二來避債,豈不兩得其便?

 

  算計了一夜,次日早晨,便使人到城南把王象藎叫到家中。

 

  譚紹聞道:「我一向不曾叫你管事。如今我要上婁師爺任上去打個抽豐,想叫你跟我去,與你計議。咱幾日起身呢?」王象藎道:「要上濟寧去,只可備些土物瞧瞧師爺,不可弄東西銷售。」譚紹聞道:「你說的是太平車兒話。我如今諸事窘迫,是要借婁師爺做官體面,把東西出脫。或是同僚屬員,或是鹽店當商,或是本地交官紳衿,送他些東西,價一償十,得了銀子濟急的意思。」王象藎道:「這事婁師爺必不肯做。婁師爺念大爺舊交,與大相公師弟情腸,要送銀子時,胸中自有定見;有東西銷售也不得多,無東西銷售也不肯少。況銷售東西,薦長隨,未必不與官方有礙,且先薄了婁師爺與大爺相交情分。」

 

  王氏聽見道:「王中你且下樓吃飯去。」王象藎退身而出。

 

  王氏說道:「一個男人家,心裡想做事,便一刀兩斷做出來。你心裡既想上濟寧尋你先生幫幫,他該幫你多少呢?萬一你先生說:『我想替你打個外轉兒,你空偏手兒來,叫我也沒法。』正是俗話說,巧媳婦做不上沒米粥。到那時,你該再回祥符來辦東西不成?明知王中好說扭竅掃興的話,你偏偏又叫他回來商量,弄的你三心二意圖啥哩?」譚紹聞道:「我是出遠門,得他跟的去才好,王中牢靠些。」王氏道:「德喜兒近來極中用,就叫他跟的去。那王中若跟你從濟寧回來,他一發有了功勞,往後你不調遣他,他還調遣咱一家子哩。你不信,你試試。」譚紹聞道:「到底王中牢靠,德喜孩氣。」王氏道:「王中見了你先生,他墊上舌,你先生還要給你氣受哩。你還想銀子麼?」這受氣二字正觸著譚紹聞的毛病,說:「也是。我再酌度。」

 

  飯畢,王象藎到樓門邊,意欲有言。王氏道:「大相公是叫你商量,他去了,叫你時常到城裡望望。別的沒事,你回去罷。這是二兩黑藍線,捎回去叫大兒使用。這是兩副綠帶兒,也捎回去,叫他母女兩個扎腿。」譚紹聞接過遞與王象藎。王象藎已知話難再說,只得悵悵去訖。

 

  這譚紹聞得了母親慫恿.叫德喜跟著,拿了銀子到筆墨鋪、綢緞店置買東西。裝了一個皮箱。又買了商家個桐木貨箱,裝上筆墨。遂叫的小車行雇覓一把雙手孝感車兒,擇日起程。王氏叫巫翠姐整了餞行小內宴。次日出門,皮箱貨箱煞在車上,褡褳被窩裝在一旁,譚紹聞或坐或走,公然是個走世道、串衙門的行徑。

 

  過了黃河,曉行夜宿,到了濟寧。飯鋪吃飯,先問婁刺史官評,真正個個念佛。又問在署不曾,那些人道:「聽的人說,朝廷修淮河高家堰,叫回空糧船,裝載山東物料。婁老爺驗放,不在衙門。」譚紹聞急問:「何時回衙?」那些人道:「俺們不過只聽說,大老爺為辦這事不在衙門。那回來的事,俺們如何知曉?相公到城中間,就明白了。」譚如聞聞此,逕自添上一個悶字。但既已到此,只得進城。

 

  到衙門口一個飯鋪內,脫去行路衣服,洗了手臉。皮箱中取出新衣換了,護書內取出門生手本。推的車到儀門停祝德喜將手本投在宅門,門上接入內傳。內邊正是婁樗管理內務,見了手本,急喚兄弟婁樸說道:「譚世兄來了。」二人急忙到了二堂。傳說有請,譚紹聞進來。兄弟二人扯住手,到了書房——匾上題「補過處」——坐下。正是他鄉遇故人之喜,忙傳搬運行李,德喜磕了頭,自去照料。這些湯沐盥盆,點心食碟之類,不必浪費筆墨。

 

  譚紹聞問道:「老師何時回署?」婁樸道:「昨日有人來說,發了二幫。如今三幫想已將完,約略十日即回。」婁樸問省城中舊好,遂說起張類村老伯得子之喜,又說起寄居宅外之事。婁樸道:「只要這小賢弟成人,也不枉張老伯一生忠厚,省的大家相好的,每日替他牽掛這宗事。他今既與賢弟相近,你需要縈點兒心。」閒話到晚,即與婁樸在內書房聯榻。

 

  次日早,拜兩位幕友。一位年尊的是浙江山陰人,約有六旬以外,姓荀,表字藥階,長髯彎腰,與婁潛齋賓主已久;一位年紀二十五歲,姓莫字慎若,就是荀藥階表侄。二人旋即答拜訖。此後便在東房清籟堂上同飯,晚間共酌。夜深,自偕婁樸在補過處對臥。單候刺史公回署。

 

  到第三日夜酌,這荀藥階善飲,莫、譚、婁三位少年相陪。

 

  譚紹聞略露一點銷貨口角。荀藥階道:「譚世兄與太尊師生舊好,何事不可通融?但弟於太尊初任館陶時,便是賓主,至今又謬托久敬,知其性情甚悉。就不妨在世兄前,交淺言深。總之貴師做人,是一個最祥慈最方正的。即如衙門中,醫卜星相,往往交薦,直是常事。貴老師遇此等事,刻下就送程儀,從不會面。即有薦筆墨、綢緞、山珍海味的書札,貴老師總是留得些須,十倍其價以贈之。或有送戲的,署中不過一天,請弟們同賞。次日便送到隍廟,令城中神人胥悅去了。三日之後,賞他十兩銀,就完局。若戲子求別為吹噓,貴老師從不肯許,也不見旦腳磕頭的事。久之,諸般也漸稀疏,近日一發全無。譚世兄或有所攜的貴珍,貴老師必不肯累及同僚州縣以及本城鹽、當。依弟愚見,倒不如韞櫝為高。」譚紹聞心中暗道:「誰料王中竟成了一個做大人的知己。」婁樸道:「家父性情板正,或者不免有得罪人處。」荀藥階道:「弟在山左作幕已久,初到濟南府,口尚無須,今已成蒼然叟矣。官場所經甚多,見那營鑽刺、走聲氣者,原有一兩個爬上去的;而究之取厭於上台,見嗤於同寅,因而挫敗的也就不少。有一等中正淳樸,實心為民的官,因為不能奉承上司,原有幾個吃虧的;內中也極有為上司所默重,升轉擢遷的。即如令尊老先生,何嘗曉得通聲氣、走門路?一般也會升轉。前日青州府缺出,省城敝友有個秘信,說濟寧有分。所以說躁者未必得,靜者未必失。做官只留下自己人品,即令十年不擢何妨?後來晚生下輩,會說清白吏子孫,到人前氣長些。若喪了自己的人品,即令一歲九遷,到卸卻紗帽上床睡時,只覺心中不安;子孫後來氣短。不見章惇為相,子孫不敢認他是祖宗,這是何苦的呢?即如婁世兄,異日自是翰詹仙品,那就不用說了;萬一就了民社之任,即照令尊這樣做官,就是個治行譜。」三位少年莫不拱手心服。更漏三鼓,各分手歇訖。

 

  譚紹聞與婁樸回到補過處同睡。譚紹聞道:「荀先生所言,句句有理。」婁樸道:「此是幕友中最難得的人。第一件品行端方,第二件學問廣博;那案卷諳練,算法精通,特是末技。所以家父做官這幾年,賓主再離不開的。」睡下夜景不提。

 

  又過了數日,婁刺史回衙而來。進了內署,逕到補過處。

 

  譚紹聞上前叩首行禮。這婁潛齋桑梓誼重,桃李情殷,一手挽住紹聞說道:「你原該來看看我,我也極想你。看你容顏,也就蒼疏上來。」紹聞叩訖起來,照位各坐。紹聞道:「老師在館陶時,門生就要瞻依,爭乃諸事牽扯,不能前來。近日隔違太久,渴慕愈深,所以特來。」婁潛齋道:「你爹爹是舊年埋過的了。」紹聞道:「彼時多承老師賜賻。」潛齋道:「少年迫肩,永訣已過十年。賢契今日形神,酷類你爹爹三十歲時的狀貌。在賢契原自不覺,我卻不勝存歿之感。樗兒,樸兒,你們年輕,要知你譚伯壯年的相貌,你就看這光景。古云:父子之間形不似而神似。今且神似而形並似。我已漸入老境,對此不覺喟然。」在婁潛齋說的,原是朋友深情。在譚紹聞聽來,早已小鹿撞心,只是低頭不語。

 

  小廝請洗臉,婁潛齋因道:「我竟是餓了。我暫且回去,吃個點心。連日不在署中,案牘想已盈案。你們相陪說話,我等少暇,好好細敘家常。」自回後署去訖。

 

  到了次日,紹聞道:「前日未見老師,所以不敢稟師母安。今已見過老師,懇世兄到三堂代稟,說小弟拜見師母。」這婁潛齋家法森嚴,宅眷住的內宅門,從無外姓傍個影兒。婁樗代稟一聲,內太太傳出:「說明已知,後堂窄狹得緊,不勞罷。」

 

  紹聞只得行了遙拜之禮,婁樗、婁樸二人還禮訖。

 

  一日,樗、樸兄弟稟於潛齋道:「譚世兄有帶的東西,求衙中銷售。」潛齋不覺失聲歎道:「品斯下矣!」婁樗道:「前日聶先生求銷售,咱尚有饋贈。何況譚世兄世交,豈不念譚老伯生前素好。」潛齋道:「正為此耳。當日聶先生乃誤受冠縣駱寅翁之薦,延之幕中。誰知此人竟是這個光景:出門拜客,要坐大轎,挨到黃昏,定打燈籠。其實做官的,常欿然不足。

 

  他那個光景,竟是前世焚修,今生積到了幕友地位。人前故作傲態,背地裡異樣輕佻。我實是耐不得,卻又礙於情面,不知費了多少委曲周旋才辭了他。前日他求銷售東西,他跟的尚升到了簽押房磕頭。我問聶先生近況,尚升說:『聶先生到了濟南府,各色兒去幹,不上半年,把束金化完了。一年沒館,就是夏天當皮服,冬天典紗衣。不得已了,才弄些東西走衙門。』我為他一年筆硯之勞,所以前日差人上省公幹,送了他二十兩薪水之資。不料今日這般舉動,乃出吾徒。不說我授經之恥,正是使你譚伯蒙羞於地下。我若是依世故場上,胡亂給他周旋,豈不是幽冥之中,負我良友?你們系世兄弟,便於說話,千萬不可叫他把抽豐意思露口於我,好留他多住幾日。臨行我自有安排。」兩人會意聲諾。

 

  到了次日,該擺酒款待。小廝們到清籟堂掃地揩幾,潛齋吩咐即在內書房設席。午堂已畢,三主一客,俱在補過處內酌。

 

  潛齋乃是師尊,南面正座。譚紹聞坐在東邊,樗、樸兄弟西邊相陪。斟上杯時,婁潛齋道:「連日未得說說家常,今日少暇,問問咱祥符事。」因說及孔耘軒選官上任與否,並張類村得子之事,婁潛齋不勝代喜。但紹聞把賣房一事隱起,只說是借住的。至於張宅醋談,紹聞也不敢過詳。因問及程嵩淑,譚紹聞道:「年來不曾見這位老叔,因此不曉的這位老叔近日何事。」

 

  婁潛齋道:「我卻曉的他近日所為。他近日訊宋元八家詩遜,前日有札到署,叫我作序文。你程叔並不曉的,我每日簿書案牘,荒於筆墨,怎敢佛頭加穢。」譚紹聞道:「那八家?」

 

  婁潛齋道:「宋四家尤、楊、范、陸,元四家虞、楊、范、揭。」

 

  潛齋又指陳八家中之次最,這紹聞那的能答。婁樸只得躬身回應。譚紹聞恨不得另岔話頭。婁潛齋因道:「賢契近日所為,我頗知一二。像是嫖、賭二字,賢契已破了令尊之戒,家業漸至凋零?」紹聞道:「門生少年狂悖,原為匪人所誘。這也不敢欺瞞老師。但近日愧悔無地,亟欲自新,所以來投老師。」

 

  潛齋道:「賢契果然改悔,歸而求之,你程叔便是余師。據你說年來不曾見他,則此中情事顯然:大約是你不敢見他;你程叔不屑見你。他是個性情亢爽、語言直快的人,我們年齒相若,尚以他為畏友。但接引後進的婆心,你程叔卻是最熱腸的。賢契若肯遵令先君『用心讀書』的遺囑,不用你親近正人,那程嵩老這個正人,先親近你了。但他的性情,遇見好的,接引之心比別人更周;遇見不妥的,拒絕之情比別人更快。你如今即到衙門,若肯立志向上,我就一力擔承。你家下事,咱商量著,替你區處。前輩說:子弟不可隨任讀書,不惟無益,且壞氣質。

 

  惟我這個衙門,紗帽下還是一個書生,二堂後仍然是一個家居。

 

  迂腐兩個字,我捨不得開撥了;俗吏兩個字,我卻不肯聊復爾爾。我時常在省下與同僚相會,見有幾個恁的光景,自謂得意官兒。我今日也不忍把他那形狀,述之於子侄門人,傷了您類村伯所說的『陰騭』兩個字。所以我這衙門,尚是子弟住得的。

 

  到明日即令德喜帶回家信,說你在我衙門讀書,你母親也是無慮的。就立起個課程,講書會文,我即顧不的照應,我不惜另為延師。賢契以為何如?」這紹聞雖怯於讀書,卻喜於避債,有何不肯?但心下想著:「我與婁樸同年上學,並頭比肩。他今日已列科名,指日還想大魁,我是一個白叮到會課時,婁樸自是韓潮蘇海,我學業久既荒廢,只怕出辭氣時,那鄙、倍二位尊客,筆尖兒一請即來。如何是好?」少不得堅以念母為辭。其實只願老師給銀子,且多著些才好——這又是譚紹聞心曲內默禱的兩句話。

 

  正飲酒間,忽的小廝拿一張稟帖來,上邊寫的:「為報明事」——乃是南鄉四十里,鄉民毆打,登時殞命的案情。婁潛齋即吩咐相驗,叫仵作刑房伺候前往。紹聞道:「天色已晚,明日早去何如?」潛齋道:「賢契那知做官的苦衷。從來獄貴速理。人命重情,遲此一夜,口供就有走滾,情節便有遷就。刑房仵作胥役等輩,嗜財之心如命,要錢之膽如天。惟有這疾雷不及掩耳之法,少可以杜些弊竇,且免些鄉民守候死戶,安插銀錢之累。」因回顧婁樸道:「我常叫你用心讀書,寫楷書,留心古學,中了進士,必定翰苑才好,將來好登清要。不然者,歸班就選,到一行做吏時,少不了目睹死屍,還要用手掐捺。遇見一起子強盜,銬鎖一堂,鬼形魔狀,要在他口裡討真情,豈不難甚?即如今日師弟、父子、叔侄正好說家常話,陡然就要出城四十里。兒輩不必以我為憐,只以我為鑒,則讀書之心,自然不煩繩束而就緊了。」說完,更衣出堂,雲板響亮,自赴南鄉而去。

 

  這婁樗、婁樸方恨大人未能盡情垂訓,這紹聞卻幸恩師暫輟了直言讜論,心中暗自快活。因此得與同輩聯坐,少不拘束了,豈不快哉?

 

  次日潛齋回署,與荀先生商量申詳命案的事,不必旁及。

 

  譚紹聞在署中作何光景呢?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曹賣鬼枉設迷魂局 譚紹聞幸脫埋人坑

 

  卻說譚紹聞在署中住了一月,日與婁氏昆仲相處。婁樗經營一切雜務,無暇常談。婁樸學問淹博,這紹聞久不親書,已成門外漢。有時說及書典,大半茫然。與之談史,則《腐史》《漢書》,紹聞已忘了前後,更說什麼陳承祚、姚思廉的著述;與之談詩,則少陵、謫仙,紹聞已忘了崖略,更說什麼謝康樂、鮑明遠的清逸;與之談文,則《兩京》《三都》,紹聞已忘了姓氏,還說什麼郭景純、江文通的藻采。這婁樸與譚紹聞話不對路,也漸漸淡了。此非世誼中有軒輊,竟是學問間判了炎涼。

 

  紹聞在婁樸面前,不免自慚形穢。欲待出衙遊玩,爭乃婁潛齋森肅的衙規,宅門上防閒謹嚴,出入有些不便。幸有莫慎若一個小幕友,新學號件,時常說話。究之,也不過《三國》上「六出」「七擒」,《西遊》上「九厄」「八難」,《水滸傳》李逵、武松廝打的厲害,《西廂記》紅娘、張生調笑的風流而已。

 

  紹聞雖是學業荒蕪,畢竟是有傳授的耳朵,也覺其言無滋味。

 

  遲了兩天,這二十幾歲的小幕友,學問竟告了干,也就更無他話。

 

  紹聞此時在署中,好不心焦。忽一日聽說老師會課的消息,暗地自揣「千策萬策,走為上策」八個字,便是《參同契》秘傳的丹訣。因此把走的話頭,先述於婁樗、婁樸,後來便徑稟於老師。潛齋又強留了兩日。紹聞堅執要走,潛齋吩咐,擺個餞席。席完,命拿出銀子二百五十兩,說道:「賢契此來,我已知你有帶的東西銷售,一來我不銷貨,不薦人,從不曾開此端;二來也不肯叫你溜到這個地位。但既來投任,豈肯叫你自傷資本。這五十兩便是物價,你連物件東西帶回。或留自用,或仍返鋪家。不必以仍返物件為羞。這二百兩,乃朝廷與我的養廉,沒有一分一厘不明白的錢。我今以師贈弟,亦屬理所當然。但你不可浪用,或嫖或賭,於我謂之傷惠;於你爹爹相與之情,反是助你為匪。回家去,或仍理舊業,或不能讀書照料家事,也為正當。外與盤費錢四千文,以充路用。銀子裝在行李,便不用動他。號馬一匹,你騎回去送到我家,緣此馬甚良善,跑差已將次近老,到我家可替個腳力,亦可充碾磨之用。

 

  我揀一個人送你到家,我才放心。到路上,日未落就住宿,天大明方可出店,萬不可急歸貪路。你帶的有銀兩,千萬你要小心,外有書四封,乃是賀你外父耘老榮選;你類村伯晚子之喜;你程叔書一封,外有銀二十兩,幫他鐫書之費;蘇霖臣問候書一封。至於我家包封一個,內有鄰近街坊、親戚通訊字兒,我家自會分送。總之,賢契呀,我贈你幾句話兒,原是古人成語:『為善,思貽父母令名必果。為不善,思貽父母羞辱必不果。』你到那將蹈前非之時,口口只念『爹爹』兩個字,那不好的念頭,便自會縮下去。」說到此處,紹聞忍不住淚下涔涔。潛齋念及舊友,淚亦盈眶。

 

  婁樗道:「世兄兩個箱子路上累重,署中現有個老嫗要回家,把箱子後三日車上帶回,何如?」譚紹聞道:「這卻正好,我正愁著箱子難帶哩。」

 

  次日早晨,潛齋已先紹聞而起。紹聞主僕收拾行李,叩別老師,潛齋道:「路上要小心。」德喜磕頭,賞了二兩鞋銀。

 

  大堂鞍馬已備妥,潛齋目送出了宅門。婁樗、婁樸兄弟送至大堂,打發起身,譚紹聞謝別不已。騎馬由角門出衙,轉到大街,出了南門而去。

 

  不說婁潛齋善處。有詩單言這打抽豐之可笑,詩云:

 

  勸君且莫去投官,何苦叫人兩作難?

 

  縱然贈金全禮儀,朋情戚誼不相干。

 

  譚紹聞出了濟寧,德喜與所差衙役步行相隨。自己在馬上思量,老師相待,不亞父子。肫懇周至,無所不到。此皆父親在世,締交的正人君子,所以死生不二。像我這個不肖,結交的都是狐朋狗黨,莫說是生死不二,但恐稍有貧富,便要分起炎涼來。方悟臨終遺囑,「親近正人」之益。

 

  走了半日,見道旁一座破寺,旁邊有三五家人家,大柳樹兩三株。草房三間,一張桌子,放了一尊小彌勒佛,靠個炊餅,乃是村間一個飯鋪子。掌鍋哩高聲邀道:「相公歇歇,吃了飯去。」紹聞下的馬來。衙役、德喜趕上,將馬拴在柳蔭槽邊。

 

  只見有三個背包袱的行客,在柳蔭下歇腳。紹聞主僕吃了些野飯,牲口吃了些麩草,依舊搭上行李,逕往前行。

 

  日未墜山,到了一個鎮店,叫張家集。店戶留宿,講了房火店錢,一同歇下。少時,那三個背包袱的亦到,住在東廂房裡。

 

  拭桌捧盆,紹聞洗了驗。當槽的打量一番,便說道:「相公今晚請個客罷?」紹聞道:「我出門的人,請什麼客?」當槽笑道:「堂客。現成的有,我先引相公相看,揀中意的請。」

 

  原來此店,是個韓秀才開的。這秀才雖名列膠庠,卻平生嫖賭,弄到「三光者」地位,此時專借開場誘賭,招致流娼,圖房課以為生計。因雇個刁猾當槽,開設店口。店后土娼,有七八家子。今日當槽見紹聞是青年書生,行李重大,遂以宿娼相誘。

 

  這紹聞出的衙來,未及一日,言猶在耳,豈能忘心,便答道:「不用胡說,快去提茶。」當槽道:「茶是現成的,說完話就到。相公你不知道,這掌櫃的後院,新來了兩口兒,原是在莘縣打官司,掌櫃的費了七八十兩才滾出來的。人有十七八歲,相公何妨看看?只怕相公明日不肯走時,還要有勞我哩。」這譚紹聞雖說有恩師之訓在耳朵內打攪,爭乃又有二百五十兩在心坎中作祟,遲疑了一番,忽又想起「為不善思貽父母羞辱」一句話,意中念了兩遍,便厲聲喝道:「去罷,不用胡說。」

 

  當槽的道:「相公休說這等尋後悔的話。這原是今日對門店裡,午時就住下一個商人,聽說我這掌櫃哩新在莘縣扒出來這一個有名的窠子,就叫那邊當槽的來請。我說天未下午,本店還沒住客,少時我有了客,問我要人,我該把次一等的伏侍客麼?再等一會,或是我店沒客,或是我店住下客沒福,你再請不遲。相公既然心中願、口中強說不願,我也沒法子。只是我有一句下情回明,對門來請,少時要從這院經過,相公見了,必然後悔;卻不許相公埋怨我,說我不盡心,不曾領著相公瞧瞧。這句話是一定預先講明的。」這紹聞當不住鴞心鸝舌的話,真乃是看其形狀,令人能種種不樂;聽其巧言,卻又掛板兒聲聲打人心坎。停了一停,紹聞不覺面發紅暈,低聲道:「我跟著人哩,你不胡說罷。」當槽的千靈百透,已曉的是著了藥兒,便道:「我去提茶。」少焉提上茶來。又說:「吃了茶咱走走?」

 

  紹聞搖首笑道:「不行,不行。」

 

  當槽的早知其意,遂尋跟的兩個人。這兩個到街上買些小東西回來,當槽提著茶,到了西廂房,與德喜、衙役計較宿娼之事,承許一人一妓。德喜早已心諾,衙役問道:「你這店是誰家店?」當槽道:「韓相公店。今日不在家,往南鄉里給客人娶妾去了。」衙役道:「你姓啥,叫啥名子?」當槽道:「我姓曹,排行第四,沒有官名。有個綽號兒,說出來休要見笑,街坊都叫我做賣過鬼。」衙役忽怒聲道:「好賊忘八肏的,瞎了眼睛!上房住的,是本州太爺內親譚少爺。我是奉太爺差遣,送往祥符哩。你這忘八肏的,敢如此擺佈。我明日回州稟明太爺,太爺刑法你是知道的,先扒了你這烏龜窩子,管許把你這下半截打沒了。」曹賣鬼忙陪笑道:「班長,那有此事。我是見你們到店裡無可消遣,不過是說句玩話解個悶兒。其實大老爺廉明公正,每日稽查,誰敢容留土娼?即如今日住下的客,真真的要個堂客耍耍,就拿出五十兩、一百兩,我也不能與他討去。」德喜笑道:「那一百兩、五十兩卻也不難,只問你要個人兒就是了。」曹賣鬼道:「那裡有的,除非出了濟寧地方;這張家集,再沒人敢。」

 

  只聽紹聞在上房道:「叫主人拿飯來,吃了好各人睡。」

 

  德喜到上房,說道:「那個衙役,真真與咱家王中相仿。」紹聞道:「催飯去。」

 

  只聽當槽的走到過道裡自語道:「天下有這般出奇的事:做篾片的,偏是本鎮上一個秀才;講道學的,竟有州上的一個皂役!」

 

  這些散話勾過。單講行路客人,凡事要處處慎密。俗話說:財不露白。這德喜一句「一百兩、五十兩卻也不難」,早已鑽入東廂房背包袱三個人耳根深處。只聽一人說:「離家不遠了。」

 

  一個說:「我比你遠些。」一個從東廂房出來說:「遠不上三里。鼓樓街到南馬道不過二里,有什麼遠?」德喜忙接口道:「你們是河南省城人麼?」那人道:「都是本城。」德喜道:「貴姓呢?」那人答道:「我叫謝豹,這一位叫鄧林,那一位叫盧重環。你貴姓呢?」德喜道:「我姓林,叫林德喜。你們都在本城那道街住的?」謝貌道:「我在鼓樓街蒙恬廟胡同。這姓鄧的住南馬道。這一位在宋門祝」德喜道:「南馬道有一位張大爺,他伯侄兩個秀才。可認的?」謝豹道:「那是我的表叔。」德喜道:「我常在他家走,怎的不曾見你?」

 

  謝豹道:「他們是本城紳衿,又方便,又有體面。我們雖是親戚,卻搭識不上。況且每日在外邊趕嘴,也就到不了親戚分上。」

 

  鄧林接口道:「像這濟寧州婁老爺,是我的表姨丈。你看我這個光景,怎好去衙門瞧瞧俺姨,辱沒親戚?不如直過來爽快。」

 

  那盧重環道:「你不說罷。像文昌巷孔副榜,是我的親娘舅,只為我窮,從來不踩他的門邊兒。」德喜道:「那孔爺,便是我家相公的外父。」盧重環急口道:「我是螟蛉,俺大趕出多年了。」

 

  譚紹聞聽的,便出上房問道:「你是孔宅外甥麼?」盧重環道:「相公,論起來你還是我的表妹夫。我在家就認的你,相公你卻不認的我。總是親戚們窮富不等,本來近不的人前,況且我是義子呢。」譚紹聞道:「這有何妨。」盧重環急急撇了話頭,向廂房取二百錢,出店上街去了。

 

  這德喜晚上點燈,直到東廂房說鄉井話兒。總之省城中廟宇寺院,凡有名者,都說個委曲詳悉;問到胡同巷口;凡不知者,自會支吾躲閃。德喜真認就同城居住,竟是他鄉遇故知,添上一喜光景。

 

  正說哩入港,忽聽的西廂房叫一聲道:「林夥計快來,不好了!」德喜回到西廂房,只見衙役抱著肚子,道:「舊病犯了,疼痛的要緊。」德喜道:「你是怎的?」衙役道:「我原有霍亂舊症,少時還要吐瀉哩。一年要犯一兩次,偏偏今日出門又犯了。」話未完,衙役自去登東廁。

 

  德喜叫開上房門,紹聞披衣而起。德喜道:「送人有了大病,如何是好?不如叫他回去哩。」德喜原有憾恨在心,還指望前途如意。總緣德喜情竇已開,一向見紹聞所為,未免早蓄下欲炙之色,今夜被衙役阻撓,便一力慫恿叫送人回去,說道:「不如寫一個來役有病稟帖,叫他自帶回署,婁老爺也就沒啥嗔責。」紹聞道:「我去看看去。」德喜道:「上吐下瀉,腌臢的要緊,相公何必親看。」於是向護書內取出帖子封筒湖筆徽墨,向主人家要個粗硯,說是寫藥方兒。研墨伸紙,立催譚紹聞寫將起來。紹聞寫道:門生譚紹聞謹稟老師鈞座:昨諭來役,送至祥符。不意此人本日到店陡染大症,似非一二日即痊者。理宜守候旅寓,待其平復同行,但門生歸心如駛,萬不能俟。即將來人托於館人照料調理。前途坦夷,自可循已經來路,逕返夷門,料無所虞。

 

  唯恐送役東旋,無以覆命,恪具寸稟,令其繼回,仰慰眷注。

 

  旅次燈下難罄依依。統希慈鑒。謹稟。□月□日。

 

  紹聞寫完,那德喜裝訖。自同店人料理薑湯茶水,到了五更方才少定。

 

  那三個背包袱客,在窗欞中望著,心中暗喜。又怕明日這主僕不走,等候送人痊好。只聽德喜唧噥道:「天已將明,是睡不成了。」逕催紹聞道:「不睡罷,我裝裝行李好走。」這三人遂開了東廂房門,叫店人點燈收錢。店人道:「天色尚早。大老爺有告示,放客早行,路上失事者,店主三十板。怎敢放你們早走?」那三人道:「死店活人開,你看我三人一路,怕些什麼?況且上房的客,隨後也要起身。一發一路人多,更是不怕的。」店人料著無事,收錢已足,把門閃了一尺放行。那三人還說:「林夥計,或者就要起身,俺們不能等,有罪了。」

 

  店人依舊將門鎖了。

 

  若說此行是王象藎跟隨,事事有番見識,宗宗有個主意,即昨夜一節纏障,早已消歸無有。今日衙役偶犯舊病,王中必候大痊,萬不肯辜負了婁老師一團盛心。爭乃德喜滿心稚氣,把出門的事,看得輕了。即令胸無別念,也還嫌多跟一人,反多一個贅疣。況且有同鄉三人,何難一路歡笑同行?恰恰送役有病,正好推卻,便一力攛掇,撇下自走。

 

  那衙役聽得說裝行李、備牲口的話,喊道:「譚少爺走不的。叫小的怎麼回復太爺?」一面說著,早已彎著腰出西廂房來。只見德喜已把牲口備妥,搬行李往上搭。衙役道:「太爺差小的送少爺,叫到二堂吩咐半天,都是緊要區處。少爺不過少等片時,天明小的或者就好了。」德喜道:「上房桌面上有回稟,你自帶回去,見老爺不妨。」紹聞尚有不肯遽走之意,德喜已把牲口拉出馬棚。衙役道:「即是要走,也不可這時候起身。路上澀,起不得早。」正欲上前拉馬挽留,忽而裡急後重,又要上廁。德喜道:「當槽的,錢已收明,何不開門?」

 

  這曹賣鬼正恨昨晚阻擋叫罵,壞了他的生意。趁著衙役瀉肚,開門放他主僕走訖。

 

  衙役東廁回來,見紹聞主僕已行,罵道:「當槽的真正好狗肏的,我明日回過太爺,要你那命哩。」曹賣鬼道:「桌上帖是我寫的麼?你就回了太爺該怎的?鋼刀雖快。不能殺沒罪之人。」衙役道:「你就不該包攬土娼。」曹賣鬼笑道:「你見土娼不曾?是黑土娼、白土娼,你先與我報個色樣?就是回過太爺,差人來拿,我送的走了,你也不能指贓殺賊。況且我店裡,一根女毛兒也沒有。你要真真奈何我,我就躲上幾天,向家中看看俺那『秋胡戲』。若想奈何我們敝掌櫃的,他現在是個生員,秀才身有護符,你會怎的他?況且你這個班長,也蠢極了。衙役奉承官府,不過借官府威勢,弄幾個錢。當堂說話,十句要哄九句半;那半句為甚的不哄哩?是沒說完哩。你離城有了幾十里,到在我店裡弄道學,到明日太爺升了巡撫,一定叫你做中軍官。依我說,睡下歇歇罷。身上爽快了,拿著那一封書,見太爺再說上幾句哄話,就把這宗公幹,完其局而了其賬。若肯住下,我今晚就與你個極會伏侍的人兒,不用你費一個大錢。掌櫃的回來,還要與你擺酒碟哩。我們掌櫃的雖是個秀才,極愛相與你們衙道中人。你說何如罷?」這衙役身上支不住,又去倒身而睡。後來持書回稟,也不必細說。

 

  單說紹聞出了店門,走了十里,天色方明。到了巳牌時分,逕投一個飯館。只見那背包袱的三個人,早已在那裡坐著。開館的聲聲相邀。紹聞下馬,德喜接祝紹聞洗臉喫茶,報了食品。少頃吃畢,算了錢數,那謝豹早把錢順到進寶錢籠竹筒內,說道:「俺三人敬了罷。」盧重環亦道:「在路上權且高攀,少盡一點親戚之情。」紹聞那裡肯依。鄧林道:「到咱城裡,俺們也請不起,即請也不肯來。況且錢已交明,不用過謙。」

 

  德喜道:「雖說都是鄉親,出門的光景,那好討擾。我們盤纏還多著哩。」紹聞道:「既是列位見愛,就受了也罷。只是有愧的很。」

 

  稱謝已畢,忽見後邊又有兩個背包袱的來到。這謝豹迎著作揖道:「自元城回來了?」那兩個人道:「回來了。」謝豹道:「事休如何?」那人道:「討了一角回文。」鄧林假作認不的形狀,謝豹道:「這二位是縣爺堂上捕快,往元城關口供。前月同船過渡。」盧重環道:「咱們走罷。」背了包袱,逕自前行。謝豹說候二人飯錢,二人不肯。因說今晚同店,明日同行。

 

  謝豹道:「極籽。」同鄧林也走了。

 

  紹聞主僕等馬吃完草料,方才起身。傍日夕,到了一個集鎮。主僕走至街心,一個當槽拉住馬道:「店在這裡,有人看下。」-徑進了店裡,謝豹指著上房道:「這是相公的,一切房火店錢,草料麩水,俱已言明。」德喜甚喜,為自己面軟口羞,省卻無數葛籐。

 

  店飯已畢,德喜討錢沽酒買雞,與那謝豹等夜酌。紹聞道:「請到上房,好答今日候早飯之情。」德喜道:「俺們自便罷。大相公可以獨酌。」

 

  大凡小廝們在衙署內住過了,紗帽面前見過禮,幕賓們跟前說過話,門上經過晉接禮數,便自志長氣高,個個皆然。所以德喜來時,尚是書僮的氣質,及出了濟寧衙門,竟有了貴管家的風規。以此一力擔當,頗有尾大不掉樣子,竟與謝豹三人杯盤起來。一味高談闊論,把濟寧見過事體,指陳不休。少頃,有人拍店門,進來的就是白日見過,說是元城投文的捕快。大家讓坐。吃了三四杯,說了些黑語。那德喜一些也不懂的。說完各自回房入睡。

 

  一夕晚景不提。到五更時,那二人催當槽的開門。當槽道:「鑰匙是我爹拿在後邊去,不許早放行人。」二人嚷將起來,說道:「東方已亮,不放我們,誤了我們公幹。」這當槽的想著後邊同夢之甘,何必在前邊守這獨眠之冷。回到後邊父親窗下強討了鑰匙,前邊收完店錢,閃放大門。騎馬的,背包袱的,說了一聲:「打攪。」竟黑漆漆的都走了。

 

  此時正是深秋下浣的時候,東方月鉤一痕,北天黑雲三縷。

 

  村頭破寺,幾杵鐘聲驚夢鳥;道路新墳,一團剪紙吊孤魂。紹聞見此光景,不覺動了怖心。若是出門久慣的,誤行早路,何妨仍回街中,坐待天明。爭乃紹聞少經事體,以膽怯為羞,昧心西行。

 

  不上三里路,隱隱聽得潺湲水聲。紹聞道:「記得前邊有一道河,水不深,卻有兩箭寬。」謝豹道:「那水中騎不得馬。都是岸上背水的,把河中掘些坑坎,他們背著人,會躲著走。騎馬的,與他兩個錢,他會引著。相公到河邊,還得下馬來,俺們背著相公,一個引路,一個牽馬。」紹聞道:「怎敢相勞。」

 

  須臾到了河邊。德喜坐下解襪渡水,早有盧重環幫貼住了。

 

  謝豹、鄧林掌著馬嚼環,說道:「相公下來,俺背過你去。」

 

  紹聞道:「不敢勞。」謝豹早已掐住左腿,往上一掀。只聽得德喜在河邊怪聲喊道:「不好了!殺人哩!」紹聞慌了,把鞭子往左邊一打,謝豹著痛縮手。那馬急的鼻息氣粗,上下踴躍。

 

  鄧林早抽出刀子來,紹聞急向右邊又一打,恰好打到提刀的手腕,刀子落到馬蹄下。那驛路跑差的馬,見鞭就要飛騰,撲的一聲,直奔河中,卻把鄧林帶了一跤。謝豹連鞋帶襪,下河直趕那馬,已離三丈有餘。紹聞又加一鞭,水星飛濺,波浪分湧,也不知何處深淺,竟是淋漓赴岸。紹聞抱鞍飛馳,連自己性命,也並不知是存是亡,那德喜兒的死活,早忘在東洋大海之外。

 

  那站遞馬匹,一撤轡便是四五里。遙見前邊有個火明兒,少刻到了跟前,乃是路旁炊餅鋪髯叟衰嫗,五更早起煽爐火。

 

  那馬住了,紹聞卻不能下來。口中只道:「救人!救人!」老叟吃了一驚,說:「相公怎的?」紹聞道:「借重大爺牽住些,我好下去。」老叟近前,那馬早倒退了兩步,鼻出粗氣,又作驚馳之勢。老叟怎敢近傍。紹聞定了一會,慢慢溫存住馬,方才滾跌下來。身軟手顫,胡亂拴在一旁一根樁上。到了鋪中,倒在椅上,只說:「了不得!了不得!」

 

  老叟道:「相公像是路上失事光景。」紹聞哭道:「說不上來。」老嫗道:「相公行李都滾在地下,你去取來,搬在鋪內。」老叟道:「相公失了事的,那行李咱就近不得。況且馬厲害,我也不敢去。等相公定省過來,自去收拾。」紹聞只是嗚嗚咽咽的哭。這老叟眼中看行李,手中煽爐火,口中說安慰話,好不忙哉。

 

  看此一回,則少年人不得已有事遠行,店中不許與當槽的說媟褻話,路上不許與不認識的作結伴語。紹聞此日可鑒矣。

 

  德喜性命如何,下回申明。

 

  這才是:

 

  強為劫盜軟為娼,憑彼冶容莫慢藏;

  「予有戒心」四個字,千金不售是良方。

 

第七十三回 炫乾妹狡計索賻 謁父執冷語冰人

 

  且再找說五更時,德喜隨著紹聞到了河邊。少年性情,見事風生,坐在河灘,早已脫鞋解襪,準備深厲淺揭,好不歡欣踴躍。不知盧重環已靠身而坐。聽見馬上有了動靜,這盧重環一手掐住德喜脖項,搬翻在地。德喜喊了一聲,重環已把一條手巾塞在口中。翻德喜合面向下,一隻腳踏住脊背,腰中取出繩來,把雙手拴祝河下游有人呼嘯了一聲,這盧重環應了一聲。兩個挖坑的人,早已飛奔前來。正是昨日詐說元城投文的:一個是久慣殺人的魔王,一個是新入伙的少年雌盜。鄧林摸著刀子來了,謝豹亦帶著濕鞋襪合攏前來。那扮捕快魔王問道:「怎的叫馬跑了?我想分這匹馬哩。」鄧林道:「人也叫馬馱跑了。」魔王道:「我看您共不得事,原俱是些軟蛋內孵出來的。難說一個嫩鴨娃子,都結果不了,還幹什麼大事。晦氣,晦氣。出門不利市,把這一個忘八崽子宰割了罷。」口中說著,早已把刀子向德喜後心搠將下來。謝豹忙架住臂腕道:「使不得!使不得!這縣的沈老爺,是咱的一個恩官,為甚的肯與他丟下一個紅茬大案哩。你住了手,我對你說這老爺好處。第一件是不肯嚴比捕役;第二件咱同道犯了事,不過是打上幾下撓癢板子便結局。留下這個好縣份,咱好趕集。一地手窘了,到這縣做生意,又放心,又膽大。況這裡捕頭王大哥、張家第三的,咱們與他有個香頭兒。王大哥十月裡嫁閨女,他們有公約,大家要與他添箱。設若要丟下個小人命兒,他身上有這宗批,咱身上有這宗案,如何好廝見哩?你再想。」魔王道:「便宜了這個小羔子。只是不見一個錢、一塊銀子,再次出門不利市。」盧重環便向德喜腰中一摸,摸個小瓶口,用刀割下來,約有二兩多銀子,說:「算發了財罷。」一派涼腔,四散而去。

 

  這德喜咬著手巾,出氣有孔,所以不得悶死。句句聽得明白,不敢作聲,也不能作聲。挺到天明,路有人行,給他取了手巾,解了腕上細繩,蘇息了一個時辰,方才曉得痛哭。提了鞋襪,過到河中間,滑了一個側歪,鞋襪皆順水而去。

 

  上岸,跣足而行。認定馬蹄蹤跡,少不得踏確犖,避蒺藜,走了大半日,望見炊餅鋪前馬匹。紹聞望見彳亍之狀,上前攙行了幾步。主僕到了鋪中,抱頭而泣。老人道:「別的沒同行麼?」紹聞道:「沒有。」老人道:「這就天大的造化。只是受驚不小,也就不是耍的。」

 

  主僕收拾行李,老夫婦又勸的吃了幾個炊餅,各喝了半碗熱茶。紹聞命德喜取出鞋襪自己穿上,脫下蹬靴舊襪叫德喜穿。

 

  即雇覓本鋪磨面驢子,德喜騎了西行。

 

  未牌時分,發放來人趕驢而回。早已下店,住個小房,桌子頂門,主僕同床而睡。夜半餵馬,主僕結伴方敢起來。日出三竿,方敢出店。真真「一夜被蛇咬,十日怕麻繩」光景。

 

  連日俱是如此。一路行來,目不邪視,口無狂言。自此行行宿宿,渡河進省,那有一點事情。正是:

 

  敬慎從無凶險至,縱恣難免錯訛來。

 

  坦途因甚成危徑?放膽一分禍已胎。

 

  且說紹聞回到家中,一見母親,不覺抱住大哭起來。王氏忙問所以,紹聞痛的話也說不上來。德喜說了怎的五更出店,怎的強盜掀大叔腿,怎的塞他的口,怎的要拿刀搠他。從頭至尾,說個分明。王氏罵道:「殺人的賊,一定要積的世世子孫做強盜!」巫氏道:「娘怕他斷不了種兒麼?這都是些沒下場的強賊。像那瓦崗寨、梁山泊,才是正經賊哩。這些賊將來都是要發配哩。」

 

  不說一家安慰、慶幸。且說夏逢若母喪求助,譚紹聞並未回答,忽的上了濟寧。這夏鼎終日打聽,今日方知回來。既過了三天,心中盤算,凡是走衙門打抽豐的,必有重獲。況且盛宅助過他喪金一百兩,我即不能如其數,沒多的也該有個少的,此意非紹聞不能轉達。必須備酌專懇,又恐紹聞推故不來。因此想了個法子,逕到碧草軒上。

 

  恰遇雙慶在軒上摘眉豆,夏逢若道:「你家大相公回來了?」

 

  雙慶道:「回來兩三天。」夏逢若道:「德喜跟的回來?」雙慶道:「不知怎的,路上遇見截路斷道的賊,嚇成病了。如今正躺著哩。」夏逢若道:「我身上有重服,不便進院,煩你請大相公,就說我來奉候。」

 

  雙慶去不多時,譚紹聞徑上軒來。夏鼎行了稽顙之禮,坐下說道:「我今日之來,一來為賢弟壓驚,二來為賢弟洗塵,三來為賢弟道喜,備了個菲酌,明日請到我家吃杯水酒。」自向袖中取個素帖,遞與紹聞說:「我請客我就是拜匣。」紹聞接帖在手,看了說道:「盛情心領,萬不能去。一來遠歸,尚有許多冗務,未曾撥脫清楚;二來我的近況,你所深知,街上有些負欠。自古云『受人與者常畏人』,況我今日自老師衙門回來,人人以為當有厚贈,我也籌度怎還他們,一定要楚結些尖嘴賬目。因他們未知我回,所以不來打攪。街上一為走動,萬一有人請算賬,就是個煞風景的事。況且次日就來討索,叫人急切難以轉動。此是實情告稟,萬勿見怪。」夏逢若道:「你這就殺了我了。自古雲,『備席容易請客難』。這還不說他,我是請人做席,這便使不哩叫我請客難了。我原說為你洗塵,卻愁無可下箸,姜妹子聽說,願自己替我帶過幾味佳品,並情願替賤內做席,如今在我家正做哩。到明日你要不去,叫我羞的死。即令我這個命,原不值什麼,豈不叫姜妹子平白一段好情意,沒處安插麼?你是最心軟的人,這一次斷乎硬不的。」

 

  紹聞略遲疑一下道:「且慢商量。」夏逢若忙道:「有何商量?明日從盧家巷口過去,到雙旗桿廟、耿家大坑,見了破冥府廟,去我後門不遠,我在後門恭候,不必走大街。還有一說,不用帶小廝。」紹聞道:「你那邊地方窄,我知道。」夏鼎又附耳說了兩三句,紹聞笑道:「我奉擾就是。」夏逢若道:「早光!早光!」遂一躬出軒,飄然而去。

 

  到了次日,紹聞果然從盧家巷順耿家大坑而來。夏鼎在後門接著,一同進院。只見姜氏在院內,露了半截白胳膊,盆內洗藕。上穿的半身紅綢小襖,下穿的綠綢中衣,手帕包著頭,露著白頭繩——為乾娘戴孝。夏逢若道:「咱不用為禮。你兩個,一個是我賢弟,一個是我妹子,可該見個禮。」紹聞躬身作揖,姜氏答了萬福。夏逢若道:「就在院裡坐下。」姜氏仍自洗蓮萊。夏逢若道:「你一向做事,好落後悔。」紹聞道:「悔在心裡,向誰說呢?」那姜氏道:「嫂子,拿我的汗巾來,蓮菜弄了一身水。」夏鼎見話已相照,便道:「院子小,坐不的。堂屋放了靈柩,難以坐席,還等飯熟時,在廚房當門坐。賢弟休要笑話。咱先去到隍廟道房坐坐。」紹聞只得強隨著出來,路上說道:「方纔汗巾的話,竟是有心說我的。」夏逢若佯為不知,說:「那有什麼意思,你錯疑在你身上。」此是夏鼎餌紹聞助賻深計,故意勒掯,叫他以助喪為賄,連姜氏也不知道的。紹聞又欲開言,夏鼎道:「隍廟新修甚好,這幾日就要唱戲哩。」把話兒打開了。

 

  少頃,到了隍廟後門。夏鼎引進,到了道房。廟祝送至客室,只見一個道士修眉長髯,在那裡看書。見客來,把書放下,各為了禮。夏逢若道:「這位仙長平日不曾見過。」廟祝道:「新從京上來的。」紹聞道:「遠方仙師請照舊坐。」道士道:「我雖不曾在此處焚修,畢竟到此即是山主,請上坐。」紹聞只得坐在上面,夏鼎次座,道士與廟祝坐了主位。

 

  獻茶已畢,紹聞問道:「仙鄉何處?到京何干?」道士道:「敝鄉原是湖廣鄖陽,一向在武當焚修。因聞京中崇尚道教,京西白雲庵有個大會。乃是天下方士仙風道骨會聚之處,貧道所以帶了個丹頭到京。原擬略試小術,聊助軍餉。見了些道友們,全是講長生久視之術,貧道看來,那是葉法善、林靈素派頭,毫無實用。所以急流勇退,仍攜小徒回來。因幼年出於太和山周府庵——這周府庵就是開封藩爺建的香火院,所以這隍廟老師伯朝頂進香,就住在庵下,彼時結為道契。今日特便道過訪,不料已物故幾年。眾師兄留貧道款住幾日,不久仍回武當。」這夏逢若一些不解,說:「我回去罷。」紹聞道:「我也跟的去。」夏逢若道:「家裡忙,少時來請。」廟祝送的去了。

 

  紹聞此時,正是逋欠交迫之時,不覺「紅緣」之情少淡,卻是「黃白」之說要緊。因坐下看道士所閱之書,又翻別的本兒,都是《參同契》、《道德經》、《關尹子》、《黃庭經》、《六壬》、《奇門》、《太乙數》之類。又看此人仙姿瀟灑,便問道:「請教助餉之說。」道士道:「天機難以洩露,不過燒煉而已。從來大燒煉,上古聖人用過一遭,我道家祖師,傳其訣而不用。上古聖人用過,女媧是也。天,金體也。故《易》曰:『乾為金』。女媧煉石補天,非煉石也,乃煉石為金也。補天之餘,過了幾千年丟將下來,禹時雨金三日。西方聖人用過一次,釋迦氏是也。所以祗園給孤獨長者,黃金布地,莖草可化丈六金身。只是莖草難覓耳。我家祖師傳的丹訣,盡在《道德經》上,只是『玄牝之門』,人便參不透。玄,黑也;牝,母也。水生金,水母以金為子。然孤陰不長,故以火配之。即如儒教燒煉,全在《易經》一部,別的算應了人事,惟顯示人以「鼎」「革」二卦。鼎即丹爐,爐中成造化,故繼之以革;革,變也。唯恐修此道者疑,一疑便壞了鼎器,所以申之曰:『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山主可細參之。」

 

  論紹聞學業,似不至為此等邪說所惑,但當計無復之之時,便作理或然也之想。正欲再叩九轉丹秘訣,恰恰夏家來請,進的門來說:「本當同邀,但俗饌並非仙品,不敢唐突。賢弟告別罷。」那道人立身一拱,也不送出門來,二人徑回家中赴席。

 

  只見廚房當門設桌一張。內間生菜果品列在廚桌上,雞魚熟食,蓋在蒸籠內。夏鼎婦人及那姜氏,即在灶邊伺候。

 

  進了廚房,來到桌邊,夏逢若道:「窄狹得緊,你也不笑我。並沒外人,不妨擺將上來。」姜氏揭開蒸籠,夏逢若夫婦—一擺在桌面。二人動箸勸杯,不在話下。

 

  譚紹聞道:「品物固佳,烹調更美。」姜氏掩口笑道:「休嫌不中吃,手段限住了心。」紹聞再欲開口,夏逢若道:「家母塗殯在堂,不得入土為安,因沒一個錢,不敢舉行大事,萬乞賢弟念一向交好,幫助一二。不但我感恩,即先母九泉之下,也是承情的。濟寧這回,所得如何?」紹聞不暇多言,只說:「有限,一百四五十金而已。」夏鼎道:「零頭兒就夠我的大事。」紹聞道:「我的近況——」夏鼎瞅了一眼,紹聞忽然會意,便不肯在姜氏面前說那艱窘的話,只得說:「我幫上二十兩。」夏逢若道:「我家兒雖小,這大事得一個元寶。二十兩萬萬不夠。」紹聞道:「別的已化盡了。」夏逢若道:「添酒。」姜氏遞了一壺酒,夏逢若手中斟酒,口中說道:「我的酒,妹妹的手,多吃一杯,二十兩不夠。」紹聞道:「送三十兩來。」夏逢若已知紹聞近日光景。也就不能再多了,不敢再為求添。紹聞道:「這全鴨配薑汁味兒極好。」姜氏道:「我怕你不吃碎的,我不敢切成塊兒,所以全蒸出來。也不知鹹不鹹?」紹聞又開口說出兩個字:「不鹹——」夏逢若硬接口道:「當日你的大事,盛大哥助了一百兩。如今我這事,他不上山東去,也沒個照應。還乞賢弟美言。若是一幫助,一不幫助,事後叫他心裡難過。」紹聞急口道:「自然效勞。」夏逢若道:「兩宗事,我俱磕頭。」早已離座磕下頭去,紹聞急挽不及,早已連叩了起來,說道:「明日行殯事,這個客要住下。妹子就替我管待。」姜氏道:「自然哩。」

 

  日色已晚,雙慶來接,在門外喊夏叔。夏逢若出外照應,回來說:「與雙慶幾味葷素,叫他在後門樓下吃一杯。」自去搬了廚桌,送在後門。紹聞道:「不消。」姜氏早近桌邊,揀撤幾碗剩饌,紹聞也替揀,姜氏笑道:「這樣好。」紹聞道:「一碟也罷。」夏鼎回來,哈哈笑道:「小家子從來待不慣客,並沒個犒從席兒。可笑,可笑。」少頃二婦重熱了,夏鼎自己掇盤送去,紹聞道:「小廝們擔不起。」夏鼎道:「比不得府上。」一面掇盤,即叫自己婦人道:「你就提的酒來,叫慶相公吃。」那婦人只得送酒去。廚房單單撇下姜氏、紹聞二人。

 

  紹聞低聲道:「後悔死我!」姜氏歎道:「算是我福保」只剛剛說了兩句話,夏鼎兩口一齊進來。這紹聞本是極難為情。

 

  那姜氏低頭不語,不像從前笑容,只是弄火箸畫地。

 

  那雙慶吃完,早已自送壺碗到廚,說:「咱回去罷?」紹聞也無可為詞,只說:「就走也罷。」夏鼎道:「房屋窄狹,難以留祝到他日行殯事,就在馬姐夫家住幾天。只是兩宗面許之事,我是日日懸望的,千萬賢弟留心。我異日必有所報。」

 

  紹聞少不的回首謝擾,向逢若夫婦為禮,又向姜氏作揖。姜氏斂衽道:「不作揖罷。」一同出來,到了後門。夏鼎婦人趕來說:「妹子說,馬姐夫前院可以留客,就不住下,也吃杯酒去。」

 

  夏鼎那裡肯留,說道:「異日住幾天哩,全不在此一時。」紹聞回首作拱,只見姜氏也站在後門裡看送。紹聞又回首拱了兩次,悵悵然復由盧家巷口而回。

 

  看官須知,此一段非作者樂以撩雲撥雨之詞,自褻筆墨,此中有個緣故,有詩為證:婉暱私情直類憨,後門延佇寄心談;娶妻未協齊姜願,卻是株林從夏南。

 

  又有詩曰:

 

  堪嗤世上喜干親,兄妹衷腸強認真;

 

  聖教夫妻猶有別,夏男姜女是何人!

 

  且說譚紹聞自盧家巷轉回家中,不待上燭,解衣就寢。家中以為席上帶酒,冰梅伺候暖茶解酲。豈知那譚紹聞別有寄想,巫氏也不暇去深問。輾轉反側,真正是明知鶯燕均堪愛,爭乃熊魚不可兼。直到四更時分,方才入夢。

 

  到了次日,雙慶兒持書一封,說是婁師爺那邊來的。紹聞拆開「濟寧署封發譚世兄手展」封皮,內有帖云:昨發程濟署,連日風恬日霽,履道坦吉。不卜可知。附言者,尊篋順車繼回,封簽粘固。弟恐路途遙遠,或致磕擦,包以粽皮,囑令沿路貯放留心,料無他虞。外程、孔、張、蘇書四封,想已代為轉致。馹馬駑駘,不慣鞍轡,或致有乖驅策。

 

  況去役以陡症即旋,未得送至祥符,大人甚為憂心,屢告弟輩,未知曾否奔逸。諒世兄馭之有方,自當款段入裡門也。祈令德喜轉送北門,備舍下旋磨之用。別來一日為長,順修蕪楮,奉候台祺。餘情依依不啻。

 

  世弟婁樸樗同頓首具□月□日

 

  紹聞看完,說道:「昨日叫鄧祥北門送馬,去了不曾?」

 

  雙慶道:「咱家草料欠缺,彼時即送過去。」紹聞此時急解開護書,拿出書四封,叫雙慶道:「與你兩封書,一封是蘇爺的,送到他家;張爺這封書,送到小南院。張宅有人看小相公來,叫他自己帶回。再叫蔡湘、鄧祥去北門抬箱子去。」

 

  雙慶去不多時,回來說道:「蔡湘、鄧祥不去。他說,咱的車子壞了軸頭,不曾收拾,卻叫他兩個抬,怕抬不動。北門自然送的來。兩個在那裡埋怨哩。依我說,胡同口有張宅現成一輛車,不如大叔把書送到,親自問他一聲,速去早來,不誤張奶奶回去。」譚紹聞自知家貧奴僕欺,也不敢深問蔡湘、鄧祥埋怨的話。在雙慶手中接過張宅的書,說:「那封書你送到蘇宅去。」於是出的後門,到小南院門首,問道:「南馬道有人在此麼?」卻見張正心出來。二人作揖為禮,紹聞道:「弟昨赴濟寧。婁師爺有府上一封書,即煩帶回。」張正心道:「午後即帶回去。因舍弟一天多不甚肯吃乳,家伯母來看,傍晚方回。即住下也不定。」紹聞道:「既是傍晚方回,把車暫借一用,到北門內,把兩個皮箱撈回,全不誤世兄事。」張正心道:「現成的,即叫小價趕去,只要世兄著人引著。」只聽內邊廚嫗道:「奶奶叫大叔哩。」正心接書,二人拱手各回。

 

  紹聞到家,安排蔡湘隨車北門去接皮箱。把程宅的書,裝在袖內,帶原封銀二十兩。徑向程宅來。路上打算,許多未見此位老叔,辜負了一向關切。今承恩師之命,兼送書銀,準備要滿受氣。只往後多走幾回罷。

 

  及到程宅門首,逕自進去。恰遇程嵩淑在廳上,看刻字匠刻板。程績也在那裡校字。上前恭敬為禮,程嵩淑道:「賢侄久疏此地,今來必有事體。咱去東書房說話。績兒,你叫人送茶,可自上學讀書去。」紹聞見話頭,面上不甚親熱,少不的跟了上東書房來。

 

  及到書房坐下,紹聞把濟寧書筒呈上,並取出銀二十兩,放在桌面。程嵩淑將書拆了一看,又把詩序看了,只說:「好。」

 

  紹聞道:「這是老師幫老叔刻書銀二十兩。」程嵩淑道:「存祝」茶畢,程嵩淑道:「貴老師容顏何如?」紹聞道:「比在家微覺老像了。」嵩淑點頭道:「也該老像了。你在濟寧,何時起身?」紹聞道:「前月二十四日。」嵩淑道:「到家幾天?」紹聞道:「今已五天。因有小事,未得送書來。」嵩淑道:「送來就是。」此後便不復他有所問,只是默然對坐。紹聞自覺得無情無緒,又不敢遽然言去,少不得另為搜尋,問道:「刻版一面幾行?」嵩淑道:「九行。」紹聞道:「一行幾個字。」嵩淑道:「二十個字。」紹聞道:「圈點呢?」嵩淑道:「都包在內。」紹聞道:「批語哩?」嵩淑道:「與大字一樣算。」紹聞道:「煮板的柴,寫板的紙,都是咱的麼?」嵩淑道:「自然。」紹聞道:「何處匠人?」嵩淑道:「江南。」

 

  一問一答。聽來俱是有聲話,細想仍然無字碑。

 

  卻說紹聞進門,唯恐苦口責懲,到了此時,淡淡無味,卻又以見責為幸,因提個頭兒,以為受教之端,說道:「小侄一向所為非禮,未免家業有損,因此遠赴濟寧,倒虧損起老師來。」

 

  嵩淑道:「師弟相好,原非異事。」紹聞道:「到路上遇見截劫,險些干係性命。」嵩淑道:「出門自宜小心。」紹聞見程老叔這個光景,自知開罪已深,也不敢再為多談,又強坐了片時,告辭道:「小侄去罷。」嵩淑早已立起身道:「不坐了?」紹聞道:「回去罷。」離座起身,嵩淑隨後相送。出了大門,嵩淑拱手,紹聞背手彎身作別。

 

  恰好王象藎到面前,一面稟程爺安,一面說:「我集上賣菜,才聽的大相公自濟寧回來。急向家中去看,鄧祥說大相公往程爺這裡來,所以急轉到這裡。」嵩淑喜道:「王象藎你好呀!」王象藎道:「小的不敢當此一問。」嵩淑道:「你且跟相公回去,說完你的話,我還與你有話說。我在家等你,你可就來。」王象藎答應了一個「是」,主僕相隨而歸。

 

第七十四回 王春宇正論規姊 張繩祖卑辭賺朋

 

  且說譚紹聞主僕到了家中,王隆吉正與姑娘王氏在堂樓說話。紹聞進樓,王象藎立在門外。

 

  表兄弟為了禮,王隆吉道:「聽說你從濟寧回來,特來一看。」紹聞道:「多謝關心。」王隆吉道:「在路上受了驚懼,方才姑娘對我講了,好不怕人。想是起的太早,自不小心。」

 

  紹聞道:「像是咱城人,一個叫謝豹,一個叫鄧林,一個叫盧重環。同行合伴,不料他們見財起意。」王隆吉道:「他肯對你說真名子,叫你指名拿他麼?」王象藎道:「那就不是名子。」紹聞道:「口語卻真是咱河南人。」王象藎道:「天爺呀!

 

  咱若是陝西人,他就是關中話;咱若是山東人,他就是泰安州話,這叫做『咬碟子』。俗話說:盜賊能說六國番語。怎的便與他答識上了。」紹聞道:「不是我,都是德喜勾搭上他們。幸我騎的是驛馬,德喜幾乎喪了性命。」王象藎道:「師爺怎敢放心,叫相公兩個回來。」紹聞便把差人送到的話藏起,說:「大家看著不妨事。」王象藎道:「『看著不妨』這四個字,也不知壞了多少大事。」王隆吉道:「即如你舅,如今有信來,說蘇州起貨,前五日要到汴梁。如今還未到家。我心中這個焦法,抓耳撓腮,也不敢對你妗子說。」王氏道:「你爹爹久走南邊,有啥怕處?」隆吉道:「姑娘不知,船上更比旱路擔心。我常常勸爹爹不用出門罷,上了幾歲年紀,家中也頗可以過的日子,不如在家。爹爹不肯靜坐,只說坐吃山空,日子便難過。」

 

  王氏道:「你家便漸漸夠過。這邊便一日難似一日,南鄉地七八分也清了,城內市房還有什麼哩。像你姑夫在日,我何嘗管這米面柴薪的事。你姑夫去世,我也沒有管。今日想著管,竟是管不上來。」王象藎道:「奶奶正是因平日不曾管的慣。自今以後,便要整理家務。」王氏便住了口。紹聞向王象藎道:「你該向程爺那邊去。」王象藎道:「程爺在家等著我,我該去了。」王象藎去訖。

 

  紹聞道:「前日若叫王中去,路上未必遭凶險。」隆吉道:「到底該叫他還進來,你舅常對我說這話。」王氏道:「那王中一百年單會說這一號兒話,不管人受哩受不哩。」隆吉道:「姑娘要知道,口直的人心裡無弊。他先說的那話,我聽的也覺在理。」王氏無言,少遲問道:「王中如今上程家去做什麼?」紹聞道:「程叔叫他說話。」王氏道:「這王中全吃虧你爹這一班朋友,誇哩他不認的自己。」王隆吉道:「天下自己不認的自己的人,多是吃誇的虧。但王中性子耿直,無非一心為咱家事,畢竟叫他進來才好。王氏道:「家中這半年,還像光景麼?鄧祥、蔡湘、雙慶、德喜,個個要走,無日不強嘴。

 

  福兒聽的,也只裝得沒聽的。再添上王中,一家子一發難動轉,也養活不起。」隆吉道:「水淺魚不住,這也無怪其然;老鴉鴨鵲揀旺處飛,他們自然要展翅哩。但我看王中那人,倒不論主人貧富,一心向上,甚為可用。他們既要走,就開發他四個走,叫王中進來。」王氏道:「他每日賣菜有了私積,也不肯進來。況且家中也萬萬養不起這一干人。」隆吉見姑娘說話蠻纏,也不敢過為剖析。且又憂慮父親未回,起身要走。王氏母子打算款待,也不豐盛,亦不敢留,相送而去。

 

  紹聞因說起孔宅送書一事,王氏道:「你前丈人,選了什麼州州判。前日來拜別,你也沒在家,也沒一分盤費去送,還像親戚哩。聽說前月二十日上任去了,你二岳叔跟的去。他家沒人在家,不去也罷。」

 

  紹聞正在徘徊,忽然雙慶來說:「軒上有幾個客等著說話。」

 

  紹聞道:「什麼人?」雙慶道:「左右是幾個討債的。」紹聞道:「你去對他們講,我沒在家,上文昌巷去了。」雙慶道:「他們知道大叔在家裡。」紹聞道:「若不是孔爺上任走,我此時不真真在文昌巷麼?你該怎的說呢?」雙慶道:「真真不在家,那便罷了。現今在家,我不會說瞎話。」王氏道:「央你哩,說這句不在家哩話,有何作難。」紹聞道:「快去罷,再遲一會便不像了。咱不是沒銀子,只是還不曾打算怎的一個還法。」雙慶微笑而去。不多一時,果然聽得哄的去了。

 

  總因紹聞負欠已多,有找過息的,有還一半的,有本息已完微有拖欠的,有新債未動亳分的,二百五十兩,除了承許夏鼎三十兩外,大有杯水車薪之狀。抑且常山之蛇,不知該擊何處;山陰之道,不知應接何方。所以主意不定。想了一晚,只得上盛希僑處討取前項,並可把夏鼎求助之意轉達一番。

 

  次日,帶了雙慶,上盛宅來。滿相公迎進賬房,齊口便說:「你是取那一百二十兩來了?」紹聞道:「實不相瞞,原為這個。」滿相公道:「他前月十五日已上山東去了。因那裡舅老爺浙省上任,寄書叫他去說要緊話。他對我言明,你若取銀子,等他山東回來,萬不能誤你的事,叫你心下休掛念。忽昨日有字來,說是往浙江送家眷,來人說,這是他在舅老爺面前,討出的差事,原是他要去看看西湖的意思。」紹聞大失所望,只得強說幾句,悵然而歸。

 

  又過了一日,巳牌時分,那王春宇自蘇州販貨回汴,聽得外甥濟寧歸途遇賊的話,卸完了載,交與隆吉管待腳戶,騎了騾子,來看姐姐外甥。包了些南省東西做人情。進了後門,叫了一聲紹聞,逕上樓來。

 

  卻見興官兒在樓台上坐個低座兒,手拿一本《三字經》。

 

  看見王春宇,扯住衣服叫道:「舅爺,你對我說一行,我念。」

 

  王春宇低頭看道:「『融四歲,能讓梨。』好孩子,跟我來。」

 

  扯著小手,進的樓來。與姐姐見禮坐下。王春宇顧不的說別的話,先取了荷包、手巾、香袋、帶子,笑道:「我不曉的你肯唸書,沒有與孩子帶些筆墨,算舅爺老無才料。再次與你捎好筆好墨。」這興官接過來,扭頭就與舅爺唱喏。紹聞已到,說:「還不磕頭謝舅爺。」王春宇喜的沒法。

 

  只見興官把四樣東西,交與王氏道:「奶奶給我收拾著。」

 

  依舊拿起書來,指著道:「舅爺再念與我一行。」王春宇又念一行,興官仍欲樓台上去念。王春宇又喜又驚道:「你爺爺若在時,見這個孩子,一定親的了不成。」王氏道:「他爺若在,未必——」便住了口。王春宇那裡深聽,又扯住問道:「誰教你讀書?」興官道:「蔡湘,書也是他給我買的。」王春宇道:「你爹沒對你說麼?」興官道:「爹顧不著。我尋不著蔡湘,就認不的,不得念。」這王春宇聽了這一句,不覺怒從心起,站起來說道:「紹聞,你這個人,天地間還要得麼?當日你爹爹在時,為你這個讀書,只是心坎中第一件事。今日你這孩子,才會說話,便會讀書,這就是世代書香人家千金買不來的珍寶。

 

  怎的書是家人買的,字是家人教的?你這個畜生,豈不是上虧祖宗,下虧兒孫的現世報!」這句話早觸動了王氏護短的舊症,卻又不肯得罪自己的胞弟,說道:「舅爺也不必恁說,像如姑爺在日,也不曾見得讀書什麼好處;像舅爺把書丟了,也不見如今不勝人。」王春宇把頭點幾點,歎道:「姐姐呀,兄弟不曾讀書,到了人前不勝人之處多著哩。像如咱爹在日,只是祥符一個好秀才,家道雖不豐富,家中來往的,都是衣冠之族。今日兄弟發財,每日在生意行中,膺小夥計的爺,騎好騾子,比爹爹騎的強,可惜從不曾拴在正經主戶門前;家下酒肉比當日爹爹便宜,方桌上可惜從不曾坐過正經客。每當元旦焚香、清明拜掃時節,見了爹爹神主、墳墓,兄弟的淚珠,都從脊樑溝流了,姐姐你知道麼?」王氏道:「一輩比不得一輩,誰家老子做官,兒子一定還做官麼?」王春宇道:「官可以不做,書不可以不讀。像姑爺這樣門第,書更不可以不讀。」王氏道:「世上只要錢,不要書。我是個女人,也曉的這個道理。」

 

  王春宇被女兄纏絞急了,說:「咱爹不讀書,姐姐先不得享譚宅這樣福。」王氏道:「如今福在那裡?」王春宇道:「都是紹聞作匪,姐姐護短葬送了。」

 

  不言樓上姐弟爭執,單說東樓下巫氏聽的,向冰梅道:「冰姐,你聽王舅爺胡說的。像俺曲米街,如今單單俺巫家與王家是財主,兩家倒不曾讀書。前月俺家不見了騾子,值五六十兩銀子。後來尋著,與馬王爺還願唱堂戲,寫的伺候大老爺昆班。真正城內關外,許多客商、住衙門哩,都來賀禮,足足坐了八十席。誰不說體面哩。」冰梅也少不的答道:「好。」

 

  心中卻想起當日孔慧娘賢明,喉中退悲,眼中縮淚,肚內說道:「只苦了我,再不得聽一句明白話。」

 

  再說王春宇在樓上想了一想,也就不肯再往下說,只道:「紹聞,紹聞,我說的你都句句明白,憑你怎的昧住良心做去。家業也如此凋零,門戶也如此破落,我不過是你一個親戚,我該把你怎的?隨你罷!走,走。」這王春宇也不料今日送蘇州物件,問濟寧驚恐,卻被興官念《三字經》,弄得姐弟、舅甥,不樂而散。紹聞送王春宇去後,不上堂樓,逕回自己臥房來。冰梅揭開布簾,紹聞進去,同巫氏坐下。冰梅送過茶來。興官提一包蘇州物件,說:「奶奶說,這是舅爺與娘及姨媽送的人情。」

 

  冰梅接來遞與巫氏,巫氏看了一遍,俱是一色兩樣,說道:「興官,都給了你姨媽罷,我不要。」冰梅揭開板箱,貯放在內。

 

  巫氏道:「興官,拿你的書來,我對你說。」興官道:「娘認的麼?」巫氏道:「《三字經》上字,還沒有唱本上字難認哩。我念與你,再不用尋蔡湘。」興官果然堂樓去取書。紹聞道:「我就把興官交與你,你就是他的先生。只不許先生抹牌看戲,誤了工夫。」巫氏道:「今做先生的,單單好這兩樣兒。要叫我斷,只要多添束金。」紹聞笑道:「學生才上學念《三字經》,一年四兩頭罷。」巫氏道:「太少。」紹聞向冰梅道:「你也算一位女東,你再幫些。」冰梅看這光景,卻有當年孔慧娘情致,自此夫妻心中,便添上興官唸書一件事,因笑答道:「我幫些慇勤罷,捧臉水,泡茶,早晚不誤。」紹聞道:「太空了,還問你要些所以然。」冰梅道:「我一年與先生做三對鞋。」巫氏道:「那我就依了。」興官取書轉來,紹聞道:「興官,磕頭上學。」興官果然磕頭。巫氏就念了三四行,卻念了一個別字。紹聞哈哈笑道:「先生不通,要退束金哩。」

 

  巫氏道:「你還沒給,我退什麼?」冰梅道:「東家擔待著些罷。」臥房笑成一團。

 

  原來巫氏好處,一向待冰梅全無妒態,亦知撫興官為子。

 

  只因生長小戶,少見寡聞。且是暴發財主,雖閨閣之中,也要添愚而長傲。一向看戲多了,直把不通的扮演,都做實事觀。

 

  所以古人擇配之法,但問家室,不計妝奩,正是這個意思。

 

  這妻妾樂,本可暫忘逋久。忽然雙慶來道:「軒上有客。」

 

  紹聞以為必是索債之戶,先問是誰,雙慶道:「張相公。」紹聞以為必是張正心,須看看去。

 

  及到軒上,卻是張繩祖。紹聞見了,為禮坐下。張繩祖道:「久違教了。」紹聞道:「彼此渴慕。」張繩祖道:「我今日此來,先要說明,我若要有一毫像當年哄賭騙錢之意,今生不逢好死,來生不能如人!」紹聞道:「何至出話突然若此?」

 

  繩祖道:「對真人不說假話,我近日光景大不行了。當初因家中貧乏,不得已開賭窩娼,原是自圖快樂,也就於賭博之中,取些巧兒,充養家用。誰知錢不由正經路來的,火上弄雪;不由正經路去的,石沉大海,日減月削,漸漸損之又損,而至於無。昨年把你睡過的那座房子也塌了一間,客房有幾處露著天,再沒賭家傍個影兒。想一日抽三五十文頭錢,糴一升米,稱四兩鹽,也是難的。實不相瞞,那饑字的滋昧,也曾沾過有一二分光了。不得已,上湖廣敝世兄任裡走了一回。誰知到了任所,恰遇敝世兄告了終養要回籍去,接手是個刻薄人,百般勒掯,城池倉庫,一概不收。若是調升,他也不敢如此。所以上游大人惱了,委了兩縣盤查,平復交代,足足把個宦囊,坑了一多半子,方才出甘結。真正是我的晦氣,敝世兄為我遠去投任,心餘力歉,雖有所贈而歸,除了來往盤費,衣服行李之需,所餘不過二十金。叫了些泥水匠人,先把房子收拾了,好為下文張本。不過是還吃舊鍋粥罷。誰知我老了,人也不朝趨。王紫泥考了下等,也就不多見人。他令郎輸的偷跑了。平日幾個小幫閒,也都抱了琵琶上別船。昨日有新下水的,自來投充,卻也好招牌兒。爭乃無人走動,仍轟不起來。我心裡想著,你畢竟是此道中有體面的,我雖說不通,也該還記得有個『伯樂一顧,馬價十倍』的話。萬望賢弟念老憊無路之人,不惜屈尊。

 

  你但一到,自然一傳十,十傳百,或者轟起來,我再胡吃幾年飯死了,把一生完賬。」紹聞道:「我也以實告,我今日較之當年,已減卻十分之七八,也就沒什麼想頭了。自古云:『不見可欲,其心不亂』我到那裡,豈能自己有了主意?後來銀錢不跟,難免羞辱。這事萬不能的。」張繩祖道:「誰想你的什麼哩。我若想你的錢,真正是一隻犬、一頭驢。俗話說:『娼妓百家轉,賭博十里香。』不過說是譚相公到了,人的名,樹的影,起個頭兒。人人漸曉的張宅房子仍舊,家中留下一個好粉頭,我就中吃些餘光。是叫你惜老憐貧,與我開一條活路的意兒。」紹聞道:「腰中有錢腰不軟,手中無錢手難松。我實向你說,方纔你來時,說一聲有客,我心中還嚇了一驚,怕是要賬的。今日我已是這個光景了。不是我心硬,只是我膽怯;也不是我膽怯你,只是我膽怯鋪家。」張繩祖道:「你說這話不虛,我經過。那些客戶,還完了他的債,過幾日就不認的他;若是欠他的,去不三十步遠,就認的是他。但只是我今日委實無人可央,只得央你,千萬走動走動。」

 

  紹聞本是面軟之人,被張繩祖這個胡纏,況且有個新妓,方欲允諾。忽然有人在外問雙慶道:「你大叔在家麼?」雙慶道:「在軒上。」紹聞道:「老哥,只等的有人要賬,方曉得我不敢去的原由。」二人扭頭一看,你說是誰?原是夏鼎。上軒各為了禮,張繩祖問道:「滿身重服何來?」夏逢若道:「先慈見背。」張繩祖道:「遭此大故,失吊得很,有罪之極。」

 

  夏鼎道:「諸事倉猝,不及遍訃,總要好友見諒。」紹聞道:「張大哥新收拾房屋,招架了一位美人,邀我往那裡走走。我說我的近況,不敢更為妄為。張大哥執意不依。你說去的去不的?」這夏鼎因想叫紹聞助賻,好容易設下姜氏局陣,備下酒席,方有了許諾,若要沒星秤勾引的去了,豈不把一向籌度,化為烏有?此正如店家留客,豈容別家攤鋪;婦人爭寵,又那許別房開門。口中慢應道:「你看罷。」張繩祖道:「你還不曉的我的近況,夏逢老呀,我比不哩當日咱在一處混鬧的時候了。老來背時,沒人理論。近日新來了一位堂客,很使得,叫譚相公那邊走走,賞個綵頭,好轟動些。」夏逢若道:「是了,你家塑了新菩薩,要請譚賢弟開光哩。」張繩祖道:「啥話些!你沒看你穿的是何等服色,口中還敢胡說白道的。」夏逢若大笑道:「我卻不在乎這。」因向譚紹聞道:「你遭遭都是沒主意。老沒那邊,你去的是一次兩次了,何必問人?」只此一句話,紹聞堅執不去了,只說:「我閒時就去。」張繩祖道:「何日得閒?」夏逢若道:「老沒,你還聽不出這是推辭的話,只管追究是怎的?」張繩祖見夏逢若阻撓,料這事再沒想頭,只說了三個字:「狗肏的!」起身就走。

 

  紹聞送出。夏逢若也不出送,候的紹聞回來,笑道:「一句話就撒開了,你偏好與他饒舌。他那邊是去得的麼?」紹聞道:「當日是誰引的我去的?」夏逢若道:「閒話提他做甚。只是我前次不該請你,昨夜賤內對我說,那人對他哭哩。你可把前日慨許之事,及盛大哥處說項一宗,見個的確,我就備席單請你。只在你吩咐,要還吃全鴨,我就弄的來酬你。只說如今銀子現成不現成?我先討個信兒,回去好對賤內說備席。他也做不上來,只得還請乾妹子幫忙。也是我舊年說了一場子媒,你兩個都捨不得開交。若結一對露水夫妻,就把舊日心事,完卻了一宗。我死了也甘心。」

 

  這正是:

 

  借花獻佛苦蠻纏,萬轉千回總為錢;

  伯樂不將凡馬顧,萱堂那得入牛眠。

 

第七十五回 譚紹聞倒運燒丹灶 夏逢若秘商鑄私錢

 

  卻說夏逢若開發了張繩祖,意欲紹聞稱出銀子,當下便到手中。紹聞卻道:「實在此時千孔百瘡,急切周章不開。原有一百五十兩,尚不曾拆封。待我少暇,統盤打算,某號得若干可以杜住口,水銀濺地,雖不滿他的孔兒,卻也無空不入。此中自然有你的。難說昧了承許的話不成?但當下不能,改日我自送去。」夏逢若道:「誰說賢弟昧了的話?但早到手一日,便有早一日的鋪排;賢弟既要親送,也要定個日期,我預備飯,好央人造廚。」紹聞道:「不過三五日以內。」夏逢若也不敢過為迫逼,因問:「盛大哥的話呢?」紹聞道:「正是他弄的人作了難。」夏逢若驚道:「他說不助我麼?」紹聞道:「誰見他來?他身上還有我一百多銀子。他如今上山東,又上西湖去了。所以我如今打算不來。」夏逢若道:「這就一發單靠住賢弟,我的事,真正成了一客不煩二主。我走罷,連日在家恭候。」

 

  相送出門,紹聞自回家中。到了東樓,果然興官在巫氏床上坐著念《三字經》,冰梅一旁看著。紹聞道:「先生上那裡去了?」冰梅笑道:「像是後院去了。」言未已,巫氏進樓來,向盆中淨了手。紹聞道:「不成先生,這樣的曠功。」巫氏笑道:「你看看學生是念了多少,還敢說先生曠功?念一行他會一行,念兩行他會兩行。這後邊我有許多字不認的,又不敢胡對他說。興官兒,把你的書,叫你爹念與你一張。」紹聞笑道:「先生倒央起東家來。東家若有學問,不請先生了。像你這樣的白不濟的學問,便攬學教,就該貶你女兒國去。」冰梅笑道:「說正經話罷。興官,你叫你爹念與你幾句。」原來冰梅方曉的所生之子,是個過目不忘的聰明孩子,好不喜歡。又想起孔慧娘臨終時,叫抱興官兒再看看的話,心中暗暗悲酸。

 

  少時,王氏叫興官同睡。興官把書交與巫氏,放在桌上,自上樓去。此下妻妾安寢。惟有紹聞在被窩內自為打算,這隍廟後助喪銀子,不給他不行,卻也萬難三十兩。姜氏雖未偕伉儷,卻令人柔腸百結,再見一面敘敘衷曲,或者可少慰人心。

 

  拿定主意,次日要上隍廟後,把這宗心事了卻,回來好清楚還債的事。

 

  次晨起來,解開濟寧包封,千斟萬酌稱了十八兩。飯後徑由耿家大坑,向夏家來。到了後門,問道:「夏大哥在家麼?」

 

  夏鼎內人出來,見是譚紹聞,請進家中,當院放個杌子坐下。

 

  紹聞道:「夏哥哩?」婦人道:「他跟馬姐夫往城西尤家樓吊紙去了。」紹聞道:「前日討擾之甚。」婦人道:「惹譚叔見笑。」紹聞道:「尤家樓是何相與?」婦人道:「那是馬姐夫前丈人家。如今埋他丈母,馬姐夫是女婿,自是該去的。咱這邊前日有喪,尤家來弔孝,今日還禮,所以一搭兒去。」紹聞道:「前院姜妹子去了不曾?」婦人道:「就是請譚叔的次日,尤家趕車來接的去。這姜妹子算是尤家續閨女,如何不去呢。」這紹聞方覺得昨晚夏鼎的話,有些兒不甚作準。但既已到此,只得了卻一層公案。況夏鼎不在家,也省的饒舌,因於袖中擻出十八兩銀子,放在杌子上,說:「這是我助埋殯伯母銀子,待夏哥回來交明。」婦人道:「真是虧累譚叔,等他回來我說就是。」紹聞出門,只覺拋卻牛毛足色的寶貨,那曾見蛾眉半掃的佳人,四外一望,好不寂寞。真正是:溫溫無所試,忽忽如有失,蹙蹙靡所騁,悵悵其何之。

 

  紹聞自夏家出來,悵無所適,卻難久停。忽的想起隍廟道士,未知曾否他去,不免閒談半日,聊作避債之台。俟至日夕,回家未遲。因此徑向隍廟後門來。

 

  仍到舊日所坐之院,只見門上新寫個聯兒:黃庭可詮,且自住過年去;白石堪煮,還須等個人來。

 

  紹聞徑進房內,只見那道士坐著看書。旁邊一個門徒,在地下弄杵臼搗藥。禮畢讓座,紹聞即坐於道士之位,看那展的書卻是《參同契》,研朱新批,都是「嬰兒奼女」話頭。道士道:「此書即是貴儒教先賢,也是都有註釋的。」即命門徒拿本頭簽,在套內放過。又說:「山主滿面福氣,將來閣部台館,俱屬有分。但臥蠶之下,微有晦氣,主目下事不遂心些。可驗過麼?」紹聞道:「驗過。」

 

  門徒捧茶來,道士斥道:「這樣尊客,可是這等磁甌子及這般茶品待的麼?可把昨年游四川時,重慶府帶的蒙頂煎來。」

 

  少時,門徒稟道:「文武火候俱到,水已煎成。」那道士到內邊,只聽得鑰匙聲響,取出兩個茶杯,乃是銀器,晶瑩工致。

 

  把一個金瓶內茗葉,各傾杯內。門徒注了開水,合上蓋兒,分送。少刻讓飲,紹聞擎杯微嗅,不覺歎道:「真仙品也。況器皿精貴,尤屬平生未經。」道士道:「山主見獎,即便奉贈,聊備早晚啜茗之用。」紹聞道:「銀杯製造精工,不覺矢口讚美。倘說見賜,豈不顯得俗士奇貨?」道士笑道:「方外野人,塵心久淡,竹杖芒鞋之外,俱為長物。況這些物件,在貧道乃是取之不盡而用之不竭的,何足介懷。」紹聞問道:「仙長何以取攜甚便?」道士道:「山主有所不知,大凡天地間,只有兩等異授,一曰劍術,一曰丹訣。通劍術者,飛刀刺人;通丹訣者,點石成金。當日從仙師秘授,兩般都教。貧道嫌那劍術,多是替人報仇,愛這丹訣,能周人濟厄。劍術近於義俠,畢竟有些殺戮氣;丹訣原屬仁慈,況且足以資自己遨遊五嶽之用。所以單學燒煉。前日上京時,路過南陽玄妙觀小住,遇見一個寒士,貧而苦讀。貧道相他,是個科第人物,助了他一爐。想此時已不窮了。回去還要看他。」紹聞道:「老仙長既好度厄蘇困,實不相瞞,我原是祥符一個舊家,先世累代仕宦,只因少年心嫩,錯為匪人所誘,今日漸入窘乏,不知還可扶救否?」

 

  道士道:「原屬不難。但貧道此時,心厭省城煩囂,意欲上江西匡廬、浙江雁蕩兩處名山遊玩一番,不能討暇。等待他年再遇緣罷。」紹聞道:「燃眉正急,全賴及時扶拔。若待他年,未免『枯魚之肆』矣。」道士道:「這也有個緣故。貧道原是恬淡寡慾的。可惜這個頑徒,道行未深,經過京城繁華地面,信手揮霍。那一日禮部門前,遇見一宗可惜可憐之事,他傾囊周濟了,到如今丹母已是不多。雖雲一可成十,十可成百,但寸荄之草,逕動一番爐灶,不如暫且罷休。」紹聞道:「丹母卻還不難,中求仙長略展靈術,好俾涸轍生沫。」道士道:「山主情詞懇摯,義所難辭。但此事最要機密。省城官員叢集,萬一洩漏天機,他們硬加以左道之名,在貧道原不難飄然長往,山主未免就有違礙。」紹聞道:「此事還須仙長指示,好成一個萬全無弊之法。」道士道:「這也不難。貧道兼通陽宅,不如以看陽宅為名,光明正大投啟來請。至於燒丹之事,要奪造化,全憑子時初刻,自有運用。但丹爐最怕心中有個疑字,外人犯了沖字。若遇見生人便沖了;爐邊但聽得寡婦、孕婦、孝服人說話,這爐子便炸!」紹聞心中打算,只要生法謝絕凶服,囑咐母親並巫氏低聲而已,還不甚難,便答道:「沖字不妨事。」道士道:「沖字不難躲,疑字最易犯,臨安鼎,還要焚香誓神。」紹聞道:「我心中萬萬不疑,不勞仙長掛念。」道士道:「丹爐有損不妨,還恐得罪神明。」紹聞道:「仙長不必過囑,明日即請枉駕。」

 

  作辭起身,道士以銀杯為贈。紹聞那裡肯受,道士道:「此乃世俗之見,萬不可存。」道徒塞於紹聞袖中收訖。作別而去,這道士依然淡淡起身一拱,門徒自為送出。

 

  到了次日,紹聞親身帶了雙慶投帖。那家中把請武當山道士來看陽宅的話,自然是說明的。

 

  第三日早晨,紹聞叫鄧祥拿了一個說帖,到南馬道張宅借車。張類村看了來帖,即將車馬吩咐停當。正好以譚宅借車為名,瞞了杜大姐,來看嬌生。到了小南院,老父幼子相會。鄧祥說了張宅車已在胡同口,紹聞也不知張類村來了,逕自叫雙慶坐車,鄧祥趕著,往隍廟請看陽宅的道士。

 

  約有兩個時辰,道士坐車垂簾而來。門徒坐在簾外。雙慶跟著。到胡同口,紹聞接上碧草軒。行李兩箱兩簍,搬在軒上。

 

  蔡湘奉上茶來,三杯分獻。紹聞道:「六安近產,景德俗磁,惶愧,惶愧。」道士道:「山崖甘泉,手掬而飲,更覺適性。貧道雖常帶茶具,其實遊戲三味。山主何須沾沾於此。」又說了些閒話。道士道:「此處像是外書房,必是山主看書之所。但照壁低而且狹,不合奎壁之像。卻無甚妨礙。請造潭府一觀。」

 

  紹聞吩咐雙慶,叫各樓關門,好候仙師細看。少時雙慶到軒,向紹聞道:「家中已安排妥當。」紹聞道:「蝸捨湫隘,不堪入目,仙長休笑,只求賜教詳明。」道士道:「據實直陳,或恐傷忌,慎勿面從而心不敬。」紹聞立身請行,道士道:「貧道行李,原不過雲水一肩,但內有要緊物件,須得相隨而行。」

 

  紹聞亦度內有鼎器丹藥之寶,囑令雙慶、蔡湘擔著,一齊進了樓院。

 

  道士四面端相,說道:「俱合爻象,並無妨礙。」到了前院,說:「府上宅第俱好。」又看了一看,說:「東邊角門,犯了大耗豹尾,只壘了不走,自可聚財發福。」一徑回轉上賬房來,紹聞已安置好兩處床帳,桌椅拭抹乾淨,地面掃的清潔,不容妄唾。蔡湘、雙慶將行李放在屋角。道士喜道:「此是府中第一聚財之處。天生蓋的合了天庫星。」紹聞道:「舊日原系賬房,單管出入銀錢。」道士道:「用此房時,錢財如火之始燃;不用此房時,錢財如燈之欲燼。萬不可冷落了這座寶庫。昨日所言忌生人、孝服、孀嫠、妊娠,千萬要謹慎。」紹聞一面吩咐廝役道:「如夏叔到了,任他喊破喉嚨,萬不可叫他進門。我再向後邊囑咐一回。」

 

  到了樓上,先向母親說:「不可高言。」王氏道:「為何不許我說話?」紹聞道:「聲低著些就是了。」王氏道:「你又做啥哩?神出鬼沒的。想是要鎮宅子哩?」紹聞道:「正是。」王氏道:「我知道了。」

 

  紹聞又上東樓吩咐巫氏,巫氏道:「那道士雪白長鬍子,像那太白李金星。」紹聞道:「你見過李金星?」巫氏道:「我見的遭數多哩。」便笑起來。紹聞急掩其口,道:「要鎮宅子哩。」巫氏道:「怎的不叫我笑?」紹聞道:「我一發叫你笑笑,笑完了再不許你笑。人家說,先生教學,學生愚笨,先生說:『我該鑽入學生肚子裡去,又怕撐壞了學生。』如今二學生卻在你這肚子裡邊,所以不許你高聲。」巫氏瞅了一眼說:「你說的不中聽。」紹聞道:「說正經話,黃昏以後,不可高聲。」巫氏道:「我睡了從不發囈聲,不用你說。你各幹你的事。」冰梅道:「你念與興官幾行書。」紹聞道:「我顧不哩。」巫氏道:「我有三四個字不認的,你教我認的了,我好念與興官。」紹聞慌亂指認了三四個字兒,自去款待那師徒二人。

 

  話要爽捷,書忌壘堆。當晚便燒起來。原來道士叫徒弟把自己銀子稱准一兩,配些丹砂、水銀,封在八卦爐內。焚了香,煨些炭火,煽動風箱。少頃爐內起出五色瑞氣,房內異香撲鼻。

 

  道士向門徒道:「凡事固要真傳,也須要經手才會。如今世上許多做假銀的,俱是邪魔外道。良心先壞,傳授更錯。連燒炭精地位,還差著哩。你須事事仔細學來,省的我遭遭費心。」

 

  紹聞一旁看著,二更後,不覺瞌睡起來。道士道:「山主不妨安歇。明早開爐,便見分曉。」

 

  到了次晨,各盥洗畢,紹聞到賬房看爐,那爐原封不動。

 

  開爐一看,果然燦耀奪目一塊雪花銀子。戥子星兒不夠用,取出舊日天平,兌上法馬,整整的十兩冰紋細絲。道士道:「五金八石,藥料也不足了。山主可拿到銀匠爐上,傾成十錠,以便辦買物件藥料。」紹聞依言,拿向一個江西銀匠鋪內。那銀匠一看,說:「是好干銀子,何處槽口。」紹聞道:「濟寧衙門的。」銀匠道:「相公昨日濟寧帶來的麼?」紹聞道:「是。」

 

  銀匠道:「衙門錢糧,如何這個樣兒?」紹聞笑道:「自來衙門銀子,大半不許人究所從來。你只管剪碎,分成十錠就是了。」

 

  銀匠如其言,傾成十個錁子,真正底縐如簇,面平如鏡。紹聞給了火錢,拿回。誇道:「仙長果然爐奪造化。」道士道:「若無此真傳,也不上北京說那助餉的話。」

 

  吃了早飯,紹聞道:「我心中想著拿出銀子,求做個銀母,燒得一燒何如?」道士道:「我有丹術,須你有丹心。若有一毫不誠,為害便不校山主先說你現有多少,且不可欺瞞一分:如一萬兩才足用,須備一千兩丹母;一千兩足用,須備一百兩丹母;一百兩足用,須備十兩丹母,隨你多寡,一總兒焚香告神。不得臨時再添,犯了再三瀆之戒。山主欲得多少使用,先定下大數。若是家中現有小數,今晚即可開爐。如小數不足,不妨急為湊辦,待小數足時,然後擇吉告神。」紹聞道:「現今有兩千三百五十兩,足以敷用。小數現今已有,不用再為湊辦。」道士道:「兩千三百有限之極,怕不夠用。」紹聞道:「已足用。」道士道:「山主既說足用,可將丹母一同獻神。萬不可許了兩千三百五十兩之數,又存那得隴望蜀之念。」紹聞道:「若是再為添辦,便到了首飾頭面地位。」道士道:「但憑尊便。請目下拿到此處,好寫仙牌焚香,告了成數,發了誓願,今晚即可開爐。」門徒道:「還少一兩樣金石藥物,須待弟子同山主去買辦。」紹聞道:「何用我去?我又不大認的。我將鑰匙開了前門,師兄自去買辦就是。」隨即開門去訖。這紹聞即將濟寧兩百三十二兩,並一包碎銀,攜到賬房。那些寫神牌,告成數,焚香指誓,不必細述。

 

  少頃,只聽拍門之聲。開門,門徒已回。包了些斑斕五色石頭,遞與道士看。道士道:「這金砂石須換去,用不的。」

 

  門徒大有難色,紹聞再三慫恿而去。遲了半晌回來,鎖了前門。

 

  到晚,封了三爐,亦如昨晚燒來。道士道:「今晚請山主同在此處歇宿。」紹聞道:「這倒不是我有疑心,反是仙長有了疑心了。」道士道:「那裡我有疑心,是叫山主看看爐中瑞氣哩。」

 

  紹聞道:「須得來去由我自便。」

 

  及到入更之後,紹聞忽聽有人拍賬房院門,出來看時,其人已到東角門黑影裡,像是老樊。紹聞跟回後邊,卻見母親、冰梅在東樓下張忙成一片。原是巫翠姐臨盆,鬧了一晚,大有難產之苦。紹聞即到前邊賬房,把道士拍了一把。道士跟到廳簷下,問道:「山主何事?」紹聞道:「老仙長通醫道與否?」

 

  道士道:「符菉,禁咒,推拿,針灸,下而望、聞、問、切,一切濟人之厄,俱有仙傳。」紹聞方道了「房下分娩」四個字,道士道:「嚇殺我也!你這話若在丹爐邊,登時房子就烘了。你自料理,我去看丹爐去。了不得!了不得!」紹聞自回後邊,另作接穩婆、問方之事。遲了一更,生了一個小相公。這家中自是張忙。

 

  到了黎明,紹聞去到賬房,只道得一聲:「苦也!」黑炭幾條,青灰一堆,綸巾二頂,道袍兩件而已。急看大門,閃了半扇。正不知何時那太白李金星,已攜仙童駕雲而去。

 

  看官要知,第一夜燒銀十兩,是照眼花,乃道士自置其中。

 

  次日換金砂石時,已將大門的鎖袖出街去,配了鑰匙。若不註明,恐滋疑團。

 

  單說這紹聞,也顧不的賬房細細察看,也顧不的鋪戶索欠,逕自大街,兩步湊成一步,急上隍廟尋那道士。恰逢黃道官早晨燒香,出了大殿,紹聞一手扯住問道:「後院武當山道人,今日可到廟中?」黃道官道:「武當山道人,聽說你請的去看陽宅了,如何又來問他?」紹聞道:「請是原來請的,拐了我兩百三十五兩銀子,夜間跑了。」黃道官道:「料走不遠,相公速追。」紹聞道:「道冠、道袍丟在我家,我明日要告你窩留左道,拐騙銀兩!」黃道官道:「他是雲遊道人,說是先祖師燒香南頂,在周府庵有相與。其實先祖師在周府庵否,今已二十餘年,誰知道?他在後院住,不過借廟中閒房,他又不吃廟裡飯。山主請看陽宅,俺也不曾作合。山主銀子放在何處,他就拐的跑了?就告在當官,也要一句一句兒對質。」紹聞無可措詞。

 

  恰恰夏逢若來道房說做齋送葬的事,見了紹聞道:「多謝盛情。」紹聞顧不的回答,忙把請道士看陽宅,即晚燒丹,早晨逃走的話,—一說明。夏逢若道:「這是個提罐子的,算你的造化低罷。我也算了造化低,白白的被他提了十二兩去,還不承情哩。」黃道官道:「譚山主還要告我哩。」夏逢若道:「告什麼。跟我到家坐坐。」紹聞也覺要告道官的話,說的無味,無以排解,少不的跟夏鼎去了。黃道官也不拱送,二人自出後門走訖。

 

  到夏逢若家坐下,紹聞面上無色,口內無言。夏逢若道:「前日我有一事與你商量,雙慶、蔡湘抵死不容我見你,誰知你上了這個天來大當。如今也不知出那門去了,此時保管六十里外。自己拳打了牙,各人嚥下罷。我前日原與你商量一宗事,若容我進去,管定我蹬開他,咱倒有宗事可做。」紹聞道:「我那日送銀子來,偏偏你沒在家。若你在家,那有這事。」夏逢若道:「正是哩。我如今想把前日的事與你說了,你那氣咽咽的,我也不敢說。」紹聞道:「說了無妨。想是我前生少欠他的。你說,你只管說。」夏鼎附耳說了兩個字:「鑄錢。」紹聞道:「罷罷罷,我再也不敢了。」夏逢若道:「賢弟,你看你那個樣兒,你等我說完了再不依。總之有我便無礙。」紹聞道:「我要回去哩。中用不中用,畢竟四外裡尋找尋找。」夏逢若道:「我送你去。到那裡看看。」一同出門,從耿家大坑回來。

 

  夏逢若走著路說道:「我把這話對你說,你到家細想。原來是一個官錢局匠人,如今擔著風匣、鐵砧子做小爐匠。他會鑄錢,與我商量,尋個主戶,深宅大院,做這一宗生意。我想唯有盛大哥家中可行,惜他上浙江去。你近日光景不好,又遭了這個拐騙,唯有此一著,可以補虛。我給你一個錢樣子你先瞧瞧,心下酌奪。」夏逢若撩衣向順袋中,取出五個錢一樹,遞與譚紹聞。紹聞接手袖了,說:「你不送罷,我回家再想。」

 

  夏逢若道:「仔細收拾,萬不可令人見,不是玩的。」兩人在雙旗桿廟前分手,那紹聞飛也似由盧家巷而回。

 

第七十六回 冰梅婉轉勸家主 像藎憤激毆匪人

 

  且說譚紹聞回至家中,鄧祥、蔡湘、雙慶已各分門路去趕那老道。德喜病癒,也向曹門追尋。那裡有個人影兒。惟有鄧祥出的南門,得了一個老者擔著箱子的信息,邁開大步,加力追趕。趕了二三十里,望著就在前邊不遠,果似一個老者。飛也似趕上。擔箱子的,乃是一個自省發貨搖小鼓子的,那擔簍子的,乃是一個賣柿子的。鄧祥好不悵然,只得鬆了回來。

 

  那紹聞家中,恰似失了盜一般。但失盜之家,這個看越牆的蹤跡,那個看扭鎖的影響,這個說狗縮如蝟不中用,那個說人睡如死不會醒,還有話可說。這被丹客拐的,並無話柄可執。

 

  紹聞聽了各路回來的話,惟有鄧祥前半截略有可聽,說到後半截乃是扯淡。又聽得人人埋怨,好不掃興。欲待向巫氏房中一睡,還有餵奶剪臍之事,只得上的樓來,把錢樣子放在冰梅梳匣之內,向冰梅床上,蒙頭而睡。

 

  冰梅上樓,來問茶水,紹聞答道:「不吃。」冰梅卻早見梳匣內放了一枝錢樹,取來向明處一看,甚為可疑:錢兒甚新,且聯在一處,從來不曾見過。那道士會燒銀子,或者又會鑄錢,必是一件犯法的東西,好待醒時再問來歷。這紹聞睡了一覺醒了,就在樓上胡亂吃些點心,又與興官同睡。挨至黃昏,冰梅伏侍奶奶安歇已畢。點上燈來,陪著小心,到紹聞跟前加意款曲。紹聞被這柔情溫潤,漸漸有了喜色。冰梅方才問道:「這五個錢怎的成了一樹,也是那道士撇下的?」紹聞道:「不是。」因提起早晨在城隍廟,夏鼎叫到他家,商量鑄錢的話:「這是他給我的錢樣子,叫我酌奪行的行不的。」冰梅細聲道:「只怕行不的。」紹聞道:「犯法的事,我心裡也想著行不的。」

 

  這冰梅見有話可入,急忙將床上被褥抖擻乾淨,替紹聞脫去鞋襪,著令坐在床上,蓋上半截被兒。雙手搦住紹聞右手,笑道:「我想與大叔說句話兒。」紹聞不覺神安心怡,笑道:「只管說。」冰梅道:「我是咱家一個婢女,蒙大叔抬舉,成了咱家一個人。這個興官兒,也還像個好孩子。前邊孔大嬸子待我好,沒有像張大爺家,弄的出乖露醜。我雖說是大叔二房,卻也年紀相當。一個窮人家閨女,賣成了丫頭,還得這個地位;生的孩子,將來還有盼頭,我背地常說,這就是我的福。只是大叔一向事體,多半是沒主意,吃虧夏鼎們百生法兒,叫大叔不得不上他的船。這也怨不的大叔。我一向也想勸勸大叔,只因身份微賤,言語淺薄,不敢在大叔面前胡說。不過只是伺候大叔歡喜,便是我的事。倘若說的一遭不聽,再一遭一發不敢張嘴。大叔你說是也不是?」紹聞也不覺把左手伸過來,四隻手搦做一團,說道:「我一向所做的事,也知不合你的心。你從來不唐突我一句,你心裡受屈,俱是我的沒成色。」冰梅道:「大叔休這樣說,我一個女人家曉的什麼?況且我原該如此做。這也不是我能通曉此理,俱是前邊嬸子臨不在時,囑咐我的話。」紹聞附耳道:「可惜了,這個賢慧人。你這個嬸子,人材也略讓些,心裡光景,便差位多著哩。」此時紹聞、冰梅早已兩體相偎。冰梅見紹聞這個親愛,料得自己話兒,有受無拒,便笑嘻嘻道:「這鑄錢的事,我心裡竟想著勸大叔哩。」

 

  紹聞道:「犯法的事,我心裡早拿定主意,是不敢做的。」冰梅道:「既然不敢,為何拿他這錢樣子?只有一點兒沾泥帶水,那夏鼎便會生米做成熟飯。」紹聞道:「鑄錢的事,我萬萬不做,你不用在心。只是目下負欠太多,索討填門。濟寧這宗銀子,又被人拐了。盛大哥還欠咱一百二十兩,他又不在家。這當下該怎的一個處法?」冰梅道:「我雖什麼也不曉,卻也為日子不行,心中胡盤算下三四條兒。說與大叔,看使的使不的。」紹聞道:「你說。」冰梅道:「第一件是叫王中進來。王中是個正經人,有了他早沒燒丹的事,何況鑄錢?他這個人,能杜百樣邪玻即令奶奶不喜歡他,咱大家周旋;大嬸子不容他,我慢慢哩勸。只叫趙大兒用心抱著新生小相公,這事就八分可行。」紹聞道:「第二件呢?」冰梅道:「第二件,把這一干人,開發了,叫他們各尋投奔。當日咱行時節,個個下力做活,還個個小心;如今咱不行時節,個個閒著,卻又個個會強嘴。況且咱家也養活不了。自古雲,添糧不如減口。他們又不願跟咱,不如善善的各給他們幾句好話,打發他們出去。與其水盡鵝飛,不如留些水兒,叫他們先飛罷。」紹聞道:「第三件呢?」冰梅道:「第三件,把前院截斷,揀欠哩多的客戶,租與他,每年以房租扣賬。咱並不要這前院子惹閒事。」紹聞道:「第四件呢?」冰梅笑道:「第四件,如今『先生』分娩了,得大叔教學。這興官,不是因我生的我誇他,大叔也見這孩子是個上材。舅爺前日讓的,句句都是正經道理。」紹聞道:「這話俱好。只是日子當下難行。」冰梅道:「只要王中進來,諸事便行。王中不進來,諸事要犯著大叔打算。如今咱家過活,頭一件是千萬休少了奶奶的腥葷。夏天只要涼快地方。冬天爐中炭火,床上棉褥。剩下的人,粗茶淡飯都可行的。只要大叔叫興官唸書,即如做豆腐賣,生豆芽賣,我也情願在廚下勞苦。」紹聞笑道:「誰去賣哩?」冰梅道:「王中可以賣的。若是鄧祥、蔡湘,俱不肯賣。至於雙慶、德喜,那一發不相干。」紹聞歎道:「將來我弄的有幾天豆腐、豆芽子賣哩!燈油已盡,咱睡罷。明日再商量。」

 

  於是解衣就寢,那棲塒棲桀的雞兒,早已高唱起來。

 

  卻說次日早飯後,已有幾個索討的,紹聞無以為償。那催賬的奚落,只得受了幾句。

 

  又過了一天,卻早夏鼎在門前推敲。雙慶開門,夏鼎帶了一個小爐匠,挑著擔子進來。雙慶道:「這是做甚的?」夏鼎道:「你家大叔要做幾件銅器傢伙,托我代尋的匠人。你向後邊說去。」雙慶到東樓前說:「前邊有客。」紹聞在樓窗裡伸出頭來,向下問道:「是誰?」雙慶道:「不過是隍廟後,還有誰哩。還跟了一個小爐匠。」冰梅扯住紹聞道:「你就說你沒在家,叫雙慶開發了他罷。」紹聞向雙慶道:「你就說我沒在家。」那知樓高聲遠,已透到夏鼎耳朵裡。雙慶出來到客廳,方欲開言,夏鼎道:「樓上叫你說他沒在家,是也不是?」雙慶道:「好耳朵!」夏鼎道:「也不是我耳朵尖,是你大叔天生貴人,聲音洪亮。快出來罷,你就說立等著說話。你家也沒有可拐的東西了,怕什麼?」雙慶回來說:「他不走,一定要見大叔哩。」冰梅在樓上說:「真正沒在家,你回復不了?」

 

  這夏鼎早在東角門口嚷道:「出來罷,不必推三阻四的。」巫氏聽見,叫老樊對說:「小孩子日子淺,不用惹生人喊叫,你出去答應他,就在前邊說話罷。」紹聞只得下樓,來到廳上。

 

  夏鼎道:「你前日把兩個破軍星圈在家裡,惟恐人知。今日正經增福財神到了,你卻又推故不出來。你今日沒一個錢,你會怕。等盛大哥回來,還了你銀子,到那時你再怕,怕的也有個道理。你跟我上賬房來。」

 

  到了賬房,銅匠正在那裡端相牆垣高低,門戶曲折。見了紹聞,為了個禮兒。夏鼎道:「此人姓何,名叫許人。你要什麼銅器,碗、盞、碟、匙,都會做的奇巧。」紹聞道:「舊的已壞,新的又做不起。」銅匠道:「舊的用不得,正好銷毀。放著沒用,毀了卻有用。我渴了,取盞茶吃。」紹聞即叫雙慶取茶。銅匠見無人在前,說道:「此處可挖爐,這邊可以開洞。鎖住前門,正好動手。」紹聞道:「這話我俱明白。但我聽說銅煙厲害,不能遮藏。兼且銅臭薰人,恐四鄰不依鬧出事來。我萬萬不敢。」夏鼎道:「銅臭是至香的,四鄰都占光彩,倒不好麼?何老哥,你把新錢取出,叫譚賢弟看看。」何銅匠果然取出二百錢來,紹聞看見輪廓完好,字畫分明,心裡又有些動火。銅匠道:「相公不必害怕。我不過佔住這所房院,出鎖入鎖,每日在街上趕集做生意。到晚回來,你有銅,我便與你鑄,算我的房租。每夜不過做百十文,又不開大爐,怕甚的。」

 

  夏鼎道:「還有一處大鄉宦宅子,此時主人不在家。等回來時,只用俺二位舉薦,大大做一番:辦銅的辦銅,買鉛的買鉛,販錢的販錢,那時才大發財源哩。如今不過小敲打兒,夠譚賢弟每天買青菜就罷。」

 

  紹聞本是一個心嫩面軟的性情,況且利令智昏,人情難免,心中便覺前夜與冰梅所說的那話,有些過火。又想盛公子回來,此事有八九分必做,他的門頭兒大,宅院深邃,滿相公又諸事通融精乖。此時若打斷了,盛宅大做的事,便難接緒推許。胸中一轉,不覺說入港來。

 

  卻說冰梅怕有鑄錢之事,見雙慶回來,便問:「你忙什麼?」雙慶道:「前邊要茶哩。」冰梅道:「你且往前邊聽聽,是說什麼。我叫老樊與你送茶。」雙慶即到賬房窗外聽的明白,回言隍廟後是說鑄錢的話。冰梅心中害怕,卻也無之奈何。

 

  方欲叫雙慶請大叔回來說話,恰好王象藎提了兩個罐兒,送來醃的鹹菜,又一籃柿子。冰梅有了主意。王象藎到堂樓,把菜交與王氏,說:「這菜園的茄子,俺家用醋酸了一罐子。這是一罐子醬黃瓜。送與奶奶下飯。」王氏道:「叫你家費心。小女兒長的高了?」王象藎道:「也會改畦薅草。大叔哩?」

 

  王氏道:「前邊有客。」王象藎道:「興相公哩?」王氏道:「在東樓上唸書。」王象藎道:「好,好。我還與興相公□了一籃柿子哩。」遂走到東樓門,聽見興官果然在樓上唸書,喜之不勝,叫道:「興相公歇歇罷,下樓來吃□柿。」冰梅計上心頭,拉著興官來接柿子。近到王象藎身邊,悄悄一句道:「前賬房要鑄錢。」興官已接柿子在手,冰梅亦拉的上樓去了。

 

  這王象藎聽這一句話,打了一個冷顫。心中想:「這該如何處的?」卻見雙慶提著茶,說:「王叔好呀!」王象藎道:「前邊是何處客?」雙慶道:「隍廟後哩。」王象藎道:「隍廟後是誰?」雙慶道:「瘟神廟邪街。」王象藎方知是夏鼎。

 

  王象藎拉住雙慶道:「他又做什麼哩?」雙慶道:「我不說,你去看看何妨。」王象藎道:「還有什麼人?」雙慶道:「還有一個銅匠。」王象藎已知冰姐之言不虛,即隨雙慶上賬房來。

 

  進門向紹聞道:「大叔好。」夏鼎早嚇了一跳。王象藎看見有幾根炭,一堆青灰,又有兩三個鍋子。卻不知那是前日燒丹灶上灰,只說見了當下的錢爐。又見桌上有二百錢。取錢在手一看,不大不小,真是一個模出的,且又新的出色。走到夏鼎面前,一手揪住孝衣,劈面就連錢帶拳打去。夏鼎往後一躲,這拳已到鼻子上,早已雙孔滴衄。何銅匠急忙拉住手。若不然,再一拳時,便不得了。王象藎罵道:「好賊子,真正忘八肏的,把俺家的家業送了,還要送俺家性命麼?我今日就與你把命兌了罷。」紹聞道:「王中,你瘋了!怎撒起野來。」王象藎道:「大相公呀!我打死這個忘八肏的,坐監坐牢,我情願與他償命。我不打死他,他要叫大相公坐監坐牢哩。這私鑄制錢,是何罪名!不如我打死他,除了目前之害,報了往日之仇。我這個命算什麼,死了全不後悔。」舉手又打將起來。夏鼎道:「王中爺!我走了就是了,再也不來你家何如?」王象藎道:「你這忘八肏的,如何能走。只以出首到官,先把您兩個忘八肏的下到牢裡,再說割頭的話。」那何銅匠聽說出「出首到官」四個字,早已提過箱爐,插上扁擔,一溜煙兒跑了。紹聞架住手,說道:「你說出首,豈不難為了我?」王象藎道:「我叫代書寫上大相公狀子,我是抱呈家人,原就是大相公出首,告這狗肏的。」拉住夏鼎往門外撈。夏鼎見銅匠走了,便道:「你說出首,有何憑據?」王象藎道:「這二百錢就是剛幫硬證。」夏鼎道:「這是我每年積攢的。」王象藎道:「你還強口!你說是每年積攢的,如何這樣新,這樣澀?咱們只宜當官去說。你不跟我去,我就喊起鄉約地保來。」夏鼎急了,說道:「王中爺,你就饒了我這忘八肏的罷,我再也不敢如此了。」紹聞氣道:「王中,王中,足夠我聽了。雙慶,你還不把這瘋子拉回去?」雙慶用力拉住,說:「王叔走罷。」王中兀自不放。

 

  紹聞掰開手,雙慶拉開。出的賬房門,還罵道:「這個活埋人看送殯的東西!我再遇見他,只以刀子攮死他完局。」

 

  雙慶拉住王象藎去了,紹聞作揖就跪,說道:「算我得罪,只磕頭罷。」於是陪禮。夏鼎也跪下,把頭點了幾點,說:「我有啥說哩,罷了,罷了。只拿水來洗洗我的鼻子,我走就是。」紹聞叫雙慶拿來盆水,夏鼎洗了,說:「賢弟,你看我這孝衣上血點子,這如何街上走?有人問我,我該說被譚府上盛價打的?我這烏龜臉,不值三個錢,可惜賢弟家法何在?」

 

  雙慶道:「你脫下來,我與你老人家用水捏一捏,不過洗淨了就罷。」夏鼎道:「胸前帶著樣子極好,這才叫做為朋友的心血不昧。」雙慶忍不住笑了。這夏鼎見雙慶笑,自己忍不住嗤的一聲也笑了。紹聞也笑了,說:「雙慶快換水來,作速洗洗罷。」夏鼎道:「這現成的水,不用換。」紹聞道:「快脫下來。」夏鼎果然脫了孝衣,遞與雙慶。雙慶接過來,只是不洗。

 

  夏鼎道:「你不洗,我自己捏捏罷。」雙慶道:「洗了不好。」

 

  紹聞道:「怎的不好?」雙慶道:「夏奶奶才不在了,這只算夏叔哭的血淚,留著一表孝心。」紹聞吆喝道:「通成了沒規矩。」

 

  要知雙慶敢於如此嘲笑者,一來夏鼎人品可賤;二來見王象藎打了客,也沒甚的意思;三來是自己想出籠,也就不怕主人煩惱。

 

  不言夏鼎洗了臉上的血,捏了衣上赬痕,自己鬆鬆的去訖。

 

  且說王象藎到後院,王氏問道:「前院吵嚷什麼?你臉上怎的白哩沒一點血色?」王象藎道:「夏鼎在前院鑄私錢,這是大犯王法的事兒。我真真恨極了,把他打了。」王氏道:「你遭遭如此硬性。他在咱家,有不好處,也有好處。」王象藎道:「他在咱家,全是不好處,半厘好處並沒有。我知曉,奶奶不知曉。大相公也極知曉。」王氏道:「你為甚的前四五天不來,若早來時,把那道士打一頓,省的他拐咱二百三四十兩銀子。」

 

  王象藎道:「這話我不懂的。」王氏道:「大相公請了兩位道士,說是看陽宅哩。不知怎的就燒起銀子來,說一兩可燒十兩,十兩可燒百兩。到了黑夜間,撇下道衣道帽,把銀子拐的走了。」

 

  王象藎方曉知有燒銀之事,咳了兩聲,說道:「這鑄私錢比那燒銀事大。燒銀子不過拐了銀子。這鑄私錢,是犯法的事。官府曉知,就要坐監坐牢,還要充軍割頭哩。所以我一定打他。況奶奶只守著大相公一個兒子,上關祖宗,下關兒孫。即是家業不勝從前,還可改悔,另為整頓。若是犯了私鑄。官府定了罪名,就萬不能改悔了。」

 

  正說間,紹聞已到,說道:「王中,你太莽撞,萬一打下人命,可該怎的?」王象藎道:「我本意就是要打死他,我與他抵命。大相公就不必怕他再來引誘了。」冰梅此時進了堂樓,向王氏道:「王中總是一個向主子熱心腸。若是別個,出了咱家門,就不肯再管閒事。看他為咱的事,破上償命,豈不是一個難得的麼?」王氏也心下少動,向王象藎道:「大相公樓下生了一個小學生兒,到後日請客吃麵,叫你家趙大兒來攛攛忙。把小女也引來我瞧瞧。」王象藎道:「我也該來伺候客。」紹聞道:「南關菜園鄰居少,你要也來了,怕人家扭開鎖。我也怕你性子不好,得罪客。只叫他母女兩個來罷。」王象藎道:「我先一日送些菜來,送他母女兩個,我就在家看門。」王氏道:「這就極好。」

 

  因留王象藎吃飯,這冰梅又誇了王象藎幾句好處,想撥動王氏心回意轉。

 

  閱此一回,看官休疑王中這樣鹵莽猛撞,好生無禮。正是邪道曲徑,義有不容。有詩為證。

 

  國家第一要忠臣,義憤填胸不顧身;

  試看唐朝擎笏手,廷毆朱泚是何人。

 

第七十七回 巧門客代籌慶賀名目 老學究自敘學問根源

 

  卻說巫氏分娩,得了一個頭生男胎,全家豈不喜歡?只因丹客提爐,銅匠鑄錢,吵鬧個盆翻甕倒,麻亂髮纏,那顧哩這個懸弧大喜。此日已過三朝,巫宅方才來送喜盒。少時,巫氏之母巴氏同晚子巫守文來到。王春宇家喜盒也到,王隆吉跟母親來了。巴庚、錢可仰、焦丹也攢了一架盒子抬來。俱將來人一處管待,即把王象藎所撇下新錢二百,攙兌了舊制錢,放了喜賞。

 

  德喜正發放犒從喜封,忽見寶劍夾個大氈包來到。德喜告於主人說,盛宅來送賀禮。紹聞叫到廳上,問道:「你先回來了?」寶劍磕了頭,說:「一齊回來了。」紹聞道:「你少爺有字來,說還要上浙江去,如何回來這樣早?」寶劍道:「少爺要替舅老爺送家眷,舅老爺怕少爺到杭州西湖上花錢,不想叫去。說河南俺家老太太年紀大了,二少爺年輕,別的家下沒人,去了耽擱一年半載不放心,一定叫回來。適然山東本城親戚們餞行,叫個昆班唱堂戲。內中有個老旦,一個副淨,原在咱班上唱過戲。說山東這戲今要連箱賣。這兩個人從中串通,就連人帶箱買過來。」紹聞道:「怎的這個湊巧,人家就肯賣麼?」寶劍道:「那也是山東大鄉紳養的窩子班。因戲主病故,那老太太拿定主意,說戲班子在家住著不好,一定不論貴賤要賣。少爺看見兩個旦腳又年輕,又生得好看,去了包頭,還像女娃一般。聲嗓又中聽,一笴笛兒相似,一定不肯放。只費五百銀子,當下交與一百兩,剩下明年全完,批了合同文約,連箱全買了。少爺把那粗糙東西——虎額、龍頭、龜蓋、蟹殼,天王臉、彌勒頭、舊頭盔、槍、刀、鑼、鼓、喇叭,以及一些舊蟒、舊女彩、舊頭巾、破靴,分成四個箱,賣與歷城縣一個快頭兒。那快頭是得時衙役,也招架兩班戲,一班山東弦子戲,一班隴西梆子腔。他給了四十兩銀買的去。少爺把這鮮明鼎新的,裝成四個箱,交與咱家舊日唱老旦、副淨的,押著箱,連人都回河南來。交與他四十兩,做路上盤費。人人說這五百兩,還不夠當日十分之三哩。小的拿這氈包內,乃少爺送譚爺的人情:沂州繭綢兩整匹,張秋鎮細毛絨氈兩條,陽谷縣阿膠一斤,曲阜縣楷芽一封。全不成什麼東西,少爺叫譚爺胡亂收了,聊表遠行回來的人意罷。」紹聞道:「費心,費心。」寶劍道:「還有一句話,少爺說譚爺討得閒,今日就瞧瞧去。」紹聞道:「我忙的了不的。因生一個小孩子,親戚都來送喜盒,打算這兩日就請客。」寶劍又磕頭叩了喜,訂了明日到娘娘廟街的話。

 

  留寶劍吃飯,寶劍不肯,與了賞封去訖。那抬盒的也得賞而去。

 

  紹聞便到樓下,商量請客的話。王氏道:「女客已各回家,唯有你外母住下。如今且暫請吃個小面兒,到滿月再請吃湯餅大面。」紹聞道:「憑娘酌度。」王氏道:「我想當下且請送喜盒的客,我心中還想請幾位未送盒的女眷,都是我心中丟不下的。趁這喜事,會合會合。但家中不比前幾年豐厚,還要費個周章,你看怎的料理?」紹聞道:「過了明日再酌度。那盛大哥借咱一百二十兩,明日我去看他,要到手裡,任娘說請誰,我齊請來與娘會合。」王氏道:「很好。」一夕晚景不表。

 

  到了次日,紹聞攜德喜上盛宅來。適逢盛希僑、滿相公具在門首看卸箱,一簇兒梨園都在。盛希僑見譚紹聞,一手扯住,只說:「恭喜,恭喜,又得了侄子。」早已走在廳上。紹聞方欲作揖,說:「遠路風塵,更謝多貺。」盛希僑道:「咱就不用作揖。也不用說我的話。你只說那一日做滿月,我送戲。」

 

  紹聞道:「你不知我近日麼,做不起滿月。」盛希僑笑道:「你就不用說那話阻我的高興。昨日寶劍回來,說賢弟恭喜,我已算計就了,我欠你一百二十兩,今日先與你二十兩,拿回去,且濟手乏。你做滿月我再送過一百兩,把咱兩個的賬拉倒。你不做滿月,我就不欠你的了,算助我買箱,也一切拉倒。」盛希僑此話已將紹聞挾住,口中略有應允之意。盛希僑便一片聲叫人請滿相公來。滿相公上的廳階,口中「恭喜!恭喜!」說:「先忙著哩,沒得作揖。」到了紹聞面前作揖坐下。」弄璋大喜,改日造府晉賀。」紹聞道:「偶爾添丁,何敢勞尊駕枉臨。」

 

  盛希僑道:「咬文嚼字肉麻死人,快說正經話罷。我如今叫譚賢弟做滿月,就唱這新戲。也不用那綾條子,紙對子,綢幛子,爽快送上一架圍屏。到明日紮彩檯子,院裡簽棚,張燈掛綵,都是你老滿的事。」滿相公道:「自然該效勞,我別哩會做啥哩。」盛希僑道:「如今先叫你寫報單,撫台、按台、布政、按察照壁後四張,五門五張,你就寫下十來張,使人貼去。」

 

  紹聞道:「戲便領下,屏卻不敢領。生一個小孩子,如何大聲張起來。」盛希僑道:「你也不用作難,不化你的什麼。我有七八架屏,捨二弟分了四架,我還有四架。除玳瑁雕漆屏我不送你,別的你揀上一架,留下畫,撕了舊文,張上新文。那日送去,體面不體面?」紹聞道:「即令做滿月唱戲,這屏我萬不敢領。你且說屏文上寫上啥哩?豈不叫人傳笑。」滿相公道:「這有何難,就做成老太太壽屏。」紹聞道:「家母生辰,去小孩滿月,還差小半年,如何此日講慶壽的話?」滿相公道:「老太太年近七旬,不拘那一天,都是老人家的好日子,何必定然是生日才慶壽呢。如今慶在壽誕之前,央人作文,把生孫的事帶上一筆,雙喜同賀,豈不是你光前裕後的事業?」盛希僑哈哈大笑道:「老滿,我服了你真正說話到家。你遭遭都像這個有才料,就是好白鯗,我還肯吆喝你麼?」滿相公笑道:「罷麼,你乎日吆喝過我不曾?休在譚相公面前壯虛光。」

 

  盛希僑道:「閒話少說。你去東院叫那兩個旦腳來,管保譚賢弟一看,就把事定了。他也再不想玉花兒、九娃兒。」滿相公道:「閒著寶劍做啥哩?」盛希僑道:「他兩個下車時,你那兩隻眼還顧的什麼。如今差你去叫,休要撇清。」

 

  少焉,滿相公領兩個旦腳上廳來。盛希僑道:「與譚爺叩頭。」這兩個新旦腳,看譚紹聞不像現在富商貴官氣象,把腰略彎一彎,說:「磕頭罷。」紹聞看兩個時,果然白雪團兒臉,泛出桃花瓣兒顏色,真乃吹彈得破。這滿月演戲之事,早已首肯了八九分,說:「好標緻樣兒。」盛希僑道:「你還沒聽他唱哩,這嗓眼兒真真天生的一笴簫。賢弟唱了罷。」紹聞略為沉吟,說:「唱就唱。」公子向滿相公道:「何如?」

 

  旦腳道:「且再遲幾天。俺身上害乏困,略歇幾日再去伺候。」盛希僑道:「傻孩子,誰叫你就唱哩。你看前日在舅老爺席上,陳老爺一連點了三出,那席上老爺們,都惱那個陳老爺不知心疼你。你兩個唱了一出,爽利就硬不出來,陳老爺也自覺的沒才料哩。我再對你說:如今你新來了,我還沒吩咐廚下,你兩個愛吃什麼,只管對寶劍說,休因為臉兒生受了屈。你兩個歇去罷。」二旦款款去訖。

 

  紹聞道:「你既極力慫恿,我齊認下。但我今手中無錢,巧媳婦難做沒米粥,該怎的擺佈?今日一總商量明白,將來好照著章程辦理。」盛希僑道:「啥是章程,銀子就是章程。『火大蒸的豬頭爛,錢多買的公事辦』。老滿,咱賬房有多少銀子?」

 

  滿相公道:「前日二少爺補過糧銀三十兩,再沒別項。」盛希僑道:「賢弟你且拿去鋪排,這餘下九十兩,我再一次送去。」

 

  滿相公道:「銀子不用說了。屏用那一架哩?」盛希僑道:「把西廂房放的那一架送了罷,說是成化年間沈石田的山水,我並看不出他的好處。把字兒撕下來捲起,另買緞子寫文張在上面。這裝滿裱褙,貼錦邊,買泥金,老滿你統去早辦。辦完了,臨時你好再辦棚。」滿相公道:「這宗除了做文、寫金兩項,我全攬下。至於約客照席,我是隔省人,也不能辦。」盛希僑道:「那是夏逢若的事。他是鑽頭覓縫要照客的人,爽快就交與他。」紹聞心中有王象藎打過夏逢若的事,怕惹出話來,因推故說:「夏哥有母喪在身,孝服之中,如何辦喜事哩?」盛希僑道:「他論什麼事,叫他換衣服,不愁他不換。」紹聞道:「他要辦理葬事,還托我求大哥幫助些須。」盛希僑道:「哎呀,可笑之極,我還未與他吊過孝哩。寶劍,你去對門上說,叫人請夏爺去。」

 

  恰好夏鼎因王象藎打過,不敢再托紹聞,每日只打聽盛希僑回來否。忽一日得了山東回來信息,逕來娘娘廟街,口說看望,實希幫助。所以門上方請,恰到門首。一同進來,夏鼎見盛希僑磕下頭去,希僑拉住道:「來的妙,來的妙。前日失吊的話,我也爽利不說他。老滿,你把才纔商量的事,對夏賢弟說說。」滿相公遂把送屏慶壽誕、演戲賀彌月的話,述了一遍。

 

  夏鼎道:「我再也不敢管他的事,他家盛價厲害。」紹聞怕說出打字,急接口道:「王中不過與你搶白了幾句。我彼時就陪過禮。你去後,我又叫至客廳,罰跪打了十竹板子。」盛希僑道:「陪了禮就丟過了,不許找零賬。夏賢弟,這約客照席,都是你的。」夏鼎道:「我要殯先母,顧不的。」盛希僑道:「你的殯事且靠後些,辦了一宗再辦一宗。聽說你還叫我幫幫,過了這事,我自有酌度。這老人家歸天,真正是喜喪,喪戲一台,是不能少的。」夏鼎道:「可殺了我了,我如何唱的起喪戲。」盛希僑道:「放心,放心,有我哩。咱且商量這一台戲,你那事,改日再定日期。」夏鼎見公子有了擔承意思,說:「任憑大哥酌裁。總是我沒錢,未免發愁起來。」盛希僑道:「不胡說罷。您三個商量現在的事,我去東院看看這兩個孩子吃了飯不曾。老滿,你把銀子交明,那東西是辦事的『所以然』,離了它,不拘怎的說,俱是干拍嘴。」說罷離座上東院去了。

 

  這三個商量,張類村做屏文,蘇霖臣寫金。滿相公寫報單,夏鼎貼報單。報單寫的是:次月十五日,恭祝譚府王老太太七旬萱齡,並獲麟孫鴻禧。

 

  至期親友與祝者,預懇奉爵以申多壽多男之慶。

 

  首事盛希僑、夏鼎等同具

 

  當下商量,梗概崖略已具。滿相公即將三十兩付與紹聞,又將紅報單十張付與夏鼎。滿相公留飯已畢,二人欲向盛希僑告辭起身,滿相公道:「公子性兒,鬧戲旦子如冉蛇吞像一般,恨不的吃到肚裡。何苦攪亂春風,叫他各人自去鬧去,我送二位走罷。」二人果然不辭而去。

 

  卻說紹聞叫德喜帶了三十兩回來。俗話說,酒助懦夫怒氣,錢添笨漢精神。紹聞生長富厚,平日何嘗把三十兩在心,只為一向窘迫,捉襟肘見,便東塗西抹不來,所以諸事膽怯。今有銀三十兩,便覺當下少可揮霍。

 

  到家上的樓來,見了母親說道:「娘,我要與你老人家做屏慶壽,還賀生孫之喜。」王氏道:「離我生日還有小半年,怎樣這樣趕起早來?」紹聞道:「他們齊說娘得了孫孫,就趁著做滿月,送屏送戲慶慶壽罷。」王氏道:「備辦不出來,比不的前幾年,手頭寬綽。如今米面豬羊酒菜都費周章。不如辭了他們好意,你只辦兩三桌酒,明日請請送禮的女客,還想多請幾位久不廝會的,吃個喜面。到滿月再請一遍,就算完了局。」

 

  紹聞道:「這個易的很。我即寫帖子,明日叫人送去,後日通請何如?」

 

  紹聞當晚即寫了湯餅喜柬,次日差人分送。辦了席面物件,喚來庖人廚役。

 

  及第三日,果然女眷紛紛而來。第一起是巴庚女人宋氏,錢可仰女人齊氏,焦丹女人陳氏,巫守敬新婦卜氏,坐了一輛車而來。進了門,與王氏為了禮,便坐巫氏樓下去了。第二起,王舅奶曹氏,王隆吉女人韓氏,儲對樓女人云氏到了。第三起,周舅爺新婦吳氏到了。ˍ——這原是譚孝移元配周宅,周孝廉去世太早,周氏于歸孝移,半載即賦悼亡。庶弟尚幼,所以素少來往。今周無咎已長,娶了新婦,算與紹聞有渭陽之誼,所以前日來送喜盒,今日不得不至。少焉孔纘經夫人祝氏亦至。

 

  張類村夫人梁氏說在小南院看相公,午時方才過來。又一會,夏鼎女人換了素服,攜同姜氏來了。姜氏到了巫氏樓下,只是偷瞧床上帳幔被枕,細看巫氏面目腳手,此中便有無限難言之隱。少時地藏庵慧照也到了,拿了佛前繡線穿了制錢十二枚,說是長命富貴鎖兒,王氏喜之不荊——此三位是紹聞未逢母命私請來的。惠師娘滑氏,坐了一輛牛車,傍午方到。將近坐席時候,梁氏自小南院過來。此時只候著盛宅的堂眷,白不見來。少刻寶劍來說:「太太身上不好,改日討擾罷。」方才肆筵設席,擺陳水陸。

 

  那女眷們看座奉盅,俱可意會。堂樓兩桌,左邊首座是梁氏滑氏,右邊首座是巴氏祝氏,其餘挨敘下來,是老樊伺候的。

 

  東樓兩桌皆幼婦,南邊首座吳氏姜氏,北邊首座齊氏陳氏,其餘挨敘下來,是趙大兒伺候的。且說堂樓交談,這個說「親家母恭喜」,那個說「孩子好長身腰」,這個問「乳食夠吃不夠吃」,那個笑「明日沒啥給小相公」。內中也有敘家常、訴苦處的,剌剌不休。惟這東樓上,嬝娜團簇,娉婷輻輳。這個看那個柳眉星眼,那個看這個蓉面桃腮。席面上玉筍露袖,桌子下蓮瓣蹙裙。酒微沾唇,粉頰早生紅暈;饌略下箸,羅帶早怯纖腰。

 

  真正好看煞人。

 

  日至夕春,各席離座。堂樓上客,鴉陣欲尋暮投之處;東樓下客,蝶隊各戀花宿之枝。王氏虛套留住,眾客各各辭謝。

 

  巴氏愛女,仍舊住下。王妗奶曹氏也住下了。別的出了後門,只聽的笑語紛紛,各坐轎乘車而去。惟有姜氏默然無言,跟夏鼎女人上車而回。

 

  此時慧照已成了新生小孩子師傅,起個法名叫做悟果。紹聞作揖致謝。又擺茶食,盤桓至天晚。王氏款留,慧照道:「老師傅去世,庵內無人。我有個徒弟,今年十五六歲,獨自守門。我回去罷。」王氏送了一盤子素食果品,說:「捎回庵裡與他師兄吃。」慧照道:「我到徒弟滿月時再來。」相辭而去。

 

  一夕晚景無話。

 

  及到次晨,紹聞想起議定張類村老伯做文、蘇霖臣老叔寫金的話,正當備席叩懇。寫了帖子,放在拜匣。飯後攜定雙慶,登門送啟。述了事期逼近,明日即邀惠臨,二公俱應允了。

 

  及至請日,碧草軒搭椅圍桌,爇爐烹茗,專候二位老父執光降。卻說張類村瞞了杜氏,說是宋門街有人請做屏文,早駕了車,直上蕭牆街來。到了胡同口,進小南院來看杏花及小相公。先叫廚嫗對說道:「張爺已在小南院,等蘇爺到了,一同進來。」少刻,蘇霖臣到軒,紹聞恪恭盡禮。差德喜請張類村。

 

  請過兩次,只管說去,卻不見來。及第三回,方才請到軒上。

 

  蘇霖臣道:「老哥好難請,候的久了。」張類村道:「老牛舐犢,情所難禁。」蘇霖臣道:「老哥閒院極多,移近著些,早晚看看,豈不便宜?」張類村道:「若說這個房下,有什麼妒忌,真正冤死他。只是拙荊老糊塗,心內沒分寸,見小廝親的太過火,把他形容的無以自存,所以惹起氣來。朋友們外明不知內暗的情節,叫我白白的受人笑話。霖老,你說該怎的哩。」

 

  蘇霖臣道:「這個住法,畢竟難以為常。」張類村道:「我嘗五更鼓自想,我這一生沒有一點虧負人的事,怎該老來惹氣。天之報我,當不如是。大約前生必有造下的孽,所以這個兒子不早生,偏晚生;不叫那個生,偏叫這個生。像如孝移公老哥,第二個孫子,比小兒只小三四個月,豈不是他為人正直,忠厚之報。」

 

  二人攀談,不覺日已傍午,紹聞排列餚核果品,舉箸獻爵,鋪氈行禮。二公那裡肯受,拉不住,早已叩了下去。坐定說道:「小侄母親年過望六,戚友置屏相賀,再三推阻,適然小侄又生了一子,眾人堅執不依。說齒屆古稀,又有含飴弄孫之樂,定於次月十五日演戲稱觴。小侄想這屏文,非張老伯不能作。這金字須勞蘇二叔寫。所以粗具菲酌,叩懇座下,萬乞念我父親舊日交情,無外小侄是幸。」張類村道:「賢侄你央我作文,就失打算了。我一生不會說假話,我原是個八股學問,自幼念了幾篇時文,進了學。本經頌聖的題目讀了八十篇,場中遭遭不走。那四經不曾讀。《通鑒綱目》看了五六本子,前五代、後五代我就弄不明白。如何叫我作古文?前二十年,就不會作,即令作出,必帶時文氣。如今又老、又惹氣,只怕連時文氣息也不能夠有哩。賢侄為何不央你程大叔?他的古學淵深。只因他性情好古,怕見時文,所以他不曾高發。唯你婁老師家傳,經史古文固要淹貫,究之舉業功夫毫不間斷,此所以橋梓繼美。他如今濟寧做官,遠水不能解近渴,一定該央你程大叔。」紹聞道:「只因小侄一向所為失正,程大叔性兒剛直,小侄不瞞二位老伯說,竟是膽怯近前。所以今日不敢相央。」張類村道:「我替你央。」蘇霖臣道:「賢侄未曾央他,不如老兄你作了罷。」張類村道:「你只管寫你的金,包管有一通好屏文就是。老朋友還有幾個哩,說句話難說他不作。我再把家中老藥酒送上一壇,他不作,捨不的我哩酒。」蘇霖臣道:「若論寫屏,也要費個商量。我的字不堪,如何寫的?」張類村道:「我不敢作文是實話,你不敢寫屏是假謙。你能寫得兩家字,一筆王字,一筆趙字,誰不知道?省城各衙門對子,各店『經元』『文魁』匾額,那不是官長請你寫的?我只怕你眼花,下筆看不真作難。」蘇霖臣道:「若說衙門對子、匾額,那不過是應酬字,肥潤光澤就是好的。昨年欽差大人在西街尤宅做公館,縣公請我寫對子。大人過去,尤宅請客,就趁這對子。那一日兩席客,沒人不誇這對子寫的好。我身上只是肉麻。論起來,他們誇的是本心,我心裡難過是真情。各人自己良心,如何能昧哩。」張類村道:「字學我不在行,人人俱說你的王字好,比你寫的趙字還強。」蘇霖臣道:「這一發難為死人。趙松雪的字,我雖說不會寫,去今不遠,我還見過他的帖。若王字,並不曾見過他的帖,何憑空的羲獻起來?」張類村道:「我見你案頭有王字帖,都寫的極好看。」蘇霖臣道:「墨刻鋪子裡,單張八個大錢,裱成的五十文。那就是帖麼?老侄,叫我寫屏,要難為我出汗。」張類村道:「此處沒硃砂,雄黃也為貴。只要寫的肥,就壯觀。」張類村又向紹聞道:「還有一宗話要商量。這屏文後邊落誰的款,好順著他口氣作。」紹聞道:「既是老伯秉筆,就落上老伯款。若程大叔作文,就落上程大叔款也不妨。本是世交,自然言語親切些。」張類村道:「十二幅圍屏,摹本緞子泥金字,後邊落上祥符縣儒學生員某人頓首拜撰。不但你這個客廳掛不的,萬一有人借去用用,或是公館,或是喜棚,人家看見,還有傳虎頭鼠尾的奇景哩。」紹聞道:「文昌巷我外父的款何如?」張類村道:「休說什麼科副榜用不的,就是什麼科舉人也用不的,都是些半截子功名,不滿人意的前程。總而言之,上頭抬頭頂格,須寫得『賜進士』三個字,下邊年家什麼眷弟,才押得穩。這話原有所本:我嘗聽前輩人說,有一位老先生由孝廉做到太守。晚年林下時,有人送屏幛的,要請這位先生的銜,老先生斷斷不肯。子弟問其故,老先生道:『我讀書一場,未博春官一第,為終身之憾。屏幛上落款,只寫得誥授中憲大夫,這賜進士出身五個字白不得寫。我何必以我心抱歉之處,為他人借光之端?』此雖是這位老先生謙光,亦可見舉人、副榜、選拔、歲薦的功名,只可列與賀之班,不可擅撰文之位。若是秀才,不是每況愈下麼?」蘇霖臣道:「依我說,有一個人落的款,寫上婁潛老,豈不是一事而三善備麼?第一件,賜進士出身;第二件,現做濟寧刺史,可以寫奉直大夫;第三件,與孝移公舊稱莫逆,這個款,豈不是有情有緒?」張類村道:「很好,就是他。」

 

  說話中間,珍錯雜陳,酒餚互勸,席已終局。二公各承允而去。

 

  到胡同小南院門口,張類村道:「我進去抱出小犬,大家看看。」蘇霖臣、譚紹聞門外等著。須臾,廚嫗抱出一個豐面明眸的相公,望見二人,就跳著笑。蘇霖臣接過來抱了,說道:「真正杜工部詩上所說,徐卿麒麟子也。」張類村道:「怕尿在蘇二叔身上。」急令接過去,早已紫蘇葉泡上童便半盞,兀自喜笑不祝蘇霖臣代為歡喜。

 

  廚嫗抱的進去,三人同至胡同口作別。張類村與譚紹聞復回至小南院門口,紹聞回家。張類村依舊進小南院,直待日夕,方才回家。

 

  此回單言類村、霖臣自道文字不堪入大雅之目,乃是虛中集益之道。有詩贊曰:片長薄技且漫誇,淬礪還需各到家;海內從來多巨眼,莫叫人笑井中蛙。

 

第七十八回 錦屏風辦理文靖祠 慶賀禮排滿蕭牆街

 

  日月迅速,光陰駒隙。自幼至老,猶雲轉瞬之易,由朔逮望,何止彈指之疾。紹聞慶賀之事,計議部署尚未周匝,早已初十日了。這張類村代浼程嵩淑作屏文,已經脫稿。蘇霖臣寫泥金,正思吮毫。都在封丘門內李文靖公祠內辦理。紹聞即將濟寧帶回緞子,揀了大紅顏色,叫針工照屏裁幅,分為十二。

 

  蘇霖臣界了格式,算了數目,將泥金寫成。果爾文擬班馬,毫無應酬之氣;字摹鍾王,並乏肥膩之形。這是單候臨期往送的,自不待言。

 

  單說滿相公心中有搭棚一事,前五日到譚宅。那杉木長桿、苧麻細繩等粗笨物料一齊運到。並帶的盛宅照燈、看燈、堂毯、堂簾、搭椅、圍桌、古玩、法物,俱是一家不煩二主的。紹聞又將濟寧未售之綢綾,取出來綁結綵球。整整的三天工夫,把譚宅打扮的如錦屋繡窩一般。門前一座戲台,布欄干,錦牌坊,懸掛奇巧幛幔,排列蔥翠盆景。這未演戲之日,來看的人,已轟轟鬧鬧不休了。

 

  本街馮健到姚杏庵鋪內,商量出一樁事體來。姚杏庵道:「譚宅這宗大喜,我們一街上人,都是沾光的。但戲是堂戲,伺候席面,把街心戲台閃空了。本街老老幼幼以及堂眷,看見這樣花彩檯子,卻沒戲看,只聽院裡鑼鼓笙管,未免有些索然減興。我們何不公送一班戲在台上唱?盛宅昆班專在廳前扮演,豈不是互濟其美,各擅其妙?」馮健道:「咱先商量那個班子哩。」姚杏庵道:「繡雲班何如?」馮健道:「繡雲班如何肯給咱唱哩。那是走各大衙門的,非海參河魴席不吃。咱蕭牆街先管不起一頓飯。況且老爺們一個小賞封,就抵民間一台戲的價錢,那繡雲班還會眼裡有人麼?」姚杏庵道:「正旦、貼旦委的好看。咱商量個眾擎易舉,合街上多斗幾弔錢,趁譚宅這樁喜事,唱三天,咱大家喂喂眼,也是好的。」馮健道:「那兩個旦腳兒,都是內書房吃過酒的,那眼內並沒有本城紳衿,何況咱這平民。猶之京城戲旦,開口便是王府,眼裡那的還有官哩。咱不過只尋一班俗戲,熱鬧熱鬧就是。」二人哈哈大笑起來。

 

  因此又想了民間一個戲班,叫做梆鑼卷。戲旦是鄉間有名的,叫做鵓鴿蛋。二人來與紹聞商議,紹聞道:「高鄰盛情,感謝不荊但舍下已有了一班,尚恐照顧不到。若兩班,實實周章不來。」姚杏庵道:「俺兩個在鋪內,已酌度明白了。一個班子廳前唱,閃下街心沒戲,豈不空了街坊?太太榮壽,俺們情願盡這一點窮心,只用現成檯子,其餘一切飯食戲錢,燈油蠟燭,府上只如不知曉一般。」馮健道:「譚相公若不受這戲,我就要寫一張狀,告相公捨近就遠坑殺街坊事。」三人又大笑起來。紹聞至此處,也難更說那不應允的話,只得作揖拜領,二人歡忻而去。

 

  到了十四日午後,忽而戲筒戲箱撈來兩車,一班梨園,逕到譚宅。寶劍說:「少爺、夏爺、滿相公就到。」這紹聞忙叫抬搬東廂房。

 

  不多一時,盛希僑,滿相公,夏鼎——換了吉服,一同到了。紹聞迎至客廳。盛希僑道:「本擬明日獻戲把盞,與老伯母上壽,我等的急了,所以今日早來。請出伯母行禮。」紹聞道:「本擬明日有客,此時內邊諸事多未停妥,通待至明日行禮罷。況且一說就有,也不敢當的要緊。」夏鼎道:「明日迎屏時一同行禮更好。」滿相公道:「恭敬不如從命。」盛希僑道:「也罷。就先開戲。」

 

  老副末拿的戲本上來請點戲。盛希僑道:「就唱你新打的慶壽戲,看看你這串客的學問何如。明日好敬客。」

 

  果然上場時,演的《王母閬苑大會》,內中帶了四出:麻姑進玉液,月娥舞霓裳,零陵何仙姑獻靈芝,長安謝自然奉壽桃。那老旦年紀雖有三十七八歲,綽帶風韻。兩旦腳二十三四歲,三年前還是老爺賞過銀鼠襖子、灰鼠套兒。唯有這山東新來蘇旦,未到丁年,正際卯運,真正是蕊宮仙子一般。把一個盛公子喜的腮邊笑紋難再展,心窩癢處不能撓。解了腰中瓶口,撒下小銀錁兒三四個。紹聞也只得打下去一個大紅封。究之這戲子見慣渾閒事,視有若無。貼旦下場,罩上一件青衣,慢慢拾起銀錁,擎著紅封,不端不正望上磕了一個頭。

 

  盛希僑把副末叫上來說:「不錯!不錯!你緣何就會自己打戲?」副末道:「唱的久了,就會照曲牌子填起腔來。只是平仄還咬不清,怕爺們聽出破綻來。」盛希僑道:「不怕,不怕。你們哼唧起來,就是真正好學問人,也懂不清。那些堂戲場上,用手拍膝,替你們打板兒的,俱是假充在行,裝那通昆曲的樣子。真正是噁心死人!若再說些什麼《鷓鴣天》《菩薩蠻》話頭,那一發是瞎求話。不過是叫你們看見,心裡說:這個爺是行家。那只算醜態百出罷。他要是懂的,我就是一個大粗肥屌。」夏鼎道:「盛大哥休要自己聽不出,硬說他人不懂的。」盛希僑道:「你不插口罷。我在山東,家母舅是個名進士。請的先生,是山東有名的解元。那一日章丘縣公送自己做的一部傳奇,我聽二公極口誇好,說串來就是一本名戲。卻還說內中有幾個不認的字樣,有許多不知出處的典故。如今看堂戲的,不過幾位俗客而已,西瓜大字,認的半車,偏會澈底澄清起來。這個話我斷乎不信。昆腔不過是箱只要好,要新,光景雅致些,不肉麻死人就夠了。」夏鼎道:「領教,領教。總是唱昆腔的不肉麻人,聽昆腔的偏會肉麻起來。」滿相公道:「就是這個道理。」盛希僑道:「老滿你不說罷。您這做門客的人,才幾天不拿扇子敲手心,裝那在行的腔兒了。不是我吆喝的緊,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肉麻尊神。」

 

  不言盛公子說那看戲的醜態惡狀,單說日落西山,住了樂。

 

  晚飯吃畢,安排夜奏。滿相公向紹聞道:「該把辦壽桌首事之人請上來,敬個晚酌。」紹聞聽其所言,使小廝們分請。少頃餚碟分佈,紅燭高燒。鑼鼓響時,堂毯上一個書僮,跟著相公上來。湘簾內幾個廚嫗,隨定內眷坐下。笑語細響,彷彿耳底,蘭麝微馨,依稀鼻端。這做戲的果然做的好看:風流秀士,潘安衛玠丰姿。裊娜閨娃,西施南威情態。忠孝節義,飄著三綹長髯,真正是冰心鐵膽。佞幸權奸,擎著一副花面,果爾犬肺狼肝。冠裳廝會,那揖讓拜會間似遵儀注。

 

  壁壘相當,這刀槍劍戟內如本韜鈐。扮老哩要扮的羸弱龍鍾,人人惻憫。耍醜的要耍個佻達科諢,個個軒渠。時當扼窮,便遭些夢不到的坎坷蹭蹬,鬼揶揄,佛不拯救。運向亨通,直湊成想不來的團圓榮耀,主軒昂奴也崢嶸。

 

  這一本好戲也,直鬧的麗譙四鼓,方才燈燼晌歇,酒闌人散。

 

  單表十五日早晨,譚宅安排壽麵待客。王象藎到了,紹聞派了碧草軒一宗職事,單管軒上的茶。這三日內專候文雅貴客到軒上退步閒話。紹聞明知市井常人單看前邊熱鬧,必不至軒上來。亦可說知人善任,調遣得宜。

 

  且說蕭牆街十字口,蟻聚蜂屯,擁擠不動。少時八個鼓吹過去,跟了八個細樂。街坊戲班扮了八洞神仙。盛宅戲班扮了六個仙女,手中執著玉如意,木靈芝,松枝麈,蟠桃盤,琪花籃,瓊漿卣。後邊便是十二屏扇。二十四人各豎起來擎著,映著日色,赬光閃灼,金字輝煌。後邊二十四張桌子,紅氄茜氈鋪著。第一對桌子,一張乃是一個大狻猊爐,爇的是都梁、零陵細香,獸口突突裊煙,過去了異香撲鼻;一張是進寶回回頭頂大盤子,上邊插一對缽碗粗的壽燭,銷金仙人。第二對桌子,一張是果品碟十六器;一張是象箸調匙,中間銀爵一雙。第三對桌子,一張是五鳳冠,珍珠排子,七事荷包,一圍玉帶;一張是霞帔全襲,繡裙全幅。第四對桌子,兩張俱是紗羅綢緞綾絹,長卷方折,五色奪目。原是紹聞上濟寧未銷售的東西,今日借出來做表裡色樣。第五對桌子,一張是海錯十二包封;一張是南品十二包封。第六對桌子,一張是外省品味:金華火腿,大理工魚,天津毛螃,德安野雞;一張是豫中土產:黃河鯉魚,魯山鹿脯,光州醃鴨,固始板鵝。第七對桌子,是城外園圃中恆物,兩桌各兩大盤,因祝壽取義,各按本物貼上冰桃、雪藕、交梨、火棗,金字大紅簽,原是趁蘇霖臣寫屏時寫的。第八對桌子,一張是糖仙八尊,中間一位南極,後邊有寶塔五座;一張是油酥、脂酥、提糖、包糖面果十二色。第九對桌子,是壽麵十縷,上面各貼篆字壽花一團。第十對桌子,是壽桃蒸食八百顆,桃嘴上俱點紅心。以上俱是老太太的。後邊四桌,便是小相公的了。第一桌,是進士小唐巾一頂,紅色小補服一襲,小緞襪一雙,小緞靴一雙,小絲絛一圍。第二桌,是「長命富貴」琺琅銀鎖一掛,金項圈一圓,象牙邊箍洋扇二柄,沉香扇墜兩掛,鍍金老虎頭一面,蓮蓬鈴、荔枝鈴、甜瓜鈴、菱角鈴各兩串,「五子奪魁」小銀娃娃五位,其餘咬牙棒、螺螄金斗等,十樣孩事俱全。第三張是在星藜堂書坊借哩《永樂大典》十六套,裝潢鋪內借的《淳化閣帖》三十冊,還有軸子、手卷各四色。第四張,是歙硯一方,湖筆十封,徽墨四匣,萊石筆格一架,蔡玉鎮紙兩條,紫檀墨床一個,壽山大圖書五方,水晶印色盒一副,閩磁硯水池一注,宜興名公畫的方茶壺一把。

 

  以上祝壽賀儀,共二十四桌。外有肥羊二腔,角上並拴了紅綢三尺;美酒四壇,口上各貼了朱花一團。這後邊,便是「堂上稱觴,閭左掛弓」的一大片子客跟著。

 

  這條街上看的人,老幼男子,丑好女人,無一不說熱鬧,好似司馬溫公還朝,梁顥狀元遊街。樹上兒童往下看,牆頭婦女向外瞧,沒一個不喜歡,沒一個不誇獎。

 

  偏偏姜氏隨定本街婦女,也來同看。回到家中,整整氣了一天,到次日日上三竿,還睡著不起。這正是:

 

  世間苦樂總難勻,快意傷心不等倫;

  休說滿街俱喜笑,含酸還有向隅人。

 

第七十九回 淡如菊仗官取羞 張類村暱私調謔

 

  卻說及至次日,盛希僑、王隆吉是昨日訂明的陪賓,自是早到。夏鼎原不曾去,是不用說的。錢萬里、淡如菊亦至。周家小舅爺繼至。這程、蘇二公及孔纘經,自向碧草軒來。王象藎看座奉茶,極其慇勤,心中有許多說不盡的話,爭乃限於廝役,只得把舌頭寄在眼珠上,以目寫心。程公有舊日與王象藎說的話,此中自有默照,不用再申。

 

  王象藎只說:「張大爺與張少爺俱來到,在小南院哩。」

 

  程嵩淑道:「你去請去。」王象藎怎肯怠慢。少焉張類村到,程嵩淑笑拱道:「適從桃葉渡頭至?」張類村也笑道:「恰自杏花村裡來。」程嵩淑道:「老類哥年紀大了,萬不可時時的『沾衣欲濕杏花雨』。」張類村又回道:「一之為甚,怎敢『重重疊疊上瑤台』。」這滿屋笑了一個大哄堂。

 

  蘇霖臣道:「老類哥,你怎的這個會聯句。偏偏請你做屏文,你就謙虛起來,只說是八股學問。」張類村道:「我一向原沒學問,只因兩個房下動了曲直之味,我調劑鹽梅,燮理陰陽,平白添了許多大學問。若主司出下《或乞醯焉》題目,我雖老了,定然要中榜首。」程公呵呵大笑道:「此題要緊是截下,若犯了『乞鄰』兩個字,就使不得了。」正笑間張正心已到門前,行了晚輩之禮。諸公只得把老友的詼諧擱起。

 

  少頃,譚紹聞來請看戲,那眾人起身前往。到後門,紹聞請從內邊過去,近些。蘇霖臣道:「怕不便宜。」紹聞道:「家中原有請的內客,已令他們都把門閉了,過去無妨。」

 

  原來所請的堂眷,有另帖再請的,有拿賀禮物件自來的,一個也不少。並東鄰芹姐歸寧,也請來看戲。

 

  眾客到了樓院,各門俱閉。張類村站住道:「該請出尊堂,見個壽禮。」紹聞恭身道:「不敢當老伯們為禮,況且內邊也著實不便宜,請看戲罷。」程嵩淑道:「前邊戲已開了,家中必忙,不如看戲為妙。」眾人到了屏後,德喜掀了堂簾,俱出來到客廳。戲已唱了半出,大家通揖散坐,擎茶看戲上扮演。

 

  原來盛公子點的,俱是散出,不過是文則蟒玉璀璨,武則胄鎧鮮明;妝女的呈嬌獻媚,令人消魂;耍醜的掉舌鼓唇,令人捧腹。日色傍午,煞住鑼鼓。眾客各尋退步,到賬房院解手散話。

 

  遲了一個時辰,廝役們列了桌面,排定座椅,擺上餚碟。

 

  戲上動了細吹。紹聞敦請尊客到位奉杯,那個肯受,只得行了簡便之禮。遵命讓座,彼此各謙遜了半晌,少不得怕晚了戲上關目,團團作了一個告罪的揖,只聽得說:「亂坐,亂坐,有僭了。」上設三席,中間一席正放,張類村道:「斜著些好坐。」

 

  紹聞上前婉聲說道:「怕遮住後邊小女娃們看戲。老伯齒德俱尊,何妨端臨。」張類村道:「慚愧,慚悔。」於是坐了首座。

 

  程嵩淑次座。東邊打橫是周無咎,西邊打橫是王隆吉。東邊一席,首座是蘇霖臣,次座是孔纘經,打橫是張正心、夏鼎。西邊一席,首座是淡如菊,次座是錢萬里,打橫是盛希僑,紹聞佔了主位。其餘眾客,俱在兩列席坐定。

 

  德喜兒一班廝役,早換去冷酒,注上暖醇。紹聞站起,恭身同讓。這戲上早已參罷席,跳了「指日」,各尊客打了紅封。

 

  全不用那穿客場哩拿著戲本沿席求點,早是盛公子排定的《長生殿》關目上來。

 

  不言眾客擎杯看戲,內中單表這淡如菊,心中老大不快活,喟然默念道:「我們在各州府縣,休說那刺史、令長,就是二千石官兒見了我們,不稱先生,不敢開口說話;不讓我們坐上席,還怕我們吃不飽。那曾罕見這幾個毛秀才兒窮措大來。看他們嘴上蒼髯,那有發達之日;身上布素,曾無綢緞之袍。略說了一個隔省遠客,竟不虛讓一讓,竟都猴在上邊了。我若不說起我的身份,叫他們當面錯過,還不認的我是誰哩。」這腹中的臨帖,早臨了一部顏魚公「爭坐位」的稿兒。但話無來由,如何說呢?少時,嚥了幾杯,問錢萬里道:「錢師傅,這兩日在衙門不曾?」錢萬里道:「到明日就不是我該班了,昨日尉氏秦師傅已到,明日上班替我。」淡如菊道:「汝寧府上來不曾?」錢萬里道:「他還是春天上了一回省,到如今總沒來。昨十五日,號簿上登了他稟帖一叩。」淡如菊道:「他那西平縣那宗事兒不小呀!」錢萬里道:「什麼事?」淡如菊道:「大著哩!西平有一宗大案,乃是強盜傷主事。西平是個青年進士初任官,且日子淺,諸事糊糊塗塗。內中強盜攀了一個良民,西平硬夾成了案。人家不依,告到府裡。府太爺前日委敝東會審,我跟的去辦。你說好不難為人,一個年輕輕的進士,咱如何肯不作養他?但他這讀書的人,多是天昏地暗的,把事弄錯,就錯到一個不可動轉地位。咱心裡又捨不的鬧掉了他這個官,想人家也是十年寒窗苦讀,九載熬油,咱再不肯一筆下去鬧壞。好不難為死人。」錢萬里道:「休怪我說,那西平縣是來不哩的人。六月上司來,投手本稟見,還要有話說,到官廳裡坐下。那門包規禮,以及內茶房、內上號分子,跟他討多少氣。全不曉的做官的銀子是『天鵝肉』,大家要分個肥;就是不吃大塊兒,也要撕一條小肉絲兒。全不管俺是他一條大門限。難說本司一個大衙門,是他家堂樓當門麼?」

 

  他二人這一個錢師傅,那一個淡師爺,使盛希僑聽的厭極了,說道:「布政司堂樓當門,我不但常走,還住在堂樓裡邊,毫末不為出奇。你不認的我,我在娘娘廟街北哩住,我姓盛。大家看戲罷。」這錢萬里覺著風頭兒不順,就趁著一陣鑼鼓喧天,喇叭鐃鈸齊響,住了口看起戲來。

 

  少焉席已上來,水陸並陳。湯飯將到之時,恰恰兩個旦腳,裊裊娜娜在毯上做戲。那盛希僑目不轉睛,眼中賞心中還想著席上喝彩,好令管家放賞。爭乃一起腐迂老頭兒,全不知湊趣,早已心中不甚滿意。忽聽淡如菊道:「十年離家,全然沒見一副好箱,一顆好旦腳。」紹聞道:「這是山東接來的。」淡如菊道:「這都是敝處打下來的『退頭貨』。」只這「退頭貨」三字,盛公子肝花上直攮了一大針,心坎內就轟了一聲雷。扭頭厲聲道:「淡師爺淡老先生,眼中看罷,不用口中胡褒貶。像你這個光景,論富,你家裡沒產業;論貴,你身上沒功名。即在貴處看戲,不過隍廟中戲樓角,擠在人空裡面,雙腳踏地,一面朝天,出來個唱挑的,就是盡好;你也不過眼內發酸,喉中嚥唾,羨慕羨慕就罷了。你今日且不要到席上口中說長道短!」

 

  紹聞見盛希僑出言鹵莽,急攔一句道:「盛大哥是怎的,看戲罷。」盛希僑一聲喝住戲子道:「退頭貨,進去罷,休惹人家噁心。這些話,嚇馬牌子罷,休掃我這傻公子的高興。」

 

  這淡如菊現聽說布政司堂樓當門一句,早曉知是一個大舊家;兼且隍廟戲樓角看戲,也未免竟有些親歷其境意思。況且當場煞戲,大為無光。只是一溜煙,推小解而去。

 

  德喜說姓淡的走了,紹聞急忙出趕。這張類村諸公,都微有失色之意。唯程嵩淑笑道:「高極!高極!叫他們還唱罷。」

 

  盛希僑道:「程爺吩咐,你們還接住唱。」於是鑼鼓重響,兩旦腳依舊上常盛希僑道:「方纔非是晚生造次,實在姓淡的那話,叫人嚥不下去:一個進士官,全在他手心裡搦著。既然如此,如何只聽說賀進士,沒聽說人家賀幕賓的?即如這兩個旦腳,雖不盡好,也算罷了。只到山東、河南,便是他南方打下來的退頭貨,好不惱人。」程嵩淑道:「世兄不曉,他就是南方打下來的退頭貨。他本地方好的,不在家享福,便在外做官。惟其為退頭貨,所以在山東河南,東奔西跑。」盛公子道:「若是曉得老先生們不嗔,就早已動粗了。」

 

  看官要知,草此一回,非故為雕刻無鹽之筆,乃是有一個正論綴在後邊。古人云:「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蓮幕中豈無顯於功名、飫於學問之士?但此亦不能恆觀。若是短於功名,欠於學問,一遇本官屬下但有生員牽入案牘者,這胸中早刻下「草野可笑,律例不通」八個字的印板。既已成竹在胸,何難借筆於手,票擬之下,便不免蘇東坡喜笑怒罵之文章矣。總緣「以准皆各其及即若」的學問與「之乎者也耳矣焉哉」的學問,是兩不相能的。所以真正有識見的人,斷不肯於公署中輕投片紙。若不自重自愛,萬一遭了嘲笑的批語,房科粘為鐵案,邑里傳為笑柄,你也撾不了登聞鼓,雪這宗虐謔奇冤。這是何苦而來?

 

  更有一段話說。大凡世上莫不言官為主、幕為客。其實可套用李謫仙兩句云:「夫幕友者,官長之逆旅;官長者,幕友之過客。」本是以利為朋,也難強人從一而終。所以做官人有主意的,諸事各要自持主張,不過律例算盤在他們身上取齊。

 

  若說自己虛中善受,朋友們是駕輕就熟,倘有疏虞,只怕他們又同其利而不同其害了。

 

  閒言已完,再敘戲常紹聞趕不上淡如菊,急忙回來照客。

 

  席面草率完局,首座張類村,早有離席之意。眾人看見,一齊起身。戲子住了鑼鼓。這錢萬里早向紹聞告別。王隆吉見堂眷一齊回向後樓,也不說再見姑娘。孔纘經亦言家無別人。周無咎知後邊人多,催小廝叫轎夫抬轎,要並新婦同歸。紹聞一總說了些謝不盡厚貺賜光的話,戲子吹著鼓樂,一同送出門去。

 

  張類村道:「正心,你該去後院看車來了不曾。」張正心領了伯父之命,也跟出大街,轉向胡同口看車。紹聞送客回來,說:「老伯們俱住下看晚戲,小侄萬不肯叫走。」張類村道:「我不能坐,這一會兒腰疼的很。不但看不成戲,且不中伺候。」

 

  紹聞道:「任老伯睡坐自便,一定住下;不然看完戲,小侄即送老伯到胡同口小南院住下。」程嵩淑笑道:「老類哥,老侄留你住下,你今晚暫唱一個『外』何如?」張類村笑道:「休說唱外,就是唱『末』,如今也成了『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程嵩淑笑道:「這豈不難為了『旦復旦兮』?」張類村笑道:「明日一旦填溝壑,其如我竟不敢自外何。」蘇霖臣道:「『旦旦而伐之』,豈不怕人!」張類村道:「並不是旦,直是一個白丑,一個黑丑,就叫老生有幾分唱不成。」這一群蒼髯老友,說起閨閣謔語,不覺的一座皆粲。

 

  少焉,德喜來說:「張少爺在後門上請張大爺坐車回去哩。張大爺還從後院過去罷。」張類村道:「老侄把果子送我一包,竟是我老來丟醜。」紹聞道:「現成。」程嵩淑道:「直把如君作細君。」張類村道:「盧仝之婢,不如之甚,不如之甚。」

 

  笑別而去。紹聞引自後院過去。

 

  男客只有程、蘇、盛、夏候看夜戲。這女客也有幾位住下的。乃是周家小舅奶,被王氏苦留住不放,周無咎只得仍到前廳看戲。別的是:王隆吉女人韓氏,馬九方女人姜氏,地藏庵慧照,巫守敬女人卜氏,巴庚女人宋氏。巫氏母親,原未去的。

 

  男客五位,女客七位,準備看起夜戲。

 

  原來程公因連月讎校書版,有刻上的批語嫌不好,又刊去了,有添上的批語又要補刻起來。一向精神勞苦,正要借戲酒兒疏散疏散,所以同蘇霖臣留下夜酌。

 

  唱過四五出,這巫氏與姜氏,在簾內講起戲來,笑語之聲,頗徹簾外。程公嫌自己有礙,便要蘇霖臣同走。盛希僑一連鬧了幾日夜,這精神也就強弩之末。夏鼎見眾人欲去,自己念家中無人,老婆一個伴著靈柩,或怕孤零,也要回去。於是一同要走。紹聞款留不住,送出大門,各踏月而去。

 

  戲也住了,巫氏偏不依,叫紹聞再點三出。戲子雖不欲唱,卻聽街上正唱的熱鬧,少不的勉強從命,卻也沒心細做。這巫氏一定叫唱《尼姑》一出,調笑了新親家慧照。簾內笑成一團,方才闋奏。

 

  這兩回書,街上送屏的花團錦簇,廳前演戲的繞樑遏雲。

 

  若論士庶之家,也就算繁華之甚、快樂之極了。我再說一句冷水澆背的話:這正是燈將滅而放橫焰,樹已倒而發強芽。只怕盛宅那一宗九十兩,只滿相公事後,送到一片子賬單,便扣除開發的所剩有限了。豈不難哉。

 

第八十回 訟師婉言勸紹聞 奴僕背主投濟寧

 

  卻說十八日晨,打發兩班梨園子弟吃早飯,各給了賞錢,自運其箱筒而去。這解彩拆棚,檢送借來傢伙,收拾自己物件,俱是王象藎悉心照驗,那德喜一班家人,當未事之先,趕趁熱鬧,還肯向前張忙;及既事之後,他們竟是興闌情減,個個推委瞌睡,支吾躲閃起來。紹聞吆喝了幾句,幾個盡有不服之意。

 

  只因素怯王象藎,不過背地唧噥道:「伺候了幾天幾夜,不得安生,還吆喝哩。不勝拉倒杏黃旗,大家散了罷。」德喜道:「且耐過這幾天,把這宗事打發清白。天也冷了,不能像往年不受屈,各人尋下投向,好散伙。」這些暗中埋怨,王象藎且不能知,何況紹聞。

 

  本日借張類村車,沿門投帖,謝了拜壽的客。到晚王氏叫趁張宅的車,送趙大兒母女回去。包了些吃食東西,針線碎布,又給了趙大兒兩件道袍,叫他拆毀,與女兒改做小衣裳穿。王象藎跟回,好繳明南馬道的車。

 

  次日,紹聞要下帖酬馮健及姚杏庵送戲的盛情,並滿相公、夏鼎辦造壽禮的偏勞。又打算著,他人未必不辭,這夏鼎是定然不肯辭席的。且不言單客一席,只恐他說殯埋母親的纏瘴。

 

  因此先投馮、姚、滿三個帖子,果然都有辭帖回來,遂把夏鼎的請帖留住不發。此非紹聞今日細密,總因手中窘乏,凡事略知打算。

 

  又過一日,忽而盛宅送個紙條兒,上邊寫著:「照燈、看燈、堂簾、堂毯,祈速發回,午時即用。便中拾紙,不恭乞耍」紹聞遂吩咐德喜,叫雙慶、鄧祥、蔡湘,往盛宅送這所說急要的東西。德喜叫三人同到前廳,收抬毯簾,合擾紗燈。爭乃這幾件東西,肘腋下既夾不得,脊粱上又背不得,四人左右打算,難以運轉。紹聞只管催督,說:「盛爺性子你們是知道的,必是刻下要唱堂戲,你們只管挨遲,他在家下就要跳的。」德喜道:「憑他怎的跳,也要生個法子拿得。若有車時,不拘橫順放在車上,就撈的去。又沒有車,要用手拿,兩掛堂簾大長,這毯子一大堆,況這兩夾板燈扇子,八個架子,又怕撞壞了人家哩。你來把這幾樣收拾妥當,俺們情願拿去就是。」紹聞道:「休要沒好氣。拿不清,街上再覓兩個閒人幫一幫何如?」

 

  德喜道:「誰敢沒好氣。」紹聞道:「你看你那說話的樣兒,叫人受的受不的?是我窮了,你就要緣頭上臉的。」德喜把簾子丟下道:「你窮是你窮了,與我們何相干?休要嘴打閒人。」

 

  紹聞急在心頭,怒生膽邊,便劈面一耳刮子,說:「你這淫婦養的,通了不成!我就打了你該怎的?」這德喜一頭頂住紹聞胸膛,說:「你打死我!」頂的紹聞退了幾步。紹聞道:「你兩個還不扯開這個東西?」鄧祥道:「打喲!」紹聞道:「您這一起兒,通是反了!」用力將德喜推開。這鄧祥兩個亦各有憤恨之意。紹聞道:「祥符是個有日月地方,我把您這些東西,一齊送到官上,怕不打折您下半截來。」德喜道:「送就送,一個也不跑。」王氏同巫氏、冰梅俱到廳上,王氏道:「一點點兒,養活你們到這樣大,一發好了。」蔡湘道:「我是雇覓的,我不敢。叫我住,我就住;不叫我住,我就自尋投奔。」

 

  這紹聞也不細聽,開了大門,覓了五六個閒漢,將東西搬運盛宅去訖。自己徑往馮健家,來尋訟師。

 

  馮健迎進家中。這是紹聞頭一次到的,只見一個小屋兒,滿壁字畫。作了揖,又謝前日厚情。彼此略敘寒溫,馮健道:「我看相公滿面怒色,有何事情?」紹聞道:「天翻地覆的事,幾個小價圍住打我,這還了得!」馮健道:「理所必無。消消氣兒再說。」紹聞道:「我要寫一張『強奴凌主,乞天懲究事』的狀子。但後面情節,我氣的寫不來。我說一遍,煩即照說的,寫個清白。我今日午堂投遞。」馮健道:「我有幾句賤言相勸,若肯曲從,我自酌度個法子,叫他們磕頭。凡事將就些過去罷了。我若是前半年時,央寫就寫,還怕寫的不厲害,拿不翻人。我今已為盛大宅曲全兄弟所感,凡事只是勸人。」紹聞道:「聆教。」馮健道:「我先有一句話,相公休惱。俗話道:鄰居眼睛兩面鏡,街坊心頭一桿秤。大相公近來日子薄了,養不哩許些人,不如善善的開發了幾個,何必強留他們,生相公的氣?」紹聞道:「內中只有一個(貝青)身錢,兩個俱是家生的,如何容得他這個刁悍?」馮健道:「不管他是外來魚,本池魚,總是一個水淺魚不祝且休說水淺魚不住,即是水太清,魚先不住了。譬如做官的長隨,若不是勞金之外,有些別路外快兒,誰還肯跟哩。在主戶人家,糶糧米,有他們出倉錢;賣牲口,有他們籠頭錢;送節禮,有他們腳步賞封;出遠門,有他們盤費余頭;那些分打莊稼,收租討課,以及修蓋房屋,都免不了有些扣除、侵漁,這才許打就打、罵就罵的。若不然,他們圖啥呢?」紹聞道:「老兄所見不然。這家生子,骨頭也是我的,比不的那攢班戲。」馮健道:「這幾個是前日伺候客的不是?」紹聞道:「是。」馮健想了一想說:「他們有老婆不曾?」紹聞道:「也心想與他們定親,一時還不曾顧得到。」

 

  馮健道:「卻不有來。他們心中一無所繫,人大心亦大,自然難以駕馭他。依我說,相公回去自己酌度,他們可留,磕了頭留下他,把今日的事,只宜丟開為妙;不願留的,趁這宗無禮,開發了他,也省的家中養活。俗話說,心去身難留,留下結冤仇。不知我說的是也不是,相公酌度。相公真正忍耐不下,我就破了戒,替相公寫上一張狀。送了他們。縣上老爺豈能容以僕凌主,亂了上下之分?一頓好板子,何難出相公這口氣。只是打下來,次後怎的結場?這前日還有人因主僕一宗事,要辨名正分,求我寫呈子。原是西門內宋家胡同宋宅,他老爺做過貴州畢節縣知縣,有一個投的家人叫張采琪。如今張采琪孫子,在朱仙鎮開了糧食坊子,有三千家當。自己做了衙道前程,兄弟又住了西司的書辦,這就是預備頂當家主的意思。畢節公曾孫宋三相公,如今進了學,時常到朱仙鎮借貸,遭數多了,未免有求不遂,就吵起來。想是宋三相公吃了些虧,回來拿了一張宣德年間張采琪投詞,要告張家惡僕欺主,央我寫狀。我一來不幹這營生了,二來我看這事難以討便宜,勸了他多少好話,宋三相公再也不依。也不知尋誰寫的,也不知自己寫的,告到縣上。那張家也遞了誣良為僕的狀子。一家以宣德投詞為證,一家打了墓碑墨刻,以祖考張公諱彩奇字樣為證。縣老爺明鑒觀事,卻又忠厚存心,看來宋宅不必要張家做僕人,張家一做僕人,子孫難以抬頭。只是裝糊塗,想著混混的結案。我聽說張宅化了三四百兩,不知真也不真。眼見宋三相公把一份地,當了一百八十兩,都花了。這是何苦著來?」紹聞道:「這事如今結了不曾?」馮健道:「結了。那張家卻又吃了虧。」紹聞道:「怎的呢?」馮健道:「前月二十九日審這宗事,衙門擠滿了看的人。縣老爺以姓名偶爾同音,不得誣認為僕,斷了下來。張家得了上風,好不氣壯,未出東角門,便把姓宋的娘長娘短罵起來,說:『俺平素不過讓你些兒罷了,當真的就誣俺家是您管家;你娘倒是俺家管家婆!』看的人都有不忿之意。縣老爺聽到辱罵,把醒堂木拍了四五拍,即刻叫回來,又跪在案下。老爺怒發上指,罵道:『好個中殺不中救的奴才!本縣不肯斷你是家人,是為了宋秀才沒有你這一家子僕人,何嘗行不得?你家做了宋家僕人,子孫卻難以為人。因此自己認了一個糊塗官,無非曲全你的苦心。你這個東西,竟在本縣衙內,膽敢罵起主人來。難說本縣把正德四年的墓碑,與宣德二年的投詞,竟分不出一個前後麼?本縣自己斷案,不用別官翻,本官今日即翻過來:先問你個負義背主、誣祖造名的罪過。詳過了,先剝了你這皮,打你個皮開肉綻。僕人不得自積私財,叫你閤家去宋宅服役。』這張家把帽子自己取了,頭上磕了個大疙瘩,口中只叫天恩。縣老爺到底是個慈心的官,再也不肯下大毒手。當面斷了,說:『這張投詞,叫你出三百金,交與你主人宋秀才,算作贖身之價,投詞當堂銷毀。你可情願麼?』那張家回道:『老爺天恩,情願!情願!出去衙門,不拘揭借,即便繳到老爺公案。』縣公差快頭,押令速辦速結。眾人好不痛快。還恨宋三相公是個軟秀才,只該咬住牙不依,何愁千金?少也不下五七百,免他閤家伺候,還便宜了他。」紹聞道:「既是老爺肯如此辨明主僕之分,我豈肯饒這些東西。」馮健道:「盛價也有三二千私產麼?何苦的。況且宋相公得了這三百金,回贖自己地土,典家說年限不夠,不准回贖。地是死的,銀子在手是活的。聽說如今花了一百多,只怕年限夠了,宋相公又回贖不起。你說吃虧不吃虧?我一向干寫狀這一宗事,經的事體甚多。總之,人生不告狀,不打官司,便是五福外一個六福。雖有刀傷藥,不割破的更好。相公要聽我說,究之主戶人家,開口便說某人是我家家生子,定然是破落頭來了。相公何苦呢?」紹聞被馮健這一場話,只說得心裡冰消凍解,辭別而回。

 

  到家,主僕這一日也不曾見面。到了次晨,德喜瞧著主人上了堂樓,便一直進去,雙膝跪下,磕頭。紹聞只說是陪小心告罪,誰知德喜跪著說:「俺如今也伺候不上大叔來,大叔也不要俺伺候,情願自尋出路,大叔放也不放?」紹聞道:「有什麼不放,任你去罷。」德喜道:「還有一說,婁師爺賞我二兩銀,路上被賊截去。彼時大叔說過一兩給二兩,如今給我四兩銀,我好做盤費。」紹聞道:「易事。」於是向東樓下,拆了幾封賀禮,稱准四兩,交與德喜。德喜向王氏道:「與奶奶磕頭。」不料雙慶也進來,橫磕了幾個頭。王氏道:「你也走呀?」紹聞道:「任他自便,何必問他。」二人又向東樓來,說:「與大嬸子磕頭。」紹聞道:「不必,不必。」這二人竟是出的後門走了。

 

  原來德喜夜間與雙慶商量道:「不是我一定要走,你沒看,家主一日窮似一日,將來怕難以熬成人。不如你跟我上濟寧婁師爺衙門去,給咱一個事兒辦,吃喝的有酒肉,穿戴的有靴帽。將來衙門熟了,再往大衙門去。衙門裡有錢弄,俗話說:一日做官,強似為民萬載。可見跟一日官,強做管家一輩子哩。」

 

  雙慶不曾到過衙門,被德喜說動了,說:「明晨磕頭,叫走也走,不叫走也走。主人也必不能強留。」現既得了開籠放鷴的話,好不快活。捆了一副褥褡,一個包袱,拿了四銀盤費,逕自上濟寧去了。

 

  德喜是熟路。走到嘉祥縣被劫的河邊,還指與說當日厲害光景,那是來蹤,那是去路。走到張家集,又住在賣過鬼店裡。

 

  德喜要完舊日請客的心願,少不得也與雙慶請了一位堂客。到了次日早晨,被賣過鬼以及秀才主人翁,說吃了江瑤碟子,喝了人參茶,四川郫筒酒三十壺,訛詐了一個苦哩田地。算了三兩五錢五分,方才歇手。兩人又喜又悔。

 

  到了濟寧,進了衙門。門上轉斗的,是認的熟的,回明老爺,傳進去。磕了頭,婁潛齋笑道:「這個像是雙慶,長的竟成大漢仗了。」問起到濟寧之故,德喜道:「蒙大老爺天恩,打發小的少主人回去。小的一路小心,平安無事。及到了家,卻因小的少主人近日光景虧乏得緊,說小的們人多,養活不過來;打發去別處,又不放心,叫小的兩個來伺候大老爺。小的原是幼年伺候過,大老爺也素知道,只求大老爺恩典。」婁潛齋道:「拿你少主人書來。」德喜無可回答。只說來時忙迫,相公一時顧不的寫書。婁潛齋已瞭然於心,曉知是背主投署,希求收用的緣故,說道:「你們且歇去。」

 

  及到次日飯後,潛齋一聲傳叫。手中拿了一封書,桌上放了三兩銀,吩咐道:「你兩個把這封書,下與你家相公。這是三兩盤費,回去罷。」又叫門上交與一千錢。德喜還欲回話,潛齋已出門拜客,打點閃門而去。

 

  這二人怎的肯走。門上說:「老爺已知你兩個是背主逃脫,這是為你兩個舊年伏侍過,所以開脫你兩個回去。您又路熟,料無妨礙。書中寫的明白,您家家主還肯收你。若不肯回去,老爺明日就要遞解你兩個哩。」這德喜方才曉的做官哩明鑒萬里,難以再停。又說叩頭面謝,門上已有不悅之色。只得帶了行李,出了宅門。兩個面面相覷,無可設法。

 

  及至出衙不久,把三兩盤費吃盡,回不了祥符。雙慶流落到莘城戲班,學了個迭衣裳的。後來唱到省城,方才改業。

 

  這德喜兒後來吊死在冠縣野墳樹上。鄉保遞了報狀,官府相驗,衣襟內還縫著一封書。冠縣行文到濟寧查照,濟寧應復回文,潛齋甚為不怡,向婁樸道:「我不料這個奴才,竟未回去,把他命也送了。」心中好過意不去。

 

第八十一回 夏鼎畫策鬻墳樹 王氏抱悔哭墓碑

 

  卻說紹聞集債如蝟,大賬既然壓頭,這衣服飲食,款待賓客,應酬禮節,如何能頓的割削?一時手困,還要仗舊體面東拉西撈。面借券揭,必要到借而不應、揭而不與地位,方才歇手;又定要到借者來討、揭者來索的時候,徒爾搔首;又定要到討者破面,索者矢口的光景,不覺焚心。此時先自己搜尋家當以杜羞辱,但其間也有個次序:先要典賣舊玩,如瓶、爐、鼎、壺、玉杯、柴瓷、瑤琴之類。凡先世之珍重者,送質庫而不能取贖,尋買主而不敢昂其價值。其次,便及於屏幛、冊頁、手卷、名人字畫等物。凡先人之百計得來珍收遺後者,托人代尋買主。久之,買主卒不可得,而代懇之人,亦置之高閣而不顧;即令急為代售,亦不過借覽傳觀,竟至於散佚失序,莫知其鄉,而受托者,亦不復記憶矣。再次,便及於婦人首飾了。

 

  舉凡前代盛時,姻家之陪奩,本家之妝盒,金銀釵釧環鐲,不論嵌珠鑲玉的頭面,轉至名閥世閱,嫌其舊而散碎,送至土富村饒,赫其異而無所位置,只得付之爐中傾銷,落得幾包塊玉瑟珠,究之換米易粟而不能也。再次,則打算到衣服上。先人的萬民衣,流落在梨園箱內,真成了「民具爾瞻」的光彩。先人之蟒袍繡衣,俗所說「貧嫌富不愛」者,不過如老杜所云,「顛倒吳、鳳」之需而已。至於平日所著之裘袍敞衣,內人之錦祆繡裙,不過在義昌典內,通興當中,佔了「日」「月」「盈」「昃」四個號;估衣鋪裡,賣與趙、錢、孫、李這幾家。要之,雞魚降而為蔬,此即米珠薪桂之漸也;綢帛降而為布,那肘見踵決之狀,也就不遠了。

 

  這紹聞不守庭訓,濫入匪場,既不能君子上達矣,此中豈有個中立之界乎?這小人下達景況,自是要循序漸進的。到貧困時候,何嘗不尋王春宇,這一點甥舅之情,自然也有幾次幫補。爭乃一碗水兒生意,怎能活涸轍之魚?既非賢宅相,渭陽公也就沒法了。

 

  又一日債主填門,不得已來尋盛希僑。這公子賦性慷慨,原不是秦越肥瘠,不肯引手一救之人。開口便道:「急死人了!急死人了!俗話說:一文錢急死英雄漢。我近日與舍弟析居,萬不勝前幾年。賢弟既在急中,家母舅前日在湖廣任內,寄來三百兩銀子,我已化了二百五十兩,還有五十兩,我拿出來,咱兩弟兄分用了。你暫濟燃眉,我再生法子。賢弟呀,我們門戶子弟,窮是窮了,千萬不可丟了這個人。爽快你把這五十兩齊拿去,再有急需,賢弟再來咱商量。賢弟你回去罷,咱顧不的說閒話。我送你走。」即將五十兩,付與紹聞帶回。

 

  這紹聞回至門首,恰恰夏鼎在後門口等著說話。紹聞是驚弓之鳥,嚇了一跳。即邀夏鼎穿宅而過。這乃是紹聞一個計策,怕夏鼎知曉這五十兩銀子,穿宅之時順便放在臥房,只催送茶。

 

  到了前賬房裡,看夏鼎說些什麼。

 

  二人坐下,夏鼎開口便說;「恭喜!恭喜!」紹聞道:「有什麼喜?」夏鼎道:「你只說你身上有多少債呀,賢弟。」

 

  紹聞道:「約摸有幾千兩,星碎的也不曾算。只現在屠行、面房、米店裡,天天來聒吵,好不急人。」夏鼎道:「屠行便罷了,你如何把賬欠到米面鋪裡?」紹聞道:「田地典賣的少了。向來好過時,全不算到米面上,如今沒了地,才知米面是地上出的。傻死我了,說什麼?」夏鼎道:「現有一宗好消息,我對你說:咱祥符縣奉文修衙門。本縣在布政司衙門庫中,領了好幾千銀子。出票子叫衙役在人家墳上號樹,窯上號磚瓦,田地上號麻繩、號牛車。催木匠、泥水匠、土工小作,也出的有票子。那個衙役不發橫財哩。」紹聞道:「他們發財,與咱們何干哩?」夏鼎道:「哎呀!他們發財,賢弟就要吃虧哩。」

 

  紹聞道:「吃什麼虧?」夏鼎道:「老伯墳上有百十棵大楊樹,若是衙役號了,把樹殺倒,還要木主尋車送縣。賢弟你身上沒有功名,頂擋不住;即令你有功名,這省會地方,衙役們把紳衿當成個什麼!他們掏出他那催討河工木料的面孔,賢弟除搭了樹,還得幾兩銀子賠累。」紹聞道:「這修理衙門,你不說在布政司庫中領有帑項,難說不發與百姓物料錢、車價、工價麼?」夏鼎道:「你還想價麼?這修理衙署,也是上司大老爺,照看屬員的法子。異日開銷清冊,磚瓦木料石灰價,泥木匠工價,桐油皮膠錢,小宗兒分注各行,合總兒共費了幾千幾百幾十兩,幾錢幾分幾厘幾亳幾塵幾沙,上司大老爺再檢核一番,去了些須浮冒,歸根兒是絲亳不虧百姓;究其實俱是苦百姓的。賢弟你如何知道兒,是這個做法?像這樣做,才算是能員哩;這才剋扣下錢,好奉上司,才能升轉哩。」紹聞是經過官司的人,本來怯官,又怕把盛希僑給的銀子,再賠墊了官項,急向夏鼎道:「這該怎的處?」夏鼎道:「天下難處之事,古今必有善處之人。如今才有修衙門信兒,你的親戚巴庚住工房,得了消息,對我閒說起,還不曾出票子。你與盛大哥曾揭關帝廟銀子,你就說以墳樹作抵,多浮算上三五百兩,眾人眾社都是行善的,放著人情可做何故不做?若這宗廟社銀子不清,將來人多口雜,敲鑼喊街,不怕你們少了分文。這宗事,我本可以除三十兩銀做說合錢,我情願一絲不染,都歸於賢弟。總之,賢弟窮了,我再不肯打算你,這是良心實話。賢弟休錯主意。」原來夏鼎年紀漸大了,向來弄紹聞錢,自己也沒濟半點事,覺得把人坑了,把自己也坑起來,這一點良心,也有些難過處。因此在紹聞面前獻一點好心,設了這條善策。

 

  紹聞果然依允。爭乃君子不斬丘木,到了不肖子孫,連祖宗墳頭翎毛,都薅而拔之矣,哀哉!

 

  嗣後木工如何墳上發鋸,土工如何在墳上挖坑,靈寶公賢令宰也,為賢者諱,不忍詳述了。

 

  卻說紹聞得了楊樹木價,盛公子家業原厚,一同抵消負欠,把一宗神社大債還訖。

 

  譚紹聞累年拜掃墳墓,出了省城西門,便望見墳上一大片楊樹,蔽日干霄,好不威風。今日又到清明,紹聞雇了束身小轎四乘,王氏、巫氏。冰梅、樊爨婦各坐一乘;又借一匹馬,套上自己一輛車,紹聞與興官坐上;又借張類村車一輛,供獻食品裝了兩架盒子,酒壺行灶,一同載了一車,逕上墳來。王氏到了墳邊,只見幾通墓碑笏立,把一個森森陰陰的大墳院,弄得光韃剌的,好不傷心。紹聞率領興官掛招魂紙。爨婦、小廝擺設供獻畢,也俱向低低小荊棘樹上亂掛紙條。王氏不似舊年在祖墳上磕頭,直向孝移墓前,突然一聲哭道:「咳!我那皇天呀!我當日不聽你的話,果然今日弄成這個光景,我後悔只我知道呀!咳!我那皇天呀!你只管你合了眼你自在去了,我該怎的呀!」仰天俯地的大哭不已。不過是這幾句,翻來覆去。

 

  哭猶未了,只見王象藎手提一個竹籃兒,盛了一隻煮雞,一塊熟肉,背上一根麻繩拴了一壺酒,到了主人墳上。把雞、肉供在石桌上,跪的遠遠哩,把一壺酒,顛倒口兒向下一傾,骨嘟嘟流在地面,磕下頭去。滿眼含淚,口中卻沒一個字。站起來,向王氏面前磕了個頭,又向紹聞也磕了頭,說道:「未得知上墳日子,約摸明日清明,上墳必是今日。小的也來趁著燒一張紙。」紹聞也沒的說,只得道:「你還縈心,好,好。」

 

  王氏便叫道:「王中,你看一墳樹,那裡去了!」王象藎道:「不必再說。只把祭的東西收拾回城,打發轎夫吃飯。早些回去罷。」王氏道:「你說的是。」

 

  果然小廝、廚嫗撤了各碑前供獻,依舊裝在盒內,還放在來的車上。各轎夫抬過轎來,各坐各轎。紹聞同興官上車,叫王象藎道:「你坐在車頭裡。」王象藎依命,坐在押轅地位。

 

  一路無話。到了家中,犒飯給賞,也不在話下。

 

  這王氏到家中吩咐道:「天晚了,王中不必回去,他母女兩個,也沒甚的怕。明日與你商量一宗話。」

 

  正是:

 

  士窮見義節,板蕩識忠臣;

  中孚能感格,端屬至誠人。

 

第八十二回 王象藎主僕誼重 巫翠姐夫婦情乖

 

  卻說次日正是清明佳節,家家插柳。王氏坐在堂樓,紹聞請安已畢,王氏便叫王象藎來樓上說話。這王象藎怎肯怠慢,急上堂樓,站在門邊。王氏道:「前話一句兒休提。只是當下哩過不得。王中,你是個正經老誠人,打算事體是最細的。如今咱家是該怎麼的辦法呢?你一家三口兒,都回來罷。」王象藎道:「論咱家的日子,是過的跌倒了,原難翻身。但小的時常獨自想來,咱家是有根柢人家,靈寶爺是個清正廉明官,如今靈寶百姓,還年年在祠堂裡唱戲燒香。難說靈寶爺把一縣人待的輩輩念佛,自己的子孫後代,就該到苦死的地位麼?靈寶爺以後累代的爺們,俱是以孝傳家的,到如今這街上老年人,還說譚家是一輩傳一輩的孝道。我大爺在世,走一步審一步腳印兒,一絲兒邪事沒有,至死像一個守學規的學生。別人不知道,奶奶是知道的,小人是知道的。大相公聽著,如今日子,原是自己跌倒,不算遲也算遲了;若立一個不磨的志氣,那個坑坎跌倒由那個坑坎爬起,算遲了也算不遲。」王氏道:「王中,你這話我信。你大爺在世,休說白日做事,就是夜間做個夢兒,發句囈語,也沒有一點歪星兒。或有哭醒之時,我問他是怎的了。你大爺說,是夢見老太爺、老太太說話。或有狠的一聲醒了時節,我問他,你大爺笑道,方才夢見某人有遭厄的事,『我急的生法救他,把我急醒了。』真是你大爺是好人。爭乃大相公不遵他的教訓,也吃虧我見兒子太親。誰知是慣壞坑了他。連我今日也坑了。王中你只管設法子,說長就長,說短就短,隨你怎的說我都依,不怕大相公不依。」這正是:無藥可醫後悔病,急而求之莫相推。

 

  卻說王氏,一向知識介半精細半糊塗之間,怎的前十年,恁的個護短,如今忽然閃出點亮兒來?原來婦人性情,全跟著娘家為依歸。二十年閨閣,養成拘墟篤時之見,牢不可破,堅不可摧。若嫁與同等人家,這婆子家兌上半斤,娘家配上八兩,便不分低昂。若嫁與名門盛第,樣樣都看為怪事,如何不扭拗起來。這王氏若不是近日受了難過,如何能知王象藎是個好人。

 

  這也是俗話說的好,「餓出來的見識,窮出來的聰明」。況且王春宇是個伶俐生意人,一向與姐姐說話,總是推崇譚孝移,不曾奉承自己姊妹。所以今日王氏,才微有個悔而知轉的意思。

 

  倘若王春宇是個倚親靠故的人,就不能做這宗小小發財的生意。

 

  到那門戶支持不住時,這富厚姊丈,就有些千不是萬不是了;這自己姐姐,就女中丈夫,閨閣鬚眉起來。聯成一氣打成一塊,這譚紹聞傢俬,王隆吉早領作本錢,並不待王紫泥、張繩祖擺弄,即夏鼎有尋縫覓璺的手段,早已疏不間親矣。

 

  閒中旁論,暫且擱過。王氏要叫王象藎、趙大兒母女仍舊進來。王象藎道:「小的還該在那邊祝」王氏道:「我今日已知道你是好人,叫你當家,為甚的你不進來?」王象藎道:「小的進來,那菜園子就荒了,鞋鋪子生意,也沒人照看。」

 

  王氏道:「你那意兒,怕這兩宗我有撤回之意?」王象藎道:「小人從來沒有把這當成是賞小人的。如今我若把這宗帶進宅來,這一碗水,也潑不下放荒之火。我存留一點兒,後來自有用處。回想我大爺臨死時,說我沒他慮事深遠。今日看來,我大爺原是為我王中的意思。今奶奶沒我慮事深遠,我王中又何嘗是為我自己。」這王象藎口中說著,眼中早已流下淚來。

 

  從來至誠可以感人,這王氏也不肯再強了。只說:「吃了飯,你回去。閒了就來,何如?」王象藎道:「少閒就來,住下商量辦事。小的如何肯不來的。」王氏道:「你叫他娘兒兩個來住住,我心裡也想他們。」王象藎道:「原說過幾日來送韭菜萵苣來,既奶奶想他們,明日早晨就到。」王氏道:「你吃了飯回去,把上墳花糕捎一籃子與閨女吃。」王象藎道:「是。」及王象藎飯後走時,王氏又把來的酒壺,灌了一壺醋。

 

  王象藎手提一籃花糕,酒壺中陳醋,又喜又悲。賢哉王中,真不愧「像藎」兩字也!

 

  卻說王象藎與主母說話,紹聞為甚的一聲也不言語?總因自己做了薅毛子孫,一心只怕母親與王象藎提起墳樹兩個字,所以一辭不敢輕發。這巫氏在東樓聽的明白。紹聞到自己住樓,巫氏道:「你又不是趙氏孤兒,為甚的叫王中在樓上唱了一出子《程嬰保孤》?」紹聞道:「偏你看戲多!」巫氏道:「看的戲多,有甚短處?」紹聞道:「像您這些小戶人家,專一信口開合。」巫氏道:「你家是大家子,若曉得『斷機教子』,你也到不了這個地位。」紹聞笑道:「你不胡說罷。」巫氏道:「我胡說的?我何嘗胡說?」紹聞有了惱意,厲聲道:「小家妮子,少體沒面,專在廟裡看戲,學的滿嘴胡柴。」這巫氏粉面通紅道:「俺家沒體面,你家有體面,為甚的墳裡樹一棵也沒了,只落了幾通『李陵碑』?」

 

  諺云:「打人休打臉,罵人休揭短。」這一句墳樹,恰中紹聞之所忌,伸手向巫氏臉上指了一指頭。這巫氏把頭一擺,發都散了,大哭大鬧。紹聞心有別故,怒從羞起,惡向膽生,腳踢拳毆,打將起來。王氏急忙吆喝道:「小福兒,你要打下禍麼?」這紹聞一聲喊道:「我是不要命了!」王氏急勸道:「您小兩口子,從來不各氣,為甚的這一遭兒,就如仇人一般?」

 

  看官有所不知:大凡人之喜怒,莫不各守分寸。如事有三分可惱,就惱到三分,旁人視之,亦不為怪。若可惱只應三分,卻惱到十分不可解,這其中就有別故,對人難以明言之處。紹聞與巫氏雖非佳偶,卻是少年夫婦,你貪我愛之時,況且素無嫌隙,為甚的有了「我不要命」這等狠話?這個緣故,一筆寫明,便恍然了。巫氏原生於小戶,所以甘做填房者,不過熱戀譚宅是個舊家,且是富戶。如今窮了,巫氏一向也就有「蘇秦妻不下機」的影子。這紹聞今賣墳樹,是他午夜心中不安的事,對人本說不出,自問又欺心不得,如熱鍋中螞蟻,是極難過的。

 

  所以小兩口子一言不合,就如殺人冤仇一般,這個既不認少體沒面四個字,那個就不要命。這是人情所必至,卻為旁觀所不解。自此譚巫夫婦反目難以重好。

 

  巫氏嚷道:「你就辦我個老女婦宗。」紹聞怒道:「我就休了你。咱兩個誰改口,就不算人養的!我如今叫一頂轎子,你就起身,再不用上我家來。」巫氏道:「不來你家幫體面,省的死了埋大光地裡。」紹聞道:「我家光地,還不埋你哩。」

 

  火上澆油,即去街上雇了一頂轎子,說:「轎來了,咱們各人散罷。」

 

  巫氏果然挽了頭髮,罩了首帕,即便起身。轎夫道:「這樣惹氣的事,俺們也不敢抬的。」卻是王氏說:「到娘家住幾天消消氣,我在家裡擘畫這一個。你們只管抬罷。」巫氏果然含怒而去。

 

  卻說巫氏每日看戲,也曾見戲上夫唱婦隨,為甚的這樣激烈?這也有個緣故。從來傲雖凶德,必有所恃。翠姐未出閨之時,本有百數十金積蓄。迨出嫁後,母親巴氏代為營運,放債收息,目今已有二百餘兩。所以巫氏在譚宅,飲食漸漸清減,衣服也少添補,不如回家照料自己銀錢,將來發個大財,也是有的。所可慮者,閨女在娘家積私財,銀錢少時,這兄弟子侄們說是某姐姐幾姑姑的,替他出放長利錢;但積聚漸多之後,將來兄弟子侄,必有「我家怎得替別人做生意,你家銀錢是何年何月何日,同誰立約交與我的?」等話,姊妹翻臉,姑侄角口,此勢之所必至。從來《女訓》上,不曾列此一條,就是「生旦丑末」上,也沒做過一宗完本。巫氏何由知後來落空?

 

  只憑著當下一點忿氣,便把「三從」中間一從抹煞。這後悔也不必為之先述的。

 

第八十三回 王主母慈心憐僕女 程父執侃言諭後生

 

  卻說巫氏本性自居聰明,又仗著己有私積,娘家小饒,與丈夫話不投機,吵鬧起來。從來廝嚷無好口,把話都說得太狠了,難以收場,一怒上轎,小廝背了悟果跟著,逕回娘家而去。

 

  將來姑娘的私積,入了娘家的公費;巴氏在日,還有母氏之情,巴氏去世,必有兄妹之變。家家如此,處處皆然。這一回不必詳述,再幾回也不用找明。

 

  只說王氏在堂樓坐著,猛想起孔慧娘那個亡媳,到底是書香人家賢媛,舉動安詳,言語婉轉,就如畫在面前一般。又想孔慧娘活著,他委曲在丈夫面前勸解,也未必就由福兒弄到這個田地。忽而一陣心酸,不覺眼流慟淚,歎道:「我那好孝順媳婦呀!」忍不住了,便放聲哭將起來。紹聞發了急,勸解道:「娘休如此,咱好家好院,為甚的大哭起來,不叫鄰居街坊笑話麼?」王氏喝道:「你小兩口子,孝順哩我心中喜歡極了,由的我不哭?」一發大哭起來。紹聞無奈急忙跪下道:「我原不成人,怪不的娘心裡難過。娘只要開一點天恩,把我打一頓,就打死了,也不虧我。娘只休哭,留下我改志成人的一條路兒。」

 

  王氏方住了哭聲,紹聞卻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

 

  正哭時,只見趙大兒引了女兒,拿一籃子嫩肥韭菜,另夾了一個小包袱兒,上了樓來,放下與王氏磕頭道:「奶奶好!」

 

  又叫女兒道:「與老太太磕頭,老太太想你哩。」女兒磕下頭去。又叫女兒與少爺磕頭,女兒也向紹聞磕了頭。

 

  這女兒已長成了一個半女半媳的身材,臉兒好看,腳也纏的小了,頭髮梳的光光哩,爬角上綁了一撮菜子花兒,站在門邊,睜著兩隻黑白分明的眼,望著貼的畫兒觀看。王氏不覺回嗔作喜道:「您娘兒兩個坐下。」老樊也顧不的廚下燒火,跑上堂樓,與趙大兒兩個拜了一拜。趙大兒也叫女兒道了萬福。

 

  老樊指著籃兒說:「這是你拿的韭萊?我拿廚下擇去。」趙大兒道:「不用擇,昨日割下來,已擇淨了。」老樊拿起哈哈笑的去了。王氏喜之不勝。

 

  這不是他忽悲忽喜,總緣趙大兒在菜園住的久了,茹真啜樸,根心自能生色,今日見了主母,這善氣迎人的光景,登時把一個詬誶場兒,換成了大歡喜世界。可見家居間少不了「太和元氣」四個字。

 

  大兒到廚下,老樊打發吃飯,這也不用細述。

 

  卻說興官見了這個女娃兒,原自吃乳時便是一對兒玩耍,今日又要在院裡尋舊窯窩,做那滾核桃的營生。這女娃兒面上含羞,只貼在奶奶跟前,再也不動。王氏問布包的是什麼東西,這女兒取出鞋扇,學的針線,叫奶奶看。王氏接來一瞧,針腳細密周正,俱是黑緞子做的。王氏問道:「這俱是你爹穿的麼?」女兒道:「不是。這是鞋鋪子哩,我爹攬上來,我媽擘畫我叫扎小針腳。做成了,拿回鞋鋪裡,匠人才上厚底。扎一對工價,夠稱半斤鹽吃。」

 

  王氏見女娃兒心底明白,口齒伶俐,並且面龐淑秀,舉止安詳,心中歎道:「巫家媳婦,如何能及;若是孔家媳婦在時,將來可以籠養成一個好閨女。」即吩咐冰梅道:「你開箱子,尋些針頭線腦,碎緞塊兒,小綢幅兒,葛巾涼扇,與這女兒。」

 

  冰梅得了一聲,即引入自己臥房,與了些散碎東西。又手拿一面鏡子,問王氏道:「把這鏡子與了他罷?」王氏道:「正好,我卻沒想起來。女娃大了,梳頭洗臉沒個鏡子,梳的不正,洗的不淨,自己怎麼得知道呢。」王氏又與剪子一把,裁尺一條,這些物件,都是「德、言、容、工」上東西,就如王象藎給紹聞買硯水池,不買鬼臉兒一樣意思。

 

  卻說王氏一向糊塗,怎的忽然明透?原來婦人性情,富厚足以養其愚,一經挫折,因悔知悟,竟能說書籍筆墨是傳家寶貝;見了農器耕具,知道是吃飯傢伙;織機紡車,知道是雪中不寒,夜間不冷的來路。不然者,大富之戶,直看得戲箱是壯門面綵頭;小康之家,就看得賭具是解悶的要緊東西。

 

  這段話,原是要緊當申,且作閒言撇過。單言趙大兒同老樊廚下吃了早飯,上了樓來。只見女兒伺候奶奶早膳,奶奶已與女兒頭上紮了紅頭繩了,拔去菜花換了兩朵軟翠,心中好生喜歡。王氏道:「你兩口子還回來罷。鄧祥蔡湘們幾個,近年陸續走了。您原是咱家老本的人。這個女娃兒,就叫隨我睡。」

 

  大兒道:「極好。奶奶只要向俺家男人說一句,就是了。」王氏道:「昨日已向您家王中說過。他今日在南園做什麼?」大兒道:「他昨晚半夜總沒睡,點著燈,在屋裡走來走去。忽然搖搖頭說:『這是斷不能行的。』又遲了一時,擺擺手說:『這個是人家再不肯依的。』不知他想些什麼。我瞌睡了,也不知他什麼時候睡哩。今早我要做飯,他催我娘兒兩個來送韭菜。我說:『你不吃飯?』他說:『還有昨夜剩飯,燒一把火就熱了,我還有緊事要辦哩。』不知他今日要辦什麼緊事。」

 

  言未已,王象藎已到樓門,說道:「少時有客來。不用備午飯,奶奶只擺出十一二個碟兒,好待茶。」即叫趙大兒速向廚下烹茶。王氏道:「那的有果子哩。是前幾年時,自己做的油酥四五樣子,桔餅、糖仙枝、圓梨餅十來樣子。這幾年就斷截了。況且也沒茶葉。」王象藎道:「既然沒有,奶奶取錢,小的速去買來。」王氏道:「如今當一票子,花一票子,那的有錢。」王象藎道:「小的賒去。」王氏道:「近日賒不出來。」

 

  王象藎道:「小人還賒得來。至於茶葉,小的有賣菜錢,取他一簍中等哩罷。」

 

  王象藎去不多時,拿了一簍茶葉、十來包果子,遞與趙大兒作速飣碟子,說程爺、孔爺、張爺、蘇爺、婁少爺就到。趙大兒問道:「奶奶,碟子在那櫃裡?」王氏道:「那裡還有碟子哩。」趙大兒道:「一百多碟子,各色各樣,如何沒了?」

 

  王氏道:「人家該敗時,都打爛了。還有幾件子,也沒一定放處。」趙大兒各處尋找,有了二三十個,許多少邊沒沿的。就中揀了十二個略完全的,洗刷一遍,拭抹乾淨。卻是饒瓷雜建瓷,汝窯攪均窯,青黃碧綠,大小不一的十樣錦,湊成一桌圍盞兒。王氏看著,長歎了一口氣。

 

  卻說趙大兒不敢怠饅,急將買的果子,一色一碟飣成。老樊燒茶,才放了蟹眼,響了蚓鳴,只聽王象藎說:「程爺們來了,少爺迎客。」

 

  原來王象藎早起自己燒火,熱了兩碗剩飯吃訖,鎖了門戶,一路飛走了幾家。說是我家相公,要請爺們商量一宗話兒。這王象藎此時的體面,恰在孔、程、張、蘇、婁諸公面前用得著,都承許下飯後早到。果然在孔耘軒家取齊,一路兒說笑著而來。

 

  到了譚宅,王象藎至東樓門,請紹聞陪客。紹聞急上廳迎接,逐一見禮。眾人俱讓張類村坐了首座。

 

  張類村道:「今日世兄見招,有何見諭?」紹聞原不知所以,未及應答,程嵩淑接道:「類老,是問你要房價哩。」張類村道:「契明價足,待少有餘時,即當奉幫。」程嵩淑呵呵大笑道:「是問你要築牆的工錢。」張類村道:「方纔我從賤婢那院過來,見牆垣如故,不曾見有匠人壘的模樣?」孔耘軒、蘇霖臣笑個不祝程嵩淑道:「牆垣原未壘,是個思患防閒的意思。如今二月已盡,只恐『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婁樸見一般父執滿口打趣,心內想此亦前輩老來輕易難逢之一會。默坐無聊。便同紹聞到賬房去。

 

  蘇霖臣笑道:「『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張類村道:「年皆花周上下矣,口過!口過!」程嵩淑道:「你只管『杏林春燕』,不問『芳洲杜若』是誰之過軟歟?」

 

  這列位老先生說趣話兒詼諧,後邊趙大兒、老樊擎著碟兒,在屏後打響兒,王象藎一碟兒一碟兒放在桌面以上。又提的茶來,泡上六蓋碗。紹聞同婁樸,也從賬房內回到大廳,一同坐下。紹聞也不便開言,一來自己理短,二來這番舉動,紹聞尚未深知就裡。

 

  王象藎將茗碗散開,眾客呷了幾口,便問王象藎道:「你今日知會我們到此,說有要緊話商量,是什麼話呢?」王象藎道:「我家相公,近來日子退了。要賬哩來到,面皮嬌嫩,言語支撐不住,將來是如何結局?眾位爺們當日與我家原是至交,諸凡事體互為商量,小的伺候幾十年,是親眼見的。如今我家該怎的方好,爺們想出法來,小的與大相公好跟著照樣辦去。」眾人卻擎著杯,難以開口。程嵩淑道:「老兄們看不見王象藎滿面急氣,比少主人更覺難堪。今日請我們一起老道長,無非陳曲做酒——老漢當家之意。孝移兄去世,他的家事,我們不能辭其責。若不替他出個主意,也就負好友於地下,並無以對忠僕於當前。」張類村在首座,說了一句道:「我幫不起。如不然者,我叫正心再送二十兩算房價,斷斷不寫在文約上。」

 

  程嵩淑便道:「老哥近日一發糊塗的到家了。富者贈人以財,仁者贈人以言。若說是幫,咱四五個盡著力量,湊上一百兩,這燎原之火,也不是杯水可滅的。只怕一家大急,牽連的幾家俱小急起來。只除了婁厚存還不恁的急,是宦囊,不是修金。

 

  只恐也不濟事。」婁樸躬身道:「小侄送一百兩來。」程嵩淑道:「少,送二百兩來。但當送於完債之日,不可送之在先。」

 

  婁樸道:「小侄遵命。」蘇霖臣道:「我也打算幫幾兩送來。」

 

  程嵩淑道:「就不叫你幫,也就不許你說幫。幫之一字,乃是官場中一個送風氣使錢的陋習。我們窮措大,袖中一個小紙包兒,也說一個幫字,豈不令人羞死。我也不是拉著三位,與我這沒錢的做夥計。況且紹聞是自己跳到井裡。就是失足落水,我們也犯不著其從之也。」孔耘軒道:「依老哥說該怎的?」

 

  程嵩淑道:「你們系翁婿,不便多言。今日不是賢坦得意的事體,做泰山的,只可恭默而已。」紹聞是正急的人,見程嵩淑話頭,的確有個主見,看王象葛時,又不便再為開言,只得躬身道:「小侄一向原干的不成事體,惹老伯們掛心。今日奉邀過來,懇乞指一條路兒好走。」程嵩淑道:「賢侄,前話兒不用提起,只說當下的話。這『欠債還錢』四個字,休說是俗下諺語,那是『孔聖人為魯司寇時,定下的律條。所以論今日之富,數產以對;論今日之貧,數債以對。身上有了大債時節,那產便要『逝將去汝』這也別無妙法,只有割愛忍痛,是好藥方兒。但棄產之時,也要有個去此存彼的斟酌;某一宗是上關祖宗,下系兒孫的,雖有重價不可輕棄;且揀那不起利息、無關食用的賣了還債。至於還債之時,只要一個去惡務荊若是斬草不除根,依舊還發芽。這是後日還債之時的訣竅,還說不著。今日講棄產,只靠定王象藎去辦。管家賣地,原是宦族恆規。但人家僕人,求田問捨以及賣業棄產,俱是作弊的。你家這個王象藎,我們是出得甘結寫得保狀的,斷斷無一毫欺瞞。若你出頭賣產,人家便以破落公子相待,那些產行地牙子,就有百法兒刁蹬你。況且這些買主,專以手中之蓄積,操他人之緩急,那就難了。既賣之後,即請賬主還債,第一個少不的王隆吉,他認的銀色高低,算盤也明白。第二個少不了盛公子,他主戶大,肯出利錢,客商們不肯得罪他。況且性情亢爽,客商們若是刁難,說那些半厘不讓的話,盛公子必吆喝他,他們怕公子性動粗。總之以撤約勾歷為主,此之謂結局之道也。類老,耘老,蘇哥,婁侄,咱的話完了,咱走罷。」一面說,一面動身去訖。

 

  紹聞跟送,這老先生們辭回。張類村自上小南院不提。

 

  王象藎又尾眾而行,程嵩淑道:「我說的話,改不得,也添不得,你回去急辦就是。」

 

  王象藎回到堂樓稟話。王氏道:「我在屏後聽的明白,程爺句句是可行的話,咱就照著這樣行。吃過午飯,你回南園,叫他娘兒兩個,再住一兩天回去。」王象藎點頭道:「是。」

 

  午飯已畢,手提籃子而回。

 

第八十四回 譚紹聞籌償生息債 盛希僑威懾滾算商

 

  卻說王象藎承主母之命,遵依程公條例,東央西浼,托產行尋售主,碧草軒是賣與開酒館的,要立死契;前半截院子、賬房及臨街市房,是典與商家,要立活契。過了三月有餘,才有成說,方有定局。

 

  到了成交之月,王隆吉早到了。那受業的,挾贏餘之勢,其態驕而吝,少不如其所說,便說散伙。棄產的抱艱苦之衷,其氣忍而吞,少欲愜其所願,又恐開交。唯有產行經紀,幫閒說合之人,只是錦上添花,無非坑裡挖泥。仁人君子不忍注目,若再曲寫形狀,只恐閱者難忍,須得從了省文,不過譚紹聞得銀二干三百餘兩而已。

 

  及到次日,紹聞具「十五日杯水候」全帖,請這一切債主。

 

  無非是王經千之輩。並夾了「恭候早先,恕不再速」的單帖。

 

  家中叫廚子辦珍錯,料理杯盤桌椅及圍裙坐墊之類。這其中便有借的,並有賃的,不似當年「取諸官中,便已美備」的光景了。

 

  先期三日,王象藎照程公之言,慫恿少主人央盛公子十五日陪客。紹聞只得帶了新雇小廝名叫保柱,一徑上盛宅來。

 

  進了大門,到了客廳。天氣大熱,只見盛公子在廳上葛巾籐鞋,一個家僮一旁打扇,手拿了本書兒看。這紹聞見所未見,說:「大哥讀書哩?」盛希僑一見紹聞,靸鞋而迎,便問道:「賢弟,你是那裡人?」紹聞道:「此問太奇,我是祥符人。」

 

  盛希僑道:「你坐下,咱不為禮。我問你原籍哩。」紹聞道:「江南鎮江府丹徒縣。」盛希僑大笑道:「恭喜,恭喜。也不知是你令兄令弟,升了湖廣荊州府知府。」紹聞道:「這話從何而來?」盛希僑即將手中紅皮書,遞與紹聞,說:「看這罷。」

 

  紹聞接書在手,只見紅皮黃簽,印的是《爵秩全冊》。一個方簽兒,上面印的「京都西河沿洪家老鋪,高頭便覽,按季登對無訛。賜顧者須認本鋪勿誤。」四行二十八字。紹聞尚未開言,盛希僑道:「你只掀湖廣荊州府,看知府是誰。」紹聞掀開看湖廣荊州府,只見「知府譚紹衣」下邊橫了「德庵」二小字。「江南丹徒人」,又一行小字「嘉靖□年□月□日昇」便道:「這是家兄,他是宜賓派。我這一門是鴻臚派。」盛希僑道:「這是山東家表兄,從京裡來,到常德府上任,打我這裡過,送了幾件小東西,並這《爵秩全冊》我因先祖未做藩司時,在正德十四、五年間,做過荊州太守,所以開卷便看荊州府。猛然看見,就像賢弟名子一般,細看比賢弟少了幾道兒,卻是個衣字。我猜是賢弟本家。但知賢弟原籍江南,卻忘了是丹徒不是丹徒。賢弟恰恰到了,這個吉兆就好。我所以說咱這有根柢門第的子孫,窮是窮,人不可丟。賢弟你這品格,總不至於下了路。你服我不服?」紹聞道:「將來下不了路,我現今有點上不得市兒。為欠客商二千多銀子,逼得要緊。如今典賣了兩處院子,湊了二千多,這十五日備席,請他們來還賬。月數也多了,利息也重了,我心裡想著求他們讓百幾十兩。央大哥到十五日陪他們一陪,幫我幾句話兒,顯個人情。不知大哥此日得閒不得閒?」盛希僑道:「我那日卻沒半個錢事。但只是我不去,我見不的他們那個光景。你說叫他們顯個人情,這個客商們沒天理,那有人情?即有人情,我們也不承他們的。我今年三月裡,也是欠他們幾兩銀子,為一向禮節往來,杯酒交好,也備了一席參魚席兒。不過算完了賬,交割清白,晌午吃一杯兒,原不萌心叫他們讓。誰知我沒起來,兩三個極早到了。我洗了臉,急忙出來陪他。他們吃了茶,我說:『今日奉屈舍下,把前日那個欠項清白清白。』他們個個說:『有限銀子,丟著罷,誰叫大爺掛心裡。』說著說著,這個袖中掏出賬本子,那個袋中取出文約。我叫老滿取算盤,依他們算將起來。全不料共算了一千八九百兩。我並沒開口,他們還說,某宗讓了半個破月,某宗去了三兩二錢七分零頭。我叫取出銀子來,解開包封,放在桌面。只見他們臉上都變成白色。我原說一向相與,少稱幾兩,大家好看些。誰知他們撥起成色來。我原不認的銀子,他們說,這一錠子只九四,那一個錁兒只九一二。內中有家母添出來幾個元寶,他們硬說元寶沒起心,只九二。我心裡惱了,說:『你們就照這銀子成色算,想是不足色,也不敢奉屈。』他們還說:『原是敝東寫書來,要起一標足色的。若不是敝東書子上寫的確,咱們這一號至交,自然將就些兒。』我心裡煩了,說:『當年藩庫解得國帑,今日起不得你們財東的標。也罷麼,只抬過天平,隨你們敲就是了。」他們敲了一陣子,還說差二兩不足平。我腰中又摸出二兩多一個錁兒,丟在盤子裡,他們卻說使不清。我說:『你拿的走罷。我餓了,我回去吃飯去。』其實圍裙桌兒,果碟兒,杯著已擺就了。我回後院去,也不知他們怎走了。那有飯給他們吃!賢弟,你說十五日請的,不過是此輩東西,我不去自尋厭惡。你各人打發他,只要歸根兒去淨,省的牽腸掛肚。」

 

  話剛說完,只聽寶劍說:「夏大叔到了。」夏鼎進的廳來,坐下說:「好熱天!這房子大,院裡又有涼棚,涼快的很。」

 

  寶劍送梅湯過來,夏鼎笑道:「好娃娃,長的刁了,每日『夏爺』今日『夏大叔』起來了。真正品級台前分貴賤,免了我一輩兒。」盛希僑道:「賢弟,你小了一輩兒?假如你今日拔了貢中了舉,做個官,登時就『老爺』了;這品級在身份上取齊,大小是爭不得的。你遭遭是口尖舌快的,惹小廝們輕薄你。」

 

  夏鼎指桌上爵秩本兒道:「我看看先君的缺,如今是那個做著的。那個缺就是好缺,官雖小,每年有『一撇頭』。」紹聞道:「什麼是『一撇頭』?夏鼎道:「這是官場老爺們時興吊坎話,一千是『一撇頭』。像這裡大老爺,那時做布政使,每年講一兩『方』哩。」盛希僑笑道:「你真真該掌嘴。」夏鼎道:「我吃虧是長了一個嘴,若不長嘴時,何至於天天愁著沒東西往裡邊放。」三人哈哈大笑。寶劍怕笑出聲來,溜出客廳外邊去。

 

  夏鼎道:「你兩個說什麼?我也聽聽。」紹聞道:「沒說什麼。」夏鼎道:「『盛爺』『譚爺』兩個長的有東西放的嘴,難說只管進不管出?兩個對坐,就沒哼卿一聲兒?我『夏大叔』是不信的。」盛希僑道:「譚賢弟原哼卿一聲說,他欠人家兩吊銀,十五日請客還賬,設的有席,請我去陪,叫我添上一兩句話,叫人家讓一百或五十兩。」夏鼎道:「保管大哥到了,讓二百兩,只有多些,再少不下來。」紹聞道:「就是一百兩也不少。」夏鼎道:「大哥若到,少了二百兩,還不肯依他。」

 

  盛希僑道:「憑您怎麼說,我的確不去討厭。」夏鼎道:「他們再不敢厭大哥。」盛希僑道:「是我厭氣他們,作揖拱手有個樣樣兒,張口吐舌有個腔兒;若是他們厭氣我,我也不喜歡人總而言之,不去而已。」夏鼎道:「譚賢弟若果有『兩撇頭』賬,咱兩個打個賭,大哥到了,只還一千七八百兩就結局;若是大哥不到,足數兩千兩。」又復向紹聞道:「足數兩千兩麼。」

 

  紹聞道:「昨日王經千與家表兄算我的欠債,通共連本帶息,是兩千一十幾兩。」夏鼎道:「這是幾年起頭?」紹聞道:「有七八年的,也有三四年的,也有昨年的,也還有幾次利息還過的。要是清白掃地出門,總得兩千兩。」夏鼎道:「息上加息,是滾算盤剝違禁取利的罪名。聽說京城放官利債,三個月一算,專門剝取做官的銀子。若是犯了,朝廷治罪。」盛希僑道:「你是聽風冒猜的。昨日家表兄去常德府上任,到這裡住了半天一夜。黃昏吃夜酒,說起這一宗官利債,三個月一滾算,作官的都是求之不得,還要央人拉縴的。犯了原要過刑部治罪,其實犯的少,拉的多。」紹聞道:「為甚的一定要拉的。」盛希僑道:「你如今選官,也要拉。若不拉,怎治得行頭?討得美妾?無非到任以後,侵帑克民,好填這個坑;若填不滿時,少不得頂個虧空小罪名,叫姓刁的說項而已。這是家表兄說的京中光景。」夏鼎道:「這些八寸三分帽子話,譚賢弟也用不著,不用說他。只當下十五日的『兩撇頭』,大哥若是到了,旁邊一坐,就有虎豹在山之勢。」盛希僑道:「俗話說:傻公子,好奉承。賢弟一發好了,竟奉承起傻公子來。」夏鼎道:「大哥也不傻,我也不奉承。」盛希僑道:「為甚的說我是虎豹在山?客商怕我做什麼?我不吃奉承酒。」夏鼎道:「他們怕,且怕之極。為甚的怕呢?大哥若是守這肥產厚業,一點也不妄動,他們就不怕了。你為你,我為我,井水流不到河裡邊,總不揭賬,他們怕大哥做甚的?大哥若失了肥業厚產,與我一樣兒光打光,揭賬揭不出來,他們怕大哥做什麼?正是今日這個光景,揭賬動則千金上下,他們幾家積湊,才寫上一張揭約。又不賴賬,說討就還,是省城第一家好主戶。若得罪了,滿城並沒有第二名的。不怕財神爺,這是和尚不敬如來佛,那個還來送佈施?我是奉承呀,是實話呢。」盛希僑笑道:「有些,有些,是著哩。」紹聞道:「既是如此,大哥十五日走走罷?」

 

  盛希僑笑道:「也罷,十五日我就去虎豹虎豹。但只是我不赴你的席,事完我就要走的。更有一說,夏賢弟也得去。」夏鼎道:「我是不請也要去的。」盛希僑笑道:「我去虎豹,賢弟也去豺狼一回,好趁場兒。」夏鼎道:「我只算一隻豺,狼是譚賢弟佔了。人人都說他是個憨頭狼。」大家轟然一笑。

 

  盛希僑留二人午飯,吃過水面,飯後而去。紹聞又再三叮嚀,盛希僑道:「再不爽約就是。」

 

  及到十五日,夏鼎先到。盛希僑策馬而來。兩個弄了一付骨牌還元寶債。這債主陸續繼至,各為了禮。一邊開賬簿,撥算子。

 

  到那爭月份時節,恰好這邊夏鼎喊道:「這叫『踏梯望月』!」

 

  到那利上加利時節,盛希僑道:「這個『恨點不到頭』差一點子竟算不上去。」

 

  到眾人齊不依時節,盛希僑道:「這竟是『鐵索練孤舟』了,再給一付『順水魚兒』罷。」

 

  到那小夥計多說話時,一個老客長,卻一聲兒也不言語。

 

  夏鼎道:「這一付該怎的?」盛希僑大聲喝道:「『公領孫』,『公領孫』全不許『小不同』!」

 

  到那打算盤時,夏鼎道:「七不成,八不就。」盛希僑道:「不成不就,給你一付『揉碎梅花』。」

 

  及到那比較成色時,盛希僑道:「好一付『臨老入花叢』,滿眼都是春色。」

 

  少頃,敲起天平來,夏鼎道:「真正這個合了『油瓶蓋』。」

 

  到了撤約時,盛希僑道:「火燒『隔子眼』。」

 

  稱的完了,各包各項,盛希僑道:「妙哉!真正一個『大快』。把元寶還完了,豈不快哉?」於是也住了牌。

 

  那眾客商把銀裝到褡子裡,要告辭起身,紹聞攔門留道:「席已熟了多時,那有不吃便飯傍午回去之理?」那老客商道:「今日望日,關帝廟午刻上梁,社首王三爺言明,有一家字號不到,罰神戲三天。爭擾譚爺一杯酒,誤了上梁燒紙馬,要唱三天戲哩。」紹聞道:「三天戲俱是敬得起的。」盛希僑道:「賢弟大差,神聖大事,如何可誤?只得送列位赴廟獻神。」

 

  眾人向盛、夏二人拱一拱道:「有罪少陪。」盛希僑道:「失送。」

 

  紹聞送出大門,回到廳上。盛希僑道:「爽快!爽快!」

 

  夏鼎道:「如何?是一千八不是呢?省了二百兩,我猜著不曾。」盛希僑道:「作速擺你的席來,我首座,你弟兄兩個打橫,也不管誰是虎,誰是狼,吃上個桃園結義。」

 

  王象藎在旁,覺欠債還完,心中把一塊石頭去了;這盛公子之豪邁,逢若之機巧,也有點瑕中摘瑜之情。急與保柱下菜斟酒,打發席兒散了,到晚自引趙大兒與女兒去訖。

 

第八十五回 巫翠姐忤言沖姑 王象藎侃論勸主

 

  卻說紹聞還債已畢,到次日閤家吃飯以後,睡的還不曾醒。

 

  好不自在煞人也。將巳牌時分,揉著眼站在樓門說:「拿洗臉水來。」老樊送的盥盆壺水洗了臉。冰梅整飯,無非是不曾下著的雞鴨,糯米蒸糕,大嚼了一個含哺鼓腹。俗語雲,心裡空了降得飯,想向來欠債未償之時,那個寢食不安,不待智者而知矣。

 

  吃完了飯,正在院內啜茗漱口,只見巫家一個小廝,名叫寶盆兒,到面前說:「俺奶奶叫請譚奶奶到東街,悟果小相公病哩不睜眼,叫急忙瞧瞧去。」王氏忙問道:「是怎的了?」

 

  即叫保柱兒叫轎子。這興官兒也要瞧瞧小兄弟去。王氏道:「再叫乘轎子同去。」興官道:「我跟著走罷。」王氏允了。

 

  坐了一乘轎,跟的是保柱同興官,上東街來。

 

  到巫家門首,也沒有人照應。進的院去,巴氏起來讓坐,王氏向巴氏一拜,說:「親家母好呀!」巴氏道:「也沒啥好,坐下罷。」王氏看巴氏光景,全無親熱之意,即叫道:「翠姐哩,孩子是什麼病?我瞧瞧。」巴氏道:「孩子是想奶奶的玻」巫氏在廂房出來,見了婆婆也不萬福,也並無慌張之意,說:「怎麼來了?」王氏道:「坐了一頂二人轎子來。」廚嫗奉上茶來,王氏只得接在手中呷了半盞。興官與巴氏、巫氏作下揖去,俱都不甚瞅睬,王氏心中大有不肯依之意。爭乃巫家聚了一班婦女,既有眾寡之勢,兼有主客之形,不便怎的發作,只道:「您兩口子各氣,我叫回來消消氣兒。再住一半月,接你回去,或是這邊送去。我做婆婆的不曾錯待了你,為甚的奚落起我來。」巫氏道:「您家不要我了,說明白送我個老女歸宗,不過只爭一張休書。」王氏道:「傻孩子,誰家小兩口子沒有個言差語錯,你就這般氣性,公然不要女婿,說這絕情的話。」轉向巴氏道:「親家母擘畫他一兩句何如?」巴氏道:「我生女兒不用擘畫。」王氏道:「我家孫孫哩。」巫氏道:「他小舅背的看唱去。回來時,叫他同興官跟你回去。」王氏道:「我如今就要走哩。」巴氏道:「沒有人請的你來!」王氏氣急了,說:「沒見過這一家子不曉天地人家!」

 

  只見巴庚在院中嚷道:「何用與他家這老婆子說。明日見了端福兒這狗攮的,我要剝他的皮哩。」王氏見不是話,一怒起身。興官只是哭。出的門坐上轎,一孫一僕,大不如意而歸。

 

  看官閱此一回,定然以為世所必無。不知這也有個緣故,一為申釋,便即恍然。從來「三綱五常」聖人有一定章程,王者有一定的制度,自然是國無異政。只因民間有萬不通情達理者,遂爾家有殊俗。即如男女居室,有言「夫妻」者,有言「夫婦」者。妻者齊也,與夫敵體也。婦者伏也,伏於夫也。

 

  男家取妻,父納采,婿親迎,六禮俱備,以承宗祧,故男先於女。曰「奠雁」,曰「御輪」,是齊字一邊事。女家遣嫁,定申送門之戒,仍是寢地之心,是伏字一邊事。所以天氣下降,地氣上行而為泰。到了民間小戶人家,艷夫家產業之豐饒,涎女家妝奩之美備,這其間攀援歆羨,蔓瓜纏葛,就不能免了。夫婦之際,本然看得是烏合之侶,一但有變,如何不生螽起之像?

 

  況且小戶人家,看得自己女兒總是好的,這又是家家如此,戶戶皆然的性情。女兒蠢愚,說是女兒厚道,「俺家這個女兒,是噙著冰凌,一點水兒吐不出來。女婿想著欺降,叫族間幾個小舅子,抬起來打這東西!」女兒生得略有才智,便硬說「俺這姐兒,是合戶中第一個有道理有本領的姑娘。」婿家小康,也不管翁姑之勤儉,夫婿之謹飭,俱是女兒到了他家,百方調停,才漸漸火焰生光起來;婿家墮落,便說女兒百般著急,吃虧權不己操,到如今跟著他家受難過。或自己女兒醜陋,硬看成是黃承彥以女妻諸葛。又其甚者,女兒或賦《黃鴿》,又不妨李易安之負趙明誠矣。此民間女家性情之大較也。

 

  這巫家正是看翠姐姿性聰明,更添上戲台上綱鑒史學,是出眾的賢媛。這翠姐與丈夫生氣回來,又沒人送,臉上羞,心內惱,向母親兄弟們訴了膚受之恚,這巴氏肚內,是萬萬沒有「不行焉」三個字。因此待親家母面上冷落,話中帶刺。看官就曉得這半回書,是勢所必至,理所固然的了。

 

  卻說王氏坐轎而回,氣得一個發昏章第十一。下轎從後門到院內,上的堂樓,坐個低座,手拿扇子,畫著砌磚,忽的一聲哭道:「我那姓孔的兒呀!想死我了。我今夜還夢見你,想是我那孝順媳婦,你來瞧我來了?我再也不能見你了,我的兒呀!」這冰梅手捧一杯茶,送上樓來。聽的奶奶哭的言語,說:「奶奶喫茶。」王氏那裡答應。冰梅放下茶,把頭抵住門扇不言,淚滿衫襟,鼻涕早流在地下一大攤,咽喉逗著,直如雄雞叫曉,只伸脖子卻無聲。興官倒在王氏懷中,也是亂哭,卻說道:「奶奶不哭罷,奶奶不哭罷。」

 

  這是巫翠姐今日沒道理,就弄的閤家大小齊哭亂號起來。

 

  巴氏還喜今日總算為女兒少出了一口氣兒。

 

  卻說家中如此大變,紹聞上那裡去了?原來紹聞打發母親上丈母家,料得午後方回,心中是改邪歸正的人,再不敢亂行一步,錯會一人,逕上南園訪賢。

 

  恰好王象藎雇了短工在井上絞轆轤灌菜,只見少主人來了,真如天上降下一般。原來王象藎移在南園,紹聞總不曾來過一次。今忽而到了,急喚女兒改畦,自上屋裡搬出一張小桌,趙大兒拿出一個低座兒,放在井沿一棵核桃樹下。趙大兒把煮的現成的茶捧來,放在桌上。女兒出來改畦,向紹聞笑道:「大爺今日閒了麼?俺奶奶好呀!」真如一朵小芙蓉,天然不雕飾。兼且舉止從容,言語婉暱。紹聞不覺心裡又親愛、又敬重,答道:「你走了,你奶奶想你哩。」王象藎道:「叫他娘們略閒些就去送萊去。當下天又熱,這菜一天沒水,就改個樣兒。」

 

  紹聞看這菜園時,但只見:

 

  庚伏初屆,未月正中。蟬吟繁樹之間,蟻斗仄徑之上。垂繘而汲,放一桶更提一桶;盈科而進,滿一畦再遞一畦。駝背老嫗,半文錢,得蔥韭,更指黃瓜兩條。重髫小廝,一瓢飲,啖香杏,還羨蜜桃一個。小土地廟前,只有一隻睡犬。大核桃樹下,曾無半個飛蠅。不覺暗歎道:「舊高樓大廈,反不能有此清幽。」

 

  少頃,只見趙大兒在屋門叫道:「先打發澆水的吃飯。大叔的飯也有了。」澆水短工,聽說一聲,便住了轆轤。女兒也放下改畦鋤,到井池邊洗了手,自向屋內幫母親去。王象藎拿出短工的飯,放在另一株柳樹下。短工吃完,將所用碗箸向桶洗淨,自覓一株樹蔭,展開布衫,枕了一個竹枕,呼呼的睡去。

 

  王象藎把小桌抹淨,捧出飯來,三回放完。紹聞一看,乃是一盤韭菜,一盤萵苣,一盤黃瓜,一盤煎的雞蛋,中間放了一大碗煮熟的雞蛋,兩個小菜碟兒,兩個小鹽醋碟兒,一盤蒸食。品數雖甚家常,卻精潔樸素,滿桌都是敬氣。王象藎道:「家中沒酒,我去打一壺來。」紹聞道:「我不吃酒,且誤了說話。你且坐下。」王象藎坐在一個草墩上,看紹聞吃。

 

  趙大兒叫女兒送的茶來,又澆了自己栽的鳳仙花兒,回屋而去。這紹聞覺得滿心洋然,都是太和之氣,因說:「我這番來,是為咱家還完債還餘下六百兩銀子,該怎的處置,你說。」

 

  王象藎道:「我夜間已打算明白,本要進城說去,不料大相公今.日來了。這六百兩銀子,第一件要制一付壽木,奶奶年紀大了,雖說精神康健,我們不可不偷偷預備。萬一有個山高水低,這父母身上大事,是萬萬承不得人情,萬萬落不得後悔。

 

  第二件,是要個書房,叫興官相公唸書。或是把張大爺房子贖回,或另置一處。現在後門邊吳小二有個房院,他要遷移大街,只三十兩便賣。他走的緊,我們打掃裱糊,三天便可讀的書。

 

  大相公如今立志伺上,也該有個藏身地方。到明年約上兩三個學生,與興官相公做伴兒,大相公就是先生。大相公讀書,可約婁少爺、張少爺,再尋一兩位不拘童生、秀才會課。孔爺如今回來了,就央這老人家看課,好應考試。興官相公也該考了。

 

  大相公當日考時,比興官相公年紀、身材,還小的多哩。況且咱家把書房賣了,那是不用提起哩。前院典當出去,壘了後牆。

 

  大相公改邪歸正,那些不三不四人,自然是不敢來了。但咱家是有常客的人家,萬一程爺、張爺、蘇爺、孔爺、婁少爺們,有話與少爺說,沒個坐的地方也不成看相。張爺住的房子,贖了原好,只是那遷移不定日子,咱如何催他的。」紹聞道:「這兩件你說的很是,咱就這樣辦。第三件呢。」王象藎道:「下余五百銀子,急把南鄉的地,贖回兩家佃戶。大相公你想,俗話說:千行萬行,莊稼是頭一行。一家子人家,要緊的是吃穿。吃是天天要吃哩。『一家吃穿,等著做官』,這官是望梅止渴的。況且一家之中,做官的人少,不做官的人多;做官的時候少,不做官的時候多。況且做官的飯,又是難吃的。所以孔爺到浙江,說什麼有了倭賊擾亂地方,不上一年就回來了。回時若不是有兩三頃地,吃什麼哩?若說是做生意,這四五百兩銀子,不夠作本錢。況生意是活錢,發財不發財,是萬萬不敢定的。唯有留下幾畝土,打些莊稼,鍋裡煮的是莊稼籽兒,鍋底燒的是莊稼稈兒,養活牲口是莊稼中間出的草料。萬物皆從土裡生,用的銀錢也是莊稼糶的。才好自己有了勤儉之心。若是銀子在家裡放著,人心似水,水漲船高的,有一個錢便有兩個錢高興,大相公是化費慣了的手段,萬一化費了這個錢,是聚者易散,散者難聚。到那時候後悔起來,干急沒法兒。鄉里人常說兩句俗話,『寧當有日籌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人肚內有了這兩句話,便不怕了。大相公是過來人,近年日子不好,思想舊年好過的時節,真正如登天之難,再沒有半個梯子磴兒。大相公再想。」紹聞點頭道:「是,是。明日你回去,咱就這個辦法。我走罷。」

 

  說罷,就要起身,趙大兒道:「再涼快一會兒。」紹聞道:「走罷。」女兒想著問候奶奶,羞澀不好開口,只是眼看著紹聞起身而去。

 

  正是:

 

  老奴少主即君臣,父女夫妻各盡倫;

  慢作尋常蔬圃看,分明一幅太和春。

 

第八十六回 譚紹衣寓書發鄞縣 盛希僑快論阻荊州

 

  且說譚紹聞回家,見了母親,說了往王象藎菜園,商量買房子,教子讀書,贖地的話。王氏久夢初醒之人,極口贊成,道:「王中調理事體,有來有去,委實你爹在世用人不錯。先難得這個始終如一。你往後只依他而行。不像別的人,咱日子落倒了些,個個都東奔西逃。你只看你家媳婦子,咱日子好時,我像他的婆子;日子歪了些須,便把我不當人待。我這些日子飲食漸少,大不勝從前。若是孔家在日,你也不至如此,我也不得到這個光景。如今想起你爹爹對我說的話,竟是句句應著。我當日竟不懂得,只看得我心裡想的,再沒錯處。到今後悔,只在我心裡。我記得你爹爹臨死時,說你了八個字:『用心讀書,親近正人。』你如今三十多歲了,照著你爹爹話兒行罷。」

 

  紹聞回復母親話時,原把壽木一事隱諱不言。及聽得母親飲食漸少的話,不覺身上打了一個寒噤。及說至父親臨終所囑,又覺良心亂跳,說:「咳,娘呀,我今改志了。娘只放心,多吃些飯兒罷。」王氏道:「我慢慢吃,我肯挨餓麼。你去睡罷。」

 

  紹聞遵命自上東樓,又與冰梅說了半夜。

 

  到了次日,王象藎早到了。這主僕二人,一連辦了十日,把南關商量的話,都辦妥了。找尋產行,買了吳小二院子房屋。

 

  棺木暗地辦就,只瞞王氏一人。南鄉贖了三家佃戶的地畝。覓泥水匠修補了新買房院,覓裱褙匠核糊了屋子四壁。王象藎與保柱抬桌子,搬凳兒。興官抱書,高聲咿哦。紹聞攤書,硃筆圈點。儼然舊家風規,賢裔功課。

 

  忽一日清晨,紹聞引著興官上學,猛見夏鼎在胡同裡來,高聲叫道:「譚賢弟,有一句要緊話說。」紹聞看真是夏鼎,嚇了一跳,站住腳道:「說什麼哩?」夏鼎在懷中取出一封書,揉損了角,略有字跡可認。上有「平安家書」四個大字,旁邊小字兩行,依稀彷彿是:「敬煩藻渟夏老爺行囊帶至河南省城蕭牆街家叔譚公表字孝移處投遞。幸無沉擱,銘荷無既。眷弟譚紹衣百拜耑懇。」背面寫著:「嘉靖□年□月□日鄞縣封寄」。

 

  紹聞道:「這是丹徒家兄寄的,怎的到了你手?有煩轉致,到書房喫茶申謝。」夏鼎道:「天色已黑,有人到門首說,我是他老爺同姓,街上打探,咱兩個著實相厚,交與我代投。

 

  我細問,他是南邊口語,卿卿嘹嘹的,我再也不懂的,看他是急於回店光景。」紹聞道:「可曾問他是誰家店?」夏鼎道:「不曾問,他已走開了。今日只把書送與你。我還忙著哩,要上王紫泥家說話。」紹聞要讓進書房,夏鼎道:「那不是小學生讀書聲音麼?我一生有個毛病,但聽見書聲,耳朵內就如蛤蟆叫喚一般,聒的腦子也會痛起來。不如我去老王那邊去。」

 

  說著,已扭項而去。

 

  紹聞正欲丟開,聽其自便。遂向書房叫回興官,手拿家書,到了堂樓。拆開一看,內邊寫道:宜賓派愚侄紹衣頓首叩稟,鴻臚派叔大人膝下萬安。敬啟者,侄自與叔大人歡會,迄今二十餘年矣。只以雲樹遙隔,山門相阻,未得再親慈誨,企慕之杯,日久愈深。往者侄以僥倖聯捷,曾由都門寄奉鄉會朱卷四本,到今未獲札誨。想圇水陸數千里,而魚雁沉擱也。侄謁選,得授鄞縣邑令。雖自顧學疏才淺,而龜勉自矢,唯期無負我先人之遺規。奈倭寇肆凶,侄日日奔馳於海濱江干,外捍御而內安輯,未知何日可得救寧也。

 

  侄前以優敘,得邀引見,蒙授荊州府知府。正以路近豫省,得以登堂拜瞻,而浙撫以寧波軍需行伍銀兩未楚,咨部以赴浙報銷事竣,即沿江馳赴新任為請。部議允行,遂反寧波。適以幕友夏藻渟赴豫應聘,忙中燭草一稟。恪候金安。並請嬸母大人萬福,及賢弟合宅清吉。

 

  再稟者,屢科河南鄉試錄,屢讀生疑。並及。

 

  紹聞看了一遍,也學他父親開了神櫥,拈香磕頭,望神主朗誦一遍。興官也跟著磕頭。

 

  紹聞起來,又與母親念了一遍。只管念只管講,講到紹衣不知族叔之死,觸動著痛處,不覺掉下淚來,也就講不上來了。

 

  王氏也垂淚道:「你父親死已多年,為甚的江南來書,還問你父親?」紹聞道:「當日我爹爹去世,原該往江南訃書報喪,只是我彼時太小,不知道什麼。丹徒大哥,如何得知呢?人原有活八九十的。這書上還提到舊年寄的朱卷,並不知江河窵遠並不曾到。」王氏道:「你紹衣哥如今在那裡?」紹聞道:「紹衣哥中了進士,做了官,如今升湖廣荊州府知府。因原任錢糧未曾算明,回浙江算明白了上任。大約紹衣哥今日是在荊州府的。這書上還問我中了舉不曾,可惜我一向胡為,還不曾進學哩。咳!自錯了,埋怨那個哩。」王氏道:「你小時認字讀書,你爹說這個孩子將來是個小進士。我一想你爹爹話兒,如今有一句應一句,為什麼這中進土的話不應呢?」紹聞道:「可憐咱家福薄,我爹去世,把咱母子撇的太早了。我是少調失教。娘呀,你又見我太親,嬌慣的不像樣。」王氏道:「我見你親倒不好麼?」紹聞道:「天下為娘的,沒一個不見兒子親。必定是有管教才好。像我爹爹這樣人,學問好,結交的朋友都是正人,教兒子又嚴又密。娘見親,就是慈母,若是單依著母親一個老的——」紹聞便住了口。王氏道:「你說麼。」紹聞接道。「若是單依著母親一個老人家見親,姿性蠢笨的,還不妨事;若是姿性聰明的,就要吃了虧。像興官兒這個孩子,也是個進士材料,若是他孔家娘活著,或有一點指望;若是姓巫的做娘,那進土再也沒想頭。」

 

  此話王氏聽了,微有憾意,便問道:「你只說你閒著做什麼?」紹聞道:「我雖是做爹哩,也現在活著,孩子也極聰明,極肯唸書,只是我沒有學問。那書兒雖是隔著一層紙,就如隔萬重山一般,我不省的,就講不上來,如何能成事?俗語說:拜師如投胎。那教進士的先生,與那教進學能取一等的先生,還天地懸隔著哩。」王氏道:「你那候先生,惠先生,我也知道,是不用提的。像你婁先生,現成進士,當日教你沒有與你講書麼?你如今就把婁先生與你講的,還講與興官不好麼?」

 

  紹聞道:「婁先生當日講的書,我那省的,今日還記得;我彼時不省的,如今已不記得。」王氏道:「你就把你那省的,講與興官。」紹聞道:「可憐那聖人書上,我省的書,句句說著我的病痛。聖人何嘗與我有仇來,省一句,一句為敵,不如不省的,還好過些。所以不敢多講。要之,也是怕講那口頭書,引差了孩子路徑。」老樊送到樓上飯來,把這話就擱過了。

 

  卻說王氏是一個昏天暗地的母親,紹聞是一個信馬游韁的兒子,如何講出大道理來?原來人性皆善,紹聞雖陷溺已久,而本體之明,還是未嘗息的。一個平旦之氣攆回來,到孝字路上,一轉關間,也就有一個小小的「誠則明矣」地位。那王氏是譚孝移自幼夫婦,曾聽過一言半語,這日子窮了,受過了艱難困苦,也就漸漸的明白過來,況紹聞近日改邪歸正,也足以感動人的,何況屬毛離裡之親。

 

  紹聞吃過了飯帶了紹衣書札,仍引興官上學唸書。到學中寫了仿,正了字,明瞭句讀。興官嗜書如嚼蔗,端端正正讀將起來。

 

  紹聞將寧波來書,反覆數過,想道:「丹徒族情,父親在日,閒中說過,是最敦睦的。我如今何不上荊州府走一回,以重水源木本之誼?但荊州府路徑,不知何處是陸,何處是水,這唯有盛大哥知之最悉。何不向他訪一訪?」料得河南湖廣是鄰省,走一遭也是正經事。因問興官:「你讀會不曾?」興官立起答道:「會了。」遂背誦了一遍。紹聞道:「我要到街上拜個朋友,你一個在此怕的慌,我送你回去。我去回來再讀。」

 

  興官遵依父命,跟的到後門口。紹聞道:「對奶奶說,拜客就回來了。」興官應諾而入。

 

  紹聞直向盛宅來,寶劍迎住,送上客廳,稟於家主。只見盛公子自閃屏後跑出,見了就說:「書房坐,書房坐。送茶來。」

 

  二人來至書房坐下,盛希僑道:「聽老夏說你近日教學哩?」紹聞道:「一個孩子沒先生,我胡亂引著他,念幾句書。」

 

  盛希僑道:「什麼話些,教兒子唸書,卻說是胡亂引著。這就不成一個話頭。即如俺家老二,一向不省事,我通不愛見他,俺兩個打官司分家,你是知道的。誰知近日,他竟收了心,一意讀書,暗地用功。把我喜的了不成。他就比我強。這也不說他。他如今央鄰居朋友說,一定要與我合戶。我不依,我說我是個匪人,把家業董破了些,你全全一份子,合什麼哩。萬一合二年再要分開,這才是開封府添出一宗大笑話。我斷斷不合戶。誰知他一發慟起來,說他是個紳衿,是明倫堂上人,一定要在忠臣、孝子、義夫、悌弟、良友上畫個影兒,定要合戶。我也有心依他,但想一想我那老婆,竟有八九分不敢。我說,你嫂子雖是大家人家出身,卻是小戶人家識見,我們弟兄兩個還捏合上來,吃虧你嫂子不是人。老二一發說好了,只知自己女人不是人,天下那裡還有分產析居的弟兄。俺兩個又合了伙了。他依舊書房唸書去。這不是唸書的好處?你為何說胡亂引著教他讀兩句書呢?不是話!不是話!」

 

  紹聞道:「順口說的錯了,大哥教訓極是。只是我有一句話,與大哥商量。前日在這裡看爵秩新本,見丹徒家兄升了荊州府太守。府上老太爺做過荊州府的官,這路從何而去?水程多少,旱路多少?」盛希僑道:「由開封到襄陽是旱路,襄陽到荊州是水程。你問這路怎的?」紹聞道:「家兄有書到來,我想望望家兄去。」盛希僑道:「呸,你還胡亂教兒子罷,不必上人家衙門嘴唇下求憨水。你上的好濟寧,如今置了幾頃地,買了幾處市房呢?你對我說。」紹聞道:「原是睦族,不是抽豐。」盛希僑道:「天下有上衙門而不想錢的?古今以來,沒這個人。」紹聞道:「家兄有書,不望一望,我心裡過不去。」

 

  盛希僑道:「我實對賢弟說罷,這走衙門探親的,或是個進士,尚可懇薦個書院,吹噓個義學。那小人兒,就不必粘那根線。

 

  若是個秀才,一發沒墨兒了。何況賢弟是個大童生?若說系親戚本族,果然內而館閣,或外而府道,路過某處,這請大席,送厚贐,饋贈馬匹,裝路菜,長隨衙役得了這個差,說是某大老爺是我本官表兄內弟,他們臉上也光彩,口中也氣壯。若說是小小一個知縣,到二千石衙門投了手本,那門二爺們,還說少候片時,小的等我們老爺下來,上去便回。若是個歲貢,或是當年老伯那個拔貢,孔老先生那個副榜,門上還得大等一會兒。若是窮戚友,白漢子,說是親戚、本族,門上看見,心下早說,又是一個討馬號、求管倉、想管廚、要把稅口的貨,誰愛見瞅睬哩!賢弟呀,你還教你的相公罷,中舉,中進士,做了官,那時你到衙門膺太老爺,吃其肉而穿其緞,喝其酒而抹其牌,人人稱封乎翁乎,豈不美哉?況且做官的人,有兩個好字,曰升,曰調,有兩個不好字,曰革,曰故。這是官場的常事。俗語云:千里投任只怕到。怕的是碰到這四個字,搭了盤費撲了空,少不得回來時住堂廟,穿學館,少做一年莊稼,得典出十畝田地。投任有何好處?賢弟如今既是改邪歸正,我也不留你吃飯,回去過了午,與學生正字罷。」

 

  紹聞被一派搜根揭底的話,說的心如涼水一般。一路回來,著實動了自立為貴的念頭。這正是:求諸己者可恃,存乎人者難憑。

 

第八十七回 譚紹聞父子並試 巫翠姐婆媳重團

 

  卻說盛公子一派話兒,把官親投任的人,各色各樣,形容的一個詳而且荊紹聞滿心冰涼回來,不再提那荊州府投任睦族的話,唯有奮志讀書,以希前進一條路徑。每日引著興官兒,在書房苦讀。教興官兒做破題、承題、小講半篇,自己與他批點。自己作的文字,卻求外父孔耘軒改正。

 

  這鄰居比捨,兩三個老頭兒私議道:「譚相公明明是個老實人,只為一個年幼,被夏鼎鑽頭覓縫引誘壞了。又叫張繩祖、王紫泥這些物件,公子的公子,秀才的秀才,攢謀定計,把老鄉紳留的一份家業,弄的七零八落。如今到了沒蛇弄的地步,才尋著書本兒。已經三十多歲的人,在莊稼人家,正是身強力壯,地裡力耕時候;在書香人家,就老苗了。中什麼用裡。」

 

  一個老頭道:「不然。譚相公到底是個老實人,如今忽然立志,三十多歲還不算老,將來還有出頭日子也不敢定。」又一個老頭兒道:「他是有根抵人家,這大相公不過年輕老實些,一時錯了腳步。如今知道後悔,也還不算遲。我們再多活幾年看著。」

 

  這三個老曳,負曦閒談,正是「鄰居一桿秤,街坊千面鏡」,都說紹聞是個老實人。看官休嫌絮聒,作書者便演出老實議論來。

 

  老實二字,俗人看來,與愚相近;識者看來,卻與誠字為鄰。即如宋朝宰相司馬溫公,做了閣老,外國便說「中國相司馬矣」,本國便說『願相公活我百姓』。這個涑水老頭兒,是老實的,不老實的?且不說這八寸三分大帽子話,即如窮鄉僻壤,三家村,說起某人,「休認成他是老實人,他是個最不老實的」。這便是相戒以怕的意思。要知道人怕你,你將來就有怕人的時候來。況且民間俗諺說,「人怕天不怕」。到那天不怕時,你便支撐不祝這不是說天道好還,正是說人眼難哄。緣不老實人,定然居心刻薄,待人行事,縱然假托慷慨,不難以千金贈人,貌似恭謙,不憚於百拜款接,看著是鷹化為鳩,甚實兩隻鷹眼還在。這紹聞雖說丟了行止,墮了家業,要之不曾犯了刻薄的邊界;倘若犯了刻薄二字,便把循良風規、孝順血脈閹割了,如何能生育繁衍呢。幸只幸這顆瓜子兒,雖說蟲蛀了皮殼,那芝麻大的小芽兒不曾傷壞,將來種在土裡,拖蔓開花,還有個綿綿的想頭。

 

  紹聞天天引著興官上學,順便起個學名叫做簣初。

 

  讀了十個月書,忽一日張正心來到書房說:「本縣新老爺貼出一個條子來,寫著本月二十日縣試,限初八日投完冊卷。賢弟知否叩紹聞道:「這一個月不曾出門,並不知曉。」正心道:「賢侄作的文字如何叩紹聞拿過一個小課本兒遞與張正心道:「這是笑話本兒。」張正心接在手中,見上面寫譚簣初三個字,問道:「這是賢侄學名麼?」紹聞道:「他乳名興官,順便與他起個學名兒。」張正心揭開本一看,說:「字畫雖嫩,卻甚端楷可愛。」卻見前半本是半篇的,後半本是整篇的。看了前半篇,說道:「清順的很。」看到後半本整篇,不覺誇道:「天分高的很。」及至看將完時,說:「竟是能發出議論來。話頭雖嫩,理卻醇正。難得!難得!」合住本兒,放在桌面,指道:「將來可以大成!」紹聞笑道:「與他爹一樣兒欠通。」

 

  張正心道:「賢弟並不曾修下『過煙樓』叫這賢侄也沒什麼去撞,將來是繩厥祖武的人。現在縣裡小考,就該與他投本卷子用簣初二字也好像是個表字,不像個名子。不如改名繩祖,以存靈寶公待後之意。」紹聞道:「同了前輩名子了。」張正心道:「那一個前輩?」紹聞道:「張繩祖哩。」張正心道:「呸!那張繩祖是個什麼東西,那才是『撞破煙樓』的人。昨日泥水匠還尋家伯,說張宅要拆樓賣磚瓦椽檀,叫家伯買。家伯聽的,只是咳了幾聲,難過的了不得。像那個人的名字,也不必同他,如今就叫簣初罷。今日初四了,咱兩個就去投冊卷。南鄉里舍侄,是考過一次,我正是替他投卷子。才差人與他送信,叫他十七日進城。所以順便來對賢弟說。不料到這裡得見賢侄文字,可喜可幸。」紹聞即叫興官鎖門回家,自與張正心辦卷冊,屆期赴考。

 

  王象藎得了考信,先一日就來了。及至二十日五鼓時分,王象藎與保柱打了燈籠,拿著考具,送少主人與十四歲小主人一同進常心中好不喜歡,不禁掉下淚來,暗暗的擦眼。

 

  或以為王象藎有何悲傷?殊不知純臣真人,才能有這兩眼眶子淚哩。那史冊彪炳日月的事業,全是這兩眶子不叫人知的暗淚做出來。感天地,泣鬼神,才扶到凌煙閣裡,與了俎豆,叫他饗哩。吁嗟噫嘻乎,可不痛哉!

 

  卻說點名進了場,這縣公是個進土出身,初選鄢陵,接著署理祥符。首題是《孝弟也者,其為人之本與?》,次題是《「人恆過然後能改」二節》。這譚紹聞久不親書,只得把靈寶公的遺訓,父親的家教,以及丹徒叔侄敦睦之情,融化成孝弟題意。

 

  及至二題,就把生平閱歷,發洩為憂患議論,原不過塞責完場,不料縣公閱卷大讚,取了復常簣初卻也附驥。

 

  到了招復之日,天明進常譚紹聞點了第一名。及點到譚簣初時,縣公細看,年紀不過十四五歲,品格風度,竟是大家兒女,略問了些家第。出下題目《吾與點也入作完納卷。

 

  這縣公因鄢陵有了緊案,要回去飛辦。到第三日張榜,第一名譚紹聞。兒子簣初取在了第十一名。

 

  那報房走報的,前兩日已寫成報帖。及寫榜時,早已得了確信,填上名字,滿城中各家親戚照壁後都刷糊上了。

 

  不言譚宅捷報貼在後門上,王氏因前門典當,有美中不足之憾。孔耘軒家有女兒已故之悲,收了報單,不許張貼,賞了喜錢,打發走報去訖。

 

  單言這曲米街巫家照壁上,貼著官紅大紙,上面寫著:捷報責府令婿譚爺官印紹聞,蒙河南開封府鄢陵縣正堂署祥符縣正堂喬,取中儒童第一名。

 

  嘉靖口年口月口日

 

  走報人高及第連三元

 

  且說巫氏在譚宅作媳,與丈夫谿勃詬誶,一替一句兒說狠話,又在娘家對姑嫜冷淡奚落,只像待鄰家嫗一般。若是王氏去後,譚宅再差廚婦小廝,溫存慰藉上一兩番,或未免越扶越醉。恰恰譚宅賣田地,典房屋,清負欠,上學唸書,投卷應考,再沒一日閒空,所以巫宅門內,再不曾有譚家半個人影兒。這巫氏本來有寤寐反側急切難耐之況,又兼倚枕自思,覺得是自己大錯。後侮在心,難以說出。這譚宅因諸事忙迫,稀於音向,只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光景;巫氏也就有歸寧已久,重返夫家之情。

 

  忽爾門中照壁貼上鮮紅報單,這本街老姥少艾,就有來看彩的。各生意行中沾親帶故,也就有道喜的。這巫氏只覺臉上沒甚趣味。鄰婦拜喜,卻也沒甚答應。

 

  次日清晨,把孩子也打扮了。巴氏還未起身,坐在母親床沿上說。」娘起來吃了早飯,咱治份禮,你明日送我回去罷。」

 

  巴氏道:腎日你婆婆來,我被你翻嘴掉舌,失了待親戚情面。

 

  我昨夜睡不著,盤算了一夜,沒臉兒去。如今姐夫恭喜,咱就到了,顯見得小家子趕趁親戚哩。」巫氏道:「我也算計明白了。俗話說:官府不打送禮的。我把我的錢,替咱家置上一份賀禮:大豬脖,肥羊腿,十斤重大鯉魚兩條,雞鴨八隻,四簍茶葉,兩罈酒,海昧八色,南果八色,山藥,蓮菜,火腿,對蝦,干鯗魚。興官也掛了案,越外四匹喜綢,兩匹綾,筆十封,墨兩匣,新靴,新帽,大圍帶,順袋瓶口,錦扇囊。又不使咱家裡錢。這是我首飾鋪子裡算賬,把長的一百兩銀子加成本錢,剩下三十多兩銀子,都治成禮。順袋瓶口扇囊,是我扎的。今日辦成送的去,說明日娘送我時,就與親家母道喜。那邊日子近來不行,娘的賀禮,就是雪裡送炭,省的我異日『馬前覆水』。」

 

  巴氏道:「好一張油嘴,通成了戲上搗雜的。也罷,憑你叫他們怎的辦去,我明日少不得厚著臉皮兒送你。這娘家長住著,將來是何結局呢。」

 

  巴氏應允,巫氏吩咐出去。這女財東傳的號令,那些鋪子裡小夥計,頃刻置買包裹,飯後各色俱全。說是喜禮,那紅簽兒封,朱絲兒捆,辦的千妥萬當。當下即到轎鋪裡雇覓十個槓夫,抬到譚宅。小廝說了明日巫奶奶送姑娘的話。譚宅收了喜盒酒罈,放了重賞。

 

  到了次日,巴氏早起梳洗,巫氏早起梳妝,悟果又重穿了新衣。駕了車,母女甥婆坐上,垂了氈簾,跟了小廝,逕向譚宅來。到胡同口下車,王氏、冰梅迎接,老樊抱了悟果到堂樓。

 

  巴氏向王氏拜了,說道:「親家母恭喜!」巫氏道了萬福,說道:「娘好!」冰梅向巴氏磕頭,巴氏道:「冰姐我哩孩子,你好呀!」冰梅道:「巫奶奶好。」紹聞上樓,與外母行禮,巴氏道:「姐夫恭喜!」紹聞道:「外母安好。」興官上來與巫外婆磕頭,巴氏道:「外甥長成好樣範兒,外邊人人誇你是舉人進士。」王氏道:「孩子並沒得讀書。」老樊方扯得悟果與奶奶磕頭,說:「奶奶想你哩,你想奶奶不想?」悟果乳喉說了一個想字,王氏喜極。方要抱去,老樊又引悟果與冰梅磕頭,冰梅拉到懷裡,笑道:「孩子還小哩,不為禮罷。」興官才提一個硯水瓶兒,遞與悟果,說:「咱往院裡去罷。」

 

  這紹聞早已下堂樓,自坐東樓下。巫氏上臥房卸妝,見了紹聞,細聲笑道:「你與我有了什麼仇,怎的再不踩俺家門邊,問我一聲兒。」紹聞忍不住笑了。巫氏入內室拔去頭上珠翠,解了繡金宮裙,說:「我的舊裙子搭在床橫桿上,往那裡去了?」紹聞道:「我與你尋去。」

 

  卻說堂樓上女客坐定,老樊奉茶,冰梅放盅各送。這兩親家母,敘起家常。巴氏還怕有什麼含刺帶諷的話兒,這王氏一點慍色也沒有。到晌午時分,堂樓擺了大席,巴氏、王氏此謙彼讓,方才坐定。巫氏也上樓來坐。巴氏道:「冰姐你也坐下。」

 

  冰梅方坐了桌角酌酒。

 

  這紹聞自在東樓下,與興官吃飯。堂樓席尚未完,東樓飯已吃足。只聽蔡湘道:「有客在後門等著道喜。」

 

  原來蔡湘久已出去,跟官到山西,因官告老,仍回汴梁閒祝前日街上遇見雙慶,說譚主人恭喜,約雙慶同回伺候舊主人。雙慶也很願意,因此同來叩頭賀喜。紹聞正無人用,一見便問道:「往事休提。你倆還肯進來麼。」蔡湘、雙慶俱說情願,二人遂依舊進譚宅來。理合找明,不再贅述。

 

第八十八回 譚紹衣升任開歸道 梅克仁傷心碧草軒

 

  且說蔡湘報與紹聞,有客後門等著賀喜,那人卻是張正心。

 

  紹聞付與蔡湘一枝兒鑰匙,說:「你先去開門,我安排雙慶提茶去。」

 

  蔡湘拿鑰匙開了新書房門,紹聞隨後即到。讓進書房,為禮坐下。張正心道:「賢弟會狀先聲,本擬明晨叩喜,因到小南院,順便而來。萬望勿嫌殘步。」紹聞道:「縣考幸蒙錄取,何敢受賀。自揣久不親書,府試未必再能僥倖。況學台按臨,不能進學,也非意外之事。但問老哥曾否用過午飯,家中現有客席,取辦甚易。」張正心道:「在小南院已用過。今日是老伯的齋日,閤家清素,不然還要討喜酒吃哩。請問家中何處尊客?」紹聞道:「內人與丈母來了。」張正心道:「令丈母是客罷了,如何弟婦也成了客呢。」紹聞笑道:「對你說怕笑話,不說我又耐不祝當日孔宅那個亡室,是先君定的,賢而且慧。今這個內人,是家母定的,不及遠甚。去年清明,與弟角起口來,送他歸寧。夏日,家母念孫情切,去他家一望。誰知丈母與內人母女兩個,竟奚落起來,家母含怒而回。隔了將近一年,這邊也沒人討閒到那邊走動。昨日忽送來一份重禮,一個小廝不會說話,公然說:『我家姑娘本錢治的禮,與譚奶奶賀喜。』天下有兒媳賀姑嫜之說麼?真正可笑。」張正心果笑個不祝紹聞見正心欲吐復茹,只是笑,便問道:「老哥你笑什麼哩?」正心道:「我們小兄弟們說家常,談及閨閫,以為詼諧。誰知老人家們說起來,比咱說的雅而且趣。我非有意竊聽,偶而在窗前洗硯瓦,吹到耳朵內——」正心卻又住了口,只是笑。

 

  紹聞催促,正心只是笑而不答。紹聞連催三次,正心笑道:「我一發說了罷。當日程、孔、蘇諸老叔與家伯幾位老前輩,常在一處,你還記得麼?」紹聞道:「記的很清。」正心道:「這幾位老人家見了面,就是一天聚會,莊言正論極多。偶而詼諧,不過一笑而已。但添上你的先生惠聖人,便是老先生們惹笑正鵲。惠人老原是『四畏堂』上佔頭一把交椅的。你師母那個獅子,又是一個具象體的狻猊貌,卿嚀一聲,便地動山遙一日幾位老先生們在舍下說話,我適然在院裡洗硯瓦。只聽惠人老說起《五經》《四書》程子本義、朱子集注、蔡九峰集傳來。這幾位老先生與他辨難,惠人老解說不來,眾人已為胡盧。不知怎的一拐,拐在貴老師懼內上來,眾人說:『老先生是聖人,如何不以聖人的話感化老嫂?』惠人老道:『不瞞列位說,委實我沒不是。小事大事,俱是賤內的不是。兼且喜怒無常,聖人的話,那裡用得著。』程老叔道:『聖人的話,用不到老嫂身上,卻用在老哥身上了:老嫂有了小不是,老哥曰,聖人教我矣,曰『赦小過』;老嫂有了大不是,老哥曰,聖人教我矣,曰『肆大眚』;老嫂怒的時節,老哥不敢了,遵著聖人說的話,『宴呢之私,不形乎動靜』;老嫂喜的時節,老哥你敢了,遵著聖人說的話,『惰慢邪僻氣,不設於身體』。只聽眾位老先生,在屋內笑了一個大哄堂。咱是一個後生家,怎敢笑出聲,只得丟下硯瓦,捏住鼻子猛一跑。我今日觸著賢弟這宗事,只怕貴老師聖人的衣缽,傳與你了。老弟婦回娘家等著你接,你遵著聖人說,『不節若,則嗟若』;今日回來了,你遵著聖人說,『既來之,則安之』。呸,呸,侮聖之言,口過!口過!天色已晚,我再到南院看看舍弟,好同家伯母回去。」

 

  張正心欲去,猛然想起一宗事,說道:「咱兩個只顧閒談,卻忘了一宗要緊話說。今日早晨,看見三皇廟門上,貼了一張關防詐偽的告示,念了兩遍,還記得些,我念與老弟你聽:特授督理河南開歸陳許、驛、鹽、糧道,加二級隨帶一級、紀錄八次、又紀大功一次譚,為關防詐偽事。本道籍隸丹徒,世列黃榜,疊受國思。備員浙省,因軍功升授湖廣荊州府。陛見請訓,蒙特簡以河南觀察重任。在本道凜裳影而自矢,誓冰淵以為言。總之慈祥居心,狷介勵操,萬不敢少有隕越,以上負朝廷委任之思,下違祖宗教誨之澤。此本道暗室屋漏中可對天日,可質鬼神者也。但江南之與中州,雖分兩省,實屬接壤。恐有不法之徒,指稱本遣姻親族眾名目,改習土語,變換儒衣,或潛居寺觀,喬寓逆旅。視爾河南為誠樸之區,椎魯之民,不難展拓伎倆,或言訟獄可以上下其手,或言錢糧可以挪移其間,徇情盡可關說,遇賄即可通同。殊不知本道族清威貴,或仕宦遠方而久疏音問,或課誦家塾而不出戶庭,從無此蓬轉宇內,萍棲署中之惡習也。為此出示遍諭僧寮道捨,以及店房客寓、茶坊酒肆等區,各自詳審言貌舉止,細默行裝僕從,少有可疑,即便扭轅喊稟,以憑究治。倘敢任意收留,甚至朋謀撞騙,或經本道訪聞,或被旁人首發,本道務必嚴刑重懲。除將本犯斃之杖下,至於牽連旁及者,亦必披根搜株,盡法懲治。本道言出如箭,執法如山,三尺法不能為不肖者宥也。云云。賢弟呀,我影影記得府上有原籍丹徒的話兒,或者此公就是賢弟本族?」紹聞道:「據大哥所述,有八九分是不錯的。但我前日在盛宅看過爵秩本,丹徒家兄是湖廣荊州府太守,我如今再查個按季爵秩本頭,便見的確。」正心道:「賢弟差矣。咱們一個士夫之家,忽爾來一個親族做本處大員,不知者則以為甚榮,知者則以為可怕。我們清白門第,斷不至於設招權倚勢之心,那無知小人,便看得咱家是附羶逐腥之地。這是有關係於身家性命的事。此若果系本族令兄,賢弟呀,省會之地,杜門窬垣還怕躲不清的。」紹聞道:「這我該怎麼處呢中?」

 

  正心道:「足不入街心,影不出巷口,閉戶教子,自愛也,愛子也,並愛及令兄老大人矣。可惜賢弟不是個官,若是官,那有個迴避之例了。」

 

  二人話已說完,相送出門,正心回首道:「我們前半截述前輩的妙謔,那是我該死的話,只付之『白雲向空警。我們後半截說的丹徒的話,句句銘心,切記,切記。」一拱而去。

 

  單說河南開歸道,卻是那個?果然是江南鎮江府丹徒譚氏宜賓派後裔譚紹衣。

 

  這譚公上任以來,謁文廟,見撫台,拜藩、臬,接見合城的屬員,一連忙了十日,方粗有定局。心裡想族叔譚孝移此時約去八十不遠,康健羸弱,不知何如。一日叫梅克仁到書房說話——原來梅克仁是譚府上家生子,其人細密妥當,極能辦事,譚道台倚為心腹——說道:「當年我差你與這裡老太爺下書,想老太爺如今也老了。你是該記得的,舊日曾寄過書,老太爺也不曾有個回信。趁你站門上未久,人還不認得你,你改裝出署,到老太爺那邊先請請安。你諸事妙相,我討回話。」

 

  梅克仁領了主命,果然敝袍舊帽,皮帶泥鞋,逕上大街。

 

  只見街上添了許多樓房,增了許多鋪面,比舊日繁華較盛。依稀還認得譚宅舊居。到了舊日所走門樓,見門上懸著「品卓行方」金字匾額,旁署譚某名諱,心內說:「這是我們老太爺名子。如何不是倒座向內的對廳,卻成了大京貨鋪子?」

 

  梅克仁上的鋪子台級,說買一條手巾。一個小夥計拿過來,明瞭價錢,梅克仁與了三十文制錢買了,隨口問道:「這是誰家房子?」幾個夥計,並無一人答應。梅克仁又道:「取一匹藍綢子看看。」又一個年紀大的,架上取過一匹綢來。梅克仁一看就中,說道:「明明價錢。」那人道:「請出包兒看看銀水,或是足紋,或是元絲,好說價。」梅克仁在懷內掏出一個銀幅來,展開七八個錠件,俱是冰紋,那人說:「銀子好。」

 

  小夥計捧過一杯茶來,讓坐,梅克仁方才坐下講價。這一個嫌多,那一個不讓,說話中間,插一句問道:「這是誰家市房?」

 

  那人道:「是敝號哩典到譚少爺房子。」梅克仁心裡驚道:「不好,老太爺辭世了。」即照他說的價錢稱了銀子,梅克仁包了銀幅,連綢子塞到懷裡就走。那人道:「再吃杯茶。」梅克仁搖首,一拱而去。

 

  拐彎抹角,記的土地廟兒,照走過的小巷口,逕上碧草軒來。及到門口,一發改換了門戶,一個小木牌坊上,寫了四個大字「西蓬壺館」,下贅「包辦酒席」四個小字。坊柱上貼了一個紅條子,寫的本館某月某日雅座開張。梅克仁瞧料了七八分,逕入其內。只見又添了幾座新房子,又隔了一個院子,殺雞宰鵝,擇蔥剝筍,剁肉烙餅,搾酒蒸飯,亂嚷嚷的。休說是藥欄花畦沒了蹤跡,就是幾棵老梅,數竿修竹,也都向無何有之鄉搬家去了。只剩下一株彎腰老松,還在那葷雨腥風中,響他那謖謖之韻。

 

  梅克仁揀了一個座頭坐下。向軒上一看,一桌像是書吏衙役們請客,一桌子四五個秀才腔樣,也還有一桌子長隨打扮。

 

  這桌子微醺,那桌子半酣,杯盤狼藉,言語喧嘩,梅克仁好生不快活。只見走堂過來拭了桌子,問道:「爺是吃飯吃酒?」

 

  梅克仁尚未回答,只聽他唇翻舌攪說道:「蒸肉炒肉,燒雞撕鴨,魚鯉魚,腐干豆芽,粉湯雞湯,蒜菜筍菜,紹興木瓜老酒,山西潞酒。。」一氣兒說了幾百個字,又滑又溜,卻像個纍纍一串珠。這梅克仁那裡聽得,說;「你且去。」果然又走了幾張桌子,回來道:「爺吩咐。」梅克仁心中有事,隨口道:「一碗鯉魚,一盤炒肉,兩碗乾飯,一鈷紹酒。」

 

  梅克仁坐的桌子與收賬桌子不遠,看那收賬的是個老者,問道:「這舊年是譚宅房子,我曾走過。如今是合夥計開張,是賃與人開張一年吃租的。」那老者道:「這原是譚宅老鄉紳書房,老鄉紳下世——」住了口,收起賬來,錢入櫃響後,又道:「老鄉紳下世,相公年幼,沒主意,被人引誘壞了,家業零落。這是我們掌櫃哩一千多銀子買的。」梅克仁道:「如今他這相公卻怎麼樣。」老者收賬,收完又續說道:「如今這相公卻也改志。現今縣考,取了案首。引了兒子,在這西邊一個小書房唸書。十四歲小兒子,也取了頭幾名。」

 

  梅克仁聽在心裡。吃完酒飯,開了錢,謝教而出,就上西書房來。聽的書聲,不用認門。」屈戌兒卻是在外邊鎖著,門上有「閒人免進」條子砸耳一聽,只聽內邊有一個大聲朗誦,有一個乳腔嫩喉的,也讀得清亮。梅克仁暗道:「這卻像我南邊風規。但有這就罷。」不敢露出行藏,逕依舊照著先走的街道,回衙覆命。正是:

 

  富貴休誇駟馬車,撤傲去驕返寒廬;

  回頭何處尋津岸,架上塵封幾卷書。

 

第八十九回 譚觀察叔侄真誼 張秀才兄弟至情

 

  卻說梅克仁回到署中籤押處,見了主人。譚道台道:「你回來了,見過老太爺不曾?」梅克仁把目之所見,耳之所聞,一五一十詳細說了一遍。譚道台不勝慘戚惆悵,問道:「老太太呢?」梅克仁道:「老太太在堂。」又問:「你說書房中乳腔唸書,是老太爺晚生子麼?或是老太爺孫子?是一個,是兩個。」梅克仁道:「打聽明白,是老太爺孫子。現今縣考,取的很高,年十四歲了。書房別的無人,只他父子二位高聲讀書。門是外邊倒鎖著。」譚道台不覺失聲歎道:「有此就好。」

 

  梅克仁告退出去。譚道台取過一個紅單帖,舉筆寫道:叔捐館太早,兄到豫過遲。敢授金於暮夜,不畏四知。願奮志於崇朝,常凜三畏。果其能繩祖德,樂締綿綿之族情。倘或再蹈前非,逕申嚴嚴之官法。

 

  附去嬸母甘旨銀五百兩紹衣濡淚書

 

  寫完,即要叫梅克仁兌銀子,明日去送。忽的搖首道:「且慢,且慢。」

 

  道台徘徊室中,又坐在案上。天色已晚,點上燈燭。看了些文移,畫了些稿案,吩咐了事體,嚼了幾塊壓饑的點心,吃了兩三碗子茶,更鼓分明,打了呵欠,就在簽押房內安寢。展開被褥,脫了靴襪,卻披著上衣,靠著枕頭,心中計算起來。

 

  口中無言,心內有話,說:「我這個族弟,彷彿記的,我叔在丹徒族譜上,寫的是譚紹聞。這個侄子,不知是什麼名子。論考的高取,還不出奇,只這肯唸書,便是好後輩子孫。這紹聞弟,三十多歲了,還不曾進個學兒,又破了家業,這便是世族中一個出奇的大怪物。今倒鎖了門,在內唸書,或者是窮的急了,進退無路,逼上這一條正經路兒來。這遭惡黨之羞厚,受室人之交謫,是不用說的。我如今送五百銀子,在我原是不能已之族情。但彼已沒主意於前,又焉知能不奪志於後?況銀子這個東西,到君子手裡,能添出『恭者不侮,儉者不奪』許多好處。若入平人手裡,便成了奢侈驕慢的本錢。即令不甚驕奢,這水漲船高,下邊水漲一尺,上邊船高九寸,水只管漲,船隻管高,忽爾水落了,把船閃在岸上,再回不來,風耗日曬,久之船也沒得了。如今他能把船依舊扯下岸來,在斷港小溝中等雨,還算好的。我送上五百兩銀子,不又害了他麼?況我叫梅克仁送銀,縱然做得機密,畢竟飛鳥過去有個影兒,且衙門舉動,萬不能使人不知。一人知曉,片刻就滿城知曉。人人俱說他是新道台的族弟,他那些舊遊,難免干他以不可為之事,即我所屬之微員末職,不免也與他有些來往。赴官席,說官場話,是最壞子弟氣質的。這個小侄,又要曠他工夫。更有宗可慮處,學台案臨,他父子萬一齊進了學,人便說是譚道台的關節。或說學台看道台體面,所以某人父子,一同游洋。雖說蚍蜉無傷於大樹,這積羽亦可以壓舟。不如暫且不認族誼,以固其父子自立為貴之心。」繼而又想道:「當日叔大人為我一封書,走了一回鎮江,族情何等款洽?我今日做官到河南,兄弟伯侄,真成了秦越肥瘠,何以對叔大人於幽冥?。。」輾轉圖椎,並無善法。忽爾想起觀風一事,說道:「是了,是了。」又思量一會,才脫了上衣,縮在被裡睡去。伺候的人換燭合門,俱各退下,唯留兩個支更小廝,潛聽伺候。

 

  到了次日早晨,盥洗已完,吃了點心,傳禮房。回話。禮房書辦進來,譚道台吩咐了要觀風的話。禮房回稟道:「觀風四六告示,書辦原有舊稿。」道台道:「不用那個。出個告條,判定日期就是了。此番觀風,祥符為附郭首邑,單考祥符一等秀才。其二三等秀才,以及各屬縣之在書院肄業,並在省教書者,俱准其自願報名,一體觀風。祥符童生前二十名,不許一名不到。其後列者,亦准其自願報名,一體就試。至於府州生童,行文各府州縣教授、學正、教諭、訓導等官,郵封題目,當堂面拆,照題作文,申解本道,以候錄獎。這祥符童生,行牌該縣,申送本縣考案,以及各儒童三代籍貫清冊,試畢原冊發回。至於祥符生員,行牌該學,將院試考案,以及各生員籍貫清冊,一併呈閱,試畢亦原冊發回。觀風先二日,工房備桌杌於本署。爾禮房務將就試生童,先期三日報明數目,以便臨期署內備飯。違誤責革,小心辦理去罷。」書辦領命而出。

 

  且不講觀風一事,這道衙禮房恪慎辦理。單說譚道台到任,告示上有丹徒兩字,拜客柬帖,譚字下有個紹字,不知話從那裡起頭,滿城中都說,新道台與譚紹聞是本貫的同堂兄弟。又說新道台請譚紹聞進道衙住了一夜。又說譚紹聞到衙門,新道台送筆墨銀一百兩。論其實,本來沒個影兒,傳說的卻俱有證見。雖說捕風捉影的話,是久而自息,然當下轟傳,也得一兩個月,才能不撲而滅。譚道台昨夜籌畫,果然明鑒萬里。

 

  而譚紹聞每日下學回來,後門上便有石灰字兒,寫的「張繩祖叩喜」一行。又有「王紫泥拜」一行。又有「錢克繩拜賀」一行,下注「家父錢萬里,字鵬九」。又有用土寫的,被風吹落了,有字不成文,也不曉的是誰。總因譚紹聞在新買房子內唸書,沒人知曉,不然也就要有山陰道上,小小的一個應接不暇。

 

  一日,紹聞父子正在書房唸書,只聽剝啄之聲,拍個不止。

 

  紹聞聽的,只得走至門內,問道:「是誰。」那外邊只說了一個字:「夏。」紹聞道:「鑰匙在家母手裡,只等飯熟時,人來開了門,才得回去。我怎的請你進來呢?」夏鼎說:「不用說這是盛價王中的法子,把賢弟下在這個——」住了口不說了。

 

  紹聞道:「委實是家母的調停。」夏鼎道:「老太太捨不的。只是我有句話,不是隔門說的,我現在住了道差。」紹聞道:「我這一向沒出門,全不知道:「夏鼎道:「我不管你知與不知,只說與你兩個字,你記著。」紹聞道:「什麼哩?」夏鼎道:「買辦。」便扭項而去。這紹聞茫然不解,依舊回去唸書。

 

  不多一時,正與簣初說文字,又聽的一聲說:「開門來。」

 

  紹聞細聽是張正心-聲音,即走向門內,把鑰匙隔牆扔過去。

 

  張正心開了門,進到書房。兩人為禮,簣初也作了揖,各讓坐下。張正心道:「道台那邊沒個消息到這邊麼。」紹聞道:「寂寂無聞。」正心道:「這個是道台謹密,卻正是賢弟之福。昨日聽人說,道台大人與譚伯母送了兩氈包表禮,還有弟婦一匣子珠翠釵環。又有人說與賢弟一千兩銀子,叫賢弟修墳,道台大人還要到貴塋祭祖。我聽說全不像話頭。」譚紹聞道:「一點影兒也沒有。」張正心道:「宮中要細腰,四境女人就十天不吃飯。無識之人,滿口胡謠,大率如此,究他則甚。然要知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我正要送個信兒,道台大人二十日觀風,已有告條出來。」

 

  道言未已,縣堂上來了一個禮房,張正心、譚紹聞俱是投冊卷時候認得的。進書房為禮,少敘寒溫,拿出一張過朱的名單,上寫「縣試儒童前列名單」,計開第一名譚紹聞,第二名某某,第三名某某,共二十名。又拿出一個全帖,上邊橫寫名子,與名單排次一樣,但知會過的,名下有一『知』字。張正心道:「昨日學裡老師,也是這個辦法,府學名帖二位老師、縣學名帖二位老師。我也把知單上寫了一個知字。」紹聞即叫簣初照樣寫,簣初遂照樣把自己父子名下,端端楷楷各寫了一個知字。禮房即要起身,紹聞道:「少坐說話。」禮房道:「事忙得很,晚鼓即要清冊,明日申送道台衙門。」紹聞道:「少敬得很。」禮房笑道:「到院考時,我送兩張大報條來,到那時豎旗禮先要三十兩。」張正心道:「有,有,有。」

 

  送出大門,只見胡同內一個小廝,背了一個小孩子,見了張正心,小廝道:「看那是誰?」小孩子笑著,叫了一聲哥。

 

  這個是誰?正是張類村老先生第三房杏花兒生的小兒張正名,已三四歲了。這名相公下的小廝肩背來,跑到正心跟前。張正心道:「名兒,與譚大哥唱喏。」紹聞道:「進屋裡,你好行禮。」張正心抱起來,同進書房。

 

  放下,說:「唱喏,唱喏。」名相公果然照著紹聞作下揖去。絆了半跤,幾乎跌倒,正心急拉祝又引到簣初桌前,說:「作揖兒。」那簣初果然依著揖人必違於其位的禮,離了座位,深深的一揖。正心道:舊裡還他。」紹聞道:「這位賢弟,還是小前輩哩。」

 

  紹聞看看屋子四周,說:「無物可敬賢弟,該怎的?」那名相公指著桌上筒兒的筆說:「我要那呀!」簣初即取了一管舊筆與了。紹聞抱在椅上,叫小廝扶著,與他一張白紙。這名相公將筆濡在硯池內一染,橫塗豎抹,登時嘴角鼻坳,成了個墨人兒。正心道:「寫完了,不寫罷。」將筆慢慢的奪下。

 

  名相公扯住硯水瓶上繩兒,拉過來,手提著再不肯放。正心道:「打破了,放下罷。」名相公那裡肯依,紹聞道:「就送與賢弟罷。」名相公提了瓶兒,與小廝院裡玩耍。

 

  這正心又看了簣初新課,說:「穩進,穩進。」紹聞道:「何敢多獎。」正心道。「是真老虎,乳號便有食牛之氣。咱們世交,我雖不知曉什麼,卻還略認得成色。至於面諛二字,比面毀二字,其傷陰騭更重哩。」又訂了二十日早吃點心,黎明就要到道衙東轅門守候點名的話。說完正心要走,紹聞留不住,同到院裡。這名相公又被小廝將頭上插了一朵小草花兒。總角帶花,鼻凹抹墨,正心看見,一發親的沒法了,抱起來親了個嘴,輕輕把名相公嘴唇咬祝那名相公一發哭將起來。紹聞拾起硯水瓶兒叫提著,名相公又笑了。正心道:「放下罷。」紹聞道:「這是我小時,王中與我三個錢買的。這一二十年不知丟到那裡去了,前日興官又拿出來放在桌上,我還認的。」張正心道:「三個錢的東西,到二十年後就是傳家之寶。」向名相公手中去奪,那裡肯放。紹聞執意要送,正心道:「我改日送賢侄一個玉筆床兒來,正好相抵。」二人同出門來,張正心抱著名相公,回首一躬而去。

 

  紹聞道:「替我鎖上門,家中還不曾請用飯哩。」張宅小廝鎖了門,紹聞依舊進書房課誦。

 

  看官,這一回來了一個夏鼎,又來了一個張正心,譚紹聞一拒一迎,只在一把鑰匙藏在屋裡、丟出牆外而已。把柄在己,豈在人哉?

 

第九十回 譚紹衣命題含教恩 程嵩淑觀書申正論

 

  卻說譚紹衣觀風一節,雖是隱衷欲見弟侄,卻實實問俗采風,默寓隆重作養之意。

 

  先期一日,轅門掛綵,大堂張燈,胥役列班,掾吏謹恪供事。至日黎明,各生童齊集轅門恭候,俱在東邊一個茶肆中,吸茗啖糕,以待閃門。鼓吹一通,府史胥徒紛紛來到,俱向衙門進訖。鼓吹二通,府學教授、訓導,縣學教諭、訓導,各在轅門內下馬,服公服,魚貫而入。鼓吹三通,隱隱聽得雲板響亮,皂役傳呼之聲。生童各攜筆墨,硯池,鎮紙,手巾,團圍守候。堂鼓響震,虎威聲傳,只聽的腰拴鎖聲落地,兩扇金胄銀鋁大將軍,東往東轉,西往西移,戶樞之音,殷殷如雷。兩個縣學,飛跑在門左點名,兩個府學,侍立在大堂柱邊書案前散卷。暖閣口紅幔斜撩,銀燭高燒,中間坐了一位神氣藹藹,丰標稜稜的大臣。

 

  點名散卷已畢,四位教官領著各生童由暖閣後進去。東邊一座花園,一座五間三梁起架的大廳,中間一面大匾,寫了「桐蔭閣」三個大字,東邊五間陪廳,橫著漢八分「來鳳」兩字匾額。原來院中一株老桐樹,約略是三百年以外物。南牆邊一塊太湖石,高丈許,皴瘦骨立,中間七穿八透的,俱是窟窿,外邊崖稜坎坳,不可為象。所以簷柱上懸著「奇石堪當笏,古桐欲受弦」木雕一副聯兒,字書遒勁得緊。滿院濕隱隱綠苔遍佈,此外更無閒花野草。對此清幽,各生童不但文思欲勃,早已道心自生。

 

  遙聞傳喝,料得道台退堂。不多一時,只見兩個府學,各持一個紅單帖說:「大人親書題目,諸生是《「君子不重則不威」全章》,童生是《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又說:「大人吩咐,詩賦策論題,少刻即到。」各生童鋪巾注硯磨墨吮毫,發筆快的,早已有了破題、承題、小講;構思深的,還兀自凝神定志。兩個縣學老師,押定廚丁茶僮,送上點心熱茶。

 

  約至辰末已初光景,兩個府學老師,手持白紙一張,楷書八九行,說:「眾年兄請看詩、賦、策、論題目。」眾人置筆都來攢看。詩題是《賦得「寸草三春暉」得春字》,五言六韻。

 

  賦題是《一簣為山賦》,以「念終始典於學」為韻。策題是《問揚子雲雄作<太玄>,論者以擬<系辭>譏之,王文中通作<中說>,論者以擬<論語>譏之,至於馬季長融作<忠經>,分章援古,全摹<孝經>,而人鮮有譏之者,豈忠孝之理,本出於一貫欽?意者扶風之事業,毫無可議,而<忠經>、<孝經>,或可並峙欲?

 

  諸生今日庭帷,異日殿陛,當必有所恃以為國家之重賴者,其各據所見,以詳著於篇》。論題是《教小兒先要安詳恭敬》。各生童莫不讚題目光明正大,只恐作的不盡題意。唯有紹聞心裡說:「策題明明藏著先人名諱表字,吾兄教我矣。」簣初心裡說:「一簣為山賦題,或者寓意教我。」也有七八分兒。各人分頭作文,紹聞作完四書文,便作《忠經》策,拿裝資於事父以事君」做把柄。簣初作完四書文,便作《小學》論,拿住「能敬必有德」做主腦。

 

  午刻已到,陪廳上設了十桌,每桌六人,擺出豐儉咸宜有湯有酒的席面。未刻交卷,四位學師收掌。道台坐了二堂,學師率領各生童上堂稟揖,謝教謝賞。先時點名時,道台已默默看了自己弟侄,心中有一二分尚可少慰意思。到了此時,正要細細物色,就中說幾句話。只見秀才中一個人峨冠方履襴衫闊帶,年紀在五十歲以外,手持二冊,深深掃地一揖說:「生員們蒙老大人今日這一番栽培,真乃不世之遇。」道台道:「請來領教,只恐簡褻有慢。」那秀才道:「生員有一言上稟:這是生員詩稿,三、四、五言古風,俱追摹漢魏,至於五律七律,不過備數成集,就中唯有樂府三十章,頗為可觀。敬呈老大人作個弁言,以便授梓。」道台笑道:「學生原是涉獵帖括,幸叨科名,到今簿書紛攘,舟車奔馳,荒蕪也就到極處了。博雅大作,暫存署內,閒中細加吟哦。」那秀才道:「敬懇賜一序文。」道台笑道:「豈不欲幸附驥尾,但不敢妄加佛頭。」那秀才道:「詩文稿序,一定得個賜進士出身,才可壓卷。」

 

  這道台口中說話,眼裡卻十分關注簣初。見生童各有欲去的形色,吩咐傳點開門。雲板三敲,便離公座上大堂。班房出來些猙獰皂隸,連聲喊堂。四位學師仍引生童;由暖閣東邊轉到月台。鼓鼕鼕閃門,眾生童擁擠而出。夏鼎在石獅子東邊打個照面,不敢近前。

 

  這一起生童出的東轅,循街別巷而去。內中就有四五個好吃一杯兒,連袂牽襟上留珮樓,呼僮叫保,幹那卷白波的高興事兒。揀了一個座,四面圍坐,銜杯捻豆,咬瓜子,說將起來。

 

  這個說:「好道台。」那個說:「好題目。」說著說著,說到呈詩稿兒秀才身上來。這個說:「不知此公是城是鄉,全不認的。」那個說:「也不城不鄉,我知道他極清。此公在北關頭兒住,姓謝名經圻,別號梅坡。張宗師手裡進學,與家叔同案。考了二十年秀才,等第在忽二忽三之間。不知怎的這一次取了一等第二名,五十歲補了稟,自己看著真是個大器晚成。平素好做幾句歪詩,竟看得是為其事於舉世不為之日。又好在《字彙》上查幾個畫數多的字兒,用到他那詩上,自矜淹博。這個由他罷了。家中淡薄,靠著硯田掙飯吃,這也是秀才本等。爭乃他有兩宗脾氣最出奇,一宗好管買賣房產,一宗好說媒。說買賣,或可分點子牙用,雖說下流,尚是有所為而為之。惟有教書的好說媒,是最不可解的。人家結親是大事,他偏在學堂裡,看成自己是撮合山。男家打聽女兒,他說我曾見過,真正出眾標緻;女家打聽學生,他說是我的徒弟,再不然就說我曾與他看過課。三言兩語,就想坐會親酒的首席。他這個毛病,再不肯改。昨年在縣上打了一場官司,鄉里兩家結成親戚,原是他說的媒,到如今男人有了廢疾,女家想著悔親,男家不肯,告到官上,他是媒人為證。女家訴狀說他原提過一句,我家並不曾承許。縣公要庚帖寸絲,男家拿不出來。男家埋怨他辦事無首尾,女家罵他佔騙。縣公那個申斥,合城傳為笑柄。這案如今還未結哩,男家靜候著不瞅睬,女家卻不敢另議。這耽擱人家子女是了不成的。俺兩個有一點瓜葛親戚,昨日我到他學堂,座右貼個紅簽兒,寫著『大冰台梅翁老表叔老先生大人尊前』,他注了次月初六巳又要赴席的記號兒。」又一個道:憶如今日,道台像是意有所注,也看不出是官事掛心,也不知是宅裡私事。他上去呈詩稿時,道台眉尖已有不耐之色,漫說漫應,急切推托他。他只管纏絞不清,我替他肉麻,他不覺高低。等道台說了聲傳點,連別人一齊攆出來。」

 

  道言未已,只見一個衙役上酒樓來,問:「謝相公在此沒有?」眾人道:「他早走了。」衙役道:「這是謝相公的書,發出來了。」衙役放在桌子上,下樓去訖。大家說:「何如呢!」

 

  眾人打發酒錢,因吃的壺瓶多了,還少三十文。眾人笑道:「把謝梅坡的詩稿,做了質當何如。」酒保道:「相公就再少三百文,也只算小鋪接風了,這書卻不敢要。」眾人說:「是放在這裡,改日來齲」酒保道:「這還使的。」眾人大笑,一齊下樓而去。

 

  那嘴尖的,便謅了四句道:

 

  行文堪覆醬瓿,做詩合蓋酒甕,

  來日重遊過此,摘句好助觴政。

 

  閒言撇過。單說紹聞觀風回來,細想本日道台所出題目,像為本身父子而設。點名之時,眉睫間神若偏注,意像淵涵。

 

  卻又不敢妄猜,只得仍然引興官兒,在書房中苦讀。

 

  到了次日,喊門聲甚是急迫,紹聞難以假裝不曾聽見。門縫裡塞了一個全夾紅帖兒,紹聞抽過帖兒一看,上寫著羊、豕、雞、魚四色腥味,菘、蓮、筍、菠四樣時蔬,下開「年家眷弟王紫泥張繩祖同頓首拜」。門外喊著:「盒子已進家裡去了,開門,開門。」紹聞難以推辭,只得把鑰匙丟出牆外。張繩祖開了鎖,王紫泥推開門。兩個進來拉住手抖了幾抖,哈哈笑道:「念老,恭喜!恭喜!」

 

  進書房為禮,紹聞讓坐。原來屋內只有兩腑子,一個放臉盆杌子,三人坐下。這簣初就該站著。紹聞也叫兒子作了揖,二人誇道:「好學生,好學生。」紹聞命向門外唸書,簽初遵命而出——原來紹聞家中桌椅,還在典鋪內伺候當商,未及回贖。這簣初咿唔典籍聲音,張、王二人覺得刺耳,卻又難說書不該讀,只得略敘寒溫,說道:「念老縣試首取,這番大考,定是恭喜的。公郎也是必進的,自然父子同榜,豈不喜煞朋友們哩。」紹聞道:「案首也取過,誤了大考。如今老苗了,未必還能幹事。兒子乳臭未退,《戊四書》尚未講完,那得有了想頭。二公且坐,我回家催茶。」王紫泥道:「不渴不渴。」

 

  紹聞起身而去。原來回家看二公的禮物,晌午怎的款待,又別無坐客之處,回去酌度意思。

 

  張繩祖只得坐著。王紫泥走出院裡,簣初站起來。王紫泥接過簣初的書本,指道:「這『好名之人』一節題兒,我考過。這是盂子教人的意思,還記得同號的張類村老先生說,是人不能哄人的意思。好好的讀,好好的讀。」

 

  這紹聞回家安頓款待席酌,原是怕二人拉扯再入匪常但既以禮來,也難叫他二人空過。殊不知二人來意,並不是仍蹈前轍,原來二人身上有了急症。只因王紫泥老了,告了衣衿,家無度用,把兒子掛出招牌來,上邊寫著「官代書王學箕」,門上垂個簾兒,房內設三四個座兒,單等著鄉里婚姻田產人,寫衙門遵依甘結紙,或是告的,或是訴的,或是保人的,或是自遞限狀的,全憑這一管軟槍頭子,一條代書某某戳記印板兒,流些墨水,糴米買菜。張繩祖將產業廢棄已盡,年已老憊,那盤賭誘嫖的場兒,也上不去,也籠不來,每日吃什麼呢?全憑訛騙賣過產業的買主,今日呈告某人買我田地當日欺瞞弓口,多丈量了我的地有三十畝;明日呈告某人買我房屋,當日是私債准折利上加利,並不曾收過他的銀兩,他是盤剝我的宅院;今日坐到人家客屋裡,說這房子我原是契明價足賣與你家,我不騙賴,只是我家是進士,我家做過官,賣與你房子,不曾賣與你脊獸,你家是白人,許你家住房子,不許你家安獸,我要搬我的獸哩;明日把人家牛馬牽到他家裡,不放與人家,說我家墳裡,有蛟龍碑,怎許你撒放牛畜作踐,等著當官牽的你去。

 

  這一宗說合解和是一百兩,是五十兩;那一宗說合陪情是十兩,是八兩,甚至也有三百錢、五百錢就清的。這二人此一回來,是什麼緣故呢?原來張繩祖把鄉里一個土富,訛詐哩受不得了,真正是孟獲經過七縱,孔明又添上八擒,同鄉頗為旁忿,受主不免情急。那譚道台上任伊始,早已有不徇情、不受賄清正嚴明之名遍滿省城,這個土富就告了攔馬頭一狀,告的張繩祖欺弱疊騙、王紫泥唆訟分肥。這道台狀榜上批的嚴厲,兩人早嚇的終夜不寢。不料夏鼎親口送個信兒說:「前日觀風時,我親眼見把譚紹聞請到內宅,待了席面,還與了興相公紙筆銀二十兩。或者能進後堂替你說一說,松活些也是有的。」所以張王兩人,趁著紹聞縣考案首,父子前列的光彩,治一份水禮,只求居間緩頰,批到縣衙,這縣衙書吏衙役,是他們喂熟的,就不怕了。這是二人叩喜的隱情。

 

  卻說紹聞回家安頓午飯,叫雙慶提茶來,斟了分送。紹聞道:「雙慶你回去罷,廚下攢忙。」並叫簣初一同回去。這也是一日被蛇咬,十年怕麻繩的意兒。卻不料雙慶出書房門,忽的跑回來道:「程爺、蘇爺來了。」紹聞躬身往迎。蘇霖臣手中拿了四本新書。進書房,同為了禮。簣初見兩位老先生進來,又回來恭恭敬敬為了禮。讓座時,卻只有三個座兒,大家且站著,紹聞忙叫雙慶回家,再取兩條長凳來。

 

  這張、王二人,尚未及說明深衷,好不掃興討悶。大凡小人見正人,有兩幅面孔:當全盛時,他的氣像是倔傲的,言語是放肆的,極不欲正人在座;當頹敗時,他的面貌是跼蹐的,神態是齷齪的,又只欲自己起身。這張、王二人,與程、蘇二位,雖說一城居住,原是街上撞見,只有一拱不交一的相與。

 

  今日熏薰蕕同一器,本來萬難刻停,況且衣服襤褸,雖說綢緞,卻不免紐扣錯落,綻縫補綴,自顧有些減色。程、蘇二公,雖說大布之衣,卻新鮮整齊,看來極其穩雅。就要告辭而去。紹聞見椅凳齊備,極為挽留,以答來貺,那裡肯放。張繩祖道:「念老,你出來,我對你說句話。」

 

  紹聞出書房,王紫泥也出來。只見張繩祖向紹聞卿噥了片時,紹聞就不挽留,一直送到西蓬壺館來。吩咐菜肉茶酒,張繩祖道:「不用你調停,我們揀著吃得飽,喝得醉,明日打只打發錢罷,管保不至太破費就是。」紹聞想著鴟鴞不敢與祥鳳並棲,稂莠不得與嘉禾為伍,自己也少了東顧西盼的作難,一拱而回。

 

  及回到書房,只見桌面上四本新書,二位老先生與兒子簣初說話。紹聞坐在杌上,簣初下移在凳。蘇霖臣道:「老侄呀,你這位好學生,考案也取得極高。」程嵩淑道:「對幼學說話,千萬休要誇。大成之人越誇越怕,小就之人見誇就炸。十四五歲的人,縣考掛了名子,也是稀鬆平常的事,不是禮部門口放了榜文。況且禮部門前放的榜,那二十歲內外的也不少。這何足為奇?就是那禮部門口有名的,也要名副其實。不然依阿閹寺,招權納賄,也算不的一個進士。既如咱這祥符最相好的朋友,當初有咱五七位。戚公中了進士,拉了翰林,聽說他如今在京裡,每日購求書籍,留心考核,這算一個好秀才。婁公中後,在山東做官,處處不愛錢,只實心為民,至一處落得一個祠堂,這也算一個好秀才。譚兄拔了貢,保舉賢良方正,只這四個字上,他都站得住腳,方完得一個士字。類村兄,明經歲薦,專一講『陰騭』二字,勸人為善,這個土字,被他一片婆心佔得去。落下咱兩個,我一向看得你不勝我。論存心之正直忠厚,咱兩個是一樣的,但我比你亢爽些,雖出言每每得罪人,要之人亦有因我之片言,而難釋禍消者。這算也不好也好的人。我一向把你看成唯諾不出口,不過一個端方恂謹好學者而已。前日你送我這部書,方曉得你存心淑世,暗地用功,約略有二十年矣。一部《孝經》,你都著成通俗淺近的話頭,雖五尺童子,但認的字,就念得出來,念一句可以省一句。看來做博雅文字,得宿儒之歎賞,那卻是易得的。把聖人明天察地的道理,斟酌成通俗易曉話頭,為婦稚所共喻,這卻難得的很。」蘇霖臣道:「後二本二百四十零三個孝子,俱是照經史上,以及前賢文集雜著謄抄下來,不敢增減一字,以存信也。一宗孝行,有一宗繡像,那是省中一位老丹青畫的,一文錢不要,一頓飯不吃,情願幫助成工。」程嵩淑道:「這個好的很。古人左圖右史,原該如此。難得此老所見遠大,並不索值。人性皆善,聖人之言不誣也。但坊間小說,如《金瓶梅》,宣淫之書也,不過道其事之所曾經,寫其意之所欲試,畫上些秘戲圖,殺卻天下少年矣。《水濟傳》,倡亂之書也,叛逆賊民,加上『替天行道』四個字,把一起市曹梟示之強賊,叫愚民都看成英雄豪傑,這貽禍便大了。所以作者之裔,三世皆啞,君子猶以為孽報未極。像老哥這部書,乃培養天下元氣,天之報施善人,豈止五世其昌?」蘇霖臣道:《金瓶》《水滸》我並不曾看過,聽人誇道,筆力章法,可抵盲左腐遷。」程嵩淑笑道:「不能識左、史,就不能看這了;果然通左、史,又何必看他呢?一言決耳。萬不如老哥這部書。」

 

  少刻,雙慶揩桌子,蔡湘奉盤碗到了。奉酒下箸,程蘇二位先生首列,紹聞打橫,簣初隅坐,有問則對,無答不敬。這程嵩淑仔細端相,不覺歎道:「令器也!」蘇霖臣道:「你也怎的誇起來叩程嵩淑點頭道:「真正的好麼!孝移兄不死矣。為之再進一觴。」銜杯高興,又向著簣初道:「我心內極愛見你這個小學生。不是單單要你中舉人,成進士,做大官,還想著叫你在家為順子,在國為良臣,你爺爺的名子及表字,都有了安插的去處。」轉而向霖臣道:「我之言孝,非世俗陋儒臥冰、割股、啗蚊、埋兒之談,令人可怖、可厭。姑不說割股、啗蚊、埋兒之行,使人心怵。即如王祥求鯉一事,據史籍所載,乃破冰而適逢冰解,非臥而求之。若果裸臥以求,豈不凍死,何孝之有?要之,孝之理極大,孝之事無難。恭敬了,便是孝,驕傲就不是孝;老實了,就是孝,欺詐就不是孝。恭敬老實便集福,豈不是孝?驕傲欺詐便取禍,豈不是不孝麼?我如今老而無成,雖說挨了貢,不過是一個歲貢頭子,兒子又是個平常秀才,還敢滿口主敬存誠學些理學話,討人當面的厭惡,惹人背地裡笑話迂腐麼?直是閱歷透了,看的真,滿天下沒人跳出圈兒外邊也。是咱城裡,我們五六個自幼兒相與,實實在在的是正經朋友,不是那換帖子以酒食嫁游相征逐。今日見賢侄務正,小相公品格氣質都好,就像我姓程的後輩有了人一般。」

 

  蘇霖臣點頭道:「這是我們幾個老頭兒真心。」

 

  這程嵩淑酒助談興,談助酒興,不覺得酩酊,向蘇霖臣道:「我竟是醉了,咱走罷。」蘇霖臣道。:「考試將近,休誤了他們這半天書。他們進場,是要寫文字哩,不是寫話。」程嵩淑笑道:「他們不寫這話,卻寫的是這個理。」說著早已起身,紹聞父子後送。蘇霖臣道:「小學生送客只到門口,不許再往前去,回去罷。」

 

  紹聞送至胡同口回來,到西蓬壺館看張、王二位。進館一問月收賬的說:「走的早了。這是他兩個親手上的賬,一百二十文錢。」紹聞道:「我慢待了客了,他兩個沒吃什麼。」管賬的說:「四碟子萊,兩碗麵,一壺酒還沒吃完,就走開了。」

 

  正是:

 

  人遭詞訟怖追呼,公子秀才膽共酥;

  回首舊年嫖賭日,翻成蓬島與方壺。

 

第九十一回 巫翠姐看孝經戲談狠語 譚觀察拿匪類曲全生靈

 

  卻說紹聞回到書房,只見興官攤著霖臣所送《孝經》在案上翻閱。父親一到,即送前二冊過來。前無弁言,後無跋語,通是訓蒙俗說,一見能解,把那涵天包地的道理,都淡淡的說個水流花放。及看到二百幾十宗孝子事實,俱是根經據史,不比那坊間論孝的本子,還有些不醇不備。凡一頁字兒,後邊一幅畫兒,畫得春風和氣,藹然如水之繪聲,火之繪熱一般。這父子也住了書聲,手不停披。

 

  傍晚回家,點起燭來,同母親王氏、巫氏、冰梅,都看起書上畫的人人來。這個問月個也問,父子就指著像兒,指陳當日情事,個個喜歡。老樊也上樓來,聽的講說,忍不住也歎道:「真正好,真正難得!」這不是蘇霖臣作的書好,只為天性人所自有,且出以俚言,所以感人之速,入人之深,有似白樂天的詩,廚嫗能解。並可悟古人作書右史必佐以左圖也。

 

  這巫氏還要帶有圖像的兩本到東樓下看。紹聞道:「放下罷,明日再看。」巫氏道:「這比看戲還好。」紹聞道:「怎能比看戲好?」巫氏道:「那戲上《蘆花記》,唱那『母在一子單,母去三子寒』;那《安安送米》這些戲,唱到痛處,滿戲台下都是哭的。不勝這本書兒,叫人看著喜歡。」紹聞道:「你除了看戲,再沒的說。」巫氏道:「我不看《蘆花記》,這興相公,就是不能活的。」紹聞聽得話兒狠了,說道:「你自己聽你說的話。」巫氏道:「從來後娘折割前兒,是最毒的,丈夫再不知道,你沒見黃桂香吊死在母親墳頭上麼?」紹聞道:「你是他的大娘,誰說你是他的後娘?」巫翠姐道:「大婦折割小妻,也是最毒的,丈夫做不得主,你沒見《苦打小桃》麼?」

 

  冰梅著了急,向王氏笑道:「奶奶,你看俺大叔與大嬸子,單管說耍話,休要耍惱了。」興官也拉住悟果的手說:勺去讀書罷,明早背不熟,爹要打你這小手兒。」王氏道:「天晚了,你們各人都睡去。老樊與我收拾了床,也走罷,小心廚房的火。」

 

  於是各嘻嘻分散而去。正是:

 

  乖情已被柔情化,喜氣還從正氣生。

 

  卻說譚紹聞日在書房中父子課誦,心中掛牽著觀風一事,不聽有一點子動靜。

 

  忽一日王象藎送來菜蔬,還帶了女兒與奶奶做的鞋。王氏道:「小手兒還算巧,扎的花兒老干淡素,是我這老年人穿的。配的線兒也勻,針腳兒也光。怎的把我的鞋樣子偷的去了?這小妮子,也算有心。」老樊看見,接在手裡道:「哎喲!我明日央這小姐也與我做一對。」冰梅道:「你需與他撕下布,人家娃娃,陪起工夫,賠不起布。」老樊笑道:「只是鞋樣子去不得。」巫氏道:「也不用撕布,也不用送鞋樣,只叫王中在鞋鋪取一對就是。」老樊笑道:「我這幾日穿的踏泥鞋,通是興相公的。」

 

  這王象藎那裡聽這些閒話,只在堂樓門邊,問大叔與小相公近狀。王氏道:「天天在書房唸書。你打算極好,全虧你攛掇哩買下這攢院子。」王象藎道:「那是奶奶的主見。」即向書房來看少主人。

 

  紹聞認的聲音,即將鑰匙丟出,王象藎開門進去。紹聞道:「王中你來的正好。前日道台觀風點名放牌,看來都有關照之意,卻含笑不語。我差你上道台衙門前,打探觀風榜出來不曾。」王象藎道:「丹徒族大,未必就是長門請大爺那位,由得大人罷了。小的自去瞧榜。」王象藎依舊鎖門而去。

 

  去了一大晌回來,仍舊領得鑰匙開門,進來說:「並不曾放榜。道台觀風當日半夜時,得了撫院大人密委,帶了二十名干役,陸總爺帶兵三百名,四更天出南門去了,說有緊急密事。今日才有信息,說是南邊州縣有了邪教大案在今辦的將次回來,衙役皂快正打算撥人夫去接,說今晚接到尉氏。道台八九天並沒在衙門,那個放榜。」

 

  原來邪教一案,撫院得了密揭,委了守道和中軍參將,速行查拿。二位文武大員到了地方,即同本縣知縣,飛向邪教村邊圍了。村莊本不甚大,三百名官兵,二十名干役,知縣帶了衙兵捕快共五十名,團圓周匝,圍得風絲不透。

 

  三位官員入村下馬,逕入內宅。干役官兵各持槍刀護衛。

 

  滿院男女老少,嚇得七孔亂哭。只見五十多歲的一個老頭兒,跪在三位老爺面前說:「小人是家主,任憑大老爺鎖拿。」陸總爺一聲喝道:「捆起來!」十來個兵役一腳蹬倒,用繩捆了。

 

  譚道台道:「陸總爺還得搜一搜,搜出犯法物件,方好指贓殺賊。」

 

  同進了他的正房。見正面奉把神軸,不男不女,袒胸露乳。

 

  面上兩隻鬼眼,深眶突睛。手中拿了一軸手卷,簽兒是「蓮花教主真經」六個金字。頭上罩著一盤雲裡龍,垂髯伸爪,下邊坐著一朵蓮花。一邊站了一隻白猿,一邊臥了一隻獅形黃毛狗。

 

  譚道台暗道:「可憐這一個奇形怪狀的像,葬送了一家性命。」

 

  香爐燭台,卻是兩支木蠟。香筒內有一本黃皮書兒,道台展開一看,即塞在靴筒內。又於門後拔了兩支教主令旗。即速各上馬匹。撥了車輛,七八條鐵繩將人犯鎖住,放在車上。道台吩咐縣令,叫本地鄉保、兩鄰跟著,審訊對質。

 

  陸總爺傳了令箭,命兵丁押護,以防賊黨搶劫,並防本犯自戕。縣令飛差健步皂役,跑向城中,安插圍守牢獄衙兵,撥催飛車,次日起解要犯。果然沿途遞送,進了省城。

 

  譚道台進省隨即上院,將拿獲邪教情形稟明。撫院當晚委牌下來,委在省各員會審。並將該縣密揭內,保長鄰佑首狀情節,隨牌發出。

 

  次日卯刻,司、道以及各官上院回來,就在開封府衙門會齊。這首府二堂,早已安排的齊齊整整大小十副公座。各委員排次,打躬入座。第一位是河南承宣佈政使司布政使陳宏漸,第二位是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江雲,第三位便是這督理河南開歸陳許、驛、鹽、糧道布政司參政譚紹衣,第四位是分巡開歸陳許道按察司僉事鄧材。兩旁金座是開封府知府楊鼎新,河南府知府王襄,衛輝府知府王秉鈞,許州知州於棟。下邊兩座,卻是祥符縣知縣馬如琦,尉氏縣知縣陳輅,秉筆寫招。各官身後,俱有家丁伺候。越外有門役二人。幾個招房經承,拈筆伸紙,另立在兩張桌邊兒。一切捕快皂役,俱在宅門以外伺候聽用。

 

  巡捕官率領四個皂役,帶得犯人上堂。這犯人一見這個威嚴氣象,肪形縮如蝟,心撮似鼠,跪在公案下,渾身抖擻個不祝問道:「你實在是什麼名子?」供道:「小人名叫王蓬,表字海峰。」一聲喝道:「掌嘴!」早已過來兩個皂隸,一個扶住頭,一個掐住腮,乒乒乓乓十個皮耳刮子,口角流出血來。

 

  問道:「你多大年紀了?」供道:「小人五十三歲。」問道:「家中都是什麼人?」供道:「父母俱無,一個老婆,一個小老婆,女兒出嫁,一個兒子,十六歲了。」即叫兩鄰問道:「這所供人口都真?」兩鄰道:「他的小老婆是跑馬賣解的閨女,時來時往。」上邊笑道:「這是他包攬的土娼了,什麼小老婆呢。」

 

  又問道:「你伏侍是什麼神呢?」供道:「白猿教主。」

 

  問道:「這個神有人供奉過?」供道:「這是小人心裡想出來的。」問道:「你怎的憑空有了這個想頭?」供道:「小人是個不大識字的醫生,會看病,會看陽宅。」問道:「這個盡可弄幾個錢養活家口,為甚平白編出一個神像來?」供道:「小人走的地方多了,見鄉里這些百姓,是易得哄的。小人與他看病,何嘗用藥,不過用些炒麵,添些顏色。等他自己挨的好了,他就謝小人。小人與他鎮宅,只說是他家小口不安。這人家父母死了,說是年紀到了;若是他家小孩子丟了,定要埋怨天爺。

 

  一說是他家宅神不喜,他再沒不信的。說是他的某一座房子該拆,某一道門口該改,他不能另起爐灶,就央鎮宅。小人就叫他買黃紙,稱硃砂,與他畫了些符,現下就得他的重謝、久而久之,就有尋上門來,漸漸的也有遠處人來了。小人想起來,畫個神像,他們來了,拜了神,封個將軍,封個官兒,他們就送銀子來,那人記了一本黃皮書,寫他某將軍某州人佈施銀多少,某布政某縣人佈施銀多少,好哄那後來的人。」

 

  這正與譚道台所搜得那本黃皮書兒字字相投。譚道台忽的發怒道:「一派胡說!你先說你不大識字,如何會寫官名縣名?」供道:「小人寫藥方,看告示,那道兒少些的字,也就會寫了。」道台看了招房道:「這幾句虛供不用寫。」遂發大怒道:「滿口胡說!你的兩鄰你還哄不住,何能哄隔省隔府的人?天下有這理麼?」即向知府道:「看來這個死囚,是因漁色貪財起見,假設妖像,枉造妖言,煽惑鄉愚。已經犯了重律。即此稟明大人,憑大人裁奪。」遂一面傳祥符縣將重犯收監,一面同知府回稟撫台。撫台接見,即把妖言惑眾的王蓬,哄騙愚人情節,說個簡而明,質而真。求撫台道:「重犯不可久稽顯戮,到大人衙門過了堂,即宜恭請王命正了典刑。會同按台大人申奏時,並伊所造神像軸子,所制教主令旗呈銷。」撫台道:「還得追究黨羽。」譚道台道:「此犯漁色貪利,或愚迷眾,這眾人尚不在有罪之例。」撫台道:「萬一傳薪復燃呢?」譚道台道:「首犯陷法,那受愚之輩無不慄慄畏法,方且以舊曾一面為懼,毫無可慮。」撫台果允其說,以結此案。

 

  譚道台回署,已經上燭時分。坐在簽押房內,取出靴筒黃本兒,向燭上一燃,細聲歎道:「數十家性命,賴此全矣。」

 

  正是:

 

  誰為群迷一乞饒,渠魁殲卻案全銷。

  狀元只為慈心藹,楚北人傳救蟻橋。

 

第九十二回 觀察公放榜重族情 簣初童受書動孝思

 

  卻說譚道台燒了妖黨送銀簿子,正欲檢點連日公出未及人目的申詳,梅克仁拿了許多手本,說是本城小老爺們請安。道台只得吩咐些「連日星夜,案牘堆積,委的不暇接見,請各老爺回署辦公」的話頭。隨便看了十來本提塘邸報,再欲拆閱文移申詳,爭乃身體困乏,上眼皮的睫毛,有個俯就下交的意思。

 

  靠背一倚,夢見回到家鄉,只見一人器宇軒昂走來,卻是孝移族叔。自己方躬身下拜,猛爾更炮震天一響,這堂鼓細聲鼕鼕的發起擂來,不覺出夢而醒。歎道:「祖宗一脈,夢寐難忘。」乃吩咐拂床展褥,早睡早起,五鼓各要伺候的話。

 

  原來真正必有事焉之人,困了即睡,不是故意往尋黑甜;早晨醒時便起,不是一定要日出三竿,學那高僧出定的功課。

 

  譚道台五鼓起來,洗了臉,漱了口,吃了茶,正要檢閱公牘,商量案件,無奈這些人蓮幕的,此時正是居西席位、住東君房,臥北窗床、做南柯夢的時候。只得將兩束生童觀風捲子,搦管儒墨,看將起來。這十行俱下的眼睛,看那一覽無餘的詩文。

 

  諸生卷子,節取了三本;童生卷子,看那筆氣好、字畫端正的,也取了三本。諸生是張正心、吳彥翹、蘇省躬,童生是葛振聲、譚紹聞、譚簣初。想道:「衡文原是秉公,但一時取本族兩個人,未免有一點子瓜李影兒。究之觀風高取,毫無益於功名,卻添出一層唇舌,只得把紹聞刪卻罷。」

 

  主意已定,即叫本夜值宿的禮房來。禮房聽得內傳,進簽押房伺候。道台吩,咐道:「觀風一事,因查拿公出,將近半月尚未發榜。今日閱定生員三人,童生二人,卷面已寫定名次,即將卷子交付與你,速速寫了榜文裝頭,按排次寫榜。不必送稿來閱,即寫真,將獎賞日子空住,送來用印過朱,限今晨張掛。」

 

  禮房領命而出,一一如命辦理。送進來道台過了朱,填上獎賞日期,管印家人用印,蓋年月,鈐接縫。鼓樂送出,貼在照壁。禮房又辦十樹銀花,五匹紅綢,十封湖筆,五匣徽墨送進,以憑獎賞日給發。

 

  到了獎賞日期,四位學師,依舊奉命進了道署,五位生童直到大堂等候。這生員除了張正心三十五歲月吳彥翹、蘇省躬俱已面皺須蒼,各在五旬上下。童生葛振聲是二十年前還沾童子氣象,如今已屆強仕,兼且貌寢身長,見了譚簣初竟不免自慚形穢。那簣初面容韶秀,眉目清揚,舉止尚帶幾分羞澀。把些衙役書辦,也不免有齊看衛玠的意思。

 

  少時,道台坐了二堂,一個學師引進。挨著名次,逐位給了花紅筆墨。發出原卷,誇了些詩文佳美,說了些做人讀書各宜努力的話頭。旋命請到桐蔭閣款待。

 

  到閣上,東西兩間圍裙搭椅,牙箸台盞俱備。一邊一席,四位學師一桌,傍上偏些;五位生童一桌,傍下偏些。讓的坐下,果然山珍海錯,薰臘烹調,無品不佳。不知者以為赴的是大人的席,知者以為都是孔夫子留下的體面。

 

  到了醉酒飽德之後,各學師引了五位生童上二堂稟謝。內邊一個家人,急忙出來道:「我們老爺說了,事忙沒得親敬,簡褻得很。請各自尊便。」五位各攜所得賞繼,魚貫而出。

 

  又只見一個小家人向譚簣初說道:「老爺請相公到內書房說話哩。」四位學師道:「你且少候,看大人有何見教。」說完,隨著生童出大門上馬而去。

 

  單說內宅小家人引的譚簣初進的宅門,站在院裡,道台在三堂前簷下立著,說。」到這裡來。」簣初上的階級,道台引住手,進了三堂。引到神主前,撩開主拓門兒上掛的綢簾,回頭道:「隨我磕頭。」使婢鋪了兩個墊子,道台在前,簣初在後,作揖跪下。稟道:「這是鴻臚派的後代,住在河南省城,當年到丹徒上墳,名忠弼的孫孫,論行輩是紹衣的侄子,今日到先人神位前磕頭。」說完,同磕,下頭去。作揖禮畢,道台仍拉住手道:「我還沒得與那邊老太太叩頭,不敢叫侄兒與你伯母見禮。隨我到東書房中說話。還有至要緊的,今日要交與侄兒。」

 

  道台前走,簣初跟著。那行禮之時,內宅太太、姑娘,有在簾子紗月兒裡看的,也有掀開簾子邊兒看的,說是新認的本族晚輩。打院裡一過,這養娘爨婦門邊站的,牆陰立的,無不注目」。過去遠了,齊攢在一處咕啼道:「哎喲!出奇的很,怎的這位少爺,與咱南邊東院二相公一模一樣兒,就是一對雙生兒,也沒有這樣兒廝像。」

 

  不言這婦婢私議。單說道台到東書房坐下,簣初也作揖坐下。簣初一看,只見架上書冊連棟,舊的比新的還多,心裡著實欣羨,那眼珠兒傳出神情來。觀察公端的觀出來了、察出來了,向架抽取一本兒,遞與簣初道:「我正要把這要緊的交與侄兒。」簣初接住,攤在案上,只見簽上寫著《靈寶遺編》四個字,不甚解其所以。道台道:「這是這一門的老爺,在靈寶做官的遺稿。」簣初道:「聽說我爺爺,前二十年外,曾到江南上墳,怎的不曾帶回這本書。」道台道:「彼一時,原是下書請修家譜,這遺稿還未曾見。你爺爺到丹徒,是嘉靖元年,這是嘉靖三年才刻的。你看序文上年月,就知道了。」忽的家人稟道:「本府楊大老爺拜會。」道台道:「侄兒你且看書,待我會客回來再講。」

 

  觀察到桐蔭閣會客。也不知說的什麼漕運驛站的公務,遲了一時回來。只見簣初看《靈寶遺編》,臉上似有淚痕方拭乾的模樣,暗歎道:「好孩子,我靈寶公有了好後代。」簣初道:「這書上似有缺文,旁注雲缺幾字,是何緣故?」道台道:「這本書咱家初不知道,老爺們不曾傳說。是一個親戚,原是一個舊家,子孫們把家業廢了,藏書甚多都稱斤賣了,我自幼聽說過。這是你爺爺上墳去後一二年,這家親戚一發窮了,推了一小車雜書,要賣與咱家,只要兩千大錢。我念親戚之情,與了四兩紋銀,兩口袋大米,他推回去度日。把書放在大廳當門,一樣一樣細檢,不是《禮記》少了《檀弓》,就是《周禮》少了《春官》。內中卻有兩宗要緊的,一宗是他家少宗伯的奏疏稿,一宗是咱家這靈寶公詩文稿,合幾樣兒為一本。這本書本沒有名子,像是他家一位前輩爺抄的咱家靈寶公的。翻閱時見末了一個圖書,印色極好,紅艷不減,卻是靈寶公的名諱,又疑是靈寶公的手稿,但不知怎的流落他家。內中有《送舅氏岫片窗公之任粵西》詩,因此遍訪親故,以及鄉前輩,的的確確,才知曉靈寶公是龔岫窗先生親外甥,其為我家遺文無疑。但此冊蟲蛀屋漏略而不全,發刻時,缺者不敢添,少半篇者不肯佚,又不敢補。彼時靈寶公又不曾著個書名,因此題籤日《靈寶遺編》。侄兒是靈寶公的嫡派,所以今日交與你。我明日即傳刻字匠來衙門來,照樣兒再刻一付板交與你。祖宗詩文,在旁人視之,不過行雲流水,我們後輩視之,吉光片羽,皆金玉珠貝。侄兒你來我跟前來——」簣初果然走近身邊,道台將十四歲的肩臂一連拍了幾拍,說:「好孩子,這擔兒重著哩!」

 

  簣初道:「那架上別的是什麼書?」道台道:「我有一宗官事出去辦一辦,叫人送點心送茶來伺候侄兒。你不妨狼藉几案,那書由你看,任你揀。你要那一部,那一部就是你的。」

 

  簣初道:「伯大人不看麼外觀察道:「天下好書與天下好書人共之,何況你是自己子侄。」簣初道:「別的哥弟們不看?」

 

  觀察道:「南京是發書地方,這河南書鋪子的書俱是南京來的。我南邊買書便宜,況且我手頭寬綽。你是愛書的人,錢少不能買,這是好子弟的對人說不出來的一宗苦。」話未畢,小僮送上點心來,大人與簣初同吃。又吃了一杯茶,說:「是你願意要的書,就放在桌面上。我回來,就著人隨定你送的去。這不是說『寶劍贈烈士』正是『萬卷藏書宜子孫』,只要你報一個『十年樹木長風煙』。」

 

  觀察進內宅,要換公服,出署見藩桌,商度一宗政務。內太太道:「方纔這個侄子,怎的與東院三老爺家瀛相公一個樣兒?只是口語不同。若不是說話時,並分別不出來。怪道手下個個都說是雙生兒。」觀察笑道:「昔日長沙王隔了十世,被劫墓賊劫開墓,將寶物偷個罄荊後來劫墓的在街頭遇見他子孫,說是長沙王拿他,躲避喊叫,被人拿獲。這才知道祖孫十世竟有一樣的面貌。如今這兩個侄兒,雖分鴻臚、宜賓兩派,畢竟一脈相承,所以一個模樣。如今南邊瀛升侄兒,是咱家一個好樣的。這祥符簣初侄兒,也是咱家出色的。我前十天點名時,早已看兩個是一樣兒,心下就很喜歡。及看他的文字,雖說很嫩,口氣卻是大成之器。即命廚下備飯,我拜客回來,就在書房與他同吃。」

 

  道台出衙,不過一個時辰,依舊回署。脫去公服,到了書房,即便問道:腎桌上是你揀的書?」簣初道:「只是《五經》《左傳》《周禮》《通鑒綱目》,別的詩稿文集,侄子一時還顧不著。」觀察道:「幼學只此便足,勿庸他及。」即叫門上:「傳四名轎夫,把喬師爺坐的二人轎子,準備伺候;把衣箱扛架,準備裝書,不用罩子。吃過午飯,叫個能幹差頭,跟的送去。」

 

  頃刻,抹桌捧的飯來,甚是儉潔。伯侄用完午飯,便叫差頭進來。這進來的差頭,正是新點的夏鼎。原來夏鼎前日往拿邪教,在二十名干役之中。這個物件眼前見識敏捷,口頭言語甜軟,頭役開缺,夏鼎頂補。聽的宅有喚,早已慌忙進去。

 

  見了觀察,即忙叩頭。見了簣初,也不得不磕頭,觀察吩咐道:「將桌上書冊,叫轎夫抬進衣箱架子,裝整齊,放穩當,跟的送到少爺家去。刻下立等回話。」夏鼎答個:「是。」一轉身時,轎夫抬進架子來,夏鼎—一擺列,用繩束了,果然穩當整齊。觀察回至內宅,不多一時,兩個小廝跟了來,一個小廝捧了一個大匣子,一個小廝捧了一個大氈包。即叫小轎自馬號抬出。觀察道:「到家請老太太安。」簣初作揖稟辭,觀察命把匣子、氈包放在轎內。簣初坐上,夏鼎把住轎桿。出了道署,穿街過巷,到了譚宅後門。

 

  夏鼎正要獻些慇勤,囑些話頭,不料王象藎在後門照應,又怕誤了回話見責,只得押著轎夫而回。正是:從來賤愚本相鄰,越急越刁總一身;看是欺瞞全入網,到頭方知不如人。

 

第九十三回 冰梅思嫡傷幽冥 紹聞共子樂芹拌

 

  卻說簣初到家,上的堂樓,奶奶父親看見是光彩模樣,怎不喜歡。王象藎把幾十套書一一放在桌面。撕了匣子上小封條,乃是元寶六錠,一個紅帖兒,上寫著「嬸太太大人甘旨之敬,侄紹衣頓首。」展開氈包,乃是表裡四匹。

 

  簣初把銀花、彩綢、湖筆、徽墨放在神主櫥前,向父親說:「這該告我爺說一聲。」紹聞遂率著興官,推開神主櫥門,行了兩揖四叩常禮。王氏喜極,說道:「我也該向祖先磕個頭兒。」也行了禮。巫氏與悟果,各喜笑不止。老樊只是大笑,在院裡拍手。

 

  這冰梅偷拉興官回自己住的私室,指著孔慧娘神牌說:「磕頭。」興官磕下頭去。冰梅淚如泉湧,不能自止,說道:「你向堂樓瞧奶奶去罷。」興官出來。冰梅將欲出來,爭乃喉中一逗一逗,自己做不得主。難說閤家歡喜,我一個婢妾獨悲,是什麼光景?因此倒在床上,蒙上被子,越想越痛,暗自流淚。

 

  孔慧娘臨死時,叫興官兒再看看,又說長大了記不清的話,—一如在眼前。那母子訣別之痛,嫡庶親暱之情,放下這一段,想起那一宗;擱下這一宗,想起那一段,直悲酸到三更時候。

 

  好冰梅,真正的難過也。

 

  到了次晨,紹聞興官依舊要上學唸書,王氏道:「你們吃完早飯再上學,趁王中住下,他來商量一句話。」興官叫王象藎到堂樓,靠門站下。王氏道:「昨晚道台送綢緞四匹,說是我的衣服;銀三百兩,說是我的吃食。我算計了一夜,怕閒花消了,你看該怎麼擺佈呢。」王象藎說了兩個字。那兩個字呢?

 

  曰:「贖地。」王氏道:「贖那一宗呢。」王象藎道:「張家老二那一宗地,是二百八十兩當價,這元寶銀子成色高,只給他二百七十兩便可回贖。餘下三十兩,這做衣服的裁縫工錢,線扣貼邊花費,是必用的。況且奶奶年紀,比不得舊年,這早晚雞魚菜果點心之類,是少不得的。賞小廝丫頭零碎散錢,也是短不得的。奶奶隨意使用,才不枉了道大老爺這一點孝心。三十兩銀子淨了,這贖的地收打的糧食,便接續上了。」樓上男女,無不首肯心折,齊道:「是,是。」紹聞細看王象藎,鬢角已有了白髮。正是:漫道持家只等閒,老臣謀國鬢同斑;須知用世真經綸,正在竹釘木屑間。

 

  王象藎吃了早飯,上堂樓稟於王氏道:「我去南鄉回贖那份地,就叫當主拿典約來,到這裡收價撤約。」王氏道:「你與你閨女帶回一匹綢子去。我還與他收抬了些綢緞碎片兒,你也帶著。女孩大了,還沒個名子,我與他起個名叫做全姑,叫著方便些。」王象藎磕了頭,說:「謝過奶奶。」自行去訖。

 

  不多一時,只聽的有女人聲音,喊著看狗,早已自己進了堂樓。磕了頭,起來說道:「奶奶還認的小女人不認的。」王氏道:「一時恍榴。」那女人道:「小女人是薛窩窩家。」主氏道:「你坐下。」薛婆道:「太太賞坐,小女人就坐下回話。這幾年不曾來問安,老太太一發發了福。」王氏道:「你卻不勝舊年光景,牙也掉了。」薛婆道:「天生的伺候人的奴才命,天爺再不肯叫斷了這口氣兒。家裡人口又大,每日東跑西跑趕這張嘴。小女人如今老了,不當官媒婆了。這官差是第四巷老韓家頂著哩,縣上女官司,都是他押的。只為小女人說話老實,這城裡爺們喜事,偏偏還著人叫小女人去商量。小女人說我老了,牙都掉了,說話露風,還中什麼用呢。這些奶奶們就吆喝說:『你不管,叫誰管?」這也怪不得爺奶奶們肯尋我。」因移座向王氏附耳低聲道:「奶奶看我當日送你這位姐,如今生的小少爺,昨日自道台老爺衙門坐轎出來,滿街都誇獎說,是送韋馱的,再沒一個不說是狀元、探花。天給我一個受窮的命,卻給我一張有福的嘴。」冰梅聽見媒婆聲音,上的樓來。薛婆接住一拜,躬身虛叩,說道:「姐姐大喜。」冰梅因伊是從來之自,傾身實叩。薛婆急忙扶住說:「折煞了我!」老樊提上茶來,看見薛婆笑道:「有勞你罷,我要另跳個門限兒。」薛婆道:「眼看掛『貞節匾』哩。」老樊笑道:「我是實話。」薛婆大笑道:「有個主兒,只是遠些。」老樊道:「在那裡?」

 

  薛婆道:「在山東東阿縣。」老樊笑的去了。

 

  王氏道:「你兩個說的,我不省的。老樊說他要跳門限兒,想是不願意在我家做飯了?」薛婆道:「他說笑,是另嫁主兒。

 

  我說東阿縣,是熬皮膠,罵他哩。」王氏道:「我全不省的。」

 

  薛婆道:「閒打牙,與你老人家解心焦,連正經要緊話還沒說哩,真正是小女人活顛倒了。原來是一宗親事,我來提提。行不行,在老太太。只是八十媽媽,休誤了上門生意。奶奶休嫌絮聯,待小女人把這一家願意做親的人——也不提他姓名,奶奶有了口氣兒,小女人才好說個清白。這人是咱城中一個財主,山貨店有他幾股子生意,聽說京中,也有幾個鋪的本錢。一個女兒,今年十七歲了,高門他不攀,低門他不就。所以還不曾有個婆家。這位爺只有一個女兒,過繼的一個侄子。這陪妝都是夥計們南京辦貨另外帶的,首飾是北京捎的,不是咱布政司東街打造的銀片子。單等有了女婿,情願供給讀書,讀成了舉人、進土,情願將幾處莊子陪送作脂粉地。」王氏道:「女孩何如?」薛婆道:「那人材標緻,只看咱家小少爺,就是一對天生的金童玉女。」王氏道:「孫子又是一輩人,我不敢管,等他爹下學回來,我對他說。你只說這家在那道街,那個胡同,姓什麼,叫他爹自行打聽。」薛婆道:「親事成與不成,小女人如何敢預先說明。萬一不成,人家是女家,不好聽。俗語說,『媒婆口,沒梁斗』。小女人卻是口緊。」王氏執意要問,薛婆道:「西門大街,姓張。」王氏道:「我對大相公說就是。」薛婆見王氏不肯深管,說:「老太太休錯了主意,好大一注子銀錢哩!小女人且回去,好事兒不是一時一霎就成的。」王氏道:「吃了飯回去。」薛婆道:「小女人今日還要發財哩。北門趙爺,說明今日要賞小女人十兩銀哩。」冰梅也留不住,叫道:「樊嫂看狗。踩百家門的人,吃飯工夫也沒有哩。」冰梅送至後門,薛婆還囑咐道:「姐姐是天生的造化人,我知這親事將來必成的,改日再來討喜信。」

 

  紹聞父子學中回來,王氏把西門大街張家事,一一照薛婆話述了。紹聞道:「下月學台回省,目今府考就到,那有工夫打聽。」

 

  過了一日,巴氏來望女兒外甥,巫氏加意款待。巴氏問了道台送的表裡的話,看了銀花彩綢,滿口誇獎。意中原是巴庚有女,托了姑娘提媒。巴氏幾回要張口,爭乃喉中自為擋塞,吐不出來。臨行,把話交與翠姐,閒中向姐夫探探口氣。不知牆有縫,壁有耳,紹聞只說:「怕親家抬起來打我。」只這一句,巫翠姐也難提秦晉、朱陳的話。只為譚宅此時蹇修聯影,也就冰語聒聰,不再一一細說。

 

  王氏也向紹聞提了幾宗話,紹聞道:「這都是與咱家道大人結親哩。要之,也不盡在此。要是文宗一到,考案一張,我父子有一個進了,還要添幾宗哩。若俱不能進學,這說媒的就漸漸稀疏。兒子經了幾番挫折,這世故也曉得七八分。我想舅舅那邊,如今也必有托他說媒的。我舅是個精細小心人,總不見來,正是舅舅好處。總之,這事要叫四位老伯拿主意。」王氏道:「果然如今說的,只像王中那個女兒就好。我前者與他女兒起個名子叫全姑。我這時很想這閨女,還把興官掙的紅綢子,叫王中捎與他女兒一匹。」紹聞道:「起名全姑,果然一樣兒也不少。但不知將來便宜了誰家。若論起興官親事,我一向不成人,不敢見我爹爹相處的老朋友,這回若是進個學,便好見這幾位老人家。議親之事,這三位老伯,並兒的外父一併說好,那就石板上釘釘,就如我爹訂的一般。這是一定主意。現在只以考試為重,興官總不至沒有丈人家。娘不必掛心就是。」

 

  說完,引興官上學而去。

 

  出的後門,遇見了張宅一個小廝,拿了一個紅帖子,上邊寫著;府試定於初二日,署前已有告示。冊卷速投勿誤。正心寄紙。

 

  紹聞付與兒子看了,本日即辦考具。

 

  臨期進場,複試後掛榜,趕緊捷說,譚簣初取了第一名,譚紹聞移在第三。

 

  這父子名次,勿論城裡轟傳,連四鄉也都究原探本,講起譚孝移當日學問品行來了。古人云:「為善,思貽父母令名必果。」豈不信哉。

 

  府案已定,單候學台考試。到了三十日,果然學台自歸德回省,人謂之坐考開祥。

 

  那學台的告示,申明場規,禁止夾帶,嚴拿槍手,釐正文體。各行各款,俱是厚紙裝潢,以便通省各府懸掛。至於開祥事宜,有墨寫過朱的牌,也有硃筆親書實貼的,生童來來往往,無不仰觀細念。惟有釐正文體一張紅告示,攢擠人多。紹聞引了興官,也站著細讀。只見上邊寫的:欽命提督河南通省學政、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盧,為釐正文體,以昭實學,以備實用事。國家以制藝取士,義隆典重。

 

  特命學臣,分佈各省,遍歷各郡,俾縣衙擇其鄉塾儒童賦質之粹、肄業之醇者,呈之守牧,守牧復加考核,第其名次,以俟學使之案臨。學使乃拔其尤者,列之膠庠,名之曰生,別於民也;系之曰員,進於官矣。是蓋仿古者鄉舉裡選之遺意,而寄他日致君澤民之重任者也。故既加官服以榮之,復給廩膳以贍之,養士將以收得士之報也。各省試院莫不榜其門而大書曰「為國求賢」,各生童可以顧名而思義矣。伏讀高皇帝刊碑於國子監之門曰:「宋訥為祭酒,教的秀才,後來做官,好生的中用。」迨相沿既久,而科、歲之試,鄉、會之場,競視為梯榮階祿之地,而「做官中用」四個字,遂相忘於不覺矣。顧國子先生,教士之官也;督學使者,校士之官也,此其責,仍宜重之於學使。向於省會書肆中搬取試牘進署,以覘課士之程式。

 

  而坊本分門別類,《四書》題目下,細注曰「巧搭」,曰「割截」,曰「枯窘」,曰「遊戲」。注此八字於聖言之下,此豈可以為訓乎哉?聖人樸實說理,而注之曰「巧」;聖人渾理,而注之曰「割」;聖人之言,並不可以腴稱,而何至於「枯」?聖人之言,並不可以莊論,而何況於「戲」?閱其文,巧搭題亦聯絡有情,割截題亦鉤勒不走,枯窘題何嘗不典瞻堪誦,遊戲題何嘗不風韻欲流?然生童中有如是之才學,而不引之於正大光明之路,此則學使之過也。本部院才陋學疏,幸博一第,方幸與諸生共勉於大道,斷不敢蹈此陋習,以開侮聖言之漸也。凡四子書中,必以闡性命、裨政治者幀,既可以窺醇修,亦可以覘偉抱。兢兢焉午夜剪燭,拭目悉心,以無失國家求賢若渴之意,敷政安民之心。總之,讀書不多,則文不能進於雅;觀理不清,則文不能規於正;心未底於澄澈,則文不能清;行未極於砥礪,則文不能真。此又諸生童之根於夙昔,而非風簷寸晷之所能猝辦也。是則存正學以收實用,庶使者可或藉手而無負於簡書,是則存乎諸生童之愛我彌甚也。特諭。

 

  這父子看了學台手諭,心中不勝敬服。

 

  至祥符進場之日,首題是《君子不器》,次題是《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論題是《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這父子興會淋漓,已牌末脫稿,午初至未刻謄寫於淨,送到大堂。這開祥四學師,是認得簣初的,接了卷子,大家傳觀,莫不極口稱讚。

 

  次日圓榜招復,父子坐號東橫西豎,同寫在圈子上。及至大復發案,父子同入芹泮。走報報於家中,以及戚友。這紹聞半生磋舵,繃得一衿,這一喜一悔,自是不必說的。

 

  不言紹聞閤家歡喜,再找說試常那招復之日,儒童都在大堂上坐,因為年貌不對、字跡不符,拿住了一個槍手。學台即命巡捕官鎖押,交與府堂審訊。晚鼓時,知府至學台處稟見面話,一茶方完,知府打躬道:「大人命巡捕押送槍手,審訊之下,口角微露科目字樣。卑職怕是同人們窮極生巧,或者可以寬縱?未敢擅便,稟候大人鈞奪。」學台道:「老先生意欲網開一面,以存忠厚之意,這卻使不得。向來搜檢夾帶,每每從寬。因其急於功名,以身試險,情尚可宥,遂以誣帶字紙,照例挾出為詞,是亦未嘗不存忠厚也。至於槍手,則斷不能容的,拔一僥倖,則屈一寒酸,此損校士之責尤大。即如各州縣詳革一諸生,雖因其罪名而黜,此心猶有憐惜之意。若場屋中屈一寒酸,是這個秀才毫無過失,暗地裡被了黜革,此心何忍?

 

  況這些槍手們,即令果是科目中人,也成了斯文的蟊賊,自宜按律究辦,以儆傚尤。」知府遂即告辭回署,遵學台之命而行,不必細述。人稱盧學台秉公校土,果不負學使之使。

 

第九十四回 季刺史午夜籌荒政 譚觀察斜陽讀墓碑

 

  卻說譚紹聞父子同入芹洋,這滿城私議,有言孝移庭訓根基是正的,有言簣初聰明出眾超群的,就有說紹聞舊年幾乎入於下流的。那妒忌之人,竟有說道台使上體面通了門路的。總之,貶者可怕,誇者亦可怕。惟有閉戶讀書這一丸藥兒,能治百樣玻後生們宜牢記在心坎裡。

 

  但士庶之族,家有喜事,便難言門無雜賓。況紹聞少年不曾淨守清規,更是不能杜門謝客。縱然今日心中有些不耐,這外局兒也俱要笑面相迎。一連四五天,未免山陰道上,也有個小小的應接不暇。這父執前輩,唯有孔耘軒以亡女之故,心下不快,使其弟孔纘經道了喜。其餘程、張、蘇諸公,各親到了,一茶即便辭去。親戚則王春宇父子,先後繼至。巫家則泰山之餘麓,牽連的巴家嶧山、蒙山齊到。如巴庚引的錢可仰、焦丹等,並素不謀面的親戚,也來道喜。張繩祖、王紫泥已是第二番。劉守齋、賁浩波還是頭一次。既不曾少了虎鎮邦那個革丁,怎能缺了夏逢若這個新役。盛希僑送了喜綢兩匹,賀儀四兩,是日正遇著譚紹聞與業師惠人也、侯冠玉磕頭見禮,不能少留,騎的騾子而去。

 

  這林騰雲,為他母慶壽之時,曾勞過紹聞光降,今日也來還禮補情。單等蕭牆街貼了首事的報單,早已來西蓬壺館探了一回。這西蓬壺館卻每日有出傳單,約遠客,搭綵棚,叫昆戲,都是俗下街坊湊趣、朋友攢臉的市井話兒。內中也有素不謀面者,聽說譚宅大喜,就說:「五湖四海皆朋友,俺們到那日,也封份薄禮兒走走,大家好看些。」

 

  忽的有個風聲,說守道譚大老爺上鄭州勘災,出西門路過譚氏祖塋,下轎來,鋪墊子,向墓前各行了四拜禮。一傳十,十傳百,都說譚大老爺與紹聞是本家兄弟,某日還要到蕭牆街親來賀喜,這個派頭就大了。

 

  正是太陽一照,爝火自熄。這胡轟之說,就先松後淡,漸漸的由小而至於無。

 

  卻說譚道台到西門本家祖塋下轎行禮,卻也不是虛傳。原來鄭州舊年被了河患,又添沙壓,連年不收,這幾縣成了災黎地方,百姓漸漸有餓死的。風聲傳至省城,撫、藩共商,委守道確勘災情,以便請努急賑。這道台是實心愛民的官,次日即便就道。出了西門,走了四五里,轎內看見一座墳塋,瑩前一通大碑,字畫明白,十步外早看見「皇明誥授文林郎知河南府靈寶縣事筠圃譚公神道」,即忙下的轎來,鋪上墊子行禮。口內祝告道:「鴻臚派的爺們,丹徒裔孫紹衣磕頭。因勘災事忙,回署即修墳添碑。」急忙上轎而去。要知人嘴快如風,早已把這事傳滿省城。

 

  單說譚觀察到了鄭州十里鋪,典史跪道來接,請入道旁祖師廟喫茶。觀察正欲問災民實在情形,就下轎入廟一歇。及到門口,見牆上貼告示一張,上面寫道:河南開封府鄭州正堂季,為急拯災黎以蘇民命事。鄭州彈丸一區,地瘠民貧,北濱黃河,水滾沙飛。全賴司牧平日為爾民設法調劑,庶可安居樂業,群游盛世。本州蒞任三年,德薄政秕,既不能躬課耕耘,仰邀降康,競致水旱頻仍,爾民豐年又不知節儉,家少儲積,今日遂大瀕於厄。鬻兒賣女以供糴,拆屋析椽以為爨。刮榆樹之皮,挖地梨之根。本州親睹之下,徒為慘目,司牧之譴,將何以逭!

 

  觀察歎道:「這不像如今州縣官肯說的話。」又往下看:——千慮萬籌,了無善策。不得已,不待詳請,發各倉廒十分之三。並勸諭本處殷富之家。以及小康之戶。俾今隨心捐助。城內設廠煮粥,用度殘羸。又誰知去城窵遠者,匍匐就食,每多斃倒中途,是吾民不死於家,而死於路也;饞餓貪食,可憐腹枵腸細,旋即挺屍於粥廠灶邊,是吾民不死於餓,而死於驟飽也。況無源之水,勢難常給。禾稼登場尚早,吾民其何以存?——道台又歎道:「此又放賑官之所不知。即知之,而以奉行為無過者。真正一個好官」又往下看:——幸蒙各上憲馳驛飛奏,部復准發帑疊賑。本州接奉插羽飛牌,一面差干役六名,戶房、庫吏各一名,星夜赴藩庫領取賑濟銀兩,一面跟同本學師長,以及佐貳吏目等官,並本郡厚德卓品之紳士,開取庫貯帑項,預先墊發。登明目前支借數目,彈兌天平,不低不昂,以便異日眼同填項。此救荒如救火之急策也。誠恐爾災黎不知此系不得已之挪移,或致布散流言,謬謂不無染指之處。因此預為剖析目今借庫他日還項各情節,俾爾民共知之。如本州有一毫侵蝕干沒之處,定然天降之罰,身首不得保全,子孫亦遭殄滅,庶可謝已填溝壑者黯黯之魂,待徙於衽席者嗷嗷之口。各田里煙冊花戶,其悉諒焉。特示。

 

  觀察看完告示進廟,廟祝奉茶。從人取出點心,嚼了一兩片子,再也吃不下去。只吃了一杯茶,即刻上轎赴城。典史繞路先行。

 

  將入東門,只見一個官員,騎一匹掛纓子馬,飛出城來。

 

  跟從衙役,馬前馬後擁著奔來。趕到城外,路旁打躬。觀察知道是鄭州知州季偉。下轎為禮。季刺史稟道:「卑職在城西村莊,查點極貧次貧各戶口。忽的聽說大人駕臨,不及回署公服,有失遠迎,乞格外原宥。」觀察道:情刺史鼻拗耳輪中,俱是塵土,足征勤勞辛苦。我等司民職分,原該如此。可敬!可敬!」

 

  一拱即便上轎。季刺史上馬,不能繞道先行,只得隨定轎子。

 

  進的城來,觀察看見隍廟,便下轎進駐。季刺史稟道:「西街自有公館,可備休沐。」觀察道:「我輩作官,正要對得鬼神,隍廟甚好。」進去廟門,到了客堂坐下。詳敘了饑荒情形,商了賑濟事宜。只聽的廟院廟外鬧轟轟的,典史稟道:「外邊百姓,頗有變志!」

 

  這卻有個緣故。原來季刺史開倉煮粥時候,一個倉房老吏,暗地曾對人說:「這個事體不妥。倉廒乃朝廷存貯的谷石,向來平糶以及還倉,出陳以及換新,俱要申詳上憲,石斗升合勺,不敢差一撮兒。今年荒旱,民食艱難,大老爺就該申詳,批准方可開倉。如何擅開,每倉各出三分之一煮起粥來?雖說是一片仁慈心腸,只恐上游知道,差位老爺下來盤查這谷石向那裡去了。說是煮粥救民,又有勸捐在內混著。總之少了谷石,卻無案卷可憑,這就是監守自盜的匱空。我這老倉房熬的五年將滿,眼看著考吏做官,只怕先要拿我吃官司聽審哩。你們不信,只等省城有個官來,就不好了。總是我們住衙門的訣竅,要瞞上不瞞下;做官的,卻要瞞下不瞞上;那會做官的,爽利就上下齊瞞。」這一番話,說的早了。那百姓們見官府這個愛民如子的光景,齊說:「等大老爺有了事,我們一齊擔承,怕什麼?」今日道台大人來了,百姓一時妄傳,說是來摘印的。一傳十,十傳百,個個鳩形鵠面,把隍廟團團圍住,一齊呼喊起來。

 

  觀察問典史道:「這百姓是什麼緣故呢?」典史將原情稟明。觀察笑道:「季太爺感人之深,至於如此。可敬之甚!典史官,將本道勘災,還要加賑的話,對他們說明。他們明白底裡就散了。」

 

  典史至卷棚下,上在桌上,—一說明。那些百姓轟如雷動,那個肯聽,只是亂喊道:「留下我們太爺與我們做主。」喊個不祝觀察道:「本道只得出去與他們說個明白。」季刺史道:「卷棚下設座。」觀察轉到卷棚下正坐,季刺史旁坐,典史站在柱邊。觀察道:「揀幾個有白鬚的上來說話。」典史一聲傳:「年老的上來。」果然有五六個駝背羊髯的老民上前。觀察道:「你們百姓喊的是什麼?」老民道:「俺們這鄭州,有句俗語:『鄭州城,圓周周,自來好官不到頭。』等了有些年,像今日俺們這位太爺,才實實在在是個好官。大老爺今日來臨,不曾發牌,又不見前站;來到不陶冶公館,入隍廟。百姓內情不明,說是俺們季太爺,有了什麼事故,像是不得在俺鄭州做官的樣子。所以要問個仔細。」觀察道:「你們這個好太爺,本道正要保薦提升,難說還有什麼不好的消息?」那五六位老者,一發不肯,說道:「一發俺們不肯依。我們太爺才來時,是一個胖大的身材,只因連年年成不好,把臉瘦了一多半子,俺們怎捨得叫他升哩!」觀察忍不住笑道:「如今還留你們季太爺與你們辦災,並准他相機行事,何如?」那五六個老民始有了笑臉兒。急下卷棚,到院裡說了,那滿院百姓,頓時喜躍起來。

 

  這季刺史滿心淒慘,眼中雙淚直流,也顧不得失儀。觀察道:「官民相得,如同慈母赤子,季刺史不愧古人矣!」觀察仍退入客房。百姓們漸漸散了,沒一個口中不是「罷!罷!罷」三個字兒。

 

  曾記得前人有一絕句,寫來博看官一笑:滿口幾方幾撇頭,民沸又貯滿腔愁;淳風只有朱循吏,身後桐鄉土一丘。

 

  典史又秘向本堂翁稟道:「公館已灑掃清潔,供給俱各全備,應請大老爺動身。」刺史欠身恭請,觀察道:「晚上此榻就好,何必另移?」刺史道:「公館略比此處清雅些。」典史跪稟道:「門前轎夫伺候已久。」觀察笑道:「州縣伺候上司,本是官場恆規,原責不得貴州。但我這個上司,胸中略有些身份,不似那些鄙俗大僚難伺候:煩太爺問紳衿家借圍屏,借紗燈;鋪戶家索取綢綾掛綵,毹氍苫地,氆氌鋪床,瓶爐飾桌;貴長隨們展辦差之手段,彼跟班者,發吆喝之高腔。不令人肉麻,即愛我之甚矣。」季刺史不敢再強,只得遵命。

 

  不多一時,擺上席來。上了一碗官燕,觀察只顧商量辦賑事宜,不曾看見。到了第二器海參,知州方舉箸一讓,觀察慍色道:「貴州差矣!古人云,『荒年殺禮』,不易之訓。貴治這等災荒,君之責,亦我之責也。百姓們鴻雁鳴野,還不知今夜又有多少生離死別,我們如何下嚥呢?至尊聞之,亦必減膳。

 

  而一二守土之臣,公然大嚼滿酣,此心如何能安?可速拿下去。

 

  伏醬一碟,時菜二盤,蒸飯二器是矣。」季知州帖然心服,說道:「大人念切期民,曷勝感戴。」觀察道:「受牛羊而牧之,牛羊看著死了一半,主人不斥逐,而猶得食俸,是仍索勞金也;再啖美味,是又叨犒賞也。民間無此牧豎,朝廷豈許有此職官乎?」知州離座深深一揖,欽肅申謝。

 

  少頃,菘萊一盤,瓜萊一盤,清醬一碟,蒸飯二碗捧到。

 

  觀察吩咐道:「貴州速速下鄉,空談半晌,百姓就有偏枯。我明晨早歸,也不勞回城再送,同寅以協恭為心照,不必以不腆之儀注為僕僕。願今夜我在城中守城,大小官員俱出城急辦。明晨四鼓,我即開門東歸,火速稟明撫台。」

 

  果然觀察三更時起來,廟祝伺候盥漱。衙役,跟從,轎夫,馬匹,俱已齊備。到了東門,門軍開門出城。季知州管門家丁,騎馬跟送至東界,叩稟而歸。

 

  觀察行了一日,在中牟住宿。次日未刻,復到靈寶公神道碑前,遠遠下轎,依舊鋪墊行禮。踏蒙茸,披荊棘,剔苔剝蘚,讀了滿墳豎碑。見垣牆頹敗,動了整修之意。正是:落葉飄飄到地遲,一株衰柳鳴寒鴟,傷心細認蒼苔篆,正是斜陽夕照時。

 

第九十五回 赴公筵督學論官箴 會族弟監司述家法

 

  卻說譚觀察自鄭州回省,即以行裝稟見撫台,拜會藩司。

 

  備言災祲情形,賑濟設施,極誇季知州實心為民,乃良司牧之尤:「將來當列薦牘,可稱知府之祝」撫台道:「季某向來稟見時,留心體察,只覺悃愊無華,那料有如此本領。」觀察道:「天下實在能辦事的官員,大約都是幾個悃愊無華的人。那舉止嫻熟,應對機敏,看著貌似有才,則多是些油滑躲閃之輩,全靠不著。」撫台極口道:「是。」向藩司道:「鄭州領帑詳文一到,即刻彈兌給發,只恐少稽難濟燃眉。別州縣尚不見動靜,已差人密訪。如有慢視民瘼者,定行揭帖揭上幾個,斷不叫這等屍位病民者,得以漏網。大家留心做事。」

 

  道台辭了大人,方才回至道署。到簽押處,即叫梅克仁吩咐道:「西門外大老爺的墳,墳前有靈寶爺的神道碑。你可同內宅小廝,到那裡周視形勢,重修墳垣,建大門樓一座。」梅克仁道:「叫叫本城差頭跟著,他認的路。」觀察道:「墳垣是咱的私事,衙役雖賤,那是朝廷的官人。況且衙役督工,斷沒有不吃錢的。只以內宅自己人辦理方可。磚瓦椽檀,石灰土坯,公買公賣。興了這個工,那附近幾個村莊,雖說未至凶歲,這做工運料,也有個小小收益。」

 

  梅克仁騎了馬匹,帶、了一個馬伕,逕向譚塋來。認清了神道碑,下馬進塋。在荒榛細草間磕了個頭。又認清孝移公墓碑,看是埋了十來年光景,也磕了頭。起來,周視估量了一番。

 

  一箭路遠,有座關帝廟,一旁有兩三家子飯鋪。梅克仁轉回歇下,說起修理墳垣,雇匠役,買物料的話月飯鋪老者道:「說起譚宅這墳,原有百十棵好大的楊樹,都賣了,看看人家已是敗訖了。如今父子兩個又都進了學,又像起來光景。」這梅克仁方曉的河南少主人游泮的信。

 

  說起紹聞父子皆游黌序,滿城轟傳,如何道署一些兒不知?原來衙門大了,這些院考進學,地方些須小事,無由得知。

 

  譚觀察轉斗邊,又是非公事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的。所以梅克仁回署稟了,道台方知紹聞父子一案進學,心中喜極。

 

  譚道台一面交梅克仁銀子一百五十兩修理墳院。一面即囑送紹聞父子襴衫綢緞八匹、巾靴兩對、銀花四樹,良馬二匹,鞍屜全備。卻差了一個劈柴的伙夫,兩個掃地的醜廝送來。所帶拜匣內,裝兩個帖子,一是:「稟嬸母老太太安,並叩新喜。侄紹衣頓首。」一是:「弟侄可於十一日進署,襴衫巾冠,詣主拓行禮。兄衣諭。」

 

  紹聞聞命,叫王象藎雇覓裁縫,趕辦襴衫,單等至期進署。

 

  到了初十日傍晚,忽見夏鼎來了。到胡同口,逕向書房。

 

  恰好紹聞同兒子自書房出來,器宇俊逸,與從前大不相同。夏鼎在衙門住有半年,那身法腔口已成習慣,不覺躬身衝口稟道:「門上梅二爺吩咐,叫小的送個口信:大老爺明日,同撫院、兩司大老爺公請學台大人,不能在署等候。改日另訂日子,再請少爺們進署。」紹聞讓書房說話,夏鼎道:「急緊回去,梅二爺還等著回復。」疾忙走了。

 

  此可見夏鼎這班宵小情況。在混字場裡,他偏會放肆尖俏,一入了衙門,這身子彎曲,腿兒軟和,眉目餡媚,腳步疾趨,直是忘其所以不期然而然者。若到鄉里愚百姓家,便是天王下界,黑煞神臨凡一般,那也是由中達外,莫之致而至的。這些衙役鬼畦伎倆,千人一狀,原也不必掛齒。

 

  單講河南撫台,因欽差學院歲、科已完,只有注生監冊送鄉試一事,衙內閒住,遂知會二司兩道,公同備酌奉邀。先期遣了差官,投了四六請啟,訂了十一日潔樽恪候。

 

  這門上堂官,便與傳宣官文職、巡綽官武弁,商度叫戲一事。先數了駐省城幾個蘇昆班子——福慶班、玉繡班、慶和班、萃錦班,說:「唱的雖好,貼旦也罷了,只那玉繡班正旦,年紀嫌大些。」又數隴西梆子腔,山東過來弦子戲,黃河北的卷戲,山西澤州鑼戲,本地土腔大笛嗡、小嗩吶、朗頭腔、梆鑼卷,覺俱伺候不的上人,說:「他們這班子卻有兩三個挑兒,如杏娃兒、天生官、金鈴兒,又年輕,又生的好看。要引到京上,每日掙打彩錢,一天可分五七十兩,那小毛皮襖、亮紗袍子是不用說的。大老爺們在京中,會同年,會同鄉,吃壽酒,賀新任,那好戲也不知看了多少。這些戲,箱窮人少,如何伺候得過?」那武弁道:「這個不難。如今只把昆班俱合攏來,叫他們一替一出揀好的唱。把杏娃兒、天生官、金鈴兒,再揀幾個好臉兒旦腳,叫他摻在內,就是唱不慣有牌名的昆腔調,把他扮作丫頭腳色,到筵前捧茶下酒,他們自是熟的。」商議已定,就叫那能幹事會說話的衙役,幫同首縣去辦。

 

  單說到了十一日,兩司兩道俱早到撫院。差官向學院街投了奉迓速光的大柬。到早膳以後,只聽的學院街連炮震天,已知學台起身。約到大半路時,撫院這邊也放了閃門連炮。那街上看的人眾,都知是學台上撫台衙門赴席。滿街微職末異,往來互錯,也不知是做什麼的。只見刺繡繪畫的各色旗幟,木雕鐵打金裝銀飾的各樣儀仗,迴避、肅靜、官銜牌,鐵鏈、木棍、烏鞘鞭,一對又一對,過了半天。這紅日射處,精光四映,微風飄處,斿角抖斜。金瓜開其先,尾槍擁其後,一柄題銜大烏扇,一張三簷大黃傘兒,罩著一頂八抬大轎,轎中坐了個彎背白髯、臉上掛著靉靆鏡看書的一位理學名臣。

 

  到了撫院儀門,鼓樂喧豗。迎接官員有跪的,有打躬的。

 

  學台笑容可掬,帶了些堆謝勞動的顏色,那轎已過去了。抬上大堂,只見一個官員半跪著:「請大人下轎。」傘扇閃開,撫台率司、道迎接。彼此拖地一揖,呵呵大笑。撫台挽住學台袍袖,穿暖閣而進。司、道由東門隨班而進。挨次行禮,各各遜謝謙恭。學台讓了上座,撫台陪座,司、道列座。奉了一遍調匙點茶,也說了些褻尊叨愛的套語。但觀瞻太尊,儀度太整,及說了套話,這正言恰似一部十七史,不知從何處說起,俱各少默。

 

  伺候的,又奉了一遍泡茶,滿堂上只覺禮法太重,不甚融洽。那蘇班是久伺候過官場上戲的,在旁邊藍布帳內,偶爾露個半身刻絲袍,桌子上微響鑼鼓磕碰之聲,那帳縫兒撩開半寸寬,微現旦腳妝扮已就,粉白臉兒,黑明眼兒,一瞧即回光景。

 

  這個懷藝欲試之意,蓄技久待之情,向來官場伺候不曾有過。

 

  伺候官見景生情,半跪稟道:「請大人賞戲。」撫台點頭。只聽吹竹彈絲,細管小鼓,作起樂來。

 

  不多一陣,抬過繡幔架子,正放在前,桌椅全備,樂聲縹緲。掀起錦簾,四個仙童,一對一對,各執小黃幡兒出來,到正面一站,又各分班對列。四個玉女,一對一對,各執小紅幡兒出來,到正面一站,亦各分班對列。徐徐出來一個天官,橫頭上飄著一縷紅帛,繡蟒絳袍,手拿一部冊頁,站在正面,唱吟了《鷓鴣天》一闕,也向旁邊上首站定。又見兩個總角小童,扶了一朵彩繪紅雲前導,兩個霓裳仙女,執著一對日月金扇,緊依著一位冕旒王者,袞龍黃袍,手執如意、手卷而出。到了正面,念了四句引場詩,回首高坐。兩柄日月扇旁伺,足蹴一朵紅雲。紅帛天官,坐在紅雲之下。四個紅幡玉女,驕肩而立,四個黃幡仙童,又駢肩立於其側。剩下當常猛然大鼓大鑼齊鳴,大鐃大鈸亂響,出來四位值年、值月、值日、值時功曹。

 

  值年的銀鬚白鎧,值月的黑鬚黑鎧,值日的赤面紅鎧,值時的無須黃鎧,右手各策馬撾,左手各執奏摺,在栽絨大毯上亂舞亂跳,卻也中規中矩。到下馬時,和投鞭於地,手執奏摺交與天官,轉達天聽。玉皇垂覽,傳降玉音,天官又還了批准摺奏,分東西四天門傳宣敕旨。這四功曹謝了天恩,依舊拾起鞭子上馬,略舞一舞,各進鬼門。須臾出來繳旨,也一齊上在玉皇背後並立。滿場上生旦淨末,同聲一個曲牌,也聽不來南腔北調,只覺得如出一口。唱了幾套,戛然而止。將手卷付與天官,天官手展口唱,唱到完時,展的幅盡,乃是裱的一幅紅綾,四個描金大字,寫的是「天下太平」。唱個尾聲,一同下來進去。

 

  學台門役,打了一個四兩的賞封。撫台、司、道手下,亦各打了賞封。六個如花似玉的旦腳,拾起賞封,磕了幾個嬝娜頭。這當中就有那杏娃兒、天生官、金鈴兒。

 

  學台立起身來告便,伺候官引路,到西邊一座書房。院子月台邊一株老松樹,其餘都是翠竹。六位大員各有門役引著,陸續尋了撒膜地方。到了書房,門役捧盥盆各跪在座前,洗了手,坐書房喫茶。

 

  吃了茶,撫台道:「俗優不堪入目,還可再奏一出否?」

 

  學台道:「弟素性不甚識戲,一出已略觀大意。」卻說那河道,原是一個沒甚學問的舉人出身,由河員做起,因某處遙堤工竣,升了河廳,積奉升了河道。他素性好鬧戲旦,是個不避割袖之嫌的。每逢壽誕,屬員盡來稱觴,河道之壽誕,原是以「旦」為壽的。恰好此日眾孌畢集,正好借此杯酒,澆向日塊壘,遂摻了一句道:「萃錦班能唱《西廂》全本,還略略看得。」這是在家做措大時,常稱《西廂》是好文章,以己度人,料各大人俱是以《西廂》為臉炙的,不覺冒了這一句。

 

  那知學台乃是個理學名儒,板執大臣,說道:「唐重族姓,范陽盧,博陵崔,滎陽鄭,隴西李,俱是互為婚姻的世好。鄭崔聯姻,重重疊疊,見於書史者不少。縱令變起倉猝,何至寄嫠婦、弱媛、少婢於蕭寺?閥閱家當必無是。即使強梁肆惡,這玉石俱焚,理所宜然,何至於一能解圍,即以朱陳相許?相國家有如是之萱堂乎?朋友相好,至以身殉,亦非異事,何至於一紙書,即可令身任長子者,統國家之重兵,而解紛以濟其私?況鄭恆是唐之太常,崔所出三子皆貴,其事常見於他書。院本雖是幻設,何至如此污蔑張狂!應墮拔舌,我輩豈可注目?」

 

  撫台見屬員出言媟褻,以至唐突欽差,臉上好覺無光,因說:「近日訪得不肖州縣,竟有豢養戲班以圖自娛者。宴會賓客,已非官守所宜,且俾夜作晝,非是肆隆筵以娛嘉賓,實則掛堂簾以悅內眷。張燈懸彩,漿酒藿肉,竟有昏昏達旦者。」

 

  學台道:「伊既紅燈映月,就該白簡飛霜。」撫台道:「昨日拜本,此人已列彈章。並列其與戲旦蘇七飲酒俱入醉鄉,將銀錁丟入酒杯共飲,蘇七磕頭,該縣攙扶,醉不能站立,倒在一處,舉城傳以為笑劣款。並無別項,只此已不堪傳寫塘鈔矣!」

 

  學台道:「此等劣員,那能恫瘝民瘓,一家哭一邑合掌。但上台之德風,州縣之德草,今日幸叨厚貺,何不撤此梨園以便攀談聆教?」這撫台封疆重臣,本日演戲佐酒,原是未能免俗,聊復爾爾之意。一聽此言,即命巡綽官將戲押出。

 

  這戲主原好伺候官席,非徒喜得重賞,全指望席終勸酒,把旦腳用皂丸肥胰洗的雪白,淡抹鉛粉,渾身上帶的京都萬馥樓各種香串,口中含了花漢沖家雞舌香餅,艷妝喬飾,露出銀釧圍的雪腕,各位大老爺面前讓酒討彩。這大人們伯樂一顧,便聲價十倍,何愁那州縣不極力奉承。其中就有說不盡的好處。

 

  今偏遇見幾個迂腐大僚,一聲傳令押出,那抬筒抬箱背把子的都慌了。已扮成的腳色,那脫衣裳、洗脂粉,怎能顧得許多。

 

  那不曾妝扮的,架子上卸紗帽,摘鬍子,取鬼臉,扯虎皮,衣服那顧得疊,鑼鼓那顧得套,俱胡亂塞在箱筒裡面。抬的抬,背的背。巡綽官猶覺戲主怠慢,只顧黑喪著臉督促,好一個煞風景也。

 

  這河道方曉得一言錯出,在欽差大人面前,唐突出這個風吹雨打大敗興頭的事。又怕,又羞,又悔,又急,將來九聲連珠炮響,這個官兒便是不穩便哩。」怎的一本《西廂記》,就把我害的這樣苦!」又想道:「好事者若打出戲來,這圓紗帽翅兒、燕尾鬍子、白鼻凹兒,再饒不過我。」心中千回百折,胡思亂想,沒個藏身處。

 

  及到日中排筵,少不得跟著陪席。四張桌子,兩正兩側,學台坐於首座,撫台次座;東邊桌子,東司第三,驛、鹽糧道坐了第五;西邊桌子,西司第四,河道坐了第六。還說起按台出巡,不得在省奉陪,學台道:「汝寧府考完,曾得一面,彼此公務忙迫,未得暢聆清誨為憾。」

 

  少頃,席面上來。若再誇陳設之豐盛,珍羞之嘉美,豈非贅筆。酒席已完,各大人俱覺得雅會勝似俗派。唯有河道呷了半盞酒,嚼了半個點心,心中有苦說不出口,只得默誦《君子有三愆》一章而已。

 

  學台起身,逐位謝了厚貺,俱各謙遜答禮,滿口極道:「褻尊。」出了書房,轉到二堂,閃開暖閣,走到滴水簷下。

 

  巡綽官跪稟道:「請大老爺上轎。」學台回首一揖,撫台答禮。

 

  各司道走至轎前候乘,學台那裡肯依,再三拱讓,司道略退半步,學台上了八座。那照壁間早已大炮震天,儀門大閃。轉過東轅,微職末弁,道旁跪送,學台舉手高拱而過。

 

  這撫台衙中,司道亦各稟辭,魚貫而出。到了大門外,各自上轎而去。

 

  單說譚觀察回署,到簽押房,梅克仁稟說,修墳估工,約費二百內外。觀察點頭道:「只要修的盡禮。工竣我還要親往致祭。」梅克仁領命,自回轉斗門房而去。

 

  觀察即盤算另訂弟侄進署日期。迭為屈指,某日上院,某日致祭謝雨,某日坐堂面清鹽引、漕糧以及各驛站夫價豆草冊籍,唯有二十一日是個少有空閒日期。回憶前訂,已逾十日。

 

  籌算停當,次早喚梅克仁撥人傳諭,二十一日請紹聞父子進署。

 

  梅克仁領命,到門上叫聽差的問道:「前日上蕭牆街,是那一個去的?」聽差的道:「是夏鼎。」梅克仁道:「還叫他來。」聽差的叫夏鼎到轉斗外,梅克仁道:「二十一日,大老爺請蕭牆街父子進署,不用帖子,你可速去早來,立等回復。」

 

  夏鼎答應了個是字,飛也似去了。

 

  不多一時,夏鼎回來,到門上回復道:「少爺父子,是他自幼師傅姓惠的,請去南鄉吃酒。我把梅二爺說的,大老爺請進衙門的話,的的確確是二十一日,叮嚀明白,對少爺管事家人姓王名中的說透記清。」梅克仁笑道:「話雖饒舌,卻明白的很。」轉頭一掩,內外隔絕。夏鼎卻喜得門上誇獎,這差頭是穩當的了,遲早要點個買辦才肥些哩。這也不必說他。

 

  單說到二十一日,王象藎黎明已到,喚了雙慶,伺候少主人拜見觀察大人。這是見主人門第有轉否為泰之機,與那得交官府,得進衙門,勢利烘熱之見,毫不相干。譚紹聞父子上馬,雙慶夾著氈包,王象藎牽著馬,一路上守道衙門而來。進了轅門,下的馬來,兩僕各拉一匹。不知夏鼎自何處跑來,只說:「交給我。」早已有個聽差的把馬拴了。遂到上號房,投了手本。號簿照手本寫了「生員譚紹聞、譚簣初謹稟」。當即穿上襴衫,王象藎與雙慶各持絲絛,繫於主人腰間。上號吏執著手本,紹聞父子隨著,由東角門進去,到了大堂。

 

  手本傳進,片刻時,遙聞內邊說個請字,只見內宅門開了半扇,一個人說道:「請。」進了內宅門,這觀察已在三堂滴水簷下穿公服站著。紹聞父子趨蹌直至跟前,方欲作下揖去,觀察搖首不允,扯住手說:「隨我來。」

 

  到了三堂神主櫥前,並鋪兩個墊子,少後又鋪一個墊子,觀察站在上首,紹聞比肩,簣初在後。觀察望上說道:「這是鴻臚派後代紹聞及簣初,進了祥符膠庠,特來向祖輩爺磕頭。」

 

  一連叩了四叩,起來作揖產畢,觀察向紹聞道:「賢弟站在東邊,與我行禮。」紹聞行了兩拜四叩。又向簣初道:「賢侄與我行禮。」簣初亦如其父。紹聞道:「請嫂太太稟見。」觀察搖首道:「跟我來。」

 

  一同出了三堂到內書房。觀察命寬公服,自在上首坐下。

 

  紹聞對坐,簣初簽西北坐下。吃了茶,紹聞道:「容日再與嫂太太請安。」觀察道:「吾弟差矣。我一向為官事所羈,尚末得與嬸太太見禮,那得此處居先。總之,咱家南邊祖訓,賢弟亦當知之,從而遵行之:從來男女雖至戚不得過通音問。咱丹徒多隔府隔縣姻親,往來慶賀,男客相見極為款洽。而於內眷,不過說,『稟某太太安』而已。內邊不過使奉茶小廝稟道『不敢當』,尊行輩,添上『謝問』二字。否則丫頭爨婦代之,在屏後說『謝某老爺某爺問,不敢當』,雖叔嫂亦不過如此。從未有稱姨叫妗,小叔外甥,穿堂入捨者。蓋尊禮存問者多,婦人之性,久而久之,遂不覺權移於內。防微杜漸,端在此人不經意之間。」因回顧簣初道:「我侄初入庠序,學問經濟,都在你身上要的。切記,切記。」簣初恭立受教。

 

  少刻捧上點心,兄弟伯侄同吃,早已忘身在署中。觀察道:「我問你一宗事,侄兒不知,賢弟是必知的:叔大人有著述否?」紹聞道:「沒有。」觀察道:「當日叔大人到丹徒上墳修族譜時節,就在我院住了一個多月,我叔侄是至親密的。彼時詳審舉動,細聽話音,底是個有體有用的人,怎的沒有本頭兒?即令不曾著書立說,也該有批點的書籍;極不然者,也應有考試的八股,會文的課藝。」紹聞,道:「委的沒見。」觀察道:「我們士夫之家,一定要有幾付藏板,幾部藏書,方可算得人家。所以靈寶公遺稿,我因親戚而得,急鏤板以存之。總之,祖宗之留貽,人家視之為敗絮落葉,子孫視之,即為金玉珠寶;人家競相傳鈔,什襲以藏,而子孫漠不關心,這祖宗之所留,一切都保不住了。所謂『臧榖亡羊』,其亡必多。這是鐵板不易的話。」紹聞道:「如今本城中,還有藏著一樓印板之家。」觀察道:「是誰家呢?」紹聞道:「是盛藩台家。」觀察道:「什麼書名?是刷印送人的,是賣價的?」紹聞道:「只知道鎖著一樓印板,多年不曾開樓門。」觀察道:「他家有什麼人?」紹聞道:「藩台公兩個孫孫,長叫盛希僑,次叫盛希瑗。」觀察道:「什麼功名呢?」紹聞道:「盛希僑國子監生,盛希瑗府學生員,後中副車。」觀察道:「明日即差迎迓生送帖,請他弟兄二人進署,問問是什麼書籍。或是文集,或是詩稿,叫他刷印幾部,帶到南邊,好把中州文獻送親友,是上好筆帕人情。中州有名著述很多,如郾城許慎之《說文》,滎陽服虔所注《麟經》,考城江文通、孟縣韓昌黎、河內李義山,都是有板行世的。至於鄴下韓魏公《安陽集》,流寓洛陽邵堯夫《擊壤集》,只有名相傳,卻不曾見過,這是一定要搜羅到手,也不枉在中州做一場官,為子孫留一個好宦囊。吾弟回家,定要在廢筒敗麓中密密找尋,或有一半片子手翰,書上批的,幅間寫的,認清筆跡,雖隻字也是咱家珍寶。賢侄也要留心。」

 

  紹聞道:「大人見背太早,愚弟不過十歲,只記得教了八個字,說是『用心讀書,親近正人』。觀察站起身來道:「這是滿天下子弟的『八字小學』,咱家子弟的『八字孝經』。簣初道:「只這八個字,不成部頭,又不成片段,如何刻印呢叩觀察道:「鏤之以肝,印之以心,終身用之不荊就是做官時,也千萬休離開了書。接引僚友寅好,那親近正人,尤應銘心。這八個字,這邊鴻臚派,就可用以為子孫命名世系。如南邊宜賓派,是以『純孝開基,世守鹹昭,紹延永綿,光啟後貽』十六字為命名世系。前八個字,尚有鹹字輩人,咱這一輩是紹字,兒子輩現、今都是延賞、延祥、延綬的字樣,孫子輩是永齡、永年、永系,咱家族大,如今已有光字輩人了。這裡靈寶一支,如今幾多門頭?」紹聞道:「這裡人丁不旺,累世單傳,到了愚弟,才有簣初弟兄兩個。」觀察道:「這簽初是哥是弟?」

 

  紹聞道:「這是哥哩。」觀察道:「二侄什麼名子?」紹聞道:「名叫悟果。」觀察道:「咦,這像僧尼派頭,不可為訓。此侄名簣初,是學冊已有注名,不必更改。這二侄就該以用字起派,以下就是心字。」簣初道:「伯大人就起個名兒,以肇其始。」觀察沈吟道:「董之用威,即以用威為名,以寓教思。何如呢?」簣初起身為禮道:「謝過伯大人慈嚴互施之恩。」

 

  觀察道:「將來丹徒寄書,即把這鴻臚派以『用心讀書,親近正人』為疊世命名字樣,注於族譜之上,昭示來許。」紹聞父子,俱起身為禮,謝聯屬族誼、明晰行輩之惠。

 

  少刻,簣初告便,觀察命小廝引去。因趁空問紹聞道:「大侄曾議婚否?」紹聞道:「尚未。」觀察道:「我意中已有其人,甚為妥協。婚姻是關係宗桃門第的大事,不可輕忽。此時尚難驟及,待科場完後,我再細心籌度,那時八面穩合,方可一言而決。只是賢弟存在心裡,有這句話就是。」紹聞唯唯聽命。

 

  簣初回來,小廝奉水授巾,洗手坐下。又說些勉學的話:鄉、會場規,不可疏忽,以致誤帶字紙;不可錯號,叫巡綽官稟逐;不可潦草完局,圖速出棘圍;不可逗留給燭,叫巡綽官撾卷、推攆。說得零星瑣碎,而慈祥藹藹,卻句句是緊要話頭。

 

  到正午時候,廝役又請至一所書房。只見畫幗字聯,花盆魚缸,甚為幽雅。屋內裙墊不設;桌上碟著已備。這兄弟伯侄坐下,捧來午饌,器不多而潔,品不雜而腴,全不似官場中飯,艷縟難以注目,糊濃難以充腸的那個派頭。飯將完時,忽梅克仁拿了一個手本稟道:「衛輝府辭行,還有稟漕運的話。」觀察道:「取公服來會客。」紹聞順便告辭,觀察也不暇深留,只勉以努力科場,自行接見所屬大員。

 

  紹聞即隨梅克仁出了內宅門,逕到大門外。王象藎、雙慶拉過馬來,內邊值,堂的送出氈包。正上馬時,夏鼎已到,一面掐簣初上馬,一面又來扯住紹聞牲口,前引出轅,細聲說:「口角牙縫恩典。」紹聞也不敢答,出東轅門而去。

 

  一路穿街過巷,見許多秀才,有行行重行行,在背街上閒遊的,有卿卿復卿卿,在破廟中唸書的。難說紹聞屢年在街上,或由夏鼎家到王紫泥家,或自白興吾家到盛公子家,豈無遇見科場年份?只用事不關心,視而不見。今日一心務正,又成了秀才,那科場臨近四個字,不覺觸於目而即感於心了。

 

  到後門下馬。王象藎及雙慶將馬安置訖。雙慶到樓門遞氈包,紹聞叫老樊道:「速與王中他兩個造飯。」雙慶道:「夏叔不知在何處將馬餵飽,又同不認識的兩個人,說是許頭兒、張頭兒,請俺兩個到飯館吃飯。王中叔堅執不去,夏叔也不敢過強。我獨自一個去了,炒了兩盤肉,大家吃了些包子麵條餛飩。我如今不用再吃飯了。」王象藎道:「我在石獅子跟前,吃了三個炊餅,一碗豆腐腦兒,我不饑,不用再羅索了。」王氏也問了幾句衙門的話。紹聞父子趕試心急,又速向書房讀書去了。

 

  一連念了半月書。這鑰匙真真是母親收拾的,吃飯時雙慶來開。半月委實沒客,即令有客,自己也沒鑰匙丟出牆外了。

 

  這正是:

 

  困心衡慮歷多端,刻苦何能少自寬,

  要識男兒知悔後,引錐刺股並非難。

 

第九十六回 盛希僑開樓發藏板 譚紹聞入闈中副車

 

  卻說譚觀察請會弟侄之日,因衛輝府知府稟見,商度衛河漕運事宜,話多時久,及知府出署,觀察回至後宅,弟侄已經去了。想起紹聞所說盛宅有一樓藏板,這留心文獻,正是守土者之責,即命梅克仁發出年家眷侍生帖兩個,次日請盛宅二位少爺到署問話。恰恰此日是夏鼎值堂,得了門上吩咐,並不肯叫迎迓生傳帖,即托別人值堂,自上盛宅而來。

 

  到了盛宅,恰好希僑、希瑗二人在大廳上說話。寶劍引上大廳,夏鼎也不似向日還為個禮兒,將帖子放在桌面,倒在椅子上,笑道:「跑了一肚子呼吸,作速賞一盅水兒,解解乏困。」

 

  盛希僑道。「這帖子是做什麼的?」夏鼎道:「是帖子請,不是票子傳;請你二位少爺到衙門商量什麼話哩。」盛希瑗道:「想是有年誼,明日請的廝會,別的再沒緣故。」盛希僑笑道:「你如今住了衙門,這裡不許你坐。」夏鼎略欠了身子笑道:「大少爺天恩,容小的歇歇罷。」一發長身拖腳,把頭歪在椅靠背上,說:「寶劍二爺,賞口茶罷。」寶劍早已奉茶到面前,笑道:「班長,請茶。」夏鼎一連把三杯茶喝了兩杯。

 

  盛希瑗向後邊祖父《齒錄》上,掀有無姓譚的去了。這夏鼎喝罷茶,向盛希僑跪了一條腿,高聲道:「謝賞!」謝希僑道:「你近日一發頑皮的可厭。」夏鼎笑道:「狗腿朋友,到了爺們鄉紳人家,軟似鼻汀濃似醬;到了百姓人家,坐他的上席睡他的炕,瓶口還要腳步帳。假若是票子請鄉紳,那時就不是這樣了。狗臉朋友,休要得罪。咱是弟兄,我把老實話對你說,我還有央你的去處:見了我們大老爺,口角吹噓,就是把為弟的扯了一把。這是走熟了時節的事。這頭一次,且休提哩。不好了!不好了!時候大了,門上立等回話,誤了就要套鎖哩。我走罷。」起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說:「帖子丟下,明日夾著,還要繳回。早些兒到,我等候就是。」盛希僑送了十來步,夏鼎逕自走開,希僑也就不送而回。

 

  盛希瑗早在廳上,拿了幾本舊《齒錄》說:「並非年誼,老爺與老太爺《齒錄》俱無譚姓。這請咱問話,不知問什麼哩。」

 

  盛希僑道:「請咱咱就去。問話時,咱知道就說,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咱不欠糧漕,沒有官事,一步三搖的進去,說完了話,打個躬兒出來。不走他的儀門,不穿他的暖閣,是咱弟兄們沒有恁大的分兒。稀鬆平常,咱不是張家沒星秤,鑽頭覓縫,好相與官府,咱不去學那個腔兒。」

 

  及到次日,盛氏兄弟二人,早起梳洗已完,衣裳楚楚,坐了兩乘二人小轎,家人跟隨,來到道署。走進東轅,夏鼎極為先後。恰恰早鼓響罷,夏鼎代投了手本,繳還原帖。上號吏前行,盛氏兄弟跟到大堂。手本進去,不多一時,內宅請會,門上引至桐蔭閣,觀察已在簷下恭候。二人趨步向前,搶了一跪,觀察扯起,讓進閣內。盛氏兄弟行庭參禮,觀察謙遜不受,也還了半禮,分賓主而坐。謝座謝茶已畢,觀察道:「久仰尊府為中州閥閱世族,典型大家,一向未敢輕造。今日屈尊幸邀攀談。」盛希僑道:「憲公祖下車以來,久沐德化,素懷瞻仰。今幸蒙傳喚,得侍皋比,欣榮何似。」觀察向盛希瑗道:「聞已中副車,小屈大紳,將來飛騰雲路,繩武繼美,仁羨,仁羨。」

 

  盛希瑗道:「少年失學,幸副榜末,已出望外,何能寸進,以慰憲大人成就至意。」觀察道:「秋闈在即,指日高捷,定詣潭府趨賀。」盛希僑道:「全仗憲公祖作養。」觀察道:「聽得貴府前輩老先生,有藏板一付,若有刷印裝裁成本,懇賜三五部捧讀。」盛希僑道:「委實久未刷印,恐致散佚固封一室,既承憲大人垂諭,即當遵命料理,工竣即恪具呈覽。」觀察道:「梨棗塊數約計多少?」希僑道:「存貯一樓,不曾核計,何敢面陳。」觀察道:「卷帙浩繁,也恐一時紙價騰貴,貲力不給。大約一塊板得三十張,方可刷印一番,不然潤板刷墨,不是輕易動作的。學生即送印刷工價到府,俟匠役工完,只賻(貝青)十部,便叨惠多多。」盛希僑道:「祖上留貽,只應自為辦理,工成即送二十部到署,請憲公祖評閱。」觀察道:腎有此理。若刷印現成,理可領取捧讀,若因學生慫恿,定當幫助一二,以勷盛舉。」

 

  說完又奉了一遍茶,盛氏兄弟告辭起身。觀察站起道:「鄉試伊邇,俟榜發高遷後,學生走賀,與新朱卷一時拜讀何如?」二人又謝別辭送,觀察送至大堂東角門外,一揖而回。

 

  盛氏兄弟一同出儀門,至東轅門上轎。夏鼎近前問道:「說什麼哩?」盛希僑道:「大人要書哩。」夏鼎道:「大人要輸,你該贏哩。」盛希僑道:「賤嘴。」二人上轎,依舊路回家。

 

  到了廳上,說起印書之事。盛希瑗道:「這印板在樓上鎖有幾年了。」盛希僑道:「我自幼時鎖至如今。」希瑗道:「怪道,我看那鎖,連鎖的窟窿都銹成一塊。如今這鑰匙哩?」盛希僑道:「也不知在那裡,大約是沒有了。」希瑗道:「怎的開法哩?」盛希僑道:「叫一個小爐匠生發開他;十分工不得,把門鼻子起了,有什麼難呢。」盛希瑗道:「哥也太把爺爺的著作不在意了。」盛希僑道:「我便罷了。你不是讀書也中過副榜麼?我不肯動著,還是我的好處哩,我畢竟是能守的,後輩自有能刷印的人。像那張繩祖,聽說他把他老人家的印板,都叫那些賭博的、土娼們,齊破的燒火篩了酒。又如管貽安家朱卷板,叫家人偷把字兒刮了,做成泥屐板兒。我雖不肖,這一樓印板,一塊也不少,還算好子孫哩。」盛希瑗道:「如今要印多少部?」盛希僑道:「得三十部。」盛希瑗道:「多少板數?」盛希僑道:「我影影記得,樓上棚干,塞的滿滿的;樓底棚濕,是支凳放著,比上棚少一半兒,總之紙得幾百刀,上千刀也不定。開開樓把板移在大廳上,叫位匠人估量。」盛希瑗道:「等道大人送銀子來,好打算買紙。」盛希僑道:「第二的,你總不離乎小見。委實要做一輩子副車哩。道台送銀子,那不過是一句話,你就認真起來。像如今州縣官想著要紳衿鹽當商的古董玩器,以及花盆魚缸東西,只用誇誇就是要的。司、道若叫州縣辦值錢的東西,一定要奉價,上頭送來,下頭奉回,說:『這東西卑職理宜孝敬,何用大人賞價。』再一次不說,州縣已知上台是此道中人,就下邊奉去,上頭用了。總之,上台要下僚的錢,或硬碰,或軟捏,總是一個要。若遇見一個州縣官心裡沒病,也就罷了。」

 

  道言未已,夏鼎到了面前,跟了一個小廝,手捧大拜匣,展在桌面,說:「看這罷。」只見匣內一封,上邊紅簽寫著「刷印書資銀三十兩,」下邊一個侍生拜帖。希瑗方欲開言,希僑道:「鄉試正主考姓張,副主考是湖廣裴年伯的小兒子,他中進士我知道。前日在塘鈔上見了,如今將到。你去安排進場中舉,我去開樓印書。」希瑗上書房去訖。

 

  夏鼎道:「哥呀,我如今住了道台衙門,你近日與道台好相與,萬望口角春風,我就一步升天,點了買辦差,就過的日子。當年相處一場,也有不好處,也有好處,大約好處多,不好處少。何不憐這個舊朋友。」希僑道:「你通是胡說。道大人半天裡衙門,只為這裡祖上有付印板,請我弟兄二人進去說印書的話。這還是祖上的體面,與我弟兄們何干?就是道大人不嫌棄我,賞個來往,你說叫我見了大人,怎的提起?說我有個朋友,是大老爺衙役,點他個買辦,人是不弄詭的。——說的說不的?你替我想一宗話,我就說何妨?況且我知道你,三天買辦,四十大板,一個革條。那是你的鐵板數。你回去罷就說銀子送到了。」夏鼎只得含悶而去。

 

  這盛公子怎的開樓門,怎的雇匠人,怎的買張紙,怎的移印板,怎的刷墨然,怎的裝部套,詳起來千言難盡,略起來一行可了。不過半月,刷印完畢,裝裁二十部。單等鄉試場完,觀察監試回衙,並原銀三十兩,一齊繳進道署。

 

  原來盛希僑是個本底不壞的人。少年公子性兒,呼盧叫雉,偎紅倚翠,不過是膏粱氣質,紈褲腔調,也就吃虧祖有厚貽,缺少教調。畢竟性情亢爽,心無私曲。處兄弟之變,大聲呼曰:「俺家媳婦子不是人!」這八個字,就是治鬩牆病的千金不換的一劑妙藥。

 

  不說這些閒話。單言到了場期,主司、同考官俱按定期先進,監臨、提調,俱案舊例分班。頭場二場三場,這河南八府九州各屬貢監生員,俱按功令時日,點名進去,執簽出來。九月朔日掛榜,祥符城內中了五名舉人。這副榜之首,張正心中了第二名,副榜之末,譚紹聞也中了第二名。譚簣初落了孫山。

 

  院試以游洋為喜,鄉試以登賢書為重。各街轟動哩是舉人,那副車也就淡些。譚宅以簣初為望,落榜也就鬆了。因此蕭牆街,不似前日父子並進學時,恁的一個轟鬧。譚紹聞騎馬上墳上磕頭,後來刻朱卷、會同年,既住在省城,也不能不有些事體。但附驥尾難比登龍,不甚高興,少不的先去舅氏王春宇家,又向別的親戚家也走了一走,不過略為應酬。

 

  至於拜見本家觀察大人,卻不得不鄭重其事。一日,先命王象藎向道台衙門打聽大人在署與否。王象藎打探得並無上院、拜客等事,方才進衙拜見。請會一如前儀。謁畢主祏。仍至書房坐下。茶罷問話,觀察道:「簣初今日仍該同來。」紹聞道:「簣初托人找著他的薦卷,頭嘗二場,黑、藍圈點俱疏疏落落有些兒,到了三場,批了『摭拾錯誤』四個字。緣他未看過史書,就策題敷衍,誤把裴晉公平吳事,寫了一句『韓愈披堅執銳於壁壘之間,厥功其懋,爵之以伯,酬庸之典,不既渥哉!』夾了一個『摭拾錯誤』藍字簽兒。簣初一天也沒吃飯,因此不敢來見伯大人。」觀察道:「幼年不暇考核,耽擱功名,誠為可惜。然中舉過早,又未必不是一懼,吾弟知也未知?」紹聞道:「聆大哥教訓。」觀察道:「簣初大器,若是這回中了,髫齡甫過即登賢書,豈不可喜?然可喜不過二分,可怕就有八分。功名一途,非有真實學問本領,總是脆弱可危。他如今十四五歲,只是一個嫩芽兒,學問是紗縠一樣兒薄,骨力是冰凌一般兒脆,待人接物,心中沒有把握,少不的以臆見從事。這沒學問、沒閱歷的臆見,再不會有是處,他又以功名佐其所見,說我斷沒錯處。不知自以為沒錯處,這錯處正多哩。簣初侄今科不中,正省了早發早萎這個憂心。即下科不中也不妨。若兩科不中就遲了。」紹聞道:「哥大人教訓,愚弟如聾眼忽聽半天人語,可惜簣初今日不曾來。」觀察道:「他來又不可說破,一說破,又不免鑿開混飩。總在我們為父兄的,默存其意於無忘無助之間而已。」紹聞道:「乃愚弟現在,該如何?」

 

  觀察道:「賢弟進學,就中了副車。如今舉業固不可緩,家事卻也要料理。老太太春秋已高,萬不可叫他為家事縈心。一面料理家務,得空就讀書。三年一應鄉試,中了上京,不中還照常照料家事。賢弟向日所為,我已知其大半。總之,再不走荊棘,這邊就是茂林修竹;再不踏確犖,這邊便是正道坦途。此乃以豐裕為娛親之計。如必以功名為顯親之階,就要上京入國子監,煞用苦功,春秋二闈,都在京中尋上進的路。這要賢弟自拿主意。至於簣初,叫他進我衙門讀書,十四五歲孩子,有何招搖?將來成就在我身上取齊。但恐宦海萍蹤,南船北車,又在不定耳。我前者所說簣初婚事,我但有調轉別省之事,一說就明,一說就行。那是打算的千妥萬當,足以成吾侄之嘉偶,足以為吾家之賢婦。我敢一力擔承。」紹聞低聲道:「何姓呢?」觀察道:「且不必明言,吾侄還要到署唸書,我如何肯說明呢?吾弟只管放心。大約我之贈河南,無非千里姻緣一線牽。我之侄,我肯輕易撮成麼?」

 

  用過午飯,紹聞告辭出衙。夏鼎遙望,不敢再即,但看著紹聞仍與王象藎、雙慶回家而已。

 

第九十七回 閻楷謀房開書肆 像藎掘地得窖金

 

  卻說譚紹聞自道署回來,請了母親的安,巫翠姐冰梅一妻一妾,賞初用威一兄一弟,黃昏堂樓共話。

 

  王氏道:「你如今中了副榜,正該趁你紹衣哥與咱家修起墳院,請幾個禮賓,往你爹爹墳上祭祭,叫你爹陰靈也喜歡一二。」紹聞道:「原該如此。就怕街坊又送戲舉賀。」簣初道:「爹中副車,禮宜告先,也不得因怕俗情,誤了自家正事。現今城中有同案新秀才,請幾位禮生。也不用叫廚子,自己做上幾桌供,一墳一桌。合塋一張祭文,我爺爺墳上一張祭文。叫王中來料理,不出三日即行。外人知道,咱已經祭過,自己心思完了,外人也難再為舉動。況現今薄收,街坊也難破費,一推謝,說待下科干動盛情,為街坊留下有餘的話頭,街坊也好一笑歇手。奶奶看使的使不的?」王氏喜道:「真真爺爺的孫孫,心中有道理,極像爺爺的算計。那眼角兒,嘴叉兒,說話時,只像是一個人。就是帶一點奶腔兒不像?」巫氏道:「悟果哩,你也說句話叫奶奶聽。」這悟果只是睜著眼看紹聞,紹聞道:「再不許叫悟果,伯大人起了名子,叫用威。」冰梅扯住笑道:「用相公,與奶奶唱喏,作揖兒,說我如今改了名子,叫用威。」王氏道:「你中用不中用?」悟果道:「中用。」王氏喜之不勝。一家安寢無話。

 

  次日紹聞早起,方欲差鄧祥向南園叫王象藎,恰好王象藎覓人挑了一擔菜蔬來了。因九月將盡,一年圃功將完。一筐子是皂角嫩芽,葫蘆條,干豆角,倭瓜片,黃瓜干,干眉豆角,筐子下俱是金針。一筐子是山藥,百合,藕,還有一個布縫的包兒。王氏問布包是什麼,王象藎道:「是全娃與奶奶捎的,也不知是什麼。」王氏叫冰梅拆開線頭兒,撕開包子,內中女鞋三對,一個扇囊子,一個佩衣文袋,一個小荷包兒。這冰梅把女鞋照顏色分訖,文袋與了簣初,荷包與了用威。至於扇囊,由於節令已屆初冬,紹聞道:「明年熱天還有用扇時候,我收了就是。」這個說花樣好,那個說手兒算很巧的。王氏道:「難為女娃兒,與了點碎片零塊兒,還一樣一樣縫回來。」

 

  紹聞心中有事,即叫王象藎站住,說祭祖的事,道:「一墳一桌供。四個禮生相禮。合墳公祭一張祭文,大爺墳上一張祭文,每桌二十四器,圍裙香爐燭台俱全。至於祭品,時蔬鮮肉自己廚下辦造石在後日,明日一天你要買辦完全。」這正說到王象藎心曲之中,王象藎道:「桌子圍裙,賃西門內桌椅鋪哩,每一日有現成價錢。每桌十二個碗,三件香案,一付杯,俱在傢伙鋪中賃,一日有一日價錢。打碎一個碗,賠錢四十文。

 

  五碗果子,樹果有攤子,面果有鋪子。點心今夜蒸,大米飯明日撈。肉用羊、魚、豬、兔,菜用眉豆、豆角、金針、百合、藕,是咱家園中土產。不用海味山珍,聊表一點誠心。灌酒是家釀,香紙蠟燭上紙馬鋪中嚴一切物件,只用發十千錢,兩日辦完。抬食盒人,後日雇覓。至於禮賓相禮,只爭兩日,又不曾先請,遽然投帖要其贊禮,全要大叔委曲善懇,道達通順,後日好干動相公們。」

 

  吃了早飯,大家分頭去辦。王象藎胸有成竹,有本日買下賃下的,有次日及到臨時辦的。這紹聞出去,自懇禮賓。適蕭牆街前後左右,早有新進生員,恰恰夠了四個禮相。這新秀才們,正有懷才欲試之高興。當過禮生有一次者,有兩次者,正是暗養伏興腔口,閒講進退儀注。況父子同案,略占年伯之分,新中副榜,又是出眾之員,沒有那個不依,那個不肯的。於是紹聞到一家,允一家,央一人,應一人,四位禮生,不用柬邀席懇,俱言至日騎馬早到的話。

 

  及至祭日屆期,王象藎果然在新墳院中,搭了一座圍屏錦帳的大棚,茶灶酒爐的小棚在門樓內東邊。四位禮賓到了,後書房餚饌早設。起身時,十架盒子在先,紹聞父子及禮生俱乘馬在後。鼓樂前導,出了西門,望墳院而來。

 

  到了墳前,各各下馬。眾小廝將馬拴訖。門樓寬敞,賓主雁行魚貫而進,到棚下列坐。王象藎、雙慶及雇覓人等,擺列供獻,一墳一桌。稟了齊備,四位禮生引著,譚紹聞貢生公服,譚簣初襴衫巾帶,站在中間。禮生高唱爵帛伏興的盛儀,細讀厚積貽謀的祝文。禮畢還步。又引至明故孝廉方正、拔貢生譚公墓前,禮儀同前。紹聞讀自己作的、簣初寫的祝文,撮其大旨,乃是「見背太早,少年不遵遺訓,學業廢弛,家產凋零。

 

  幸賴大人在天之靈,默啟潛佑,略知改梅,偕良僕而整飭舊業,依前輩而研究殘經,列名膠庠,廁身科目,中家聲不致大墜,其與大人彌留之際垂涕而諄復者,辜負已多多矣。罪孽深重,萬死莫貸。惟有努力攻讀,繹遺訓以贖愆,望幼孫以干盅。仍乞大人回首一顧,默默啟佑於無窮也。尚何言哉!」自己讀自己哭,痛極聲嘶,後半截一發念不來了。

 

  那王象藎在一旁跪著捧爵,雖不通得文理,卻也曉得祝文大意,淚是流的,腮是顫的。到忍不住時,忘其所以,猛的哭了一聲說:「我的大爺呀!」這紹聞觸著天性至情,一發放起聲來。簣初先掉淚後來也大哭了,說:「我那不曾見面的爺爺呀!」四個禮生,唯有一個眼硬,卻唱不出禮來。只哭的不能成禮而罷。

 

  依舊到綵棚下。泡的茶來,點心碟子兩桌,斟上酒。紹聞不能讓客,坐在一把椅子上,歪著頭,鼻汀眼淚流了一大攤。

 

  簣初只得讓案友吃酒。也有吃一口的,也有吃兩杯的,也有不能吃的。大家一同起身,出了墳院大門,依舊各騎上馬,鼓樂導前而回。

 

  進的城來,到蕭牆街,轉過胡同口,主客將及書房時,用吹手的喇叭,一發吹的高,笛子鼓兒,一發響的熱鬧。大凡人心中無事,聽之能助無心之歡,心中有事者,聽得反添有故之悲。樓下王氏聽見,只說:「他不能見了!」眼中撲籟籟落下淚來。冰梅慌了,急安慰道:「奶奶,咱家大喜事——」王氏揮淚道:「爺爺在日,千愁萬慮,今日也還算好。他已死的多年,那得知道呢。」巫氏引著用威道:「用相公,你對奶奶說,那戲台上狀元插金花,送官誥,送親的也到了,爹媽一齊換紗帽圓領、金冠霞帔,那不過是戲子們做作。普天下有幾家爺爺看孫孫做官的。」紹聞恰到樓下,見母親不喜,也急忙安慰了幾句。

 

  忽的鄧祥到樓門外說:「少爺與客剛起身時,帳房閻相公來了。跟了一個人,拿了十來套書,說是送少爺的。他就在西蓬壺館等了這半晌,說是一定要見少爺一面。他還有四五車書,在書店街喂牲口。如今在後門外等少爺說話。」

 

  這閻相公就是閻楷,是一個至誠人,東人譚孝移最器重他,王象藎素所相得。昔何以因故而去,今必非無端而來。這其中有個緣故,且倒回來找說一說。

 

  天無心而有氣,這氣乃渾灝流轉,原不曾有祥戾之分。但氣與氣相感,遂分為樣戾兩樣。如人家讀書務農,勤奮篤實,那天上氣到他家,便是瑞氣;如人家窩娼聚賭,行奸弄巧,那天上氣到他家,便是乖氣。如人遺矢於曠野,何嘗有催牌喚那蜣螂?何曾有知單約那蒼蠅?那蜣螂、蒼蠅卻慕慕而來。所以紹聞舊年,偏是夏鼎、張繩祖日日為伍。花發於牆陰,誰與蛺蝶送信?誰給蜜蜂投書?那蜜蜂、贖蝶自紛紛而至。所以紹聞今日,譚觀察立功浙右,偏偏升在河南;閻楷發財山西,偏偏來到豫剩卻說閻楷辭了東人回家,領了伊舅氏一付本錢。這正經老成人,居心肫愨,行事耿介,焉有不發財之理。不十年發了兩萬多利息。現今舅氏吩咐,要在河南省城,開一座大書店,在南京發了數千銀子典籍,所僱車輛就在書店街餵著。因心感老主人之盛德,在書箱內取了《朱子綱目》一部,湖筆二十封,徽墨二十匣,來望舊少東君。傷心的是舊年封賻儀,喜的是今日送賀禮。

 

  譚紹聞讓到書房,閻相公將套書、筆墨放在桌面。先與眾客為禮,後與紹聞行禮,又請簣初也到了行禮。說道:「南京發書回來,想到咱祥符開舖。原是與表兄筆墨紙張硯台鋪子合夥計,已將蘇家星黎閣舊存筆墨兌下。聽說少爺連登,少大相公也進了學,無以為敬,即以《綱目》一部,筆墨等件,權作賀儀。」

 

  這新秀才們。尚未曾脫卻書屋之氣,說是賣書的客,新逢一如舊識,就解開書套,看將起來。掀漢史的看見東方朔,說這是一個偷桃的神仙,卻成了臣;掀唐史的看見李靖,說托塔天王,竟封了公。還有說這是文章上用不著的。簣初已經知場屋吃虧,就在這史書不曾讀過,心中極為不然,卻又不好驟說。

 

  少頃席面上來,大家讓閻相公說:「隔省遠客,理當上座。」閻楷讓相禮大賓,說:「萬不敢僭。況我當日,是宅裡一個管賬的,如何坐在客上邊呢?」大家遜謝,一席是禮賓首座,閻楷二座,一席是三位禮賓序年庚坐了。紹聞陪一桌,簣初斜陪一桌。這安杯看菜的常禮,一言略過,禮賓席上,還講些獻爵獻帛的儀注,鞠躬平身的腔口,新秀才是尤不能免的。

 

  席方完,閻楷要走,說:「車戶還等我回去卸車搬書,實實不能久陪。」紹聞道:「明日回看。」閻楷道:「一來不敢當,二來現今房子尚未停妥。表兄回屋裡去了,話還沒說明白,約三天後,方可有個頭緒。到四天上,我請喫茶何如?」眾人俱說甚妥。閻楷回去,眾人送出房門,紹聞送至書房院門口,還要前送,閻楷力阻道:「有客,有客,咱舊日是一家人,何用多禮。」紹聞道:「跟的人呢?」閻楷道:「我早打發回去了。」

 

  紹聞道:「慢待的很。」彼此一拱而別。

 

  紹聞回來,禮賓道:「我拿湖筆五支。」「我拿徽墨二錠。」

 

  紹聞道:「每人湖筆二封,徽墨二匣,著人送去。」眾秀才俱道:「不必,不必,叫小價帶去就是。」實個個添意外之喜。

 

  賓主互為遜謝而出。各家小廝,手拿筆墨並自己賞封,拉過牲口,眾秀才自騎其馬,躬腰俯首,相別而去。

 

  卻說閻楷出了胡同口,恰恰遇見王象藎清楚了墳上供獻、棚帳、陳設回來。這閻楷認的是王中,那王象藎卻不料閻楷又至此地,閻楷一把扯住道:「王哥好呀!」王象藎一看,因像貌蒼老,衣服改變,仔細端相,方認的了,說道:「閻相公,你從那裡來了?」這二人當日在譚孝移手下,正經人單見正經人親,原來彼此相厚。睽違多年一旦相見,也不知該說什麼話好。閻楷道:「尋個背靜地方說三五句話,我就回去。如不然,咱就到我方才坐的那個飯館,吃一杯茶罷?」王象藎道:「這地方自從換了主兒,我再不曾去過。」閻楷道:「我再來咱說話罷?」王象藎道:「我不在裡頭住,我在南園裡住有好幾年了。」閻楷道:「是咱鞋鋪子南邊那菜園麼?」王象葛道:「是。你當日閒遊的地方。」閻楷道:「這個我三天以外,就到南園裡瞧你去。王嫂也在那邊麼?」王象藎道:「三口兒齊在那裡。」閻楷道:「我著實忙-,我去罷。」王象藎也不能深留,作別而去。

 

  王象藎到家享了神惠,飯完也動身回去。王氏又與了些供獻果品,點心,兩尾油炸魚,一隻全雞。王象藎用籃子盛的去訖。

 

  閻楷回至書店街,眾人等了個不耐煩。只等閻楷到了,把五輛車上書箱竹簍,搬在筆墨鋪後邊。樓上樓下,排堆到二更天,方才清白。黃昏睡下,想表兄回家養病,房子未曾辦得清白,賃僦典當,未有一定主意。次日,也要拜拜書店同行。各書齋書客,也要答拜。

 

  到了第四日,跟了一個小廝,帶了兩匹南綾,四兩南線,四雙襪子,布鞋、緞鞋各一對,循所記得舊路,向南園來看舊侶。

 

  恰恰譚紹聞此日回看閻楷,並送下程。因閻楷出門,只得回來。行至中途,雙慶來說,孔爺來送賀禮,紹聞急忙回家。

 

  及至到了,孔耘軒已竟去訖。

 

  單說閻楷徑至南園,王象藎正在園中。閻楷送了綾線鞋襪,王象藎拜受稱謝,見趙大兒稱嫂作揖,全姑躲身迴避。閻楷道:「當日在帳房裡,還沒有這女娃與興相公,今日已長成身材,怎的咱們不老呢?」

 

  二人坐在一間小屋中。原是王象藎與一二鄰臾閒話,夏天井池便可做得坐處,入冬又蓋了一間草房,板扉磚牘,一張柴桌,四把柳椅,為鄰臾扶杖來尋之所。也因女兒垂髫,略為隔別的意思。二人坐下,趙大兒送過茶來,王象募取來斟奉。閻楷道:「當年行葬之時,咱兩個說了半夜,只怕福相公將來弄的大不如法。到如今中了副榜,興相公也進了學,好好好,也還算罷了。」王象藎道:「你是福人,剛剛到不好時候,你辭了帳房。如今你見了,又略有個轉身模樣。可憐中間有好多年,我作那難,足有幾井。少主人錯了路,我是一個手下人,該怎麼樣呢?你如在這裡,我也可與你商量一兩句,你又回家發財去了,真正有話同誰說呢?如今我才把心放下了,前四五年,再不夢還有今日這番光景。」閻楷道:「我問王哥,前面臨街房子,如今是怎麼樣呢?前日會客,是一向吳家住的小院子,我心下甚是疑影,不好問前院大廳。我心裡想租那臨街開書鋪,王哥你說何如?」王象藎道:「好麼!千貫治家,萬貫結鄰。人家那有與書鋪做鄰居這個好法?是算盤算不來的好。只是這房子當了一千幾百兩銀子,如何回贖得起呀!」閻楷道:「再商量。我實在忙,要回去哩。」王象藎道:「我不敢回看你,只是以心相照罷。等書鋪開張,我送個鮮菜,就是我的敬意。」

 

  送出萊園,又到鞋鋪邊,閻楷道:「這生意還做著麼?」王象藎道:「吃租錢哩,幾乎保不祝」作別而去。

 

  王象藎回到園中,於龍道中——萊園行常澆水之溝,名日龍道——又抬了一個古錢。

 

  向來也抬過古錢,但不甚留意。年內拾了十幾個,用麻繩穿著,率以為常。今日偶然注意,便拾了四五個,緣龍道當夏秋之時,日日流水,水過成泥。今九月住了轆轤,龍道已踏成路,錢在細土末中,一為細尋便得。小的是「政和」「宣和」,大的是「崇寧」「大觀」王象藎不大識字,但「大觀」的大字,是認得的。遂拿前後二十幾個錢,去觀音堂尋教學先生,認是何代古錢。先生道:「這是宋徽宗錢。那時咱汴梁,兵荒馬亂,想是百姓富家把錢藏起,日久年深,就透出來了。」

 

  王象藎回來細尋,又在井池龍道拾了兩三個。心中想來,將來換與買古銅的,兩個古錢可得一個制錢。遂向井池拾錢之處,用挖鏟兒挖將起來。越挖越多,一發成百成千,通在井池石板之下。用園中鋤鍬趁手一挖,挖出一個大銀裸子,就叫婦女齊來幫挖幫抬。又在石板下挖出一個半截挫缸,上邊一層錢,下邊是大錠小錠一挫缸銀錠,齊運到屋。緣冬初漸寒,菜園井上是人跡懶到地方,所以挖取便宜。

 

  銀子到屋,黃昏燈下,就用稱蘿蔔秤共稱了十三秤半,裝在兩個酒罈內,放在床下。次日仍用土將井池石板底下,填滿填實,半日風吹於了,一點痕跡沒有。

 

  這是王象藎一心想回贖主人前半截院子,好開書鋪,使少主人不假購求,可以多見多聞,所以北宋末年窖的銀子,今日出土。此亦忠臣志圖恢復,鬼神若為之默佑也。正是「天道遠,人道邇」,於天道予何敢多言哉。

 

第九十八回 重書賈蘇霖臣贈字 表義僕張類村遞呈

 

  卻說王象藎得那窖藏銀兩,約在一千一百上下。若是氣量淺小的人,在路上拾條手巾,道邊拾幾文錢尚不免喜形於色,逢人自誇造化。王象藎本是篤摯肝腸,又是謹密性情,一點矜張氣兒也是沒有的。

 

  一日備了一頓粗飯,殺雞烹蛋,菜蔬仍是金針,豆角,葫蘆之條,親自來到書店街,請閻楷過午。恰遇閻楷空著,同行並到南園。進草舍坐下,地是掃的潔哩,桌是抹的淨哩,茗壺一把,茶盅兩個,確實有清淨趣昧。二人又說開書鋪的話。王象藎道:「鋪面房子不曾安頓明白,如何突然販的書來?」閻楷道:「鋪面已就,吃虧表兄回家養病,話未說得清楚,所以現今沒安插處。」王象藎道:「咱家臨街房子何如?賬房院做櫃房、廚房,使的使不的?」閻楷道:「我當管賬時,早已看就前院正好做生意。因老主人是不貪利的人,從來不敢說起。」

 

  王象藎道:「老家主最好借書看,難說開書店不更便宜些?總為事無因由,所以俱不曾想起來。我今日有句話,非你我斷不肯說。昨日井池石板下,得銀不知多少數目,共稱了十三秤半。

 

  這園子原是老大爺在日賞我的,我立意沒有要主人產業的理。

 

  因見少主人做事不好,怕將來受難過,故此留下這個後手*今大相公改志,中了副榜,小主人十四五歲進了學。我挖這銀子,仍然是上下土木金石相連,還是主人家財帛。你若有寬裕之地,我把這交與你,就將這房子贖回,開成書店。少主人愛看什麼書,就與他看,沒有了,就在南京再與他捎來。」閻楷道:「王哥,你真正是天下第一個奇人。得銀子不肯昧,還與主人經營事體,真正天下少有。」王象薦道:「銀子易昧,心難欺。你要是昧心人,今日這話,我就不說。要之,今日你先就不來了。」

 

  二人說話投機,商量到一處。當下王象募去鞋鋪借天平,買了包裹皮紙,取出銀子。閻楷連稱帶包,共稱了一千兩。王象藎又向北屋去取,閻楷道:「不必。房價共多少呢。」王象藎道:「共一千三百兩。」閻楷道:「我明日拿三百兩來。你留下余剩的,與嫂子先做幾件衣服,若盡情用淨,怕王嫂異日爭執,這事將來,就美中不足了。明日一早回贖。若是千金在野菜園中放著,怕有洩露。牆有縫,壁有耳,銀子就是賊。王哥要趕緊辦。我明日清晨早到。」

 

  王象藎收了包封,擺上飯來。吃完了飯,閻楷即催王象藎同走,去知會當主,明晨執契收價。二人去訖。趙大兒、全姑自收傢伙。

 

  二人走到蒙恬廟門分路。王象藎到前門鋪內,說明晨拿原約面收當價,在南菜園取齊。鋪家問銀子齊備否,王象藎道:「分文不欠。」當主疑是道台大人備出,不得不去。

 

  次日早晨,當主拉兩頭騾子,搭上褡褳,逕到南園。閻楷早至,一同為禮坐下。當主展開原契,寫明一千三百兩,「銀到回贖」字樣。王象藎用臥單背了一大包來,當主撥驗成色,俱是足紋。抽了三五封,用自己戥子稱准,法馬相投,一封一封數了一千兩石單裡沒了,閻楷跟的小廝拿過三百兩。當主展開一封,成色微末差些。收了二百,推住封兒說:「您有情,我有義;我有義,您也有情。我辭回一百兩,讓我二十天,再找尋鋪面,以便遷移。」王象藎道:「就一月何妨!」大家欣喜如意而散。

 

  誰知天隨人願,三日後京貨鋪恰逢著閒鋪面,又遷移了三日,竟搬移個干於淨淨。王象藎才把菜園得銀,舊管賬閻相公添銀二百兩,把前截房子贖回,閻相公開設書鋪,大廳依然咱家坐客,大門仍然咱家往來,一一述於主母王氏,並少主人父子。這閤家歡喜,一端難盡其美。

 

  閻楷掃除房屋,裱糊頂隔,排列書架,張掛對聯,選擇了吉日開張。先期拜客,多系舊年宿好。街鄰走賀,又添書香新知。鼓樂喧天,火炮震地,長匹紅綢掛滿一簷。懸出新彩黑髹金字兩面招牌,一面是「星輝堂」三個大字,一面是「經史子集,法帖古硯,收買發兌」十二個小字。盒酌滿街,衣冠盈庭,才是開張日一個綵頭。此下,街坊比捨另出約單,各攢分金,約在十天以後送綾條對聯,治禮奉賀,不在話下。

 

  單說閻楷開張書鋪,雖與譚紹聞商量過,固然回贖即是轉當,畢竟辦成僦居方與主人有益。況且銀子是王象藎拿出來的,話不清白,後來難以作個局陣規程。因想當日在賬房時,老主人待的器重,也蒙孔、張、程、蘇諸先生青目。今日在此開書鋪是斯文一氣,若沒一個老成典型人走動,不但褻了目前興頭,且負了舊年抬舉盛情。因此卜定吉日,先期竭誠去幾位老先生家拜見,拜匣內即一帶「豆觴候教。眷晚生閻楷」帖子,順便投上。前日見過四位禮生,也投了眷弟請帖。懇了譚紹聞父子初六日陪客,譚紹聞又叫補了張正心請帖。

 

  初五日買珍羞,叫廚丁,辦了三席。又替紹聞把當的桌椅春凳、圍裙墊子回贖出來。

 

  到初六日,大廳上擺設整齊。酒爐茗灶不用說的。未入已牌,四個新秀才到了,譚紹聞父子出來陪客。又遲一會,四位前輩及婁樸也到,張正心隨行。這賓主長幼互相為禮,四位少年整容斂息,極其恪恭。閻楷把奉邀聆教的話,申明本意。孔耘軒道:「連年久違,今日遠來,又開設書店,叫這幾條街上讀書人得邇典籍。我們尚未申點水之敬,先來討擾,多謝。」

 

  閻楷道:「晚生不敢當。」蘇公是寫家,只是看綾條對聯,說道:「怎的只寫個翁字,沒有表字麼。」閻楷道:「與財東當小夥計,江湖奔走,那敢有號。」蘇公道:「你是行第幾?」

 

  閻楷道:「第二的。」蘇公道:「何不叫做仲端呢。」程公道:「通,通,通。」蘇公笑道:「我從幾日不通過?嵩老如今說我通,是你今日才通了。」大家鼓掌而笑。閻楷道:「晚主謝過。」

 

  卻說四個新秀才,外邊雖煞是恭敬,卻個個帶跼蹐之態。

 

  程公笑道:「四位少年,我眼花,也認不清,還得尋個方便地方,閒散閒散。我們這些老頭兒,說話不甚合時宜,諸位雖外飾禮貌以敬之,其實頗有針氈之感。離開了各自方便些。」內中一個少年道:「晚生們正當聆教,唯恐老先生們見外。」程公向張公笑道:「今日之少年,不比當年咱們作少年,見了前輩是怕的。今日風氣變了,少年見咱是厭的。咱何苦拘束他們,他們也何苦受咱的拘束?」張公道:「『見父執進則進之』。」

 

  程公道:「類哥你這話,就討厭極了。譚念修,另有地方麼?」

 

  紹聞道:「有。」起身引的四個新秀才向舊日賬房去了。

 

  安插坐下,回來叫簣初往陪。閻仲端方徐徐說起回贖房子一事。因把王象藎在南園井池石板下得銀一千兩,商量回贖房子開設書鋪,大門得以行走,大廳得以坐客,那所添二百兩,只作二年租價,今日說到當面,立個租到房屋每年租銀一百兩整的文券,對諸公說了本意。張公道:「這一千兩算誰贖的?」

 

  閻仲端道:「王中。」程公道:「王象藎。」閻仲端道:「他說鞋鋪萊園雖是老大爺賞過他的,他只是暫用度日,立心不要。

 

  既不要園子,難說園中不是金石土木相連麼,這銀子自還是譚少爺的。這房子雖未同少爺回贖,就如少爺回贖一般。」眾人聽了,又奇又感,孔耘軒站起來說道:「王象藎真不愧嵩老所贈象藎兩字。諸公是朋友,我又兼親戚,亡女當日常對我說,這人是他家一個柱腳,不但家業仗他恢復,譚宅這個門風。也還仗他支撐。今日看亡女之言不誣。這樣的好人,我們知之極真,若徒作誇讚而不為表揚,則杵臼、程嬰不傳。看來獲金不昧,猶是小節目。至於別的好處,卻又全無形色跡象,難以人之案犢。不如就這一端為題,從縣公手裡做將起來,得個皇恩旌表,也是有的。」蘇公道:「現在舉、貢、稟、增俱全,請那四位少年做個附學尾兒,好不好?」

 

  這張正心、譚紹聞即向賬房去請。只聽的賬房有詬誶之聲,問其所以,乃是一個洗手,取出綢帕擦手,放在桌上,一個說:「送了我罷。」那個不肯,這個不還,惱了就吵起來。張正心勸解,譚紹聞把洗手的請到廳上,兀自猶作怒語。

 

  紹聞道:「小事,看人笑話。」那秀才道:「他一生好拿人的東西,今年夏天還拿了我幾把扇子,揭了我書房的字畫。」

 

  張公道:「朋友相與,是真心送的,裘馬可共。若無心送我,雖牙杖挖耳,不許要別人的。你說你愛見,他心裡比你先愛見,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我經的多了,往往朋友們因至微之物翻了臉,後來丟久了,還不好見面哩。」程公道:「君子交人,當避其短。知朋友愛拿人東西,一切都藏著些。一根帕子,擦了手就該塞到腰裡,你為何放在桌上慢藏呢?這個還算你的不是。」蘇公道:「不通,不通。絲帕兒塞在腰裡,那字畫也貼在腰裡不成?」滿座呵呵大笑。

 

  天已將午,擺上席來。張首座,次程,次孔,次蘇。側席斜陪,一個婁樸,一個張正心,一個年紀大的新秀才。三位新秀才,一桌一個側坐。譚紹聞陪首桌,閻仲端陪次桌,簣初陪側席。碟盞匙箸,深簋巨盤,豐潔何必重複。閻仲端再三懇勸,張公道:「少吃一杯酒,還有正經事辦。王象藎這宗獲金不昧的事,若單說不做,不像咱們的事,文昌也要責成咱哩。現既舉、貢、稟、增、附俱全,我算東院鄰居,寫俺的小兒張正名,閻仲端又是南鄰,又是證佐。排開人名,寫個呈稿,開列事實四條,具呈本縣縣尊,申詳本府,府申布政司,司詳院咨部。

 

  部裡匯奏孝子、順孫、節婦、烈女,綴上一個義僕,將來必得旌表旨意。省會辦事,比不得外州縣,書辦訛滯要多少錢。咱一箭上垛,書辦使費,大家公攤。正心,婁老侄,譚老侄,你三個走些路兒就成。上京打點,婁老侄會試受個偏勞。」閻仲端道:「省城各衙門,以及部裡使費,不用老先生們均攤,盡出在晚生一人身上。」

 

  卻說王象藎旌表獲金不昧的牌坊,張類村撮其大要,不過這樣周旋。閻仲端任其錢財,已舉真實本領月南園石工運石刻字,還在來年旨意准旌之後。看這桃杏圪□兒,就是明春開放的花了。

 

  席完事畢,各謝擾而去。譚紹聞扶張類村穿後院看杏花母子。張正心趕到,攙入東院。正名小兒子,早牽住衣袖,又是一番歡喜團兒。這也是張類村善氣迎人,故有此高齡遐福。正是:無為而為本聖修,誕登道岸兒能儔?

 

  若因祈福方行善,也算人間第一流。

 

第九十九回 王象藎醫子得奇方 盛希僑愛弟托良友

 

  話說閻仲端宴客之次日,紹聞引著兒子簣初前院謝擾,閻仲端那裡肯受。留茶坐下,簣初眼光只是看架上書籍。閻仲端道:「我一發勞動小相公大筆,寫個書名簽兒,按部就班,以便觀書者指名以求,售書者認簽而給。」取出書目一冊,割裁就的紅簽寸厚一疊,放在桌面。這簣初投其所好,按冊寫簽。

 

  隔窗看見王象藎,雇個小廝,擔了一個紅條封的大盒子,一個干蔓菁纓兒蓋的一個大籃子,也不知什麼東西,擔進後院。

 

  送到堂樓,冰梅取了菜纓兒一看,卻是一百個紅曲煮的紅皮雞蛋。掀開盒子一看,乃是十幾握盤絲白麵條兒,上邊插著一朵通草紅花兒。忙叫道:「奶奶來看!」王氏掀開棍子軟簾一看,笑道:「王中喜了,好!好!」王象藎道:「小的得了晚生子,與奶奶送喜蛋併合家的喜面。」王氏道:「幾天了?」

 

  王象藎道:「帶今日三天。」王氏道:「我到六天瞧瞧去。」王象藎道:「叫他滿月時抱來奶奶看看。」王氏道:「我心裡也想全姑,一定去瞧瞧。」王象藎道:「留奶奶吃麵。」王氏道:「晌午我還到舅爺家。」

 

  這巫翠姐也上樓來,說道:「真是一個『老萊子』。」老樊也跑的來,哈哈大笑道:「王哥喜了,那是我的乾兒。休要認到別人家。」王象藎道:「樊嫂,取個大托盤來,內中有閻相公二十個喜蛋,兩握麵條,我送去。」老樊取了一個大盤,冰梅數了雞蛋,提了麵條,王象藎向前邊送去。

 

  紹聞感於老僕今日得子,心中不勝暢快。恰好簣初寫完書籤,閻仲端謝了勞動,父子俱從外庭內轉,這王象藎自與閻相公說話。正合了「相識滿天下,知心有幾人,」兩人系知心舊侶,那話自相投合。

 

  這後邊廚房,老樊燒鍋煮麵,王氏吩咐面滷汁,急切不能湊手。與雙慶大錢二百文,就把後邊西蓬壺館中面鹵湯,用小盆盛來作澆頭。閤家都享了湯餅大慶。王氏道:「這是後館買的滷汁,你爺爺在日,是斷乎不許的。但日已將午,早飯還不曾用,王中也該早些回去,只得如此料理。」紹聞道:「爹爹若在,如何會有這西蓬壺館,都是兒子罪過。」簣初方曉得爺爺家法,是這樣森嚴。

 

  本日王象藎報喜家主,一切提過。到了六天頭上,王氏裝了盒子,一個是彩綢一匹,項圈一圓,鍍金壽星一尊,荔枝銀鈴一對,缽魚銀鈴一對,手釧一付,腳鐲一付,縫帽緞子一尺,縫兜肚綾子三尺;又一個是長腰糯米滿裝,上面排著二十四個本色雞蛋。雙慶擔送,鄧祥套馬駕車。簣初道:「雙慶是個粗人,到那裡不曉道理,信口胡鬧也是有的。不如街上轎鋪裡雇個人挑的去。」王氏道:「叫樊家跟我坐車去。」這老樊趕緊辦成早飯,閤家吃完,自己首帕布襖膝衣新鞋,早已裝扮停當。

 

  巫氏、冰梅看見,都笑道:「看乾兒去呀?」老樊道:「我今夜做個好夢,定有好處。」巫氏道:「什麼好夢?」老樊道:「我不記得了,只是好就是。」鄧祥把新馬套在車上,鋪上褥墊,王氏坐上,老樊坐在前頭攬住用相公。一路轉街過巷,到了園門。

 

  王象藎急忙來接。但面無喜氣,卻現憂色。王氏道:「我來看喜。」王象藎道:「半輩子不見什麼,卻也罷了,誰知見個面,反惹煩惱:孩子有了撮口風了。」王氏少不的急到王象藎住室,全姑早接到屋門外。

 

  進到屋裡,趙大兒揉著淚眼。房中有兩個鄰家女人,一見都躲開走了。王氏道:「是怎的了?」趙大兒道:「昨日好好的吃乳,半夜住口,還哭了幾聲。這一會兒,口只是撮起來。」

 

  老樊急道:「不用害怕,我會治,只用一個雞蛋。」自己掀開盒子,取了一個雞蛋,打開小口兒,把蛋清兒流在茶盅內,黃兒放在一邊不用。把孩子抱起來,自己坐下放在膝上,孩子臉兒向下,露出小脊樑來,全姑扶住小孩子頭。老樊用右手食指孺著茶盅內雞蛋清兒,在小孩子後心上、髮際四指以下三寸之上,用指頭肚揉一揉,向外沾一沾,似有所引之狀。揉了十來揉,沾了十來沾,沾出一根風行來,粗如小豬之鬃,越揉越沾,那毛越長了,約有半寸許。老樊道:「預備鑷子,拔的不緊,這風毛會鑽進去。」恰恰王象藎身上帶有鑷子,遞與全姑。老樊道:「你小眼兒明,用鑷子鑷住風毛根兒,猛一拔,就不留根了。」

 

  全姑瞅定老樊沾出的風毛,不再長了,鑷住根兒一拔,風毛全出。王氏要看,全姑遞與奶奶。王氏接到手裡道:「這比大人頭髮還粗,顏色是紫的,在小孩子脊樑上釘著,如何能好呢!」

 

  話未落音,小孩子哭將起來。趙大兒抱在懷內,將乳穗塞在口中,那孩子慢慢吃起來。王氏叫趙大兒躺下:「抱住孩子睡罷。」

 

  王象藎向王氏磕了一個頭,向老樊作了一個揖,真真把一個面面相覷俱無奈何的光景,登時轉成歡天喜地的世界。那老樊坐在床邊,指著小孩子笑道:「好奴才,不是遇見個師婆卦姑子乾娘,還不知喂誰家狗哩。」王氏道:「你怎的會這個妙方兒?」老樊道:「奶奶不知,說起來話長。我原是亳州人,那時跟著男人,在衙門伺候。那位太爺年將五十,還沒有少爺哩。房下有兩個小太太,上下不過二十三四天,俱生的是相公,那太爺就喜的了不成。不料這七天頭上,那個小相公是對月風,這個新小相公是七日風,一齊都害了撮口臍風。把太爺急脅七魂升天,八魄入地。醫官郎中,有名的大夫,進衙門來怕落沒趣,都躲開了。太爺急的再沒法子。這又不是等時候的病症,萬無奈何,把四個元寶擺在衙門當街裡,寫著治好一個拿元寶兩個,治好一雙拿元寶兩雙。這也不過是急的再沒別法了。卻本城就有一個年老的媒婆兒,說他能治。叫進衙門,就用這沾賊毛法兒治好了。我在一旁親看,所以說我會治。太爺賞媒婆四個元寶,媒婆不要,說道:『小媒婆少兒缺女,既治好了兩個小少爺,情願跟著兩個小少爺度日月,不少吃哩穿哩罷了。若說四個元寶,太爺只用照這沾風毛治撮口臍風方兒,刻成木版,刷上一千張、一萬張送人,太爺陰功,小媒婆跟著也積個來生如人就罷。』彼一時刻印的張兒,我還收拾著,今晚到家,拿出來叫大相公及小相公看。」

 

  卻說王氏本意,今日還要走娘家。王象藎苦留,一來主母下臨,二來老樊有功。王氏也為王象藎有獲金不昧之善,意思也覺難恝。只得吩咐鄧祥向曲米街家送信,說改日等舅爺漢口回來,一搭兒去。過了午,依舊與樊家、用相公坐車而回。

 

  到家說起在南園老樊治好孩子臍風一事,大家無不驚訝。

 

  這老樊到自己屋裡取出一個碎布卷兒,叫大少爺看。原來有兩張當票,是正德十三年的,又一張廢券,是成化十年的約,上有朱印一顆,中間大紅筆批「銷訖」二字,內捲著一張治初生小兒撮口臍風神效方。上印著:「小兒臍風,醫家多視為不治之症,不知此皆背上風毛之所致也。」下開良方,即如老樊所言。末云「願世上仁人君子,廣為刊布,以濟厄嬰。正德十五年正月春暉堂主人捐梓刷印,遍贈海內。」閤家方知老樊之言,有些來歷。

 

  看官,這風毛之說,若要程嵩淑、孔耘軒知曉,定言此事不經;以醫理度之,亦不可為訓。此不過姑妄言之,卦姑、媒婆所傳,豈可深信?

 

  王象藎老年得子,且擱過不提。再說譚紹聞自閻仲端僦居前院,這家事又多一層照應,遂動了上京入國子監肄業之念。

 

  暇中曾與張正心商過兩次,欲約張正心同往,好結個伴兒。一日張正心來小南院,紹聞邀至書房,再續前議。正心道:「前日賢弟約我,說國子監肄業一段話,我酌度再三,不能以上京。

 

  一者家伯春秋已高,舉動需人,家邊內裡不和,諸事我心裡縈記;二來舍弟太小,家伯母照顧不到,舍弟生母憨實些,我也著實掛心。比不得賢弟,兒子已進學,又肯唸書,可以脫然無累。」譚紹聞道:「小兒雖然進學,也不犯怕讀書病,但我上京,也得有個先生教他。我有一句話,與大哥商量:張老伯年逾七旬,精神尚旺。我把老伯請來,白日教小兒唸書,及黃昏就在東院裡住,一來老伯愛這個賢弟,省的往來隔著幾條街,太不便宜;二來老伯夜頭早晚,就有杏姐伺候,也省磕跌絆倒,要個茶水也便宜。」張正心道:「舊例是東家央先生,能如此,我這先生家,就要先謝東家哩。」紹聞道:「我稟知母親,即同孔外父、蘇老叔,下書投啟。我上京肄業的事定矣。」

 

  話已說完,張正心起身告辭,紹聞送出西書房門外。只見寶劍手持拜匣奔的來了。見了二位,各跪了半跪請安,這便不是舊日請賭博看戲那個樣子。紹聞接匣在手,展開全帖,與張正心同看,上面寫著:吉卜十五日潔治豆觴,奉近文賀,祇聆德誨,伏冀台旆寵臨,曷勝斗仰。

 

  右啟大即翰念老棣台先生大人。

 

  年家眷弟盛希僑頓首拜

 

  寶劍道:「張老爺帖子,小的適才送到家中,說是張老爺來蕭牆街。只有三個帖子,一個婁老爺帖子還未送,別的無人。求二位老爺至日賞光。」譚紹聞叫蔡湘留客喫茶,寶劍兒稟辭而回。

 

  紹聞又拉住張正心袖子說:「再坐一會兒,何如?」這二人父執之子,又是副車同年,怎的不親上又親,張正心回首向書房來。說及盛希僑,張正心道:「盛公近況,大非舊日所為,賭也戒了,戲也攆了,兄弟兩個析居又合爨,他弟弟讀書,他自照管家務。所可惜者,塤箎和鳴,卻又琴瑟失調。那位老嫂那個不省事、不曉理光景,鄰舍街坊都是談駁的。盛公弟兄當日為宵小所間,興過詞訟,被邊明府一批,有云『蒞官多載不能成讓畔之休風,反『致有鬩牆之涼習』。倒自認了一個德薄政秕的大罪過;這一批把弟兄們竟批成了王祥、王覽,任憑內人調鶯聲、吼獅子,總一個『叔射殺牛,牛肉作脯』,便完事一宗。」譚紹聞道:「我與盛公曾有個換帖子厚誼,近日也覺少疏些,明日定擾他高酒。」張正心指桌面上帖子道:「明日請咱三個,直是『豆觴』,前幾年有不『優觴』的麼?況且當年請客,也還未必有個優觴帖兒。不過差小廝們叫某人來看旦腳兒,這就是盛公子的音楢哩。」紹聞觸著當年實境,忍不住大笑起來。張正心道:「盛公今日刷印先集,卻也上心的很,家伯幾個熟刻字匠,他一齊都叫到他宅裡。咱明日擾他的高酒,也不等他送書,只預先各人要兩部就是了。」兩個說話不覺日晷漸移,齊到胡同口,分手各回。

 

  卻說千四日,王春宇自漢口回來,來看姐姐、外甥。帶了些游商於外各處土產東西,自姐姐、外甥、甥媳、外孫,莫不各有送的人情,逐個有問。見外甥門閭漸次興旺,這舅氏心中也暢遂的緊。到晚而回。

 

  次日早晨,紹聞即去望渭陽公,細陳了道大人聯族厚誼的話。吃了早飯,即自舅氏家坐車上盛宅來。

 

  到了門首,僕從站門瞭望,看見雙慶趕車,知是譚宅來人,即忙內稟。譚紹聞下車,恰逢盛宅兄弟出迎,同入大廳。婁樸、張正心早已到院拱邀。盛宅各僕從,莫不肅然。這不是因舉人、副榜到宅,別立體統,總因賭博之場,儓督也有八分輕忽,所謂「君子不重則不威」也;衣冠之會,賓主皆具一團恪恭之心,所謂「上行下自效」也。究起來媟褻場兒,當下也有些歡樂,將來只有不好處沒有好處,釁端即起於浹洽,戈矛即蘊於談笑;禮法場兒,當下雖有些拘束,將來只有好處沒有不好處,恭敬可以蓄德,緘默可以免訾。這賓主五人,此時在祥符城中,到了漸遠孩稚半入老成的地位,今昔自有不同。

 

  盛希僑道:「我從來不會說套話,今日備一杯酒,請眾位老哥到舍下,是托舍弟於眾位的意思。您今日都身列科目,會試的會試,入國子監的入國子監。這北京城,原是先祖先君會進士、謁選引見的地方。生下愚弟兄兩個人,到半截入土的年紀,卻只知北京在北,並不知彰儀門值南值西。愚弟兄算得人麼?我是少年傻公子,弄得家業丟了一半子;舍弟還比我差強些,雖也算個副車,到如今老不變了,不能夠中個舉,何日是會試時節?先人常到的地方,如今子孫沒人傍個影兒,著實不好的很。我想叫舍弟隨著老哥們上京肄業,好中那北闈舉人,乘便會試。我遲一半年,指瞧弟以為名,到京城走走,不比朝南頂武當山強些麼?」婁樸道:「二哥年內去,我就年內起身,開春去,我就春天去,老苗子舉人,隨得便宜。」譚紹聞道:「是你中得太早,咱兩個年紀相等,可比我才中個副榜呢。」

 

  張正心道:「我想去不得去,家伯年過七旬,舍弟太小,在兩下裡住,我少不得在家等本省鄉試進進場,就算出的學門,還不曾丟書就罷。」盛希瑗道:「既然承攜,爽快過了元旦,到正月初六日起身,不誤會試場期何如?」譚紹聞道:「咱兩個還得起文取結,方得部咨,這書辦遲滯勒索,得好些時耽擱。」

 

  盛希僑道:「賢弟既肯相攜,把你的履歷交給我,不用你一個錢,我一手辦成,你只靜候起身就是。」

 

  商量一畢,席面上來,賓主交歡,自不必言。這個說,戚老先生已升為宮詹大轎。那個說尤老前輩由內外轉,做到二千石,由外轉而內升,又做了治中府尹,已在九列之數。盛希僑道:「山東張表兄,現在刑部郎中,乃郎文新得館選,在順城門大街住,可做東道主。不然,就叫表兄在附近尋個寓處。」

 

  又說起河南新榮某人,敦篤深厚,將來鼎台重望;某人直捷廉干,將來府道名員。紹聞忽然想起,此廳當日俱是猥褻之語,與今日相較,天淵相懸,雲泥迥隔,可見地因人靈,福由心造。

 

  追悔一層,痛快一層。不覺吟成一絕云:宏閭敞院舊家風,意味相懸迥不同;回首當年原此我,絳唇喜看映彩紅。

 

  紹聞正心中感歎,忽聽得後院有婦人的詬誶之聲。只見盛希僑顏色略變,走過閃屏後邊說:「有客!有客!」少頃,又說:「給我留一點臉兒何如?」又一句道:「知道令弟是進土,何如呢?」依舊轉回主位。眾官已起而復坐,希瑗還站著。

 

  盛希僑道:「第二的,中進士呀!這回到京上,不中進土不許回來,我到京裡看你們去。省的人家大姑娘,看咱家門不當,戶不對。」希瑗坐下說:「哥,讓客吃酒。」盛希僑笑道:「這也無怪其然。即如前日道台請咱愚兄弟們進署,一坐半天。一位大公祖官,三拱三邀,敬咱做什麼哩?咱又無功名,又沒學問,道台衙門要咱摸卵子不成?不過是敬咱爺爺、敬咱爹爹是兩輩進士,也還是敬咱爺爺有學問,留下了幾塊墨字板。我不長進,董了個昏天黑地。第二的,你是副榜,若不能幹宗大事,只像我這宗下流——咱爹下世早,沒人管教我,說不的了。我是你哥哩,你要不中進土,我與你有死有活哩。你休看你家媳婦子安詳、曉理,你丈人家是湖廣有名的世家,你一個副榜去走丈人家,他那管家的門上,都是看不見知府的眼睛;就是那丫頭養娘,也看不重這半截子前程。咱只怨咱老子,為什麼不給咱弟兄們,尋個本城讀書主戶做丈人家,只進個秀才,當女婿坐到他堂屋裡,就是天官;偏偏的隔山隔水,叫兒子平白跑到丈人家落個今生不如人。大凡人到了丫頭、小廝不向眼裡擱,他又不曾說,自己心裡明白,任憑你是什麼英雄,再使不著豪氣萬丈。」眾人聽了盛公快論,卻又是閱歷之言,無不心折首肯。

 

  日夕席散,訂明明年正月初六日起身的話,婁、張、譚各自乘車騎馬而歸。

 

第一回 王隆吉怡親慶雙壽 夏逢若犯科遣極邊

 

  卻說譚紹聞同張正心、婁樸辭了盛氏昆仲,坐車而回,一夕無話。到了次日早起,方欲繕寫履歷,送與盛宅辦部咨,打算上京事體。尚未早膳,只見表兄王隆吉到了。見了姑娘為禮,說道:「前日姑娘到家,侄兒在外做了一宗棉花生意,及至回家,我娘說姑娘走了;我料姑娘久不回家,必定住下,不料走了。昨日爹爹自漢口回來,表弟去瞧。吃了早飯,急忙上盛宅去,說盛宅請他哩,不敢留他多停。」王氏道:「盛宅沒請你麼?你與福兒、夏家與盛宅俱拜過弟兄,難說單單請他一個?」

 

  隆吉答道:「結拜弟兄,不過一時相厚,三天不見,這個想那個,那個想這個。久而久之,丟的淡了,見了還裝不認的,那裡還想起來。表弟中了副車,這新鄉紳、舊公子,正好一路兒廝跟。我是個生意人,如何搭配得上;夏家住了衙門,一發是不敢進正經場兒。」王氏道:「男人們,一發是這個光景。像俺女人們拜過乾姊妹,隔二年不見還想的慌。」隆吉道:「拜乾弟兄,男人家不必;拜乾姊妹,女人家更不可。」王氏道:「你姑夫在日,常如此說,我只說他性子怪,說這咬群話兒。誰知你今日,也是這般說。」隆吉道:「侄子如何比得姑夫。像我姑夫在日,與婁、孔、程、張、蘇諸老先生,活著是好相與,死了還不變心,他們何嘗結拜過?」王氏道:「這幾個人我是知道的,果然待咱這一家子,死了跟活著總是一樣子,我如今看出來是真的。」王隆吉笑道:「我與姑娘說一宗笑話兒。我前一日在鋪內坐著,咱省城第三巷丁家,是走過京的,聽說他是闖世道哩,到處有他的朋友。他到鋪內拿銀子換錢,要使二十千錢,我搬與他。他的銀子,二十兩不足錢數,腰裡瓶口又掏出一小封銀子補完,恰恰不多,連包兒交給我。我看看包兒,是有字紅帖,細看卻是他換帖朋友的祖宗三代,以及子弟。那在京時,也不知怎的親熱,怎的稠密,今日酒,明日席,今日戲園子,明日打擋子。出的京來,沒上一月,把朋友的祖宗三代以及子弟名諱,都裝在腰裡,還送與別人,他還不知道哩。」

 

  譚紹聞忍不住也笑起來,簣初卻歎了一口氣。

 

  早飯已熟,紹聞請隆吉到前廳。隆吉看了書鋪、大門,細聲道:「這果然是王中挖出菜園的銀子贖回麼?」紹聞道:「的真如此。」隆吉道:「難得!難得!就是咱兩個親表兄弟,我得了這銀子,我就要瞞你;縱然我想給你些,又怕你得了少的,還想多的,只怕還告我哩。好個王中,難得!難得!」紹聞道:「不在這一千銀子,只在這個心腸。他有這宗好處,久後咱家興官、用威相公,誰敢錯待他?良心也過不去。直是如今已不作家人相待,只還不曾退還他家投詞。久之,怕他家子孫,受人家的氣,說是譚家世奴。怎的與他結門親事,與他成了姻眷,可免得晚生下輩口舌。此事最難掉轉,我還不曾有個主意。叫他走到別省外府,這裡現在少不了他,他也不會走的;等他兒子遠離,現在才出了滿月,慢慢的想法子。」

 

  隆吉道:「王中的事,表弟慢慢的想法子。我的事,只要你緊緊的出個妙策。」紹聞笑道:「表兄什麼緊事?」隆吉道:「你舅這十三日生辰,表弟去不去外紹聞道:「年年是去的,外甥豈敢忘了舅的生日。」隆吉道:「你妗子十五日生日,表弟去不去?」紹聞道:「又豈有不去之理?我小著時候,時常與你姑娘一住三天,到十六日回來。我還記的,表兄更記的。」

 

  隆吉道:「這做生日一事,你舅、你妗子老兩口,如今大不合。這該怎的處?」紹聞道:「還照常年舊例,老夫婦有啥不合哩?」隆吉道:「如今曲米街鄰居比捨、街上鋪戶,要送戲哩。十三日早晨就有戲,要唱到十五日。夫婦雙慶,送錦帳、鼓樂、炮手。」紹聞道:「舅與妗子,幼年不是富厚日子,至如今生意發財,與表兄買了兩所市房,五頃多地,菜園一個,又有孫子孫女。街坊有這美意,老兩口坐在張燈掛綵棚下,吃一杯鄉黨慶壽酒,看三出吉祥戲,也是我舅渡江涉湖掙的錢,兒子借這個光彩盡一點孝心,還有什麼難處的事?」隆吉道:「你舅斷斷乎不依的。才自漢口回來,街坊就有此一轟,你舅不敢承當。街坊只管出約單。你舅知道了,黃昏裡熱了一鈷酒,把我叫到賬房裡,說起這宗話。我斟上酒,老人家吃著,開口道:『這一鋪張,董的人情大了,你一個人掌櫃,又要還人家禮,又要打探人家喜事,顧的應酬,顧不的生意。我老了,你宗宗要親自到。又怕誤了人家禮節,又怕得罪人,將來還怕那日子吃虧。不如自己備上一席菜,煮上一鍋麵,我吃了我心裡受用。我不願意叫你在外邊人家事體上慌張。』」紹聞道:「我舅是疼兒心腸。表兄你該說:『送禮不過是本城,關廂裡就少了。不過留下慶壽的禮簿,逢著人家的事,午刻到,未時回來,外邊不誤,自己也不誤。爹爹只管放心。』禮尚往來,難說閉住門吃飽飯,也不是人生一世的光景。」王隆吉道:「我也是這樣說,你舅總是不依。你舅說著,就眼裡噙著淚,手裡擎著酒,一聲歎道:『我的日子不是容易的。自幼兒(貝青)的產業薄,一年衣食都有些欠缺。從街上過,看見飯鋪酒肉,心中也想吃,因手裡錢短,把淡唾沫咽兩口過去了。這話我一輩子不曾對你娘說過。做個小生意,一天有添一百的,也有一天添十數文的,也有一天不發市的,間乎也有折本的。少添些,我心裡喜歡,就對你娘說,哄他同我扎掙;折了本錢,自己心裡難過,對你娘還說是又掙了些。人家欠賬,不敢哼一點大氣兒。後來天隨人意,生意漸漸的好了。你在姑夫家唸書,先生、姑夫都不願意你回來,我豈不知是好意,只為十兩身錢,就狠一狠叫你下了學。本錢漸漸大了,學出外做生意,到江南,走漢口,船上怕風怕賊。到大地方還有船多仗膽,偶然到個小地方灣了船,偏偏岸上有戲,人家男男女女歡天喜地的聽唱,我在船上怕人雜有賊,自己裝的貨船兩三隻,又怕水手就是賊,一夜何嘗合過眼。單單熬到日頭髮紅時,我又有命了。又一遭兒離漢口不過三里,登時大風暴起了,自己貨船在江水裡耍漂,眼看著人家船落了三隻,連水手舵工也不見個蹤影。如今看見咱家孩子們吃肉穿花衣裳,心裡委實喜歡,心裡說:你們享用,也不枉你爺爺受半輩子苦楚。若是門前搭檯子唱戲,說是我生日哩,我獨自想起我在江湖中,不知那一日是週年哩。到明日十三日,只以孫娃們跟我一桌兒齊吃起來,任你擺海參,燕窩,猩唇、豹胎的席,我掙的,我的兒孫外甥兒吃,我心裡自在。但說唱戲,那是外局,我不願。』」紹聞道:「舅既如此說,俱是他心肝眼兒的話,就照著這行。」隆吉道:「你妗子又不依」的。你妗子說:『受了半輩子淡泊,如今發了成萬銀子的財,十三日你爹爹生日,有客做生,過了兩天我生日,吃屍氣肉,喝洗唇子酒。俺娘家幾門子人,都來當客封禮,我受不哩這殘茶剩水。不如一遭兒做生日,唱上一台戲,擺上一二十席萊,也不說是爹是娘。看我說的是也不是?』」紹聞道:「這說的也有理。慢慢勸著,好事兒不弄出參差才好。」隆吉道:「我不敢勸,再勸時,你妗子連我也誇起來。我說爹爹江湖受了苦,才說了一句,你妗子說:『我在家也操了心。若不是我生的好兒子,依我擘畫,他在外,兒子在家亂嫖亂賭,把他的苦瞎搭了,還氣出病來。』」紹聞道:「妗子此說也有理。畢竟該依那位老哩行呢?」隆吉道:「我向表弟領教,該照那一說兒行。」紹聞道:「該照舅說的行。」隆吉道:「照你舅那一說行不下去。你舅說的是內心苦楚,你妗子說的是外邊勢法;你舅說的是自己一個人的話,你妗子說的是眾人眾話。」紹聞道:「還有誰哩?」隆吉附耳低聲道:「當日認的干親,姑姑姨姨齊攛掇,老鴉野雀都揀旺處飛。我外爺曹家一大戶,當日並不認的遠門子舅,今日都要隨分子送戲。才說你舅不甚願意,那些遠門子舅,還沒我歲數大,一開口便罵我:『休聽那守財奴老姐夫話!』就是本門子舅,都是好熱鬧性情,怎比得你舅,再不敢管俺姑夫事。他時常說:『咱是小戶生意人家,你姑夫是官宦讀書世族,他家的事,咱隔著一層紙,如隔著萬重山。』表弟,你問俺姑夫的事,你舅曾攙過一句話否?如今我家是小戶,可憐我舅家更小戶,單只仗著族眾,便是大家。當日做小生意時,沒人把我當成外甥,今日少站的住了,就新添許多族舅。表弟,我央你與你舅商量,勸的老人家回心轉意,胡弄台戲,掛上幾幅綾條子,擺上兩盆花兒,扯上一匹紅綢子,吊上一對紗燈,就把親戚打發的喜歡。不過花上不滿百的銀子。好席好酒,他們就說我王隆吉是個孝子,做下光前裕後的大事。表弟今日是你舅得意的外甥,就央表弟去,一勸就行了。省的老人家屈心,再沒人知曉。表弟能說的兩位老人家和諧,也算外甥一點真孝。」

 

  譚蝴果與隆吉同見王春宇,委曲婉轉說了一番。王春宇回心歡喜道:「我的心,只有一個人知曉,就叫他們唱去。省的人不明白,還說我是捨不的錢,只是胡攪。可憐我王春宇若仍是當年精窮,誰做生日哩?何況於戲。我再沒的說,夫婦同慶遮遮外人眼目,免免外人口舌罷。可憐我這小戶人家,親戚除了你家,別哩俱是昏天黑地,更可憐他們還自認為聰明第一,豈不恓惶的叫人死去麼?唱唱唱,沒甚說。外甥你回去罷,到那日早些送娘來看戲。我有一句要緊話:興官才進了學,不要叫他來,休叫他在這俗場子上走動。我不唯不怪他,我還喜歡他。」

 

  果然到了十三日,譚紹聞置下壽儀,同母親坐車而來。行了外甥祝舅氏之禮,與舅氏照客。到晚,母親住下,紹聞回去。

 

  到了十五日,紹聞又置下壽儀,坐的車來。行了外甥祝妗子之禮,妗母曹氏喜歡的了不的。又照了一天客,晚上同母親坐車而回。

 

  三日已完,一切鄰居街坊,無不誇王春宇大爺果然捨的錢,酒是好酒,席是好席;王隆吉相公孝心感動天地,一天晴似一天,無岡無雨,整整的熱鬧了三天三夜;譚念修老爺,雖說是紳衿,真正眼孔不大,不論貧富高低人,俱看到眼裡,將來要中狀元、探花。這些人直誇了十來天,方才淡淡的歇了。

 

  內中就有細心人說,沒見譚家新秀才看戲。偏有人說:「我親見新秀才來了,他是個十四五小孩子,在家裡陪那女客哩。」正是:堪憐闤闠蓬麻,隨意高低謗與誇;莫問市上真有虎,須知杯中早無蛇。

 

  海樓縹緲仙三島,驛路寬平鬼一車。

 

  靜坐許由河畔草,東風入耳不妨賒。

 

  不言王隆吉椿萱並慶,單說譚紹聞在舅氏家盡了賢宅相之誼,十五日晚上坐車而回。到胡同口轉彎將進後門,月色大明,只見兩個人站在門邊。車到時,一個人望轅叩首,響騰崩角。

 

  紹聞急下車來,那人細聲喊道:「救我!救我!」仔細一看,乃是夏鼎。旁一個人,像是公差模樣,卻不言語。

 

  紹聞道:「這是怎樣說呢。」夏鼎道:「有句緊話,須得空閒處細說。」紹聞扶持母親,自進後院。身上鑰匙袋兒,有後書房鑰匙一把,紹聞前行,那兩人跟定,開了書房門,紹聞讓兩人先進。那人道:「老爺先行,小的不敢。」紹聞走到屋裡,二人走進,先磕了頭,紹聞扯住,說:「我去取個燈來。」

 

  夏鼎道:「不用燈照,事急,說了罷。」紹聞道:「坐下講。」

 

  夏鼎道:「站著說罷。我住道台衙門,蒙門上梅二爺抬舉,賞了一名買辦,我真真是公買公賣,不弄官家一個錢,不強拿鋪戶一個錢貨。不知怎的梅二爺聽了閒言核月帳,這一月適少了七兩八錢四分銀子不對頭。大少爺你想,銀子整出碎使,那秤頭上邊,怎能沒個兌搭?自古道攢金會多,分金會少。這一月五七百兩,如何能一個卯眼兒下一個楔子哩?門上梅二爺性情,開口是個鎖字,說:『鎖了!』交與這個朱頭兒押祝晚上送庫官宋老爺打二十板子革了。我說小的賠出來就是。梅二爺把轉筒一扭關了,不得再回一句話。少爺可憐我,差是不願意住了,只求救一救,免二十板子。」紹聞道:「我如何救你法。」夏鼎道:「大老爺曾差梅二爺修墳院。只用少爺一句話,或用一條字兒,就免了。」紹聞道:「衙門如何可通字跡呢?」

 

  夏鼎跪下,那個差役也跪下,說道:「小的押著他,他央小的,瞞上不瞞下,黃昏出街來央少爺。少爺只到衙門一走,少爺即把事完了。小的為朋友心也完了。少爺想情。」夏鼎道:「我脖子裡還帶著鎖哩,大領子遮著,黑夜裡急切看不見。鏈子藏在懷裡。少爺不信請看。」將手一鬆,那鐵鏈子忽刺一聲,面前就是一大堆。說:「少爺不承當衙門走一回,我就跪死在這裡,不過污少爺一塊土。」

 

  譚紹聞是心慈面軟的人,當下又沒法子開脫,只得承許。

 

  二人磕頭而起,說:「等不得二鼓,少爺要早到。」二人去訖。

 

  這紹聞作難,直愁了一更。將欲失信,夏鼎跪前跪後,情亦可憐;將欲踐約,這道大人向來雅望,一旦看成下流,況且事必不能行。只是小人急了,也不管人家身份體面,只是個奴顏婢膝,難人以萬不可干之事。明日何以對兒子。

 

  千難萬難,瞞了簣初?獨自騎一匹馬,說往婁宅問個上京信兒,逕上道衙而來。恰逢一群衙役攙著夏鼎上酒館吃澆臀酒。

 

  紹聞一見,撥馬而回,心中想道:「古人云,不可一日近小人,真金石之言。回家好對簣初說,他日做官立朝之道,視此矣。」

 

  卻說夏鼎責革之後,追繳七兩八錢四分銀子完款。他還有一向干沒侵蝕銀兩,尚可度日。急乃棒瘡平復,育譎狡難悛,私交刻字匠,刻成葉子紙牌版,刷印裱裁售買,以圖作奸犯科之厚利。後來祥符有人命賭案,在夏鼎家起出牌版,只得按律究擬,私造賭具,遣發極邊四千里,就完了夏鼎一生公案。若必窮形極狀,以快看官疾惡之心,未免有褻筆墨,且失著述家忠厚之意。

 

  要知譚紹聞與婁樸、盛希瑗怎的上京,下回自有分解。

 

第一一回 盛希瑗觸忿邯鄲縣 婁厚存探古趙州橋

 

  卻說譚紹聞、盛希瑗合伴婁樸,準擬正月初六日赴京入國子監肄業。年內,盛希僑已將肄業緣由,在祥符縣遞呈,申詳學憲,知會撫台,辦好部咨。俱是舊識錢萬里包辦,滿相公跟隨,酌給筆資。單等過年啟程。

 

  盛希瑗盤費,都是老母所藏宦囊,那有不滿給小兒的。至譚紹聞盤費,當瘡痍少平之後,不能無藉周章。年內外,王春宇送銀八十兩,巫家送來二十兩。孔耘軒、張類村與侄張正心、程嵩淑、蘇霖臣亦得各有贐儀。

 

  初二日,紹聞及簣初同詣道署叩節,稟上京肄業之期。觀察道:「成均肄業,亦是上進之階。留心北闈,能以考中,則春闈在即,可省來年冬春跋涉之苦。簣初侄怎的讀書呢?」紹聞把父執張類村課誦,外父孔耘軒批課,一一詳稟。觀察向簣初道:「每月課藝十五六篇不等,即以原稿原批送署,我還有擘畫你成人的話。我吩咐門上,一到即傳,斷不至守候費時。」

 

  即叫梅克仁說明,梅克仁答了個「是」字而去。觀察道:「我還有京邸親戚書札,明日送去。到京看封皮簽子投遞。」話完,紹聞父子辭出。

 

  到了次日,書稟四封,贐儀一百二十兩,送到譚宅來。這街坊鄰親路菜微贐,又受了幾家。到初五日晚夕,母親王氏賞了家餞酒席,紹聞囑了家務,閤家勸些保重話頭。

 

  到了起程之日,紹聞跟的雙慶,又收了一個家丁名叫華封。

 

  皮箱竹籠,被套衣褡,裝在車上。簣初王象藎跟送,到了盛宅。

 

  見節方畢,婁樸來到,跟人兩個,也見了節禮。希瑗跟了家人兩個,舊隨兩個,共四人。盛希僑雇大車五輛,已訂明譚、婁不必另僱車輛,共合一幫。

 

  盛希僑設了酒席,婁譚並坐上面,簣初打橫,盛氏兄弟對坐相陪。廳上勸酒囑話,門首捆載箱籠。早飯畢,賓主同出大門,婁譚向希僑作謝上車。希瑗又與哥哥說了幾句秘商的話,作揖稟辭,也上了車。各家人等希僑回轉,方才上車。車伕一聲呼嘯,五輛車魚貫雁翔,出了祥符北門而去。

 

  過黃河,走封丘、涉濁漳,一路無話。單說到邯鄲縣,恰遇京上下來欽差上鍾祥去,將關廂店口佔了一半。這盛希瑗五輛車,自南而北,因看店的人到的早,已經講明牲口草料、主僕飲食,店主與家人門前等候。及車到時,佔了上房五間,陪房六間,馬棚四間,一座店幾無空閒之處。剩餘之房,到日夕時,有兩個挑擔行客困無店可住,情願多出店錢。店小二見無甚出息,不肯容留,那人只得走開。

 

  及日將落,有個少年孤客,騎了一頭騾子,行李甚重。店小二拉住牲口嚼環硬往內拉。那少爺還要往北尋店,店小二道:「北頭住了欽差,那有閒房。」說著拉著,已到院子中間。

 

  少年只得下了牲口。先問店錢,店小二道:「一州無二例,上房爺們怎的,你也怎的就是了,難說多要一個錢不成。」一面說著,一面送臉水,提茶壺。那少年洗手漱口已完,少歇一會,便喂牲口,問料麩草價,店小二道:「一個牲口盡喂管飽,總是一百大錢,水錢兩個越外。」

 

  傍晚時,店小二提一壺水,到少年住房,笑道:「爺請客罷?」』少年道:「我這裡沒朋友,請什麼客。」店小二道:「請堂客。」少年道:「家兄在柏鄉縣開京貨鋪,怕他知道了,我不要。」店小二道:「管保中意就是。」少年道:「院裡人多,不要如此。」

 

  上房譚、盛、婁三人聽的明白,都說可謂少年老成。閉了上房門,品評起牆上的旅吟來。說這一首蒼老奇古,筆力不弱。

 

  又說這首閨秀詩,婉麗姿態,淡雅辭采,自是一首好詩,惜題於店壁,令人有芳卿之呼,是自取沒趣。又照燭看牆角一首,令人捧腹,乃是和女郎詩,強押韻腳,百方趕趁,猶不自知其醜。正談論間,彷彿聽的城內定更,說:「咱睡罷。火盆休斷了火,明早五更太冷。」果然街上鳴鑼,店中敲梆。

 

  睡到將近五更,忽聽院內一片嚷聲,只聽店小二說:「八兩銀算那一樣兒罷,江瑤柱,沙魚翅,好官燕碟子,夠那一樣兒錢?狀元紅一百壺,我們該替你賠銀子打酒麼?單說送梳籠匣子,我們怕驚動客長,就替你賞了兩吊大錢。」又聽的一個人要打媳婦子,說:「這半個月,通不夠房錢。」又聽女人哭聲,越吵越厲害。通聽不的那少年卿一聲氣兒。

 

  嚷鬧中間,聽的車伕添草聲,馬索草聲,車伕張凍口,唱《壓壓油》:鄉里老頭兒,壓壓油,出門遇見山羊,嚇了一跤。兩根骨頭朝上長,四隻蹄子,一根尾巴,望著我咩咩叫。瞧,下嘴唇底下,滴流著一撮毛。

 

  唱完,打了個呵欠,喊道:「老爺們起來罷。」

 

  這院內七嘴八舌還嚷的不定交。盛希瑗早已起來,心中有老大哩不耐。開了上房門,叫當槽的。店小二飛也似上來,說道:「要添炭呀。」盛希瑗道:「添炭,拿開水來。」店小二急忙回去。到院中又吵起來,說:「江瑤柱、燕窩碟子,就得十兩!」希瑗道:「添炭呀!」店小二道:「就到。」希瑗道:「人家小孩子,給十兩銀子,也就罷了,胡吵的聒人,是怎的。」

 

  店小二笑道:「委實不夠碟子錢。」希瑗道:「胡說!江瑤柱,燕窩,是飣碟子東西麼?這江瑤柱,慢說您店家飣碟子,就您邯鄲老張,還不曾見過哩。」店小二道:「老爺只管起身高昇,事不幹己,棒不打腿,多管閒事做什麼哩?」這盛希瑗也是公子性兒,罵道:「好賊忘八蛋子!」那店小二道:「那小屋住的,真真是忘八蛋子。」這盛宅家人,早已劈臉一耳刮子,又一個一掌打倒。店小二喊道:「打死人了!」

 

  忽聽的街上喝道之聲,自南而北。原是欽差四更起身,張公送欽差回來進城。忽見這兩三個車上燈籠,兩個國子監,一個濟南府,照著三個主人。七八個家人,攔住轎子稟道:-貴治在御路開店,店主包攬土娼,訛詐客商。」邯鄲縣是吏員出身,深明下情,明白廉干,一聲叫當槽過來,按的跪下。轎中只說一個打字,衙役按倒在地,扒了褲子,乒乒乓乓二十大板。

 

  轎上說:「本該查拿土娼,根究店主,但黑夜之間,恐怕有失尊客的行李,誤了上京公幹。班上差頭留下兩個。押住當槽的,與老爺叩頭,速送老爺們起身。限今晨早堂,連土娼、店主一齊帶到衙門嚴處。」轎夫喝了一聲,前大後小,一簇長道子,喝著進城去了。

 

  這店中開錢起身,那少年到上房磕了頭。婁樸道:「你也跟的走罷。」紹聞道:「天明了你各自開交。」於是一同出店北行。

 

  那兩個差頭,白白的又發了一注子大財,只以「查無實據」稟報縣公完事。這店小二全不後悔,只笑道:「點兒低,說什麼呢?」

 

  按下這店中常事,不必饒舌。單說婁、譚、盛三人各上了車,八個家人也各上了車。走到「黃粱夢」,家人各看行李,三位上盧生廟看做夢處。

 

  進門處,照壁嵌四塊石板,上寫「蓬萊仙境」四字。中殿是漢鍾離像,頭挽雙髻,長鬚,袒腹,塑的模樣,果有些仙風道骨。再進一層殿,乃是石雕盧生睡像,鼾然入夢,想是正當加官封爵之候,爭乃萬古不會醒的。兩旁堊白牆頭,題句縱橫。

 

  三位正在吟哦,廟祝來請喫茶,三人進了道捨。廟祝奉過香茗,三人吃畢。婁樸見案上筆硯精良,詩興勃發,廟祝送過滑潤彩箋,淋淋漓漓寫將起來:路出叢台曉氣新,道逢莫笑滿征塵。驅車直造神仙府,題壁應多聞達人。爭向仕途覓捷徑,誰從宦海識迷津?灶頭忽見炊煙歇,驚問行裝可是真?

 

  婁樸寫完,笑道:「旅次推敲未穩,懇二位老弟斧正。」

 

  紹聞道:「七步八叉,渾如夙構。」盛希瑗道:「一劑清涼,可稱敏妙。」廟祝道:「聲律素所不諳,只這字寫的龍飛鳳舞,待墨跡稍乾,即當敬懸蓬室,俟知音來賞。」婁樸道:「不堪疥壁,俟收貯伏醬,糊罐口罷。」

 

  譚紹聞道:「還有一句話商量,各坐各車,未免征途岑寂,就以今日為始,三人同車,路上便宜說話。」盛希瑗道:「正好,咱就坐婁兄車,把貴紀挪移在咱兩個車上。他們也有他們的話,叫他們也說著,大家省的瞌睡。」婁樸道:「二位賢弟坐我的車,我該坐轅以供執鞭。」譚、盛二人齊聲道:「我二人年紀少幼,理宜前驅。」三人大笑。

 

  辭了廟祝,到了車邊。吩咐明自。各家人換移鋪墊,三人坐了一車,以後便有朋友講習之樂」。紹聞笑道:「世兄詩云『路出叢台曉氣新』,唐人詩句亦云『有客新從趙地回,自言曾上古叢台』。此叢台驛,定然是邯鄲之叢台。此台是古跡,畢竟還會有遺址,昨日不知道,不曾游得一遊。明日我們回去,我有一句好詩:『有客新從趙地回,自言未上古叢台』。誰敢說我蹈常習故?」婁樸笑道:「我會試回數多了,該云:『有客頻從趙地回,自言疊上古叢台』。誰不說我襲字不襲意呢?」

 

  大家齊笑起來。

 

  盛希瑗道:「畢竟叢台在那裡?」婁樸道:「在邯鄲城東北角上,上邊還有雲台,馬武與光武議事的遺跡,用磚砌個小檯子。」盛希瑗道:「昨晚住在南關,該去看看。」婁樸道:「今日五更出北關時,卻有個遺跡,天黑不曾看見。」譚紹聞道:「什麼古跡?」婁樸道:「學步橋。」盛希瑗道:「是『邯鄲學步,失其故步』麼。」婁樸道:「正是哩。我怕下的車來,到橋上走上幾步,把咱這獨步青雲那一步萬一失了,豈不可惜?」三人又大笑起來。

 

  譚紹聞道:「方纔過的『黃粱夢』,果有其事?」婁樸道:「小說家言,原有此一說。但盧是范陽之盧,這夢在長安地方。俗下扯在這裡,加上些漢鍾離、呂洞賓話頭。要之也不論真與不真,廟修在大路邊上,正可為巧宦以求速仕者,下一劑清涼散也好。」盛希瑗道:「難說道旁古跡,儘是假的麼?」

 

  婁樸道:「士人俗見多。即如咱前日過黃河到封丘,封丘古蟲牢,人不說韓憑之妻『妾是庶人,不樂宋王』的詩,卻說昆腔戲上黃陵集周愈旅店認子,是封丘縣的一個大典故。且不說戲。

 

  咱前日過衛輝汲縣,那正是魏安厘王墓中掘出『涿塚竹書』的地方。這是埋在地下成千年的,那書上卻有太申殺伊尹的事,此亦不可解者。且如汲縣北比干墓,有武王《銅盤銘》云『左林右泉,後岡前道,萬世之靈,於焉是寶。』這是偃師邙山下何比干墓中銘,乃漢時大廷尉何比干,卻說是殷比干。此等事存而不論可也。總之,過彰德只說韓魏公的《安陽集》不必說聲伯之洹水瓊瑰;過湯陰只說岳武穆之精忠報國,不必說朱亥之椎晉鄙於湯陰。考往探徂,貴於觀其大,得其正,若求瑣屑之軼事,是徒資談柄學問,不足尚的。更如前日之涉漳河,只說西門豹之沉巫,史起之穿渠,不必更向東北,必望曹孟德之銅雀、冰井,向西北,定求認得高歡天子之大墳。」譚、盛二人,無不後悔這數日不曾同車,把一個高挹群言的老哥先生,白白耽擱了聆教。婁樸道:「我如何當得起!只如過宜溝驛,誰曾謁過端木祠?過麥洺水河,卻不曾到演易台。這是我之大錯處,何尚聆教之有?自此以後,每日同車,萬萬不可錯過就是。」

 

  午後,到臨洺關,同謁冉伯牛祠,還說有伯牛墓。譚紹聞道:「『伯牛有疾』,見於《魯論》。伯牛魯人也,為何遠葬於此?」婁樸道:「唐宋間農民賽牛神,例畫百牛於壁,名百牛廟,後來訛起來,便成冉伯牛廟。這也是沒要緊的話。總之,過臨洺關,只說李文靖公沆;再往前行過沙河,只說宋廣平璟;至於羅士信大戰於狗山——今名婁山,都是無關至要的閒帳。」

 

  又一日早晨,到趙州橋,坐在飯鋪過早。對門一座畫鋪,畫的是張果老騎驢過橋,魯班怕壓塌了橋,在橋下一手撐祝人買此畫者,貼在家裡,可以御火災。三人用了早膳,來看張果老驢蹄跡、魯班手掌印兒。婁樸道:「此皆三家村小兒語。橋乃隋朝匠人李椿所造,那的魯班——公輸子呢?要之此處卻有個緊要蹤跡,人卻不留心:那橋兩邊小孔,是防秋潦以殺水勢的,內中多有宋之使臣,北使於金,題名於此;也有乘閒遊覽於此,題詩記名於小孔者。咱們看一看,不妨叫人解筆硯來,抄錄以入行篋。可補正史所未備,亦可以廣異聞。所謂壯游海內則文章益進者,此也。」當即三人各抄錄一紙。婁樸道:「到京邸時合在一處,各寫一部,叫裝洪潢氏裱成冊頁,名曰《趙州洨河橋石刻集覽》。這便不用買蹄跡、掌印畫兒,合上用印的『天官賜福』條子送人,說是我從京城來,一份大人情也。」

 

  三人一發大笑起來。

 

  這譚紹聞詩興勃發,笑道:「我有一首詩,只怕貽笑兩兄,口占,唸唸罷:萬柳城南路,巨橋共說仙。地猶稱趙邑,碑已剝隋年。虹影橫長玦,蟾光吐半鉉。題名多宋使,細認慨前賢。」

 

  婁樸道:「好!」譚紹聞道:「咱們至誠相交,無庸面諛。」盛希瑗笑道:「也將就得去,何如。」譚紹聞道:「強填硬砌,如何去得呢。」

 

  三人回到飯鋪,將抄錄大觀、政和北使的題詠夾入行篋,又復同坐一車而行。後來過欒城說穎濱;過定州說東坡;過慶都說犯了堯母聖諱,但非書生所敢議,將來必有聖天子御賜嘉名,以尊十四月誕毓如天聖人之皇母者。我們生於嘉靖年間,不敢預度在何代耳。

 

  曉行夜住,將近京都。到了涿州,謁桓侯廟。只見廟上懸六個字的匾:「唐留姓宋留名』,盛希瑗道:「這是怎的講哩?」婁樸道:「乃唐之張睢陽,宋之岳武穆耳。」譚紹聞道:「此齊東也,豈不怕後人捧腹?」盛希瑗道:「那後邊落款,不是賜進士出身麼?」婁樸道:「誰說他不是進士哩。總之,張桓侯風雅儒將,叫唱梆子戲的,唱作黑臉白眉,直是一個粗蠢愚魯的漢子。桓侯《刁斗銘》,真漢人風味,《閫外春秋》稱其不獨以武功顯,文墨亦自佳。總因打戲的窠臼,要一個三髯,一個紅臉,一個黑臉,好配腳色。唐則秦叔寶、程知節,一個紅臉,一個黑臉。宋則宋太祖紅臉,而鄭子明是黑臉。士大夫若是目不識史,眼裡看了戲,心中也就『或者』『或者』起來。」

 

  離了涿州將近良鄉,車伕喊道:「老爺們看見昊天塔了麼?這是楊六郎盜他大楊繼業骨殖地方。」盛希瑗道:「聽後邊車伕也是這般說,這是怎的?」婁樸道:「是胡說哩。當日楊業對敵,王侁、潘美料定楊無敵必勝,不曾接援,以致楊業獨力難支,陷於陳家谷。怎的骨殖到這良鄉塔上。」

 

  本日五輛車飛奔人京。到了蘆溝橋報稅,彰儀門驗票。那個刁難逗留,訛詐侮慢,越是個官兒,一發更受難為。勝之不武,不勝為笑,況且必不能勝。稅役們只有五個字,說「這個辦不了」,任憑什麼官,再不會有法了。何況舉人、貢士,一發不濟事。挨到天晚,再無可爭,乃得進城。急趕入正陽門內城河南會館。——緣江米巷有李鄧州文達居第,乃天順所賜者,文達去後,遂成中州會館,合併著明。

 

  至於投咨考到,收錄成均肄業,下回再為詳敘。

 

第一二回 書經房冤鬼拾卷 國子監胞兄送金

 

  卻說譚紹聞、盛希瑗及婁樸同至中州會館。此時臨近會試之期,本省舉人,已將佔滿,恰好剩有三間閒房,三人住下,行李暫且存祝家人另尋國子監皂隸閒房住下。

 

  因場期已近,這譚紹聞、盛希瑗俱要幫辦婁樸進場事體,凡一切應拜之客,應投遞之書啟,俱不肯動,只等場完之後,再辦國子監投咨考到的事。這婁樸場具,俱系譚、盛二人率家人酌度辦理。婁樸固然是平日工夫醇熟,至於表、判、策、論,也須得展開行篋,檢點一番。因三人共轅,每日閒談一路古跡,真正是人之所樂無如友,友之所樂無如談,談之所樂無如觸著有端,接著無緒,正諧相錯,經諺互參。這個情趣,雖一向殫功咿唔呫啤者,不能以彼移此也。到了場期日迫,只得把功令所有條件略為照顧,以求風簷寸晷,有駕輕就熟之樂。譚、盛二人料理婁公進場,直如父兄之待弟侄,百般想到;奴僕之事家主,樣樣鹹周。那婁樸專心研磨,一日之功,可抵窗下十日;夢中發個囈語,無非經傳子史。

 

  直到點名之日,這個家人手提籃籠,那個小廝肩背氈包,到了貢院轅門。覓個空閒地面,把氈條鋪下,這三人將籃子內物件,一一齊擺出來仔細瞧看,或者寸紙,或者隻字,鑒影度形,一概俱無,又仍一件一件裝入籃內。

 

  忽聽一個風言,說場中搜出夾帶來了,東轅門說枷在西轅門,西轅門說枷在東轅門,又一說押往順天府府尹衙門去了,又一說御史叫押在場內空房裡,俟點完審辦哩。人多口雜,以謊傳真。這舉子一點疑心,只像進場籃兒是個經書麓筒,不知有多少筆札在內,沾泥帶水不曾洗刷於淨。幸而點名到轅門以內,獨自又行展氈細搜,此時功名得失之念,又置之九霄雲外,但求不犯場規免枷號褫革之辱,這就算中了狀元一般。所以說窮措大中了狀元,滿肚皮喜歡,那眼裡淚珠兒,由不的自己只管滾出來。

 

  這也是觸著說起。正經該說婁樸點過名,又到了外監試點名處,高唱道:「搜檢無弊!」到散卷處按名給卷。過了龍門,認了號房,逕分東西,照號而入,伺候老軍釘簾掛籃。見了同號諸友,說明江浙山陝籍貫,問明子午卯酉科目,有前輩,有同年,有後進。或敘祖上年誼,或敘父輩寅好,好不親熱,好不款洽。日落鋪氈坐臥,雙眸三寸燭,斗室七尺軀,養精蓄銳,單等次日文戰。內中也有快談至三更尚未就寢的。

 

  五更題紙下來,只聽老軍喊道:「眾位老爺看題!」這號門就如蜂擁一般,哄哄攘攘。已知者搔鬢吟哦而旋,未知者張口吁喘而來。日色東昇,注硯吮毫,各抒妙思,逕達名理。老學究掀髯講題,確乎有見;美少年搖膝搦管,旁若無人。到了日入時辰,有就寢而鼾聲如雷者,有索茗而裊韻如歌者,各隨其天性之所近,互展其向日之所長。有污卷而輒輟者,謂三年不過轉瞬。有換卷而另繕者,歎一刻應值千金。到次日納卷,認經而投,執簽而出。

 

  東西兩轅門,僕從來接,如羊羔認母;旅舍各投,如歸鳥還林。這譚、盛二人.望見婁樸,如將軍臨陣而回,士卒滿面俱帶安慰之意。婁樸見譚、盛二人,如故人暌隔日久,道左忽逢,不勝欣喜之情。到了寓處,盥面盆、潤喉碗一齊俱到。擺上飯來,還說某道題省的,某道題一時恍惚;某一篇一揮而就,某一篇艱澀而成。譚、盛二人說:「一定恭喜。」婁樸道:「萬分無望,」到第二場,場規如前。這婁樸論、表、判語,措辭典麗,屬對工穩。及三場,場規依舊,卻已不甚嚴赫。這土子們詳答互問,有後勁加於前茅者,也就有強弩之末聊以完局者。三場已完,這三人辭了場門小下處,仍回中州會館。

 

  士子責畢,場內任重。彌封官糊名,送於謄錄所,嚴督不許一字潦草。謄錄官送於對讀所,謹飭不許一字差訛。對讀一畢,由至公堂轉於至明堂,分房閱卷。批「薦』,批「缺、批「中」的,那是入選高中的;不薦而黜,屢薦而駁者,那是孫山以外的。

 

  卻說婁樸貢字五號卷子,分到書經二房翰林院編修邵思齊字肩齊房裡,這邵肩齊是江南微州府歇縣一個名士,嘉靖二年進土,散館告假修墳,假滿來京,授職編修。這人有長者之風,意度雍和,學問淹貫,辦事謹密。閱這貢字五號卷子,甚為欣賞,搭上一個條子,批了「薦」字。到了三場第五道策上,說包孝肅賢處,有一句「豈非關節必到之區哉』,再三看去,講不下來。但三場俱佳,只此一句費解,且又有「關節」字樣,心內嫌疑,只得面稟總裁說:「通場俱佳,只此一句可疑,不敢驟薦,面稟大人商酌。」總裁略觀大意,說道:「此卷的確可中,爭乃此句萬不可解。皇上前日經筵說:『宋臣合肥包拯,獨得以孝為謚,是古來嚴正之臣,未有不孝於親而能骨硬者。』聖意隱隱,蓋謂哭闕之臣,不以孝侍君上,而徒博敢諫之名以沽直的意思。這是策問的所以然。舉人卷子中有窺及此者,文字少可將就,即便取中,以便進呈。何此卷便扯到關節必到上去呢?況皇上此時,正草青詞以祈永年,此卷內還有『閻羅』二字,萬一觸忌。嚴旨下來,考官何以當得起?這卷只得奉屈了,以待三年再為發硎罷。」這邵肩齊只得袖回本房來,卻甚覺屈心。放在桌上,偶爾袍袖一拂,落在地下,也就懶於拾他。

 

  又閱別卷。

 

  及三更以後,又得佳卷,不勝欣喜。批了「薦」字,單等明日上呈。一時精神勃勃,再抽一卷,卻仍是貢字五號卷子,心中好生厭煩。只疑家僕拾起誤擱在上,爽快拋在地下。

 

  只覺喉渴,叫一聲:「茶!」這家人已睡倒摔根地下。肩齊又一聲道:「斟茶!」那廚房茶丁,是不敢睡的,提上壺來。

 

  進的門來,忽一聲喊道:「哎呀!哎呀!老爺右邊站著一個少年女,女——。他——拾卷子哩,他——磕頭哩,他——沒了。」

 

  提的茶壺早落在地上。肩齊一怔,由不的環顧左右,毫無形影。

 

  只右手處筆筒燭影,倒映地上,直拖到牆跟。少一遲意,說道:「這是何等所在,不可胡言亂語。斟茶。」那牆跟睡著的家人,也驚醒了,斟上茶。肩齊呷了一口,依舊溺管儒墨閱起卷子來。那筆筒倒影依舊隨燭火抖動。

 

  次日,各房考官俱有薦的卷子。邵肩齊手持三卷,把昨夜之事,一一說明。總裁道:「老先生所言,終屬莫須有。我再看看文藝。」邵肩齊呈上,兩總裁互相遞觀,不覺稱賞不已。

 

  副總裁道:「們豈非關節必到之區哉,即驗之原卷,也是如此。不過遺漏一『不』字耳。鬼神杳冥之談,鄉、會場外可言,場中不可言及。不過中的一百幾十名就是了。」搦管批個「缺」字。正總裁批個「中」字。留在至明堂上,算一本中的卷子。

 

  及放榜時,中了一百九十二名。後殿試,引見,選入兵部職方司主事。

 

  嗣婁樸謁見房師,邵肩齊說及前事,婁樸茫然不解。或言這是濟南郡守婁公,在前青州府任內,雪釋冤獄,所積陰騭。

 

  後婁樸訊及乃翁,潛齋忖而不答,只道:「我職任民社,十五年於今,只覺民無辜,心難欺,何嘗念及爾輩子孫。燭影而已」。

 

  卻說盛譚二人,於禮部放榜之先,自辦投咨、考到,國子監錄人彝倫堂肄業。到婁樸殿試、傳臚、分部,他二人愛莫能助,自不能耘人之田,自然是耘己之田。婁樸既入兵部,時常入監瞧看。婁樸成了過來人,就把祭酒所批之文,詳加商榷。譚盛工夫純篤,這文藝自然精進。

 

  少暇,即與滿天下英才談論。初與黔蜀之士,說起藍、鄢兩賊肇事根苗。嗣又與浙閩之士,說起日本國為漢奸所誘,恃勇跳梁,沿海郡邑多被蹂躪。那浙士道:「唯有火攻,或可破之,惜中國未有用之者。」譚紹聞道:「中國虹霓大炮,豈非火攻?」這浙東寧波人士,是留心韜鈐好言兵事者,答道:「虹霓炮如何制得他。他的海船乘風迅速,這大炮重數百斤,挪移人眾時久,迨照住來船點放火門時,那船已自過去。我在島上守禦,島是死的。他的船是活的,得勢則攻島,不得勢則直過,奔至沿海郡邑村莊,任意剪屠。我們今日在監肄業,心中卻縈記家,時刻難忘。」紹聞道:「請問吾兄,這火攻之法,畢竟該怎樣的?」浙士道:「我們中國元宵煙火架,那宗火箭甚好,比之金簇箭更厲害。天下雖有萬夫不當之勇,斷未有見蛇而不驚,遇火而不避者。倭寇袒胸赤膊,一遇火箭即可灼其身,入艙即可燒其船,著蓬即可焚其桅。頃刻可連發數百千笴。

 

  虹霓炮可以碎其船,而不能焚其船。」譚紹聞想起元宵節在家鄉鐵塔寺看煙火架,那火箭到人稠處,不過一支,萬人辟易;射到人衣裳上,便引燒而難滅。當日金兀朮在黃天蕩,用火箭射焚韓蔽王戰船,因得逃遁而去,想來就是這個用法。閒談過去,依舊回齋課誦。一日之勞,片刻之澤,敬業樂群,好不快心。

 

  一日譚盛二人在率性堂齋室正進午膳,忽進來一人,說:「外城離這裡,足有十五里!」抬頭一看,乃是盛希僑,二人驚喜不置,急讓道:「吃飯不曾?再辦飯吃。」盛希僑一看,道:「不成飯!不成飯!難為你們受苦。」

 

  坐定,盛希瑗道:「娘好?」盛希僑道:「近來著實好,一發不拄枴杖。心裡有些想你;我說他在京中很知用功,娘很喜歡。第二的呀,全在你,休叫我哄娘。」紹聞道:「我家裡何如?有家書麼。」盛希僑道:「我來時,曾到蕭牆街,家裡都很好。」盛希瑗道:「咱家都平安?」盛希僑道:「咱家平安,我還不來哩。」盛希瑗站起來問道:「是怎麼的?」盛希僑道:「你嫂子在我跟前撒潑哩!」盛希瑗道:「聲放低些。」盛希僑道:「不省事人,家家都有,怕什麼哩?爽利我對你說了。我的大舅子錢二哥,春天從華州來,來看他妹子。我看隔省遠親戚,著實沒要緊,扣了一頭腳驢,跟了個老家人,來回兩千多里,有啥事哩。況且我外父中了個進士,做一任官,並沒一個大錢。大舅子跟譚賢弟一樣,中了個副榜,將來有個佐雜官兒做做。如今來河南走一遭是做啥哩?過了三日,那日晚上吃夜酒,錢二哥道:『我這一回,不是無事而來,我來與姑爺、二賢弟送一宗東西。」解開衣褡,取出沉甸甸一包東西,黑首帕裹著,紅繩紮著。解開一看,乃是六笏黃金,四對金鐲。我說:『這是做什麼的?」他說:『這是府上一宗東西,舍妹寄放我家。今年我將出仕,不交付明白,恐怕失迷。只可惜二賢弟不在家,不能眼同交付。』我說:『並不知有這宗項。」他說:『姑爺既不知曉,爽快姑爺收存。並不必叫舍妹知曉,省卻葛籐。』他說的懇,我只好收下。過了一日要走,我與他扣馬車一輛,盤費銀三十兩、送的回華州去。我想這一定在咱娘那十笏金子中數。那鐲子我也不知道是那裡的。咱娘卻不知他的金子少了六笏,這話也斷不肯叫咱娘知道,只叫老人家喜歡。我想,俗話說,『天下老哩,只向小的。」你是咱娘的小兒子,全當咱娘與你抬著哩。」盛希暖道:「哥說的是啥話些。」盛希僑道:「咦——,像我這大兒子不成人,幾乎把家業董了一半子,休說咱娘不愛見我,我就自己先不愛見我。你肯讀書,娘也該偏心你。如今你吃的不成飯,我是曲體母親的心,與你送來使用,只要好好用功。婁賢弟已中了進土,俺兩個日昨見過面了。他說濟南府還沒人來,大約數日內必到,這兩日手頭乏困。我就帶一錠出外城,換了一百六七十兩銀,與了他一百兩,叫他當下支手。他濟南銀子到了,或還咱,就算借與他;或不還,就算賀他;他不足用,再送他一百兩。總之,不叫咱的人在京受難為。至於譚賢弟,我送你一對鐲子。——當下就套在手上——我看,我再到首飾樓上換五十串錢與您二人送來。休要細嚼爛咽,餓的瘦了。我回家對咱娘說,你吃的大胖,對譚伯母說,譚賢弟也吃的大胖,到京裡一見全不認的。叫老人家喜歡,不縈記就是。讀書卻在你們拿主意。譚賢弟早寫好家書,我在京裡,住一兩個月不定,三五日內走也不定。我住的店在豬市口河陰石榴店東邊,叫鼎興客寓。對你們說,你們好瞧我。我回去哩。」盛希瑗道:「我跟哥去。」盛希僑道:「不怕先生麼?」紹聞道:「這與外州縣的書院一般,學正、學錄與書院的山長一般,不過應故事具虛文而已。要出去住五七天,稀鬆的事。」盛希僑道:「既是如此,咱如今就走。爽快今夜不用回來,咱好說說話兒。門戶呢?」盛希瑗道:「交與管門門役,不妨事。」盛希僑道:「叫小廝他們也都坐上車,到外城走走。這方家胡同也松的很,沒啥瞧頭。他們那個要回去,我問他,隨意就跟我回去,這裡人多也沒用。這金子一發也帶出去,放在店裡好些。」

 

  說一聲叫四輛車,恰恰有三個蘇州貢生拜客回來,有車在門,講了價錢,一言而成。連來車一輛,主?」各坐停當,逕從海岱門出城,向鼎興客寓而來。

 

  晚景掀過。若說次日,還有下回。

 

第一三回 王象藎赴京望少主 譚紹衣召見授兵權

 

  不說紹聞、希瑗在鼎興客寓與希僑闊敘一晚,次早回國子監。且說盛希僑不耐旅舍繁囂,早起即叫能幹家人另覓京城出賃房屋。這家人出街,看了柵欄牆頭「賃官居住,傢伙俱備」的報單,照著所寫胡同覓去,找到繩匠胡同嚴府花園南邊路東一所趙姓的宅子。院子寬敞,亭軒整齊,廚房馬廄俱備,月台照壁並新。講定月租價錢,回店說知。盛希僑即令搬移。叫了車子,裝了行李,其有不盡上車者,各家人肩荷手持,即日移入新居。

 

  住定,包了一輛車子,拜客看戲。凡祖上同年後裔以及父親同寅子侄,向有書札往來今仕於京者,俱投帖拜見,各贈以先世遺刻數種,中州土儀若干。有接會者,有去部未回而失候者。嗣後答拜請宴,互為往來。街頭看見戲園報帖,某日某班早演,某日新出某班亮台,某日某班午座清談平話、雜耍、打十番,某日某樓吞刀吐火,對叉翻觔斗。嗣後設席請年誼兄弟、同鄉眾先生。又看了天壇、地壇、觀象台、金鰲玉煉、白塔寺,以及各古剎庵觀廟宇。凡有可以遊玩者,歷其大半。一日,偶游正覺寺,已經走進去,忽見尼僧來近,即便縮身而回。盛希僑學問大進矣。這譚紹聞、盛希瑗時而到寓,時而同游,時而歸監。

 

  住了兩個月,忽動了倚閭之思,遂買了回家人情物事,差家人到監裡請的弟友到外城。紹聞寫了家書,也買了奉母物件,為簣初買了要緊書籍,煩希僑帶回。盛希僑又將京中用不著的家人,以及思家不願在京家人,順便帶回幾個。銀子除了路費,金子全然撇下。擇定歸期,雇了車輛。

 

  至日,行李裝訖,弟友二人門外候乘。口中說的珍重,意中甚為淒慘。車行後,二人只管跟車相送,希僑在車中全然不知。家人說:「二位爺跟的遠了。」希僑急忙下的車來,站下,面東說:「回去罷。」三人不覺齊低下頭來。希僑沒法不上車,譚紹聞、盛希瑗也只得悵然而歸。過了兩三日,方才寬解漸釋。

 

  希僑出了彰儀門,到良鄉縣住宿。店小二仍是誘客故套,被盛希僑一場叱呵,縮身而退。及到欒城、清風店、邯鄲、宜溝等處,店小二恆態如故,這家人們早吆喝退了。若是前十年時,上行下效,上明下暗,兩程以後,上下通明矣。

 

  過了黃河,進了省城。到家候了母親安。那夫婦不合之端,別久漸忘,依然偕其伉儷。到了次日,分送京中帶來各親友家書物件。

 

  希僑差寶劍送譚宅家書時,恰值王象藎送菜來城,得了少主人京中信息,心中甚喜。又怕遠來信息,說好不說歹,遂向小主人簣初道:「盛爺遠攜家音,相公不可不親往一謝。我也跟的去。」王氏道:任中說的很是。咱也該去盛宅走走,約他家大相公來吃一盅接風酒。」

 

  簣初遂同王象藎到盛宅。見面為禮,簣初方欲道謝家音、安慰風塵,盛公子不待開言,便道:「婁公中了進士,點了兵部。報子到省,想已共知。舍弟平安,沒甚意思,不用說的。令尊臉兒吃的大胖,那些平日油氣村氣,一絲一毫也沒有了。讀哩滿肚子是書,下科定然有望。回家對老太太說,就說我說了,沒什麼一點兒縈記。你家也不用請我接風洗塵,我一兩天閒了,到你家,面見老太太,說一個一清二白。」簣初年少,見盛公子說個罄盡,沒的再說。王象藎從旁問道:「據大爺說,委的不用我家老太太縈心。但天下事,美中多有不足,未必恁的百般稱心。不知跟的人如何?」希僑道:「你不說我也想不起來。你家爺行常對我說,跟的人有些倔強。我說鄉里孩子,一進了京,沒一個不變的。每日見出京做官的長隨,身上穿綢帛,咱家燒火棒茶的孩子,也就想升上一級;見了閣部台省老爺往來,覺自己主人分兒小,強幾句是有的。我說他們可惡時,打他們幾鞭子就好了。你家爺是心慈面軟的人,情面下不來。只有這一點兒不好。卻也沒甚關緊。」王象藎道:「京裡豈沒人,再雇個何如。」盛希僑大笑道:「京裡人用的麼?早間李老爺,晚間王老爺,不如自己帶的小廝,還不怕席捲一空哩。」

 

  少坐一刻,簣初作揖謝過,主僕相從而歸。

 

  到家,把話一一學與奶奶,王氏甚喜。但老來念子情切,終難釋然,說道:「我這心總放不下。小福兒自這麼一點點到現在,沒離開我這樣長時間。人家盛宅有個親哥哥上京走一趟,咱家並沒個親姊熱妹可去。你兩個去盛宅時,我盤算了這半天。

 

  簣初年幼,世事經哩少,這路上我也擔心。想叫王中你走一趟,不知行的行不的。若是行的,目下就動身,好給他捎上夏天隨身衣裳。不知這路費可需多少?」王象藎略想了一想,道:「有何不行。我也素有此心,只是沒遇緣說起。盤費家裡不用預備。我把菜園的事酌度明白,三日後即便起身。家中捎什麼東西,相公寫什麼書稟,俱縫一個包封,後日黃昏來齲奶奶有什麼囑咐話兒,想好記清,後日取包封時一一對說。」事已忙迫,王象藎當下就回南園去。冰梅包了一個布包兒,說與全姑。

 

  王氏也與了小耍貨兒,說與小孩子玩耍。王象藎道:「他還不甚知玩耍哩。」接住拿的去了。

 

  及至起身前一晚,王象藎來到。王氏遞與包封,簣初道:「書俱在內。」這主母、小主人說了些囑咐與路途保重的話,王氏與了些路上吃食,王象藎自回南園。又安插了鄰家老嫗與趙大兒母子做伴的事。

 

  次晨,腳夫趕個大騾子早到。王象藎包好所餘井板底下銀子,搭上行李騎了,進南門出北門,循驛路而去。

 

  卻說王象藎此行,偏偏路上受了幾個大驚。

 

  到了宜溝驛住宿,對門店裡半夜失了火。風大火猛,那火焰斜飛在半空裡,街上喊聲如沸。這店裡客人,各要奪門而走,店主人不依,總不開門,說:「客人行李要緊,萬一開了門,救火人趁著進店,搶了行李,火滅之後,就要說我店家有了轉遞,有了藏匿,現在火不順風,我們只得靜候。真正火到咱店裡,那時開開後門,咱大家逃命,行李付之一燼,這叫『天塌壓大家』,如今爺們只要把盤費收拾好,帶在身邊。」眾客也沒的別說。少時,風覺微息,驛丞官督率救火,人多水集,竟把灼天之焰撲滅下去,只燒對門店臨街草房三間,後邊瓦房不曾沾著。這邊店內住客,一夜何曾安枕。到了四鼓,王象藎隨眾人開發店錢,拉出騾子,搭上行李,出了店門,從水灘泥灰上走過;沒一個口中不是「阿彌陀佛」四個字。

 

  一路北行,到了豐樂鎮住下。偏偏有個小偷,自牆上翻過來,磕的瓦響,店主人驚的走了。雖說分毫未動,卻又一夜不曾安寢。

 

  又一日到了褡褳店,這南頭有座龍王廟。王象藎及四個同行的,歇在飯鋪裡。吃罷飯歇息閒話,只問道:「這是什麼廟?」那鋪中掌鍋老叟道:「額血龍王廟。」又問道:「怎叫的這樣稀奇?」老者笑道:「這龍王不治水,單管伺察人。凡人心裡有陰私,打廟門前大路經過,沒有不犯病的。說起來話長。這龍王原是個上京選官的武舉,那日晚上,住在我們邯鄲縣南關裡。店鄰有個潑婦,夜間凌辱婆婆,隔牆聽的明白,合店人無不旁忿。爭乃行路之人,事不幹己,只得由他。個個掩耳,不能安寢。到了次日午後,那位武舉到了我們這褡褳店,只見天上黑雲一大片,自南邊邯鄲縣而來。這位選官的老爺對家人說:『我若是一條龍,定然把昨晚那個不孝的媳婦撾了。』話未畢,家人只見主人騰空而起,鑽到黑雲裡邊去了。這黑雲又折回南行,家人只是倉皇無措。過了一個時辰,這選官的老爺,自空中落下,說:『痛快!痛快!我把那個潑婦一把撾了。』伸手時,五個人指頭,變成五個龍的爪。家人看主人面上,全是金鱗。忽一聲道:『肚子硬著疼。」家人道:『我與老爺揉一揉就好。』忙為解開胸前衣服,不料全身都成了金鱗。立時,坐化成一條龍,又騰空而去。廟後有衣冠墓,墓前有碑。客們看看廟內神像,是照老爺原像捏塑的。」說罷哈哈大笑。行路人好奇的多,都說看一看。有三個先行,王象藎第四。就有一個道:「你們去,我看行李罷。」四人進廟裡?」了頭。看那神像,怒容,環眼,戟須,猙獰可畏。一手直指座前,座前豎一牌,飛書四個大字:「你可來了!」兩邊雷公、風婆、雲童、霓母,惱的可怕,笑的更可畏。這四個看罷出廟,到飯鋪俟餵飽騾子,一齊上鞍。曉行夜宿,結伴北行。

 

  走至內丘縣地方,天色將午,定然到南關打尖。誰知天氣漚熱的很,騾疲人汗,大家覺得難耐,急切歇處,還有十里竟不能到。忽聽雷聲殷殷,只見東北上黑雲遮了一角。那雲勢自遠而近,雷聲由小而大。田間力農人道:「東北抬的海來了!」

 

  少頃,日馭已遮,風陣直橫,排了一座黃山。眾人加鞭前奔。

 

  說時遲,那時快,風吹的沙土滿天,電光如閃紅綾,雷聲無物可狀。眾人看內丘縣是萬不能趕到的,那農人荷著鋤,行人挑了擔,這五人加上鞭子,望道旁二里遠一所古廟趕來。將及兩箭遠近,大閃一亮,通天徹地俱紅,閃過去即是雷,震天動地一聲,雨點有茶杯大。風刮的騾子強曳前行,挑擔的竹簍斜飄。

 

  唯有荷鋤的渾身流水,已先進廟。這五人到山門下的鞍來。原來此廟已古,牆垣俱無,只有後邊五間大閣,瓦退椽折露著天,前邊三間山門東倒西歪,幾根杉木大柱撐著。牽進五頭騾子,這兩搭氈穗子已是淥淥的流水。又怕牲口驚懼碰著柱子,五人不敢在此避雨,只得鑽著水簾子上閣裡來。閣內已無神像,兩邊露雨如注,東邊略完好些,已有十七八個人先到了。這一半干衣人,一半濕衣人,少不得同擠在一處。猛然一聲霹靂,也不知是降之於天,也不知是起之於地,論那九節虹霓大炮,只像一個爆竹而已。況虹霓炮之響,一點一響,再點再響,這個雷連聲大震,如塌天一般。閣以上龍吟直如馬鳴,閣以內硫磺氣撲面而來。只見那個在褡褳店不看額血龍王的人,只是就地匍匐,急往人腿下爬,嘶嘶喘喘喊道:「我改!我改!再不敢恁樣就是!再不敢恁樣就是!」鑽到王象藎腿下,抱住膝下足上之腓不放,汗流如注,混身抖顫。這大雷又打五六個,漸漸向西南而去。余聲殷殷不散,正是唐句所云「樓外殘雷怒未平」也。

 

  單說天光晴累,那荷鋤挑擔的,各自走散。這一行騎騾子客人,各踏住廟門口倒的石獅子上了牲口。惟有那個不看龍王的,再騎不上,看去像身子都是軟的。無奈兩個騾夫把他架上騾背,伏在鞍上。到內丘南關店裡,王象怠與同行三人打尖,那人倒坐椅上只是不吃。問他怎的了,那人道:「心內只想幹嘔。」過了幾日到良鄉,那人每日只喝幾口水,寸食未進。到了中夜,竟梁以「自亡」為文矣。他的同行,只得與他備棺木暫埋道旁。寫墓牌時,王象藎方知他原是個讀書秀才。

 

  不說那個不看額血龍王的人死在良鄉。且說王象葛別了路遇廝跟,各奔前程。及至進京,問了河南同鄉,逕到江米巷中州會館停了行李。僱車進了國子監,見了主人及盛宅二公子,俱各叩頭請安。盛希僑兄弟相別未久,自無家信。王象藎遞了包封,紹聞秘拆,見王氏慈母所寄手中線,不免感傷。又見巫氏所寄文袋、扇囊,冰梅所寄文履一對,簣初所寄稟帖,轉悲為喜。內附道台手書京師應買書目一紙,自留心購求。王象藎自與兩家家人寒溫。家人們私備席面管待王象藎吃酒,比之譚紹聞犒賜,盛宅二公子賞飯,更為豐美,是不用說的。

 

  這王象尊在監十餘日,不惟諸事中款,且識見明敏,並盛宅二公子也喜歡的了不的,誇道:「王中真僕儓中之至人,若為之作傳,則王子淵之便了,杜子美之阿段,舉為減色。異日他的子孫,萬不可以奴隸相視。若視為世僕,則我輩為無良。

 

  老弟當以我言為準。」紹聞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這人生有一男一女,小廝才會說話。他的女兒姻素貞靜,像一束青菜把兒。我心欲以為媳,這話我卻再說不出來,左思右想沒個法子。這女兒自幼與簣初一起兒玩耍,料簣初自無不願。家母也是肯依的,家母行常有不知便宜誰家做媳婦話頭,是探我的口氣。我母子兩人,俱是含意未發,總一個不曾說破。我心裡又想萬一成了,又怕人說良賤為婚姻,有干律例。二哥以為該怎的處呢?」盛希瑗道:「如今這女孩在家麼?簣初賢侄也到了議婚之期,走動也不便宜。」紹聞道:「正是這樣說。王中現在南園住,家中原少他不得,極想叫他回來,只為這一宗事橫在心頭,所以心中想他回來,口中再不肯叫他回來。家母之意,是與我相照的。」盛希瑗道:「擇婦者擇其賢也。大家閨秀也有不賢的。大家姑娘要不賢起來,更是沒法可使。賢弟,咱今日是弟兄一般,不妨以家事相告,料你也素知。即如家嫂,是名門世族,他本族本家進士一大堆,他偏是異樣的難講。若非家兄篤於手足,早已分崩離析。」紹聞道:「小戶人家也有好的。」盛希援道:「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即如家表兄家兩位表哥,俱是續絃於蓬蓽。二表嫂是老實人,到家表兄家,如鄉里人入城,總是處處小心。三表嫂是聰明人,他把他家裡那種種可笑規矩,看成聖賢的金科玉律;看著家母舅所傳,直以不狂為狂,總是眼裡不撮。即是所生的那個表侄,如今也是丁酉舉人,將來原可以大成。總是外甥多像舅,他秉的他外祖那一宗種氣,斷斷乎克化不了。家表兄老而惜子,惟有付之無可如何而已。」紹聞道:「我如今還有一宗事對二哥說。道台大人那是我丹徒族兄,前日說與簣初議宗親事,那女娃就在衙門裡。

 

  也不知是丹徒的甥女,或者丹徒的表侄女,再不然是道大人的妻侄女,道台不肯說破。行輩必是極合的。這一宗親事好麼?」

 

  盛希援道:「道台在府上篤於族情,合省城誰還不知哩。道台凡事謹慎,萬無妻侄女帶在衙門之理。道台雖未說破,賢弟何妨先為問明?如此說王中女兒只可作賢侄副室,賢弟怕人說良賤為婚姻有干律例,此宗事也便於行。」紹聞道:「只怕王中斷斷不依。」盛希蛋道:「你意王中不肯叫女兒作妾?」紹聞道:「不是這麼說。這王中是奴僕中一個大理學,若以他之女為我作媳,他看他與先君便成了敵手親家,不是事兒不行,是他心裡不安。說到此處,我又不忍叫他心裡受難過。」盛希瑗笑道:「這話幸而不同著家兄說。若家兄聽得道台大人議婚的話,家兄必定吆喝你,說:『婚姻有問名之禮,到了你跟前連姓也不敢問,何況問名?六禮刪了一禮。道大人以你為弟,你以道大人為官;道大人情意篤摯是丹徒縣哩譚姓家譜,你唯唯諾諾是琉璃廠印的《緒紳全書》』你說王中心裡不安,我還有一怕:萬一說成了,王中發落女兒上轎,王中若是眼硬不流出淚來,這自然順順當當娶過來;若是王中流出惜別之淚,你定然說:『且下轎回去罷,令尊捨不得你,我不難為人。』」紹聞不覺哩的大笑,盛希瑗也大笑起來。

 

  忽而盛希暖道:「說起道台大人,我忽然想起,賢弟可見昨日邱報麼?」紹聞道:「不曾見。」盛希援道:「我向東齋裡廣東蘇年兄處取來你看。」紹聞道:「不用取,啥事二哥說說罷。」盛希援道:「昨日邸報有皇上旨意:『調河南開歸驛鹽糧道譚紹衣星夜來京,陛見問話。欽此。」這兵部塘差,想早到河南。旨上有星夜二字,那快著哩。若說邸報,至少十五日才上鈔。道台大人進京,至遠不過五日。要之此時在京,也未可知。陛見另有旨意,也未可知。但不知是什麼緊事。」紹聞道:「怎的去尋著道台大人,見的一面,好問明這宗姻事。」

 

  盛希瑗道:「鄉里話!道台大人奉旨來京,定然是朝廷有極大極緊的事。你說見了議簣初親事,是九天閶闔奏黃鐘大呂之樂而雜以蟻語。若少可相見,道台大人必差人來國子監叫賢弟。若事情大了,如今出京,也未可知。或事情機密,同鄉親族迴避,也未可知。賢弟只宜靜候,不可寸離。」

 

  話猶未完,只見國子監衙役,引了一人來,說:「這就是譚老爺。」紹聞一看,乃是梅克仁。梅克仁說道:「道台大人在會館立等老爺說話,有車在門口,作速上車。交與事件,大人就要上兵部去。」盛希瑗道:「作速走,不必一齊二整。我送你出去。」

 

  送出彝倫堂大門,紹聞上車,梅克仁跨轅,說聲走時,轔轔之聲,早出大成坊,上前門外江南會館而來。

 

  有何商訂,下回自明。

 

第一四回 譚貢士籌兵煙火架 王都堂破敵普陀山

 

  卻說譚紹聞與梅克仁出了前門,逕到江南會館。原來譚紹衣已上兵部,知會勘合,定於後日早晨起身。星夜赴浙。自兵部回來,見了紹聞,說道:「賢弟呀,你我弟兄,不說套話。昨日陛見,皇上因浙江御史陳九德及裴紳奏訟日本國倭寇盤踞海島,伺隙搶奪,海民之失業與儒生之失職者,潛為依附,出沒不常。皇上特授我以浙江左布政使,命我以備寇、禦敵、輯民三大事,與總兵俞大猷、湯克寬文武協恭,共綏地方。我想賢弟雖現在京師肄業,將來功名,尚在未定之間。我現今隻身孤往,內邊沒個至親幫手。賢弟正年壯,若肯隨我去,效得一點功勞,建得一點勳業,我昨日已奏准皇上,許我密摺奏聞。將來賢弟可以得個官職,為報答國恩之階,為恢宏家聲之計。賢弟肯去麼?」紹聞道:「為人臣者報國恩,為人子者振家聲,此丈夫事也。愚弟受哥大人栽培,自願多聆教益,或備筆札之需,或效奔走之勞,唯哥大人之命是從。」譚紹衣道:「我來時,已將衙門家口搬了,移在當日碧草軒內。吩咐祥符縣,已交銀一千五百兩與買主,仍歸為譚氏舊產。我卸了事,已面見嬸太太,將賢弟隨我到浙之意稟明。老太太極喜歡。至於賢侄讀書一事,已將衙門衛先生移在西書房教書,衙門你兩個侄子,與簣初他們兄弟三人,一處唸書。署我的道印,是開封府陳太守同年,他自會料理,再不用你掛心。打掃碧草軒,安頓家眷,已吩咐祥符典史,也無須對你說的。你京裡事,只用你跟的我走,少什麼路上再置。跟你的幾個人?」紹聞道:「三人。」

 

  譚紹衣道:「那個中用些?」紹聞道:「才從家裡來的叫王中,是頭一個中用的,但他微有家計縈心。」梅克仁插口道:「這人小的是知道的,老太爺重用的人,極會料理事體。」紹聞道:「那兩個是粗笨人,趕車、造廚而已。」譚紹衣道:「賢弟今晚進城,把行李包裹了,寫就家信。我也寫兩封書,一封家信,一封與開封府,就叫老太爺重用的那人帶回。與他三十兩銀作盤費,叫他管兩院的事。那兩個粗笨人,帶在衙門裡。

 

  要知道衙門內,用粗笨的最好。要說衙門中耍精明的,天下有真聰明人而肯跟官的麼?人做了官,便是人哄的人,越聰明越哄的很。你回監中去,托同堂諸生遞一張隨兄赴浙江藩署的呈字。要來清去明,雖小事亦當如此。那是國家太學,不管俗下如何看,我輩應當敬重。」說畢譚紹聞要走,梅克仁道:「車今晚不必出城,就餵在國子監門外,是包就的車,明日一早來外城,後日起身。」

 

  譚紹聞回的監來,見盛希瑗一五一十說明。舊合新離,未免愴然。盛希瑗道:「京師勢利之交,那離別本無真苦。道誼之交,離況委實難當。一別之後,有終身不再晤者,有度其永別而一會、再會、三會者,後且有性命身家之托。如我輩離別,脈脈然貌不甚瘁而神自傷。但能如此亦鮮矣。」兩碟鹹萊,一壺酸酒,直說了半夜方才就枕。紹聞尤覺難為情者,只手寫數字與婁兵部厚存,匆匆不及面別。

 

  次早出城,盛希瑗送至胡同口,包車裝了行李,另僱車坐了。紹聞走了大半里,家人說:「盛老爺還在胡同口站著哩。」

 

  夫是之謂朋友之真送,以目送,以神送也。

 

  且略朋友真情。再說譚紹聞率領王象藎三人,見了新藩台,行了家人禮。譚紹衣細看王象藎,老成練達之狀現於顏面,直中又帶戇氣,心中甚為器重,說道:「你是自幼伺候老太爺的?」王象藎道:「是。」譚紹衣道:「我如今出了河南驛鹽糧道衙門,把家口住在碧草軒內。那碧草軒,我已交銀一千五百兩贖回來,還是咱譚家故物。」王象藎不禁眼酸,忙低下頭來,不被人看到。「你回去,把兩院家事都交與你照管,夜間兩院之門戶,幼年小相公之出入,你俱膺心。我有諭帖與少爺們,你帶回去。給你銀五十兩,盤費在內。我明日起身赴浙江,你明日雇包程騾子回河南——」話猶未完,梅克仁來說:「兵部宋老爺來拜。」打斷話頭。後不再續。

 

  新藩會了宋少司馬,獻茗敘闊,告辭而去。新藩就坐車,把京官該稟別的,該辭行的,該謝酒的,應酬至日入定更時,方回會館。

 

  這王象藎已將包程騾子雇下。次早五更起來,裝完行李,騾夫候行。譚紹衣兩兄弟洗臉吃點心,王象藎來稟起身,磕了頭。新藩站起來,兩手貼胸,肅然起敬道:「回家稟老太太安。」

 

  王象藎見譚紹衣這個至誠至敬光景,心中暗道:「大人果是個內外如一心貌相符的人,不是口頭謙、臉上恭那種浮薄氣象。

 

  大相公跟的去,自然再無可憂之事。」把一向掛牽少主人心腸,鬆了八分。緣王象藎不識字之學問,乃自閱歷中來。出的會館,騎上騾子,十二天進省,斷乎不誤一刻。

 

  卻說譚紹衣看的王象藎走訖,梅克仁安頓馱轎車輛,俱集江南會館門口,等候起身。這京都上任官員榮華光彩,看官已屬司空見慣,自不必說的。

 

  單說水陸驛郵歷盡,到了浙江,上任蒞事。那些稟見督撫,拜會右布政使同寅,以及桌司、道台、學使、首鎮互相往來儀注,自是常例,不必詳述。

 

  因皇上有文武協恭備倭特旨,總兵俞大猷、湯克寬與左布政譚紹衣,彼此相商戰守事宜。譚新藩使譚紹聞往來於二總兵之間。二鎮台以為藩台乃弟、河南副榜,杯酒言歡,聯為兄弟。

 

  譚紹聞住在海口集市——約有五百戶人家——一個定海寺內。

 

  攜定四五個家人,六名衛役。看是閒散位置,卻是海汛之意,以便藩司衙門音信。

 

  將近冬月,譚紹聞吩咐,明年新正元宵節,要在定海寺門前放煙火架,請本省最好的煙火匠來問話。請的煙火匠到了,見譚紹聞叩頭,說道:「這煙火架有幾百樣做法,老爺要怎的做法呢?吩咐下來,好買材料,購紙張。要幾萬炮,幾萬笴子火箭,幾萬筒花,幾萬走毒子,幾萬地雷子,幾萬明燈子,宗宗不誤。」紹聞道:「都是什麼故事?」煙火匠道:「伺候官場的故事,第一宗是『天下太平』,硫磺字,玉皇駕前長五丈、寬一丈一幅長條,上寫四個碾盤大字『天下太平』,第二宗是『皇王有道』,上坐一位皇帝,兩邊文武站班,上邊橫卜幅長五丈、寬一丈一幅橫幅,寫碾盤大字『皇王有道』,第三宗是『福祿壽三星共照』,第四宗是『萬國來朝』,第五宗是『文官拜相』,第六宗是『武將封侯』,其餘『日月合壁』,『五星聯珠』,『雙鳳朝陽』,『二龍戲珠』,『海市蜃樓』,『回回獻寶』,『麒麟送子』,『獅子滾繡球』,無論什麼『八仙過海』,『二仙傳道』,『東方朔偷桃』,『童子拜觀音』,『劉智遠看瓜』,『李三娘推磨』,『張生戲鶯鶯』,『呂布戲貂蟬』,『敬德洗馬』,『單雄信奪塑』,『華容道擋曹』,『張飛喝斷當陽橋』,『張果老倒騎驢』,『呂純陽醉扶柳樹精』,『韓湘子化妻成仙』,『費長房入壺』,『月明和尚度柳翠』,『孫悟空跳出五行山』,『陳摶老祖大睡覺』,『老子騎牛過函谷』,『哪叱下海』,『周處斬蚊』,『楊香打虎』,『羅漢降龍』,『王蓋之愛鵝』,『蘇屬國牧羊』,『莊子蝴蝶夢』,『八戒蜘蛛精』,可喜的『張仙打狗』,可笑的『和尚變驢』,記也記不清,說也說不完。等小的們細細開個單子,老爺點那一樣兒,小的就做那一樣兒。要叫人遠看,多加火箭,燒他的衣裳,解不開紐子,松不了帶鉤;要叫人近看,多加上幾筒花,他們得細細看。總之要幾個走毒子,燒不了人,算不了好煙火。」譚紹聞道:「什麼叫做走毒子?」煙火匠道:「火箭不加笴子就是走毒子。落到人身上越跑越厲害,趁著他的衣裳上張著風兒,一發滾著燒。走毒子加上笴子就是火箭,射到人身上,如木匠的鑽一般,鑽透衣裳再鑽肉。」譚紹道:「煙火有兩軍交戰的故事沒有?」匠人道:「有有有。旱地裡戰,有『炮打襄陽』。」

 

  紹聞搖頭道:「不要這,不要這。」匠人又道:「水上戰,有『火燒戰船』,」紹聞道:「這個好!這個好!你說。」匠人道:「曹操下武昌有七十二隻戰船。這煙火要做諸葛孔明壇上祭風。做兒只小船兒是黃蓋放火。黃蓋般上放了火老鴉,撒了火箭,一齊發威。這黃蓋船與曹操船兒有一根繩兒,穿了一個烘藥馬子。馬子下帶一個將軍,手執一把刀,烘藥走到曹船,一刀把曹操頭砍下。又有一個馬子帶一個將軍,到許褚船上殺許褚,到張遼船上殺張遼。這兩個將軍,還用烘藥馬子帶回來,到孔明七星壇上獻功。那七盞燈是硫磺配的藥,可以明多半更月七十二隻曹船,這邊火箭亂射,射中曹船的消息兒用船上俱裝的是炮,一齊幾萬炮亂響,響的船俱粉碎,齊騰火焰,登時紅灰滿地。這七星壇上披髮仗劍的孔明,機兒燒斷,還要慢慢的退入軍帳。」紹聞道:「這個好,這個好。你們開上單子來我點。這『皇王有道』『天下太平』『火燒戰船』是一定要的。中間大故事我再檢上五六宗,那小故事,你們揀手熟的、消息活動的隨意做。該多少火硝硫磺,得多少紙張,你們算明,開上單子來,好發銀子。總之,多做下幾十萬、幾百萬火箭,越多越好。一個走毒子不要。」匠人道:、「這先得成千斤白礬。」

 

  紹聞道:「做什麼?」匠人道:「紙上加礬就不帶火。」紹聞道:「一分白礬不用,正要紙上帶火。」

 

  次日,匠人開來單子。開了火硝、硫磺幾萬斤,炮紙幾萬刀,葦蓮蒿莖幾萬捆。紹聞發了銀兩,在定海寺開了作坊,做將起來。

 

  俞總兵聞報,發來「小心火燭,如違重究」告條。湯鎮台也發來「火藥重地,兵丁巡綽」告條。紹聞道:「元宵煙火架,原是民間賽神小事,不必粘貼告條。」煙火匠自行製造,紹聞每日走看一回。

 

  忽一日有個省城信息,說皇上命山東巡撫、都御史王舒提督浙江軍務,星速到任。到任之後,上了一本,說「浙人柔脆,不任戰事,請假臣以事權,誅賞得以便宜行事」。又夾片奏「浙人徐海,潛居日本,其有寵姬王翠翹,不肯背棄中國,可以計誘,俾其反正。懇賜重地賚以招徠之」,又奏「閩人林參,私通日本,自號刺達總管,擅造艅艎,勾連倭寇入港作亂」等事。

 

  奉旨:「浙江備倭諸務,一切俱准王舒便宜行事。欽此。」

 

  卻說王都憲舒,行文濱海一帶府縣,各鎮汛營伍,「演習武藝,爽刷鎧冑,安頓火藥炮位,以防倭寇。」嚴飭各海口,「勿使漢人潛入日本,勾引倭匪,得以突入中土,虔劉我士民,搶劫我倉庫。」「如有行伍兵丁,鋁胄黝銹,槍刀弓矢生疏者,該總戎、參、游,按兵法治罪。海口疏防,俾莠民積匪得以潛逸外國,藏匿巨島,俟俘獲之日,嚴訊洋海之人,的系自某口潛遯,即將管司某口員弁,究治失察之罪,與私縱同科。」嚴牌飛郵,未及三日,忽報倭寇犯台州府,以及黃巖、象山、定海各郡邑。警報一日三至。王都憲即傳左布政使譚紹衣,同往禦寇。共帶了五千營兵,並游擊、守、把等官,星夜進發。飛檄兩路總兵俞大猷、湯克寬,俱到定海寺取齊,協力殺賊;義卻說譚紹衣在路上,接到譚紹聞所遣飛走報人投稟,報倭寇蹤跡及潛引線索,訪明寇媒在台州府則東洋口之徐萬寧,黃巖則荻葦港之魯伯醇,像山則望島崖之王資、錢亞亨,定海則城內龍神巷中間、院中有大椿樹為記,其人是考退黜生馮應昂。

 

  並報定海寺所做火箭,共九百萬笴有奇,預備克敵之用。譚紹衣即持書面稟王都憲,說道:「這是卑職一位堂弟,名叫譚紹聞,卑職差他駐定海寺,暗訪寇媒居住何村何鎮,院落有何記號,以便預為剪除。火藥箭矢,是他私為創造以備火攻者。」

 

  王都憲大喜道:「老先生奉命備倭,密為安頓於不知不覺間,今制敵有恃。令弟是何功名?」譚紹衣道:「河南副榜。」王都憲道:「膚公大蕆,當列首薦。」譚紹衣道:「總托皇上洪福。」飛牌濱海府縣,將附敵之馮應昂等拘訊。

 

  到了定海寺,譚紹衣率領譚紹聞進見,跪呈兩捆火箭。只見每捆二百笴,箭頭排積圓捆,笴尾細處,則以稻草填墊捆來,兩頭勻稱,其形如枕,上有一根麻綆,可以胯在肩上,輕而不勞。王都憲大喜道:「此火攻奇策,端的可賴。」回顧譚紹衣:「此系何項?」譚紹衣道:「卑職捐備。向無此例,不敢動帑。」王都憲道:「火攻大濟,當予奏銷。」即傳令營伍到寺受箭。譚紹聞點名散給,領箭者以肩受之,雁行而來,魚貫而去。

 

  嗣後俞大猷兵到,如此領法,湯克寬兵到,也如此領法。只散去一半,余還貯廟。

 

  於是大兵傍海而陳。斷卻寇媒,倭寇無所適從,遙見旗旌,遂駕刺達總管林參所造艅艎,前來迎戰。及近岸,倭寇袒胸露乳,手執大刀闊斧長矛銳剚,飛也似奔來。這邊火箭齊發,著胸者炙肉,著衣者燒身,著篷者火焰隨起,入艙者逢物而燃。

 

  且出其不備,目不及瞬,手不能格。一隻艅艎雖大,除火箭落水者不計,頃刻已矢集如蝟,如何能支持得住?到了日落,直是星宿海中漂著幾攢祝融峰,冉冉沒訖。那些後到的艅艎,以船碰船,都著了藥兒。王都憲傳下令去,火箭要珍惜,不可隨手輕放。

 

  那日本國殘軍敗將,齊要尋島避火。看那篙工舵師,論他的櫓,猶似劉向閣中太乙杖,論他的船,也似蔡邕案上焦尾琴。

 

  俱駕在普陀山根,希保島上的山寨。王都憲夜諭俞大猷、湯克寬,駕水師艨艟,逕往相攻。這兩位總兵傳令放起火箭,草木棚廬只落得可憐一炬。那燒死而焦頭爛額者不計,余共斬首二百五十三級,生獲三百四十三人。

 

  中國這一番大捷,日本這一場大敗,王都憲題奏上去,詳述倭寇跳梁之橫,浙江被劫之慘,俞、湯二總兵統兵之盛,譚紹聞一書生設計之奇,定海寺火箭幾萬支,為向來韜鈐所未載。

 

  詳詳悉悉,原原委委,都寫在奏章之上。嘉靖皇上覽之,大為欣喜,乃旨諭內閣:「這所奏殲賊情形,如目親睹。譚紹聞著來京引見,問話來說。欽此。」

 

  王都憲奏疏原委,下回找敘。

 

第一五回 譚紹聞面君得恩旨 盛希瑗餞友贈良言

 

  卻說王都憲舒,協同文員則左布政使譚紹衣,及彼堂弟河南副榜譚紹聞,武將則總兵俞大猷、湯克寬,及麾下參、游、守、把等弁,用火箭之法,焚燬了閩匪林參所私造艅艎,全殲普陀山賊匪數十起,攻佔普陀山寨賊巢,斬首、縛背各有成數。

 

  大功克立,理宜奏聞。乃交與管章疏的幕友擬本。書辦繕寫畢,九聲連珠炮響,望北九叩,拜了本章。繼奏官騎上驛馬,日行六百里,到了京師。交與通政司衙門,送呈大內。嘉靖皇上展折詳看,只見上面寫著:巡撫浙江等處地方都御史提督軍務臣王舒謹奏,為倭寇犯順,奉敕剪剿,大功首捷,詳陳火攻事。竊以日本國本系海外僻隅,向來頗知臣服,歲歲貢納方物,附洋即帶番貨。天朝設有市舶司,掌之司監。蓋恐中國人欺其愚笨,利其贏餘,必有肆凌侮侵漁之智者,或至失祖宗柔遠之美意。此市舶司之設,所以為至善也。自中國有私奔其國者,而海隅遂為之不寧。日本納貢,一歲遞至,例以先至後至為準,售貨分其乘除,宴坐判其首次。嘉靖二年先至者,日本國左京兆大夫內藝興與所攜之僧宗設也;後至者,則其國右京兆大夫高貢與所攜之憎瑞佐也。照例辦來,何至啟釁?乃因鄞縣積匪宋素卿,固私投日本者,洋海歸於寧波,代僧瑞佐行賄市舶司太監,售貨不分先後,而嘉賓堂之宴會座次,以高貢為首,內藝興為次。舊例不守,倭人遂以爭座位自相戕殺。宋素卿私以刀劍助瑞佐,致毀堂劫庫,殺備倭都指揮之案起矣。貢寶獻琛之國,自此成伺隙乖釁之邦,此台州、象山、黃巖、定海諸郡縣,今歲之所以不寧也。

 

  臣巡撫山東,奉詔剪寇輯民,阜夜來浙,日與奉旨備倭之左布政臣譚紹衣協心共濟。譚紹衣前三月早至,密遣伊弟河南丁酉副榜譚紹聞,潛居寧波之定海寺,訪確私投外國之徐萬寧、王資、錢亞亨、魯伯醇及考退黠生馮應昂等線索。臣以此等猾賊狡誘外寇,流毒桑梓,貽禍國家,萬難久稽顯戮,已恭請王命誅死。既絕寇媒,乃斷賊線。當即與左布政譚紹衣,協同總兵官俞大猷、湯克寬,進駐定海寺禦敵。副榜譚紹聞復畫火攻之策,以其自製火箭九百萬笴獻軍前。設法之奇,為向來韜鈐所未載。緣箭輕易攜,點放應手,較之虹霓炮便宜多多。臣等遂納其議。恰遇普陀山倭寇數十起,駕閩奸林參私造艅艎海船二十餘艘來犯,臣營伺其及岸半渡,出其不意,點放火箭,一時俱發,一時遞發。賊人救火,揉衣撒棚,愈翻愈熾,登時艅艎自焚,賊寇落水滾火者不計其數。間有未焚之船,搖櫓擺舵,逕投普陀山,還保山寨。臣夜諭兩總兵以水師艨艟尾追,夜半抵山,照前燃放火箭,山上山下登時一片火海,寇賊茅棚席窩,一時俱焚。兩總兵乘勝進殺,直搗賊巢。黎明搜剔俱荊查倭賊痍傷,共斬首二百五十三級,俘獲三百四十三人。凡系日本面貌,暫拘繫寧波,俟皇命栽奪。凡面龐聲音有似閩浙者,一體解省嚴訊,以窮其通倭種類。以上此役殲賊情形,合當奏聞。

 

  至河南丁酉科副榜譚紹聞;密訪通倭姓名,秘造火箭,功莫大焉,當列首薦。其可否引見之處,天恩出自聖裁。臣臨疏無任感恩依戀之至。內閣奉御批:「這所奏殲敵情形,如目親睹。鹵獲日本國倭人,仍按前諭,寇酋即行正法沉屍;脅從誨以禮義放還,重犯則與寇酋同。王舒、譚紹衣、俞大猷、湯克寬各加一級優敘。譚紹聞著兵部引見,問話來說。欽此。」

 

  再說譚紹衣奉王都憲之委料理善後。除倭寇不經之邑不用稽查,余凡倭寇搶劫所到,先盤倉庫。有全行搶去者,有劫庫而遺倉者,有搶劫十分之七八者,亦有劈門扭鎖而大兵忽至,聞風即遁者。各造冊申詳撫台,咨部,以便造報倉庫底稿,另立規程。次則賑恤人民,按次照倭寇所及鄉邑,或被戕殺,或被格傷,或子女被虜,或積聚被奪,各按受害之輕重,予以賑恤,給發幫項。以上俱是譚紹聞總管,濱海土民,無不感頌。

 

  辦完回署,忽而部咨到剩撫院轉行布政司,乃是行取河南丁酉科副榜譚紹聞赴部引見。這譚紹衣即率譚紹聞謁見王舒。自具年貌、籍貫、祖、父、履歷呈子到院。王撫台依浙江寧波府定海寺事實,撮四句二十字的看語:「密訪通倭逆賊,復籌火攻良策,膚公首捷,端由碩畫。」書辦裝封文袋,發於譚紹聞收執。

 

  譚紹衣那肯少緩,即備裝給贐,跟隨管家梅克仁,長隨胡以正,原帶河南小廝二人,水舟陸車,送進北京。仍到江米巷中州會館歇腳。次早即往國子監拜屈希瑗。苦莫苦於離別,樂莫樂於不意之重逢。這二人之繾倦,何用細述。盛希瑗留了早飯,譚紹聞要去,盛希瑗也隨的出監。一同拜過婁厚存,同往會館,辦理引見事體。懇過同鄉,取具印結,投在兵部。

 

  這譚紹聞,論副榜該是禮部的事,論選官該是吏部的事,因以軍功引見該是兵部的事,此例甚奇。那兵部當該書辦,覺得奇貨可居,豈不是八十媽媽,休誤了上門生意?因此這不合例,那不合例,刁難一個萬死。婁厚存雖幾次面諭,書辦仍自口是心非。看官試想,文副貢叫兵部引見,向本無例,銀子不到書辦手,如何能合朝廷的例?這譚紹聞如今已經過交戰殺人的事體,胸中也添了膽氣,就有幾分動火。盛希瑗幾番勸解說:「部裡書辦們,成事不足,壞事有餘;之不武,不勝為笑。這是書辦們十六字心傳,他仗的就是這。」譚紹聞則仗著欽取,只是不依。盛希瑗遂偷墊了二百四十兩,塞到書辦袖裡。次日書辦就送信說,明日早晨引見。書辦心裡想,是譚紹聞通了竅;譚紹聞心裡想,是書辦轉了環;惟有盛希瑗心裡暗笑:「此乃家兄之力也。」

 

  到了次日,兵部武選司引見。跪在御前,念起履歷:「譚紹聞年三十五歲,河南丁酉科副榜。因隨任委辦防禦倭寇,密訪通倭逆賊得實,秘籌火具克敵制勝今奉皇上恩旨陛見。」聲音高亮,機務明白。嘉靖皇上略垂詢了幾句,天顏甚喜;但定目細看,並非武將,卻是文臣,乃降旨以浙閩濱海知縣用,隨帶軍功加二級。引見雖是夏官,旨意應下吏部。恰好黃巖縣知縣開缺,吏部遵即用例,選了黃巖。

 

  譚紹聞領憑赴任,心裡想探望母親。盛希瑗也想譚紹聞途經祥符,家書之外,帶些口信,便慫恿投呈吏部,以修墓告假一月。吏部收呈公議,以黃巖方被倭騷,黎民正待安輯,難以准假。書辦送批到會館。若非銓曹有實心辦事之員,不曾公議,書辦還要舞文批准,以作索賄之計。盛希瑗仍疑不曾賄囑之過,不匆那書辦若遇見實心做官的,也就毫無權柄。譚紹聞卻有目睹黃巖凋敝,難以辦理之意。書辦道:「這卻有法子。晚生以老爺與藩司公雖是丹徒祥符隔省,只說誼屬兄弟,近在期功,這便有個迴避例子。不過一兩個雙單月,另選好地方何如?」

 

  譚紹聞初任,正靠藩司有個族誼,如何肯呢。口中不敢多說,只說:「黃巖既已走過,不敢另叨天恩。」那書辦見是開交的話,譚紹聞賞了送呈批小廝大錢五百文,書辦代謝去訖。

 

  以下便是我訂息銀添官箱,人受薦金送長隨,拉縴的與門上二爺,商量八扣九扣的話。做針工的,想承攬新官這一宗冬裘夏葛的大活。當小的。想挨擦新官這一宗斟酒捧茶的輕差。

 

  幸而紹聞幼違庭訓,曾經過幾番大挫折,此中有了閱歷的學問,不肯自蹈新官的惡套。卻有一宗錯聽的笑話兒,不妨略述一番,以為看官解悶。

 

  一日梅克仁從前門上過,見一擔新桃,一百錢買了十個,帶回會館洗了,擺在盤內,叫主人與盛二公嘗新。二人吃著,甜脆可口,盛希瑗道:「這桃甚好。」紹聞道:「這裡桃小,太貴,不如咱祥符,桃價兒賤些。」恰恰看會館的張美從窗外經過,遂送信與王媒婆。次日,王媒婆來了,張美引著與譚紹聞磕頭。譚紹聞問其所以,媒婆道:「聽說老爺要尋一房太太哩,小女人情願效勞,包管好就是。」紹聞茫無以應。盛希瑗道:「你是媒婆,你說來由,你怎的知道這位老爺要娶妾?」

 

  王媒婆指張美道:「張二爺送的信。」紹聞道:「你有何來由叫他來?」張美道:「前日小的在窗子外邊過,聽老爺與盛老爺說,這京裡討小,價兒太貴,不如河南討價兒賤些。小的想老爺如今就上浙江,不走河南,不如討個到船上便宜些,何論貴不貴。」紹聞還不甚解。希瑗明白了,笑個狻猊大張口,說:「那是我們吃桃,譚老爺說這桃小,價兒且貴,不如我們那裡,一個錢買兩三個桃,京裡一個桃,就是十個錢。與娶妾何干?」張美笑道:「我是討喜錢討慣了,所以錯聽。」一男一女笑的去了。走到甬道上,媒婆道:「老爺們想小老婆想的會瘋,張二爺想老官板想的會聾。」張美把媒婆肩上拍了一把,說:「王大娘想這宗彩錢,想的腳也會腫。」二人大笑,出了會館。這譚盛二公,在屋內還笑個不祝閒言不表。單說譚紹聞上任,這拜別當日鄉試主考,須得有個程儀。副榜雖非主考屬意門生,然到做官之日,不謁恩師,自己默嫌忘本;主司今日,也覺是個門前桃李,賜之酒食,贈以對聯,也是極得意的。這留別同鄉縉紳,酒宴筆帕往來也是不能免的,州縣借朝貴為異日之照應,朝貴借州縣為當下之小補。這一切雜用,俱是盛希瑗換的黃金,以資開銷。

 

  諸事已畢,盛希瑗於紹聞臨行前夕,備了一桌酒餞行。只此二人,別無陪客。三五杯後,希瑗方開了口,說道:「賢弟今日做官了,我有幾句話,要向賢弟說。我今日餞行,不似北京城中官場內酒席,以遊戲征逐為排場;仁者贈人以言,方謂之真朋友。俗語說,知縣是父母官。請想世上人的稱呼,有稱人以爺者,有稱人以公者,有稱人以伯叔者,有稱人以弟兄者,從未聞有稱人以爹娘者。獨知縣,則人稱百姓之父母。第一句要緊話,為爹娘的饞極了,休吃兒女的肉,喝兒女的血。即如今日做官的,動說某處是美缺,某處是醜缺,某處是明缺,某處是暗缺;不說沖、繁、疲、難,單講美、丑、明、暗。一心是錢,天下還得有個好官麼?其尤甚者,說某缺一年可以有幾『方』,某缺一年可以有幾『撇頭』。方者似減筆萬字,撇頭者千字頭上一撇兒。以萬為方,宋時已有之,今則為官場中不知羞的排場話。官場中『儀禮』一部,是三千兩,『毛詩』一部,是三百兩,稱『師』者,是二千五百兩,稱『族』者,是五百兩。不惟談之口頭,竟且形之筆札。以此為官,不盜國帑,不啖民脂,何以填項?究之,身敗名裂,一個大錢也落不祝即令落在手頭,傳之子孫,也不過徒供嫖賭之資,不能設想,如此家風可以出好子孫。到頭只落得對子一副,說是『須知天有眼,枉叫地無皮』,圖什麼哩?做了官,人只知第一不可聽信衙役,這話誰都曉哩,又須知不可過信長隨。衙役,大堂之長隨;長隨,宅門之衙役。他們吃冷燕窩碗底的海參,穿時樣京靴,摹本元色緞子,除了帽子不像官,享用不亞於官,卻甘垂手而立稱爺爺,彎腰低頭說話叫太太,他何所圖?不過錢上取齊罷了。這關防宅門一著不可等閒。要之也不中用。宅門以內濫賭,出了外邊惡嫖。總不如你家王中做門上,自會沒事。那做官請幕友也是最難的事。第一等的是通《五經》、《四書》,熟二十一史,而又諳於律例,人品自會端正,文移自會清順、暢曉,然著實是百不獲一的。下一等幕友,比比皆是,托他個書札,他便是『春光曉霽,花柳爭妍。」『稔維老寅台長兄先生,循聲遠著,指日高擢,可預卜其不次也。額賀,額賀』云云。俗氣厭人,卻又顧不得改,又不好意思說它不通。這是一宗大難事。托他辦一宗告示稿,他便是『特授黃巖縣正堂加八級記錄十次譚,為嚴禁事。。本縣出言如箭,執法如山,或被訪聞,或被告發,噬臍何及,勿謂本縣言之不預也。』諸如此類。試想百姓尚不認的字,如何懂的『噬臍』文意?告示者,叫百姓們明白的意思,就該婦孺可曉,套言不陳。何故單單叫八股秀才讀《盤庚》上下篇?這宗幕友,是最難處置的,他謀館不成,吃大米干飯,挖半截鴨蛋,箸頭兒戳豆腐乳;得了西席,就不飲煤火茶,不吃柴火飯,炭火煨銅壺,罵廚子,打丑門役,七八個人伺候不下。將欲攆出去,他與上司有連手,又與上司幕友是親戚,咱又不敢;少不得由他吆喝官府,裝主文的架子身份。別的且不說,只這大巳牌時,他還錦被蒙頭不曾醒來;每日吸著踩倒跟的籐鞋,把人都厭惡死了。他反說他那是幽閒貞靜之貌。衙門中,第一以不抹牌、不唱堂戲為高,先消了那一等俗氣幕友半個厭氣光景。還有一等人,理學嘴銀錢心,賢弟尤宜察之。賢弟審問官司,也要有一定的拿手,只以親、義、序、別、信為經,以孝友、睦姻、任恤為緯,不拘什麼戶婚田產,再不會大錯,也就再不得錯。我雖不曾做官,我家母舅家,一位族間外祖,做過汾州府太守,常說他的做官之法,只六個字:『三綱正,萬方靖。』我之所贈,我之所送,盡此矣。」

 

  譚紹聞起身謝教,直磕下頭去。車輛已齊,新官起身,朋友握手,深情無既。一拱而別。

 

  譚紹聞到張家灣,梅克仁覓飛沙船一隻,太平船一隻,行李皮箱早已裝妥,單等下車登舟。

 

  過通州,抵天津,泊在老君堂邊。一條黃布旗,上寫「奉旨特授黃巖縣正堂」大字,飄在半空中。雖比閣部台館督撫藩臬的旗,官職大次,要之以一副車而蒙殊恩,上邊寫「奉旨特授」四個橫字,卻也體面威風之至。

 

  順風開舟。過武城,入子游飼,看牛刀所、割雞處。過魚台,考魯隱公矢魚於棠。過微子湖,問微山殷姓三百家。過露筋祠,讀米元章碑。過平山堂,憑弔歐陽文忠公遺跡。過焦山,尋《瘞鶴銘》古拓。過金山,求郭青囊葬處。過姑蘇,登虎丘山,坐千人石。又五百里,到了武林。回思夷門,雲樹渺渺,朗吟宋人詩句「直把杭州作汴州』,以寄倚閭之思。

 

  進的省城,先見了兄藩台大人。次謁撫台,謁道、府。又討閒出了湧金門,游了半日西湖,這蘇公堤、林和靖孤山,尤為屬意。

 

  次日上黃巖去。路過定海寺,寺僧捧茗謁見。檢查用《千字文》所編字號,火箭已失去十分之二,方歎當日造此火箭時,幸而是家兄捐備,若動官帑,豈不是官守自盜?甚矣,作官之難。因叫黃巖來接,衙役又搬了幾捆,在寺門前放了數百笴,以寄舊日破敵之快。仍回僧捨,判了封皮,貼在存貯火箭廟門。

 

  用了飯,逕上黃巖而去。

 

  這新官上任的儀注,處處皆然,眾人曾見,諸如拜恩、拜英拜客、謁廟,那傘扇旗幟之飄揚,敲鑼傳呼之聲音,不必曲狀。但好官則溫厚和平,不改儒素舊風;俗吏則趾高氣揚,顯出光棍排常此中分流別派,只在神氣微茫之間,早不出奸胥猾吏瞧料,亦跑不掉飽於閱歷者的眼睛。這譚紹聞是浮浪場中閱歷罄盡,艱窘界上魔難飽嘗,所以今日做官,蒞任之初,尚能飭雅度而免俗態,並無驕傲凌礫可笑處見於眉睫唇吻之間。嗚呼!譚孝移可以瞑目矣。

 

  正是:

 

  莫道我是官,許眾冷眼看;

  分派歸何處,人心鏡一般。

 

第一六回 譚念修愛母偎病榻 王象藎擇婿得東床

 

  卻說譚紹聞上了任,與前令交代。那前令是個積慣猾吏,看新令是個書愚初任,一凡經手錢糧倉庫諸有虧欠之處,但糊塗牽拉,搭配找補,想著顴頇結局,圖三兩千金入囊。這譚紹聞原是正經人家子弟,浮浪時耗過大鈔,一旦改邪歸正,又遇見兄藩台是個輕財重義的手段,面軟心慈,也曉的前令瞞哄,曲為包涵,希圖斬截。爭乃前令刻薄貪漁,向來得罪於一縣之士民胥吏。這書辦們,或是面稟,說某項欺瞞多少。或是帳稿,開某項折損若干。舊令便要鎖拿書辦,說他們捨舊媚新。這書辦那裡肯服。本來「三個將軍抬不動一個理字』,舊令只得又認些須。支吾遷延,;已將愈限,上憲催督新令具結。到無可再緩之時,舊令徑過官署,面懇寬收,以全寅好。譚紹聞只得認了一半,草率結局。

 

  舊令解韜脫樊而去,譚紹聞方得振起精神做官。留心體察衙役,沒有一個不持票殃民;稽查書辦,沒有一個不舞文枉法;上台照拂,無非漁利之計;紳士綢纓,不免陽鱎之憎。作了一年官,只覺握印垂綬,沒一樣不是作難的,沒一宗不是擔心的。

 

  這宅門以內,笨的不中用,精的要哄官。想來想去,還是王象藎好,不如差人回祥符叫王象藎。於是寫了一封母親安稟,並簣初讀書以及家間瑣屑事務的書。一張諭帖,諭王象薦來黃巖幫辦事體。外有程嵩淑、張類村、孔耘軒候安書啟,盛希僑、張正心、閻仲端的問好信札。包了一個包封。又購了些浙江土物,自己家裡是五鳳冠一頂,七事荷包霞帔一領,上奉萱堂;綢緞為巫氏、冰梅衣服;書冊是簣初的覽誦;竹木奇巧是用威的耍貨;首帕,手巾,香囊,扇袋,梳蓖,是使婢們的人事;靴帽圍帶等件,是僕廝輩的犒賞。外特寄王象藎一個包袱,針線縫了,內中是趙大兒、全姑、孩子的東西。揀了兩個走過河南的能幹衙役,給發路費,擇日起身,逕投河南而來。

 

  等了兩個月不見回來,紹聞有些焦急,白日辦事,夜間縈心。忽一日兩個衙役回署叩頭,不見王象藎,內心已自不安。

 

  衙役呈書,封皮不見「平安」二字,心中又是一驚。急忙拆看,乃是兒子稟帖,密排小字,寫個滿紙。及看到「老太太思念父親,漸成大玻父親可否回來,官方事務,兒所不諳,不敢妄為置說。要之,老太太年事已高,總以回家為妥』,徐元直方寸亂了。至於「王中辦理家務,委的萬難分身,今紹聞看來,已非急務,且自由他。

 

  次日,即便上剩先謁見兄藩台大人,呈上家書。大人看了,開口便道:「去年兄接家眷到浙江,俱言嬸太太安好。不料此時忽患病症,這事賢弟該請終養。天下為父母的,到老來有病時,只要兒子不要官,且後悔叫兒子做官。假如有幾個兒子,或做官或不做官,都想叫在病榻前。齊做了官,還恐怕來的不齊。即有不孝之子,到這時候,也只論子不子,不論孝不孝了。你如今身在浙江,嬸太太卻夜夜見你哩。」紹衣說到天性至處,這人人不異的親心,譚紹聞不禁鳴嗚咽咽,流淚滿面。

 

  譚紹衣道:「不必灑惶。你做官日淺,未得迎養嬸母到署,然蒙去年上昊天上帝尊號覃恩,請了兩代封贈,也可少慰為人子者顯揚之心。現今即嬸太太沒病,而年逾七旬,賢弟也就該請終養。況你又是孤子,與例相合。我如今上院見大人,把你這個情節說明。我出來你就稟見面陳。錢塘縣是河南尉氏人,請他出具同鄉官印結。你安排縣衙書辦,照例寫一張請終養申詳,用上櫻我添上一張駁稿備案。你再詳一套委無別故欺飾,申詳到司,加上同鄉官印結。司裡再加上實查委系親病印結,申詳到院。以便咨部,啟奏。待聖旨下來,便可回家。老太太見兒心喜,管保就好了。你今便差人到黃巖,諭各房書吏,把告終養原由說明,叫他們各照所管錢糧倉庫,馬匹船隻,墩台驛站,沿海水驛,城池壇廟,一切事件,早造清冊,以便委令前去盤查交代。但你做官一年,經手有虧空與否?」紹聞道:「替前令擔有一千五百金,出具完結。一年填有一千兩,大約還有五百金虧空。」藩台道:「這個不難。此去委令,我與院大人商酌,大約是我的同年、上虞縣知縣靳守訓。我對他說,叫他速出完結,打發你起身。你所欠款項,我都實實給他。我不迫所屬州縣,叫他出擔空印結,屈之又屈,懸之又懸,接印州縣官作難。我凡事只以實辦。倘若我強了人,說我做上司的替他擔承,萬一我去任後,來的大人以實辦起,豈不坑了州縣官的身家性命?我不是顴頇了事的上司,各屬員已信之有素,何況是吾弟的事。你只管照我說的辦來。還有一宗大事,也商量定了罷。前在河南,說與簽初定親,如今一別數千里,久後稀於見面,不說定你我都懸念。這是咱的一個外甥女,姓薛氏。

 

  姑老爺沒於山西榆次縣任所,我接姑太太、甥女、外甥到衙門。

 

  彼時簣初到道署,姑太太一見心許。今日賢弟要回家,我一力主張定了親事。你各人兒婦,叫你看看你放心,回家好講與嬸太太,說與弟婦。」紹聞唯唯。生法兒見了薛甥女,心中甚喜,急切辦了表禮八色,行了納彩禮,得了回啟。

 

  又耽擱一天,黃昏出城。回到黃巖縣,一一俱依藩台所言辦理。又隔了五日,上虞縣知縣靳守訓,奉上憲委牌,接署黃巖縣事。這一切卸事交印,接印蒞政,兩縣令俱照例而行。至於交代盤查,案件未結止者,催科未完繳者,國項未完足者,舊令無一毫欺飾,新令受過藩司囑咐,五日之內,邵出具印結。

 

  譚紹聞定期辭署上剩這城鄉百姓連夜做萬民傘,至日盒酒擺了四五里,父老子弟遮道攀轅,不忍叫去。紹聞不勝酒力,一桌一盞,竟成酩酊。總之,愚百姓易感而難欺,官是錢字上官,他們的口舌,是按捺不住的;官是民字上官,他們的眼淚,是收煞不來的。譚紹聞雖蒞任不久,畢竟是民字上刻刻留心。

 

  況且未任之先,造火箭克敵,又綏輯過災黎,早已有了先聲。蒞任之後,也仿婁潛齋治館陶政績,做了幾件。此所以百姓們有「好官不到頭」之恨也。

 

  星夜到省,進了藩署月交代賠墊之項,藩台自另日與上虞縣楚結。本夜又備送了水陸路費。譚紹聞次日起身,水棹陸鞭,一路風馳,不及一月,進了祥符。

 

  看官要知,父母到老來有病時,心中只有一個死字橫在胸膈。這是大黃不能瀉的,藜蘆不能吐的,也是參蓍峻補不能起的。唯有兒子到跟前間癢間疼,這疼癢就會寬解;擦屎刷尿,心裡也沒避諱。譚紹聞到家,叫了聲:「娘,我回來了。」王氏聽見,就是活神仙送了一個「天官賜福」條子,笑道:「你回來了好。」這病便減了十分之七,偏偏心口子就不再疼了。

 

  晚上,又服了姚杏庵的藥,披起衣服,倚枕而坐。紹聞。

 

  巫氏、冰梅、簣初、用威圍在跟前。紹聞把怎的造火箭,怎的燒艅艎,怎的破普陀山,說了一遍。巫翠姐如聽戲文一般,又問下事如何,紹聞道:「娘乏困了,不說罷。」王氏笑道:「你說,我聽。」紹聞又說入京引見:「皇上面南坐著,我跪下,說臣是譚紹聞,河南祥符副榜,做火箭燒壞了日本國賊兵七八千。皇上大喜,放我即用知縣。浙江黃巖縣開缺,把我選到黃巖去。我到浙江,先見了咱家紹衣哥,才去上任。衙門的長隨,都是些吃好的,穿好的,辦事專一弄錢,我才差人來叫王中去把宅門。誰知再等總不見到。後來興官家書到了,才知道娘病著哩。俺紹衣哥,叫我告終養——」王氏道:「怎的叫終養?」

 

  紹聞道:「回家探望母親,好了多吃些飯養身子。這就叫終養。」簣初道:「奶奶如今好了四五分。前些時,有四五天不肯吃飯,每日只三五口藕粉。如今漸漸好些,吃粥,吃乾飯,吃蓮粉,每天有三四湯碗。」巫氏道:「我許下三天獻神戲。」

 

  紹聞道:「好了就唱。」冰梅道:「我許下吃清素。」紹聞道:「奶奶好了,大家都是有功哩,多謝你兩個虔心。」

 

  卻說王氏見兒心喜,飯漸吃的多,藥漸吃的少;少吃藥是治病良方,多吃飯更是治病良方。一天好似一天,會起來了,會扶杖走了,會丟了杖兒走了,不及一月,全然大愈。

 

  這是譚紹聞能慰親心,也是譚紹衣處置得體。以視世之貪位慕祿者,明知親老嬰疾,卻甘戀棧而惡枕塊。一旦在任聞訃,卻刻父母《行述》曰:「不孝待罪某任,罪逆應自殞滅。不意昊天不吊,禍延家嚴(慈),於某月某日疾終正寢(內寢)。不孝於先嚴(慈)見背之日,未獲屬纊含飯,是尚何以靦顏而為人子也耶!」姑念「先嚴嘉行(先慈懿德)」云云,只得「濡血縷述』,央你們先生大人采擇,於是「不孝這裡銜結無窮」起來。這是未衰杖時裨諶起就腹稿,遂成官場中丁憂的一個通套。作者贅一句贊曰:「嗚呼哀哉!豈不可笑。」

 

  卻說譚紹聞既不曾在能縣聞訃而匍匐就道,何至在開封府填諱而縉紳借銜?一筆掃盡,言歸正傳。這王象藎在南園中聽說少主人在任裡回來,兩步趕成一步,來蕭牆街探望。見了磕頭,紹聞急忙扯住,說:「我在黃巖縣差衙役接你作門上,再等也不見影兒,好不急人。」王象藎道:「奶奶有病,我如何能去?總為我走了家中無人,我不去衙門畢竟有人。如今少爺可以到碧草軒一望。」

 

  王象藎討了鑰匙,譚紹聞跟著。開門一看,較之父親在日,更為佳勝。原來譚道台離任,家眷要住此處,開封太守代交贖價,業歸原主。當即叫各色匠役,壘照壁,砌甬道,裱糊頂隔,髹漆門窗,又移道台在署買得流落民間的艮岳石頭錦川二峰、太湖三塊,又搬道署花木三十盆筒,魚缸兩個,涼墩八座。到後來家眷搬走,交與王象藎鎖訖。今日紹聞周詳審視,好不快意。猛而想起當日賭輸,在此直尋自盡,不覺悔愧交集。若非改志讀書,遇見紹衣,得以親近正人,不用講家聲流落,這碧草軒怎得如此麗日映紅,清風飄馥?只這一株怪松,怎免屠沽市井輩褻此蒼蒼之色,溷此謖謖之韻?王象藎吩咐園丁灌溉畢,鎖了園門,自回南園。

 

  紹聞到堂樓,一家團坐。說起興官兒聯姻薛氏之事。王氏道:「在那裡住?」紹聞道:「就是紹衣哥甥女。父親是進士,山西榆次縣知縣,歿於任所。紹衣哥接在衙門。」王氏向巫氏、冰梅道:」想必就是薛姑太太女兒全淑姑娘。道大人家眷搬在後書房,官太太、姑太太、全淑姑娘都來在這裡。後來備席請來,我叫趙大兒母女兩個來伺候客。這全淑姑娘與全姑兩個一見,就親熱如姊妹一般,再摘離不開。雖綢緞布素是兩樣,人材卻不分高低。官太太、姑太太都是誇說,只像一對兒。轉眼不見,兩個上樓不知說什麼去了。後來道大人來接家眷,咱這裡擺酒餞行,全淑姑娘不吃什麼,兩個上樓,都把臉上粉揉了,像是割捨不得的光景。我心想把全姑配與興官兒,如今有了全淑姑娘這宗親事,罷麼,不提就是了。」紹聞道:「兒心裡也久有全姑這宗事,與母親一樣,只說不出口來。萬一中不從,就不好見面了。沒有麼,娘見王中,硬提一句,他不依時,娘是女人家,只說娘老的糊塗了,丟開手,話就忘了一般。」王氏道:「也使的。王中不依,就把這心腸割斷也好。」

 

  恰好次日王象藎又進城來,帶了一磁罐子鹽腕的紫蘇,說是奶奶病起,好以鹹萊下飯。到了樓門,王氏道:「王中站住,我出去說句話。」忙從樓東間扶杖慢慢的出來。王象藎道:「奶奶大好了。」王氏道:「頭還發暈,別的沒什麼意思。我想你四口兒,回來到西書房住罷。閨女大了,南園沒個遮攔,不成看相。」王象藎道:「奶奶吩咐很是,就回來。把南園佃與人家種也使的。只是吃菜不便宜了。」王氏道:「全姑我見他親,伏侍我便宜。」王中道:「只是小娃兒,不知道什麼。」王氏道:「我老了,早晚離不得個小娃兒在跟前,說話解悶。興相公我也離不了。他兩個俱十七八歲,又不便宜。我心裡——,我心裡只想——」王象藎明白,說道:「奶奶只管說就是。」

 

  王氏道:「我說的不成話,老了糊塗,你休怪。」王象藎道:「怎敢說怪。」王氏道:「一發成就了他兩個何如?」王象葛道:「我是個奴僕——」王氏吃了一個小驚。「——興相公我已留心看了,將來是個大有出息的人。但以僕配主,心中有些不安。容我到大爺墳上磕頭稟過,見小的不敢欺心。」王氏道:「你知興相公有了丈母家也不?」王象藎道:「已料知。道台大人家眷在後軒上住,那一位全淑姑娘,小的見過。當時心裡有這個想頭。如今少爺在浙江,想必與興相公定下這門親事。奶奶今如此說,這是天從人願,小的有何不依。明日就上大爺墳上告稟。」話統說明,把一個王氏喜的到不可解地位。

 

  紹聞自閻楷書館回來,王氏道:「王中卻不嫌偏房,明日要上墳上告稟你父親。」紹聞道:「兒回來,因母親有病,雖說柯堂告先,卻不曾墳上磕頭。正要明日去,改日再擇吉祭祖。」

 

  這上墳磕頭之事,一筆已見大意。

 

  此下譚紹聞坐車拜客,無非是婁、孔、程、張、蘇幾家。

 

  這數家之老成典型六七十歲的,英年時雋之二三十歲的,走價相約,公同一日道喜。這譚紹聞一發謙遜,便把王象藎許姻之事,請教一番。蘇霖臣道:「此亦權而不失其正者。經云:『子有二妾,父母愛一人焉。』則父在而子有妾,此其一證。但未嫡而遽納妾,微覺太早些。」張類村道:「納妾恐致爭端,就怕這個。」程嵩淑笑道:「諸侯一取九女,只為不姓妒。」紹聞又請教外父,孔耘軒道:「出於令堂之命,且令堂高年,須此女伏侍,只應遵而行之。但不可親迎廟見,使嫡庶之禮不分。」

 

  程嵩淑又大笑道:「聖人說,成事不說。」把話止了。酒餚既完,眾客各歸。

 

  單說王氏與王象藎樓下說就。紹聞與王象藎墳上回來,這一月之中,紹聞賜綢緞表裡,金翠頭面,酒罈肉盒,頗為豐美。

 

  至日,樊婦坐花轎作迎姑嫂,佃婦做送女客,簣初衣冠整齊,卻不敢行親迎奠雁之禮,明其為納妾,非若娶婦六禮必備。

 

  老樊回來,遵「聽房結子孫圪□」俗諺,預先偷買一根紅布帶兒藏著。小叔用威坐床,新人屋也來了幾個鄰婦叩喜。送了交杯,更深人散,簣初拴了門。老樊俟人靜之後,手執紅帶兒,潛行徐步,在窗外偷聽,不聞動靜。又一頃,彷彿如聞哎喲,老樊結了一個圪□。站的腰酸,存立不住而去。

 

第一七回 一品官九重受命 兩姓好千里來會

 

  卻說譚紹衣在浙江藩司任所,日夜不暇,盡心竭力,無非上焉為德,下焉為民的事體。浙江合省屬員服其正直,百姓悅其清廉。三年已屆,頌聲載道。譚紹衣仍是小心翼翼,不敢怠遑。忽一日皇上有旨:「著浙江左布政司譚紹衣進京陛見,問話來說。」命下之日,即刻就道,水舟陸車,星夜進京。陛見之時,皇上嘉其平倭輯民有功。未出三日,聖旨又頒:「河南巡撫,著譚紹衣去。欽此。」

 

  塘報一到祥符,滿城都謠起來,說如今新來的撫院大人,即是舊年北道哩那位道台。這屬員中君子加慶,百姓們正人皆欣。可見正人做官,到重來時歡聲遍野,若是小人,只得唾罵由其唾罵了。穿補衣的人,何可不懼!也可悟「得意夫妻欣永守,負心朋友怕重逢」這句俗諺,人世偶侶,作如是觀也可。

 

  卻說二月初二日,譚撫台到任。先一日黃河大渡官船,彩畫的如五色大虯一般,闖門大敞,紗窗四張,中間一根鑽天高大桅,半空雲中飄著一面大旗,上寫「巡撫部院」黑布縫的字畫。隨帶五六隻大船,四乘轎,二馬車,大車十輛,皮箱幾百個,被套衣褡數十捆,從陳橋搖擺而來。這南岸鸞鈴報馬望見,早飛鞭向南跑訖。船至中間,又一匹報馬望南電奔河南綵棚。

 

  這數十員官員,文員之胥役是棍板,武職之目丁是弓箭,早在黃河南岸聚了幾千人。

 

  船將攏岸,手本重重,都是向船上遞的。中軍官尚且不看,何況大人。只聽得道:「傳河廳。」河廳飛奔上船稟見請安。

 

  譚撫台吩咐道:「方纔過景隆口,縷堤還可。月堤之外遙堤,卻被牛牧踏溜了許多。目之所見如此,不見之處,或亦如此。貴廳不必進城稟見,可並為審視,有坍敝更甚者,即丈明長短若干。造確實清冊,以便領帶補修。南岸亦照此一例辦理。」

 

  河廳說:「是。」下船而去。

 

  大人起身方欲下船,忽聽有女人持紙呼冤者。衙役推阻,大人忙吩咐,連人帶呈交祥符縣,進署即行代為投遞。

 

  及下船時,跪下幾十員官,中軍官喝一聲「免!」都起身雁行而立。所過村莊,俱有盒酒迎接,六十、七十老頭兒,扶杖叩頭,有跪下爬不起來的。總為大人做道員時,驛上草料豆子,公買公賣,分毫不虧累民戶;漕糧易得交納,只要曬乾揀淨,石斗升合不曾浮收;衙役書辦犯了一個贓錢,立刻處死。

 

  今日百姓所供的酒,大人跟隨內丁,肩上挎一個大錫瓶,一桌一杯,俱貯在內。要知此等村釀,不減玉液瓊漿,做公祖父母官,聞香早已心醉,與瓊林宴上酒,恰好對酌。何也?人君為國求賢,無非為這幾個百姓。百姓飽爾飲食衽席之德,你才得醉百姓曲跽擎拳之酒。你到歿世後,百姓還有俎豆哩。

 

  旗幟前導,旌旄後擁,到了天王寺前。這天王寺,是宋朝行軍,例在城北供奉天王。在當年為禱勝處,在今日為接官廳。

 

  只見寺前一個大綵棚,兩藩一臬出棚遠接。大人下了八座,藩桌跪下請了皇上聖安,大人站答聖躬安和。藩臬望上叩賀福慶,然後按儀注行大僚相見之禮。進了綵棚,伺候官奉茶。茶罷,伺候官奉酒。酒過三斟,大人起身。這一條北門進城的路,轎馬在前邊搶奔,何嘗是魚隊雁陣;旗傘在路上亂跑,不能分蝶素蛾黃。惟有將近大人時,樂班騰細響,長騶奮高呼,才有整齊嚴肅光景。

 

  行不半里,見道旁案垂桌圍,座鋪椅褡,餚核滿陳,酒醴全具,旁邊站了一個七品補服官,一個穿襴衫的少年諸生。大人轎到,這兩個道旁打躬,大人即忙下了八座,二人讓至桌邊,卻是立談。遠遠望見,有甚為親密之狀,又不敢近前,聽不的說些什麼。款曲半晌,大人上轎,二人恭送轎旁。頃刻間,人都知那是黃巖縣公譚紹聞及兒子譚簣初秀才。

 

  三聲炮響,大人進了北門。遲了半晌,又九聲連珠炮響,滿城都知是大人進了衙門。這衙門前蜂屯蟻聚,紛紛攘攘。惟有譚紹聞橋梓,人人屬目。少頃,只聽得說:「大人內邊請黃巖縣譚老爺。」紹聞父子進署。外邊稟見的,內邊請會的,紛紛錯錯。時刻藩、臬、道。府,都曉的蕭牆街黃巖公是大人的近支族好。那些微員未弁,腹內便有了蕭牆街三個的印板。緣大僚位重,這門下的牛馬走,官兒們還都要有以知其姓字為通竅之能員,何況大人之本族弟侄?

 

  譚紹衣做了河南巡撫,這些善政,作者要鋪張揚厲起來,不僅累幅難盡,抑且是名臣傳,不是家政譜了。作文有主從,稗官小說亦然,只得從了省文。

 

  單說譚紹衣蒞任,應對少暇,與紹聞提起簣初姻事,說道:「皇上撫豫命下,論公事則隕越是懼,論私事則咄嗟可喜。簣初與薛甥女聯姻一事,我在京已差人上浙江接家眷了,大約再遲一月必到。到了,咱先辦聘禮,既聘咱即辦娶事。《易》著乾坤,《詩》弁《關雎》,《書》美厘降,《春秋》重元妃,五倫六經的大義,叫八股子秀才寫來套去,倒弄成老生常談。即如薛甥女之賢德,及簣初侄之美材,我千斟萬酌,看的至當,直是天作之合,非關人力所為。及年將及笄,而男女相隔數千里,且官場中北燕南閩,朝齊暮晉,毫不成定。忽而你有終養之請,我有撫豫之命,千里姻緣到六禮該完之時,俱以我兄弟二人君親之義成之,將來桂蘭繁衍,不煩蔡卜可決。但我向來不曾問你,這簣初是何姓所出?」紹聞道:「庶出,是一個房下生的。」紹衣道:「嫡室何姓?」紹聞道:「元配是父親在日定的,姓孔。繼室是父親去世後母親定的,姓巫。」紹衣道:「這可臆斷:叔大人定的,必是士夫之族,我知叔大人學問性情。嬸太太定的,必是市井之輩。若是女人管聯姻大事,不是母家之瓜葛,必是殷實之小戶,此不待問可知。不然,聖人何以有女不言外之誡?我且問你。簣初生母何姓?」紹聞道:「說來可笑,一向不曾問及。」紹衣道:「賢弟大差。經曰『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卜必在問之後。簣初名列膠庠,而為之父者,尚不知其生母何姓,如此何以做官?即如異日修族譜,當注生母某氏出。若不知其姓,則須注『紹聞庶子』,因子而填父諱,何以示後世?朱子雲;家庭間沒個禮字,定然是天翻地覆世界。咱家累代仕宦,現今你我兄弟,都蒙皇恩做官,家庭間不得不以禮為遵循,顴頇是行不得的。」紹聞口服心折,意中暗道:「無怪乎皇上大用,委以統馭百官,節制萬民,撫綏一百二十府州縣之重任。」紹衣道:「你今家居,別的沒事,現這鴻臚派一支,又添了一輩人,你也做了黃巖知縣,將來還要陞遷。有了兩個侄兒,該續在家譜上。你今日到家,問明白簣初生母姓氏,即刻寫了,叫剞劂匠人刻板,續上一張,以繼叔大人在丹徒寫的族譜之後。將來簣初高發,族譜上曉然明其所出,異日居了大位,好特疏請封生母。若不問明,現今簣初就要寫『河南副榜、黃巖縣知縣譚紹聞庶子』,這父親名字,唯君前可以直呼,《春秋左氏傳》所以曰『欒書退』也。若因簣初侄而書曰『紹聞』,叫簣初心中何以克安?況咱丹徒一族,半城士大夫,豈不心裡添個悶賬?我看著,該把簣初、用威寫在你的名子底下,用威寫『繼嫡母巫氏出』,簣初注『生母某氏』,聖人云『必也正名乎』,聖人如神龍變化,萬不迂闊。」

 

  紹聞領命出衙,回家先省視了母親。問了冰梅出身,進署稟道:「幸奉兄大人命,問了一個明白。簣初生母,原是一個世宦後裔。據他說,他是江南人,不記的什麼縣。他父親是一個蔭生,不能知他祖上是什麼大官。他小時只知他家姓趙,他祖與內官兒爭氣,惹下正德皇上,打了一頓棍,又殺了。他奶奶與他母親,還要發落什麼司,說是怪不好。連他也解送京城。

 

  走到半路,奶奶與母親自盡,他母舅是個秀才,他記的叫葛子淹,跟著送京。婆媳既然自盡,他舅只叫他哭妗子。來了一個官,三綹長髯,他記的像戲台忠臣樣兒,說既是趙姓外甥女,那得送入北京。他舅才領他走開。到背地裡,引著他說:『與那三綹鬍子官多磕些頭。』他舅只是哭。奔到河南省城,自己只假說姓劉。因無盤費,又不敢帶他回南邊,把衣服賣的吃荊他舅對人說,是賭博輸了,人就叫他舅是隔子眼。把他寄在薛媒婆家,轉賣到咱家。他舅分手時哭著說,萬萬不可提前事,露出一個字來,就不得活了。所以他在咱家多年,沒人問他,他也不敢說。今日說時,兀自哭個不了。」紹衣道:「與闈宦爭氣惹出大禍,必然是個正直君子。他這舅曲全甥女名節,費盡苦心,也算個有本領的人。奶奶、母親自縊,可謂節烈。只可惜那三髯官兒不知名子,他能順水推舟,開籠放鳥,吾知此公子孫必然發旺。賢弟一問,萬善俱備。怪道簣初才識卓越,器字謙和,咱家鴻臚派定長髮其樣。為兄的還要一與靈寶爺、孝廉公叩喜。」

 

  正說話時,報鎮江家眷船已到商水縣周家口,沿河州縣送下程、辦縴夫,傳牌已到朱仙鎮。鎮上官員催點拉縴夫一百五十名,預備伺候。飛馬走報轅門,傳宣官說,大船到周家口換小船,好進汴水。紹衣道:「這接嫂太太,須得賢弟引梅克仁去。自古叔嫂無服,何敢以琴瑟累塤箎。但此番來送家口,不知是丹徒那一個。這些屬員必是接的。料送家口人必是侄輩之平常者,何能應答?況薛家姑太太,趕舊親是姊妹,論新親則賢弟與甥女有翁媳之分,是以兄弟而照應姐姐,以父母而照應兒女,於情為切,於理即為宜。賢弟等再有從周家口到朱仙鎮報時,吩咐大轎十乘,連丫頭養娘都有了。鎮上必有備就的公館,賢弟與梅克仁先到公館裡等候。捨舟而陸,早晨起身,傍午可以進城。」

 

  果然又一日,報汴河船明日泊朱仙鎮。這首縣已將轎馬伺候停當,譚紹聞坐轎,梅克仁及十個干役,各騎馬匹,巳牌時到了朱仙鎮。南船日夕方攏岸,轎子抬進公館。譚紹聞稟見了嫂太太、姊太太,說了明日早晨起身的話。到了次日將午,已抵開封南門。許多微員末弁,隨路陸續來迎,俱是譚紹聞應承開發。三聲大炮,進了城門。不多一時,又三聲大炮,太太八座大轎進了院署。那八九頂四人轎,俱自角門而入,通進了內宅。車上小廝幼婢,亦俱進內宅。

 

  到了次日,藩、臬、道、府來賀,無不迎會。至於外府州縣有進省者,俱有手本叩喜。其有政務商榷者,會見酌議。其餘只簽叩喜者,傳宣官俱發還手本,概行免勞。午後回拜大僚,各有首領官攔路跪稟不敢當的話。日夕時謝步、謝光的手本,帙疊內送,傳宣官登了堂簿,手本送還。

 

  次日凌晨,宅門傳出祥符陰陽官面話。這陰陽官是從來不曾傍院門的,一聞傳話,直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急穿補服,到院門伺候。少刻內催,陰陽官鞠躬奔進。引到花廳,一跪三叩首,站立恭聽吩咐。撫台道:「有一事相煩,叫你擇個嫁娶吉日。」陰陽官跪下道:「請示新男新女貴造。合了生辰八字,照天德歲德喜神方位貴神照臨吉日,細寫紅鸞喜書進呈。」撫台道:「只要在二十日以內,十五日以外,尋個日期便是。速去辦來。」

 

  這陰陽官叩頭起來,出的撫院大門,身上不肯寬了補服,街上匆忙而歸,一似人人知其上院光景。到了家中,展開黃儀鳳《選擇全書》,抄些大吉大利話頭。又急向書柬鋪中買了銷金龍鳳大啟,徽墨湖筆,抄到啟上;寫不甚端楷之字,錄不甚明晰之文。抄完,穿上公服,跟個小廝捧著鸞書,又上院來。

 

  上號房吏代為呈進。撫台只看一行「一遵周堂圖,乾造天乙貴人,坤造紫微紅鴛,謹擇於本月十六日喜神照臨,定於辰刻三分青龍入雲吉時吉刻大利」,別行不曾寓目。發出喜禮四兩一個紅封。到了上號房,號房定索傳遞勞金,陰陽官失備,逼令解封捏了一塊,方放去訖。

 

  這院門前大小衙門聽事哩,早各報本官大人,本月十六日有撫台娶嫁喜事。三日間布、按、道、府以及豫屬進省官員,並武鎮、參、游等官,綢緞綾紗珠翠釧環則書奩敬,外附銀兩則書年餪敬,大約共值五千有零。撫台那裡肯收,眾官那個肯依,再三往復,情不能恝,撫台只得收下。無可位置,乃分一半與姑太太做陪妝,分一半送與黃巖公作娶資。這男女二家,便順水行舟,不費推移之力。不過針工裁縫,木櫃皮箱,床幾桌椅,衣桁鏡架,銅盆錫燈之類,凡省會之所有者多錢善買,遇世家舊族所售之物,則不難以賤值而得珍貨。

 

  這譚家的聘禮,薛家的妝奩,俱已各備。單等吉日屆期,好行奠雁、御輪之禮。

 

第一八回 薛全淑洞房花燭 譚簣初金榜題名

 

  卻說譚黃巖家娶婦之禮已備,薛榆次家遣嫁之奩俱全。撫台又添了些金釵玉簪圓珠軟翠的首飾,楠箱楩桁鐵梨紫檀的東西。吉期前五日,差首領官選個大宅院作公館,送姑太太及全淑姑娘移住在內,丫頭養娘十數人跟隨。姑太太道:「衙門甚為便宜,何必更為遷移?」撫台道:「非是我好另起爐灶,只為那邊侄子親迎,有許多不便處。大堂儀門乃朝廷的大堂儀門,閃放俱要作樂放炮,豈可為我家之私喜擅動朝廷之儀注?此其不便一。衙門是譚姓做官,今迎親的新郎,即是譚姓,嫌於無甚分別,此其不便二。且侄子來迎親,外甥沄十三歲亦可做的主人,陪著新人行告先之禮。若在衙門中行事,則薛沄不宜立大堂迎賓,我無以伯接侄之理。婚姻為人倫之始,叫簣初侄子在何處告薛氏之先?此其不便三。唯設下一個公館,就像薛府一般,設下榆次公牌位,外甥作主,陪著奠雁。此是典禮之大者,萬不可苟簡的。」

 

  姑太太與大人本是同胞姊妹,素明大禮,一說就明白。差頭引著首領官,揀了院署西邊舊宦大宅一處,連著一個書房院,委實寬敞。安插桌椅床帳廚灶什物俱已完備,黃昏時打上燈籠,薛氏母子坐上三乘大轎,丫頭養娘又坐了二人小轎七乘,垂髫小廝、白髯家人步行可到,逕至公館住下,單等吉日屆期。

 

  這黃巖公家,早令人打掃西樓,以為新人洞房。把碧草軒打掃乾淨,擺花盆,安魚缸,張掛字畫。適然盛希僑親來送伊弟問候書札,即刻督送雕漆圍屏一架,妝飾點綴,以為娶日宴客之所。

 

  及至十六日,譚宅抬出浙中官轎四乘,俱加紅綾作彩。即用舊日浙中傘扇旗幟,肅靜、迴避牌各一對,打的新張黃巖縣燈籠二對。雖說小小排場,卻也不濫不溢,名稱其實。簣初坐了花轎,前往迎親。新婿陪堂,卻央的張正心引禮。那兩頂轎,是娶女客坐的。一路八人是號頭鑼鼓,大吹大打;一路八人是笙管蕭笛,細吹細奏。到了薛宅公館,榆次公的十三歲小公子門左立迎,兩個長髯老家人伺候。張正心與簣初下轎來,小公子迎面一揖,躬身讓進。娶女客下轎,自有送女客出迎,兩起兒丫頭養娘,一擁兒進去。

 

  張正心引簽初上的大廳,泡的松子元肉茶奉到。茶畢,張正心便問榆次公神主何在,禮應率新郎告先。薛公子答道:「客邊難以載主而來,寫的先榆次公牌位在書房院北軒上。一說就當全禮,不敢動尊。」張正心道:「男先之典,莫以此為重,理宜肅叩。」一齊動身,細樂前導,到了榆次公神牌前。上面掛了一副當年萬民感德對聯:「文章宿望江之左,康濟宏猷霍以東。」行了前後八拜大禮。公子照數行禮拜答。張正心代簣初辭不敢當,行了一叩,方欲再叩,張正心攙祝這薛公子年小力微,那裡再掙的動。

 

  回到大廳,又獻了茶。擺上酒席,簣初首座,三酌四簋後,又捧的碗茶來。張正心陪席起身,鼓樂喧豗。這一回廳上奠雁,門外御輪,俱遵著聖人制的儀注而行。

 

  張正心、簣初上轎,迎姑嫂、送女客共攙全淑姑娘上了八抬大轎。母女離別,淚點不幹,提他不著。四位女客,一齊上轎。撫台太太坐了八抬轎,妗送甥女又加上一班鼓樂。最好看者,四抬八抬排了半截大街;最堪笑者,黃傘攪藍傘,金瓜攪銀瓜,龍旗攪彪虎旗,亂跑亂奔,忽前忽後,參差紛錯。看的人山人海,無不手指頤解。

 

  花轎抬至蕭牆街大門前,橫拉三匹彩錦,直如三簷傘一般,卻是三樣顏色。泥金寫的鬥口大喜字,貼在照壁,並新聯,俱是蘇霖臣手筆。墨黝如漆,劃潤如油,好不光華的要緊。因門窄走不過八抬,各堂眷只得在大街下轎。滿地下襯了蘆席,上邊紅的是氍毹,花的是氆氌。自大門至於洞房,月台甬道直似一條軟路。門閾上橫馬鞍一付,機荿一架,取平安吉勝之意。

 

  迎姑嫂、送女客到新人轎前,扶出一個如花似玉的新人,頭戴五鳳金冠,珍珠穗兒,纓絡纍纍,身披七事荷包霞帔,錦繡閃爍,官裙百折,鳳履雙蹴。那街上看的男女擁擠上來。撫台的軍牢皂隸烏鞘鞭子只向空中亂揮,爭乃人眾只管排挨,把榆次公一頂舊轎擠得玻璃窗子成了碎瓷紋。猛聽的喊道:「樹上小孩子壓斷樹枝跌著了!」鼓樂旁邊,又添上喚兒叫女之聲。古人云「觀者如堵』,不足喻也。

 

  四位女客攙定新人,懷抱玉瓶,進了大門。各堂眷以及丫頭養娘相隨而入。到了堂樓院裡,中間設一方桌,絨氈鋪面,紅圍裙四面周繞,上面放了紅紙糊的一隻大鬥,中盛五穀,取稼穡惟寶之意。斗內挑銅鏡一圓,精光映日奪目,明盥濯梳妝所有事也;插□面杖一條,切菜刀一口,示以烹任事姑嫜之意也;插大秤一桿,細杼一口,示以稱繭絲、紡木棉,軋軋機杼之意。這些設施,雖不准之《家禮》,卻俱是德言容功婦職所應然者。所謂求諸野;觀於鄉,此其遺意。

 

  薛全淑隨譚簣初拜了天地,懷抱玉瓶,丫環攙入洞房。放下玉瓶,坐在杌上,全姑捧上茶來,侍立旁邊。全淑一見舊好,心中有久別重逢之樂,出於不料:兩賢媛溫款深衷,不便唇吻,只眉宇間好生繾綣。

 

  譚紹聞自引兒子上碧草軒照客。茶罷設饌,張正心讓薛沄首座,薛沄不肯。張正心道:「今日之事,尊客一位,如何可以僭越。」薛沄作揖謝僭,坐了東席。譚紹聞西向相陪,張正心坐了西席,譚簣初向東北陪座。山珍海錯,烹調豐潔,自不待言。這犒從席面分層列次,俱是王象藎調停,井井條條,一絲不亂,無不醉飽。賞分輕重,俱是閻仲端酌度,多寡恰如其分,無不欣喜。

 

  內邊特設三席。王氏心意,原是撫台太太專席,沒陪客;四位送迎女客兩席,妗子陪一席,自己陪一席。豈知撫台太太乃是閥閱舊族,科第世家,深明大義,不肯分毫有錯。稱王氏為嬸太太,自稱侄媳,說:「那有咱家待客,咱家坐首座之理。」

 

  撫台太太分兒大了,王氏平日頗有話頭,今日全沒的答應。撫台太太看是難以結場,吩咐請弟婦巫氏。先撫台太太原請過道喜,巫氏雖亦成官太太,卻不曾到過衙門,聽說撫台太太今日來送親,氣早已奪了,不敢上堂樓來,回了丫頭一句鄉里話:「不得閒,忙著哩。」如今又差丫頭來請,沒的說了,只得上樓。撫台太太見了,先道太太納福之喜,巫翠姐答道:「納什麼福,每日忙著哩。」撫台太太方曉的弟婦是個村姑,吩咐丫頭道:「看太太那邊有桌面沒有?」丫頭道:「有。」撫台太太道:「侄媳與嬸太太無對座陪客之禮,侄婦願與弟婦妯娌們討個方便,說話兒。這兒嬸太太與妗子陪客,自然兩下都寬綽。」

 

  望王氏拜了一拜,辭出下樓。巫翠姐只得跟著,到了自己樓下。

 

  丫頭們早已將果碟飣盤酒盞壺瓶之類擺設已就。

 

  這三席未完時,薛沄已早起身歸去。直入衙門,那公館早交付主人訖。

 

  這邊撫台太太席完,要到洞房看看侄女。薛全淑早已另洗別妝,換成滿頭珠翠,渾身綵衣。俱是全姑伺候的。撫台太太坐下吃了一杯茶,說了幾句安慰話,吩咐一聲回衙。丫頭傳與家人,家人傳與伺候人役,將八座放正,傘扇排開,二乘送女客轎子,隨著一切家人媳婦婢女二人小轎七八乘,吩咐不鳴鑼不喝道,逕回院署而去。

 

  卻說薛全淑、王全姑二人,在西樓下溫存款曲,王全姑見薛全淑有欲問而赧於口光景,薛全淑見王全姑有欲言而怯於膽情態。王全姑想了一想,將樓門上了拴,竟到全淑面前,跪下細聲說:「小妮子蒙老太太成全,已經伺候了少爺一年。」全淑疾忙攙起,也細聲說:「緣法本在前生,今日天隨人願。既然如此,咱兩個就是親姊熱妹,坐下說話。」王全姑那裡肯坐,薛全淑立起身來說:「你不坐,咱就同站著。」用手一按,二人並肩坐下,手挽手兒,說細聲話。恰好照在大鏡屏中,一個倩服艷妝,一個家常梳攏,斜插兩朵珠翠,四位佳人,面面相覷。這個親愛的柔情,千古沒這管妙筆形狀出來。可笑不敏譾陋,辜負了好情況也。院中只說是樓內新婦自尋便宜,全姑小心伏侍不敢有違,誰知美合兩全,名稱其實。兩人並坐,愛之中帶三分敬意,莊之內又添一段狎情,玉筍握蔥指,親的只是沒啥說。

 

  只聽的老樊拍門說道:「來送點心來了。」全姑只得開門。

 

  老樊道:「關門不開,你們不餓麼?」全姑接住點心道:「再泡一壺茶來。」老樊道:「我取茶去,休要上門就是。」

 

  到了日夕,院中漸漸人影稀疏。將近燃燭,院中人不辨色時,全姑提個小燈籠,引全淑後院路兒。全淑道:「我的路生。」

 

  全姑道:「扶住我的肩膀。」少刻回來,銀燭高燒,巫氏、冰梅並用威小叔兒,齊到新人樓下。新人站立不坐,說未曾廟見,不敢行禮。巫氏道:「用威,請你哥哥來。」簣初到屋,桌上盞碟俱備。巫氏怕禮法不周,催的冰梅、用威齊去,單留全姑伺候。

 

  將近一更天氣,全姑斟酒兩讓,吃了合巹盞,和了催妝詩。

 

  全姑要辭別而去,全淑牽住衣襟只是不放。全姑輕輕以手推開,關住樓門而去。這新夫婦之相敬。不過相敬如賓;相愛,不過相愛如友。二更天氣,垂流蘇壓銀蒜六字盡之,不敢蹈小說家窠臼也。

 

  次日,薛太太與薛沄跟的女從男役,來蕭牆街送餪。老太太一席,譚黃巖一席,巫親家母與冰梅一席,新郎一席,女兒點心十二色,共五架食盒。譚宅款待,晚歸。犒從賞封,無不如意。

 

  三日,新郎新婦,本家廟見,又與閤家行禮。已畢,往見岳母,禮謂之「反馬』,俗謂之「回門』,新夫婦順便就與撫台大人磕頭。厚禮豐幣,撫台不受,說道:「我但受鄉會朱卷兩本,俾老伯之名,得列於齒錄履歷;我位至撫軍,賢侄不為無光。願族譜賢侄名下刻『聯捷進土』,則丹徒一族並為有光。賢侄勉之。」款待而歸。

 

  簣初夫婦回來,日色尚早,全姑已在樓下伺候。全淑到各樓下,與王氏奶奶、巫氏婆婆、冰梅姨娘,通行了反面之禮。

 

  回到自己樓下,全姑捧的茶來,全淑笑道:「我還不曾拜你哩。」說著早已萬福。全姑放下茶盅,急忙相還。簣初笑道:「好禮,好禮,如何遺下我?」全姑笑道:「大叔在俺兩個跟前,無禮多了。」簣初笑道:「我怎麼無禮?」全姑道:「我不說。」全淑面發紅暈,面向裡坐了。全姑道:「奶奶昨夜叫我來這樓下祝我兩個合成伙兒。」簣初笑道:「你不識字,這位是有學問的。我說他省的,從今以後『熊魚可兼』。」全姑懵然,全淑在床上只羞的向隅。簧初道:「全姑不解,我說一句兒答應我。」全淑一發羞了。簣初便要對著全姑,露些狎態魔障全淑。全淑急了。強答一句道:「省的人鷸趣蚌撫相持。」

 

  簣初道:「怪道你會畫,真正好丹青。從此『火齊必得』矣。」

 

  全姑只見兩個俱笑,看的呆了。是晚奉奶奶命,移於樓下南間。

 

  樓上設兩張桌兒,一張簣初書桌,繙經繹史;一張全淑畫桌,筆精墨良,每印臨《洛神賦》,摹管道升竹子。一日問簣初索紙,簣初笑道:「娘行自會做紙,何必求人?」全淑微恚道:「罵人沒深淺。」簣初笑道:「我之與卿,原是就其淺矣,交淺不敢言深。」全淑沒奈何又笑了。夫婦妻妾之樂,簣初頗為修撰郎。從此讀書,日有大進。

 

  大凡人之讀書日進而不已者,有兩樣:或是抑鬱之極,以發憤為功程;或是暢遂之極,以怡志為進修。簣初白日在碧草軒目不窺園,黃昏到自己樓上課畫談帖,偶然鬮韻聯句,不覺天倪自鼓。兩樣功夫互乘,屬題構思,竟成了風發泉湧,不惟不能自己,並且不能自知。到了秋闈,中了第四名《春秋》經魁。

 

  到了臘月,舅爺王春宇的生意已發了大財,開了方,竟講到幾十萬上。年來,在漢口成了藥材大莊,正要上京到海岱門東二條胡同如松號發賣。又在本省禹州橫山廟買的伏牛山山查、花粉、蒼朮、桔梗、連翹等粗貨,並帶的封丘監獄中黃蓍,湯陰扁鵲廟邊九岐艾,汝州魚山旁香附子售賣。賣完,好趕鄚州廟會,再購藥材回漢口。緣天下都會地方,都有各省會館,而河南獨無;惟漢口有河南會館,以其為發賣懷慶地黃之故。

 

  所以王春宇多在漢口。如今年紀已老,正要到京城如松號藥材行算帳齊本錢,好交付兒子王隆吉掌櫃。恰好姐姐孫子簣初中了舉人,正月初二日上起身上京會試。舅爺王春宇於九月放榜來道喜時,說帶簣初一齊京,閤家無不忻喜,說舅爺領的上京,雖他年輕,也就毫無掛心縈記之處。」

 

  年底,譚紹聞坐轎上盛宅,說:「小兒公車北上,府上家書、物件,著小兒帶的去,好交盛二哥。我也隨一封問候信兒。」

 

  盛希僑道:「多謝的很。我正要寫書子,叫賢侄帶的去。但只是我家有了奇事,要對賢弟說。前十數日,我家老婆子忽然對我說,該把二爺叫回來。我說他在京裡求功名,如何肯誤了他的事?老婆子說:『功名是小事,爹娘是大事。老人家年紀大了,我時常聽老人家念誦第二的,該把他叫回來,叫老人家喜歡。』我聽的這話,心裡說,狗嘴裡如何吐出象牙來?到底拿不穩他的心。我說:『第二的回來,又要各不著。』老婆子道:『誰家嫂嫂有各不著小叔道理,圖什麼美名哩?都是漢子各不著兄弟,拿著屋裡女人做影身草。我也是進士做官的孫女兒,你賴我不省事我不依。都是你想分,他想分,把我當中做壞人,落個攪家不賢。我再不依這事。難說我就沒見,俺家二老爺在福建做官回來,把皮箱放在客廳裡,同我家大老爺眼同開鎖,把元寶放在官伙裡。我小時親眼見的。你待兄弟有二心我知道,若不是我在暗裡調停,管保你兄弟兩個打的皮破血出。』我心中暗喜,這老婆子竟改話了。我說:『都是我為哥的不成心腸,多承賢妻調停。我糊塗,竟是在鼓中住著一般。明日我就上京,或差人上京,叫老二回來,叫老人家喜歡。我有眼不識泰山,冤屈,冤屈。』如今賢侄上京會試,我請來餞行,煩他帶我的家信。」紹聞道:「晚輩正當效力,何須賜飯。」盛希僑道:「我的心事,我的道理。」紹聞作別,盛希僑送出大門。

 

  卻說紹聞回來,年內將簣初約的偕行同年,備席餞過。盛希僑亦請席,付與家信。單等開春,偕王春宇北上。

 

  開正初二日,公車北上。到了京都,不去如松號,投中州會館停宿。至國子監交了盛希瑗家書,敘了離別。場期臨時,向觀象台邊尋了小下處,進了三常場完,謄錄對讀,不必細言。譚簣初卷子,彌封了筵字三號,分房在翰林院編修吳啟修《春秋》房。薦上副總裁,搭上取字條兒,單等請了各省額數,以便定奪。偏偏《春秋》房所薦卷子,溢了額數一本,餘下筵字三號、貢字九號要汰一本。兩本不分伯仲,房考官吳老先生難以瑜亮。副總裁擇筵字三號經文中有一句不甚明晰,置之額外。不知怎的,筵字三號卷子,又在束中,貢字九號卷子落在地下。只得自疑手錯,仍然易去筵字三號卷子,拾起貢字九號卷子入束。及隔了一宿,睡到半夜時,微聞案上有窸窣之聲,窗上像個什麼黑黑的影兒。天明看時,貢字九號卷子,已被油污墨跡,不堪上呈。副總裁默然無語,暗忖此生必有大失檢處。

 

  筵字三號遂昂然特薦。蒙大總裁批了「中」字,放榜時剛剛中了第二十一名。殿試又賜進士出身第二十三名。金殿傳臚以後,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即有走報的到寓,知會於二十五日到任。

 

  至日冠帶,偕眾同年赴翰林院聽候宣旨訖,隨換朝衣朝冠,恭謁聖廟,同年團拜。

 

  到任之事已畢,回至寓處。盛希瑗已補得南陽縣學教諭,來告回豫日期。譚簣初道:「且少遲幾日。我已打算告假修墳,與老伯同行,好領教益,途中不甚寂寞。」兩人訂明,譚簣初告假,蒙掌院學土批准,二人同坐一車,從人行李一車,出了彰儀門,逕投河南而來。

 

  到了家中,拜主祏,與祖母、父親、母親、生母各磕了頭,說了幾句話。祖母王氏吩咐:「孫孫你去歇歇去,換換衣服。」

 

  回到自己住樓,全淑、全姑迎進臥房。全淑含笑萬福道:「恭喜!」簣初答揖,笑道:「何如?」全姑磕下頭去,笑道:「叩大叔天喜!」簣初伸手拉起,道:「罷麼,待我明日公服回拜。」全淑道:「不敢當。」全姑道:「那裡當的祝」夫婦妻妾溫款了一會,又上堂樓說中進士、點翰林的話。

 

  王氏道:「近來人說話,只嫌聒的慌。你說的我不憧的,你上大廳與你爹爹說去罷。」父子到了大廳,把進京以至出京,子午卯酉細陳一遍。黃巖公問道:「帶的本城各宅家書末?」簣初道:「明日拜客送去。」黃巖公道:「你爺祖傳,帶人家信,不可一刻沉滯。」簣初連忙入後解開行篋,照封皮差人與各京官家送訖。

 

  到了次晨,黃巖公、太史公各坐大轎,跟隨人家人,逕出西門,向靈寶公祖塋來行禮祭奠。黃巖公祝道:「後裔得成進士,欽點翰林,墓前封贈碑,門外神道碑,統俟鐫成擇吉豎立。」

 

  周視楊樹,俱已叢茂出牆。俗語云:一楊去,百楊出。這墳中牆垣周布,毫無踐踏,新株分外條暢。黃巖公吩咐看墳的,平鋪坑坎,剪伐細碎,另日領工食時,再加十分之四的犒賞。看墳的欣然承命。依舊上轎進城。進的西門,滿路都是賀桌,人人舉觴,黃巖公父子疾忙下轎,一一致謝。說:「改日補帖罷。」

 

  到家用了早飯,黃巖公道:「該先到撫台大人衙門叩見。」

 

  簣初揀得聯捷朱卷二十本,朝考卷二十本,西河沿洪《縉紳》四部,刻絲蟒袍全料,顧繡朝服全料,朝靴四雙,羊脂玉瓶一枚,金鑲如意一匣,前邊金瓜紅傘導路,跟了京城帶來長隨四人,到了撫院衙門,傳進愚侄帖柬。大炮三聲,兩樓鼓樂齊奏,閃了儀門,大人出暖閣,傘扇罩著恭候。簣初見伯大人在暖閣上罩著,那裡還敢坐轎,急忙下來,跑上大堂。傘扇閃開,撫台大笑道:「賢侄榮列館選,老伯禮合迎迓,乃遵朝廷之儀注,非寵吾侄之私情也。丹徒生光矣!」簣初搶了一跪,稟道:「侄兒荷伯大人寵光,俟謁神主後,萬叩以謝。」撫台哈哈大笑,扯手進了暖閣。簣初躬身緊隨。到了後宅,閃開主祏,大人在前,簣初在後,大人跪下祝道:「鴻臚派後裔譚簣初中了進士,蒙皇上天恩,授以庶常,紹衣謹簣初告先。」一齊磕下頭去。

 

  簣初又扶台坐臨,以便叩拜。撫台道:「只此行禮便是。」簣初行了禮,又請伯母太太行禮訖。遂請榆次姑母太太行禮。榆次夫人見乘龍佳婿,少年英俊,加上官服,愈覺光彩奪目,好生喜在心頭。簣初行禮,薛沄陪著,禮畢,照樣還禮。撫台心中大喜,笑道:「看哥哥作戲,與甥女擇此賢坦何如?哥哥還要吃媒紅酒哩。」簣初留署管待,撫台首座,薛沄以客論坐東向西,簣初以侄論坐西向東。捧出席面,撫台道:「我生平做官日,從不過飲。今日先盡三巨觥,以志吾喜。」薛沄滿斟,簣初親奉。今日這席面,好生暢快人也。席完簣初出署回家,這賀客盈門,不必細述。

 

  只此,譚紹聞父子,雖未得高爵厚祿,而俱受皇恩,亦可少慰平生。更可以慰譚孝移於九泉之下。孔慧娘亦可瞑目矣。

 

  倘仍前浮浪,不改前非,一部書何月歸結?至於王中赤心保主,自始不二,作者豈可以世僕待之耶?把家人名分扯倒,又表其拾金不昧。

 

  筆墨至此,不必再往下贅,可完一部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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