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補序
月如無恨,月自常圓;天若有情,天應終老。試看山中白骨,一夢如斯;無非鏡裡紅顏,三生莫問。如《石頭記》傳奇,演紅樓之歌曲,即色皆空;驚黑海之波濤,回頭是岸。絳珠還淚,誰憐淚眼之枯;頑石多情,終負情天之債。憶雯、鵑而飲恨,涕蠟流乾;代寶、黛以銜悲,唾壺擊碎。然而王嬙歸漢,不埋塞外之香;荀粲齊眉,尚剩奩間之粉。借生花之管,何妨舊事翻新;架噓氣之樓,許起陳人話舊。此「後」、「續」兩書所以復作也。但如賓豈有並尊,抑後來更難居上。屈我瀟湘之位,尚費推敲;讓人金玉之緣,終留缺陷。且也太君已逝,未觀合巹以承歡;伯姊雲亡,莫試如簧之故智。吁!其甚矣,憾如之何?於焉技癢續貂,情殷附驥。翻靈河之案,須教玉去金來;雪孽海之冤,直欲黛先釵後。宜家宜室,奉壽考於百年;使詐使貪,轉炎涼於一瞬。大觀園裡,多開如意之花;榮國府中,鹹享太平之福。與其另營結構,何如曲就剪裁,操獨運之斧斤;移花接木,填盡頭之邱壑。轉路回峰,換他結局收場;笑當破涕,芟盡傷心恨事。創亦仍因云爾。
嘉慶己卯,重陽前三日
歸鋤子序於三時定羌幕齋
序
稗官者流,卮言日出,而近日世人所膾炙於口者,莫如《紅樓夢》一書。其詞其顯,而其旨甚微,誠為天地間最奇最妙之文。竊謂無能重續者,不圖歸鋤子復有此洋洋灑灑四十八回之作也。
余在京師時,嘗見過《紅樓夢》元本,止於八十回,敘至金玉聯姻,黛玉謝世而止。今世所傳一百二十回之文,不知誰何傖父續成者也。原書金玉聯姻,非出自賈母、王夫人之意,蓋奉元妃之命,寶玉無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鬱而亡,亦未有以釵冒黛之說,不知傖父何故強為此如鬼如蜮之事,此真別有肺腸,令人見之欲嘔。
歸鋤子乃從新舊接續之處,截斷橫流,獨出機杼,結撰此書,以快讀者之心,以悅讀者之目。余因之而重有感矣!夫前書乃不得志於時者之所為也。榮府群艷,以王夫人為之主,乃王夫人意中,則以寶釵為淑女,而襲人為良婢也。然寶釵有先奸後娶之譏,襲人首導寶玉以淫,是淑者不淑,而良者不良。
譬諸人主,所謂忠者不忠,賢者不賢也。又王夫人意中疑黛玉與寶玉有私,而晴雯以妖媚惑主;乃黛玉臨終有我身乾淨之言,晴雯臨終有悔不當初之語,是私固無私,惑亦未惑。譬諸人臣,所謂忠而見疑,信而被謗也。歸鋤子有感於此,故為之雪其冤,而補其闕,務令黛玉正位中宮,而晴雯左右輔弼,以一吐其胸中鬱鬱不平之氣。斯真煉石補天之妙手也!其他如香菱,如鴛鴦,如玉釧,如小紅,如萬兒,如齡官,一切實命不猶之人,慈悲普度,俾世間更無一怨曠之嗟。此元人所云:「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即聖賢所云:「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者也」。前書事事缺陷,此書事事圓滿,快心悅目,孰有過於此乎!
犀脊山樵序
第一回絳珠宮議償恩怨債 警幻仙重補離恨天
歸鋤子告於友曰:「《紅樓夢》一書寫寶、黛二人之情,真是鑽心嘔血,繪影鏤空。還淚之說,林黛玉承睫方干,已不知賺了普天下之人多少眼淚?閱者為作者所愚,一至於此。余欲再敘數十回,使死者生之,離者合之,以釋所憾。友曰:「已有『後紅樓』、「續紅樓』矣,不能掃棄陳言,獨標新格。」
歸鋤子曰:「後、續兩書,各有所長。然寶、黛卒合,不從自己構思設想,濡墨蘸筆而來,於心終未釋然。」是年館塞北,其地環境皆山。
一日,燈灺酒闌後,夢入一山。高峰之下,臥一大石,五色晶瑩、明霞四照。見石上迸出兩股泉水,點點滴滴如灑淚一般。歸鋤子曰:「石兄,有何冤牽遺憾,在此垂淚。」那石頭忽作人言道:「此名大荒山無稽崖,峰為青埂峰。我便是女媧氏補天所遺,入世為通靈寶玉。因與絳河仙草有未了情緣,千百年抱恨未平,淚眼閱人。君非太上忘情者,盍為我一試煉石手。」歸鋤子曰:「一介凡夫,奚克任此!」石曰:「我已赴不老情天,求女媧氏降太虛幻境商結此案。但借足下管城子,將《紅樓夢》截去後二十回;補其缺陷,使天下後世有情的,都成了眷屬,我無遺憾矣。」言畢,砉然有聲,夢亦驚醒。窗外適墜一石,大如雞卵,有彩色,甚異之。於是,不避雷同。
且說,林黛玉那日行至沁芳橋邊,遇見傻大姐,告以寶玉娶寶釵一事,頓時痛苦迷心,怔怔的去看了寶玉一會。回到瀟湘館,焚巾切齒,恨不欲生。挨到氣絕的時候,一縷香魂離了軀殼。才出瀟湘館,見一侍嬛含笑迎上道:「姑娘出來了,我來的正好,引姑娘回家去呢。」黛玉定睛一認,想了一想道:「你可不是金釧姐姐嗎?」黛玉此時,似已忘了他是王夫人屋裡的人投井死過的了,也不想家在那裡,跟著金釧只顧向前行走。但聞耳畔風聲,身輕如飄蕩雲霧之間,停了一會,風靜神寧,抬頭見一座牌坊,甚是高峻。前面宮殿巍峨,輝煌金碧,迥非人間屋宇。便向金釧道:「你為什麼哄我說回家,引到只個地場來,別走錯了路了。」金釧笑道:「我沒有走錯路,姑娘自己忘了家了。」黛玉聽說,定神細想,原有些像從前走過的所在。正在沉凝,已至牌坊底下。見上面橫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旁柱上還有對聯。正要看時,只聽金釧說道:「姑娘,你瞧有人來迎你呢,快走幾步罷。」說著,見兩個宮妝女子,已到面前,瞧著黛玉笑了一笑,並不搭話,只和金釧說道:「仙子吩咐,請到絳珠宮相見。」當下回身引路,金釧扶著黛玉。隨了這兩個女子慢慢行走。但見瑤台西峙,碧水東流,玉宇迢遙,青成縹渺。又聽得遠遠的鸞鳴鶴唳,心境頓清。
一路觀看,到了宮門,朱扉雙掩,兩個女子也不住步。繞過東首,又是一座宮院,雖不比那一座軒昂,也覺規模整肅。
從正門進內,入了儀門,兩旁古松老柏、瑤樹琪花,上面六扇朱漆宮門,環銜金獸。右首側門內,又有兩個宮女站立,見了黛玉進來,便回身去。不多時,只聽得「咿呀」一聲,宮門開處,有兩對手執彩旄的引道,後面眾侍女簇擁著一位仙子出來。
黛玉舉目細睜,似曾見慣一般,卻不是園中相伴的姊妹。髻簪太真晨嬰之冠,足履玄鳳橘文之舄,漢儀鎮服,玉珮垂裳,文彩飄揚,形容肅穆,似欲下階相迎。黛玉趨步拾級而上。那仙子笑向黛玉道:「絳珠別來未久,紅塵桃柳己閱十有餘度矣。」
說著,攜手同行,迤邐繞欄,曲折而前。進了月洞門,覺一股幽香撲鼻吹來,比巖桂而尤芳,仿湘蘭而更馥。靠南一座嵌空玲瓏仙鶴蟠桃水磨花磚牆下,方方花台,四圍白玉欄杆,中間不植雜卉,只有三尺餘長一棵芝草,迎風搖曳,韻致嫣然。
那仙了一面瞧著黛玉,手指那棵芝草道:「你的靈根夙本,倒替你培植得越發暢茂了。」敘話之間,款步上階。侍女們拽起珠簾,進內施禮讓坐。仙子道:「我到此間本〔不〕應僭坐,但絳珠今日還算是客,不必謙讓。」於是黛玉坐了客位,見室中雕飾精工,鋪陳華麗,暖閣面前大紅顧繡幔帳,兩旁金鉤掛起,中設公座,心內躊躇未定。早有侍女獻茶,黛玉接杯,見茶之顏色如秋露春雲,精光四射,才一沾唇,便覺香沁肺腑。
那仙子道:「此茶乃在放春山遺香洞外采蠲忿花與忘憂草上的露珠,按七返九還法煉成,異於千紅一窟,正與你對症的。」
黛玉未及答言,那仙子又道:「你的職司,我在此兼攝。原因女媧氏當初煉石補天,未將離恨天補完,留了一石。後來欲將所遺之石補上,再無神手可完。女媧氏未竣之工,致此石化為神瑛,時在靈河岸走動,隨有你們這一段公案,牽連此間幾個人入世。早就注定冊上,鐵案難移。若論你夙債已償,我兼攝之職本該就此交替,誰想你忘卻本來,誤入『癡情司』裡,未免太苦了。況且你為酬報灌溉之恩,若如此撒手,反做了天下古今第一樁恨事,不是酬恩,竟是報怨了。前日女媧氏亦來商此案,我邀了三生石、離恨天諸位仙姬到來,再三參酌,暫借三生石補了離恨天缺陷,把金陵十二冊抽改幾頁。絳珠此去,但請寬懷。你這幾年來還他的眼淚,涓涓滴滴流到恨海,把那眼淚流充溢地方,填起寶來,適符金祇祗園區數。每區可計萬金,知照福德財神,遣差護持移運看守,將來一併交完。使者如此答報,可謂美滿前程,再無遺恨,算與你籌畫盡情的了。」
黛玉聽說,茫無頭緒。一面警幻仙子復又傳了「薄命司」裡的人來,指授黛玉算法。不多時,見金釧走近前來回道:「是時候了,請絳珠仙子起身罷。」那仙子便道:「後會有期,絳珠請回,不便久留。」說著,一齊站起,送至宮門外,囑金釧引回。一時,仍依原路行走。金釧向黛玉道:「我家裡還有一個老娘,並無依靠,只有妹妹玉釧兒,底下要姑娘照應。」話未完,霎時回到瀟湘館。
且說李宮裁和探春兩個人見黛玉氣絕了,想起平日姊妹情分,又瞧這樣光景,大哭一常隨後雪雁也趕了回來,與李媽媽、小丫頭們哭的哭,嚷的嚷,亂了一回。挨到天明,探春同了侍書,先自回去了。李紈在外間屋裡喚了李媽媽出來,說道:「你瞧紫鵑,竟像要哭死的了,去勸勸他是正經。」李媽答道:「何曾沒有勸他呢,他總不理,也沒法兒。」李紈見小丫頭們一個個東倒西歪在那裡磕睡,又道:「他們熬了這一夜,是靠不住的,還得你留點子神,說不得辛苦,再熬上一半天也算盡了你的心了。」李媽道:「何嘗不是呢,我奶了姑娘一場,白落了個空。」說著,便抽抽噎噎的哭起來。李紈道:「原是我的話不留神,倒傷了你的心了。你老人家別哭罷,裡頭也去瞧瞧,我要回去走一趟呢。」李紈正要出門,只聽那邊屋子裡一個小丫頭哭著叫紫鵑姊姊。李紈回身轉來,逕到紫鵑屋裡,見紫鵑已暈倒在炕。李媽也趕了過來,同小丫頭們喚了他一會,漸漸甦醒。李紈吩咐了雪雁、春纖幾句話,然後回到稻香村。
蘭哥兒瞧著李紈道:「媽媽像夜兒沒有睡覺呢?我想林姑娘自己害病死的,為什麼人家說是璉二嬸子害死的呢?」李紈忙喝道:「胡說!這是那裡聽了混帳老婆子的話,仔細太太聽見了捶你。」說著,便進裡邊和衣躺著。賈蘭一個人吃了飯,自去上學。
不多時,瀟湘館裡一個小丫頭急忙忙趕來請李紈,說:「紫鵑姊姊也死了。」李紈只得起身,胡亂洗了洗臉,趕到瀟湘館,先進紫鵑屋裡,只有春纖站在炕邊垂淚。李紈走近炕沿,叫小丫頭攜過燈來一照,把手摸了摸說:「手是冰冷的,氣還沒有絕。」正要和春纖講話,見小丫頭進來說:「林大娘請大奶奶呢。」李紈出來,林之孝家的回道:「就是這件東西,八下裡找個難,聽說還是周瑞家的女婿姓冷的,央了馮大爺去轉了個彎子才讓給咱們的。雖然多花了幾兩銀子,東西再沒得說的。太太同奶奶們在老太太面上,心裡也過得去。現在外面漆了一糙,趕著把裡子托出來,晚上就有了。」李紈道:「既是這麼著,很好。這會兒還得再去弄一個。」林之孝家的聽了,怔怔的瞅著李紈。李紈道:「你不知紫鵑這丫頭也保不住,像要跟著林姑娘一搭兒走的了。」林家的道:「昨兒見他好好的不是。二奶奶要叫他,我還碰了他一個釘子,忽然又怎麼了?」
李紈拭淚道:「他傷心林姑娘,暈了過去,如今看是不中用的了。」林家的道:「哭是哭不死人的,紫鵑果然是這樣,早就該退送他出去,不過賞給他家裡幾兩銀子,是有舊例的。裡頭向來沒有給丫頭裝裹買棺材的事。」正說著,探春走來聽見,問起緣由,便向林家的道:「為了林姑娘的事,這裡幾個人都鬧得心慌意亂的,誰還留心到紫鵑身上去!人已死了,難道把一個死人推了出去?說不得舊例新例,只可聽大奶奶的吩咐,差不多的再買一口來,叫他親人進來看一看,胡弄局兒收拾了他,往園子後門抬了出去就是了。消停幾天,那邊去回一聲也使得。」林家的聽了探春這一番話,再不敢駁回,只得應了一聲「是」。
忽聽得裡間老婆子、小丫頭們直聲驚喊,春纖嚇得臉上失色,跑到外邊告訴道:「剛才見姑娘的手動呢。」雪雁正在院子裡晾手帕子,忙趕進來道:「別姑娘活了。」李紈道:「一個癡的,一個又成傻的了。當真你們留心,別有貓兒跳動。」
眾人你扯我推,都不敢上前。李媽道:「姑娘是我奶過的,怕什麼!」說著,要過去瞧看,才走了兩步,見黛玉的手又是一動,由不得喊聲「啊喲」,栽倒地上。探春便嚷,著林之孝家的引了眾人上去。那雪雁到底是伺候黛玉慣的人,心上關切,便不害怕,擋前走近床邊,細瞧黛玉口鼻間微有氣息,臉上神色亦轉了過來,便用手去胸前一摸,微覺溫和,連忙過來叫大奶奶、三姑娘道:「你們不信,當真姑娘已有了氣,身上也溫暖起來了。」李紈、探春忙進來瞧著,向雪雁道:「有現成參湯快端來,給你姑娘灌下。」雪雁忙尋著前兒用剩的半盞,倒在銀吊子裡頭,親自拿到外邊風爐上暖好,傾在茶杯裡,端到黛玉身邊,把杯子遞給春纖,就向杯中超了一小匙,灌在黛玉口內,尚未能全受。李紈站在旁邊,輕輕說道:「蠢丫頭,你把姑娘略略攙起些,那麼才好灌呢。」雪雁忙叫小丫頭找塊手帕子來,接過與黛玉圍住兩腮,把左手襯入項頸,略略扶起,將參湯慢慢灌下。見黛玉雙眼微開,輕輕的喊了一聲:「啊喲!我走得乏了。」眾人都說:「回過來了。」李紈便叫李媽和雪雁兩個人把黛玉的裝裹寬卸,仍換了隨常用的被褥,叫他們都靜靜的等林姑娘養養神。當下點起安神香,一面端整湯水,小心伺候。
再說紫鵑傷心昏暈,一魂出殼,渺渺茫茫,似無去路,只在沁芳橋、怡紅院一帶迴繞。那時金釧送回黛玉來,見了紫鵑問道:「妹妹要往那裡去?」紫鵑應道:「我找姑娘呢。」金釧道:「林姑娘在他自己屋裡,你快回去罷。」紫鵑還要問話,被金釧一把拉在瀟湘館門首,笑道:「又送回來一個。」順手把紫鵑一推,跌進院門。魂復歸捨,甦醒過來。小丫頭報知,李紈、探春過去看明,叮囑小丫頭們用心照應,又叫人去告訴了林之孝家的話,同探春出了瀟湘館。李紈自回稻香村去。
探春到了秋爽齋,不多一會,見小紅同了侍書跑得喘吁吁的趕來道:「老爺就要起身,二奶奶叫我來請姑娘。先到瀟湘館去問,他們說大奶奶同姑娘已經走了,就和侍書姊姊找到姑娘這裡來的。老太太、太太都在寶二爺新屋子裡,我還去請大奶奶呢。」說著,飛跑的走了。探春便換了衣服,帶著侍書去送賈政。
講到寶玉病根所起,數年來鬱結於中,無可告語。前聽鳳姐說娶林妹妹的謊話,正似醍醐灌頂,心竅皆通,如何忘得了這句話。今拜堂後,把寶釵兜巾揭去,見不是黛玉,心裡便幌了幾幌,頓時如入夢境一般,忙向襲人盤問,襲人又是藏頭露尾的話。寶玉越發瘋傻起來,瞧著寶釵叫林妹妹,道:「你自瑤台月殿下來的,原非俗骨凡胎,也能變化。我知你要變了寶姊姊來試我的心,難道我的心你還不知道?快變過來罷。」鳳姐在旁沒法兒,只得上前勸慰。寶玉又哭著拉住他說:「要在你身上變還我一個林妹妹的。」鳳姐見寶玉鬧的利害,只得順著他的意思,謊說道:「林妹妹是愛靜的,你要那麼混鬧,他一輩子不肯變過來呢。寶兄弟你也乏了,快安安頓頓去睡一覺罷。」寶玉聽了這話,便不言語。襲人等服侍他睡下,賈母、王夫人各自去安歇。
到了次日,賈政因除授江西糧道,憑限緊迫,請訓後,即於是日束裝起程。知賈在寶玉屋裡,進來站在外間,請出賈母來叩辭,說了幾句遠離膝下,不能侍奉晨昏的話。賈母也叮嚀了路途保重一番,便叫襲人扶寶玉出來,向賈政跪下磕了四個頭,口是呆呆的跪著,襲人狠命攙扶他不起。賈政本想訓飭寶玉兒句話,因才完姻之後,又在病中;見賈母在此,只得縮住了口,便喝道:「你還不起來做什麼?」寶玉道:「兒子有一句話怪不明白,要回老爺。」賈母見寶玉跪在地上多時,便道:「好孩子,你有什麼話回你老子,快起來講,別這樣。」寶玉只得起身站立,定一定神,向賈政回道:「老爺給兒子娶的到底是林妹妹,是寶姊姊?若說娶的是姊姊,人家不該哄我說是林妹妹;若說取的林妹妹,不該換了寶姊姊去。咱們上上下下的人,都說娶的是林姑娘,如今來了寶姊姊,叫林妹妹知道了,便怎麼樣呢?」話未完,賈政一面聽著,甚為駭異,--原來指鹿為馬的詭計,裡頭只瞞著賈政--聽寶玉之言,不像是瘋話,其中必有緣故,便向王夫人道:「寶玉的話是怎麼樣的?你自然該知道這些。」王夫人一時無詞可答,鳳姐在旁急得臉漲通紅。那時李紈、探春都到了,也捏了一把汗。賈母此時,沒法兒不出頭,攬到自己身上道:「這話原是有因的,我先前喜歡林丫頭大概同寶玉差不多,原起過這條心。想來寶玉這孩子,看光景也猜著我的意思。後來我瞧林丫頭總是那麼多病多災,不像個享福壽的樣兒,又冷了這個念頭。鳳丫頭說起金玉姻緣,咱們去求了姨太太,一說就定了,是瞞著寶玉的。不知誰在他跟前錯說了一句娶林丫頭的話,如今在這裡嘮叨呢。」
賈政聽了賈母這番話,心裡很不受用,想老太太既然早有這個,甥女兒的性情品格很配得過寶玉,如今姨甥女呢也好,但不該鬧出這些謠言來。又想起當年兄妹情分,他母親只留得這一點血脈,雖然在此相依,也怪可憐的。意欲埋怨王夫人幾句,因這件事有老太太在裡頭,且木已成舟,說也無用,只得按納住了。便問道:「我聽說天天請醫生到園子裡去給甥女兒瞧病,不知見些效沒有?」王夫人正要開口,鳳姐因賈政起程吉日,又恐聽了傷心,把黛玉的凶信瞞住,便回道:「因是林妹妹的體氣太弱,總是好幾天病幾天,現在上緊給他調治,不過是這麼樣呢。」賈政歎了一聲,拭了幾點淚,便辭了賈母,又囑咐王夫人幾句話。王夫人同李紈、鳳姐、探春等送了賈政出去。寶釵雖算新人,因是姨甥女,也隨在探、惜姊妹隊裡。
一面鴛鴦扶著賈母,自回房去。
寶玉屋裡只剩得襲人、麝月、秋紋和小丫頭們。襲人見寶玉此時有些清楚,便道:「小祖宗,剛才把我的魂都嚇掉了呢,怎麼你從來不敢在老爺跟前說話,今兒忽然這樣胡說亂道起來,不怕老爺捶你?」寶玉聽了生氣道:「你還說我呢,剛才老爺駁我一個字回嗎?我正要討老爺一個示下,你們又拉了我進來,到底老爺說明白了沒有,給我娶的是誰?」寶玉連問幾聲,襲人們總不回答。寶玉越發氣急,死命拉著襲人要往園子裡去瞧林妹妹。
那時襲人只知黛玉已死,--尚未聽見回過來的信--深悉寶玉病根,又想此事不能隱瞞到底,譬如外科療病,一味消散,不趁早開刀使忍一痛,將來日事因循,精神耗乏,攻補兩難,必成不救之症。主意已定,不如說明,使他大慟一場之後,倒可漸漸的冷了心了。便向寶玉道:「我老實和你說了,老爺原要給你娶林姑娘。因為林姑娘病重,大夫都回絕的了,所以娶寶姑娘來應你的好日子。林姑娘昨兒晚上已成仙去了,要不是寶姑娘和你好,他肯來替死鬼林姑娘嗎?別不知好歹,還不感激寶姑娘呢!」
寶玉聽了這話,頓時兩眼往上一翻,暈過去了。麝月一見,便咬得牙齒(石爭)(石爭)的指著襲人,恨道:「都是你鬧出來的事呢!」襲人也嚇得冷汗直流,手都提不起來,只是怔怔的呆看。麝月連忙上前,左手把寶玉扶起,右手掐住人中。
秋紋幫著亂叫「寶玉」,小丫頭飛跑出去。王夫人同李紈一眾人都已回來,見小丫頭臉上失色,襲人們一片淒楚之聲在裡邊叫喚,王夫人等急忙趕緊。釵只站在一旁暗暗拭淚,鳳姐上前瞧了一瞧道:「請太太放心。」一面自己上炕來,把寶玉抱住,叫取定神丸來沖服,又叫外邊「去請王太醫,這會兒且別去驚動老太太」。
不說眾人在此忙亂,且講寶玉暈去,自知身軀臥病在炕,只見眼前一亮,先前失去的通靈玉在面前一幌,想要去拿,儘是使勁,總提不起手來。轉念又想:「我因有了這一件東西,鬧出這些意外的事來,不如把他捨棄。」依舊閉上了眼,聽得有人說道:「何不就把這件東西交還了他。」又聽一個人說道:「他是不肯做負心人的,要應他講過這一句話的,咱們且到大荒山青埂峰前去等他。」寶玉睜眼看時,就是頭裡發狂病的時候來救度他這個僧人,還有個道士,霎時轉身走了,寶玉聽了剛才的話,有所感悟,想:「我就死了去見林妹妹,我這一個心也不能剖開來給他瞧瞧。除非走這一條路,還可把我的心明一明,對得住林妹妹萬分之一。但是,老太太、太太這樣疼我,老爺總責我不肯唸書,無非望我成名。一第之榮,便是顯揚報答。若是就那麼拋撇乾淨了,我不能挽回我不肯唸書的罪孽,老太太、太太在老爺跟前說不上我肯唸書的真憑實據,也白疼了我。必得如此,聊可塞責。」一時主見才定,即便甦醒。
鳳姐與襲人等正在灌治,都說好了。王夫人、寶釵與眾人都放了心。一時賈蘭陪王太醫進來,看了脈說:「神氣清正,脈息和平,比前幾天迥然各別。只消服幾劑滋補藥,靜養一半個月,便全愈了。」仍是賈蘭陪去開方。王夫人回到自己屋裡,李紈、探春也隨了過來。賈蘭拿了藥方,送與王夫人看過。
只見鴛鴦進來向李紈道:「老太太問林姑娘東西備停當了沒有?叫大奶奶諸事留點心兒,老太太還要親自過去瞧瞧呢。」
李紈笑道:「怪道只兩天人都鬧昏了,也沒給老太太送個喜信。你不知道林姑娘已經回過來了。」鴛鴦聽說,還不信有這件事。賈蘭在旁接口道:「真的,剛才我還陪大夫去看脈呢。」
接著鳳姐也來,聽見了便道:「咱們跟了太太去報老太太個喜。」當下賈蘭自回園子裡去了。王夫人引著李紈、鳳姐等到賈母屋裡,回明黛玉回生之事。賈母聽了,自然歡慰,又道:「別是殘燈復明,不過延挨時日,那倒不好。他又受苦,咱們瞧了傷心。李紈道:「請老祖宗寬心,我和三妹妹都在那邊瞧過的,大概可保平安了。」賈母點點頭,一面問鴛鴦道:「該是擺飯的時候了,留奶奶、姑娘們都在這裡吃飯,你快到園子裡去跑一趟,瞧瞧林姑娘就來。」鳳姐道:「人多了怕坐不開,寶妹妹還是新媳婦兒,靜靜的一個坐著,咱們分幾個人去陪他。」
賈母道:「我道你們都在這裡了,倒忘了他。那麼珠兒媳婦同四丫頭在這裡。鳳哥兒,你同三丫頭過去。」又向王夫人道:「你也回去歇歇著。」當下王夫人先起身走了。
鳳姐同探春仍回寶釵屋裡,見林之孝家的正在那裡找二奶奶。鳳姐問道:「你有什麼話回?」林家的答道:「也沒有要緊的事,停會兒去回大奶奶罷。」一時端上飯來,鳳姐、探春陪寶釵吃了飯。麝月、秋紋正要出去,鳳姐叫回住著,一面對探春道:「聽寶兄弟才間回老爺的話,竟是一團道理,清清楚楚,那裡像有一點瘋病樣兒!」探春道:「不是那麼講,他在老爺跟前敢回這些話,聽不得他的。說話清楚,那就是他的玻「鳳姐道:「這也別去講他。我要問麝月,寶二爺好好的,為什麼忽然這樣起來?」麝月道:「那是襲人,不知他什麼主意,把林姑娘的事直說了出來,寶二爺聽了,就哭暈了去。」寶釵口雖不言,心想:「襲人是個精細的人,不肯造次,那麼使他一痛後,再下針砭,也是一法。」鳳姐沉凝了半晌道:「林姑娘回過來的話,寶二爺知道了沒有呢?」麝月道:「我們才聽見這句話,誰和他說呢!」鳳姐道:「你們過去,寶二爺跟前再別提起林姑娘回過來的話。襲人沒有什麼事,叫他就過來。」
麝月答應,便同秋紋出去。
那邊素雲提了燈進來問:「三姑娘可就要回去,奶奶在老太太那裡穿堂外等著同走呢。」探春便起身道:「兩位嫂子少陪。」說著帶了侍書,素雲提燈照著來到穿堂外。李紈叫賈母處跟來的老婆子自回去,同了探春才進園裡,見翠墨也提了燈來,一搭兒走到藕香榭山坡前,各自分路回去。
這裡鳳姐見襲人來了,便問道:「麝月說寶二爺鬧的不好,你和他講了什麼話才那麼著的。」襲人道:「這原是我的糊塗想頭,幸虧好了,不然還有我的命嗎?」鳳姐道:「很不糊塗,這會兒瞧寶玉的光景怎麼著?」襲人道:「剛才吃了王太醫的藥,睡得安靜。瞧他神氣也清爽了些。」鳳姐道:「何如他知道死者不能復生,那些糊塗想頭就不起了,然後調養起來,心安體泰,怕他的病不一天好似一天嗎?」如今林姑娘回了過來,底下的事情倒有些作難了。」襲人道:「二奶奶的主意便怎麼樣呢?」鳳姐道:「先前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如今說不得要用瞞天過海之法了。」未知鳳姐有何妙策,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識病源瞞生施巧計 接家音證往悟冰心
話說鳳姐講到要治寶玉的病,須用瞞天過海之計,便道:「除非把林姑娘回過來的話,瞞他一輩子才好。」襲人聽了這話,回過臉來,只瞧著寶釵。鳳姐道:「寶姑娘這會兒是不肯出主意的,咱們商量停當是了。」襲人道:「這句話,怕老太太不依。」鳳姐道:「要寶玉的病好,老太太有什麼不依!你也不用管帳,只囑咐寶玉屋子裡人,不許多嘴。再等兩三天,看寶玉的病果然有了起色,我就把這番話和太太說明,再去告訴老太太,包管辦得妥帖。」襲人又笑道:「難道叫他兩個人總不見面嗎?」鳳姐道:「一個在這裡,一個在園裡頭,路也隔得遠,況且大家起不來。就等他們病好了。寶玉屋裡,林姑娘未必來。如今園裡住的,也沒有幾個人,將來寶玉要到園子裡去,就請大奶奶、姑娘們,大家走了過來,說園了裡頭冷靜得很,去逛不得。大家哄住了他,再商量底下的話。」襲人聽了,並無言語。鳳姐一面罵平兒道:「這蹄子在屋裡不知幹些什麼,到這時候也不叫個人來。」襲人指著笑道:「那不是小紅,提著燈在這裡接奶奶呢。」鳳姐道:「走來也不叫人見過面,你也像寶二奶奶,裝新媳婦怕見人嗎?小紅道:「剛才掀開簾子,見奶奶和襲人姊說話,才回了出來呢。」說著連忙提了燈,照鳳姐回去。襲人自去伺候寶玉,寶玉卸妝安歇,書不細表。鳳姐回到屋裡,平兒忙迎了出來。鳳姐便問:「有什麼人來回事沒有?」平兒答道:「沒什麼要緊事,就是旺兒家的來說,那一家子還要挪三百兩銀,有扣頭的。我說這一宗的利銀還沒清楚,等奶奶回來了,你自回奶奶去,他就走了。再寶玉喜事裡的雜項費用,老爺起身的盤費,同跟隨的人雇的車價,都有帳單送進來了。說庫上沒有存項,別處張羅來墊發去了。」
說著要去拿帳單子,鳳姐鼻孔子裡出了一口氣道:「忙什麼,這宗銀子還不知指著那一項子來開發呢?」鳳姐又問:「二爺呢?」平兒道:「才送了老爺回來,就去睡了,想是這幾天也鬧的乏了。」鳳姐道:「委實有些支不住,你也去歇歇罷。」
不提鳳姐這裡的話,再講李紈回至稻香村,才進屋門,見林之孝家的的站著。李紈問:「你這會兒還在這裡,有什麼話嗎?」林家的陪笑道:「恭喜,林姑娘已回了過來。一件東西是人家讓轉來的,他們要現錢交易,昨兒要緊央中間人挪來墊發的了,如今退不回去。知道帳房裡也很饑荒,憑空費了許多銀子,置了一宗鈍色頭貨,倒是一件作難的事。」李紈道:「你明兒且叫人說去,退得轉很好,果然退不回去,也說不得,回了二奶奶,停幾天張羅銀子給他們就是了。」林家的道:「也只好那麼著。我剛才就要回二奶奶,因在寶二奶奶屋裡,不便提這話。如今還要請大奶奶的示,退不了,這件東西放在那裡?李紈想了一想道:「要不是地藏庵,便是水月庵。這兩處且擱著,再叫外邊留心,碰著有人家要,就出脫了他,虧折幾兩銀子也使得。」林家的道:「差不多的人家,輕易撈不起這種價錢。叫他們留心就是了。」說著,回身出去。李紈自同賈蘭安歇不提。
卻說寶玉自從那日昏暈之後,醒來似有覺悟,精神清爽,飲食漸增,連接四五日,竟似忘了黛玉一般,口中絕不提起「林妹妹」三個字來。襲人刻刻在旁窺察,暗暗歡喜,便去告訴了鳳姐。鳳姐到王夫人處,便把寶玉近日光景說了一番,又將前日在寶釵屋裡和襲人講的話細細說明,要討了太太的示下,再去回老太太。王夫人道:「我是巴不得寶玉安靜,有什麼不願意呢!」鳳姐道:「我跟了太太過去,我自有話回老太太。寶兄弟是老太太的命根,我們也都為的是寶兄弟,估量沒有釘子碰下來。萬一老太太不依,自有我去承當,總不與太太相干。」
話未完,只聽得窗外小丫頭子說道:「琥珀姊姊來了。」說著,琥珀掀簾進來,見了鳳姐道:「二奶奶也在這裡,老太太請太太過去說話呢。」鳳姐問道:「老太太這會兒歡喜不歡喜?」琥珀道:「剛才叫鴛鴦到園子裡去瞧了林姑娘回來,說林姑娘的病竟好起來了,老太太先聽了歡喜,後來又像有了什麼心事似的。王夫人又問:「老太太叫我有什麼話?」琥珀道:「老太太只叫我來請太太,不知有什麼話,估量不過為林姑娘的事。」
王夫人連忙起身,同了琥珀往賈母處。鳳姐隨著過來,便先陪笑道:「恭喜老祖宗!寶兄弟同林妹妹的病都好了,到底托老祖宗的福。」賈母道:「這也是他們自己的造化。」一面向王夫人道:「我叫你過來,也沒別的話說,就為想著林丫頭這件事。如今寶玉已成了家,怪可憐林丫頭,沒了爹娘,我又有了年紀,他舅舅到了任上,事情也繁,那裡想得到這些,還是要你做舅母的疼他一點。」王夫人尚未答應,鳳姐接口道:「這件事太太也常提過的,別說太太該上緊,就是我們也該體貼老祖宗的意思,盡一點子心。底下有了合意的人家,就來告訴老祖宗喲。」賈母道:「那呢,遲早有個定數,一時也要緊不來,我不過說這句話給你們聽。我瞧寶玉這幾天光景很好,還服王太醫的藥嗎?」王夫人應了「是」,賈母道:「他的醫道本來穩當,等寶玉好了,要重重酬謝他才是。」鳳姐笑道:「王太醫的手段果然好,老祖宗還不知襲人用的藥妙呢。」賈母道:「你又胡說了,襲人知道用什麼藥!」鳳姐道:「寶兄弟成親那夜的樣兒,老祖宗是看見的。後來我們才送老爺出去,他又迷迷糊糊起來,拉著襲人要去瞧林妹妹。那時候還不知林姑娘回過來的信,襲人識透寶兄弟的病根,也虧他有膽量,竟告訴他林妹妹病凶。已經這麼樣了,寶兄弟傷心了一會,後來知道無可如何,便斷絕了別的念頭,心也安靜了,才一天好似一天起來。倒不是襲人的一服清涼散嗎!」賈母聽了,點點頭道:「果然是這麼好,怕底下他們見了面,寶玉還是那麼孩子氣起來,又累墜呢。」鳳姐道:「老祖宗慮的是。據我的糊塗想頭,要除寶兄弟的病根,只好把林妹妹回過來的信瞞他到底,不叫他兩個人見面,再沒饑荒了。」
賈母閉著眼,半晌說道:「叫我也委實作難,你們想得到,只要寶玉的病好,憑你們怎麼樣就是了。」鳳姐探了賈母的口氣,又說些閒話,與王夫人各自回去。鳳姐便呼叫平兒去告訴了襲人。這裡,黛玉回生之後,醫藥調養,病體日輕一日,夜間睡臥安寧,神情亦頗恬適。想起離魂之日所到地方光景,與仙子一番敘話,雖彷彿有些蹤影,不能記憶清楚。又想到先前聽了傻大姐一句話,病至垂危,焚巾毀稿,怎樣痛苦,如今連自己也不解其故,心中竟似秋雲無跡,止水澄空,把天荒地老石泐金寒銷不去的一團恨塊,已化為烏有了。
先幾天不見紫鵑,便問雪雁。雪雁怕傷了黛玉的心,不說他們病重的緣由,只含糊答應說:「紫鵑因是感冒了,在他自己屋裡躺著。」黛玉心想:紫鵑不到十分不能支持的分兒,斷不肯不過來一走。心中疑惑,便支使開了雪雁,細向小丫頭盤問。黛玉聽了,止不住心中傷感,掉下淚來。停會兒雪雁走進,叫他去告訴紫鵑:「安心養著,別性急過來。養他自己的病勝如養我的病一般。」又吩咐小丫頭們隨時過去照應,不許躲懶。雪雁便將黛玉的話告訴了紫鵑,紫鵑知道黛玉病體漸癒,十分快慰。因黛玉叮嚀,也不想掙扎過去,便向雪雁道:「好妹妹,我這幾時躺在炕上,全彀兒把姑娘那邊的事都撩開了,要你和春纖兩個出一點力,我起來給你們磕頭。」雪雁道:「你的心也不必使到這上頭去。姑娘如今不比頭裡,夜間茶也不喝,就是睡到三更天醒來嚷肚子裡饑,我起來端了一碗燕窩熬粥給他吃了,那一覺睡到天明才醒呢。」紫鵑道:「那麼說起來,姑娘竟大好了。」二人又說了些閒話,雪雁自出去了。
那一天紫鵑坐在炕上,把被圍著下身,向小丫頭道:「剛才大奶奶那裡送了一碟玫瑰餡子的穌油餅過來,很配口,我多吃了一點了,這會兒胸口裡覺著有些發膩,你把榻上這一個靠枕拿過來放在背後,讓我歪著靠靠。一時小丫頭捧過靠枕,向炕上一放,袖管裡掉了一張四折的字帖兒出來。紫鵑伸手拾起,展開一看,是一張五千錢當票,卻認不得寫的什麼物件。紫鵑問道:「這是那裡來的?」小丫頭正要答話,雪雁進來看見道:「叫你拿去掖在我炕上褥子底下,怎麼又交給紫鵑姊姊看起來?」紫鵑道:「那倒不是他給我瞧的,我叫他端個靠枕過來,袖管裡掉出來我看見的。正是我要問你,為什麼當當?」雪雁道:「你不是叫我和林大娘說過,到璉二奶奶那裡去支月錢,他回報不能破這個例。後來送了四弔錢過來,說是他替己的,叫我且對湊著使。如今過了期,月錢還沒送來,估量他們就要頂對這幾弔錢,所以也沒有去支。好幾回大夫來的轎錢,他們也不管,連藥錢都是自己的。昨兒就斷了錢,沒法兒我拿了一個金戒箍指,叫管園門的老婆了去當了五弔錢來且使著。我想他們那邊,雖說天天打饑荒,也不短我們這幾個錢。姑娘分上也太頂真了,老太太那裡知道這些事情呢!前兒素雲悄悄的和我說:為了林姑娘的事,他奶奶也落了不是。」紫鵑道:「大奶奶落什麼不是呢?」雪雁道:「就為辦了這件東西,花的錢太多了,如今白白的擱著,叫什麼開銷這筆帳?他奶奶還沒有知道這些話呢!」紫鵑聽說,歎了一口氣道:「姑娘正在這裡住不得了。」又叮囑雪雁道:「那可叫姑娘知道不得的。」一面把當票遞給雪雁,叫他收拾著,停一天就去取了出來。
雪雁走了,紫鵑一個人想起先前他們在一堆兒好到這麼個分兒,如今寶玉雖然負了心,料林姑娘決不肯再打別的主意。
就算回過來的人,該看破一切,把憂愁煩惱都撩去了,到底作何了局呢?或者寶玉心裡未必肯丟了姑娘,今番這節事不是他情願的,底下還可商量的,不知人家心裡又是什麼樣?況且寶姑娘已佔了先去,論到名分上頭,也是一件難事,怕姑娘未必肯受委曲。心中七上八下,算後思前,倒做了從前的一個林黛玉了,心上鬱結不開。又因這一點,積食凝滯在胸,渾身發燒,病又翻覆起來,變了一場小傷寒,重須醫藥清理,自不必說。
且講黛玉病已脫體,只懶於應酬,尚未出去走動。一日晨妝對鏡,見臉上顏色如帶露桃花,精神飽綻。雪雁在旁伺候梳洗已畢,聽見簷前連聲鵲噪。雪雁笑道:「昨兒晚上,姑娘屋裡開了半夜燈花,今兒喜鵲又叫,姑娘有……」雪雁說到這裡,見黛玉瞪了他一眼,連忙改口說:「有客來呢。」一語未了,只聽得有人走進院子裡,一路話道:「姑娘就在這裡住喲!種的多是竹子,青翠得好,夏天自然透涼的了。」黛玉聽的是南邊口音,連忙出來,站在屋門口簾子裡往外一瞧,見周瑞家的引了兩個面生女人進來,年紀都約四十以內模樣。才上台階,周瑞家的先開口道:「恭喜林姑娘!家裡打發人來接姑娘回去了。」那兩個女人進來,釘眼細認了黛玉半晌。周瑞家的指道:「這一位就是你家姑娘喲。」兩個女人連忙跪下磕了四個頭,黛玉他他們扶起。兩個女人退了幾步,笑道:「姑娘也認不得我們了?」黛玉道:「瞧著很面熟呢。」那一個女人指著那一個道:「他和我都是二太太的陪房,那年二老爺赴任的時候,我去看姑娘,姑娘還校記得有一位姓賈的師爺,在書房裡唸書。後來聽說姑娘到舅太爺這裡來了,因隔的路遠,好幾年不通音信。二老爺調了廣東布政,這幾年很好。年紀還不算大,因是衙門裡的事操心太重,得了個怔忡病,上年春裡就不在了。先在從前大老爺衙門東首這條街上買了一所大房子,打發人回來修葺,連後面園裡,也蓋了許多房屋。又堆了幾座假山,上年添補了好些樹木花卉。秋裡扶柩回來,二太太就搬進新屋裡去住了。姑娘不知,二太太跟前只有一個少爺,今年才得七歲。老爺臨終的時節,囑咐太太:這少爺要一門兩祧,過繼在大老爺這邊的,也算得姑娘的親兄弟。因為年紀還小,不能同來,叫我們到這裡不要多耽擱,怕遲下去天氣熱了。有少爺稟老太太的稟貼投在門房裡,送到上頭去了。姑娘這裡沒有家書,二太太叫我們問好。送姑娘的東西還在箱子裡,不曾打開。同來的人叫我們先對姑娘說聞,他明日進來請安帶來。」黛玉點點頭,又問了他們幾句話,心甚歡喜。
原來林如海本無親友兄弟,這一門也將近出服的了。因靠林如海之父教養成人,讀書發達,與如海誼若同胞。從前遠宦他鄉,如海故後,聞黛玉已被舅家接去,音問久疏。今黛玉之叔已故,他嬸母扶柩還鄉,念侄女黛玉寄養舅家,故遣人往接回歸,完其婚嫁大事,以報從前恩惠。
話休繁瑣,再講黛玉正與兩個女人說話,只見小紅急急跑來叫道:「周嬸子,奶奶說林姑娘家裡來的人見過他姑娘,叫你陪到那邊去吃飯呢。」周瑞家的笑道:「正是。這兩位嫂子剛才見了老太太、太太,因你奶奶正忙著,還沒見過。我們去見了二奶奶,下來吃飯,估量姑娘這裡也還沒有擺飯呢。」說著,便讓了兩個女人,便同出去。回頭不見小紅,叫了兩聲,小紅連忙走了出來,跟著說道:「我去瞧瞧紫鵑姊姊呢。」一時,周瑞家的一眾人出了瀟湘館。
這裡,黛玉暗想:「一個人的心是著不得急的,須如流水行雲,才除得一切煩惱。記得先前夢見家裡有人來接我回去,心裡又驚又怕,又氣又急。如今當真家裡有人來了,為什麼倒歡喜起來呢?可見魔緣夢入,夢由心生。心既無滯,再沒有這樣惡夢來纏擾了。」想了一會,見老婆端上飯來。雪雁、春纖伺候已畢,黛玉獨自一個走到紫鵑屋裡,打發小丫頭們也去吃飯。紫鵑先開口問道:「聽見姑娘家裡有人來接姑娘了嗎?」
只問了這一句,底下便不說什麼,原是要探黛玉的口氣。黛玉早已立定主意,叫了一聲紫鵑妹妹道:「難為你貼力體心服侍我幾年,咱們兩個原想在一搭兒過日子的,如今說不得,只好各人走各人的路的。」紫鵑聽說,雖已猜透幾分,假作不知,問道:「姑娘為什麼說起這句話來?」黛玉道:「我這一場病後,早動了回南的念頭,可巧家裡有人來了,真是天從人願。就是你病還沒好,我在這裡多住一半個月等你,同時走也沒有什麼使不得,但我的心事只可告訴你一半,料你也猜著一半,不知猜的准與不准。所以我不好叫你不去,又不好叫你去,只可憑你自己主意。」紫鵑聽了,只是拭淚,停了半晌,才回答道:「想姑娘也捨不得,我偏害了病,起不得身,沒有倒叫姑娘等著的道理。這會兒且挨著,底下終要跟了姑娘在一堆兒的。」
原來黛玉從前本思主婢同歸一處,今既初願已乖,一空色相,自不便作雞犬同升之想。雖然回至家鄉,亦可為紫鵑另謀所適,但紫鵑本非自己帶來的人,或者數年來亦有癡情也未可料,況若輩自不難於金屋中添一位置。黛玉想到此處,便不肯徑情帶了紫鵑回去。而紫鵑不想回去之故,卻無半點私情,全為黛玉起見。想寶玉娶寶姑娘一事尚未明白,不知他聞了姑娘病凶的信怎麼樣?姑娘回過來之後又怎麼樣?此番姑娘要回家去,更怎麼樣?偏偏一些消息不通,如今的寶玉,好像隔了千山萬水一般。我若跟了姑娘回去,南北分開,竟如石沉大海了。不如托病為由,且住在此間,將來見他,討一個確信,隨機應變,再到南邊說去,尚可挽回於萬一。此是紫鵑與黛玉兩個人各有意見之處。
且講黛玉聽紫鵑口氣,他既願在這裡,自然有戀戀朱門之意,將來未必不遂其欲,也丟刑事一樁心事。又想到病中難為他這番光景,未免依依。坐了一回,到自己屋裡,叫雪雁吩咐道:「你們趁空兒收拾起來,那邊拿過來的古玩陳設同些動用的器皿家貨,現在手頭還要使著的且別去動,先把使不著的檢點檢點。我們走的時候,一同交給他們,省得臨時嚕嗦。路上要穿的衣服,多留出兩件,把穿不著的都疊了箱子。紫鵑是不能同去的了,要你們諸事經一點心才好。」雪雁本來也靈動,因紫鵑上了前分外出色,黛玉總離不了他,所以雪雁就退了一步。今聽紫鵑不跟回去,諸事要靠著他們,雪雁就盡心周到起來,黛玉也頗稱意,此是後話不題。
再說鳳姐先前這幾日知道寶玉與黛玉兩個人的病已好,兩邊都可出門走動,怕似提影戲兒戳破這張紙,心上十分著急。
正要盤算一條出路,這一天聽說林姑娘家裡有人來接他,喜出望外。知道周瑞家的引到園子裡去了,便叫小紅去同了來。那兩個女人見過鳳姐,彼此問些家常話。鳳姐便道:「你們來接姑娘,怕要白走了一趟呢。我們老太太是第一個疼你姑娘,姑太太又歿了,姑娘回家去,老太太總不放心。前兒還在我們太太跟前說起,要給你家姑娘留心好親事呢。」兩上女人陪笑道:「老太太同奶奶自然要留姑娘,叫我們底下人倒作難了。在家裡起身時節,我們太太還再三囑咐,務必要接了姑娘趕早回去,不要耽延日子,要求奶奶在老太太跟前方便一聲,賞底下人一個臉。」鳳姐故意躊躇道:「論理我也該幫著老太太留你姑娘,沒有倒聽你們,在老太太跟前叫你姑娘回去的。但聽你們講起來,也是一件為難的事。遠遠的跑了一趟,叫你們空回白轉,到了家怎麼銷差呢?」那兩個女人忙陪笑道:「奶奶說的真是體諒我們的話。」鳳姐道:「我自然想法兒去回老太太。我再教你們幾句話,總要說你們太太惦記姑娘到十二分,回去如同自養的女兒一般,他時常提起要替姑娘訪一位好姑爺的話。」
兩個女人道:「這話倒是真的,我們太太因自己跟前沒有千金,從小就喜歡姑娘,如今回去見了,怕不似親生的一個樣兒?奶奶只管請老太太放心。」說著,鳳姐便叫周瑞家的陪了下去吃飯。接著林之孝家的進來,回了幾件事,鳳姐逐仲吩咐了話。
一面叫平兒留心,暗囑周瑞家的,別引南邊來的女人到寶玉那邊去。且看鳳姐往賈母處如何回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贈多珍反勸有情婢 占神數預定再來人
話說鳳姐叮囑了平兒的話,往賈母處來。賈母見了鳳姐,先開口道:「林丫頭家倒有人來,要接他回去了。」鳳姐道:「正是。因先前他娘兒惦記他的路遠,多年沒有人來去。上年他家叔叔在他任上拿回來的銀子不多,家裡房子花園皆已造了。林妹妹的嬸娘自己跟前沒個親女,想著侄女兒的很,急巴巴打發人來。托老祖宗的福,林妹妹這場病回了過來,身子也健旺了。他們家裡的人來看見,親戚面上也過得去。」說著,又陪笑道:「還有一件事更湊巧??果然林妹妹回了家,寶兄弟的病再沒什麼牽纏了,就是老祖宗跟前覺得冷靜了些。咱們姊妹多年在一堆兒,也怪捨不得他走開。」賈母道:「林丫頭雖然我疼他,不是我說一句咒他的話,比如他沒有回過來,便怎麼樣呢?況且,女孩兒家終是別人家的人。論不定我再活幾年,難道叫他常住在這裡伴著我嗎?既然他家裡好,他嬸娘又疼顧他,回去也是正經。我倒省了一條心。」
鳳姐探了賈母的口氣,知道肯放黛玉回來的了,少不得要在黛玉跟前款留一番。到了次日,隨著賈母、王夫人來到瀟湘館。見雪雁同春纖在外間屋裡疊箱子,鳳姐笑道:「太性急了,知道老太太肯放你姑娘回去不肯呢?」黛玉連忙讓坐道:「老太太、舅母、二嫂子那裡早該過去請安謝步,因老太太不叫走動,所以還沒過去。昨兒到了家裡的人,我翻翻憲書,大後兒是個出行的吉日,正想過那裡去呢。在這裡住著,說不盡蒙老太太、舅母的恩典,承二嫂子的照顧,明兒一總去磕頭。」鳳姐陪笑向賈母道:「老祖宗,看林妹妹才要回家,先就生分了,說起這樣話來。」賈母一面拭淚,向黛玉道:「若論舅舅家裡,同自己家一樣,多住幾年也是應該的。我又只有你一個外孫女兒,很想常見個面,陪著我說說話。但是你嬸娘惦記你,遠遠的打發人來,我不叫你回去,又使不得。你才說大後兒的話,也不必那麼性急,叫你鳳姊姊再給你定日子罷。」王夫人順著賈母話,不用性急的話留了一番。黛玉只是笑笑,心想:「老太太並不留我,竟似夢中光景。虧得家裡的人遲到了幾個月,倘到的早了,我當真也像夢裡這樣著急起來,豈不是空惹一場笑話。」黛玉自在心頭盤算,賈母同王夫人、鳳姐又說了一會話,然後起身同出瀟湘館。
黛玉送至門外,因多時未出院門,站住看了一會。園中綠樹成陰,架上荼蘼早已開放,正是清和風景。默感雙丸梭擲,極宜早悟塵緣。正在沉思,見綠楊影裡露出湘裙招展,遠遠望見幾個人行來。雪雁在旁,早已看明,因指與黛玉道:「那邊來的不是大奶奶、三姑娘嗎?」一語未了,李紈、探春已慢慢走近。黛玉先開口道:「又是兩個留行的來了。」探春笑道:「偏偏猜的不著,我和大嫂了是來商量餞行的。」黛玉道:「我在這裡住慣了,倒不想回家,怎麼三妹妹下起逐客令來?」
李紈接口道:「林姑娘果然願意在這裡,我同三妹妹就告訴老太太去。」探春道:「大嫂子,理他呢!別說咱們兩個留他不住,就是老太太過來,也怕留不住他了。」又問黛玉:「如今是大好了?我們在那邊瞧見老太太、太太、二嫂子三個人才出去呢。」黛玉道:「才送了老太太們出去,因今兒還是第一天到這門外,站著看看園景,就見你同三妹妹來了。瞧我的身子,早就可以走走,因是老太太幾次三番的打發人過來囑咐,所以連你們那裡還沒有去呢。」說著,便讓進裡邊坐下。探春問黛玉:「定了起身日期沒有?」李紈接口道:「聽三妹妹一開口,想真像是來攆林妹妹走了。」探春道:「咱們姊姊相處,心口如一,這會兒說一半句留林姊姊的話,明擺著無謂,顯見得是客套了。」黛玉心想,探春真是透徹爽快的人。因微笑道:「剛才老太太在這裡講起,叫二嫂子定日子,估量不過在這幾天裡頭,我家裡來的人也不能耽擱。」探春道:「我在大嫂子那裡說起,姊妹們熱鬧了這幾年,如今一天一天的冷落起來了。再走了你,園子裡頭不算妙師父,剛剩我同大嫂子、四妹妹、邢大姊姊這幾個人了。你病了這幾時,連雲妹妹都也不來瞧瞧你,如今也不知道你家裡有人來了。這會兒打發人去告訴他們,先前在詩社裡這幾個人都請了來,派一個公分給你餞行,再熱鬧一天。」黛玉道:「我本是鎮日家病的,要不是這裡有事去請他們,那裡專誠來瞧我的病呢。如今我要走了,也想大家見個面兒。但就是當一件事去請,累他們起動一番,可使不得。」
李紈道:「這也不費什麼事,不過盡姊妹們一點子情,他們也都是高興的。」說著,見春纖在那裡忙忙的收拾東西,便問:「紫鵑的病還沒好嗎?」黛玉道:「正是有一件事要托大嫂了,就為紫鵑還病著,我走了,他住在這裡也不方便。難為他伺候我這幾年,求大奶奶疼顧他一點,如同疼了妹妹一般,免不得把他送到大嫂子那裡,將來好了,或是送還老太太屋裡,或就伺候大奶奶,都使得。」李紈道:「我不帶他回去嗎?我瞧這丫頭與你很對緣法。他這場病,不是就為你傷了心起的嗎?他是一輩子要跟定你的了呢?」黛玉聽了,眼圈兒一紅,只得說道:「我昨兒問過他,因是病還沒好,願住在這裡呢。」探春因笑道:「大嫂子你瞧,林姊姊的盼回家的心那麼急,連紫鵑也不等他病好帶了走,還說想要人家留他。」大家笑了一笑,當下又問了些黛玉家裡的事,各自回去。打聽鳳姐那裡與黛玉擇的起身日期,一面打發人去告訴各處。眾姊妹一聞黛玉回家的信,都要來餞行送別,自不必說。
這裡黛玉想起要給紫鵑的東西,趁此時閒著撿點出來,省是臨期有姊妹們在此,多添忙碌。便去開了首飾匣子,揀了幾件,另放在一隻小小洋漆描金匣內,自己端了走到紫鵑屋裡。
紫鵑披衣歪在炕上,見黛玉進去,便坐了起來道:「姑娘拿的匣子裡是些什麼?」黛玉就靠近紫鵑坐下,揭開匣蓋逐一點給紫鵑看道:「這一對□金雙鳳釵挑新樣串,珠子還圓淨,這一副八寶嵌珠環是時新樣式,這一對手釧玉情很好,這兩隻洋鑽金鐲子顏色也赤,這是攢珠翠花一對、金如意兩枝、玉匾方兩枝,還有金戒箍子七事件,悲翠的五福拱壽、雙鶴蟠桃,都是些玩意兒東西。我那裡還有,把這點子,給了你做個紀念。你見了這些東西,如同見了我一樣。」黛玉說到這裡,禁不住兩眼淚珠直滾下來,就在紫鵑炕上拿起手帕子來揩了揩眼睛。紫鵑聽了,亦惟有鳴咽之狀,半晌說不出話來,彼此都有不忍分離之意。紫鵑意欲將在此逗留的緣故吐露一半句,又想,先前他們到那麼個分兒,明擺著這件事,尚且不敢在他跟前道破,如今已鬧出意外的事,不知姑娘懷的怎麼個心思,叫我如何開得出口?那黛玉瞧著紫鵑欲言不語,半吞半吐的神情,因自己把前情已付東流,再不想到紫鵑有代他籌畫的意思,不過是主婢情重,怕離痛別。隨又勸慰道:「要論咱們兩個人,這幾年來行動坐臥,那一時那一刻沒在一堆兒廝跟著,這會兒生巴巴拆開了,人非木石,豈能忘情!但咱們既同姊妹一般,要替各人想一個結局。我有兩句話和你說,可該悟出這個理來:人生離合在乎心,而不在乎形。彼此離了心,鏡中燈下,徒然嫌影憎形;彼此合了心,萬水千山亦可魂來夢去。我勸你別為我要走了,儘是傷心。但願你在這裡有個結局,就一輩子沒的見面,比天天在跟前的,我還樂呢。」說著,蓋了匣子,伸手端過去放在裡邊,又道:「還有綾羅綢緞尺頭,同那些香袋、香串、繡帕、荷包等類,都是南邊帶來的,要送人家沒送完,昨兒叫他們整整的裝了一箱,誰還帶這些到南邊去!」鑰匙掛著箱子上,停會兒叫抬了過來,你留著使用。」紫鵑聽話,知道黛玉錯會他不同回南的意思,也未便辯明,並不道謝,只說:「姑娘的恩典,替姑娘收管著。」黛玉笑了一笑,也不理會。轉身出來,已是擺晚飯時候。一時吃過了飯,見老婆子上來收拾盤碗,便叫雪雁指出那一隻不編號的箱子,分咐他們抬到紫鵑屋裡。黛玉一個人坐了一會,卸妝安歇,一宵無話。
次日飯後,黛玉想到櫳翠庵走走。原來黛玉本與妙玉疏淡,不大往來。今因心中別有一番境界,忽動親近之意,不日遠別,自然該去辭行。今日空閒,何不先去走了一趟!當下換了衣服,帶著雪雁正要出門,只聽得小丫頭說:「史大姑娘來了。」黛玉忙站起迎接。
且說湘雲到來,先去見了賈母、王夫人。鳳姐知道,便趕來飾詞,叫不必過寶釵那邊走動,湘雲也沒理會。賈母留住湘雲,同鳳姐在賈母處吃了飯,湘雲便帶了翠縷,逕往園中。一路行走,心想先前寶、黛二人光景,如今一個娶了,一個要走了,滿肚子的話說不出來,不知傷心到那麼樣個地步。正思酌量一番婉語微詞來相安慰,及至見了黛玉兩頰生春,笑容可掬,絕非舊時模樣,甚為詫異。便道:「這幾時少有人來往,所以這裡的事不大知道。頭裡有人到我家去,偏有客來纏住,沒的細問。後來聽我嬸娘說,你大病了一常想來瞧瞧你,家裡又接二連三的事出來。昨兒大嫂子打發人去,才知道你頭裡的病很重,死去才回過來的。如今家裡有人來了,說道幾天裡頭要起身,我今兒一早就趕了來。」黛玉道:「咱們多時沒見面,很想姊妹們說說話,就怕起動你們。前兒大嫂子同三妹妹的主意,打發人各處去說了,倒累著趕早你就跑來了。」湘雲道:「你這一走,不知多咱會兒才見面!要大嫂子不去通知我們,悄默聲兒放你走了,我也不依他呢。」說著,又問道:「你的病請著那一個大夫來瞧,吃了些什麼藥?如今倒調養得很好了。」
黛玉順口應答了幾句。湘雲又問:「你這會兒到那裡去?」
黛玉道:「我病後還沒出過門,想到妙師父那裡,回來園子裡這幾處走走。」湘雲道:「我和你廝趕著。」
一時出了瀟湘館,逕往櫳翠庵來。才進門去,只見彩屏一個人在院子裡掐玫瑰花兒。見黛玉、湘雲進去,便笑道:「姑娘們瞧,今年妙師父這裡玫瑰花開的茂盛。」湘雲道:「你一個人到這裡來的嗎?」彩屏道:「我姑娘在裡頭呢。」黛玉、湘雲便轉過東禪堂,走進靜室,見妙玉盤膝坐在炕上同惜春下棋。兩個人忙要下炕,黛玉、湘雲便過去就炕沿坐下,彼此問好,說:「不要攪你們的雅興,我們坐著瞧。」惜春道:「官著是完了,妙師父要尋結打呢。」黛玉望棋上一瞧,見惜春下的是黑子,便笑道:「看起來倒像黑棋勝了呢。妙師父如今還讓四姑娘幾個子?」妙玉笑道:「四姑娘的棋很長進了,對下還輸給他,那裡讓得起。」說著數起子來,果然惜春贏了一子半,隨將棋盤收拾。
妙玉叫老婆子去烹茶,要那鬼臉青花甕裡的雪水,一面向黛玉道:「咱們同在園子裡竟是天涯咫尺,說你大病了一場,也沒有過去瞧你。今兒四姑娘說起,知道你要回南了。」湘雲道:「妙師父雖然住在園子裡,打量那邊的事情,你統不知道呢。」妙玉道:「可不是!寶姑娘恭喜,有一兩個月了,也是昨兒才聽見的。四姑娘倒常來,他從沒有提起這件事。」黛玉道:「妙師父可謂桃源中人,不知有晉魏的了。」惜春道:「林姊姊說的話,把這裡比作桃花源,確是真的。他們這些紅塵世俗的事,我傳到桃源中來,沒的叫妙師父洗耳。」湘雲道:「人家都在紅塵裡,四妹妹將來是要上瑤台玉宇的了。」惜春微笑道:「你瞧著罷。」妙玉一面對湘雲道:「史大姑娘想是來送行的。你也好久不到這裡來了。」黛玉道:「還是上年八月十五夜裡,我和他在凹晶館卷篷底下聯句,你撞了來,拉到這裡鬧了你一會,再沒來過呢。」妙玉道:「你們上年也委實高興,那一夜有二更多天,我在園子裡各處走了走,不見個人影兒。聽說四姑娘也還陪老太太在凸碧山莊宴月,偏是那一夜的月色覺得比往年分外清皎,滿園子都像浸在水裡頭一般,遠遠望見那座櫳翠庵要浮起來了。」黛玉道:「那真是雲丫頭說四妹妹的話:瑤台玉宇世界了。」惜春道:「不是上年的月比往年不同,只因園中一無聞見,妙師父心境澄靜,覺得眼中月色分外光明。要知普天下只有這個月,為什麼歡喜曠達的人看起來便有精神光彩,懊惱愁苦的人看起來便覺慘淡淒涼?若說歡喜的人不知愁苦,愁苦的人不知歡喜,便是人人有歡喜、愁苦不同的境界。易境參觀,一個眼中的景象,全從心坎裡流露出來的道理就明白了。」黛玉聽惜春所講,竟是悟道旨言;又看他神情舉止,飄飄欲仙,將來是妙玉一路人物。想這座櫳翠庵,可惜在大觀園裡,不然他兩個倒可做志同道合的,琢磨那時……黛玉呆想出神,湘雲推著他想:「怎麼聽了四妹妹的話,又發心事了。」黛玉被湘雲一語道破,便假意轉睛四顧道:「我羨慕妙師父這裡幽靜所在,心裡想呢。」湘雲道:「你愛這地方,也不用回家去,就住在庵裡,拜給妙師父做個徒弟可不好?」妙玉道:「當真,林姑娘住在園子裡也不大見面,他如今要走了,不知怎麼樣心裡頭倒有些悵然。其實人生飲啄有方,譬如我本來生長南邊,早就皈依三寶,因慕長安古跡,來尋貝葉遺文,後來又到了這裡,只怕就是圓寂的去處,說不得狐死首丘的話了。便如林姑娘在此,伴了這幾年,想不到他忽然又要回去。迢遙南北,路隔三千,你們兩個再想幹那月下聯吟的韻事,也就可遇而不可求了。」
湘雲道:「我聽說牟尼庵這位老師父,占的先天神數最靈,你自然得其所傳,何不煩你佔上一課,看咱們和林姑娘幾時再得見面。」妙玉道:「占課扶乩這些事,我輕易不愛去動他。如今你為姊妹情分,我便不便推辭。」說著站起身來,在爐內焚了香,虔誠佔了一數,道:「這數佔得奇,只在一年之內,林妹妹不但還要來,而且來了竟像不去的了。」湘雲聽了,有些信不准妙玉的話,便道:「占的句語何不寫出來,大家瞧瞧。」
妙玉道:「這先天神數,並無內象外爻,不但詞義玄奧,連字跡都是蝌蚪篆文,還比乩上的字難識難解,就寫出來,你們也不懂。我原不是神仙,不過據數而判,信不信由你們。」於是湘雲再無話說。惜春在旁說了一句「豐干饒舌」,眾人都沒理會。惟黛玉心中大以妙玉的話為不然,因不便和他分證,只是微笑。
惜春又道:「如今且別講林姊姊來的話,昨兒大嫂子說的咱們那幾個人,定了日子沒有?」湘雲道:「我還沒見過大嫂子呢,你住在園了裡頭,倒問起我來。這會兒林姊姊要到大嫂子那裡去,咱們同去問問。」妙玉道:「史大姑娘是稀客,林姑娘又要遠別了,茶還沒有喝,忙什麼!」說著,小丫頭子已端上茶來,盤內盛著,仍是(分瓜)瓟、點犀(喬皿)這兩樣古玩,與妙玉自己用的綠玉鬥。雪雁、翠縷、彩屏接過分送。
老婆子又替另端過一杯,送與妙玉。黛玉喝著說道:「這就是那一年喝的,你說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雪水,如今還有嗎?」湘雲笑道:「妙師父留著,等你再來的時候,還夠你喝呢!」妙玉道:「史大姑娘,你剛才和四姑娘說的話,想是給林姑娘餞行了。我不能盡一點子情,便怎麼樣呢?」湘雲道:「也派上你一分何如?」黛玉道:「雲丫頭鬧什麼?」湘雲道:「不是要派妙師父公分給你餞行,可笑咱們白鬧了這幾年詩社,眼前擺著一位詩翁不來親近,豈不是一宗缺典!」說著,又向妙玉道:「先前自然不便拉你,如今就是咱們姊妹這幾個,沒有你避忌的人。拉上你一位神仙師父,林姑娘臉上也有光彩,咱們姊妹也高興。我去和大奶奶說,叫他們的席面就擺在園子裡頭,不抱你到檻裡去就是了。」說的大家都笑起來。惜春道:「好樣不學,怎麼這張嘴全彀兒學了二嫂子了。」妙玉道:「你們定了那幾個人?四姑娘先打發人來說一聲。」湘雲道:「你放心,打量也沒有別一個在裡頭。等來齊了人,告訴你就是了。」說著大家起身,黛玉施了一禮說:「走的時候,也不過來了。」妙玉送至庵外,瞧他們走遠了,然後回進庵中。
黛玉、湘雲、惜春三個人各自帶了丫環先到秋爽齋。老婆子回報:「三姑娘不在屋裡。」大家抄了徑路,往稻香村來。
不知湘雲與李紈如何議論餞行一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會芳園劇飲餞長行 賦陽關聯吟抒別緒
話說黛玉、湘雲、惜春同往稻香村來,剛走進李紈屋子裡,見有許多人在那裡熱鬧。見了黛玉等進去,李紈便向黛玉笑道:「餞行的人,我給你請了多一半來了。我兩個妹子剛才去瞧你,丫頭們說,你同了史大妹妹到妙師父庵裡去了。他們在這裡坐了一會,還要去找你,我就說你庵裡出來一定轉到這裡的。你看,二姊姊也來了,都在這裡等著你呢。」於是大家見過,款敘寒溫,都問了些黛玉病後調養的話。探春又問迎春:「姊夫近來脾氣可好了些沒有?」迎春道:「要好是難說,不過我如今經見慣了,不似先前這樣受不得的光景。沒法兒只好由他罷哩。」李紈接口道:「正是,太太也說過這句話。一年半載大家摸著了脾氣,就沒有什麼了。」迎春笑道:「知道我能熬得一年半載呢。」李紈道:「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姨媽那裡,蟠哥媳婦又和香菱淘氣,安靜的日子少,叫姨媽也真沒法兒。」
湘雲忙問道:「大嫂了去邀琴妹沒有?他可來不來?」李紈道:「琴姑娘是說來的,香菱心裡想來,恐怕走不開。我算是足夠兩桌的人,日子也看定後兒了。」湘雲道:「有一句話要告訴大嫂子,在座還有妙師父呢,叫廚房裡弄幾樣精緻素菜才好。」李紈道:「那不費事,想不到他也這樣隨和起來,可見我們給林妹妹餞行的心誠。我還想著這酒席擺在那裡好呢!也要大家議定,好叫他們去收拾。」探春道:「大嫂子這裡就好,何必再揀別的地方。」李紈道:「我這裡瞧個村野景兒,麥浪秧針,倒有及時的點綴。」湘雲道:「據我的意思,林姊姊在那院子裡住了幾年,咱們姊妹不知去了多少趟兒。如今他走了,未必有人再到那裡。後兒的酒席不如擺在他屋子裡,熱鬧一天,如同與瀟湘館也餞別餞別。眾人以為何如?」李紈等聽了,都道:「與屋子裡餞別,此論倒也新奇,竟是那麼著很好。」探春笑道:「真是愛烏及屋了。」黛玉接口道:「後兒我要點一味菜。」眾人問道:「你要點什麼菜?」黛玉笑道:「那一碗燉鹿脯是少不來的,倘一時沒有,吩咐他們到秋爽齋蕉葉底下去牽出來就是了。」大家都笑起來。湘雲道:「顰兒這張嘴一句也不肯讓人的。」於是坐了一會,各自起身散去。李紋、李綺在李紈處住了。
黛玉同湘雲又到岫煙、探春各處走了一走,仍拉著湘雲到自己屋裡住下。命雪雁叫老婆子到廚房裡吩咐了,不多時,用過晚飯。黛玉想起湘雲有擇席之癖,二人談到三更後,各自就寢。湘雲總睡不著,靜聽黛玉,已寂無聲響,輕輕叫了他兩聲不應,知他早已睡著,自己一個轉側至五更,才朦朧合眼。醒來時,只見紅日滿窗,黛玉已起身梳洗,連忙披衣坐起,道:「差不多是吃飯的時候了呢,叫翠縷快打臉水。」早有伺候的老婆子在窗外接應,打了臉水。翠縷接過,端進伺候湘雲洗臉畢,快要去開梳具匣子。湘雲道:「不必嚕囌了,橫豎沒有多大日子住,有林姑娘現成的在這裡,借他使用著就是了。」當下黛玉勻粉點脂已畢,站起身來讓著湘雲。湘雲便挨身坐到黛玉坐的凳上,檢點脂粉,口內笑說道:「我先前見你整夜睡不著的,為什麼如今倒像身上釘了磕睡蟲,頭還沒粘著枕,腳先睡了?」黛玉道:「你不知,我這場病回過來,諸凡不比舊時。心裡頭是空空洞洞,不追既往,不憶將來,倒比沒病的時候精神好了許多。」湘雲道:「你這個人,病也比人家不得一樣,我沒聽見害病都害得好精神的。」黛玉道:「當真我自己也不得明白,想是菩薩保佑。我素來敬信觀音大士,如今回家去,要塑一尊大士像,朝夕頂禮呢。」說著,見雪雁送過開水丸藥,黛玉道:「我如今也不愛吃這些,你都收拾起來罷。」一面叫擺飯,黛玉與湘雲用過,便有眾姊妹到來敘話。一天過了。
到了次日餞行之期,李紈姊妹、岫煙、迎春、探春、惜春陸續來到,隨後見寶琴同著香菱也來了。大家見過坐定,寶琴又站起身來向黛玉道:「媽媽給姊姊問好。媽媽因這幾天家裡有些瑣碎事務料理不開,走不脫身,不能過來送姊姊,還叫姊姊也不必過去。你不知道,我嫂子又在家裡尋鬧呢。」黛玉忙站起來道:「媽媽過來可不敢當,論理我該去辭行呢。」探春接口道:「姨媽既是這樣說,你竟不必過去。不是我說他,這位尊嫂,可不去見他也罷,姨媽也再不怪你的。」又問香菱道:「琴姑娘來了,太太跟前沒有一個人,為什麼倒肯放你出來呢?」寶琴道:「他原走不開的,媽媽知道他心裡想來,說他怪可憐的,天天窩憋在屋子裡,受這一個的氣,所以叫他出來逛一天,散散心。我今兒就要同他回去呢。」
正說著,只聽得小丫頭子報道:「妙師父來了。」說聲未絕,妙玉早已走進。先是湘雲笑道:「綠萼華下降紅塵,非瀟湘妃子,不能結此仙緣也。」接著眾人都道:「今日之敘,難得妙師父一降,正是咱們餞行的心誠。」一面敘話,李紈道:「天氣也不早了,我知道妙師父是不能久坐的,琴姑娘同香菱也要回去,咱們早些坐席罷。」當下吩咐一聲,老婆子們上來調排停當,並排兩桌。黛玉要讓妙玉首座,妙玉笑道:「這可是新樣兒,今兒奶奶、姑娘們與林姑娘餞行,我是來附驥的,那有主人僭客的理。」黛玉尚未開口,惜春道:「不論眼前,在這屋子裡,妙師父倒也坐得首席。」妙玉道:「什麼?四姑娘也鬧起我來,難道『去來今』三個字的界限你不分明麼?」
惜春一笑,並不答言。湘雲開口道:「你們講禪門裡的話,咱們也懂不得,據我看來,妙師父本是希客,林姊姊在這裡還算是主人,就讓妙師父坐了也使得。」妙玉執意不肯,和黛玉互相謙讓。李紈道:「前日原要擺在我屋子裡的,就是史大妹妹說要與瀟湘館餞別,如今鬧得大家坐不成了。」探春道:「我說一句話,包管就定了。這屋子本來不是林姑娘的,他就住在這屋子裡,也算是客。如今要走了,咱們為的是餞行這屋子,與林姑娘更不相干的了。」眾人道:「此論極是,可再沒的說了。」黛玉聽探春說到這屋子與他無相干涉的話,正與瀟湘決絕之意相合,心中甚覺舒服,便欣然坐了首席。妙玉第二,湘、岫、紋、探挨次而坐。第二席是寶琴、李綺、香菱、迎春、惜春、李紈隨便坐下,迭敬黛玉一杯。丫環們輪流把盞,眾人談笑。
彼此說到咱們今日一敘,須要暢飲盡歡。湘雲一看,座中連黛玉十二人,便道:「我有一句話,耐不住要講出口來,只是礙著琴妹妹在座。」寶琴笑道:「我也不知道你要說些什麼,既為礙著我,就不必提。倘你實在耐不住,只管請講何妨。」
湘雲道:「我想寶姊姊同咱們這班人,在園子裡相聚了幾年,如今林姊姊回家了,咱們公分餞行,連妙師父都到了,寶姊姊竟不來和咱們見個面兒,真令人不解。我平日不和寶姊姊好,也不肯說出這句話來。還不知大嫂子沒有去給他個信兒呢,怎麼樣!」寶琴聽了低頭無語。探春便把此事攬到自己身上來,說:「這件事別抱怨大嫂子,都是我的不是。因為寶姊姊這幾天感冒著,那邊也走不開,咱們去和他說了,倒叫他為難。所以我叫大嫂子不去邀他的。」此時,黛玉心中亦料寶釵決不知我近來的心事,來了有許多作難之處,並不是有意冷落我。湘雲口快,說了這幾句話,瞧著寶琴的光景,倒過意不去。便叫春纖:「我瞧琴姑娘面前杯子裡沒一點兒酒,為什麼呆站著不過去斟一杯?」寶琴道:「我倒喝了好幾杯呢。妙師父真一點兒沒有喝。」黛玉道:「妙師父本來是戒酒的,我不敢去勸他。」
湘雲道:「咱們喝靜酒,沒有點興趣,要尋個玩意兒呢。」
眾人商議,什麼玩意兒才好?妙玉道:「不如飛觴罷,飛到誰跟前誰喝酒。我只可以茶代之。」眾人都道:「好。」妙玉問:「飛什麼字呢?」探春道:「今兒和林姊姊餞別,『灞橋折柳」是本地風光,『柳』字太易,不如飛個『橋』字。兩席上順轉、倒轉,飛一句、兩句詩都使得。」眾人道:「好。」
便讓黛玉先起。黛玉說了一句:「何事名為情盡橋。」橋字飛到寶琴面前。寶琴喝了一杯酒道:「有意思,我說一句,『春水斷橋人不渡』。」橋字數著迎春。迎春照樣喝了酒,飛了一句「朱雀橋邊野草花」,該李紈喝酒。李紈道:「我飛什麼呢?幸喜還記得一句『星橋鐵鎖開』,合該敬林妹妹一杯。」黛玉喝了酒道:「這杯酒叫史大妹妹喝了罷。『天津橋上無人識『。」湘雲舉杯飲乾,笑道:「你們瞧要叫誰喝就是誰,第一杯叫琴妹妹喝了,『雁齒小紅橋』。」寶琴也笑道:「史大姊姊找我,我可不肯饒了你。」喝乾酒便道:「你們宣過的,倒轉也使得,我便說一句看,『余渡石橋回』。數到上桌去,還敬你一杯。」湘雲一面喝酒,道:「倒數不算為奇,這也不像一句詩,別是你謅出來的。」寶琴道:「宋之問的詩,『待入天台路,看余渡石橋』。你沒有見過,倒說人家是諂的。」湘雲便不和寶琴搭話,念了一句「人跡板橋霜」。探春忙喝了酒,道:「安得五彩虹,駕天作長橋。」仍飛到湘雲面前。湘雲喝酒道:「『頻逐賣花人過橋』,香菱姑娘也喝一杯。」一時香菱喝酒,探春遞他個眼色,香菱會意,笑道:「解鞍欹枕綠楊橋。」又數到湘雲,湘雲道:「不好,飛來飛去總輪著我喝酒。你們打伙兒算計我,定要把我灌醉怎麼樣?」探春道:「芍葯花正是時候,灌醉了你好到青石子上去受用。」
湘雲道:「別鬧這個人,今兒餞行不可無詩。咱們不拘休、不限韻,各人賦詩一首贈瀟湘妃子送別,未識眾人以為何如?」
探春道:「咱們這會兒很有興致,雲丫頭又要鬧起詩來。從來餞行詩最沒意趣,徒然惹出些離愁別恨。我勸雲丫頭別鬧這條子罷。」寶琴道:「上年八月十五夜裡,林姊姊同史大姊姊兩個人在園子裡聯句,後來還是妙師父來續完的這首詩。香菱寫來我看過,妙師父的詩筆,真是躍躍欲仙。剛才飛觴已經落寞了他,如今說要做詩,正好領教妙師父贈別詩,怕生悲感,咱們須別開生面,不落窠臼。也不必各做一首,除了林姊姊,咱們十一個人聯一首五律,各人隨意寫一兩句,有句先聯。」
眾人聽了,都樂從。
李紈笑道:「想來也逃不了,我不如也像鳳丫頭蘆雪亭賞雪起了一句,讓你們去鏖戰罷。」說著,便提起筆來寫了一句。
眾人看道:「這一句便起得籠罩一切。」隨後挨次聯吟,不假思索。湘雲又搶聯了兩句,妙玉忙將詩稿從頭看了一遍,道:「很好,我來收結了罷。」說著,便提筆接連寫了三句,把一幅詩箋送至黛玉面前。黛玉朗吟一遍:
文園諸姊妹(宮栽),問字過芳鄰。
疑晰坊間史(香菱),詞驚席上賓。
分題思月夕(探春),醵飲憶花辰。
忽聽陽關曲(岫煙),旋飛灞岸塵。
載興辭曉夢(迎春),自出遠周親。
笛譜梅落花(李紋),杯傾竹葉醇。
萍蹤期後會(惜春),香篆悟前因。
我笑常為客(寶琴),君如乞此身。
長亭離思遠(湘雲),潭水別情真。
廿四橋邊月(李綺),三千里外人。
幕雲重樹隔(湘雲),芳草一年新。
誰問東風去,江南好報春(妙玉)。
念畢,極口稱讚道:「真不落窠臼,掃除傷離痛別陳言。
既承雅愛,我當不壁珠玉在前,步韻一首,以志別忱。」說罷,握筆直書,和就送與妙玉觀看。眾人都爭著來念道:
館我瀟湘院,琅環許結鄰。
習嫻鸚喚婢,伴久鶴留賓。
夢轂三千里,鄉心十二辰。
早思尋泛宅,才得動征塵。
檢篋光陰促,開樽笑語親。
驪歌聲欲壯,清酒味加醇。
病捨多愁故,情蠲未了因。
青衣休戀主,綠綺自隨身。
別苦懷宜遣,魂消句未真。
看山雲外路,渡水畫中人。
姊妹情如舊,年華物轉新。
南枝傳信早,好寄隴頭春。
眾人念罷,互相讚美。寶琴道:「『病捨多愁』這兩句,煉字警新含蘊,無窮意味。」探春道:「下一聯『青衣休戀主,綠綺自隨身』。林姊姊此番辭別起身光景,躍躍紙背矣。」李紋道:「『看山雲外路,渡水畫中人』。真是王摩詰之詩,詩中有畫。」湘雲笑道:「林丫頭這場病過來,不但一言一動迥乎各別,你們瞧他做的詩,也不是先前的一派傷感頹喪口氣。詩以道性情,一點不錯。」李紈道:「你和琴妹妹『為客』、『乞身』兩句,亦可頡頏『病捨』、『情蠲』一聯。」惜春道:「你們看不出?妙師父淡淡這一收,大有意旨可味。」眾人議論一番,老婆子們輪流上菜,葷素並陳,又暢飲一會,無不盡興。
席散,盥手送茶。黛玉道:「明兒是我答席,一個人也不許短少。住在園裡頭的人不用說了,就是琴妹妹和香菱姑娘,憑家裡怎麼忙,總要屈留一天,估量姨媽也決不見怪的。」李紈道:「林妹妹既然多情,咱姊妹們再敘一天。」於是眾人都替黛玉相留寶琴、香菱。香菱本想住下,寶琴亦情不可卻,勉強應允。李紈就打發老婆子去知會薛姨媽,說琴姑娘們不回去的話。妙玉告辭先行,黛玉諄訂明日之約。李紈們又暢談了一會,各自起身。岫煙向寶琴道:「林姊姊這裡住不下,不如到我屋子裡歇罷。」湘雲拍手笑道:「顯見得你們兩個比旁人不一樣。咱們偏要拉住他在這裡。」岫煙頓時臉泛紅雲。黛玉忙和湘雲道:「邢大姊姊是擱不住你頑的,別再多說了。」一面又向岫煙道:「橫豎我這裡也便易,琴妹妹就和香菱住著,不必又去嚕嗦了。」說著,向眾人道謝畢,各自回去。
黛玉送出門外,回進屋裡已是掌燈時分,便叫人吩咐柳家的,「明兒照樣端整兩席,該多少錢,這裡給他。」話未完,見小紅來說道:「奶奶因姑娘要緊起身,已替姑娘擇定了。大後兒是長行吉日,回過老太太、太太的了。」黛玉道:「我這裡已收拾停當,專等你奶奶信兒。你回去先給我請安,見面再謝。」小紅答應回去。黛玉便命雪雁,叫家裡來的兩個女人來,和他說明了起程日期,仍與湘雲、寶琴、香菱四個人敘話家常。
香菱又與黛玉講論些詩詞,談至更深。黛玉等他們睡後,又去看了紫鵑,知他病體將次就痊,飲食漸增,睡覺亦頗安穩,心中甚喜,回房安歇無話。
次日早起,各人梳洗回畢,紫鵑過來,先與寶琴、湘雲請安,和香菱問好。因紫鵑病後,才第一天過黛玉這邊,又與黛玉磕頭謝賞。黛玉把他攙起道:「你才病好,該在屋子裡多養幾天,這會兒跑到這裡來做什麼!」紫鵑道:「盡在屋子裡躺著也悶得很。昨兒聽見姑娘們喝酒好高興,就想出來瞧瞧,今兒定要掙扎著走幾步。我病是算好的了,就是兩腿還軟軟的。」
湘雲道:「你為什麼不坐著說話呢?」黛玉指著道:「就在這小杌子坐著罷。」紫鵑笑道:「我知道史大姑娘和琴姑娘在這裡,先過來請請安,還要回去吃丸藥呢。」說著,轉身就走,但見他幌了幾幌,連忙把手扶著紗窗隔子站祝黛玉道:「到底病後身子還虛。」忙叫小丫頭把紫鵑扶了過去。
這裡又敘興一天,至晚各散。寶琴同香菱定要回去,黛玉知道款留不住,只得起身互相拜別。寶琴道:「姊姊起身時,我和香菱不過來候送了,望姊姊恕罪。」黛玉道:「媽媽那裡我竟遵命不過去辭行了,妹妹替我多多致意謝罪。」此時香菱倒覺依依難捨,眼淚汪汪的說道:「我借姑娘這幾冊子書還沒看完,姑娘要帶回去,明兒叫人送來罷。」黛玉道:「你愛看儘管留著,這些東西我也可有可無的了。」湘雲笑道:「橫豎林姑娘明年就要來的,到明年你再還他罷。」香菱不知湘雲是隨口哄他的話,便歡喜道:「那麼著很好,姑娘明年再多帶幾冊子來,借給我看。」香菱站著還要說話,寶琴催走。大家送出門外,李紈等都說:「我們也走了,省得林妹妹又送一趟客。」
於是分路而行,各自回去,書無可敘。
再說黛玉回至房中,一面和湘雲敘話,心頭想起一件事來,叫老婆子到稻香村大奶奶處借一把戥子。因黛玉在此多年,從無自己使用銀兩之處,故瀟湘館中並無此物。湘雲笑問:「這會兒要這件東西來幹什麼?」不知黛玉借戥子有何用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撰祭文癡心人悼亡 念親情老太君痛別
話說黛玉叫老婆子到稻香村去借戥子,湘雲問他要來何用?黛玉道:「我嬸娘打發人來接我,除盤費之外,替另給我五百兩銀子,叫我起身時零星使用。想我也沒有別的用頭,就是我在這裡住了幾年,如今回家,沒有這項在手頭也就罷了,嬸娘既想得到寄了銀子來,這些丫頭、老婆子該賞他們一賞。我約摸算算也用不了這些,邢姑娘怪可憐的,在這園子裡單指著一個月兩弔錢的月費,夠他什麼?聽見他常當當貼補,姨媽家裡有事,也想不到這上頭,我送他五十兩別敬。就是你,家裡雖然寬裕,也到不了你手裡。你那一位嬸娘,早就聽見人家說起來,銀錢上也是很緊的,未必十分疼顧你,我也送你五十兩,放在手頭,給丫頭們添補些針兒線兒。」湘雲道:「我沒有盡一點子情,怎麼好叨你的呢?」黛玉道:「這算什麼?不過盡我一點別忱。況且,我也不短什麼用。」說著,老婆子借了戥子,交給雪雁送上。黛玉道:「你把書隔底下這只紅匣子開了鎖,把匣子裡銀子都搬了出來,打開兩封,稱兌二十兩的封起三封來。」雪雁打開銀包,拿了戥子,怔怔的瞧著。那南邊來的女人站在旁邊道:「姑娘吩咐我來稱罷。」說著接過戥子,稱了二十兩的三封。黛玉道:「你再打開兩封,每封內稱十兩,下去湊成六十兩,再給我稱出二十兩一封,十兩一封。」那女人道:「這麼還得打開一封。」說著,又把銀封打開。
稱畢,黛玉叫把封子上貼了紅簽,記明數目,明兒早上起來,同雪雁到稻香村去走一趟,和大奶奶說明:「這一百兩的兩封,給園子裡外自老太太屋裡起,至奶奶、姑娘、姨娘各房裡的姑娘們買花兒插的。六十兩的兩封,一封給各處老婆子們,一封給垂花門外小子的。那二十兩的兩封,一封給管廚子的柳嫂子,這一封給廚房裡眾人。還有二十兩一封,送到櫳翠庵去,敬菩薩面前的燈油。」黛玉在紅簽上寫了:「敬獻燈油」四個字。又道:「這十兩一封,給庵裡的小丫頭、婆子,叫雪雁一個去。再拿出三封來,放在書隔子上,我有用處。統共算算還乘多少?」那女人算了一算笑道:「只乘得四十兩了。」黛玉道:「剛剛留明兒一天。這會兒停當了,也了結一件心事。」
又向雪雁道:「你把這兩套皮棉衣裙包好,明兒櫳翠庵回來,同書隔子上一封銀子送到邢大姑娘那裡去,說我的別敬,請邢大姑娘留著,手頭便易些,別再送回來。」雪雁答應。這裡又取了一封交給翠樓說:「替你姑娘收拾著。」湘雲當面道謝。
黛玉又叫雪雁,拿那一封去給紫鵑留著。又和湘雲說些閒話,各自安歇。
次日,王夫人與黛玉餞行,命鳳姐代陪。照樣兩席,也就擺在瀟湘館。除了妙玉、寶琴、香菱不來,仍邀集園中諸姊妹。
鳳姐一早先打發人傳賈母的話說:「黛玉病後須要靜養避風,不必過去請安辭行,起身時候與老太太見一面就是了。太太也是那麼樣說。」黛玉答應,來的人走了。
這裡到稻香村去的女人回來,把銀子逐一交代明白的話回了黛玉。停了一會,雪雁回來,也回明瞭櫳翠庵的話,又拿了銀封、衣包去送岫煙。飯後,李紈等先後到齊。岫煙見了黛玉,再三道謝。李紈也提及賞給丫頭、婆子們的銀子,已送過那邊去了。坐至午後,鳳姐才到,見過眾人說:「史大妹妹同二姐姐來了,也沒顧得上過來瞧瞧你們。如今林妹妹要回家了,咱們也留不住他。第一個老太太心上有幾天不好過呢。明兒林妹妹走了,大家到老太太屋裡陪伴說個話兒,多住幾天。」說著,叫跟來的老婆子上去把銀子放下,一面向黛玉道:「這二百兩銀子,是老太太給妹妹路上買果子吃的。這一百兩是太太送妹妹的程儀。還有八條金腿、十二匣子幹點心、建蓮、茶葉、桂園、醬菜,這些預備妹妹路上用的東西,已經發到外邊叫他們裝車子,省是送到這裡又要搬出去。」黛玉道:「我在這裡,除別的不算,一個月倒害十五天的病,不知花了舅母家多少銀子,還累得老太太、太太不夠嗎?這會兒又要拿了走。我笑劉姥姥是母蝗蟲,我不是也成了劉姥姥了。」探春道:「『攜蝗大嚼圖』裡面,現成有你,不用另費筆墨。」大家都笑起來。
黛玉又道:「蒙老太太、太太的賞賜,又不敢不領,叫我怎麼樣呢?」話未完,跟來的老婆子上去,給黛玉磕頭謝賞。鳳姐道:「正是,我倒忘了,妹妹在這裡又不是客,怎麼要賞起他們來!剛才大嫂子打發人送過去,我就請了太太的示,按著他們月錢的分例,裡裡外外,一概腦兒散給他們。」說著,叫跟來的丫頭過去謝賞,一面就催擺席。
不多一會,媳婦子帶著老婆子們上來伺候停當。黛玉首席,各人依次坐定。鳳姐先與黛玉安了席,其餘丫頭們送酒,觥籌交錯。鳳姐在座想到寶玉之事,自己心裡也有些對不住黛玉。
今見黛玉一些聲色不露,若無其事,天良感發,越覺不安,坐著很不舒服,又不好起身就走,正在為難,見平兒進來道:「太太等著奶奶問話呢。」鳳姐便乘機走脫,向李紈、探春道:「你們大家勸林妹妹喝一杯,我去去就來。」李紈道:「你自幹你的,留平兒在這裡。」平兒巴不得在此和林姑娘敘話一番,聽見李紈留他,只是站著不動。鳳姐回頭道:「大奶奶叫你在這裡,別多灌酒回去發酒風。」說著,連忙去了。
黛玉便拉平兒坐下,湘雲笑問道:「你幾多回兒在你們二奶奶跟前發過酒風?」平兒道:「聽他的話呢!」一面叫小丫頭遞過酒壺,與黛玉並各人面前斟了一杯。探春道:「咱們在這裡熱鬧了兩天,連你個影兒也不見。」平兒道:「前兒就聽得大奶奶同姑娘們派公分給林姑娘餞行,我倒很想來呢。一來不敢附分,二來也實在顧不上,不然我早趕了來瞧個熱鬧,趁著喝你們兩杯酒也好。」湘雲道:「前兒還有琴姑娘,連妙師父也來的,當真比前年那一晚咱們和二哥哥做生日還有興呢。」
探春忙瞧了湘雲一眼,湘雲會意,便不言語。黛玉接口道:「二哥哥身子一定還沒大好,出不得門,所以沒過來。如他掙扎得起,肯不來湊個興嗎?我明兒起身,要去瞧瞧他。」平兒聽見湘雲提起寶玉,料定黛玉耳中決然聽不得這兩個字,不覺身上凜了一凜;及見黛玉神色怡如,反替寶玉圓釋,若心中一無芥蒂,竟出平兒意料之外;又聽黛玉說到明兒要去瞧寶玉,更與鳳姐捏了一把汗,只是呆呆坐著出神。黛玉看見,反照杯過去道:「太太委你奶奶做主人陪客,你奶奶走了,你便是奶奶的替身,怎麼到這裡來發心事?別白熬著替你奶奶省酒。」
正說著,雪雁來回柳嫂子說:「這會兒才出空了手,領著廚房裡的人都來磕頭謝賞。黛玉吩咐雪雁道:「你去對柳嫂子說,我在園子裡叨擾他們這幾年,這一點兒算不得什麼。叫他們打一壺酒喝,倒勞動他們。去罷。」
這裡眾人知道平兒量大,都要灌他,重又豁拳行令,比鳳姐在座時甚為高興。接著,又來了鴛鴦,平兒問道:「為什麼這會兒才來。」鴛鴦道:「我趁著老太太睡覺,脫滑兒到這裡給林姑娘謝賞呢。」黛玉道:「這句話就該罰你。」說著,連忙讓座。眾人道:「罰他先吃三杯酒罷。」鴛鴦飲酒,和黛玉敘些閒話。想黛林玉初來,在一個屋裡伴了幾時,後來搬進園中,也時常見面,今日分離,實出意外,未免依依。一時恐賈母叫喚,不敢久停,起身告辭。平兒道:「要走同走。」二人出席,又到紫鵑屋裡坐了一坐,出了瀟湘館,一路談論黛玉近來光景不提。
這裡席散後,一宵易過。次日天明,外邊一切預備停妥,伺候黛玉起程。
且說寶玉得了黛玉凶信,哭暈後醒過來,已打定主意,卻不知鳳姐設計瞞黛玉回生一事。有時追憶前情,還拉住襲人盤問林姑娘臨終光景。襲人只得將錯就錯,飾詞寬慰他道:「你頭裡講過,晴雯做了什麼花神,我不信,林姑娘是花朝日生,真是花神轉世的。那夜裡,人家都聽得花叢裡有鼓樂之聲,迎他去歸位了。」寶玉問道:「林姑娘提起我沒有呢?」襲人道:「林姑娘既做了神仙,無論人家待他好待他不好,都就撩開了,還提起你什麼呢?」寶玉又問道:「我娶寶姑娘的事,林姑娘到底知道沒有呢?」襲人道:「那倒沒聽見說他知道不知道。就是知道,他也不管你們這些事情了。」寶玉聽了,將信將疑,不免傷心流淚。奈明知花謝水流,返魂無術,便把從前多愁多慮、如醉如癡的念頭,漸漸消去,於七情上,只纏住一個「哀「字,倒覺易於支持。又加以醫藥扶持,病體一日好似一日,便要往瀟湘館祭奠黛玉。襲人聽了,暗暗好笑,又十分著急,百般勸阻。幸虧賈母、王夫人都來說道:「好孩子,你的病才好,別這麼著。就要到園子裡去逛逛,也等自己身子硬朗了再出去。你不聽話,我們都要生氣呢。」寶玉沒奈何,只得耐性挨著。到了黛玉起身的一天,寶玉和襲人說:「叫老婆子去吩咐柳家的,明兒端整一桌供菜,開我的帳,這裡送錢去。」襲人道:「錢不錢沒有什麼要緊,柳嫂子自然知道的。二爺到底吩咐明白,這桌供菜那裡使用呢?」寶玉道:「我叫端整了,自然有個用處。」說著,又叫麝月研墨,自已取了一張紙,焚了一爐香,握管構思。抬起頭來,見襲人站著不動,寶玉催他道:「你為什麼不依我的話吩咐去?」襲人只得慢慢走開。寶玉又叫住道:「就叫廚房裡買辦多買些銀錠、紙錢,同供菜一搭兒用的。」襲人明知寶玉的心事,走出房外,到別處去轉了一轉,來回寶玉說:「已經叫他們辦去了。」
這裡,寶玉提筆寫了幾句,叫他們都走開,思索一回,又寫。不多時,脫了稿,重取素箋一幅,端楷謄請,從頭至尾念了一遍擱開。取了底稿,來至寶釵屋裡,便遞與他看道:「我明兒要去祭林妹妹,做了一篇祭文,你瞧著有什麼不妥之處,替我斟酌些兒。」寶釵笑道:「你做林妹妹的祭文很難著筆,不如不做的好。」寶玉拍手道:「你的話一點也不錯,浮泛了,不是我祭林妹妹的話頭;粘滯了,又恐唐突,真難落筆。先前晴雯死了,我還做一篇祭文,林妹妹也見過的。難道林妹妹反不如晴雯?」寶玉一面說,寶釵自看他祭文,看完說道:「文章是好的,題目不大切貼。」寶玉道:「你不見字字行行都是咱園子裡的點綴,我和林妹妹這幾年相聚的故事,還道不切題嗎?」寶釵止不住要笑,道:「我原說的不是文章的不切題目,是題目不切文章。」寶玉道:「你別說這樣巧話,總不過是文章不好罷了。」寶釵才講出口,正在後悔,這幾句怕寶玉聽了動疑,誰知他並沒理會,向寶釵手中接過底稿,自去收拾。一夜無話,次日起來,便催買辦的東西,要往瀟湘館去。襲人再三勸阻不住,沒法兒去請鳳姐。
卻說上一天鳳姐等平兒瀟湘館回去,問起:「我走後林姑娘說什麼話沒有?」平兒答道:「我瞧林姑娘,竟脫體換了個樣兒,像把頭裡的事都撩開了。聽說明兒起身,要過來瞧寶二爺,這便怎麼呢。」風姐點點頭,半晌不語,才開口道:「這件事我卻料不到,如今只要挨過這一半天,就可保無事了。」
到了次日,鳳姐一早起來,先打發人來園子裡去探聽林姐姐起身信息。一面催促外邊車轎人夫,趕著預備停妥。此時聽說襲人來請,想來為寶玉的事,趕忙過去。
這裡到瀟湘館,自黛玉以及丫頭、媳婦們同李媽的鋪蓋行李,並包裹箱籠忙亂髮運。湘雲的隨身物件,搬在紫菱洲與岫煙同祝紫鵑亦掙扎起來,伺候黛玉,想起多年主婢相聚情分,只是離緒滿懷,又說不出所以不?一同回南的苦衷,柔腸寸斷,向黛玉跪下磕了四個頭,只說得姑娘「路上保重」四個字,早已淚隨聲下,嚥住了說不出話來。湘雲在旁看了,也覺酸心。
接著李紈姊妹、岫煙、迎春、探春、惜春聯袂而來。黛玉移步出檻,剛至迴廊邊,只聽得一聲「姑娘回家了。」黛玉抬頭微笑道:「不是他叫喚這一聲,我竟忘了他。」忙叫了雪雁,把鸚哥架子移下,看食罐、水罐裡都添了沒有。雪雁道:「都已添得滿滿的了。」黛玉便命老婆子:「提去交給垂花門外的小子拿出去,叫他們提著,別掛在車上磕碰著。」一面迎著李紈這班人道:「又要勞動大嫂子同各位姊妹起了個早。」李紈道:「不是我趕緊催他們起來,再停一會兒,林妹妹倒已上車走了好幾里路了。」說著,見紫鵑已哭得眼紅聲咽,便道:「我瞧紫鵑這會兒不如跟著你姑娘走罷,別丟在這裡盡著傷心。」黛玉道:「正是我走了,剛剩他在這裡,單靠兩個老婆子伴著也怪孤冷。大嫂子就叫他搬了過去的好。」一面叫紫鵑避風不用出來。此時黛玉款移細步,出了瀟湘館門,絕無留戀舊居之意。
簇擁著李宮裁姊妹、迎、探、湘、岫這幾個人,彼此說笑出了園門。一路上丫頭、老婆子們磕頭的絡繹不絕。黛玉與眾姊妹都往賈母處來。賈母見了,由不得一陣心酸,滴下淚來。黛玉趨步上前,抱住賈母的腿跪下磕頭。賈母一把拖住,淚眼模糊,對著黛玉端詳了一會,暗暗想道:如今我瞧林丫頭這模樣兒,不像是沒福壽的,我先前真是老糊塗了。賈母忍住了淚,說道:「千丈的樹枝子落葉歸根,既然你嬸娘接你回家,也了我一樁心事。留你多住幾天,白不中用。你這會兒走了,底下再想見你……」賈母說到這裡,便嚥住了聲,半晌沒有言語。黛玉此時,雖已將前事盡付東流,一無掛礙,然想起多年依傍,賈母從前疼愛光景,離情別緒,觸景交縈,禁不住珠淚瑩瑩,相感而滴。向賈母道:「外孫女兒蒙老太太豢養之恩,飲食藥餌,撫育扶持,無微不至,真是昊天罔極。如今這場大病回了過來,何以仰慰慈懷?外孫女兒回家,惟有在菩薩面前朝夕焚香禮拜,保佑老祖宗福壽康寧,長恬蔗境,享受滿門團聚之樂,勝似外孫女兒常依膝下。」說著,便倒在賈母懷裡,哽咽了一回。
再說鳳姐趕到寶玉屋裡,正見寶玉換好衣服,手裡拿著一卷紙,要往園子裡去。寶釵同襲人兩個抵死相勸,只是不聽。
鳳姐一到,硬把寶玉拉住道:「寶兄弟,你聽著寶姊姊的話不錯。老太太同太太怎麼和你說話,你還是這樣。老太太知道是不依你的。」寶玉道:「老太太、太太不過為我病著不叫出門,如今我的病已大好了,叫我盡著住在屋子裡,只怕我的病倒還要發呢。你們這班人也太狠心了,林妹妹病的時候,不叫我去看看,如今他死了好幾個月,我要去燒一張紙也不叫去。你們不知道我有滿肚子的委曲,須得撫棺大哭一場,嘔出我的心來,就用我的眼淚把我的心洗乾淨了,放在林妹妹棺材裡,也算了結這件事了,好叫各人去幹各人的正經。我今兒到瀟湘館去了一趟,以後再去,憑你們剁我的腳也使得。」鳳姐們聽了寶玉說的又是瘋話,怕他舊病復發,正急得沒法兒;見平兒又喘吁吁地趕到,在鳳姐耳邊不敢提「林姑娘」三個字,恐被寶玉聽見,只說:「那一個已在老太太屋裡,怕就要過這裡來呢。」
鳳姐不等平兒說完,忙和襲人道:「我把寶玉交給你們,我要去幹我的事了。」一面回身就走,口中道:「好歹只爭這一刻兒工夫,撞破了可再沒廝羅了。」趕忙走進賈母院中。見王夫人已先在那裡,李紈等眾姊妹正送黛玉出來,賈母淚眼汪汪,一隻手搭住鴛鴦站在台基上,黛玉又回轉身去,辭了賈母,對王夫人道:「甥女要過舅母那邊去磕頭,還要到風姊姊屋裡去謝謝。」王夫人道:「在這裡見了面就算了。」鳳姐接口道:「妹妹竟聽太太的話就是了,給妹妹揀的好時辰起身,這會兒也不早了,我請太太的示下,派了一房家人媳婦,還同兩個老媽子路上伺候。雇了四輛大車,妹妹就坐我的轎車子,走長路套個四六擋也就使得。到王家營後換船,已打發前站先去預備停當的了。」
黛玉便與王夫人、鳳姐行禮道謝,心頭想起一事,斂攝戚容,微露笑臉對王夫人道:「二哥哥有好幾個月沒見面,甥女也為病著才好沒有過去。聽說二哥哥的身子還不大好,咱們相聚多年,今兒回家,理該過去辭辭;連二哥哥同寶姊姊大喜的事,甥女兒也沒和他們道過喜,今兒打總兒去走了一趟,也算盡了我的禮了。」王夫人聽了,一時無言可答。鳳姐忙接口道:「我剛在寶兄弟屋裡來,他還睡著。寶妹妹也因感冒了,不能出來送你。妹妹也不用過去,我替妹妹說到就是了。」黛玉本心並非一定要見寶玉夫婦,今因鳳姐姐止,便應道:「既是這麼,鳳姊姊替我致意,別忘了。」鳳姐答應,心頭才定,同著李紈、紋、綺、湘、岫、迎、探、惜姊妹,一徑送黛玉至垂花門前。隨後,鴛鴦、平兒也趕了來。此時垂花門內站著奶奶、姑娘及丫頭、媳婦、老婆子們,黑鴉鴉擠了一大群。垂花門外一溜兒站的年輕小廝,候著磕頭謝賞。風姐到了垂花門,轉身就回。李紈等等黛玉上了車,各人灑淚而別。岫煙先回園去,李紈瞧出賈母心事,仍邀眾姊妹至賈母處熱鬧。
鳳姐先進賈母屋裡,見賈母閉著眼歪在炕上,一個小丫頭在身後捶背。王夫人站在旁邊,默默無言。停了一會,賈母歎口氣道:「你們頭裡說林丫頭和寶玉兩個人,彼此存些私念,他們的病都是為此,或者他們兩個從小在一堆兒玩慣的,分外親熱一點子,也是他們正經情分。你們瞧林丫頭今兒的光景,若講有什麼別的心跡,再別委曲了他。林丫頭果然有別的意思,如今知道寶玉娶了寶丫頭,他提起寶玉來,還是這個樣兒嗎?」
鳳姐臉漲通紅,與王夫人面面相覷。鴛鴦笑道:「當真林姑娘比先前改了樣兒了,我瞧著他滿臉福氣,那都仗著老祖宗福庇呢。」賈母搖搖頭道:「那裡是我的福庇,剛才當著林丫頭,我不好提這句話,沒的惹他淌淚抹眼的。想我只有一個女兒,遠遠的嫁了,誰料他命苦,生了一個女孩兒,自己早就死了。我也為可憐他的娘,接了林丫頭來住了幾年。早知道是這樣,先前別去接他來倒也罷了。林丫頭今兒這一走,別再想見他的面了。」此時,王夫人與鳳姐俱看出賈母心事,坐立難安,不敢開口,然又不能不勸慰賈母幾句。鳳姐勉強陪笑道:「林妹妹的嬸娘疼顧他,自然要替林妹妹訪定一門子好親事,為官作宦的,內外升轉不定。或者一兩年裡頭,林妹妹就進京來給老祖宗請安。那時候,老祖宗瞧見才歡喜呢。」賈母聽了點點頭,半晌才說道:「如今只要寶玉的病好,別的事都不用提了。」
又向湘雲道:「你們今兒都在這裡吃飯,陪我抹個牌兒解解悶。」
鳳姐見賈母顏色稍霽,搭趁著便吩咐:「姑娘們的飯都送到老太太屋裡來。」一時,王夫人、鳳姐伺候賈母用過飯,李紈、探春、湘雲陪賈母抹點子牌。李紋、李綺、迎春拉了琥珀一桌子打天九。賈母見王夫人、鳳姐還站著,便說:「你們也該回去吃飯了。」於是,王夫人、鳳姐才退了出去。
這裡,鴛鴦坐在賈母背後,與賈母洗牌,鬥了一轉莊,賈母手氣不好,揭不起大牌。鴛鴦因賈母今兒心上不樂,想法兒要叫賈母開開心。這一牌輪著賈母做莊,鴛鴦趁桌子上算帳的空兒,一手楂起牌來,疊了一副把牌,做個雀口攤在桌上。湊巧李紈坐在賈母對面,鴛鴦遞了個眼色。李紈開了牌,賈母第一張楂起,接連起了六張天牌。賈母便喜笑顏開道:「這副可要贏你們幾個錢了。」問:「文總、武總這兩張牌你們誰揭了,快放下來。」李紈道:「我們都沒有楂呢。」鴛鴦笑道:「大奶奶發急也不中用,快搖將罷,再別搖個六出來就好。」李紈道:「我要瞧老祖宗補了牌再搖。」誰知賈母伸手第一張就補了文總,接著又補了一張文武總。賈母更樂的了不得。眾人睜著眼瞧李紈搖將,偏又搖了兩隻六。湘雲拍手道:「這可樂不得。」鴛鴦道:「這一牌是開足的了,算也不用算,得三十二萬七千六百八十副。老祖宗再抹一百年牌,也難得碰見這一副。」
一面和素雲取笑道:「快給奶奶扛錢去,園子裡來回要跑得你腿酸呢。」賈母道:「今兒偏偏鳳丫頭被他逃脫了,我知道他們沒有這許多現錢擱著,咱們散了場再記帳罷。」不說這裡賈母十分歡喜,要知鳳姐出去怎樣光景,下回分解。
第六回 怡紅子泣黛感殘春 滴翠亭訴鵑傳密信
話說鳳姐與王夫人伺候了賈母的飯出來,平兒早在廊簷下站了好一會,便跟著鳳姐出了院門,王夫人自回房去。平兒回道:「瀟湘館的帳幔鋪墊,連那些陳設古玩,一箍腦兒收拾起來。史大姑娘搬到邢姑娘房裡去住了。奶奶吩咐的話,裡裡外外都已知道,再沒有人在他跟前走漏一半句話的了。」鳳姐歎口氣道:「我也是白操心,你可聽見老太太的話,還不是委曲死了人再沒處去訴冤?」平兒道:「老太太的話,也不過今兒見林姑娘走了,心裡自然不耐煩,過了幾天,也就沒有什麼了「鳳姐道:「不是這句話。裡頭說的寶玉在園子裡見了襲人,便認做林姑娘,講了好半天的私語。又是什麼『為著不放心,都弄的一身病出來』這不是襲人親口告訴太太的話,我那裡知道他們這些鉤兒麻籐呢。」平兒道:「不是昨兒我和奶奶說過這話,林姑娘這個人真是奇怪,瞧他今兒走的光景,怨不得老太太見了,想起頭裡這些話要不舒服呢。」鳳姐道:「這也叫人家想不到的事,我那能未卜先知。」一路說話,回到自己屋裡。平兒道:「奶奶一早起來也沒吃過一點東西,叫他們擺飯罷。」鳳姐道:「可不是嗎,戴了石臼子提猴兒戲,我是費力不討好。鬧了一早上,這會兒覺著肚子裡有些饑呢。」平兒忙叫傳飯,鳳姐又打發小紅去看寶玉,回來說:「這會兒也在那裡吃飯,就要到園子裡去呢。」鳳姐叫平兒道:「你在這裡吃了一點子,同我到園子裡去走一趟。如今可由他去罷。就是別叫我太太得知,保不定又要生氣發惱呢。」
當下鳳姐用過飯,帶著平兒正要往寶玉屋裡去,聽說寶玉已到園子裡去了,鳳姐連忙趕上。寶玉才進瀟湘館,襲人先已吩咐廚房裡把祭禮抬來,擺設齊整。寶玉走進屋內,舉目四睜,止不住淚珠撲簌簌滴下來,便問:「林姑娘棺停何處?」鳳姐趕忙上前道:「林妹妹的靈柩,打發人同紫鵑送回南邊去了。」
寶玉歎道:「林妹妹生前是愛住這屋子的,也該多停幾時,到月朗風清時候,他自然還要出來賞玩院子裡這幾竿竹子。怎麼急巴巴的送他回去?連紫鵑也走了。總恨我這一場病誤了事,生不能見其死,死不得見其棺。」說著,上香灑酒。襲人忙把拜墊鋪好,寶玉雙膝跪下,不等拜完,放聲大哭,淚湧如泉,幾乎暈去。襲人等在旁百般勸慰,勉強節哀忍痛起身,將祭文焚化爐內。又親自走出院內,在假山石邊燒化紙錢,那火光衝起,竹枝上的雀兒,飛鳴旋繞,起而復下。寶玉道:「這些雀兒,想也因林妹妹成仙去了,找尋故主不見,其鳴也哀,大有感舊之意,何況於人!」說罷,呆呆的看了一會,踅身往裡便走,到黛玉臥室內坐下,見炕帳門簾鋪陳等物收拾一空。黛玉平日所坐這把圈椅還照常安設,寶玉就在椅上坐下,回首茜紗窗上竹影迷離,宛然如舊,而室在人亡,不勝今昔之感。無奈襲人等再三催促,只得起身,一步挨一步的出了瀟湘館。襲人等跟著也不敢引往別處,仍由原路而回。只見落紅已盡,葉滿枝頭。寶玉仰天歎息道:「可憐一歲春光,又在病中過去。記得林妹妹《葬花詩》裡的『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奈紅顏未老,霎時粉碎香銷,不想讖語即應於此日。落花不知有林妹妹,林妹妹亦不知有落花了。然昔年落花而葬花者,尚有林妹妹;今林妹妹死了,連棺木也不得一見。是落花為林妹妹知已,我待林妹妹,反不如林妹妹之惜落花,豈不痛哉!」
寶玉唧唧噥噥,襲人在旁只是好笑,不敢做聲。一時出了大觀園,襲人等因賈母叮囑在前,命寶玉不必過去請安,此刻才祭了黛玉回來,余怯未盡,不便引寶玉到賈母處,一徑同他回到自己屋裡。鳳姐自與寶釵敘談。
寶玉因剛才進園觸景傷春,想起黛玉的《葬花歌》,與襲人索取紙筆研墨,寫道:
燈殘吟罷想伊人,令我如癡問宿因。
恨到無言花入夢,儼然花裡夢中身。
獨立珊珊映繡衣,定晴還認是耶非?
憐卿命為紅顏薄,一片悲心付落菲。
流年如水美如花,遲誤青春恨已賒。
寄語鵑兒須細揀,休教連理惹人嗟。
人自娉婷花自芳,惜花偏其是紅妝。
癡情吟到春殘句,埋塚花魂也斷腸。
香滿花朝浴水盆,知卿花與是同根。
他年艷骨囊收拾,樹樹濺紅滴淚痕。
香雲稽首問天街,毓秀如何黛復釵?
手鏡自憐消瘦甚,芳心已共落紅埋。
花謝花開十二時,晴雯偃蹇已如斯。
香消此日誰人惜?惟有蓉神尚鑒之。
香歸紅了入情鐘,步轉瀟湘拭淚容。
偏是綠衣知解語,隔簾頻喚葬花儂。
寶玉接連吟了八絕,還在吟哦構想。襲人過來把筆硯端開道:「才到園子裡去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躺著養養神,儘是鬧這些什麼呢!我拿去給二奶奶瞧瞧。」寶玉被襲人一語提醒,恐被寶釵走來看見,連忙取過自去藏了,便和衣倒在炕上不提。
再說寶玉先往瀟湘館祭奠黛玉之時,岫煙、惜春在賈母屋裡看抹了一會牌,隨後廝跟著走了。二人進了園門,行至沁芳橋分路。岫煙一個人走過瀟湘館門外,只聽得裡頭熱鬧,止步細聽。見一個老婆子出來,岫煙問其緣故。那老婆子瞧著沒有別人,便和岫煙悄悄說道:「我告訴姑娘一件事,心裡我們都不得明白,今兒才知道底細。原來林姑娘病死後回了過來,見瞞著寶二爺的。姑娘你評評有這個道理嗎?一個人的死活,可得混說得的?林姑娘年紀輕輕,活咒他死了,也不知上頭誰出的主意?老太太那麼個疼林姑娘,倒這樣委曲他,老太太知道肯依嗎?姑娘你聽聽,這就是寶二爺的聲音,在裡頭哭林姑娘,那麼傷心呢!我和姑娘說了這話,再別到上頭提起,叫我們落不是。」岫煙聽了,心中大以為不然,呆了半晌道:「你放心,我再不告訴人家就是。」說著,一逕自回紫菱洲。
少停,賈母處牌局散了,湘雲同迎春回來。湘雲一進屋門,先叫一聲邢大姊姊,道:「你看,天下竟有這樣竟想不到的事!頭裡紫鵑不過和二哥哥白說句玩話,鬧的連林之孝家的要打出去。今兒林姊姊當真回家了,我聽說二哥哥的病已經好的了,怎麼躲的影兒也沒見?前後炎涼,判如水火,難得顰兒竟像不理會似的,反說要去辭別他。這兩個人行事古怪,倒是一個樣兒的。熱起來,比太上老君煉丹爐還炎,冷起來,如同水晶宮裡的冰塊還涼。」邢岫煙笑道:「我今兒聽見一件事,你知道了越發要生氣。」湘雲問道:「你又聽見什麼?」岫煙道:「頭裡上頭囑咐叫人家別在寶玉跟前提起林姑娘,我只道是為寶兄弟聽見『林妹妹』三個字,怕勾起他的舊病來,今兒才知道,大家都哄著他林姑娘已經死的了,可是奇不奇?」湘雲不信道:「是那裡的話?」岫煙道:「剛才我從瀟湘館門首走過,寶兄弟正在裡頭哭林妹妹呢。」湘雲道:「原來有這些緣故,怪道今兒二哥哥還沒有出來,還阻止林姊姊不叫去辭行呢。這個主意,也再沒有第二個人盤算出來的。我想林姊姊家裡倘或沒有打發人來接他,到底把這一個人藏放那裡去,真個把他硬裝在棺材裡頭不成?這算心機也使盡的了,就是太苦了顰兒。偏偏知道得遲了,倘早上知道這件事,定要和林姊姊說明,別叫他錯怪了人。」
這裡正在說話,不料探春來找湘雲,被他聽見了,笑著嚷進來道:「錯怪了人怎麼樣?正要他錯怪了人才好呢。」於是大家一笑,讓坐。探春向湘雲道:「這件事你告訴了林姊姊,斬釘截鐵之後,又藕斷絲連起來,到底要替他想條出路,叫他怎麼樣呢?他們這樣辦雖然心狠手辣,好比砒霜、巴豆殺人之藥,只要投得對症,亦可救人。我知道你這張嘴是快的,將來見了寶哥哥切不可吐露一半句話。明明一座火焰山已借鐵扇撲滅的了,經不得再去一挑,勢必復燃,又將何法救之?」岫煙道:「史大妹妹,你聽三妹妹的話不錯。翻騰出來,要落多少人抱怨?」探春道:「落抱怨沒要緊,破釜難以瓦全,公憤每多僨事,你細去想罷。」湘雲道:「這口氣怕按不住,我也再不到這裡來了。」岫煙、迎春聽了都笑起來。
少表紫菱洲眾人議論,再講黛玉那日出了榮府,順便過邢夫人處,並到東府裡辭了行,坐車至水路換船,一路行程迅速。
到了家裡和他嬸娘相見,自有一番敘話。又叫丫環引少爺來見了姑娘。黛玉把他兄弟撫摩一會,心甚歡喜。
當下揀了一坐院落,院內也有太湖石、金魚池,點綴精雅。
間植幾種翠竹、幾株桃杏,濃蔭軒窗,兩邊超手遊廊,欄杆曲折似有瀟湘光景。一進內室,見房屋精潔,鋪設整齊。朱漆架上擺著幾盆素心建蘭,幽香滿座。樓上三間,黛玉在西首一間內做了臥房,命將書籍一切擺在中間,以為坐落之處,留出東首一間,供奉大士畫像。對面兩座廂樓,安頓了老媽子、丫頭,並放置箱籠等物。逐一部署停當,那邊又打發人過來,另立小廚房起火,便於呼應。榮府來的家人因南邊有應辦事件,同他媳婦暫且稟辭走了。留下兩個老媽子和黛玉的乳娘李媽,就在院內廊房安歇。
黛玉嬸母常過黛玉這裡閒話,深服黛玉心地明白,才幹宏通,自是閨秀中出色之人。是時,因有粵東任內帶來的賑濟抄冊,恐接手藩司挑剔糾纏,偶與黛玉談及此事,黛玉便叫把底冊一齊搬過,細細核算,並無錯舛。不久果有公文到來咨查,即便開具簡明清析,命管事家人具呈,由江都縣詳轉咨覆完結。
以是越顯黛玉長才卓識,凡有家務大事,無不與商。
黛玉回家後,經歷一切,並安葬林公夫婦,非無可記之處。
因黛玉這一個人,原是書中之主,如今離了大觀園,與寶玉諸人隔絕,卻又似主中之賓,所事皆非前書關鍵。若逐一鋪敘,未免寫成兩橛,似無趣味,不如一概刪除,俟到斗榫合縫,峰迴路轉之時再為接敘,以省筆墨。
且講賈母自黛玉去後,雖不免心中牽掛,細想事已如此,留在此間有許多關礙,不如走的乾淨。又見寶玉早晚過去請安,起居飲食如常,心中歡喜。鳳姐更以黛玉回家,一刀兩斷,陳平妙計已得收功,可以在王夫人面前掙個滿臉。
一日,正在自己屋裡與平兒兩個開了箱子打東西,賈璉不知在那裡喝了酒,大醉回來,趔趄著腳步走進屋門,一屁股歪在椅子上。平兒聽見,因手內不空,小紅又支開他去了,不在跟前,就叫小丫頭去倒茶。那小丫頭托茶盤進來,被門簾一帶,幾乎把茶碗打翻。平兒看見連忙出空手來,去接了茶碗,送在賈璉面前。賈璉豹著兩眼嚷道:「如今這班人,一個個都吃飯不管事的了。只怕過幾天,連端茶遞水都要自己動手的日子還有呢。」一頭說話,吃了幾口茶,賭氣把碗摔在桌子上自去睡了。鳳姐聽了賈璉的話,便把箱蓋關上,東西也不找了,叫平兒進去說道:「這又是那裡來的這一股子邪氣?不知在什麼地方灌了一泡子黃湯,家裡來打悶葫蘆,這個日子還過得嗎?」
平兒聽了也不敢言語。
到了明日起來,賈璉酒醒。把上一天的事竟全彀兒忘了,反喜皮笑臉的向鳳姐道:「我有一句話和你商量,不知你依不依?」鳳姐道:「二爺有什麼吩咐只管請說。」賈璉又陪笑道:「林妹妹回了家,聽說紫鵑沒有跟去,橫豎白閒著,我看屋子裡的人也不夠使,你去回太太一聲,何不把他叫到這裡來呢?」
鳳姐冷笑道:「原來為這句話,所以昨兒來裝下馬威壓派我們的。這有什麼要緊,也不犯先發這一肚子氣。紫鵑本不是林妹妹家帶來的人,林妹妹回去了,他現在沒有主兒。二爺要叫他過來,並不是一件難事,就聽見他病著,過幾天他病好了,我去回太太一聲,諒來紫鵑也沒有什麼不願意。」賈璉聽了甚是感激鳳姐,難得他那麼大方起來。停了一會,吃過早飯自出外去了。
接著林之孝家的進來回話。鳳姐吩咐了他幾件事,又問道:「林姑娘走了,那屋子裡上夜的老婆子們還在不在?」林家的道:「正要回奶奶這句話,他們都是經由那一帶歇息的,因是左近沒有可住的屋子,還照舊在那廂房裡歇著。他們倒來請過示,奶奶叫他們怎樣呢?」鳳姐道:「屋子盡閒著,就叫他們住在那裡看看門戶也使得,只吩咐他別熬夜賭錢、吃酒。」說著,使問:「紫鵑還在那裡住嗎?」林家的答道:「就是林姑娘走的時候,搬到大奶奶屋裡去住了。」鳳姐道:「紫鵑家裡可還有他老子娘沒有?」林家的道:「他老子娘都已死過的了,只有他一家子的叔子、嬸娘都在京裡。」鳳姐道:「紫鵑本來是老太太屋裡的人,伺候了林姑娘這幾年,如今退回去,倒叫老太太見鞍思馬,難免傷心。過一兩天,你叫他嬸娘進園子裡來,一徑到大奶奶那裡領了他出去,任憑他叔子去許人家。我見了大奶奶再提這話就是了。」林家的答應了一聲「是」,便起身走了。
這裡鳳姐笑著和平兒說道:「你瞧二爺這個人,真是夾著碗裡瞧著鍋裡的,心思單單在這上頭,紫鵑沒有跟林姑娘走,偏他察聽得這樣明白,就盤算到他身上去了。要個丫頭原是一件淡事,你想紫鵑這個人,可放得在這裡的嗎?一見寶玉,叨登些什麼話出來,就是太太也斷然不依。這件事,如今在二爺跟前且不必提,等紫鵑出去了,我和二爺明白講罷。」平兒聽了,沒敢做一聲,想到紫鵑相依林姑娘寸步不離,霎時間回南的回南,遣去的遣去,出於人情意料之外,心中未免悵悵。
講到紫鵑送到黛玉後,搬到稻香村住下,病已養好,夢想眠思忘不了主婢恩義。一日飯後悶坐無聊,便一個人走出門外看看園景,定不准到那個地方去好,由著腳步向前,不知不覺的到了瀟湘館門前。見院門虛掩,推門進去,悄無人聲。但見竹影重重,綠陰滿地。紫鵑一徑跨上台階,走進黛玉住的屋子裡間,恍如舊識重逢,十分親熱。一時神魂飄蕩,似入夢遊。
紫鵑獨自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流了一回淚,走出院子裡,見假山石畔一堆紙錢灰,紫鵑吃了一驚,歎氣道:「不知我姑娘在這裡結了些什麼不解的冤仇,他們擺佈得我姑娘還不夠?那一個黑心的人,見姑娘走了化些紙錢,在這裡咒詛他呢?」當下氣憤憤的出了院門,才轉過彎,對頭撞著小紅,見他跑得喘氣吁吁的。小紅見了紫鵑,便煞住腳問道:「姊姊那裡去呢?瞧姊姊臉上倒像和人家鬧了氣似的。」紫鵑便將看見紙錢灰的緣由和小紅說了,又道:「這件事我查了出來,一定要去告訴老太太的。妹妹,你的耳朵長,替我留心查察查察,有了些蹤影,悄悄來告訴我,我決不帶累你的。」
小紅對紫鵑怔了一會,便道:「這裡怕有人來,不便講話,尋一個僻靜地方去。」說著便緊走幾步,超過山子背後,回轉身來,把手招著紫鵑。紫鵑在後面跟著,到了蜂腰橋。小紅望橋上亭子裡走了進去,紫鵑隨後趕到。小紅拉著紫鵑的手,靠近坐在窗檻上,說道:「姊姊要查瀟湘館化紙錢的人,我倒有些影響,但不便告訴你。你也怨不得化紙錢這個人,我勸姊姊把過去的事都撩開了罷。現在姊姊有一件禍事到了,我來報你個信呢。」紫鵑驚問道:「我有什麼祝事?」原來小紅聽見賈璉對鳳姐說要紫鵑,鳳姐已經應的。後來吩咐林之孝家的話,小紅卻不在跟前,並未知道。因他從前在怡紅院當差,也常往黛玉處跑動,與紫鵑說得投機,今聽了這個信,來告訴紫鵑,便道:「昨兒我聽見二爺和我奶奶說你沒跟林姑娘回南,總是閒著,要叫你過那邊去呢。」紫鵑怔了一怔問道:「你奶奶怎麼樣說呢?」小紅道:「奶奶是應許了,說回了太太來要你。你想這個地方可以去得的嗎?平姑娘這麼樣一個人,常在那裡受委曲。別人不知底細,坑兒卡兒的事,那一件不在我肚子裡。」
紫鵑不等小紅說完,便狠命地指著地上啐了一口道:「我不是在你跟前說,你們爺同奶奶他兩口子的心腸到底怎麼樣生的?把一個林姑娘擺佈走了,如今還不放手,要盤算到我身上來了。」小紅笑道:「你瞎生氣也不中用,我來告訴你,原叫你思前算後拿個正經主意才是。」紫鵑道:「有什麼正經主意,簡截一句話,我不願意過去就是了。」小紅說:「這也由不得你,二奶奶回了太太,太太作主,你拗得過嗎?」紫鵑道:「別說太太做主,我是老太太給林姑娘的人,就是老太太有別的話說,我拚著這條小性命,什麼事不了?」小紅一面聽紫鵑說話,想起從前故事,把窗子推開半扇,瞧著外面並沒有人來,因又說道:「你既住在大奶奶那裡,我的意思,不如回去求大奶奶想個法兒,不要那麼瞎蹦。我趁奶奶睡中覺的空兒,瞞著平姑娘趕進園子裡來找你,我出來有時候了。姊姊你坐著,讓我先走。」說著,便飛跑的去了。
這裡紫鵑無心打采的,獨自一個在亭子裡頭坐了一會,站起身來離了蜂腰橋,也無心緒到別處地方去走動,慢牟仍回稻香村來,坐在自己屋裡納悶。見素雲進來找他道:「奶奶叫你說話呢。」紫鵑便跟著素雲來見李紈。李紈瞧著紫鵑,歎了一口氣道:「林姑娘回家很該帶了你走的,就為你病著沒好,多耽擱幾天也沒什麼要緊。我聽林姑娘的話,估量你們已經說明白的了。誰知林姑娘走後,聽起你的話來,還是要去跟林姑娘的。為什麼不早拿個主意?如今這件事叫我怎麼樣呢?」紫鵑怔怔的聽了,知道就是小紅的話發覺了,便賭氣道:「大奶奶也聽了他們的話,那是我死也不願意過那邊去伺候的。」李紈道:「你的話是那裡來的,誰又叫你到那邊去?」紫鵑聽說,一時摸不著頭腦,只是呆呆站著。李紈把紫鵑拉過身旁,悄悄的說道:「這件事也難怪你不得明白,我告訴你就知道了。為的是林姑娘走了,你還住在我屋子裡,怕寶玉到園子裡來瞧見了你,勾起他的舊病了,所以上頭做主,要叫你嬸了進來把你領了出去配人家,並不是要你到那邊去伺候誰。你聽聽這些話,我敢留你住在園子裡嗎?」紫鵑聽了李紈的話,心想:「剛才小紅說來,保不定璉二奶奶因璉二爺有了這句話,又弄的鬼。
這是我倒感激他。若說寶玉見了我怕勾起他的病來,我想如今的寶玉,未必像頭裡了。他們既然慮的到打發我出去,我能死賴在這裡嗎?我出去不打緊,今生今世別再想和姑娘有見面的日子了。」
此時紫鵑把從前欲見寶玉的念頭已灰,懊悔不跟了林姑娘回南,以致變生不測,身不由主。一時氣苦傷心,便鳴鳴咽咽的哭個不祝李紈看了紫鵑這般光景,便道:「好孩子,且別哭。林姑娘再三叮囑照顧你的,如今叫我替你想不出個法兒來。要送你到林姑娘家裡去,這會子,那有這樣湊巧妥便的人?我這裡住不得,更沒有你可住的地方,偏偏頭裡料不到有這件事。早知這樣,史大姑娘回家的時候,回到他家裡去暫住幾時也使得。」紫鵑住了哭道:「那也不成一件事。況且,史大姑娘當不得家,跟他去算什麼呢?既然大奶奶這裡不便,我倒要盤算出一個地方來了,只要大奶奶作主,還得到二奶奶那裡去擔當下來,底下等有便人再送我到林姑娘家去就是了。」說著,便跪下磕頭。李紈忙把紫鵑拉起道:「你有話儘管講,到底這個地方去得去不得?」不知紫鵑心想去的是那一個地方,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巫峽殘雲對姊喚妹 芸房幻夢兆吉疑凶
話說紫鵑想出有一個可去的地方,李紈問何處,紫鵑說是「櫳翠庵」。李紈笑道:「這也難為你想得到,果然妙師父那裡輕易沒有人走動,且去住著。等我再想法兒送你到南邊去。二奶奶的話,我去給你擔下來。妙師父那裡,你可自己去求四姑娘和他說聲,估量也沒有不允的。」於是,紫鵑便往蓼風軒來,見惜春正和妙玉下棋,紫鵑與惜春請了安,便向妙玉問好。
妙玉瞧著紫鵑:「你不跟林姑娘回南去嗎?」紫鵑答道:「姑娘起身時候,我還病著,底下想要去呢。」妙玉一面聽紫鵑的話,只顧下子道:「一半年的時光,在這裡住著也使得。」惜春笑而不語。紫鵑因妙玉在此,不便說話,到彩屏屋裡坐了一會,等妙玉走了,來求惜春,細細說明緣故。惜春道:「你就在大奶奶那裡住著也沒相干。既然大奶奶膽小,你到妙師父庵裡去暫住幾時,底下再瞧光景。明兒你過去就是了,所有你的東西,不用都搬過去,省得一番嘮叨。」紫鵑謝了惜春,仍回稻香村來,把惜春的話回了李紈。過了一夜,紫鵑自往櫳翠庵去。
且講李紈到鳳姐處告訴了紫鵑的話,鳳姐心中雖以為不然,因是李紈作主,只得勉強應許,道:「大嫂子可叮囑紫鵑,不許走出庵來。萬一撞見寶玉,可是不依他的。我吩咐他們,打聽有京官家眷回南的,便就打發一個老婆子送了他到林姑娘家裡去。」李紈道:「因是林妹妹再三叮囑我的,看紫鵑這孩子也實心,他不願意出去,竟是這樣辦法妥當。」一面說話,李紈便同鳳姐到王夫人處去了。
再說寶釵與寶玉完婚後,惟於夜間分床寢宿,日則相伴相依,一無避忌。寶釵每每留心察看,寶玉或於梳妝時也喜調脂弄粉,或於握管時代為研墨拂箋,一種款款勤勤的光景,竟似把當日愛慕黛玉之心,漸漸移到自己身上來了。豈知寶玉向與寶釵繾綣之處,視迎、探姊妹雖略有不同,較之視黛玉的心思,又迥乎各別。所以曾向寶釵褪取香珠,偷覷一彎玉臂,有若生在林妹妹身上,將來可以親近之想。如今可以親近了,雖極意綢繆,卻仍以從前姊妹相好的情分相待。此是寶玉不肯負黛玉的癡心,寶釵如何猜得透?
講到鳳姐常在寶釵屋裡走動,看見他們親熱的光景,便與王夫人商量道:「老太太頭裡因寶兄弟病著,要給他沖喜,趁老爺在家,急辦了這件事,把寶妹妹娶了過來。我如今看寶兄弟的病已大好了,鎮日一堆兒混著,不給他們圓房,也不成一件事。太太何不回明瞭老太太,算起來此時還在國孝裡頭,依舊不用驚動親友,揀一個好日子給他圓了房,豈不是好?」王夫人道:「我也想過,你今兒提起,我就回老太太去。」當下王夫人去回賈母,賈母笑道:「我只算寶玉是已經完姻的了,倒忘了他們還沒圓房。這也不費什麼,你就趕緊去辦罷。」於是王夫人就叫鳳姐吩咐林之孝家的,叫外頭去擇了吉日,不過祭祖家宴,新房鋪設一切預備現成,並無可記之事,書不瑣敘。
且說寶玉圓房之後,與寶釵伉儷綢繆,而於夫婦敦倫之樂,卻甚淡然。寶釵身份持重端莊,斷無反去俯就之理。一日,寶玉夢中只記得娶的是黛玉,回房進來連叫:「妹妹」。見紫鵑在旁笑指床上,寶玉寬衣就枕,來纏黛玉。黛玉半推半就,任寶玉恣其歡愛,一似夢遊太虛幻境與仙女初試雲雨滋味。豈知醒來卻是寶釵,口中猶喚「妹妹」不已,寶釵也不言語。
次日起來,寶玉正靠桌上看寶釵臨寫靈飛經字帖,想起昨夜夢中之事,惟恐寶釵盤問,只是默默不語。聽得秋紋在院子裡說道:「蘭哥兒來了。」寶釵把帖收起,放在一邊。賈蘭進來請了安,寶玉命他坐了。賈蘭就在炕旁杌子上坐下,寶玉問道:「你近來的文字,太爺可說你有些長進沒有?」蘭哥兒答道:「太爺說道,倒還有些思路,叫侄兒上緊用功呢。」寶玉道:「你該聽太爺的話,努力用起功來,等到明年秋天,咱們同去下場。」賈蘭欠身回答道:「可不用等明年秋天,侄兒正為這件事來回二叔叔。剛才聽見璉二叔說,早上在內閣裡見過上諭,因當今得了太子,不等明年元旦頒發恩旨,已敕禮部議奏,行文各直省,定於本年八月恩科,也是想不到的一件事。侄兒想二叔身子已強健了,何不帶著侄兒去走走。」寶玉道:「沒有的是謊話?」賈蘭道:「不是謊話。」寶玉點點頭,恍然如有所得,接口連說兩句「我要去呢」。賈蘭見寶玉高興,便越發歡喜,要跟著寶玉下場,又說了幾句閒話,告辭出去。
寶玉笑道:「我還急巴巴盼到明年,嫌這日子長遠,夢想不到蹦出這件巧宗兒來。正是:喜熬人,一封丹鳳詔,速速成全我怡紅院公子的心事了。」寶釵道:「頭裡老爺逼著你念了幾個月書,後來因你病了,就沒去上學。俗語道的『生蠶做硬繭』,擺著荒疏了常久,饒是你學富五車,只怕三日不彈,手生荊棘。也該靜靜的用點功夫才好。」寶玉聽說,便向書架子上亂翻。襲人上前問道:「二爺要尋什麼東西就言語一聲兒,等我們給你找。」寶玉道:「我的讀本呢?」襲人聽不明白,怔了一怔。寶釵道:「找他上學的書本兒。」襲人道:「真正我的好爺,你從園子裡搬到老太太屋子裡,越發顧不得了。地方換了兩三處,怎麼不問一聲兒,盡仔在架子上亂找!」寶玉聽了襲人的話,一時想過來了,也沒言語。襲人便問:「二爺為什麼一時又想念起書來。」寶釵道:「剛才蘭哥兒來說起開科的話,要跟著他叔叔同去下場,他聽了忽然高興,急巴巴的臨陣磨槍呢。」寶玉道:「可見你們這些人的話,盡由著自己說的。才說三日不彈手生荊棘,我就謹遵台命,要找書本子溫習溫習,又道臨陣磨槍。」寶釵想著這話,果然一時裡說到兩岔去了,搭訕著叫秋紋、碧痕到怡紅院去收拾書籍過來。襲人道:「這些東西,怕他們去經手不來。」說著,便自己同了碧痕往怡紅院去。
不多時,兩個人把書籍搬了過來。寶玉親自檢點一番,把幾種無關舉業的書撩開,命襲人擱在架子上了。隨手命了一本精選制藝,是代儒選的近科魁墨,吟哦咀味起來,竟似從前賈政在學政任上有回來的信,一時怕查功課,埋頭苦讀的光景。
寶釵陪坐一旁,想寶玉向以祿蠹譏人,如今大病才好,並無父命師箴來相督責,因聽賈蘭一語,忽然功名念切,殊出人意外。
細細揣度起來,想從前因與黛玉一片纏綿之意膠滯於中,有所急即有所緩,濃乎此即淡乎彼;一朝割絕私情,便心歸於正。
鳳姐瞞天過海之計,下的針砭,實於寶玉大有裨益。又因寶玉,推到黛玉身上,想其情未必不甚於寶玉,為黛玉設身處地想來,又將何法融化這一團塊磊?便覺心上有許多過不去處。正在出神,見寶玉搖頭擺膝,壹志凝神在那裡用功。又想此番開科,寶玉果然功名有分,將來玉署瀛洲,也是意中之事,豈不博得堂上歡心,自己夫榮妻貴。想到此處,又喜孜孜得意起來,把替黛玉設想的念頭漸漸忘了。話不細表。
且說寶玉苦志用功,非溫習經書,即揣摩時藝,把先前焙茗所買這些《飛燕外傳》、《武則天》、《楊貴妃外傳》都焚化了。一切玩耍之事,淨盡丟開,只知黃卷青燈,不問粉香脂艷,竟大改舊時脾氣了。寶釵甚為納罕,便告訴了賈母、王夫人,都道:「如今沒有他老子來逼他,自己肯這樣發憤起來。」
暗暗歎美寶釵為人能識大體,果然金玉煙緣相夫得力。而寶釵因寶玉病後,身子不免虛弱,保養為要,深喜寶玉淡於床笫私情,倒也相安。寶玉先前見了「文章」兩個字便要頭疼,如今專心於此,不但不以為苦,反覺探討些滋味出來,毫無厭倦之意,自是日親日近的功夫。看看場期將近,寶玉、賈蘭叔侄二人,援例入常又因賈政升了外任道員,編入官卷。凡場前應辦事宜,賈璉自去妥為料理。
再說紫鵑在櫳翠庵住下,心想我不跟姑娘回家,原為姑娘的事,見了寶玉一面,討個准信兒,好拿主意。誰料他們起歹心的起歹心,變法兒的變法兒要攆我出去,諒來也難與寶玉見面的了。暫且躲在這裡,求大奶奶趁早想個法兒,把我送到南邊,但憑姑娘拿個什麼主意,我死活跟著他過一輩子就是了。
紫鵑此時已心灰意懶,住在庵中度日如年,也不敢挪移寸步出庵,恐惹是非。惟聽晨鐘暮鼓,隨著妙玉虔心禮拜觀音大士,只求菩薩暗中保佑林姑娘身體康寧,早早主婢見面,日夕焚香禱祝不已。一日,惜春看見他,笑道:「妙師父倒像新收了一個徒弟了。」紫鵑道:「妙師父肯發慈悲,我不想回南去跟林姑娘了。」惜春道:「你姑娘要做妙師父的徒弟,如今聽你也說這話,佛法平等,你和姑娘是師弟師兄了。」妙玉道:「這會兒你同林姑娘都是這條心,將來怕由不得你們做主。我果然收了你做徒弟,有人和我要起人來,便怎麼樣呢?」紫鵑聽了,也沒理會。妙玉自與惜春到芸房對局,至午後,惜春方回。
紫鵑到了晚上,因時交初秋,余暑未淨,獨自步出院外,就在梧桐樹下一隻石凳上坐著。仰見雲斂碧天,桐葉枝頭露出一鉤新月。那邊佛殿上鐘磬無聲,爐內香煙未燼,雖此身尚在大觀園中,已另是一番境界。
惟聽砌畔蟲鳴唧唧,萬慮俱生,百感交集。一個人對著月兒,想起那年林姑娘來到榮府,先在老太太那邊,後來搬到園子裡。
寶玉和他往來稠密,種種起居言動,凡筆不能寫,畫不能描之處,猶如記日清帳本一般,都打疊在我肚子裡。如今寶玉隔絕,姑娘遠離,把他兩人的事故從頭想起,歸根兒有意外之變。可見普天世界的人情都是假的了。紫鵑只是呆呆癡想,恍如夢境迷離,不覺夜深露重,渾身上下衣裳都已濕透,只見一個老佛婆來催他道:「紫鵑姑娘,快進來睡罷。夜深了,盡仔在院子裡坐著,受了涼是要害病的。」
紫鵑只得起身進房安歇,朦朧睡去,聽得有人叫道:「紫鵑姊姊,你為什麼不去瞧寶二爺和寶姑娘拜堂呢?」紫鵑聽了這話,猛吃一驚,連忙起來,趕到一個素日沒有走慣的地方,果見璉二奶奶隨著老太太、太太都在那裡看寶玉做親。晴雯扶著新人拜堂。紫鵑急得滿肚子的怨氣無從發洩,一時拚捨著臉,走過去問問寶玉,兩腳猶如釘住的一般,只是怔怔的呆看。停了一會,見新人揭去蓋頭巾,卻不是寶姑娘,是他林姑娘,面前也掛著像寶姑娘的一樣金鎖。心中正在疑惑,聽得旁邊有人叫道:「紫鵑姑娘,你為什麼剛在這裡瞧熱鬧,不上去伺候你姑娘?」又聽鳳姐道:「你們別支使他,他也在這裡等著妝新呢。」說聲末了,只見老婆子們過來,七手八腳把他拉上,還拉了晴雯一同到裡間屋子裡去,妝扮完畢出來,寶玉和林姑娘同坐著叫他們磕頭。紫鵑摸不著頭腦,心裡又急,臉上又臊,禁不住直聲叫了兩聲「姑娘」,自己驚醒,卻是一夢。那時同房睡的老佛婆聽見,叫道:「紫鵑姑娘醒醒,你做了什麼怕夢了?」紫鵑答道:「想是我的手在胸前壓著,沒有夢見什麼。」
老佛婆又道:「我聽見你發急的叫『姑娘』,這會兒林姑娘倒隔了好幾千里路了,還睡夢裡忘不了,怪可憐的。」
當下紫鵑也無心緒和老佛婆接話,只想剛才的夢真是古怪,晴雯是死過的人了,為什麼他來伺候姑娘,還和我同拉扯在裡頭?想起來總不是吉兆,不是應在姑娘身上還有些災晦,一定是我這條小性命該斷送的了。思前想後,不多時窗上發亮。又挨了一會,起身梳洗,便在佛殿上焚香叩禱,暗暗通誠夢中之事,但求脫晦除災,又不便將此事告訴旁人,惟有朝夕系念,獨自發愁,書且少表。
那邊鳳姐因李紈將紫鵑安頓櫳翠庵中,恐怕走漏消息,預防賈璉再提此事,先想定了話。一日賈璉果然向鳳姐問及,鳳姐道:「這件事我早要告訴你,又怕你疑心我在裡頭作梗。其實太太那裡我早就碰了釘子來的,因還要替你想個法兒,所以沒回報你。那林妹妹回過來,瞞著寶玉的話,你是知道的。上上下下都囑咐遍,可再沒有一個人敢在寶玉跟前說長道短,就只紫鵑這個人,太太說斷乎留他不得,也不過怕寶玉見了他,難免翻騰些話出來,保不定又勾起寶玉的舊玻所以我要請教二爺一句話,二爺要紫鵑過來,不過當一個丫頭使喚,各處跑動,太太看見了先不依,我也耽不祝據我的意思,很可不必。
倘還有別的想頭,我倒替二爺盤算出一個主意在這裡,不如也像娶尤二姐,在外頭弄了屋子,叫紫鵑悄悄去躲著,再別到裡頭來,也礙不著人家的事。請二爺示下好去辦。」賈璉笑道:「罷,罷!我不過說的一句閒話,來不來都沒要緊,你不用這樣東拉西拽的來轄治我。正經寶兄弟同蘭哥兒下場的話,到底定准了沒有?」鳳姐道:「寶兄弟近來很用功,看來是定的了。大嫂子說蘭哥兒年紀還小,比不得寶叔叔,叫他等到明年正科再去。太太說蘭哥兒既然高興,難得他小孩子有志氣,就跟他叔叔去走一回。大嫂子也不好拗太太的主意,你別管他們定不定,只管去辦你的事就是了。」賈璉道:「部照、監照已經現成,這裡問准了,禮部裡頭還有要關照的話。前兒有江西引見的官兒進來,說起老爺的官聲很好,管的那一帶地方,有幾處遭了蟲災,在那裡辦賑。我再去細細打聽打聽。」說著,就往外走了。
鳳姐便叫平兒到跟前說道:「你閒著到大奶奶那裡走一趟,只當是閒逛去似的,留心紫鵑回來沒有。倘然大奶奶提起,你說是我的話,要大奶奶囑咐他別出來走動。我留心察訪,妥便送他到林姑娘那裡去。出來走動沒要緊,碰出亂子來,我同大奶奶可不能給他擔呢。」
平兒答應著往園子裡來,靜悄悄並不見一個人,便徑往稻香村。見李紈正看著素雲、碧月在那裡收拾一隻舊籃子,地上攤著銅罐、風爐、竹筌、油布等物。平兒看了,不知什麼用處,便笑問李紈。李紈眼圈兒一紅,道:「這籃子是大爺用過遺留下來的,因蘭哥兒要去下場,叫他們拾掇出來,看缺的什麼,還得去添補上。」平兒笑道:「這些東西值得幾個錢,哥兒要下場,替他置備一副新的不好嗎?」李紈禁不住滴下幾點淚來,一面拭淚道:「你不知,東西不矜貴,因是他老子遺下的手澤。
我苦苦的管教他這幾年,雖然還巴不到讀書成名,今兒有志觀光克承父志,也不枉我撫孤守節一番,就是大爺在九泉之下也瞑目的,我所以不肯撩棄這些舊東西。」平兒會意,便幫著挪這件看那件,道:「蘭哥兒果然肯唸書,我也聽見太太時常在我們奶奶跟前說他好的。真是大奶奶福氣呢。」平兒又與李紈講了一會閒話,笑問:「紫鵑如今不在這裡住了,可還來走走沒有?我要去瞧瞧他,又怕驚動妙師父。」李紈道:「因是你奶奶叫囑咐他的,難得他也肯聽信。聽見說,庵門也沒有出,自從前日到那邊,連我這裡也沒有來走過一回。你去告訴奶奶可放心,別惦記這件事。」平兒聽說,笑了一笑道:「我還去瞧邢大姑娘呢。」
說著,轉身就走,逕往紫菱洲來。路上碰見鶯兒同了個老婆子,手裡提了一個衣包。平兒便問:「往那裡去?」鶯兒道:「姑娘叫我去瞧邢大姑娘呢。」平兒道:「我也要去,咱們同走。」說著,三個人來到邢岫煙屋裡,見他低著脖子在那裡扎大紅枕頂上的花。岫煙見平兒進去,便把針線連忙放下。平兒和鶯兒都上前問好。岫煙讓他們坐了,平兒便笑道:「姑娘在這裡趕緊置備那些針線活計呢?」岫煙飛紅了臉道:「如今夜長了,白日裡動動這些,省是打盹兒,黑間睡不著。」說著,又道:「難得你們兩個人同來逛逛。」平兒道:「奶奶叫我們瞧瞧姑娘。剛才從大奶奶那裡來,路上碰見他同來的。」鶯兒接口道:「姑娘因這天氣交了秋,早晚就涼了,昨兒找出兩件棉衣,叫送來給姑娘的。」說著,在老婆子手裡接過,送與岫煙。岫煙也不打開包袱,便遞給篆兒拿去放好,一面說道:「又要你姑娘費心,回去給我道謝。」平兒道:「如今有寶姑娘到了我們家裡,諸事周到,我們奶奶便少操了許多心。」岫煙道:「我在這裡承你們奶奶多少照應,我總是感激的。」又問鶯兒道:「如今寶二爺的身子可越發健朗了?」鶯兒道:「如今大好了,這幾天倒狠唸書。姑娘你不知道,二爺還要去下場呢,所以園子裡也沒有來。」岫煙道:「這園子裡不來也罷,別的地方去逛逛是沒要緊的,二爺進了園子,保不定不到瀟湘館去走動。再像先前這樣,他自己心裡也熬煎,人家看了也不像個樣兒。」鶯兒道:「姑娘說的很是,我想不如回明老太太,把瀟湘館拆毀了,二爺便進園子來,沒看見這屋子也就不想林姑娘了。」平兒道:「你別胡說,老太太聽見了要生氣,就是你姑娘知道,也不依你呢。」
岫煙因問平兒道:「送林姑娘回南的人可回來了沒有?」
平兒道:「去的人為田租上的事耽擱住了。前兒有個稟帖,專差腳子來的,說路上平安的話,已回過老太太的了。」又道:「這幾時史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沒來。如今園子裡冷靜,他們來了,自然還住在這裡。姑娘也有個伴兒,再熱鬧幾天也好。」
邢岫煙道:「我聽史大姑娘的口氣,總等這裡打發人去叫他,他嬸娘才肯放呢。」平兒道:「可不是,我們奶奶說趕中秋前老太太要打發人去接呢。」平兒們又和岫煙們說笑了一會,各自走了。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棘院尋郎驚心冤孽 畫堂演劇指證仙圓
話說平兒同鶯兒兩個人從紫菱洲出來,各自回去,回明瞭話。連日事無可記,書不細表。
時光如駛,到了八月初頭,點定主考房官。初六日,監臨各官送主試等官入諱。府尹衙署前起,至貢院這幾條街,各胡同口兒上都是老幼婦女看的人,非常喧鬧。
榮國府裡自有一番調度。李貴本來專管寶玉出門的,又添派了幾名老誠家人,同著焙茗、鋤藥、雙瑞、壽兒四名小廝伺候寶玉。賈蘭另有伺候的人。先在附近貢院左右找下一所精潔房屋,派定廚子、火夫、買辦人等,扛抬一切動用碗盞器具、鋪墊食物,在寓所妥為安頓。
這一天,寶玉出門,到賈母、王夫人各處一走。雖然就在京裡,並沒離遠,賈母等因寶玉從來沒有出門過的,竟像寶玉此時要遠走幾千里路的,一年半載才回來的光景,十分惦記。
王夫人叫周瑞家的上去傳諭跟寶玉、蘭哥兒的人,都要小心。
寶玉同了賈蘭走出榮禧堂,早有馬伕帶著馬匹伺候。寶玉、賈蘭上了馬,眾家人簇擁著到寓所去了。這裡襲人等早已把寶玉睡的被褥,並要替換的衣服、鞋襪等物收拾得停當,叫老婆子送到垂花門外,指名交給焙茗。
自寶玉出門後,寶釵為人大方,明知數日之別,心上安然毫無牽掛,惟暗祝寶玉三場得意,早聽捷音。那服侍寶玉這幾個大丫頭,倒覺眼前似掉了一件活寶,屈指計算,有好幾天不得見面。獨有襲人,更加關切,巴不得上頭吩咐出來,叫他們跟著去伺候才好。
講到寶玉進場,這一天五鼓起來吃了早飯,便同賈蘭帶了眾家人、小廝來到貢院前,見進場的人已人山人海。不多時,升炮開門,唱名聽點。寶玉與賈蘭兩個,那裡挨擠得上,跟去的人在稠人之中用力擠開,前後護住才得上去。聽著點到自己,便應聲擠上,進了頭門。李貴等因與衙門裡多有熟識的人,瞞上不瞞下,混了幾個人進去,到儀門前照應。看寶玉、賈蘭點過名走進儀門,自己提了籃子魚貫而入,從甬道上走龍門到至公堂,領了卷。寶玉與賈蘭雖一樣領的官卷,各自坐開,不在一座號子內。
寶玉歸號後,還陸續有人進來。寶玉命號軍掛了門簾,懶怠和同號的酬應。那號房又低又窄,自出母胎,何曾見過這樣房屋!雖有號軍伺應,那裡如得在家中襲人這一班人周到。寶玉此時已心有所悟,也不計較到這上頭。等到下午時,聽得外邊放炮封門,胡亂用了些茶飯,天晚安寢。睡到半夜,聽得人聲鼎沸,寶玉驚醒起身,出號觀看。只見火光燭天,都說西文場走了水了。外面巡場各官一齊趕出撲救,忽然火光消滅,各號靜悄悄在那裡睡覺,並未失火。知是魁星耀鬥,應有文曲星在場,各官都自散了。
接著就有題目紙分來,號軍接過送與寶玉觀看。首題是「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軏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二題是「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三題是「內無怨女外無曠夫」。
寶玉看了這三道題目,很不自在,悶悶的坐了一會,免不得想要落筆,毫無思路,連破承也沒有一句,不覺精神睏倦,就伏在號板上合眼睡去。只聽有人喚道:「寶玉還不快做文字。」
睜眼一道金光,顯出他失去的通靈寶玉在號板上定定懸著,便覺文思泉湧,汩汩而來。也不留心去看那塊玉,趁著亮光展開卷子,拈筆直書,竟如夙構一般,頃刻間三篇落稿。抬起頭來,見天色大明,那塊玉已不見了。重又研墨照稿謄清,從頭至尾念了一遍,頗覺得意。詩題是:「此日中流自在行」,寶玉素長於此,越發機神流利,一揮而就。
正打點上去交卷,因號門未開,且在自己號中坐等片時。
忽聽得同號裡頭喧嚷起來,說:「這一個人吊死得奇,怎麼好好的坐著,把繩子套住脖子裡就會死了」寶玉不信有這件事,便出號踱將過去,已有許多人拿了他這本卷子在那裡瞧。寶玉擠不進去,只得站立在人圈外面,聽一個人笑道:「你們看,剛寫上題目沒做一句文字,倒有閒情逸致填起詞曲來了。」說著,一頭念道:
淚燭催何急,冰蠶凍欲僵,迴廊步(屜木)空留響。可記得,小犬吠,花陰覷紗窗月上。奴也曾,漢皋貽玉珮,洛浦解明璫。誰料你,鴛鴦雙鎖春風穩,忘卻了,蝴蝶三更夜夢長。都因是,結下的前生孽帳。到如今,只落得珠沉玉碎增惆悵。休思想,高攀蟾窟桂枝香。調寄《世難容》
寶玉聽那一個人念畢,旁邊的人都哄然道:「這是干了負心事,冤魂到場裡來索命,附在身上寫的。」當下紛紛議論,早有號軍回明瞭號官,稟了監臨。就有許多人進號來,把這個人抱放在地上,摸他胸前猶溫,趕緊提發的提發,擦胸的擦胸,又拿官桂散用筆管吹入兩耳,再灌薑湯。那人命不該絕,漸漸甦醒,正值開門放牌,便命號軍背至號門外,交給打掃夫背出。
有人認明,抬回場內查明坐號貼示。
再講寶玉聽見此事,心跳不止,連忙上去繳了卷子,走出頭門。李貴領了焙茗、鋤藥等四個小子早在門外伺候,見寶玉出來了,便引上了車,先回寓所。因賈蘭尚未出場,留幾個家人小廝等候。焙茗等先送寶玉回寓,早煎好參湯端與寶玉喝了。
寶玉無精打采的躺在炕上,焙茗上來問話,寶玉只是嫌煩,打發他走開。只想場中之事,一定他也和什麼人有了私情,後來另締婚姻,害那女子不知怎麼樣死了。怨不得他來索命,那女子有這樣詞筆,也是雋慧不凡的,死了豈不可惜!這不是我和林妹妹一樣的故事嗎?雖然我與林妹妹毫無苟且之事,但他詞句內也不過花前月下,情去情來,沒有寫玷污那女子的實跡。
這負盟之處,已經過不去了。我再進二三場,倘林妹妹也像這樣找我來了,出那麼的醜,豈不是求榮反辱?寶玉一個人躺著盤算,直等到黃昏後,賈蘭也回來了。寶玉勉強起身問了幾句場裡頭的話,說:「你也趕得快,今兒就出來了。」賈蘭答道:「侄兒不過敷衍完篇而已,就挨到明兒晚上出來,也是這個樣兒。」寶玉笑道:「很難為你了。」一時便叫端飯,小廝們連忙應著,端上飯來。寶玉點景用了些,各自安歇。
次日起身,寶玉對賈蘭道:「明兒你一個人進去,我可進了這頭場就算了。」賈蘭聽說,只道寶玉做的文章不得意,所以不高興,便道:「咱們沒有犯規貼出,好歹進了三場就算完了一件事,中不中隨他。二叔叔既然不高興,侄兒也要回去了。」
寶玉道:「你不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又何必看我樣兒呢。」
賈蘭再三勸寶玉完場,寶玉想到:此番原非專為功名而來,半途而廢回去,一來對不住家裡,二來此願何時得了?況且我正想見林妹妹,如今林妹妹果然尋到場裡來,見了他正好訴訴我的委曲,還怕死嗎?於是轉想過來,依舊打點進常只見焙茗進來回道:「璉二奶奶打發興兒送來兩支庫參,還有些吃食東西。」寶玉點頭道:「你去收拾了,叫興兒回去道謝。」焙茗出去自與興兒敘話,一面收拾東西。見院子裡走出一個鄰居家女人來,年紀不過十八九歲,生得身材梟娜,一張瓜子臉兒有幾分姿色。那女子溜了興兒一眼,帶笑不笑的自出去了。焙茗便向興兒道:「這個女人你認識他嗎?」興兒笑了一笑,也不答言,坐了一會走了。壽兒對焙茗道:「剛才出去這個女人你不認得他嗎?他就是多渾蟲女人的妹子。娘家住在楊梅竹斜街,早與興兒有一手的,前年嫁給一個姓錢的,在工部裡當貼寫。興兒還去走動呢,興兒求了他二爺,工程上還給他拉攏好些事情。住在這裡左邊拐彎兒上不遠。興兒出去,這會兒只怕還在他家裡。你只當去找興兒,叫他給你拉根桑條。可好不好?」焙茗道:「好話,李大爺查察得緊,饒是安分守法在這裡還叫我們少喝酒、耍錢。別去鬧亂兒,安安靜靜過了這幾天,回到府裡去,等下班的日子有錢,那一個門子裡去花不了。」壽兒道:「我不過這樣瞎說罷哩,當真叫你去闖亂兒嗎!」話未說完,見雙瑞進來,焙茗問道:「那裡去了這半天,別偏了我們到好地方去逛來。」雙瑞道:「那裡的話,我替二爺測一字,拈著個『仙』字。他說人立山旁,定然高捷,今科是恭喜的。咱們興興頭頭要喝二爺的喜酒,還要討賞。」焙茗接口道:「二爺中了」,說著把大拇指一伸,指著自己道,「第一個是我的功勞」。壽兒問道:「怎麼說是你的功勞?」焙茗道:「伺候二爺上家塾唸書才得中舉,不是我的功勞嗎?」
鋤藥道:「先在家學裡,原虧你聽了薔哥兒的調撥,鬧起事來。
不是李大爺在那裡張羅得快,二爺也等不到這會兒才掛名金榜,那兩塊硯兒飛過來,倒早已頭角崢嶸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
不說焙茗一眾人耍笑,講到寶玉進了二三場,並無可紀之事。到了十五日傍晚,寶玉與賈蘭都出了常是夜不在寓所耽擱,當時趕回這裡。
賈母因寶釵來做媳婦過第一個中秋,想熱鬧一天,打發人去接湘雲、迎春。湘雲推辭,這裡又叫人去接才來了。賈母因園子裡冷靜,不高興到園子裡去,就在自己院子裡月台上擺了兩席酒,坐的是史湘雲、邢岫煙、迎春、探春、惜春、王夫人、李紈、鳳姐、寶釵這幾個人,陪著賈母賞月。薛姨媽因家裡有事沒去請他,邢夫人因感冒著也沒過來。大家陪賈母喝了幾杯酒。賈母想起,年年過中秋有黛玉,今年回南去了,寶玉又不在跟前,雖有鳳姐等輪流把盞,說長道短與賈母取樂,終覺沒興,坐了一會,先去睡了。王夫人見賈母走後,也起身回到自己屋裡歇著。惟有湘雲還高興,與眾姊妹猜枚行令。
正在熱鬧,見寶玉同蘭哥兒回來,先到賈母屋裡去請了安。
賈母甚是歡喜,問了幾句話,叫出去同他們喝酒熱鬧。寶玉趁空兒關照了湘雲幾句話。寶玉見了鳳姐,便拉著蘭哥兒一同過去道謝。鳳姐道:「我早就收拾出來,等你們出門的時候倒渾忘了,前兒叫興兒送去的。」說著,眾人讓坐。寶玉因從小和姑娘們成群作伴慣的,不比別一個,做親後仍無避忌,便同賈蘭入席,隨便坐下。丫頭們添送杯箸,團圓聚坐。賈蘭不耐久坐,先拉了他母親回園子裡去了。
這裡,探春道:「你們看,耿耿銀河,碧天如水,今年的月色何如?」湘雲道:「月色雖佳,到底不如去年在凸碧山莊的暢飲。」探春道:「早知道二哥哥今夜就出場趕回來的,我們鼓舞老太太起來,依舊擺到園子裡去才樂呢。」湘雲想到上年和黛玉在卷篷底下韻事,不禁脫口而出道:「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探春釘了他一眼,那知寶玉聽了,已止不住一陣心酸。霎時掉下淚來,又怕被人看見,只得低下頭去,用衣襟拭了淚痕。湘雲瞧著,把邢岫煙的囑咐,一時口頭留不住的話,好比骨鯁在喉,欲茹不得,欲吐為難,勉強周旋世故,在丫頭們手裡接過酒壺向寶玉斟了一杯酒,道:「請乾了這杯狀元紅,專等重陽佳節,耳聽捷音。」寶玉只得起身,接過酒去飲了。探春笑道:「二哥哥喝了史大妹妹的,我們一遞一杯都要干的呢?」正在說笑,只見鴛鴦走來道:「老太太說寶玉這幾天也乏了,別多喝酒,早些去安歇,養養神,明兒月亮也是好的,還要樂呢。姑娘、奶奶們高興,再多坐一會兒。」
寶玉因心頭有事,本是勉強應酬,聽見賈母吩咐,便道:「少陪你們。」起身走了。鳳姐便拉鴛鴦坐下,灌了他幾杯酒,大家點景用了些飯,各自散去。
再說,寶玉的行李物件,先已交代進去。襲人一一檢點明白,伺候寶玉安歇。次日飯後,寶玉將頭場的三篇文字端楷謄好,來到代儒處,送與評閱。代儒便問:「你自己做的,還是遇著了對題,你肚子裡記得,就在場裡寫的?」寶玉道:「實是自己做的,並非抄襲舊文。」代儒點頭道:「這幾篇文章,局警詞煉,氣足神完,原像是一手出的。照你平日的本領,還沒到此地步。不料你一病之後,學問倒長進了。」說著,又撚鬚笑道:「很有想頭。」寶玉便問:「蘭哥兒的,太爺見過了沒有?」代儒道:「早上見過,比你的自然差得遠了,也算虧他的。」當下,寶玉告辭回來。
賈母還要備席宴月,問寶玉在那一個地方好?寶玉因瀟湘館在園,已視大觀園為恨地,要依舊擺在賈母院子裡。鳳姐、寶釵兩個人深恐寶玉進了園,生出一番枝節。今聽了寶玉的話,彼此放心。是晚,又聚飲至三更而散。連日無話。
寶玉惟盼望揭曉之日,榜上有名。等至初九,是辰日,都知寶玉場中得意,初八日夜裡,從頭門上起,至垂花門止,上班的家人小廝,至老婆子們都像除夕守歲一般,耍錢的耍錢,喝酒的喝酒,不敢睡覺。等至五更以後,果有報錄人等擁進府來,一棒鑼聲,直到榮禧堂上,高貼報條,寶玉中了第五名舉人。各處早已點得燈燭輝煌。老婆子們往裡頭報喜。惟賈母處不去驚動,其餘王夫人各處都已知道。賈璉起來,命林之孝等端正開發賞封,一面吩咐廚房備辦酒席,犒賞報子。接著,有平日來往公卿世家,並賈政的同寅交好,以及親族人等,都來道喜,自有賈珍過來,與賈璉分頭酬應。
那日領了鹿鳴宴回來,洞開賈氏祠堂門,擺宴祭祖。寶玉穿了公服,至祠堂家廟行禮。順便到寧府一走,又去見了賈赦夫婦。然後回來,到賈母、王夫人處,都磕了頭,再與賈璉、鳳姐並李紈,就在王夫人屋裡見了。賈環、賈蘭也來與寶玉叩喜,寶玉安慰了賈蘭幾句話。便叫了名班,連日唱戲、宴客已畢。
這一天家宴,止有寧榮兩府內眷,除薛姨媽、史湘雲二人,其餘並無外客。戲台搬到榮禧堂後面,內眷們往來便易,翻軒下一溜掛了堂簾。因連日宴客酬應勞乏,這一天改了早席,免得熬夜。擺了四席,以次而坐。薛姨媽與賈母互相推讓,點定了戲,開場演唱。
賈母與王夫人心中甚樂,連薛姨媽亦因寶玉青年高捷,暗喜寶釵金玉姻緣,相當相對,便舉杯向賈母:「今兒是寶哥兒的喜酒,老太太該多喝一杯。老太太那麼樣疼他,難得寶哥兒巴結的早早中了舉。老太太見了也喜歡喜歡。可見先前並不是真不肯唸書,因他老爺期望之心太重,總嫌他不肯用功,可也是委曲他的。」賈母聽了,越發歡喜道:「姨太太說的話,就同我一樣心腸。寶玉真不肯唸書,這個舉人那裡來的呢?他小時候雖是有些淘氣,瞧他並不是沒出息的,不必管的他太嚴,倒把這一個人拘束壞了。如果生成的下流種子,就打死了他,那一輩子也變不過來的。」鳳姐趁著笑道:「老祖宗的酒自然該喝,姨媽也該多喝一杯呢。寶兄弟害了這場病,不是姨媽疼他,允了這句話,寶妹妹好意思自己跑過來給寶兄弟沖喜?把病沖好了,才得下場中舉呢。」寶釵聽了,嗔著鳳姐多說話,便道:「那有像你這張嘴混說的。」賈母一面道:「鳳哥兒說的不錯,你快去敬姨太太一杯。」探春笑對寶釵道:「寶姊姊,你怪鳳姊姊說的話,老太太還誇他呢。」
探春話未完,湘雲接口道:「正是,我們盡仔瞧戲玩兒,忘了敬二哥哥一杯喜酒。」說著,便提了壺來敬寶玉。於是姊妹們並李紈、鳳姐挨次都與寶玉賀喜。末後,輪到寶釵,只是不動。眾人越發要和他取笑,催逼著與寶玉敬酒。寶釵便帶笑不笑的,扯回頭去說道:「我是從來不會給人家斟酒的。」湘雲道:「前年二哥哥生日那一天夜裡頭,我們慶壽玩兒,寶姊姊你不記得行令掣簽,你掣的簽上寫著什麼『艷冠群芳』,那夜裡,沒有給二哥哥安席送酒嗎?」寶釵搖頭道:「我不記得。」
李紈笑道:「史大妹妹,你們再不用熬寶妹妹玩兒了,我有一個調停之法。」說著,便叫鶯兒過來道:「你替姑娘斟了一杯酒,敬姑爺就算數了。」於是鶯兒便斟上酒,送與寶玉喝了。
一面李紈又說道:「今兒提起這件事,我還記得寶妹妹掣詩句寫著:『任是無情也動人』,要在席眾人各賀一杯,還要唱一支兒新曲賀他。不是叫芳官唱的『翠鳳毛翎』嗎?如今想起來,那掣的簽子竟有些意思。你們賀了寶兄弟,也該賀寶妹妹一杯。」
寶釵發急道:「席面上有了雲兒一個人已擱不住,連大嫂子也鬧起人家來了。」正說著,寶玉因受了眾人的賀酒,自然要還敬眾人,先與薛姨媽、賈母、王夫人敬了一杯,然後以次而及。那西首席上坐的,有蓉哥兒媳婦,不敢當寶玉送酒,其餘都接杯飲乾。
寶玉在席上酬應了一會,因唱的都是繁華熱鬧戲文,不耐煩看。他便出席掀簾出來,走下台階,遇著戲班裡因點的戲將已唱完,拿了戲目又上來找值席的請上去點戲。寶玉接過戲目翻開一看,便點了兩出,吩咐:「不用再點,就去唱這兩出罷。」
寶玉點了戲轉出遊廊,信著腳步兒,要往冷靜地場去散動散動。從東院耳房門前經過,這個地方,是派著幾個老婆子在那裡經管燙酒的。寶玉聽得裡邊笑說道:「這是我們打平伙備了兩樣菜,不是沾光廚房裡的,還沒動箸子呢,你老人家賞臉請喝一杯。」又聽一個人道:「今兒唱的好熱鬧戲文,你老人家也沒去瞧瞧?」那一個人答道:「瞧戲呢,也沒這個分兒,就有一件說給你們評評理。」那一個老婆子道:「又有誰來得罪了你老人家嗎?」那一個人道:「並不是有誰來得罪我。我告訴你們聽,寶哥兒原是太太養的,環兒也不能不算是老爺的兒子,那孩子雖然沒志氣,巴結不上,一般念了幾年書,難道比蘭小子還趕不上?就不值得給他也捐一個監,帶挈去進場?叫他也裝個人兒,中不中有命。我一開口,人家就壓派我護短。這也是我護短嗎?你們替我想想,叫同那一個說理去?」話未完,寶玉聽是趙姨娘,便笑了一笑走過了。又慢慢的轉了幾處,才走到王夫人屋後西廊下,將過鳳姐這邊來。見麝月、秋紋兩個趕來道:「白要我們到園子裡去跑一趟,原來在這裡,快回去罷。老太太問呢。」寶玉道:「我是一輩子不到園子裡去的了,你們自要去瞎跑。」說著,便同麝月、秋紋過來。
這裡早開唱寶玉點的《五郎出家》,那唱楊令公的老外、唱五郎的大淨,都是有名腳色,又唱得認真,看得賈母、王夫人等都傷心流淚起來。賈母查問誰點的戲,林之孝家的在旁回明是寶玉點的,賈母也無言語。那時,寶釵知道寶玉還點一出《仙圓》,便回了賈母說:「《仙圓》不如《笏圓》好。」賈母聽了寶釵的話,叫改唱《笏圓》。接著寶玉到了,『五台』尚未唱完。連忙上去又與賈母、王夫人敬了酒,答轉身來斟了一杯,恭恭敬敬走到寶釵面前,作了兩個揖,送過酒來。寶釵不曾提防,看見寶玉這個樣兒,漲得滿臉通紅,當著眾人,又不好說他什麼,鬧得各席上哄然大笑起來。虧鶯兒在旁靈變,忍著笑,過來接了寶玉手裡的酒杯,遞到寶釵面前。寶玉叫聲:「寶姊姊,我只敬你這杯酒,算謝過你了。」此時連賈母也禁不住發笑,又恐寶釵臉上下不來,叫聲:「親家太太,你看他們,別笑寶玉失了體統,這一杯酒兩個揖,很該謝他寶姊姊的。寶丫頭到我們家來,做了這幾個月的媳婦,爽爽快快出來坐席、聽戲,還是第一回呢。一進門來,寶玉就害了病,累得他鎮日間悶在屋子裡頭。後來病好了,唸書也是寶丫頭陪伴著。還是寶玉想的周全,我瞧著他像做戲的。這樣做,我看了比瞧戲還樂呢。」薛姨媽也笑道:「那總是老太太疼愛孩子們的緣故。」
說著,見戲文開了《笏圓》,寶玉問道:「我點的《仙圓》為什麼不唱?」寶釵接口道:「老太太看了『五台』,心裡怪不受用,因是這一出團圓戲要取個吉利,我回了老太太叫改唱《笏圓》的,難道這戲文還不好嗎?」正說著,只聽得戲台上笙簫細奏,冠佩趨蹌,來與汾陽王慶壽的公侯、卿相,叫兒孫們分班陪宴,果然顯赫非常。薛姨媽便比著賈母道:「老太太到一百歲做起生日來,富貴滿堂,曾元繞膝,也就有這樣勢派呢。」賈母道:「那是親家太太過獎了。我也不想活到一百歲,他們也沒有這樣福分。」賈母雖然謙遜,心裡也覺歡喜,便叫:「鳳哥兒,再給你姨媽斟酒,我們吃了飯,下半天再聽罷。」
薛姨媽站起身來。互相推讓道:「酒已深了。」鳳姐過去,便點景兒斟了些。
這裡,寶玉不等戲文唱完,對寶釵笑道:「我想姐姐到底看不透,終算你不識戲文,不記得你先前和我講過『魯智深打山門』這一出是好戲,末了兒,一支《寄生草》唱的:『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我如今還牢牢記著。寶姊姊,你為什麼改了脾氣了,《仙圓》不要看,要看《笏圓》?你可知《仙圓》裡頭唱的:『你是個癡人,我是個癡人,那盧生悟得,五十年狀元宰相,美妾姣妻,只在邯鄲枕上,黃粱飯熟時的風流富貴?』這《仙圓》才是正經團圓戲文呢。」寶釵只是不理他。
不多時,戲文煞了台,正在歡天喜地之時,想不到鬧出一件舉家驚惶的事來。畢竟鬧的何事,且看下回,自有分解。
第九回 踐戲言新貴入荒山 試凡心夙緣還寶玉
話說戲文煞台後,賈母趁一天高興,到那上房裡躺了一會,又邀薛姨媽出來聽戲。王夫人等都來陪著,重又點戲開場,晚上並無席面,只吩咐些端整精潔食品,都放在一張茶几上,擺列各人面前,隨其自便。
寶玉先於午間散戲後,忽然不見了。寶釵心上動疑,便叫鶯兒到賈母、王夫人並鳳姐處去看了沒見,又叫老婆子、小丫頭各處去找。找的人沒有回來,見小紅來請說:「老太太、姨太太、姑娘們都在那裡聽戲了,請奶奶快出去。」襲人聽見,便道:「請奶奶且陪著老太太們瞧戲,我到園子裡去找。」寶釵道:「你不聽見小紅說,姑娘們都在前頭,只有邢大姑娘沒出來,也未必在他那裡。別處地方不用去找,除非到瀟湘館去了。你去瞧瞧。倘在那裡,就拉了他回來。」說著,同了小紅自去瞧戲。這裡襲人趕進園子裡,逕往瀟湘館來。推進門去,先到裡間屋子裡瞧了,又向各處一看,不見有人。那襲人自從寶玉病後搬出園去,輕易沒有到此走動,就是那一天跟寶玉祭奠來了一次,慌慌張張的走了,今日進來,滿目淒涼,也覺另有一種光景。剛要出去,見一個看屋子的老婆子回來,襲人便問道:「你瞧見寶二爺到這裡來嗎?」那老婆子答道:「就是林姑娘回家這一天,寶二爺到這裡哭了一回走了,再沒見來呢。我們就見寶二爺,總遵上頭吩咐,不敢胡說。姑娘請放心。」
襲人聽了笑道:「誰又和你們翻這些陳年爛話。」一扭頭便出了瀟湘館,心裡還放不下,便往紫菱洲去一問,岫煙回報沒有來,又往稻香村各處問一遍。才出園來,見了剛才打發去找寶玉這幾個老婆子、小丫頭們,問他都說沒有瞧見呢。襲人且不去回寶釵,自己趕到垂花門口,叫人去問焙茗:「二爺到那裡去了?」焙茗正同掃紅、壽兒這幾個人在那裡喝酒搳拳,聽了連忙放下酒杯,來到垂花門見了襲人,發怔道:「二爺出門,我們總輪替著跟出去的。今兒二爺在裡頭瞧戲,跟二爺出門的人都在屋裡,也沒聽見二爺要到那裡去,多早晚出門,我們實在不知道。」襲人道:「別裝糊塗哩,快去門上問罷,我在這裡等著呢。」焙茗往外就跑,不多時回來道:「都沒瞧見二爺出去,這會兒叫人各處去找呢。」襲人便啐了一口罵道:「都是一班子死人!」說著,轉身進內,悄悄的回了寶釵。寶釵也不敢做聲,因賈母先已問過:「寶玉為什麼不出來看戲?」寶釵回道:「想是多喝了兩杯酒,在屋裡歇著呢。」賈母道:「這幾天也怪乏了,由他歇著罷,別去叫。」當下在座有幾個人知道的,也不理會。等戲文散了,各自回去。
寶釵對襲人歎了口氣道:「這件事,太太那裡可不能不先回一聲。」襲人見寶釵臉色悲中帶急,便寬慰道:「奶奶也不用著急,我想起來,不過到那沒要緊的地方去走了走,牽扯住了,估量也就回來的。」寶釵一面搖頭,又問襲人道:「今兒二爺可和你說過什麼話沒有?」襲人道:「二爺這兒時,早就和我們不多說話的了。」寶釵道:「你瞧不出二爺中舉之後,一時歡喜一時煩惱,行動改常?今兒點的戲、講的話,大有些古怪。我一時不留神,這會兒才查察起來,已經遲了,保不定他去幹出些稀奇新樣的事來。我告訴太太去。」說著,一面拭淚,忙起身出來,襲人也跟到了王夫人屋裡。
寶釵把這件事和王夫人說了,王夫人也不在意,因見寶釵神色慌張,聲勢急切,便吩咐叫人趕快找去。接著鳳姐、李紈並賴大、林之孝家的這幾個管事媳婦,都知道了,陸續來到王夫人屋裡聽候呼喚。王夫人道:「寶玉往常出門總有人跟著,今兒到底多早晚出去的,難道門上這班人竟沒有一個人見的?你們快查去。」賴大家的先應了一聲「是」,鳳姐接口道:「太太吩咐去查,如果有人瞧見寶兄弟出去,這會兒還有人敢出來承認嗎?且先去問他,把今兒大門上該班的是那幾個,問跟寶玉出門的這班小廝是誰,通班打伙兒發出去,打了四十再問他呢。」賴家、林家的聽了鳳姐的話,一面瞧王夫人眼色。王夫人停了半晌道:「且叫他們上緊找尋去,如果找不見,我定要處治他們的。難得老太太歡喜了一天,這會兒去告訴了這句話,老太太定要著急。」鳳姐道:「太太且別和老太太說去,等一回寶兄弟回來了,明兒只當沒有這件事。這會兒老太太沒有叫寶玉,可以瞞了過去,沒的要嚇著他老人家。」王夫人點頭,一面叫彩雲去打聽老太太睡了沒有。彩雲回來說:「老太太已經安歇了。」王夫人略放寬心,同鳳姐、寶釵坐著等寶玉的信息。寶釵道:「古怪在跟他出門的人不短一個,怕未必就回來呢。」說著,一替一替的人回來,都說世交親族人家,連寶玉的同年寓所各處找遍,並無蹤影。直鬧至五更,才各人散去歇了一歇。寶釵與襲人一夜沒有合眼。
到了天明,仍不見寶玉回家,王夫人料不能再瞞,只得回明瞭賈母。賈母聽了,驚得臉上失色,十分著急,忙叫人四下找尋;埋怨王夫人不早去告訴;又罵襲人這班人並不留心。鬧得榮國府中,如倒海翻江,連日不得安靜。各處去求籤問卜,有說找得著的,有說一時難找,也有說不用找得,自然回來的,紛紛議論不一。邢夫人、尤氏等都來問信,薛姨媽就是家宴唱戲這一天,戲散後回了家,因染時症臥炕不能起身,一天幾趟打發人來探聽。寶釵過去請安,又細細盤問緣由。寶釵只得委婉相告。薛姨媽自是記掛,打發薛蝌在外邊留心察訪寶玉下落。
且說那一天戲文煞台後,寶玉趁熱鬧之際沒人瞧見,溜出府門,也不辨東西南北,見路便走,心中似迷似醒,像不由自主一般。走了半日也不覺困乏,一時站住腳跟,定睛四望,但見四野曠闊,絕少人煙。卻喜水秀山清,一洗城市囂塵之氣象,竟是生平從未閱歷之所,反覺耳目一新。
漸見金烏西墜,正愁無處棲身,忽聽清磬一聲,在樹林中隨風飄送出來。寶玉便望著林子裡尋聲覓徑而入,盤旋曲折約行半里許,見一座茅庵,庵門半掩。寶玉走進裡邊,有一老僧夜課甫畢,爐內香篆未消。那僧相貌清,杖履古樸。寶玉趨步向前,稱:「上人,稽首了。」老僧連忙回禮,也不問寶玉來蹤,說:「貴人想是來投宿的,小庵方便。」招寶玉就在一張竹榻上坐下。寶玉啟口問道:「上人高壽,在此靜修有幾多年了?」老僧答道:「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貧僧只記進步的功程,不算修行的歲月。花落花開,不知閱幾多春秋矣。」
寶玉又問:「此去大荒山青埂峰從那一條路走,有多少程途?」老僧笑道:「只一往向前,不要止步,便是大荒山。並無第二條路徑,說近便近,說遠便遠。」
寶玉聽老僧應答,大有禪機,不敢再問。凝神坐了片時,見竹榻上放有新制僧衣僧履,瞧著自己身上,全不像個出家人行徑,想就在此披剃了,再到大荒山去見師父,也顯得我心意至誠。便向老僧稽首道:「弟子立志出家,因起身忙促,未曾改換緇衣。今見有現成衣履在此,乞師父就與弟子披剃了,把身上的衣服留下作抵,未知師父肯賜提挈否?」老僧道:「這副衣履是一位護法佈施在此,有佛門的雲遊到來。那一個有緣,儘管穿去。貴人穿來的衣服,貧僧留此無用。」寶玉聽了,自愧失言,忙站起身來求老僧剃度。老僧笑:「貴人出家的緣故,不過要盡一點心罷了,何必定要剃髮?」寶玉求之再三,老僧應允,就尋了一把刀子替寶玉落了發。寶玉忙把自己衣服、靴帽脫棄,穿了僧衣、僧履,向佛前拈香參拜,又拜謝老僧。想起出門時候,並沒和一個人說明,老太太和太太,不知怎樣在家裡盼望,不如把頭髮衣服寄回,叫他們一看,心裡就明白了,也免得著人四處尋訪。主意已定,便向老僧告知。老僧答道:「這裡常有擔柴的樵子進城,這事極便,但請放心。」老僧又去取了兩枚鮮桃遞給寶玉道:「貧僧不食煙火食已久,不便留齋,奉敬冰桃二枚,聊以充飢。」寶玉捧而啖之,感謝不已。
當下在庵中住宿一宵。
次早辭別老僧,拿住不要止步的念頭,迷迷糊糊的望前行走,猶如夢裡一般,無明無夜奔往前途。見山中繁花綴樹,綠樹成陰,心想時交冬令,何得見此花柳鮮妍?定然地接仙源,已非塵凡世界,離大荒山不遠了。正走間,忽見前面岔出兩條去路,躊躇不得主意。聽得山坳裡有人歌曰:
芒鞋踏處白雲浮,柯爛歸來月一鉤。
隔斷紅塵千萬里,滿山黃葉一肩秋。
寶玉聽罷,移時見一老者,肩挑一擔柴枝從山坳裡出來。
寶玉上前問道:「往大荒山去不知從那一條路走?現有岐途,望老丈指迷。」那老者答道:「心頭無岐念,便足下無岐途,何須指迷?你怕走錯了路,老漢便是要回大荒山去的,跟著我來就是。」寶玉滿心歡喜,隨了樵子行去,先後不過數步,心想趕著那老者,還有話問,總趕不上。只見那老者回過頭來,指與寶玉道:「從松林裡翻上坡去,便到大荒山了。」寶玉向山上一望,霎眼不見樵夫。原來寶玉所遇老僧、樵子,俱是僧、道變化,指引他到此。
寶玉盤上山來,見山上寺門外站立一僧、一道,上前細認,便是從前見過的癩頭和尚同跛足道人。當下倒地便拜,那癩僧開口道:「你怎麼便能尋到這裡?」寶玉道:「山下樵子指迷,引弟子到此拜見二位師尊。」跛足道人道:「此非國清寺,安有寒山、拾得耶?」癩僧便道:「你的來意,我們已知。但你塵緣未滿,此時還不逢皈依的時候,還了你的東西,且回去罷。」
寶玉道:「弟子虔誠削髮披緇,今日有緣尋見二位師父,豈肯退步,還祈收納。」僧、道佯不理,竟返身回進寺門,寶玉便跟了進來。癩僧道:「你身雖入了我門,心上總未乾淨,如何容得下你。」寶玉道:「弟子心中,已是八垢皆空,九根無染,十二時中,一絲不染的了,師父怎責弟子心頭尚未乾淨?」
癩僧道:「魔頭正盛,敢在禪門打誑語!」跛足道人道:「弗與多言,試之可耳。」當下僧、道便把寶玉留下,令其執爨洗器,掃地烹茶,--在府中小廝如焙茗輩所不為之事--寶玉甘心供役。甚至責以汲水拾薪,挫磨筋骨,亦任勞盡瘁不辭。
日則淡飯黃齏,夜則繩床破衲,寶玉處之泰然,如在安樂鄉一般。僧、道憐其意誠,便令寶玉打坐參禪。
一夜,在蒲團上攝氣凝神,意不旁騖,用起功來。才合眼,見有一隻斑斕猛虎,張牙舞爪撲入殿來。寶玉明知是魔,毫無驚悸。虎去了。又見巨蟒一條,身長二十餘丈,眼若銅鈴,目光如電,張開血盆大口,向蒲團蜿蜒而入。寶玉亦如不見,鎮靜如前。又見大觀園中一班姊妹,湘雲、寶琴、李紋、李綺等,紅搖翠動,牽裾連袂而來,圍繞著寶玉,也有邀他去入詩社的,也有拉他去放風箏的,也有叫他去釣魚看花玩兒的,寶玉一概不理。湘雲等去後,又見寶釵淚痕滿面,把他拉住哭訴道:「你不念往日姊妹情分也罷,自從我嫁到你家,不到半載,一味冷淡著我,全無伉儷之情,忍心拋撇了到此出家?便是佛門也許慈悲為本,蓮台座下,容得你這樣狠心人嗎?」寶玉心頭思想道:「你自錯認了金玉煙緣,也怨不得我。」仍漠然不動。
停了一回,忽聽得耳畔有人叫道:「寶玉,寶玉,你被人家哄瞞了。我病好後,已經回到家裡,沒有死呢。你當真就做了和尚了。」寶玉睜眼一看,見是黛玉,禁不住叫出一聲「林妹妹「,兩手往前一拉,撲了個空,登時從蒲團上跌下來。只聽得僧、道呵呵笑道:「好一個八垢皆空,一絲不掛的出家人!」
寶玉聽說,明知自己走了魔,便欲鎮攝精神,再做蒲團上的工夫。那知蒲團已無,連屋宇、僧、道都沒有了。
此時天色大明,朝曦欲上,見身在孤松樹下。那樹株礌堎多節,千丈森森,虯鱗濃蔭,如廈橫庇九畝。又見一柱青峰,嶒砢壁立,聳接雲霄。寶玉走過,舉手撫摩,山根下顯出一片字跡,卻模糊認不分明。看至下邊,見地上小小一物,晶光四射,炫目爭輝。拾在手中一看,驚喜非常,原來就是失去的那塊通靈寶玉,連鶯兒所結的金線絡子依然無恙。心想從前因為失了玉病了,被他們哄弄到這個地步,我若心裡不迷糊到十分,豈肯幹出這樣負心事來?夜兒明明見林妹妹來和我說,他並死有死,就不是當真林妹妹來,師父說我塵緣未斷,焉知不是幻出林妹妹來點化我,合該與林妹妹還有見面之日,所以失去的玉復有了。但我有玉,林妹妹沒有玉,我小時候恨這勞什子,還要把他來砸過,偏寶姊姊有了什麼金的來配,鬧出這些事來。是今日得玉,又不必定應在林妹妹身上。此時,寶玉心裡倒弄得七上八下,沉思了半晌,只得把那塊玉繫在身上。想如今這個地方,既不能安身,只可把出家的念頭暫時中止,且訪尋林妹妹再作計較。一時移步,四壁一望,都是懸崖峭壁,瞧不見底的萬丈深坑。寶玉瞻顧徘徊,心頭焦躁。這個所在並無坡路,如何下得去?我先前原說過死了還要化作飛灰,隨風飄蕩而沒的話。這裡跌下去,雖不到隨風飄蕩的光景,也與飛灰爭不多少了。如林妹妹已不在世上了,我倒願意一死,好去遍歷泉台,終有尋得著他的日子。倘林妹妹還在,我這一死,反又耽誤他了。
正在尋思無路,忽聽得半空中鶴唳一聲,有人喚道:「寶兄弟不要著急。」寶玉抬起頭來,見松梢影裡一雙白鶴迴翔而下,一隻鶴背上還騎著一個人。旋看旋近,認得是柳湘蓮。一時落地,寶玉便和湘蓮握手問訊,喜之不勝,忙叫:「柳二哥,聞說你隨了一位道長雲遊去了,竟是仙凡迥隔,音信難通,使兄弟心中悵悵無已。今見鶴背逍遙,想已丹成九轉,何不將別後之事細說一番。」湘蓮道:「已過之事,何必問他。且說你現在之事要緊。」寶玉道:「我的心事,在家裡從沒告訴過一個人,今兒不肯瞞你。我和你原是一路上的人,我立志出家。」
寶玉正要把來蹤去跡告訴湘蓮,湘蓮道:「你心上的事我已盡知,不必再講。如今我來引你回去何如?」寶玉道:「我家裡是不回去的了。」湘蓮說道:「誰來引你回家,少不得送你到一個所在,去了你夙願就是了。」寶玉十分感激。湘蓮便讓寶玉跨上鶴背,寶玉搖頭道:「這上頭如何坐得住人!柳二哥何不去換匹馬來騎上?」湘蓮道:「這個地方不用說找不出馬,也不是馬能行走的路。」寶玉道:「我步行尚能到此,怎麼馬倒行不去?」湘蓮道:「你來的時候,一往向前心不偏陂,故地無坑陷。如今回轉去,便不是來的路途了。寶兄弟,你放大了膽跨上去試著瞧罷。」說著,便過來扶寶玉上鶴背。寶玉死命抓住湘蓮不放,道:「你瞧我兩腳下垂,又沒腳蹬踩住,如何騎得穩呢?」湘蓮道:「寶兄弟,你在這裡說呆話了,鶴背上掛了腳蹬,倒還得去尋一副鞍串來配上才好。你只管放開手,閉上兩眼隨著他去,再沒亂兒。」寶玉只得放心,依言把眼閉了。那一隻鶴便展翼凌空而上。湘蓮亦跨上了鶴,趕著寶玉,相離左右不遠。寶玉連叫:「柳二哥,照應著些。」只聽耳畔呼呼聲響,真如列子御風而行,爽快絕倫。那身軀猶如粘住在鶴背上一般。約有兩個時辰,鶴便墜下地來。寶玉睜眼看時,見往來人跡尚稀,而村莊籬落,已入塵寰。湘蓮道:「寶兄弟,你雖無十萬貫纏腰,幸上揚州不遠了。送君至此,行將別矣。」
一面解下身繫寶劍,向寶玉道:「我有鴛鴦劍二柄,其一已為尤家三姐殉葬之物,此柄雄鋒,又將萬根煩惱絲斬絕,留之無用。古人原有掛劍墓門,以酬知己者,煩足下帶回,送至三姐塚上,使雌雄合而為一,五百年再當出世。今交足下帶回,將來護送寶眷進京還須借重此物。」言畢,把劍連鞘遞與寶玉。
寶玉便問:「後會何期?」湘蓮答道:「後會非遙,即在你黃粱飯熟之年。」寶玉一時未能會晤,只是扯住湘蓮的衣袂依依不捨。湘蓮一面指道:「你看那邊焙茗來找你了。」當下哄寶玉回頭,湘蓮已跨鶴離地,冉冉凌空。
寶玉仰天觀看,旋入杳冥,已無蹤影,不勝感悵。望見前邊雉堞高聳,知是城垣,便將鴛鴦劍繫在身旁,慢慢步入城來。
見街市上肩摩轂擊,來往行人稠密,不知什麼地方。因湘蓮有上揚州不遠之語,錯記林公任所為住宅,逢人便問林老爺家。
眾人見他出家人打扮,舉止言語俱不相稱,引得那一班游手好閒的人都跟著瞧看。寶玉還只顧向人訪問,有那老年誠實的向寶玉指道:「小師父問的那一家鄉宦,就在前邊。要去募化,他家那位老太太最肯結善緣的。」話未完,只見兩上人跑得汗雨直淋,來請寶玉。
此時,寶玉並不想來請我的是誰家的人,也不想我才從大荒山回來,怎麼就知道有我這個人,因心想林老爺家,一開口便道:「你們是林老爺家來的嗎?」那兩個人應道:「正是,正是。」當下引了寶玉到一座高大門樓前。正門三間五架,門飾綠油,銅環獸面,氣象規模雖略遜寧榮兩府,也頗顯赫堂皇。
寶玉心想林妹妹家已經中落,焉得有此巍峨門第?心甚疑惑,正要移步上階,見裡面有兩個年輕小廝飛跑出來,對著同來這兩個人嚷道:「快著些罷,裡頭催了好幾回哩。」說著,進了大門,轉過角門,讓這兩個小廝引了寶玉進內。才至正廳院裡面,又有兩個小廝掀簾出來,一見寶玉便笑嘻嘻掇身回進,又走出一個人來,見了寶玉四目互睜了一回,那一個人開口問道:「你莫非是賈寶玉嗎?」寶玉應道:「我便是寶玉,你是誰?」
那一個答道:「我也叫寶玉。」引得旁邊眾小廝稱奇叫怪。
原來那一個便是南京甄寶玉。剛才引寶玉這兩個,就是甄府家人,聽見問他可是林老爺家來的這句話,因林字與甄字音聲相似,一時錯聽了,並非有心胡弄寶玉。甄寶玉也曾到過榮府,甄府家人非不知自家寶玉之外,有個賈寶玉。只因出其不意,一時引了個人進來,是和尚打扮,與甄寶玉相見,竟像個《西遊記》孫行者鬥法,又有一個六耳獼猴前來廝混,看得眾人繚亂眼花。
且說兩寶玉挽手進內讓坐,甄寶玉道:「昨兒接到家書,家君提及二哥鶚薦後忽然隱遁一事,兄弟大為駭異。才間有人進來說起街上見一小沙彌,年紀相貌與兄弟一般,趕忙打發人出去請來一認,不料果是二哥。自從那年到尊府別後,三秋之感,叫兄弟想的了不得。今兒有此奇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二哥因何作此遁跡空門之想,還當慢慢領教。」寶玉尚未答言,只聽得裡頭傳出話來:「老太太叫寶玉引了榮府的哥兒同進去呢。」甄寶玉道:「想是我們老太太也聽見這件事了。」
於是,兩寶玉挽著手來至上房,見院子裡站著一群丫頭、婆子,指五戳六的在那裡說笑。甄寶玉讓寶玉上了台階,早有伺候的老婆子掀起門簾。寶玉進內,見炕上端坐一位老太太,起居服色彷彿與賈母相似。甄寶玉便向寶玉指道:「這就是家祖母。」寶玉恭恭敬敬的趨步上前,打了一個千。那位老太太把寶玉瞧了個仔細,道:「你是榮府裡寶玉嗎?」寶玉應了一聲「是」。甄老太太把榮府裡的事情細細盤問,寶玉逐一應答。
甄老太太便一手把寶玉拉過,一手摩挲他頭上道:「一個大家的公子哥兒,忽然剃了頭髮做起和尚來,也不怕人笑話!我聽見你們老太太疼你,像我疼自家寶玉一樣,你們太太越發把你當作的寶貝似的了,怎麼就肯放你出來呢?」寶玉道:「我出門的時候,家裡沒有一個人知道呢。」甄老太太道:「打量府上是不知道的,那個更使不得。你自己不打緊,這會子家裡不知鬧的怎麼樣在那裡呢。」一面叫人吩咐外邊打發人進京,到榮府裡報信,婆子們應了一聲「是」,自去傳話。甄老太太又道:「我們的太太那一年從京裡回來,說起見這哥兒生得與我家寶玉一模樣兒的話,我還不信,如今看起來,果然比雙生弟兄還像呢。」說著,又叫人去叫了到過榮府這兩個女人出來,指著寶玉給他們瞧,道:「你們是見過的,可就是榮府裡的寶哥兒嗎?」那女人把寶玉細細打量一回,笑道:「可不就是這位哥兒呢,幸虧穿了這一身和尚衣服,和我們哥兒站在面前,叫人怎麼認得清呢!都說我們的哥兒淘氣,老太太看這位哥兒,竟是意想不到的事都鬧了出來,只怕在家裡比我們的哥兒還淘氣呢。」甄老太太笑道:「這也不是他當著玩意兒事幹出來的,一定有個緣故。」又向寶玉問道:「聽見府上有一位老爺不肯住在家裡受享,到什麼觀裡去,幹這種修真養性、煉丹守庚的事,連命都送了。這一位是什麼輩分?」寶玉答道:「那是我們東府裡的敬老爺,長一輩呢。」甄老太太道:「這皆因你們生長官宦人家,在富貴場中混的膩了,看見了這些旁門左道的書,一時動起那成佛作祖的念頭來了。」一面又吩咐甄寶玉道:「寶玉,你以後在學堂裡,除了四書五經之外,再不許放著別的閒書,我知道了,是不依的。」甄寶玉應了一聲「是」。當下叫伺候寶玉的人拿出一副出門衣服、靴帽,停會兒送出去??榮府哥兒更換。又向寶玉道:「還虧到了這個地方,有我們的人瞧見,倘走到別處,被那些遊方和尚誘拐了去還了得嗎?如今住在這裡,就同自己家裡一樣,愛什麼吃的、玩的,只管和我們伺候的人說。寶玉,你陪著到園子裡去逛逛。來的是客,要有個盡讓才是,別玩的淘氣了。」說話時已擺上茶果,甄寶玉便讓,寶玉點景用了些,然後同了出去。
這裡,甄老太太疼愛自家寶玉,原與賈母疼愛寶玉一般,今見寶玉生來與自己的孫兒無二,偏又穿著這一套出家衣履,更覺可憐可愛,就把疼自家寶玉的心腸去疼他。聽說寶玉在家裡離不得女孩子們陪伴,便打發兩個丫頭出去伺候。那些丫頭們也上都也願意,口裡只說:「他不是自家的寶玉,又是個和尚,怎麼好去伺候他嗎?」甄老太太笑道:「管他和尚也罷,姑子也罷,叫你們出去有什麼避忌呢?」當下便選定了兩個人,後來雖沒出去,卻留下話柄,都和這兩個丫頭取笑,叫他們是香伙閒言少表,不知寶玉住在甄府幹出什麼事情來,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叩仙壇乩盤藏隱語 遁禪門蠢婢露真言
話說甄寶玉同了寶玉走出門房,來至園內,見樓台庭榭、山樹坡塘,雖不及大觀園規模廣闊,而溪徑亦頗幽曲。因寒冬並無花卉點染,只有幾樹梅花與翠竹、青松交相掩映。一路留心觀玩,走進一座院落,是甄寶玉常在此間坐臥之處。室中簾幔鮮妍,鋪陳富麗,比自己怡紅院各有出奇制勝之妙。二人就坐,敘談未久,早有小廝來回:「擺飯的時候了。」甄寶玉便命傳飯,一時杯盤迭晉,海錯山珍。其主賓之款洽,及下人趨蹌伺候之節,俱不瑣述。
飯罷,進盥送茶畢,便有兩個家人媳婦進來,一個拿一頂嵌鑲八寶紫金冠,連著攢珠金抹額,一雙烏緞粉底朝靴;一個拿一件雲龍大紅袖的箭衣,又一件鎖金天青緞排穗褂,一條長穗宮絛,請寶玉更換。甄寶玉瞧他頭上光光的,心想光著頭怎好戴金冠?既不戴冠,便不配穿這些衣服了。便向那兩個媳婦道:「你們剛才沒有瞧見嗎?靴子留下,把金冠、衣服拿去,另換一套來。」寶玉聽說,忙止住道:「不用去換,實不瞞大哥說,兄弟出家原為一件不了夙願。如夙願不了,此身便返紅塵,這一輩子不過做一個僧不僧俗不俗的野人。那一領袈裟,斷乎不肯拋撇,只管去回老太太說兄弟已經穿上就是了。」甄寶玉笑道:「二哥在這裡,保不定時常要請到裡邊去見個面兒,這謊如何扯得去?」一面叫小廝把冠帶等物接過放下,叫兩個媳婦去回老太太,只說把東西已經送在這裡,別多說話。我明兒見了老太太,自有話講。那兩個媳婦子答應了,只是笑嘻嘻的站著不走。甄寶玉問道:「你們還有什麼話?」那一個媳婦便走近幾步,湊著甄寶玉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甄寶玉便笑向寶玉道:「家祖慈的意思,因二哥在家離不開女孩子們伺候,家祖慈把自己屋裡的人挑了兩個,又恐二哥嫌他們不是自己使喚慣的人,未必合意,可要叫他們出來,二哥切不可見外。」
寶玉忙站起身來道:「蒙老太太過於疼愛,把兄弟當作自己的孫兒一般看待,實在感激萬分。兄弟先前這小孩子脾氣,近來已改過了。如今出家一事,雖沒有成功,而禪心已似沾泥絮,便茅庵草舍也可止宿掛單,況住在這樣明窗淨幾的所在,又有尊價們在此伺應,已極妥當安適,再不敢費老太太的心。」甄寶玉聽說,知是實情,便叫那媳婦自去回覆。寶玉又躬身致意說:「明兒見了老太太親自叩謝。」當下兩個媳婦回身便走,私下自有一番議論。
這裡甄、賈兩寶玉又談了一回,知甄寶玉已領鄉薦,彼此問及年歲,又是同庚,於是分外親熱。說話間,早已掌燈時分。
寶玉也知甄寶玉脾氣,大概與自己相同,讓他自便,甄寶玉告辭進內。
寶玉一個人靜坐,想到剛才進園來,為什麼這些路徑好像曾經到過,恍然記起從前夢遊之所,醒來還對著鏡子裡的影兒叫喚自己名字,連甄老太太屋子裡的丫頭,有兩個面熟,在夢裡頭叫我臭小子似的。可知夢中所見,非盡幻境無憑。這麼想起來蒲團打坐時看見林妹妹來,說他沒有死的話,竟有幾分可信。便向小廝問道:「你們可知道這裡有林老爺家?先前做過鹽運司的。」小廝答道:「這裡左近姓林的宦家很少,離這裡二百多里,揚州城裡有一家姓林,聽說是做過布政司的。他家有一位小姐,乳名黑玉,不知就是那一家不是?」寶玉想道:「我姑爹歿於鹽運使任所,並未升轉藩司。聽紫鵑說過,林妹妹家再沒有出仕的人,莫非另是一家」隨把『黑玉』兩字揣摩了半晌,因說道:「『黑玉』二字不雅,如何取名?」便用指頭向舌尖濺濕在桌子上寫了「黛玉」二字,指與小廝看道:「可就是這兩個字?」那小廝看了,點頭道:「不錯,這不是叫黑玉嗎?」寶玉笑了一笑,也不與小廝校正。心想:「閨名黛玉,本來就少,又是姓林,這位小姐竟像林妹妹了。才說做布政司,是他錯記的。」忙又向小廝問道:「你為什麼知道他家有這位小姐呢?」小廝道:「因為我家哥兒去求過親,所以知道。」寶玉著急問道:「親事說成了沒有?」小廝道:「說也古怪,不知為什麼緣故,聽見我家哥兒去求親,倒像前生有仇恨一般,一口就回絕了。聽說我們老太太又寫了書子到京裡去,叫老爺另央媒人去說呢。」
寶玉聽了小廝的話,呆呆的想道:「聽他講起來,不是林妹妹是誰?為什麼家裡人都咒他的?可笑襲人,我在他跟前這樣盤問,瞞得我緊緊的,不肯露出一句話出來,到底是什麼意思?就是老太太,也從沒提起林妹妹回南的話。怪道那一天到瀟湘館去,只是空空一室,並沒見棺柩停在裡邊。虧此大荒山一走,得了些消息,不是死過的林妹妹沒有死,竟是我這一個活活的死人,到如今才弄活在世上了。難怪林妹妹恨著我,所以甄家去求親,提了寶玉的名兒,他就生氣。但除了寶玉之外,還有不叫寶玉的,倘不是寶玉去求親便允了,怎麼樣呢?」又轉念道:「林妹妹待我的光景,我也看透的了,決不至有意外之事。且等明兒問准了甄大哥,再作計較。」當下打發兩個小廝自去安歇,便和衣躺下,一夜左思右想,直至雞唱五更,朦朧合眼。
一覺醒時,已見紗窗日上,忙起身來,早有小廝伺候。盥洗畢,甄寶玉已進來了,二人讓坐,略敘幾句套言。甄寶玉道:「早上請安家祖慈,已把二哥昨兒的話回過。叫問二哥有什麼不遂心的,只管請說,切不可隱瞞。況且,兄弟同二哥同名、同貌、同歲、同年,也算得古今來絕無僅有的好兄弟了,何妨一傾肺腑?」寶玉心上盤算道:「他既有求親一事,何不趁此道破,止其再生妄念。」便道:「既承關切,實不敢瞞兄,弟總角之年,與林捨表妹見面,即如舊識重逢,共櫛聯床,勝若同胞兄妹,稍長雖避嫌疑,而花朝月夕,擊缽飛觴,性情倍浹。雖未曾稟知堂上的,而上下人等都猜透老太太心事,為我兩人團聚。哄然一傳,已入捨表妹之耳,不料兄弟在病中變生意外,另締姻緣,故有此逃禪之舉。」甄寶玉不等說完,拍手笑道:「兄弟明白了。」當下也把求親不允一事,直說了出來,又道:「如此,請二哥把這衣拋度水田,此願斷無不遂的。兄弟就去把這件事回明老太太,明日這裡便替二哥去說親,且慢打發人進京,等姻事說定了,好到尊府去報個雙喜信兒。」於是甄寶玉回明瞭甄母,派人到揚州林府,去替賈寶玉求親。寶玉才安心住在甄府不表。
講到榮國府裡,自從走失了寶玉,連日忙亂。這一天,探春在寶釵屋裡說起問卜求籤總無准信,探春道:「我記得二哥哥失了玉,請妙師父扶乩,乩上寫出來的話頭,總像找不見的,到底沒有找著。我何不去煩他討個信兒?」寶釵搖頭道:「頭裡我回家去了,也沒瞧見寫的什麼,總是仙機秘隱,須過後好詳。況且,妙師父這個人清中帶僻,這會兒去求他,休保定不推辭。」寶釵話未說完,襲人在旁接口道:「奶奶的話不錯,先前我求邢大姑娘去的,邢大姑娘回來說作了許多難。四姑娘倒和他好,不如求四姑娘去走一趟。」說著,起身便走。探春叫住他道:「你住著,我找四姑娘去。」探春便往蓼風軒去,見桌上爐內點著一炷藏香,小小一方端硯靠著手爐旁暖氣,臨的一筆靈飛經小楷,在那裡抄楞嚴經。見探春進去,便擱了筆連忙讓坐。探春道:「這樣天氣,你不怕手冷,盡在這裡用功「惜春笑道:「閒著沒有事,不過借此消遣。」探春道:「你可知二哥哥出去了還沒回家呢。」惜春道:「據我看起來,請老太太、太太儘管放心,二哥哥就有信息的。」探春道:「有了信息就好,你知道二哥哥就有信息,這會兒在那裡呢?」惜春微笑道:「他在那裡,我如何指得出來!」探春道:「但願早一天回來就好,怕老太太先擱不祝我這會兒來找你,也不為別的,要你去煩妙師父扶乩。倘蒙仙機指示得個早回來的喜信,合著了你的話,去告訴老太太、太太,也好寬寬心。」惜春道:「既是相信扶乩,這是不難。姊姊在這裡坐一坐,我去了就來。」探春道:「我且回去,停會兒有了,你抄一紙叫彩屏送來。」說著,出了蓼風軒,自回秋爽齋去。
惜春帶了彩屏,逕往櫳翠庵來找妙玉。剛近庵前,見妙玉一個人,站在紅梅樹底下看花,回頭見了惜春,便笑道:「今年天氣冷的早,節令沒到這時候,四姑娘才幾天沒來,你瞧,這幾樹梅花都已沖寒開放了。我也今兒見老婆子折了一枝進去,才瞧見,第一遭出來步步,恰好遇見你來。正是春在枝頭已十分,想是你也為尋春來的。」惜春微笑道:「我卻不為尋春而來,倒為尋人而來的。」妙玉道:「我這裡輕易沒有人來,你要找誰?」惜春道:「並不是到你庵裡找人,因為我家二哥哥出門走了,沒處找尋,要煩你扶乩呢。」一面把緣由說明,妙玉聽說,不覺神色一變,呆呆怔了半晌,才讓惜春進庵,逕至妙玉房裡坐下。妙玉道:「這件事,要神清氣爽的時候才好,這會兒晚了,明兒清晨起來扶罷。我這裡沒有個副手,明兒須得煩你再走一趟。」惜春道:「這是我來煩你,怎麼倒說煩我起來!」妙玉一時臉泛紅雲,無詞可答。惜春便與說了幾句閒話,小鬟因惜春到妙玉處無事,每每要下一兩盤棋才回去,便不等妙玉吩咐,隨手送了棋盤過來。妙玉忙叫取開道:「今兒可不下棋。」惜春略坐一回,起身出庵,逕回自己屋裡。
過了一夜,因恐賈母掛念,一早起來,梳洗完時,用了些點心,帶了彩屏便往櫳翠庵來。那知妙玉起身更早,已經設好乩壇,諸事停妥,專等惜春過去。惜春便向爐內添了香,虔誠禱告,和妙玉兩個人左右站立分持。少頃,沙盤內龍飛鳳舞的顯出一個個字來,妙玉隨看隨記。乩停,和惜春說道:「我念你寫。」惜春早在盤內看明,便在桌子上書匣底下取了一張紙,提筆寫就。從頭念了一遍,點點頭道:「怕他們看起來未必能詳解呢。」妙玉道:「還要管他們能解不能解,你心上明白就是了。」惜春道:「我不比你,第一,為的是老太太不放心。」
說著,便叫彩屏道:「你把這字貼兒送到三姑娘那裡去,就說是今兒妙師父扶乩的句語,詳解起來,寶二爺不久就回來,請老太太、太太不必著急。記清了,快去!」彩屏應著走了。
妙玉讓惜春到臥室內,惜春望桌上一瞧,道:「好應時景,早供上折枝了。」妙玉道:「今兒咱們弄一個早局。」一面命小鬟端過楸枰,與惜春對局不提。
且說彩屏到探春處,告訴了惜春吩咐的話,探春便帶這字貼兒要往寶釵處。才出屋門,遇見邢岫煙也要去看寶釵,因聞得這幾天薛姨媽有病不過來,他和寶釵是素日常敘的好姊妹,不必避忌,所以過去走走。便笑問探春:「拿的什麼字貼兒?」
探春道:「就為二哥哥的事,又去煩妙師父扶乩呢。」說著,把乩判遞給,岫煙接過看了一看,也不說什麼,仍還了探春。
二人出了園門,來至寶釵屋裡,見宮裁、熙鳳都在,大家讓坐。
探春先告訴了惜春的話,然後把字貼兒遞與寶釵。李紈也過來同看著,念道:喜重重,恨重重,翻覆情緣轉眼中。邯鄲未醒黃粱夢,月方西墜去,花謝一年紅,冬寒雪凍莫尋蹤。
寶釵看畢,便一手放在桌上道:「我不懂,四丫頭是怎麼樣詳解的?」襲人忙走過拿與岫煙道:「請姑娘看看詳詳,到底怎麼樣的?」岫煙笑道:「我見過的了,仙機玄奧,委實解不透呢。想來四姑娘常和妙師父講究這些,他說的自然不錯。」
探春道:「別管詳的是不是,且把四丫頭的話告訴老太太、太太聽了寬寬心,底下再看罷。」探春說著,先自走了。李紈、鳳姐、岫煙又坐了一回,各自散去。
這一天,李宮裁、王熙鳳都在王夫人屋裡閒話,鳳姐眼光早瞅著林之孝家的站在院子裡拿了幾件東西,似要進來又不敢進來,只瞧著鳳姐眼色。鳳姐心靈早已猜著八九分,便丟眼色叫他不要進來。那知王夫人已經看見鳳姐臉上神色改變,兩眼對著院子裡搖頭示意。王夫人便問:「院子裡是誰?為什麼鬼鬼祟祟的不進來?」林家的答應了一聲,慌慌張張要把手裡東西遞給院子裡站的老婆子。鳳姐忙叫道:「快拿進來回了太太罷。」林家的走進屋裡,都睜著眼,見他手裡拿的就是寶玉那一天穿戴出門的衣服、靴帽,還有一股漆黑的頭髮,梢上帶著素日墜的紅絲結,束一串四顆大珠,不待林家的開口,王夫人接過手來細細一瞧,不問情由,便嚎啕大哭,道:「不料他竟去走了這條路了。」李紈、鳳姐在旁,再三把王夫人勸慰。一面問林家的道:「如今既然有了這些東西,到底人在那裡?這東西又是誰送來的呢?」林家的道:「這些東西是在焙茗手裡接來,焙茗說是一個賣柴的鄉里老兒送到門上,只說了二爺在什麼大荒山青埂峰出家一句話,那老頭就走了。」鳳姐跺腳罵道:「好糊塗混帳羔子,難得有這個人送了東西來,正好著落在他身上跟究寶玉的下落,怎麼就把這個個放走了呢?」林家的又回道:「剛才奴才也問過這句話,焙茗說門上接了東西,正要把他擒住,那老頭兒肩上還挑了一擔柴,回身飛跑就走。門上好幾個人趕上去,才轉得一個彎,老頭兒便沒蹤影了。一時想起他來,挑的那一擔柴,都是青枝綠葉的。現在深冬時候,那有這青綠樹枝,知道這老頭兒有些古怪,料趕也趕不著,只得回來了。」鳳姐道:「聽他們的搗鬼,快叫趕去,捉不著仔細他們的腿。」林家的只得應了一聲「是」,趕忙出去吩咐。
李紈道:「這會兒再去趕那個人,想來走遠的了。既是有這個所在,不如打聽確實了,叫人找到那裡去,自然也找著了。」
王夫人搖頭道:「這個地名,想來也是一句渺茫的話,找也白去找。我橫豎不要這孽障的了。就只苦了寶丫頭,早知道這樣,先前不如一頓板子任憑他老子打死了他,也不至帶累人家女孩兒白受委曲。老太太還把他當命根似的,一天好幾趟叫人來問信,叫我怎麼樣去回老太太呢?」話未說完,只見鴛鴦急急的跑進屋來,正要開口,見炕上擺著這些東西,王夫人淚痕滿面,李紈、鳳姐都站在旁邊,用手帕子拭眼淚。鴛鴦也看出些來蹤,只得呆呆站著。王夫人便問道:「老太太又打發你來問寶玉的信兒嗎?你瞧炕上的東西罷。」一面鳳姐就把林之孝家的進來回的話,細細告訴了鴛鴦。鴛鴦道:「老太太很惦記呢!夜兒三更時分,睡夢裡醒來,還說寶玉回來了,聽見在院子裡說話,叫我起來開門。我說是老祖宗的心記,寶玉要回家,也不是這時候進來的。聽著院子裡靜悄悄,並沒有人,老太太還說我躲懈,立刻叫起上夜的老婆子來,到底開門出去瞧了一回。何曾有什麼影響呢?這會兒又叫我來打聽有什麼信兒沒有?我看這些東西,可是叫老太太瞧見不得呢!」鳳姐道:「東西自然我們藏起來,那寶玉現在這個地方,總得去回一聲兒。知道有了下落,便容易找了,也好哄著老太太暫且安一安心。太太看怎麼著?」王夫人歎道:「你們自去酌量回老太太罷哩。」
李紈、鳳姐又安慰了王夫人一番,便和鴛鴦來到賈母處,委婉回明寶玉已有消息,現在大荒山,要學道修行的話。賈母道:「這個孩子,為什麼這樣糊塗?好沒志氣,才娶了媳婦、中了舉,就起這種念頭,快叫去打聽,大荒山離這裡多遠?趕忙打發人去接了他回來。」鳳姐只得應了一聲「是」。回到屋裡叫人去請賈璉回來商議,李紈自在賈母處陪著說話。
且說寶釵自從寶玉出門後,終日與襲人傷心流淚。襲人心裡不過胡猜亂想,盼望寶玉回來。惟有寶釵,早猜透寶玉心事,懷憂更切。不但不肯向別人告訴,就在襲人面前,也未曾吐露出來。這一日,在自己屋裡落了一回淚,見鶯兒端茶進來,便把淚痕拭淨。喝過了茶,因有事要往王夫人處,帶了鶯兒出門。
才走至穿堂,想起一句話來,叫鶯兒道:「你到璉二奶奶屋裡去瞧一瞧,倘臻兒還在那裡,叫他到我屋裡等著,還有話問他呢。」鶯兒答應著,自往鳳姐處去了。
這裡,寶釵才走了幾步,只見傻大姐從王夫人後院角門出來,一隻手拿了兩枝絨花,一隻手拿了一股鬄發,扭著脖子,只顧瞧著,嘴裡咕唧道:「這要他做什麼?怎像寶二爺鉸下的頭髮,烏漆黑又長又亮,可惜他做了和尚了。」傻大姐一句話,已被寶釵聽見。不知寶釵聽了傻大姐的話怎樣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痛郎削髮潑藥輕生 憶主傷心擁衾敘話
說話寶釵聽了傻大姐的話,雖不十分仔細,「做和尚」三個字,已清清朗朗的入耳。因寶玉出門不歸,寶釵只防他去走這條路。今聞傻大姐之語,觸動心病,一時魂魄驚飛,竟似林黛玉在沁芳橋聽見寶玉娶寶釵的話一般樣光景,便略略按定了神,叫住傻大姐問道:「你為什麼知道寶二爺去做了和尚呢?」
傻大姐瞅著寶釵笑道:「沒有的事,我和奶奶說了,又嫌我搬嘴,他們要捶我呢。」寶釵道:「剛才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這會兒你和我說,我再不告訴別人。你不說,我就去告訴你姊姊,仔細挨捶罷。」傻大姐呆了一呆,便說道:「剛才琥珀姊姊叫我到玉釧姊姊那裡要這鬄發,玉釧姊姊又給我兩支花兒,我在太太院子裡見林大娘手裡拿了寶二爺剪下的頭髮,還有穿的衣服進太太屋裡。人家說寶二爺去做和尚了,太太在那裡哭呢。後來我還站著,彩雲姊姊攆我出來,叫我不許多嘴。」
寶釵不等傻大姐說完,頓時神魂飛亂,急火攻凡,噴出幾口血來,眼前一陣烏黑,昏暈倒地,嚇得傻大姐轉身便走。
接著鶯兒同臻兒從鳳姐處出來看見,趕忙來把寶釵扶起。
寶釵已漸漸甦醒過來,搭在臻兒肩上,鶯兒見寶釵面色如灰,腮頰上尚有血跡,忙拿手帕子給寶釵揩抹淨了,扶著慢慢走回屋裡。鶯兒便問:「姑娘怎麼著?」寶釵道:「我一時心裡不好過起來,讓我躺躺去。」鶯兒便把枕子墊高,一面叫小丫頭倒了半盞溫茶來,送過寶釵唇邊嗽了口。小丫頭接去茶盞,鶯兒扶寶釵睡下。早有襲人、麝月等知道,急忙趕來,見寶釵臉上氣色改常,襲人明知寶釵為寶玉傷心,但不致忽然著起緊來。
當著寶釵,又不便盤問鶯兒,鶯兒亦不敢告訴襲人,惟有四目互相覷視,默然無語。半晌,寶釵睜眼望屋子裡一瞧,問:「臻兒沒有回去嗎?」麝月便推臻兒過去,一面接口道:「臻兒在這裡,奶奶有什麼話吩咐他?」寶釵道:「這會子我也沒有什麼話說,叫他回去,太太跟前少說話。沒的他老人家知道了,又著急。」鶯兒在旁,便把寶釵的話又叮嚀了臻兒幾句,臻兒自走了。襲人走近炕前問寶釵道:「奶奶身上不爽快嗎?」寶釵閉著眼點點頭。
襲人知道他嫌煩,便走出房來趕上臻兒,問道:「奶奶為什麼忽然這樣起來?」臻兒一路走著,答道:「我和鶯姑娘從平姑娘屋裡出來,走到穿堂裡,見寶姑娘跌倒地上,傻大姐在面前飛跑的走了,也不曉得為的是什麼?姑娘你去瞧瞧。」說著,拉了襲人走到寶釵跌的所在,指與襲人一看,襲人吃驚道:「這還了得?」當下叫臻兒快些回去。「別忘了姑娘的話,我告訴璉二奶奶去,叫快請大夫呢」。臻兒走了,襲人獨自一個站在那裡,看了拭淚,心想大凡鬧出來的事,再離不了傻大姐。
仔細想起來,比不得先前的事。況且,寶姑娘是個明白人,斷不至聽了傻大姐的話,就認真當一件事,怎麼樣起來。
一路思想,往鳳姐處,見林之孝家的正在那裡回道:「門上這些人,在外頭打聽,都說沒有知道這個地名。又問程日興相公們,也不知道。且翻著什麼《廣輿記》,不知查得著沒有?還到工部裡去吊齊了各省輿圖,細細再查,只怕也未必查得出來呢。」襲人聽說,估量著為尋寶玉的事,等林家的回畢了話,便把剛才看見寶釵的光景告訴了鳳姐,叫人快請醫生去。
鳳姐便吩咐林之孝家的,「趕忙叫人去請王太醫,你回的話,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太太,等二爺回來再商量」。林之孝家的答應退出。
鳳姐向襲人道:「這件事自然瞞不得寶二奶奶,也要說得委婉些才好,不知道又是那個快嘴,大驚小怪的去嚇了他,才這樣的。」襲人道:「剛才臻兒說起,他和鶯兒見傻大姐不知和寶二奶奶講了些什麼話呢。」鳳姐道:「這又奇了,傻大姐又怎樣知道?」小紅在旁邊道:「林大娘進來的時候,傻大姐也在院子裡呢。」鳳姐聽了,著急道:「可不要在老太太跟前有的沒的傻出些話來,可了不得。」襲人聽了,一面還聽不出傻大姐說的是什麼事,正要細問鳳姐,只見平兒進來回道:「太太也在老太太屋裡,叫奶奶立刻過去呢。」鳳姐連忙站起身來,向襲人道:「你快回去,鶯兒到底年紀小,麝月、秋紋這班子人是靠不住的。停會兒大夫來,叫蘭哥兒陪了進去。」說著,自往賈母處去了。
襲人便向平兒盤問,平兒把寶玉出家送回東西來的話和襲人說明。襲人一時痛苦不減於寶釵,因當平兒面前,勉強忍住,回到自己屋裡,抽抽噎噎的哭了一回。
且說鳳姐來到賈母處,先把林之孝家的回的話告訴了賈母說:「等查出了這個地名,再來回明老祖宗。」賈母點點頭,又問:「璉兒回來沒有?」鳳姐道:「剛才回來,姨媽家裡叫去,不知商量什麼要緊話。老祖宗要叫他,就打發人去。」賈母道:「既然姨媽家裡有事,這會兒且別去叫他。我才和你太太說過,咱們上緊去查這個地常一則人家也不放在心上,二則就查著了,倘若今兒在那裡,過幾天又到了別處,白不中用。
不如吩咐他們趕緊多寫幾百張招貼,上面寫明寶玉年貌、住址、姓名,有人找著送他回來,給他多少銀子;通風送信的人,減半給賞。人家看見,貪圖發財,自然分路各去找尋,比咱們打發出去的人更上緊呢。璉兒回來,你就告訴他。」鳳姐應了一聲「是」,王夫人在旁接口道:「老太太吩咐,自然叫他們照著辦。但我想頭裡失了玉,不是貼過賞單,真的沒有影響,倒叫他們弄了假的來胡鬧。」賈母道:「你別糊塗,玉可以弄得假的,難道人也可以弄出一個假的來嗎?果然有人找了寶玉回來,鳳丫頭你聽,這宗銀子,也別叫動官中的。你太太折變不出,我那裡還有幾件子東西呢。你們可記得上回賞單上寫的多少?」鳳姐道:「上回寫的送玉者,賞銀一萬;送信者,送銀五千。」賈母道:「論理起來,人自然比玉更矜貴些。如今說不得,只好照舊寫罷哩。」鳳姐聽了賈母吩咐,忙回來問平兒道:「二爺回來沒有?」平兒道:「二爺在廳上陪王太醫呢。」
原來外邊請到王太醫,因賈璉如今未便陪進寶釵屋裡,早叫賈蘭候著。一面老婆子傳說大夫到了,鶯兒上前回明寶釵,寶釵不叫診治。襲人在旁再三勸說,寶釵勉強聽了他的話。王太醫與寶釵診了脈,足有半個時辰,然後退出,至廳上坐定開方,自與賈璉細談病症而去。賈璉走進裡邊,鳳姐忙問:「王太醫怎麼樣說?」賈璉搖頭道:「王太醫雖然沒有講到十分決絕的話,聽他口氣,說是竟像頭裡林姑娘的脈氣,很難治呢。」
鳳姐道:「既然像林妹妹,就可保無事了。」賈璉道:「我何曾不是這樣問他。王太醫說,先前園子裡住的這位小姐病重的時候,論脈氣已萬無生機,及至回了過來,復去診視,截然似換了一個人的脈。他也從來沒有經見過這種病症,說不得是醫藥調治之功。如今這位奶奶,除非也有意外之望,才能保得平安。」鳳姐道:「到底開了方子沒有?」賈璉道:「方子是勉強開了一個。他說不過盡人事罷哩,還不敢擔承,叫再請高明斟酌。」鳳姐道:「我不信,寶妹妹平日氣體壯健,比不得林妹妹生來單保才吐得幾口紅,便說得那麼樣凶險。就只要寶兄弟早一天回來,自然一角安四角安了。你到底知道那一處有個叫什麼大荒山青埂峰?」賈璉道:「你倒問的奇,無影無蹤的話,人家都不知道,我就知道嗎?」鳳姐道:「老太太叫你照著先前找玉的賞單,多寫幾百張,趕緊去貼呢。」賈璉道:「可是老太太的話哩。若講寶兄弟是榮府裡出去的,又是新科舉子,人家看見了敢把他藏起來嗎?旁人去找得著,咱們打發出去的人也找著了,不比得那塊玉,偷偷摸摸拿去,賣給人家,或因愛這一件罕物想要瞞昧起來,必得多許他銀子才起眼,便肯拿來送還咱們。」鳳姐道:「這塊玉在咱們家算件寶貝,人家要藏起來做什麼?不過當一件玩意兒東西留著,估量值這一萬兩銀子嗎?也不過聽著老太太辦罷哩。」賈璉道:「那倒別講這話,像石呆子精窮一個人,他的湘妃棕竹扇子,還他一千兩銀子一把不肯賣呢。如今別說閒話,外頭的饑荒正打不了。
比如寶兄弟,本來自己要回家,那些人見了賞單,便因風吹火兒,拉扯著混說是他們去找著送回來的,揭了賞單,立逼著要兌銀子,你那裡現成嗎?」鳳姐道:「啐!我有銀子你早變法兒來鼓搗了。那倒不要你著急,老太太有這句話,太太那裡折變不出,老太太預備著呢。」賈璉道:「既然有老太太不心疼的銀子,要寫十萬兩的賞單也不難。」賈璉立起身來就走。鳳姐又叫住道:「姨媽的病可好了些嗎?剛才叫你去說什麼,可提起寶姑娘的事沒有?」賈璉道:「姨媽的病已好了些,為的是薛老大的官司,也沒有什麼要緊話。今兒寶兄弟的事情,他老人家早已知道的了。寶妹妹身上不好過,我也回來碰見大夫才知道的。」賈璉話未完,鳳姐便催著他道:「快去幹你的事去罷。我點給平兒送太舅爺家的生日禮,還要過去看寶妹妹呢。」
不表鳳姐這裡的話,且說紫鵑在櫳翠庵聞知寶玉中舉後忽然失走,便到稻香村來看李紈為由,暗暗打聽這件事。李紈因寶玉不在家裡,諒無妨礙,可憐紫鵑一個人在櫳翠庵孤淒冷靜,便打發人去告訴了妙玉,留紫鵑住下。紫鵑鎮日牽腸掛肚思想回南,又因寶玉這一走,心裡想道:「或者他病好了,到底撩不下姑娘,所以瞞著眾人,私下找尋到姑娘家裡去了也論不定。但是,他從來沒有出門憤的,遠隔幾千里路,獨自一個人怎麼能夠找尋去呢?倘或路上有個閃失,如何是好?」紫鵑這幾天來又換了一副心境,半驚半喜,心上總不得安穩。今日見李紈過去了一天,到晚上還沒有回來,不知為寶玉沒有信息在那裡商量打發人去找尋呢,還是寶玉回來了,老太太、太太大家歡喜,留著講話?專等素雲回來探聽個信兒,一個人在燈下呆呆坐著。再講李紈在賈母處吃了夜飯,又到寶釵屋裡坐了一回,回至稻香村已交三鼓。賈蘭把陪王太醫,並王太醫講的寶釵病緣都告訴了李紈。素雲伺候李紈母子睡了,來見紫鵑,便笑問道:「你這幾天倒像越發有了心事了。這樣冷天氣,為什麼不到被窩裡暖和去,一個人坐著閒打牙兒。」紫鵑道:「夜很長呢,橫豎睡不著,你和奶奶也沒有回來。今兒那邊有什麼事?整整去了一天。」素雲道:「我告訴你一件事,寶二爺今兒有信回來,誰知他竟剃下頭髮去做和尚了。穿出門的衣服,連頭髮都寄了回來。寶二奶奶聽見了這句話,嚇得死去活來,現在請王太醫叫蘭哥兒陪著瞧呢。」紫鵑聽到寶玉去做和尚一語,吃了一驚,不覺情現乎色。素雲瞅著紫鵑道:「這又奇了,你又不是襲人,為什麼也這樣著急起來。」紫鵑沉下臉來道:「混咇些什麼,怎麼把我比起襲人來?」素雲笑道:「好姊姊別生氣,我有一肚子話在這裡,統告訴了你罷。你快把被窩攤好,剛才園子裡的西北風刮得我臉都凍僵了,到炕上去暖和著講給你聽。」
說著,二人上了炕。
素雲便道:「看起來寶二爺今番去做和尚,總為的是林姑娘。你不知道,先前定寶姑娘的事大家瞞著他的。後來娶親時候怕他不依,哄他娶的是林姑娘。拜堂後揭去蓋頭巾,看見不是林姑娘,寶二爺正病著,一半明白,一半糊塗,還鬧個翻江呢。」紫鵑道:「後來他病好了,為什麼不聽見說要去找林姑娘呢?」素雲道:「怨不得你是蒙在鼓裡頭過日子的。寶二爺是只知道林姑娘已死過的了,就沒一個人告訴他林姑娘回家的話,所以如今鬧出這件事來呢。」紫鵑怔怔的聽他說完,竟如夢方醒,連聲歎氣道:「他們幹的事也太狠了。聽你這麼說來,連那一件事我也明白了。」素雲道:「還有什麼事?」紫鵑道:「這會兒也不必說他,我要問你,既是知道這些事情,為什麼早不告訴我呢?」素雲道:「我頭裡也不過聽著些風言風語,不得很明白。況且,林姑娘回家瞞著寶二爺的話,上頭囑咐不叫你知道,如何敢提這話呢!如今和你說了,別再告訴人家。」
紫鵑一面拭淚道:「你聽聽,這樣喪心昧良的事,叫我怎麼樣不替林姑娘傷心!敢仔你又要笑話我呢!」素雲道:「別再說了,我身上也暖和了,睡覺罷。」素雲先自睡了。
紫鵑一個人仍和衣躺在炕上,前前後後的事,如轆轤一般在心頭轉動,想寶玉到底去做了和尚,他原不負林姑娘,也不枉姑娘素日這番用心。但只姑娘如今現在,可恨這班子狠心人,瞞得寶玉鼓樣似的緊,拿定沒有林姑娘這一個人,寶玉便一心一意守著寶姑娘,偏料不到有這樣事鬧出來。別人固然沒有什麼好處,姑娘的事情又怎麼呢?又想寶玉雖然願意出家,老太太、太太必不肯依,一定要變法兒弄他回來。知道他要出家的心事,自然有個調度,但不知姑娘打的什麼主意?紫鵑這夜的心事,真是千回百轉,直到天明沒有睡著。
講到寶釵這裡天天延醫看治,因王太醫已經回絕,另請鮑太醫,也是束手。那邊賈珍聞得張友士又進京來,素信他脈理精細,推薦過來看了兩回,說的也是王太醫、鮑太醫的話,不敢擔承。寶釵又不肯好好服藥,竟像林黛玉絕粒捐生的光景。
王夫人與鳳姐等十分著急。一日,鴛鴦過來看了寶釵,襲人便招他到自己屋裡坐下,問道:「你瞧,我們奶奶的光景怎麼樣?」鴛鴦搖頭道:「不好呢!你瞧,天天幾個大夫進來看治,吃藥下去沒一點子鬆動,似乎精神越發痿頓了。」襲人歎道:「你還不知道,他何曾肯好好的吃了幾劑藥。我們幾個人輪流煎好了去伺候,就把我們支使開了,把藥都潑在火盆裡,不知他安的什麼心?」鴛鴦道:「果然是這樣,也沒法兒了。」襲人又湊近一步,悄悄的說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璉二奶奶倒一天幾趟的來看奶奶。我瞧奶奶近來,竟像有些厭惡他的光景。倒教我解不出來。」鴛鴦微笑道:「這個我也猜不透,只怕還是你奶奶懈怠說話,所以是這樣冷冷的,也不定有什麼別的意思。」襲人道:「那也是一句沒要緊的話。我聽見老太太叫璉二爺寫了許多單子,有人找著二爺回來,給他一萬兩銀子。那一個不上緊去找?阿彌陀佛,但願二爺早一天回來,我倒情願替二爺出了家。」鴛鴦笑道:「你既要出家,也不必盼你二爺回來,趁這會兒去做了姑子,好去伺候和尚呢。」襲人紅了臉道:「咱們從來沒有取笑過的,為什麼你也說起我來!」
鴛鴦道:「你別著忙,寶二爺出了家倒有個著落,便容易找他回來,就耽遲三頭四個月也沒要緊,倒是勸你奶奶好好的服藥調理是正經。」襲人道:「好姊姊,你見了四姑娘,只說是老太太的話,叫他再去問問妙師父,二爺出家這個地方到底可找得著嗎?鴛鴦隨口應道:「我見四姑娘,叫他去問就是了。」
一時鴛鴦起身走了。
再講到寶釵的病日重一日,王夫人天天過來瞧他,不過講些寬慰的話,說:「老太太已叫你璉二哥哥寫了幾百張招單,許了重賞,附近各處已貼遍的了,這幾天裡頭總有些消息。我的兒,你安心保重,老太太很惦記你呢。」寶釵聽了,勉強笑道:「老太太和太太可是疼我的,我還沒有好好的孝順一天,不想……」寶釵說到這裡,就嚥住了,禁不住落下幾點淚來。
王夫人見了,頓時眼圈兒一紅,一面拭淚,又安慰了寶釵幾句,囑咐鶯兒、秋紋這一班人小心服事,自回房去了。停了一回,小丫頭來回:「姨太太來了。」寶釵聽說他母親到來,不覺一陣心酸,淚如雨下。不知薛姨媽到此母女相見如何光景,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毀金鎖遺言囑賢女 呼寶玉切齒類顰卿
話說薛姨媽一進屋內,走近寶釵炕邊,見他形容瘦損,臉色改常,吃驚不校坐到炕沿,把兩手拉了寶釵的手,止不住流淚道:「我的兒,怎麼樣就病到這個地步!我也因為病了好多時起不來炕,沒有來瞧你,心上很熬煎。丫頭們傳來的話,都糊弄著我。今兒才掙扎著過來,瞧見了你,那知竟病的不像樣了。我的兒,你心上到底要放寬一點。」寶釵見他母親含悲扶病而來,倒要忍淚吞聲凝神攝氣,打點一番永訣的話出來從容勸慰,便道:「女兒的病沒什麼要緊,倘有不測,母親總要看開些。第一,哥哥的罪名已干辦停當,不久可望出獄。嫂嫂雖然不大賢惠,還有香菱體心服侍,底下蝌兒娶了邢大妹妹過門,同自己媳婦沒有兩樣的。咱們家裡動用還輕,買賣行中張德仁這個夥計是靠得住的,蝌兒也是一個幫手,將來過日子不用媽媽操心,千萬保重自己身子要緊。」薛姨媽聽了寶釵的話,越發傷心起來,便含淚道:「是我害了你了,如今想起來……」說著,滿屋子裡瞧了一瞧,見襲人這一班子人都不在跟前,便道:「和尚、道士的話到底聽不得的,說什麼金玉姻緣,都因這句話耽誤了你,我真是後悔不及。」寶釵聽到這裡,不覺觸動心事,怔了一怔歎口氣道:「女孩兒出了嫁就算完結了,這件事好歹憑各人自己的命去碰哩。媽媽也別後悔,我看***身子還不大硬朗,何苦來跑這一趟!」薛姨媽道:「我在炕上躺了這幾時,也覺得膩煩了,逼著掙扎得住出來鬆散鬆散,借了這裡老太太的竹椅子坐過來的。剛才到老太太那邊,你太太和鳳姐姐都在那裡,講了一回話,我也不到你太太屋裡去了。」
一面又和鶯兒道:「你瞧姑娘病的那麼樣子,問你總沒一句真話。如今再別叫姑娘生氣,好好候候著。」說著,止不住滴下淚來,又怕寶釵見了傷心,暗暗拭了淚痕轉身出了裡間房門。
早有鳳姐隨著王夫人迎面進來,鳳姐先陪笑道:「怎麼姨媽就要回呢?在這裡住幾天,幫著我們太太和寶妹妹解個悶,等寶妹妹身子健了回去也好。」薛姨媽一路拭淚說道:「我住在這裡也解不了他的悶,況且我自己的身子也還是風擺荷葉似的,家裡天天鬧藥罐子。明兒還要端整東西打發人送給蟠兒去呢。諸件事有他太太在這裡疼他,又有鳳姊姊留心,我也放心得下的。」又向王夫人道:「我也不過姊姊那邊去了,鳳哥兒也不用送。」說著出了院子,早有麝月、秋紋這一班隨著王夫人、鳳姐送了薛姨媽出去。
這裡寶釵被他母親提破了「金玉姻緣」四個字,便想到寶玉和黛玉兩個人幾年來的心事,別人或者猜不透,我是已經看到十分的了。雖然婚姻大事全憑爹媽作主,但只母女之間有什麼話說不得,何不把媽媽想不到的所在提一提,再看***主見怎麼樣!及至林妹妹回生之後,事無不可商量,萬不該一錯再錯,聽了鳳丫頭的話,把活活一個人瞞住他幾個月。聽說顰兒走的時候竟是歡歡喜喜的,全不像先前的光景,也猜不透他什麼心思,倒叫那一個鬧出這件事來,這一口怨毒之氣,全呵在我身上了。要想我一個做女孩兒的,斷使不出什麼壞心,把你們的事情離間了,何苦來和我賭氣呢?自從嫁到他家,他病好後,也似乎有些情意,到後看來都是虛文。就是你要走這條路,且到三年五載生男育女後,我將來也有個靠傍,你再走也耽誤不了你的事。只要你把待林妹妹的情分移一分半分到我身上來,也就夠了。你們兄妹私情那麼樣淪肌浹髓,倒把夫婦正禮全當作水月鏡花!我原是刻刻提防著,不料他認真幹出這樣忍心害理的事來。
寶釵想一回,又氣又恨又怨又悔,滿腔說不出的話,無從發洩,竟移到一件無知之物上,暗合著黛玉焚巾的故事來了。
一時把鶯兒支使開去,叫小丫頭把金項圈拿過來。原是寶釵病後,叫鶯兒褪下隨手撩在桌上,並未收拾,今叫小丫頭取過。
那小丫頭因從沒經由過這東西,怕有閃失,便要去找鶯兒來拿。
寶釵生氣,指著桌子上使勁說道:「那不是嗎?遞一遞就折了你的臂膊?」小丫頭答道:「我怕動壞了奶奶的東西。」寶釵嗔道:「我叫你拿的,動壞了要你賠不成?」那小丫頭就扒上杌子,雙手捧了金瓔珞下來,抖抖搜搜的遞給寶釵。寶釵接過,掙扎著欠起身子,把金鎖翻來覆去端詳了一回,線斷的淚珠滾將下來,使勁高聲連念兩遍「不離不棄,芳齡永繼」,便叫兩個小丫頭,「去瞧襲人姊姊,他在房裡幹什麼?」一時支使開了小丫頭,重又提起金鎖歎道:「先前原聽信你是吉利話,沉甸甸的掛了你這幾年,如今可是你來棄我,並不是我要離你。我死之後,恐怕他們要把這件東西給我掛上,我死也不能瞑目。」
想罷,要找一件東西來砸他,手頭無物可舉,便把金鎖連瓔珞望火盆裡用力一撩,眼前金星直迸,連忙伏倒枕上,喘個不祝卻說那金鎖,恰好不遠不遠正撩在火盆裡面,鶯兒等回來都沒理會。到了次早,有老婆子端出那火盆傾灰,並不留心,連灰倒在地上也沒人瞧見,被屯裡擔灰的人拾去,不知是件貴重之物,賤價換脫,書且慢提。
再講寶釵,撩棄了金鎖,痛恨交迫,又連吐了幾口血,臉色如灰,已支撐不祝鶯兒進房見小丫頭一個也不在,細瞧寶釵神色,嚇得魂不附體,趕忙走近炕前將寶釵扶好。一手按在他胸前,揉了幾下,連問:「姑娘怎麼著?」寶釵微微睜眼,見是鶯兒,復又閉上,半晌才把鶯兒推開,向桌上放的參罐指了一指。鶯兒會意,便把參湯在藥滬上溫好,端過湊在寶釵唇邊。寶釵喝了半盞,覺得精神略略清爽。鶯兒才說道:「姑娘天天不肯吃藥,你看這會兒才喝了幾口參湯,比剛才就精神好了些。張大夫的藥早就煎好了呢,拿來溫一溫姑娘吃了罷。」
寶釵只是搖頭。
鶯兒正說著,見兩個小丫頭進來。鶯兒生氣道:「你們瞧著奶奶屋子裡沒有一個人,倒脫滑兒都走了。要逛等我回來還不夠你們逛呢。」寶釵接口道:「是我叫他去瞧襲人的。」鶯兒道:「正是好半天沒見他,剛才聽見說,花自芳家的在他屋子裡坐了好一回工夫,不知咕唧些什麼話。」那小丫頭子道:「我們剛才進去,見襲人姊姊還在那裡哭呢。」
話未完,只見襲人走進。寶釵留心一瞧,見襲人淚痕未乾,只道他不過為了寶玉傷心,便問:「你嫂子進來和你說些什麼話?」襲人支吾過去。寶釵叫他坐了,襲人走近炕沿坐下,細瞧寶釵神氣道:「奶奶這會兒覺著自在些嗎?」寶釵道:「這會兒倒覺有些精神,趁我這口氣在,有句話要告訴你。咱們脾氣彼此相得,原想廝混著過一輩子的。便是先前,也曾聽見他說過,有人死了要去做和尚的話。如今死的沒有真死,活的現在活著,做和尚的倒認真去做了。我想你終身不了,太太先前雖然有這條心,沒有明公正氣的收在屋裡,將來貞節牌坊也輪不到你,白耽誤了一輩子。我見了太太,要把這句話替你回明,好歹放你一條出路,別自己錯了主意。」
襲人聽說,惟有低頭垂淚,坐了一會,自回屋裡去了。到了晚上睡下,想後思前,可怪寶釵的話,恰和他嫂子進來講的話再沒那麼湊巧相合。原來花自芳的女人今日進來,一徑去找襲人。襲人和他哥嫂本來不和睦,見他嫂子進來,雖然心煩,不得不勉強應酬。花家的道:「我輕易沒事也不敢進來走動,今兒你哥子叫我來瞧瞧姑娘,還有一個喜信報與姑娘得知。」
襲人不等花家的說完,便著急問道:「嫂子可聽見外頭說寶二爺有人找著了嗎?」花家的道:「那有這件事,你哥子聽見人說裡頭刷了許多賞單,發出去各處張貼,單兒上寫著賞的銀子可不少。旁人都說,任憑賈府裡把兩位公爺的蔭襲都讓給人家,我們也沒有這樣大福分承受。那位哥兒是已經跟著有德行的和尚隱在一個人跡不到的深山裡修行去了,一輩子也沒處找的。姑娘你想,倘有找得著的地方,整萬兩銀子擺著,憑誰也是眼紅的,怕不變法兒去找嗎?」襲人聽了這番話,不覺心懶意灰,便道:「既是這麼說,剛才嫂子講的是什麼喜信?真把人糊塗住了。」花家的陪笑道:「說的是姑娘的喜信呢。你哥子說有一頭好親事,人家來和姑娘說媒,叫我進來告訴一聲,要姑娘自己拿個主意。」襲人聽到這裡,便通紅了臉,使勁啐道:「我頭裡瞧你是個明白人,怎麼今兒白眉赤眼的說這些話來奚落人?怪道你急巴巴的進來,敢是要在我身上想法兒。你們兩口子別發昏了。」花家的道:「願意不願意在姑娘,也值得生那麼大氣?我勸姑娘凡事要三思,別太執意。我記起媽死那一年姑娘出來的勢派,誰瞧不出來姑娘得了好處,帶著你哥子也有臉,誰不願意爬高枝兒飛呢。如今寶二爺出了家,姑娘是沒有過明路的人,就在裡頭死守一輩子,也沒出頭。後來日子正長呢,難得有這門子對頭親,聽見那一人年紀又輕,人才又出眾,一般住的高房大廈,有的吃有的穿,家裡也是呼奴使婢,那一件不稱心!你哥子為的是兄妹情分,並沒使什麼壞心,難道還貪圖在裡頭掙一百八十兩財禮嗎?將來多一門子親戚來往,逢時遇節,端盤送盒,賠墊幾個錢是有的。姑娘你去想罷。」襲人聽的厭煩了,便道:「嫂子有話自回太太去,我也不犯著和你慪氣。」說著,便不理他。花家的見話不投機,只得走了。
襲人越想越惱,正坐著垂淚,見寶釵屋裡兩個小丫頭來找他,慢慢的揩乾了眼淚來見寶釵。偏偏又聽了寶釵勸他這一番話。
雖然還有盼望寶玉回家的癡心,已把惱他嫂子的氣減了幾分,未免有些活動。
再說寶釵,到了次日叫鶯兒請邢大姑娘說話。鶯兒便使喚小丫頭到園子裡去請邢大姑娘。那時岫煙未到,先是王熙鳳來看寶釵,寶釵只是閉著眼懶的開口。忽然睜眼向鳳姐瞧了一瞧,叫道:「鳳姊姊,你是為好反成歹了,何苦來呢?」只說這兩句,仍舊合上了眼,就沒言語了。
鳳姐聽了想要勸慰幾句,明知無益,意欲分證一番,又見寶釵病到如此地步,恐怕反惹他的氣,左思右想,只得忍耐住了,搭訕問鶯兒:「你姑娘夜裡喝了些什麼?睡得自在些麼?」
正說著,聽得外間屋子裡小丫頭掀起簾子道:「邢大姑娘來了。」鳳姐先與岫煙問好,寶釵把身子略略欠起道:「又要勞動妹妹,我今兒請你過來見了一面,就算永訣??。心上有幾句話要和你講,怕再遲兩日趕不上了。」鳳姐聽著,知道寶釵要和邢岫煙講些什麼話,怕在這裡不便,因向岫煙道:「邢大妹妹,你在這裡多坐一會子,我屋裡還有人等著我說話,少陪你。」
說著便起身走了。
寶釵才接著說道:「想我那一年進京來到了這裡,老太太就疼了我這幾年,比自己的孫女兒一般。後來做了孫子媳婦,沒有孝順老祖宗一年半載,反叫他老人家眼裡見了這些意外的事,自然是我的罪過。老太太已是八十以外的人了,不過伺候他喜歡一天是一天,日子還淺。至於太太疼我,更不必說,也沒有盡我做媳婦的一點孝心。不到一年,出家的出家,死的死了,眼前的日子委實也難過。但只還有大嫂子在此,鳳姊姊比自己的媳婦更著意。環兄弟雖是姨娘養的,也算得太太的親兒子,還有孫子蘭哥兒,本來是好的,太太心上可以寬慰幾分。還有三妹妹這班子人在跟前熱鬧,我雖沒有承歡的福分,也可放心了。惟有我家媽媽……」寶釵說到這裡,淚珠直滾便嚥住了,半晌不語,又說道:「我媽媽娶了這樣慪氣的媳婦,一個不懂事的兒子,如今還在監裡,要媽媽時刻操心。便我哥哥有日回了家,也不能叫媽媽過舒暢日子。算香菱懂些人事,當不得幾分家,也是枉然。左右盤算起來,我的媽媽是要靠托在大妹妹一個人身上的了。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你的,我給大妹妹磕頭。」說著,便掙扎起來,似乎認真要向枕上磕頭的光景。
鶯兒趕忙過去把寶釵扶住,因掙扎不起,仍舊躺了下去,撲簌簌的流下淚來。邢岫煙心地明白慈祥,素來又感念寶釵為人,今聽見寶釵這番囑托他的話,十分傷心。因自己尚未過門,當著丫頭們在眼前,靦腆的無言可答,惟有流淚而已。當下寶釵說完了話,便似睡非睡的朦朧合眼,神色大不如前。鶯兒又取參湯遞到寶釵口邊,寶釵只是搖頭不喝,也再沒和人講話。岫煙便起身回去。
再講薛姨媽,因那一天過來看了寶釵,又著了些外感,兼之心頭鬱結不開,病勢翻覆起來,這幾天總沒過來。
賈母放心不下,親自到寶釵屋裡走了幾次。王夫人以及李紈、鳳姐等等來看視,自不必說。
怎奈寶釵的病一天重似一天,自王太醫回絕之後,各處名醫束手,王夫人真無可如何。到了寶釵絕命的時候,賈母、王夫人、李宮裁、王熙鳳、探春都在屋裡。眾人怕賈母見了傷心,先勸賈母回去了。不多時,寶釵兩眼往上一翻,鶯兒上前嚥住哭聲,叫了幾聲姑娘不應。只聽寶釵忽然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就絕了氣了。
李紈、探春聽寶釵叫出這六個字來,竟與黛玉從前如同響應,不禁面面相覷,毛髮直豎。王夫人聽見,明知寶釵心裡怨恨寶玉,因痛媳而思子,寸腸如割,越發大放悲聲,號啕不止。
李紈等含淚把王夫人勸慰一番,王夫人歎口氣道:「我懊悔把這孩子遭蹋了,真對不住姨媽。聽說這幾天他又病的炕都起不來,這會兒在跟前還不知苦到那麼個分兒呢。我也走了,瞧著委實的難過。有一句話對你們說,姨媽不在跟前,別再委曲了這孩子,凡有知道他平日愛的東西,都給他穿戴了去,留著也沒處用,徒然見了傷心。」李紈、鳳姐應道:「這也不用太太操心,我們在這裡留心照料就是了。」一時,王夫人走了。早有賴大、林之孝家的引領眾媳婦忙亂動手,給寶釵裝裹停床。
惟有鶯兒只是哭個不了,鳳姐把他亂推道:「別哭罷,快去把你姑娘穿戴的東西都經由出來。那一盤子金鎖是要給你姑娘戴去的。」鶯兒含著一包眼淚道:「提起金鎖,是我和姑娘摘下來放在桌子上,這幾天像沒有瞧見,因心裡有事也就混忘了。」說著,便向櫥子上、抽屜各處找了個遍,問小丫頭子:「可瞧見姑娘的金鎖?」小丫頭子道:「那一天姊姊沒有在屋裡,奶奶叫我在桌子上遞給奶奶瞧呢。」鶯兒道:「你們聽,不問著他,還怕有人割了他舌頭,不哼一聲兒呢。奶奶瞧過了到底交給那一個,放在什麼地方了?」小丫頭道:「奶奶正瞧著,叫我們去看襲人姊姊,回來不知奶奶遞給那一個了。」鶯兒又向各人問過,都說沒見。鳳姐接口道:「既沒有見,你姑娘又沒起來丟的,不過在炕上,還怕飛到那裡去了?」便叫林之孝家的就在褥子、絨毯底下細細找尋,都沒有。鶯兒著了急,自己還去翻箱倒篋找了一回,總沒找著。鳳姐生氣道:「屋子裡再丟不了東西,一定又鬧出墜兒的故事。」便指著兩個小丫頭子道:「你們好喲!趁奶奶病著,偷偷摸摸的,把奶奶的東西藏在那裡了,快去拿了出來,給奶奶掛上的好。裝糊塗,再推不知道,仔細你們的皮。」兩個小丫頭嚇得不敢出氣,只是打戰。眾人要脫自己干係,你一言,我一語,立逼小丫頭著落這件東西。鳳姐又叫林之孝家的帶了幾個人,到小丫頭屋子裡細細查搜,也沒搜出。
探春見這件事鬧得不能完結,細想小丫頭們未必有此大膽,便道:「鳳姊姊,別性急,枉累無辜,我看這件東西又像二哥哥失玉的故事了。寶姊姊這掛金鎖也有些來歷,原不比尋常佩戴之物。頭裡二哥哥因失了玉便瘋瘋傻傻起來,歸根兒鬧到去做了和尚。如今寶姊姊到了我家,遭此意外之事,一生祿命將絕,已近蓋棺,焉知不是鬼使神差,也先把這鎖攝去了?你們的意思謂這盤鎖是寶姊姊在生時心愛之物,定要把他來殉葬,據我想起來,寶姊姊死必嗔此,很可不必。他生前掛此不棄者,原因鎖上鐫有頌禱句語,今身已雲亡,何必又取此吉利話頭?既不取吉利,不過是一件金珠佩戴之物,沒有什麼希罕,只叫鶯兒把他姑娘所有的東西只揀好的收拾出來插戴罷咧,也不必去回太太,叫他老人家又多一件心事,將來姨媽跟前說不說都沒要緊。」李紈道:「三妹妹講的很是。這會兒別夾在忙裡鬧這件事。」探春又道:「我不過是這樣瞎猜,也保不定必不是人家偷了去。鳳姊姊只管吩咐管事媳婦們,大家慢慢的留心查察,叫鶯兒、襲人這班人底下去都留點心。奶奶不在了,屋裡沒有主兒,別因我這番話有個推卸,認真把屋裡的東西偷盜起來,倒是我來開門揖盜了。」鳳姐道:「既是三妹妹這樣說,咱們且把這件事擱起。」便問林之孝家的道:「那一件可端整了沒有,前兒大夫回絕了,聽見二爺說,早吩咐你男人的了。」
林家的道:「正要回奶奶這句話,幾天前頭二爺吩咐出來,趕忙去看了幾處,都看不中,價錢又不對。我倒想起一件現成的東西,不是頭裡替林姑娘辦的沒用著,還寄放在饅頭庵裡,也化了七八百銀子買的。大奶奶情願減價要棄脫,因沒飛翔主就擱起了,不如就用了他可使得嗎?」鳳姐道:「我也想起來了,要論價值,這件東西很可用得。這會兒外邊正打饑荒,沒的又去張羅,快叫人去抬了來瞧瞧。」林之孝家的一面出去傳話。探春聽說這副棺木本為林姑娘置備,竟留以待用,一大奇事,益信金鎖之失定非無因。
不說李紈、鳳姐輪替往來照料,這裡襲人、麝月、秋紋、碧痕等和小丫頭、老婆子常川伴靈。到了送殮那一天,鶯兒哭著攔住不許蓋棺,要望他姑娘像林姑娘一般的還陽轉來。也有笑他癡的,也有看了傷心的,經鳳姐喝勸,沒奈何走開,大放悲聲悼痛靡已。一時把寶釵殮了,七日後開堂發靷,親族弔喪一切儀文概不瑣述。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太虛境遣邀薛蘅蕪 紫檀堡補敘烈晴雯
話說寶釵臨終抱恨,直呼寶玉之名。霎時間,已魂離軀殼,似在夢裡一般,見有三個人笑臉迎上,寶釵向他們端詳一會,那一個便開口道:「嬸子是不認得我的,我便是東府裡蓉兒媳婦。」又指著那兩個道:「這是我尤家二姨,就是璉二叔叔娶的二房嬸子。這是尤家三姨。」寶釵道:「怪道都有些面熟,輕易不進咱們園子裡來逛逛,不在一堆兒廝混,所以生分了。」
秦氏道:「今兒我和二姨、三姨來接嬸子,順便進園子裡去走走。」寶釵道:「正是,我也多時沒到園子裡,今兒打伙兒去散散心也好。」當下出了院門,寶釵隨了秦氏等徑往大觀園來,各處看了看,道:「今兒有客,怎麼園子裡這班姊妹們倒躲的不見影兒了。」說著到了蘅蕪苑,寶釵便嗔上夜的老婆子不經心,又道:「屋子是要人住的,你看我離這裡不久就糟蹋的不像樣兒了。」
一時轉了出來,迤邐走近瀟湘館,只見許多挑夫絡繹不絕,挑的都是銀鞘,前後左右亂堆在地。寶釵驚異道:「聽見璉二嫂子只嚷著饑荒打不開,現放著的這些東西做什麼呢?」秦氏笑道:「銀子可不少,這會兒不能叫璉二嬸子拿去打饑荒。」
寶釵道:「銀子進來咱們園子裡,便是咱們府裡的東西了,現在太太這裡辦事有什麼使不得呢?」秦氏微笑不語。話未了,已到瀟湘館門前。寶釵似忘了黛玉已回家去,生前之事都已渺茫,拉了尤二姐道:「咱們進去鬧了林丫頭。」秦氏接口道:「林姑娘這會兒也不在家裡,咱們別耽誤了正經事,快走罷。」
寶釵又問尤二姐道:「這幾時沒聽說鳳姊姊吵鬧,可和姊姊是好了呢。」尤二姐眼圈兒一紅道:「我們都是沒造化的,走得早了,要熬煎得一兩年,承望托了人家的福,也得過些好日子呢。」話未完,尤三姐把他釘了一眼道:「姊姊這會兒和寶妹妹講這些有要沒緊的話怎的?」秦氏一面笑著把話岔開,逕往前走。不覺已到園外,遠遠望見一所高大門第,門前車馬喧闐,甚是顯赫。寶釵指著問道:「這是那一家?勢派也不校「秦氏笑道:「這就是嬸子的家裡。」寶釵道:「你別胡說,正經我家裡在南京,那又摸到這個地方來了。」
說話間,過了熱鬧地場,已行至鄉村,見一座小小結構的院宇,門戶煥然。秦氏向尤二姐指道:「這就是襲人的對頭家裡,如今可不是他歸結的所在了,還要來住幾天是免不了的。」
尤三姐聽說,道:「你們真愛講個閒話,不怕寶妹妹聽了嫌煩?」說著轉過樹林,又見一院莊農人家,門前站立個人。寶釵定晴一看,認準是晴雯,便招手喚他過來。晴雯佯然不理,反轉身向屋門裡走了進去。寶釵生氣道:「難道他不是晴雯,怎麼叫他也不理?到底要喚他出來問個明白。」秦氏道:「他已不是咱們這一路的人,嬸子別去理他,走咱們的路罷。」
寶釵往四野裡一瞧,便著急道:「正是跟你們走了半天,怎麼走到這荒村野地來了?到底是要到那裡去呢?」秦氏道:「我們引嬸子到來的地方去。」寶釵道:「來的是這條路,我不去。」回身便走,秦氏忙上前扯住道:「嬸子愛去也要去,不愛去也要去,可由不得嬸子呢。」尤三姐笑道:「寶妹妹別理他,我告訴你聽,我們去得的地方,諒來你也去得的。」寶釵意欲回身轉去,又無同伴,只得隨著眾人,便道:「今兒偏不帶一個人出來,叫誰去套輛車來才好。」尤三姐接口道:「我知道寶妹妹走乏了。」便向腰間掣出鴛鴦劍一柄,向地上一指,霎時起青雲四朵,一同踩雲飛起,逕往太虛幻境,書不細表。
且說寶釵所見的睛雯,畢竟是鬼是人,是真是假?如不急於表明,閱者頗費猜疑。原來晴雯被王夫人攆出,病在他姑舅表兄吳貴家裡,寶玉去看了他一會,悲痛五中,鳴咽至三更,昏沉暈去。一靈出殼,逕進大觀園怡紅院內,依依不捨。這裡吳貴的女人,因日間和寶玉調情未遂其願,一夜不能安睡,等至天色微明,往柴房走動,見晴雯僵臥席上,只餘殘喘,便著緊叫他男人起來。那吳貴本是一個有名的醉泥鰍,糊塗到十分的,也認做他已死,趕緊的往裡頭領了賞項,買了一口單薄不堪的棺材,僱人往家裡一抬,多餘的銀兩留著自己吃喝花用,不管死活,把晴雯往棺裡一撩,就是隨身這兩件衣服,也沒裝裹,所有衣飾被褥,並襲人打發人送出去的包袱銀錢等物,吳貴的女人盡淨收拾掇在自己箱裡。
因吳貴有一叔子,老兩口在離城十五里紫檀堡地方務農為生。吳貴知他叔子空地上可以停放棺柩,自己先到叔子家裡告訴了話,同著來到地頭,指點一塊空地停放。吳貴回到家裡,因裡頭吩咐出來,說是害女兒癆死的,把屍棺就燒化了。吳貴便僱人把棺柩抬往城外化人廠,相離吳貴叔子的地頭不遠,正抬著走時,聽見棺材裡面叫喚起來,嚇得眾人連忙放下,也不去通知吳貴,各自走散。及至吳貴夫婦同至化人廠一送,只見廠裡正在焚化屍棺,吳貴不問皂白,兩口子看了一看,便自回家。又怕他叔子查問晴雯遺物,著落他做些功德道場,便絕腳不到他叔子家裡去走了。
這裡,吳媽向來最疼愛他外甥女兒的。自從晴雯的老子把他女兒賣給賴家,賴大家裡把晴雯孝敬了賈母,後來又派去伺候了寶玉,多年沒有見面,吳媽時常記掛。今聽說他外甥女兒死了,把棺柩抬來停放地頭。吳媽叫他男人去買了些紙錢,做了一桌羹飯,裝在籃子裡,提到路上見放著一口屍棺,也沒抬到地裡好好停放,吳貴也不見,想來就是他甥女兒在裡頭,止不住傷心哭了幾聲「苦命的女兒」。只聽得棺內應聲道:「我還沒死呢」。那吳媽連忙住哭細瞧,棺材板片朽薄,裂的有二三分縫,便問:「你當真不死嗎?」裡頭應道:「正是。」
吳媽趕忙回家告訴他男人,拿了斧子鐵鍬,趕到棺邊細聽了個真,便把棺蓋撬開,見晴雯臉上雖帶病容,氣色甚正。兩口子把晴雯扶起,坐在棺內。恰有吳家鄰居幾個人,剛才聽見吳媽的話,當作一件奇事一擁而來。吳媽叫一個人快去拿了一隻筐籃同扁擔繩索前來。吳媽抱起晴雯,裝在筐籃裡面,就央看的人抬回家裡,臥於炕上,給他飲些米湯,連忙延醫診治。
過了幾日,晴雯見他舅母看待甚好,比在吳貴家裡大不相同,自知死而復生,恍同兩世,自己也平心和氣的調養身子,把種種氣苦淨盡丟開,飯食亦漸漸加增。不到一月,病已全愈。
吳媽又替另收拾一間乾淨屋子出來,給他居祝晴雯因自己一無所有,衣食用度都是他舅舅家裡供給,心上不安,叫他舅舅去吳貴家裡討取銀錢衣物回來幫補。他舅舅倒是一個正經務農的人,平日瞧他侄子不上眼,後來娶了侄媳婦,又見是一個歪貨,總不許他們上門。聽見晴雯要去討他的東西,便道:「甥女兒,雖是你的東西,放在他家這一個來月,已不知鼓搗到那裡去了。你那一個嫂子最是眼小的,趁你病著,順風吹火兒,藏的藏,變的變,貓嘴裡挖鰍,不去討倒省些氣。
瞧你舅母將近五十歲的人了,只有你四五歲一個小兄弟,粗布衣服是夠你們穿的,粗茶淡飯也餓不了你們。聽你舅母說起來,你也不想進裡頭去的了,安心住在這裡,底下我給你留心。知道你莊家粗活是做不上來的,也不要你動手,有的針線活計,幫著你舅母做做也隨你的便。」一番話,說的晴雯十分感激,住在吳家倒也算得個絕處逢生的地常他舅母又引著到前後各處瞧了瞧鄉村風景,道:「你舅舅真是全靠兩隻手做這分人家來,一天那有半刻閒的工夫。一清早就背了筐子出去拾糞,數九天凍的手上開了裂,暑伏天鎮日家毒日頭地裡曬著,懷裡揣著兩個谷麵饃饃,也當了一頓飯。空閒的時候,還趕著兩個毛驢子煤窯上去駝炭,掙他一百八十。我也幫著你舅舅熬個三更半夜,紡花織布,怕花錢買燈油,趁著月明地裡做活。如今都熬出來了,靠著老天爺幾年好收成,打的糧食吃不了,地頭上瓜茄蔬菜都現成,那一樣要花錢買的!你看屋子也蓋好了,上好地置了八九十畝,家裡黃牛餵了兩三條,自耕自種,就添上一個甥女兒也吃不窮你家舅舅。我知道甥女兒是在裡頭吃慣好的,愛吃什麼儘管和我說,也別替你家舅舅省錢,太委曲了你。」晴雯聽了越發歡喜。
有時到屋後園子裡逛逛,見一帶疏籬,幾叢翠竹,屋旁又有十餘株梅李疏密相間,觸景縈懷,不禁神往大觀園內,想無端被太太盛怒攆逐,定有人在太太跟前進了讒言。雖然我在裡頭性子未免躁烈一點,結怨的不少,但沒有這個人在太太跟前敢說話,就是太太,也未必相信他十分。我猜起來,除了他,再沒第二個人。我到底害了他什麼路,不想我和你都是老太太派給寶玉的人,你是已經夠分兒的了,再巴結你的不好,何苦來暗箭傷人?我今番死不了,倒要睜開兩隻眼看他,別碰在我手裡,任憑你做了寶奶奶、寶太太,肉也要咬他一塊下來的。又瞧著貼身穿的襖子,感念寶玉多情。倘知道我還沒有死,寄住在這裡,定要變法兒叫我進去,太太如何肯依?萬一翻騰起來,有許多不便。園裡姑娘們這些坑兒卡兒已夠他照管了,擱得住再分一條心到我身上來,可還有吃飯唸書的工夫嗎?橫豎人家都知道我已經死的了。前兒聽這裡舅舅說起來,他侄兒兩口子也不上門的,我再叮囑舅舅、舅母,竟把我住在這裡這一節事,別告訴人家,便好把寶玉瞞祝消停一年半載,再看機會是正經。晴雯打定主意,每日靜坐無事,做些活計,倒可添補自己零星動用。
約過一年之後,忽一日有人來與晴雯說媒,他舅母便歡天喜地的來告訴晴雯。晴雯一聞此言,便嚇得目瞪口呆,心頭暗暗盤算,自己爹娘已經亡過,推不到爹媽身上去作主;要說裡頭許配的了,又不便憑空捏出一個人來;若說不願出嫁,又怕他們動疑,也不像一句話,總想不出回覆他們的話來。一時神思慌亂,惟有臉漲通紅,悄默聲兒跑到自己屋裡,躺倒炕上納悶。
吳媽還解不開晴雯的意思,只道女孩兒家聽了提親的話臉上害臊,所以走了。便和男人商量作主,竟把親事允了。因先前問過晴雯的年庚,吳媽記得,告訴了他男人,一面去央一位村館先生寫了八字回來。停了兩天,媒人來袖了庚帖送去,講定天婚不用占卜,就擇吉行聘。那一天端送盤盒,所有金珠首飾、細緞綾紗,以及喜茶喜果、羊酒米面,極其豐盛,一面端整酒席款待媒人。吳媽將聘禮逐一檢點,都是耀眼增光,鮮明璀璨,料他甥女見了沒有不歡喜的。自己守著這些東西,便叫他五六歲這個孩子去給姊姊道喜,叫姊姊出來瞧瞧。
晴雯出來一看,已明白八九。此時再不能隱忍,便道:「甥女兒蒙救命大恩,又養活了一年多,真是天高地厚,同親生爹媽一般。凡事原該聽舅舅、舅母作主,但女孩兒終身大事,也要出於自己情願,怎麼舅舅就幹得這樣冒失,不如趁早把這些東西退還了人家是正經。」吳媽聽了,摸不著晴雯的心事,便道:「這一門子親,數他人材是第一等,家裡也很勢派,來往的都是官宦。講到吃的、穿的,比你舅舅家裡強幾十倍呢。他家也就住在這堡子裡,相離不過兩三里路,底裡都知道的。如今央的媒人,就算咱們堡子裡一家大富戶,捐的官職叫什麼掛線米桶,算起來沒有一件不稱姑娘的心。所以前兒我和姑娘說了,就叫你舅舅作主,許了他家,把姑娘的年庚開了去。人家也不合婚,看了今兒好日子送過聘禮來,姑娘你瞧。姑娘在榮府裡頭住的日子久,自然見識過這些好東西。若說莊農人家,一輩子沒有見過眼,我就看了件件有趣可愛,沒有一樣叫得出他名兒呢。」
晴雯不等吳媽說完,臉已氣白,幾乎要把這些東西踩的踩、摔的摔,發出舊時在怡紅院的性子來。又想他舅舅、舅母一年以來豢養恩深,此事原是他們的好意,不過鄉里人辦事粗率,本來自己隱情從未吐露,他們如何得知?於是又縮住了手,回到房中自歎薄命。心坎上雖丟不下寶玉,但現在內外隔絕,將來能否進府,尚在水中撈月,偏又碰出這樣意外之事,不如早早尋死,一了百了。一面鬆開外衣,把換穿寶玉的襖子翻覆細看,怔怔的發了一會呆,止不住淚點淋漓,襟子上早濕透了一塊。當下主意已決,掩了房門,找了一條繩子,踩上炕沿,一手把繩頭穿在樑上,縛做了個活套,把脖子套入裡面,兩腳一蹬離炕,兩手直垂下來,霎時咽喉氣閉,魂魄離身。見一白髮老者,將手中枴杖架格縊繩,倒身跪地,將手亂搖,晴雯不解其意。
不多一會,早有他舅母推門進內,瞥見驚喊,叫了鄰居女人幫同解下,灌救甦醒。這一嚷,連堂屋內坐的媒人也吃驚不小,細細問明緣由,怕打威逼人命官司,情願收回原聘禮物,送還原庚八字,一場掃興而散。
再講晴雯,恍惚記起上吊時所見之人,明明像是土地,大有古怪。或者將來和寶玉還有相見之日,不該如此結果。於是轉悲為喜,反向他舅舅、舅母跟前去賠不是,說:「甥女兒年輕性執,一時短見,累你們老人家受驚。別怪甥女兒,將來總要報答舅舅、舅母的大恩呢。」隱約其詞,說了幾句話,吳家夫婦好言相慰。自此,再不提議親一事,晴雯相安度日。此是補敘前事,交代清楚不表。
且說花自芳的女人,那一日見襲人話不投機,一場沒趣。
回到家裡,把襲人的話都告訴了他男人。花自芳道:「我確確實實打聽的寶二爺是不回家定的了。他死守在裡頭算什麼呢?既是叫你去回太太,或因他自己開不出口來,你過幾天去找太太的陪房周奶奶,煩他在太太跟前方便一聲兒,候太太怎麼樣示下。」當下正接著寶釵的喪事,裡頭忙亂,把這件事擱起。
那邊媒人連次到花自芳家方信,沒奈何催他女人去走一趟。
花家的趕著吃了飯出門,逕往榮府後街門,一直進院來到周瑞家裡,告訴這話。周瑞家的滿口擔承,道:「嬸子你坐在我家裡老等,太太允不允我總出來回你個准信。」一時周瑞家的進去,回了花家的話。王夫人想起寶釵在病中也曾提過這件事,便道:「襲人這個人我早瞧起他的。如今寶玉這下流東西自己沒造化,顛顛倒倒幹出這樣事來,已經坑死了一個寶丫頭,何苦再把人家女孩兒委屈他一輩子?既然他哥子有這句話很好,明兒就叫他家去。」當下吩咐玉釧:「去和璉二奶奶說,寶姑娘屋裡的東西,前兒二奶奶已經手封鎖了,鑰匙在他那裡,叫他自己過去,或是打發平兒去,把寶姑娘的衣服首飾多拿幾件賞給襲人。外頭的例賞也就給了他,替我另再給他幾兩銀子。」
一面又叫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一聲。那周瑞家的自去和襲人說明了王夫人的話,就出來覆了花自芳的女人。
且講玉釧聽了王夫人吩咐來和鳳姐說了,鳳姐歎口氣道:「死的死,嫁的嫁,都是寶玉自己鬧出來的事。井坍連屋倒,怎麼這兩三個月裡,咱們家裡的運氣就敗壞到這個地步?」又問玉釧道:「這件事,到底是襲人自己要出去呢,怎麼樣?」
平兒在旁接口道:「奶奶倒說的發笑,怎麼他自己要出去呢?頭裡寶姑娘病的時候,就恍惚聽見花自芳的女人進來過一趟,在襲人屋裡咕唧了半天,碰了釘子出去的。如今不知太太怎麼又知道了。」一面笑問玉釧道:「太太這會兒怎麼忽然要打發他出去?」玉釧道:「剛才周大娘來回太太,說花自芳的女人央他來求太太的恩典,太太一口應許,道:『已經坑死了一個,再別委曲人家女孩兒。』就叫我來告訴奶奶呢。」鳳姐聽到「坑死一個」的話,一陣心酸,頓時兩眼發眩,便叫平兒:「你帶了鑰匙,和玉釧同去,依著太太的吩咐,把東西拾掇出來,拿去請太太過一過目,再給他。」說畢,就躺在炕上,叫一個小丫頭跪到炕沿邊和他揉胸口。平兒和玉釧自去拿了東西,送與王夫人看了。
平兒和襲人素來本好,今日假公濟私,自然只揀好的拿出。
王夫人還說:「這些東西留著看了酸,不如再多給幾件子,如今就是那麼著罷。」又叫玉釧兌了四十兩銀子,同衣包首飾叫一個老婆子拿了。
平兒仍拉著玉釧廝跟到襲人屋裡,見他一個人呆呆的坐在炕沿上,眼圈兒已哭得通紅。襲人見他們進去,忙起身讓坐。
三個人本是平日最投脾氣,無話不說的。及至此時,明知襲人勉強走了這條路,恭喜他又不是,勸慰他又不是,開口一著形跡,反像譏誚他似的。襲人一見他們,亦覺靦腆侷促,彼此無話。平兒只得叫老婆子打開包袱匣子,逐一檢點交代清楚,各自推故走了。
襲人想太太賞給這些東西,主子的恩典益重,未免悲苦益深。一件件知是寶釵遺物,觸目傷心。寶釵何在?寶玉何方?我這一個人從此出了榮府,也似有若無的了。襲人想到傷心之處,萬縷愁思,迴腸百折,連身子都晃晃蕩蕩,如做夢一般。
這一夜整整的哭到天明,沒奈何掙扎起來,鳳姐那邊正打發小紅過來。未知小紅何事,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花襲人出府喪節守 蔣玉函感舊退婚姻
話說小紅來到襲人屋裡,拿了幾件首飾,又提著一包衣服遞給襲人道:「這裡頭一件天馬皮大毛褂子,奶奶說先前給過姊姊的,後來要去配豐毛,就擱著沒有拿來。今兒平姑娘疊衣服才記起,叫拿來給了姊姊。還有二十兩銀,也是奶奶給你的。
外頭的例賞,你哥子領去的了。」襲人打開包袱,一看見是頭裡回家時候,二奶奶因天冷給他穿的這一件,物則猶是,而人已今昔不同,禁不住淚珠直滾,只得說道:「勞動妹妹,奶奶那裡我過去磕頭。」小紅略坐一坐,也就走了。停了一會,又見鳳姐處打發一個老婆子來道:「花自芳自己坐了車子來接,在大門外等著呢。」襲人這裡,早有秋紋、碧痕這一班人替他裝箱鎖籠,收拾停妥。
襲人一面拭乾了眼淚,先到王夫人處。玉釧一見襲人,便迎出院來,悄悄的道:「太太心裡疼,還睡著呢,叫你不必去見老太太,怕老太太見了傷心。別的所在也不用去走,只去見了鴛鴦、琥珀等。」一面說明王夫人叫不見老太太的話,便回身出院,轉過穿堂徑至鳳姐屋裡。鳳姐見了襲人道:「這幾時鬧得我來支持不住,百樣事都懶怠開口。你這件事,我竟摸不著頭緒。昨兒聽見說起是太太作主,也怕你受委曲,疼顧你的意思。我想起來也沒有什麼使不得,才叫小紅送去的東西都收到了嗎?」
襲人道謝。想到此刻自己身份非比從前,只得下了一個全禮。
鳳姐連忙拉住,瞧他臉上脂粉不塗,淚痕滿眼,委實可憐,便道:「你將來不拘到那裡,依舊裡頭來走動。就是太太,也不肯把你當一個打發出去的人看待。停幾天我就叫人出去瞧你。」
正說著,只見老婆子來回:「花姑娘的哥子又進來催過呢。」
襲人噙著淚,還要進平兒屋裡。平兒便拉了他一同出來,早有鴛鴦、琥珀、玉釧、麝月等一班姊妹在過廳裡等著送襲人,一齊來到二門口。平兒便問:「車了呢?」見有一個小子回道:「車子是花家雇來的,裡頭沒吩咐出來,沒有套車。」襲人只得同了一個老婆子走到大門外來上車。平兒等在二門口站了一回,看襲人走遠了,各自進去。
且說襲人所有的箱籠等物,自有麝月、秋紋給他逐一撿齊,叫老婆子搬運出來。花自芳瞧著轎車裡面裝不下,又雇了一輛敞車。襲人同老婆子坐了轎車,花自芳在後面押了敞車,不多一會到了家裡。花自芳的女人早預備襲人住的屋子,燒暖了炕,把東西都收拾進去。這晚花自芳又把姻事稱心,並現在趕辦嫁妝的話告訴了襲人。
不多幾日,吉期已到,一切禮儀倒也豐盛,親朋賀喜,鼓樂齊喧,甚是熱鬧。一面與襲人妝新,催妝上轎。襲人此刻想到寶玉相待情分,未免戀戀舊巢。然事已至此,亦無可奈何,只得隨波逐浪,另抱琵琶。
不說襲人心頭思想,再進花轎過門,參天拜地已畢,甫入洞房,忽聽新郎匆促出門,不知因何緊要事務。花燭良辰,孤幃獨守一夜。待至天明起身梳洗,仍未見新郎回家。留心聽得房中伺候的老婆子說起,靜王府裡有事傳去,一時未能脫身。
接連三日,那一天襲人離了臥房,向前後內外細細瞧了一遍,見屋宇雖不軒昂,而結構新妍,陳設體面,似非莊農貿易人家。客屋東首有一套間,極其精雅,乃是新郎平日坐臥之所。
壁上單條畫幅,雖不識是否名人筆墨,但覺裝潢華麗。擺的一色紅木桌椅,大紅哆羅呢椅墊,顏色鮮明。酒樽、茗碗,無不精潔。靠壁一架梨木書櫥,無多書籍,只有大紅書面貼黃簽的一套。隔子上也擺著溜金香爐、碧玉花瓶、嵌鑲如意等物,還有笙笛鼓板這些雜器。桌上多盛盤內羅列著幾件漢玉古玩,內有玉扇墜一個,倒像看見過的。炕上月藍洋縐炕幔上面,大紅顧繡走水,兩旁鍍金幔鉤,一疊五六床被子,配搭顏色相宜。
炕邊紫檀衣架上搭著幾件隨常替換衣服,裡邊露出半條松花色湖縐汗巾。襲人順手抽出一看,怔怔的呆了半晌,又翻覆細認一遍,確就是那一日替寶玉繫在褲上,換給戲班裡人的。那時還嗔他不該把我的東西給人,誰料數由前定,連身子都歸結在此。
既然他家姓蔣,此人無疑是蔣琪官了。雖未免傷心往事,然已知數定勝人,萬難勉強,倒把鶻突的心腸安定了幾分。
於是想起換來的那一條汗巾子,記得撩在箱裡從沒系過,就帶了這條松花綠汗巾回至房內,打開箱子找出那條大紅的來一對,兩邊顏色一襯,分外鮮妍。襲人又呆呆的看了一會,把那松花綠的反收藏起來,留這條紅的在外,欲待本人回來瞧見了看怎麼樣。
原來娶襲人的,果然就是蔣玉函。只因成親那一夜適值北靜王府裡宴客唱戲,傳了蔣琪官去伺候。接連鬧了幾日,直到第四天才得回家,趕忙來到新人屋裡,欲與溫存一番,一眼瞧見衣架上的茜香羅汗巾。因這件東西本是外國進貢的罕物,又切記那一年贈與寶玉的,如何忘記了?定睛細認,大吃一驚。
又將新婦端詳了一回,便問:「你莫非是寶二爺屋裡的襲人姊姊嗎?」襲人粉臉泛紅,低頭無語。蔣玉函道:「記得那年和二爺在酒席上行令,犯了姊姊的芳名,旁人還罰了我的酒,說寶二爺屋裡有一位襲人姊姊,不該道出這兩個字來。才見了這條茜香羅汗巾,就是我孝敬二爺的,想起姊姊姓花,定然就是襲人姊姊了。如今千虧萬虧,是北靜王府裡傳我去唱戲耽擱了三天,雖與姊姊洞房花燭,尚未共枕同衾。前兒在王府裡聽說王爺為二爺的事很惦記,傳一個起課先生叫張鐵嘴起了一課,說二爺這個人本有夙根,但此時還不能拋撇紅塵,不久就有回家的消息。我今誤取了姊姊,日後二爺回來,縱然寬恕,我如何對得住二爺呢?便是二爺當真出了家,一輩子不回來,我也不肯唐突姊姊。這件事便怎麼樣好呢?」當下蔣琪官心上盤算一番,便向襲人作了四個揖,趕忙出去了。
這裡襲人聽了蔣琪官的話,竟置身無地。想寶玉果真回來,自然好,也叫老太太、太太放一條心。但就我這個人看起來,俗語說的「嫁出去的女兒,如同潑出去的水」,我已經到了這裡,還有臉兒再進府去不成?倒不如寶玉不回來的乾淨。
不說襲人胡思亂想,提過這條大紅汗巾呆呆的拿在手裡,嗚嗚咽咽哭個不了。再講平兒、鴛鴦、麝月、秋紋這幾個人,知道襲人回家去不多幾日就出了嫁,夫家離城不遠。這一天講起,因念素日姊妹情分,攢湊幾兩銀子,備了四個盒子。平兒回明鳳姐,叫周瑞家的出去瞧他一瞧。
周家的便坐了車,帶了自己家裡一個小丫頭,叫趕車的先到花自芳家裡,問明他妹子嫁的人家住在那裡。那趕車的早已知道,說:「不消問得,就是紫檀堡蔣家,離城不過十幾里路。」
說著,一揚鞭趕出了城,逕望蔣玉函家來。到門前住了車,先叫趕車的端了盒子進去,隨後周瑞家的下了車,帶了小丫頭一徑走進裡邊。早有蔣家一個使喚的老婆子聽說是榮府來的人,趕忙迎了出來。一見周瑞家的穿戴體面,不敢怠慢,便陪笑迎進堂屋,一面讓坐。
周瑞家的問:「新娘屋子在那裡?」那老婆子問明了姓,便道:「周奶奶,你不知道,新娘已經不在了。」周瑞家的倒吃了一驚,忙問道:「怎麼說不在了?」那婆子道:「周奶奶請這裡坐下,慢慢講給你聽,笑話多著呢。想是我們這位相公今年天喜星沒照命,頭裡聘過一家姓吳,也是榮府裡出來的姑娘。媒人已講得停停妥妥,到了過禮這一天,媒人還不出他家的屋門,不知為什麼,那一個姑娘就上了吊了。幸虧解救得快沒有死,女家頓時把親事退了。如今娶了這位新娘來,人材也出眾,性格也溫存,才三四天,還沒同房,就把他退還了娘家。瞧著我們這位相公,只好一輩子在場面上給人家做老婆,自己竟沒有娶老婆的福分呢。」
那婆子話未完,周瑞家的已聽得滿肚子疑惑,又想近來不聽見裡頭打發丫頭出去,或者是東府裡的也未可知,為什麼又上起吊來?此時反將襲人之事擱過一旁,盡著盤算那一個是誰,便根問頭裡聘的新娘家住在那裡。那婆子道:「就是同堡相離不遠。這裡東去,過了林子,門前一個大場院,一溜種著十多株大柳樹,從這裡出去,轉過那黑叢叢的林子,便是他家。」
周瑞家的一面起身,那婆子陪笑道:「周奶奶倒白走了一趟。」
便叫一個小廝把幾個食盒捧了出去,道:「周奶奶順路到花姑娘家裡瞧瞧去,自然裡頭還有些鉤兒麻籐的事,他細細的告訴你老人家呢。」說著,送周瑞家的出來上了車。周瑞家的細想這兩件事,心上不得明白。先要到那一家去問問,又恐這老婆子說話傳借,正在拿不定主意,書且按下。
講到吳貴家裡,因先前把晴雯的棺柩抬到化人廠去,送了回來,已算把這件事歸結,所有遺下的東西都是他媳婦收了起來。還有幾弔錢,吳貴拿去花用了,心中安然無事。到了一年後,聽得風言風語,傳他表妹子又活了轉來,現在他叔子家裡住著,心上驚疑不定,怕瞞昧他的東西終有要發覺。兩口子疑心生暗鬼。一日吳貴的女人忽然害起病來,昏迷不醒,胡言亂語的嚷說:「我是當方土地,查察你們瞞心昧了榮府許多財物,不快快拿去送還,便不饒你們性命。」說著站起身來找了一根木棍,向吳貴劈頭打來。吳貴身心戰慄,一手接著棍子,雙膝跪倒哀求土地尊神道:「瞞昧的東西,明兒就去送還。」因不便送進榮府,等他女人甦醒說明此事,吳貴的女人也是害怕,情願送還了他。
待至次日,吳貴將首飾衣服連花去幾弔錢也拼湊齊了,包了一包袱送到他叔子家裡。看見晴雯果然活著,面龐比舊時肥胖了許多。一面認了好些不是,然後把東西逐一交代清楚。晴雯因那時宋媽送出來的包袱,自己在病危之際不能檢點。今兒吳貴一總送還了他,也是意想不到的事,因此把從前待他這些不好之處都撩開了。
說話間,問起榮府近日事情,吳貴自然把寶玉中舉出家一事先告訴了,晴雯已嚇得膽戰心驚,怔了半晌,尚未盤問細情。
吳貴因記掛他女人的病,急忙回身便走。
正值周瑞家的從蔣玉函家出來,到著那一家門首,像是剛才這老婆子講的,便叫住了車。事有湊巧,一眼瞧見吳貴走出門來,便叫過車邊盤問。吳貴道:「難得你老人家到這裡來逛逛,這就是我叔子家裡。有一件奇事告訴你老人家,我家姑舅妹子還在呢。」周瑞家的笑道:「我省不起你家姑舅妹子是誰?」吳貴道:「在寶二爺屋裡伺候的,叫什麼連我也忘了。請你老人家到裡頭去坐坐,橫豎見了面總認識的。」周瑞家的下了車,吳貴引著先走,推進大門便嚷道:「榮府裡的周奶奶來了,妹子快出來。」又道:「我有些小事少陪你老人家。」說著飛跑的走了。
晴雯在裡面聽說榮府裡來的周奶奶,不知因何事故,趕忙迎了出來。周瑞家的一見,認是晴雯,記起他被太太攆,已經死過的了,陡然一驚,便忘了吳貴的話。一時渾身打戰,倒退幾步喊道:「晴雯姑娘,我在太太跟前沒有說過你壞話呢。冤有頭,債有主,你快去纏別人罷。」晴雯笑道:「周嬸子,你別害怕,我不是鬼呢。」連忙細細的把話說明。周瑞家的啐道:「剛才原聽見你姑舅表兄吳貴說你還在的話,我也沒理會,見了你到先嚇昏了。」
晴雯等不得周瑞家的話講完,便問寶玉出家的根由。周瑞家的便從晴雯出去後,寶玉怎樣失了玉,瘋傻起來,怎麼哄他娶林姑娘,反娶了寶姑娘,哭的死去了;林姑娘死去了又活了轉來,如今已回南去了。寶二爺進場中了舉,就去做了和尚,害寶姑娘也苦死了這些話,約略講了一遍,連襲人出嫁的事都說了。晴雯聽說,渾如做夢一般。不料我出來不多時,竟翻騰變幻出許多事來。又想到襲人身上,便觸動他的舊恨,止不住夾槍帶棒的說道:「他是寶玉屋子裡第一個靠得住的人,太太早把寶玉交給他的了。如今寶玉就走到外國裡去,也該跟著去找回來交還太太,才算他有能為。為什麼寶玉一出門,這蹄子就要去嫁老公呢?」周瑞家的笑道:「晴姑娘這張嘴還是那麼著,真是同刀子一樣的。」晴雯道:「我倒不管怎麼生硬的,太太知道了攆我到陰司地獄裡去,敲牙割舌,我有命還活轉來呢。」周瑞家的道:「太太如今也再不計較你這些,就是花姑娘也不是他自己願意走這條路,太太主意打發他出去的。」晴雯聽說,把眼一楞道:「周大娘,你倒別說這句話。別的事情自然一定要遵上頭的示下,這件事全憑自己主意拿得定,拚著一個死,什麼事不了?」周瑞家的又笑道:「那裡都像晴姑娘你這樣執性呢?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正是我聽說娶花姑娘這一家,先前還定過姑娘的,又為的是什麼不願意,上了吊?」晴雯笑道:「原來就是那一家!」
話未完,見周瑞家的小丫頭進來說道:「趕車的請奶奶上車呢。」周瑞家的往院子裡看了看天,道:「果然時候不早了,怕趕不進城呢。」一面又向晴雯道:「我進去告訴了太太,只怕還要叫你到裡頭去住幾天,大家還要瞧瞧你呢。」說著,趕車的又來催促。晴雯便送周瑞家的至門外上了車。回到自己屋裡,算後思前,整整的想了一夜,書且不表。
再講周瑞家的坐上車,急忙趕進城來,也不及到襲人家裡,逕回榮府,已近黃昏時候。先到平兒屋裡,平兒道:「奶奶身上不爽快躺著呢。咱們等了你好半天,大家猜你被襲人留住了,在那裡看新人喝喜酒呢。」琥珀、玉釧、麝月、秋紋等都在裡面,大家讓坐。周瑞家的未說先笑道:「送去的盤盒原物帶了回來。我到太太屋裡去,再來講新奇故事給你們聽。」玉釧便把周瑞家的一把拉住道:「太太和大奶奶都在老太太屋裡陪著打牌,你且把新奇故事講給我們聽了,再去不遲。」鴛鴦接口笑道:「憑是什麼新奇故事,我都不愛聽。我就不信襲人這蹄子才嫁了男人,把咱們這班姊妹都不認了,連送去的盤盒也不希罕,竟退了回來,是什麼意思?」周瑞家的笑道:「那再別冤屈他,可斷沒有這件事。姑娘們聽我講出來就明白了。」於是把蔣家老婆子說的這番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麝月不等說完,便道:「這一家姓蔣的,多分就是唱小旦的叫什麼蔣琪官。二爺挨了老爺一頓板子,就是為他呢。他算什麼東西,襲人嫁給他還玷辱了他不成?怎麼沒緣沒故把襲人休回了娘家?周嬸子,你為什麼不當面見一見姓蔣的,與他評評這個理。」玉釧道:「要你著什麼急,你怕襲人受委曲氣不憤,明兒許你同了周嬸子到蔣家去評理呢。」平兒笑道:「他到蔣家去,倘然蔣琪官倒看上了他,把他留住抵兌襲人,這個窩兒怎麼樣呢?」大家都笑起來,笑得麝月紅了臉,正要不依平兒,只見一個小丫頭子跑來說道:「老太太屋裡已經散了場,太太下來了,叫玉釧姊姊呢。」
周瑞家的忙站起身來道:「我見太太吃飯去,還有一件奇事明兒來講給你們聽罷。」說著,只聽得鳳姐在屋子裡亂嚷。
平兒連忙擺手叫別言語,悄悄的,聽得鳳姐嚷熱,叫小紅把蓋的綿被揭去一條。平兒過去幫著伺候,琥珀聽說老太太屋裡牌局已散,早先走了。周瑞家的走後,麝月等亦各自散去。
再講周瑞家的來到王夫人處,提起襲人、晴雯這兩件事來。
王夫人自然記掛襲人,吩咐周瑞家的:「明兒叫人到花自芳家去問個底細。」又想到晴雯當日並無確實劣跡,不過聽了幾句閒話,正碰著園子裡鬧的不乾不淨,一時生氣把他攆逐出去,已撩在一邊。如今聽說他死而復生,辭婚自縊種種可異,不覺有幾分悔意。想喚他進來盤問細情,只當聽講新聞故事,借此散悶也好,便問周瑞家的道:「不用叫人到花自芳家去問了,停一天叫襲人、晴雯兩個都進來,我問他們。可笑寶玉一個人作精作怪的去出了家,連他屋子裡的丫頭出去,一個個鬧出這樣沒有經見過的事來,真真活話靶。」說著,又歎息了幾聲。
周瑞家的見王夫人無話,站了一會自回去了。要知襲人、晴雯何時進府,王夫人怎樣看待,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酆都府冤魂纏熙鳳 大觀園冷院感晴雯
前回書中講到王夫人要喚襲人、晴雯兩個人進來,話且慢表。再說鳳姐自寶玉走失,寶釵病亡,操心過度,兼之聽了些閒話,胸懷鬱結,臥病不起。這一天鴛鴦來到平兒屋裡,問起鳳姐病緣,道:「我瞧他臉上很不好看,別由他的性兒,要上緊醫治才好。如今又近年下了,事情越發瑣碎。也怪可憐,他這病全是操勞受乏累出來的。」平兒眼圈兒一紅,道:「你不知,操勞受乏他是慣常的,都沒要緊。他近來有一種心病,真是說不出來的苦。」說著把身子湊一湊近,悄悄說道:「就為寶玉同寶姑娘兩個人,如今八下裡都抱怨到他身上來。太太雖然當著面沒有說出什麼,背地裡的話,也有幾句傳到他耳朵裡。姨太太也是有話說不出來。你沒聽見寶二奶奶病重時候的怨言怨語,當著他面竟明嚷出來。他懊悔的什麼樣似的,一個人在屋子裡哭了好幾回。你想走的走,死的死,有什麼法兒呢?」
鴛鴦道:「豈全是太太抱怨他,我對你說了,再別叫他知道,就是老太太也悔的了不得,總說鳳丫頭誤了事。不是我說句公道話,這件事委實辦的不貼理。捏神弄鬼的,鬧些什麼?」
話未完,只聽鳳姐在那屋裡亂嚷著討車,道:「有人告了他,要去聽審呢。」又一疊連聲的叫喚平兒。平兒趕忙過去,見鳳姐已跳下炕來,披頭散髮,兩眼直豎瞧著平兒,道:「你為什麼跑進我屋子裡來,有的是銀子,什麼天大的官司結不了。平兒這蹄子,為什麼躲開了?叫平兒快張羅我的銀子去。」平兒見了,又急又怕。鴛鴦嚇得跑了出來,忙叫年壯有力的女人多進去幾個,把鳳姐連推帶扶的睡到炕上。一面回去告訴了賈母,連王夫人也知道了,一同來到鳳姐處。見幾個家人媳婦和平兒等,都在炕前看守,鳳姐只是把兩手亂抓亂打,口中不住的嚷罵。
賈母歎口氣道:「我也不知作了些什麼罪孽,看他們一個個都這樣鬧起來,不如先叫我閉了兩隻眼倒安靜。」王夫人無奈,只得先把賈母勸慰,忙傳林之孝家的進來,立刻打發人去求醫問卜。賈母又問王夫人道:「我記得鳳丫頭先前也有那麼一回,像還鬧得厲害,後來怎樣好的呢?」王夫人答道:「那時同寶玉一時起的病,都搬到上房屋子裡,虧來了一個和尚給他們念了一會經咒才好起來的。」賈母想了一想道:「那麼著,我回去叫他們把人家替我念的金剛經,同沒有散完的佛豆兒盛一小布口袋來給他壓壓邪。叫屋子裡站幾個人,小心看守著。」
說罷,賈母自回房去。王夫人又吩咐了平兒幾句話,也送賈母出去了。
接著賈璉回來,陪大夫診脈,又叫人到玉真觀和張道士討硃砂鎮宅符,同賈母處送來的經卷、佛豆,各各佈置起來。果然,鳳姐安靜了些。賈璉趁空兒拉了平兒來到那邊屋裡,涎著臉兒向平兒附耳說了兩句話,平兒帶笑輕輕的啐了一口,道:「你不見奶奶鬧的這個樣兒,我心裡還是晃晃的,你倒像個沒事人兒,趁著他這會兒查察不到,便來撮巧宗兒,我偏不呢。」
說著摔脫賈璉的手,一扭頭跑出屋門??仍往鳳姐屋裡來了。
這裡鳳姐外面雖似安靜,還是不省人事,昏昏沒沉的挨到三更時分,見本宅土地引他出了屋門,後面兩個猙獰鬼卒趕著行走。睜眼看時,見面前兩道旗子,一扇紅旗上寫的「百善孝為先」五個金字,一扇黑旗上寫的「萬惡淫為首」。紅旗下一道金光,黑旗下一股黑氣激射過來,鳳姐只向著那道金光行走。
約有半個時辰,那股黑氣漸漸消滅,紅旗仍在眼前。
不多時,見前面一座牌坊,鬼卒站住,鳳姐過了牌坊,有一個人笑臉迎上來,叫聲:「嬸子。」鳳姐認是蓉哥媳婦秦氏,喜出望外,一把將他拉住,也不及敘談,便道:「你這裡有什麼地方引我躲一躲才好。」秦氏道:「嬸子幸虧了一個人,這裡還不是嬸子來的時候,那一個地方也不能不去走一趟,咱們這裡自與你調排。嬸子此去,雖然要受些虛驚,可保無事。這會兒也不便相留,恐怕耽誤時刻。」說著,便摔脫衣袖,霎時不見秦氏。牌坊左邊現出金甲神,押送鳳姐過了牌坊,仍交與鬼卒。
鳳姐只得隨著向前,有苦難叫。一路陰風淒慘,撲面黃沙,不辨走的什麼去處,只顧挨步前行,不敢抬頭。聽得有人叫道:「二嫂子,你來了嗎!」鳳姐一看,認得那人就是賈瑞。手裡拿著一面鏡子,正照反照了幾回,放聲大哭道:「算你是個正經人,也不該這樣擺佈我,今兒可給你算帳的日子了。」說著,把鏡子劈面打來。鳳姐慌忙躲避,身後閃出鬼卒接住鏡子,向鳳姐一照,見鏡子裡面現出賈蓉、賈薔兩個人來。又見賈瑞蹲在台基上,賈蓉、賈薔在上面揭開溺桶蓋子沖了賈瑞滿頭的光景,羞得鳳姐滿面通紅,低著頭只顧走路。
遠遠望著香花幡蓋擁著仙童仙女冉冉行來,一見鳳姐,仙童忽然變了一個披頭散髮鮮血淋漓的年輕男鬼,仙女變了女鬼,脖子裡還繫著繩子,舌頭伸出五六寸長,揪住一個老尼姑亂打。
老尼姑口內嚷叫:「二奶奶,快替我分證分證。」鳳姐聽了,越發心驚膽裂,死命躲脫。行不到幾步,又有許多冤魂撲近身來,被鬼卒喝開,免遭荼毒。
一時進了城關,約行里許,見一殿宇巍峨雄壯,門外無數披枷帶鎖的罪囚,往來不絕。鳳姐隨了鬼卒進入角門,來至號房銷稟掛號。見有頭戴軟翅紗帽,身穿藍袍,手裡拿著一本簿子,揭開數頁指著說道:「王熙鳳,你本來是太虛幻境,不應墮落酆都,緣在生起滅詞訟,張口舌,斂財苛刻種種罪孽過於男子,合該削除仙籍,故勾攝至此。明日倒到森羅殿上判決罪案。」說畢,仍令鬼卒押去。來到一所房間,將他推入裡面,黑魆魆並無燈火,冷風刺骨,陰氣侵肌,舉目不見一個親人,惟有悲號痛苦而已。
正在傷心,見有一個人打進門來,覺眼前忽然明亮,看他頭戴武士巾,身穿箭桿衣,腰束絲鸞帶,手持令箭一枝,口稱:「璉二奶奶快走罷。」鳳姐認得他是焦大,便如遇見至親骨肉一般,問道:「你是焦大爺,怎麼也在這裡,又是這樣打扮?」
那人答道:「奴才因為當年跟隨老主出征,也算得忠心報主,立些汗血功勞,雖然為人粗魯,倒還心直口快,到這裡賞了一名旗牌。」鳳姐聽說,便笑道:「今兒難得遇見你老人家,怎麼樣想個法兒搭救我才好呢。」焦大道:「二奶奶的罪名不小,明兒到堂免不得一件件要質審發落。如今恭喜了,因有什麼太虛幻境知照到來,說要歸結他們那裡的公案。二奶奶雖然劣跡多端,獨平日間侍奉太君尚能承歡盡職,一善可以蓋百愆,因此免了輪迴之劫,叫焦大來送二奶奶回府。」
於是鳳姐如魚漏網,也無暇細問,便出了那間屋子,望路便走。那押解王熙鳳的鬼卒知是奉公而來,不敢攔阻,只得向焦大好言相告說:「我們辛辛苦苦跑了一趟,不敢爭多論少,求你老人家方便一聲兒。」焦大楞著眼喝道:「再沒有你們這種不開眼的東西,不知道這是榮國府來的人?金的、銀的早就扛了幾箱來了,剛就短少你們的嗎?停會兒都來找我焦大太爺。」
當下焦大喝開鬼卒,鳳姐隨在後緩緩行走,一路月白風清,大不比來的時候一派陰霾愁慘氣象。心想此番幸虧了焦大,倒不記我的恨,很來巴結出力。一路把焦大獎勵了幾句,話且少表。
再講平兒見鳳姐昏暈過去,便記起日裡吩咐的話,叫多買金銀紙錁燒化。一面要去回王夫人,又叫去園子裡通知李宮裁等,並過那邊去回賈赦夫婦。賈璉聽了聽自鳴鐘點數,道:「這會兒才交子正初刻,大驚小怪的叼登人家算什麼?你別盡仔瞎鬧,我瞧著他還沒有斷氣呢,等到天明再看光景去通信不遲。」
於是平兒也沒言語,又不敢高聲啼哭,便哄著巧姐兒去安歇,自己過來同老婆子們守著,只是嗚嗚咽咽傷悲而已。直至雞叫的時候,天還未明,忽聽鳳姐喊了一聲「噯喲」,平兒才住了哭,連忙叫小紅去取參湯。賈璉也放了心,等到天明,就請大夫到來診脈開方,服藥調治不提。
且說王夫人,因上一天鳳姐狂症忽發,心裡牽掛,一早打發彩雲過去瞧他。彩雲回來撞著趙姨娘,四顧無人,一手拉著彩雲到自己屋裡坐下,把兩個指頭一伸說:「昨兒聽見那一個忽然又病的著起緊來嗎?」彩雲道:「同那一年一個樣兒,也是那麼胡說亂道,只沒有動刀子殺人。」趙姨娘聽了又是觸心,又是歡喜。想如今並沒人暗算他,可是祿命該絕,自己作死呢。
又問彩雲道:「聽說襲人出去了,太太把寶二奶奶的東西給了他一半,現在又把箱櫃上的鑰匙交給這一個了。他死了又叫誰收管呢?難道環兒就算不得太太的兒子?留一點子底下給環兒可使不得?」彩雲道:「前兒給襲人幾件衣服是有的,你別聽老婆子們傳來的瞎話。說起襲人,倒有一件稀奇事告訴你。」
一語未了,見賈環進來道:「剛才我到太太那裡去請安,太太賞了我一個玉扳指,一個鼻煙壺兒,可是從來沒有的事。你瞧好不好?」彩雲扭過頭去道:「不用瞧,那是前兒太太叫我收拾櫥子,屜裡找出來的。太太叫把這兩件子留在外頭,如今你二哥哥去做了和尚,太太比先前自然要疼你些,諸凡留一點子心討他老人家個好,底下好……」彩雲說到這裡,臉上一紅,便縮住了口。賈環接口道:「我倒忘了,聽見太太叫小丫頭到鳳姊姊屋裡去找你呢。」彩雲抽身便走,到王夫人跟前,回明瞭璉二奶奶後半夜睡的安穩,早上大夫來診過脈,可以放心的話,書且少表。
講到襲人自蔣家退回,又氣又恨,又羞又悔,種種惡劣塞臆填胸。想到蔣家既把我這樣,好馬不吃回頭草,斷無再去俯就之理。欲另尋門當戶對親事,諒我這樣苦命,也再找不出什麼好人家來。就在娘家過一輩子,更非了局。想寶姑娘勸我的話,原無歹意。如今看起來,璉二奶奶竭力弄成了寶姑娘的姻緣,到害了寶姑娘。寶姑娘苦口勸我走這條路,又害了我。真是寶姑娘抱怨璉二奶奶的話,可不是為好成歹,倒像寶姑娘受了璉二奶奶的胡弄沒處翻冤拿我來還報似的。倘然寶姑娘還活著,我也好到他跟前訴訴委曲,如今只好到鐵檻寺他停靈的所在痛哭一場罷了。襲人因此鬱結成玻那日王夫人命人去叫襲人、晴雯兩個進府,襲人自覺無臉,推病不肯進去。惟有晴雯高興,同著老婆子坐車進來。先見過王夫人,晴雯淡淡妝飾,仍不改舊日丰姿。因王夫人心中既不憎惡這個人,即不顯出他狐媚妖精模樣,一時舊怒全消。細問在外這幾時景況,晴雯便將染病出府,死而復甦,寄住母舅家緣由一一回明。王夫人聽到此處,不覺觸動黛玉光景,心有所感,又問了些鄉村風景閒話,命晴雯在此多住幾時。晴雯又去見了賈母,隨到舊日相好各姊妹屋裡一走。因鳳姐正在病中,只到平兒處說了幾句話。麝月、秋紋留他在屋裡住歇,晴雯說要往園子裡逛逛,便一個人進了園。
因時屆寒冬,木葉盡脫,景物蕭條,無心觀玩,惟不忘怡紅院舊地,想到那裡看看。因一個人覺得冷靜,剛才聽說紫鵑尚在園子裡,且到稻香村,見過了大奶奶,拉了紫鵑一同逛逛,便徑往李紈處來。他們都已知道晴雯未死,王夫人叫他進來,見面時自有一番敘談。晴雯知道黛玉死後回生,與自己一樣,紫鵑不同回南,尚住園中。彼此見面,覺比從前分外親熱,一手拉住紫鵑要去逛園子。李紈笑道:「噯喲喲!這樣數九天刮的西北風,臉上還受得嗎?真像好幾時沒有進園子裡來的人了。」
晴雯道:「橫豎要到各處姑娘們屋裡走走呢。」李紈道:「二姑娘已經出了閣,只有三姑娘、四姑娘同邢大姑娘還在園子裡頭,等過了年再收拾屋子出來,咱們這幾個人都要往裡頭搬呢。」紫鵑道:「我這幾時也住得悶悶的,就同他逛逛去。」李紈道:「沒有像你們的兩個傻子,去去就回來。」又問晴雯:「你今兒晚上在那裡歇呢?」晴雯道:「我如今倒像做了遊方和尚,那裡肯留就在那裡掛單。」李紈笑道:「咱們家裡才出去了一個和尚還沒著落,你要做遊方僧,快鉸了頭髮游去,把那一個和尚引了回來可不好。」說的大家都笑起來。
當下晴墳同紫鵑同出了稻香村,一路行走。紫鵑想起那一晚做的夢,再不料他還沒有死,既有這個人在,那個夢像有些兆頭,或者姑娘同寶玉還有完聚之日也未可定。一頭思想,不覺到瀟湘館門前。紫鵑便要進去,和晴雯同至裡邊,見滿院竹枝青蔥如舊,一陣風敲,敗葉淅淅瀝瀝連凍雪都飄下來,聲韻淒清,荒涼滿目。獨有紫鵑到了這裡,想起黛玉便無精打采的呆站了一會。晴雯猜著他的心事,便道:「我舅舅家後園子裡也有幾叢竹子,我瞧著就想起這裡的光景來,再料不到林姑娘已經回南去了。有多大時候,園子裡頭就通變了樣兒。」紫鵑道:「你出去兩年,這裡的事情變遷不一,真像有幾十年似的。」
晴雯道:「我住在外頭,路隔的不遠,裡頭的事全彀兒沒有得知,說是活著,比死過的陰陽隔絕一般,只算我是前兒見周大娘那一天才回生的。」紫鵑道:「你為什麼不打聽打聽裡頭的事?」晴雯道:「我舅舅是一個莊家老兒古板頭,自種自吃,輕易不和人家來往,連他侄兒、侄媳婦都不上門的,叫我那裡去打聽呢?」紫鵑道:「也怪不得你,城裡鄉間到底隔著好幾里路,我住在園子裡,和那邊也像隔遠了幾千里路。襲人嫁了一家姓蔣的,說退了回去,我昨兒才知道。到底不知他家為什麼退了襲人回去?」晴雯道:「姓蔣的不要襲人自然有個緣故,你要查察他什麼?」二人說著,走進屋子裡,惟有空空一室,觸目傷心。紫鵑先退了出來,晴雯跟在後面。又到廂房裡,見炕火微紅,桌上擺著酒壺、茶盞,燭台上未盡半枝殘燭,像還有人在此上夜的光景。
晴雯拉著紫鵑道:「走罷!咱們去瞧瞧我先前住的屋子,如今也不知糟蹋的什麼樣了!」紫鵑道:「你們那院子裡還是寶主做親那一天去走了一趟,到如今再沒去過。」晴雯道:「寶玉在怡紅院做親的嗎?」紫鵑道:「你不知,寶玉做親時怪事多著呢。在裡頭多住幾天,自然一件件都明白了,那時候瞞的鼓也似的緊。因我要去瞧熱鬧,到怡紅院瞎跑了一趟,那知他們已挪了地場。」晴雯一面聽說,想到寶、黛二人心事,後來竟娶了寶姑娘,雖聞大略,究未深悉其故,意欲探問紫鵑,又恐他礙著黛玉不肯細說,便笑問紫鵑道:「妹妹,你可知道寶玉到底為什麼去做了和尚呢?」紫鵑沉下臉來道:「你問的奇,寶玉去做和尚怎麼問起我來?」晴雯道:「好妹妹,別生氣。因我出去了不知裡頭的事,白問問你。」紫鵑道:「襲人走了還有麝月、秋紋這一班人都沒死,為什麼不去問他們?」晴雯道:「他們就明白嗎?」紫鵑笑道:「你真發了昏了,他們不明白我倒明白這些事?
據我猜起來,只怕為的是晴雯姑娘死了,寶玉才去做和尚呢。」
晴雯紅了臉啐道:「我算什麼呢,只怕還為是……」晴雯講到這裡,又縮住了口。紫鵑接口道:「正經寶玉有一天回來,又添出你這一個死去活來的人,真也夢想不到的。你知道寶玉還回來不回來?」晴雯道:「好紫鵑姑娘,剛才我白問一句寶玉為什麼去做和尚,你就說我問得奇,你問我寶玉回來不回來,叫我怎麼樣對答你呢?或者丟不下紫鵑姑娘就回來也不定。」
紫鵑聽說,要來撕晴雯的嘴。
二人一路耍笑來到怡紅院。晴雯一看,恍如隔世重生。又到前後自己屋子裡細瞧一會,想起戲撕紈扇、病補雀裘,往事如在目前,止不住滴下淚來,比紫鵑進瀟湘館更添悲感。紫鵑道:「咱們別盡仔跑到這幾處空院子裡來發呆,天也不早了,你今兒進來,各處姑娘們屋裡該順便去走走,我也廝趕著。」
於是二人出了怡紅院,紫鵑道:「先前這幾年,到這院子裡來回的跑足有上千趟,今兒同你來走了這一回,以後就沒有什麼事跑到這裡來了。」晴雯道:「我呢?」紫鵑道:「你丟不下這屋子,愛住由你一個住著,晚上有妖精出來要吃了你去,再別抱怨人家。」晴雯道:「我單不怕是妖精,他敢來試試麼?」
紫鵑道:「好冷天氣,快走罷。」二人抄近路往秋爽齋等處都遍了。
回到稻香村,李紈也才從王夫人處回來。見林之孝家的急忙忙的趕來道:「有一件事,平姑娘叫我來回大奶奶。正是年近歲逼,照常的事還鬧不開,擱得住接二連三的有這些事出來?也真沒法兒了。瀟湘館上夜的老婆子來回,那個地方近來很不安靜,夜夜聽的屋前屋後有整百人不住的跑動。昨兒晚上他們睡到半夜裡,竟像有人進去把炕上睡的人都拖了下來,說瀟湘館出了妖精了。」李紈道:「林姑娘走後,裡頭東西都收拾出來的了,剛是幾間空屋,他們還在那裡上什麼夜?」林家的道:「因為這幾個人派的專管那裡花息,左近也沒住處,就一搭兩便歇著看看屋子的。」李紈便向紫鵑問道:「這屋子你是住慣的,頭裡見過什麼沒有?」紫鵑道:「那裡有這些事?就是姑娘病凶的時候,也是安安靜靜的。」李紈道:「如今怎麼忽然鬧出這些話來?想他們賭的賭,喝的喝,自己攪昏挺到炕上,便是那麼亂夢顛倒起來。既然那裡有妖怪,叫他們另找睡的地場去,等二奶奶好了,你再回一聲,這會兒叫我有什麼法兒呢?」晴雯聽了便指著紫鵑道:「都是你剛才說起妖精,妖精來了。」紫鵑便指著晴雯道:「大奶奶,道他是不怕妖精的,今夜推他到那裡歇去。」未知李紈可叫晴雯到瀟湘館去睡歇,晴雯去也不去,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夜守空房老嫗疑怪 心無宿憤方物將情
話說林之孝家的來回瀟湘館出了妖怪,紫鵑戲說推晴雯去睡歇,李紈尚未開口。那晴雯一聽紫鵑的話,一則因上夜老婆子搗鬼,未必實有其事;二則他為人膽壯心直,被紫鵑一激,竟勇往直前;三則因投繯時見土地情形,自知定有個好結局,命不該絕,何懼這些!便向紫鵑道:「那倒不用來拗逼我,今夜就去,看當真有什麼精怪出來拖了我去不成?」便要打發人到紫檀堡去取他鋪蓋。林之孝家的笑道:「晴雯姑娘還是那麼性急,你看天也黑了,二三十里路來回還趕得進城嗎?」李紈道:「聽他的話,就要取東西,也不便打發一個小子去。聽見太太說起要留他在裡頭多住幾天,少不得打發個老婆子出去走一趟,連要用的東西叫他拾掇了進來。這裡還少了他鋪蓋的不成了?」紫鵑道:「我就有現乾淨被褥,姑娘走的時候給了我五六床都沒用過呢。」李紈又向晴雯道:「罷喲,你才進裡頭來,他們既是見神見鬼說那裡不乾淨,何必定要去充好漢呢?我勸你不如安安靜靜在這裡歇罷。」林家的笑道:「那是晴雯姑娘說的玩話,大奶奶又當真勸他起來。如今且討奶奶的示下,只好先叫他們挪個地方,底下再瞧罷。」晴雯聽了這話,越發執意要去,道:「林嬸子,你倒別說我的是玩話,叫他們給我把炕燒得熱熱的,我吃了飯就過去。」林家的笑著走了。
不多時,果見瀟湘館上夜的老婆子提了燈籠來接晴雯,道:「剛才林大娘來說,姑娘有膽氣肯到那裡去住,這是極好的了。我們兩個萎蕤不堪的老婆子,仗著姑娘的威風,膽子也大起來了。」一面晴雯便催紫鵑拿出被窩褥枕等物,交付來的老婆子。
晴雯又要了幾枝安息香,同了兩個老婆子出了屋門。紫鵑趕上來叫道:「晴雯姊姊,你到那裡害怕就叫他們送了你回來,別臉上下不來,小性命要緊。」晴雯回頭笑道:「你明兒早些起來聽信罷。」說著,出了稻香村,來到瀟湘館。
老婆子引著晴雯,逕到自己睡的屋裡道:「把我們的被窩挪出去,讓姑娘在裡間屋子裡歇。」晴雯道:「我今兒倒先來逛過一趟呢,怪道沒見你們一個,白日裡就遠遠的躲開了。我受不得你們這屋子裡一股腌臢味兒,倒讓我在外間屋子裡歇罷。把火盆給我生得旺旺的,儘管睡你們的覺,有妖精來讓他先吃我。」那老婆子道:「姑娘又來講笑話了。」一面就在外間炕上把被褥攤好,添上火盆內的炭,炷上安息香,關了屋門,一切收拾停當。一個老婆子又灌了一小壺白酒,一手拿了一包花生,一包鹽炒杏仁兒送到晴雯面前,道:「姑娘喝一杯趕趕寒氣。」晴雯搖頭道:「我不喝,你們也少喝些,別灌得大醉了,停會妖精來把你們連骨頭都吃了去還不醒呢。」那老婆子道:「姑娘別再講這些話來嚇我們了。」當下老婆子們自去喝酒,晴雯因不帶針線過來,無可消遣,獨自一個人坐在炕上,因地思人,未免想起林姑娘來,發了一會心事。
寒天夜漏正長,屋內並無鐘錶,遠遠聽得譙樓正交二鼓,窗外忽起一陣風來,吹得竹枝簌簌有聲。裡間屋裡兩個老婆子早已睡熟,打的鼾聲不絕。晴雯此時也覺有些膽怯,站起身來把蠟花剪了剪,靜聽院子裡毫無響動。且去就枕,直挨到三更,有些倦意,朦朧合眼,一覺睡至天明。醒來見兩個老婆子都已起身,說:「夜兒真睡的安靜,托姑娘的福,把那邪祟都壓住了。如今可天天要求姑娘在這裡住著呢。」一個老婆子早舀了臉水進來,晴雯便起身穿好衣服,道:「我不在這裡洗面。」
當下出了院門,望稻香村來,逕到紫鵑屋裡。紫鵑道:「我正要來瞧你,夜裡可見些什麼?」晴雯道:「來的一群妖精,都是青面獠牙,要來找紫鵑姑娘的。說他先前住在這裡,為什麼躲開了,我和他們說:『如今在稻香村住著』,仔細今夜來找你呢。」紫鵑笑道:「你本是狐狸精,如今可和外四路的妖精認了朋友來欺侮人家,我也不怕。」一面取出梳具借給晴雯。
晴雯趕忙梳洗了來見李紈,回明夜間無事的話。李紈道:「我早知是他們造的謠言。」便叫林之孝家的來說明。林家的將信將疑,嗔怪上夜的婆子胡說。
晴雯一連三夜在瀟湘館住歇,照常安靜。到了第四日,因在那邊諸色不便,便不肯過去。老婆子們料不能相強,只得把晴雯的被褥送了稻香村來。
晴雯自與紫鵑同炕睡歇。夜長話多,晴雯自然要將自己出去後園內的情節細細盤問。前日周瑞家的所講不到的情事,紫鵑與他痛快直談,聽得晴雯忽而眉豎,忽而淚垂,忽而罵那個,忽而怨這個,竟似聽了一本有悲無歡,有離無合,沒團圓的新戲。紫鵑亦如琴遇知音,流水高山彈的不厭不倦,直至五鼓始睡。
過了兩日,晴雯不在,瀟湘館便又作怪起來,鬧的兩個老婆子一夜沒敢睡覺,等到天明才打了個盹。沒法兒,又來找晴雯。晴雯生氣嚷道:「我是太太的恩典叫進來在裡頭玩幾天,不是替你們上夜的。真是活見鬼,我在裡頭住了幾夜,何嘗聽見娘的什麼響動?偏偏我走了,又鬧起什麼妖怪來了!我又不在龍虎山學過法的,妖怪就怕我了!誰耐煩憋在你們這屋子裡住呢?任憑妖怪出來把瀟湘館的屋子都踩平了,也不關我事。」
晴雯正在這裡吵嚷,那邊惜春偶然來到李宮裁處坐坐。李紈說起寶玉至今尚無下落,惜春道:「算起來不久該有消息了。」
正說著,聽得晴雯的聲音在那裡喧嚷。李紈便叫素雲過去查問,素雲轉得身,王夫人處打發小丫頭來請李紈。李紈就把此事撩開,一徑走了。惜春素來不管閒事,隨後也起身要走。素雲回來,因此事奇怪,便將晴雯吵嚷緣由告訴了惜春。惜春叫素雲去叫那兩個老婆子來,那老婆子素知惜春在園不理家務,今聽他叫喚,只得過來,要把前後情節回明。惜春道:「不用你們講,我都明白。咱們園子裡正要興旺的時候,那裡有什麼妖孽!你們既然害怕,我給你們鎮治鎮治就好了。」便叫老婆子跟到自己屋裡,命彩屏取了筆硯,裁了半張紅紙,提起筆來寫了幾個字,當時封好,又在封面頂頭畫了一圈,遞給老婆子道:「你記清楚了,有圈兒的為上,別顛倒過來。拿去高高的粘在屋門上邊,包管你不聽見什麼響動就是了。可不許拆開封來,倘給人家瞧了一瞧就不靈了。」老婆子雖然不信,只得謝了惜春,先將紙封兒拿去粘貼。不道果然靈驗,書且少表。
再講李紈來到王夫人處,見從前送黛玉到南邊的人回來了,炕上堆著許多東西都是黛玉給他帶來送人的。自賈母起以及邢、王二夫人,東府珍大奶奶婆媳,薛姨媽,凡素日相好各姊妹,連趙、週二姨娘都每件上粘簽記認。另開總單一紙,無非江南土物、綢綾、香粉、巾帕、筆墨、箋紙,配搭得宜,輕重不等。
外送妙玉伽南鑲嵌珊瑚佛頭念珠一串,海南香四束,龍井茶二瓶,尖筍尖兩簍。又敬獻佛前鵝黃哆羅呢顧繡龕門一掛,絹地錦裱白描「達摩渡江」一幅,系名人手筆。王夫人因見內有送寶玉、寶釵二人的物件,不覺觸目傷心,垂淚不已。
講到黛玉,焚巾時已將自己所送寶玉之物,一一索回毀棄,以示決絕,因何又送寶玉的東西?不知黛玉近來心地將皈於一塵不染境界,胸中何有寶玉?既無寶玉,而眾姊妹皆有投贈,獨寶玉無之,則未免尚有芥蒂,即非菩提無樹明鏡無台之本意矣。今不知寶玉已經出家,只作泛常應酬,聊盡多年兄妹一處相聚舊情。親之正以疏之,從前臨行時必欲與寶玉晤面辭別,即此意也。
此時,王夫人因鳳姐正在病中,叫李紈來先把送賈母的東西理出,自己引著送黛玉的老婆子並家人媳婦,同到賈母屋裡,預備老太太要問林姑娘家裡的事。留下一個老婆子,叫李紈照單打發,逐一分送各處。除開了寶玉、寶釵這兩分,李紈恐王夫人見了又要傷心,便叫麝月、鶯兒兩個來吩咐道:「這是林姑娘叫送他去的人從南邊帶來的東西送你姑娘的,你拿去收著罷。送二爺這一分,麝月拿去擱著,等二爺回來再給他。」麝月等各自拿回東西,獨有鶯兒氣苦交加,把東西瞧也不瞧,隨後一摔。麝月自與秋紋議論一番,將物件好好收藏起來。
這裡李紈料理停當,王夫人才從賈母處回來,見賈璉手中拿了一封信來回王夫人,道:「老爺任上打發人回來,另有與老太太請安稟帖,這是給侄兒的書子。隨念道:兩月以來不接家書,殊深系念。前閱北闈鄉試《題名錄》,知寶玉已徼幸一第,欣甚慰甚。但須囑其用心攻書,努力春闈,勿稍自滿為要。昨接雨村來書,為甄寶玉與林家甥女求庚,此子曾經面見,比我家寶玉學問大有進益。稟過老太太如肯許親,我當覆允。
再我抵任後,因地方偏災礙難奏辦,已挪庫貯兵餉銀二萬兩發賑濟民。現屆散餉日期不遠,別無設法,可速措辦銀兩,趕緊送到,萬勿遲誤!余言囑家人面陳不贅。璉侄寓目。
存周手書
賈璉念畢,說道:「侄兒問過來的人,說老爺到任後,清廉聲名頌揚載道,果然是好。但如今家裡正要打過年的饑荒,又添出一宗銀子來,說不得盡力去張羅。至於林妹妹回了家,這裡沒有稟過老爺。甄家央雨村作媒,也沒提及此話,這是極容易稟覆的。講到寶妹妹,死生有命,也可不必隱瞞。獨有寶兄弟這件事,便怎麼樣呢?前兒工部裡查出江西南昌郡屬有一座大荒山,同雙角山、博白山相連,已經打發人尋去,叫不必到老爺衙門裡頭,恐怕擔柴老頭兒說的是一句沒影響的話,寶兄弟未必在這個地方。如今回覆老爺信裡要提不提,還得請太太的示下。」王夫人沉吟半晌,道:「據我看起來,竟不必藏頭露尾,叫老爺知道了,那裡也好留心察訪。橫豎這會兒銀子也沒現成,臨時再商量罷。」
賈璉答應出去,回到自己屋裡,跌足連聲歎道:「這個日子怎麼過!人瞧著人家放了外任,整幾萬銀子拿回家來,那裡有家裡倒搬銀子出去的?果然金庫、銀庫堆著也罷了,難道不知一個空架子還支不起來,怎麼樣容易打發人來立逼著就有兩萬銀子了?況且,江西一省的官多著哩,單要老爺去管這些閒事,放起什麼不准支銷的賑來!我也沒處打算,喝醉了睡我的覺罷。」說著叫平兒去燙了酒來,垂著頭一聲兒沒言語,只顧喝完了酒,跛離著腳步到西屋裡炕上躺下。
鳳姐那邊不聽見賈璉聲響,便問平兒道:「二爺呢?你請他過來,我有話問他呢。」平兒掀簾進來,走近炕沿回說:「二爺已喝的爛醉,到那屋裡睡著呢。」鳳姐微笑道:「剛才聽見他嚷的,像是說老爺任上打發人回來要銀子,果然是饑荒,但就是這樣瞎生氣,灌一泡子黃湯就灌出銀子來了?他既然醉了,明兒再和他說話罷。」
到了次日,賈璉一早出門,各處去張羅了半天回來,只聽門房裡幾個人都是愁窮歎苦,道:「這樣日子怎麼熬得下去!要帳的才走了一班,又來了一班,咱們二爺近來倒像去賴債祖宗那裡學了口訣來似的,也不肯約人家一個准日子,總是停停歇歇打瓜皮醬的話,賠茶賠酒是咱們的名分,如今沒法兒可帶挈兄弟到老爺任上沾個光兒嗎。」那一個人答道:「老爺是要做清官,將來升調起來,想地方上豎滿德政牌的,各州縣的饋送,連本衙門的陋規一概革除。你們想,官兒不要錢,咱們弟兄還有什麼法兒去弄嗎?現在跟老爺的人都站不住,告假的告假,求薦書的求薦書,十停倒走了五六停。咱衙門裡薦出去的人,漕務裡是有拿手的就想沾光,他們一千八百也不為稀罕,那裡知道老爺又不肯掐住人家脖子,干寫的書子,是王胖子的褲帶,--稀鬆。一個個都送了幾十兩銀子,碰了轉來。如今漕糧都收足快了,弟兄們再跑到那裡去,保不定老爺一定肯薦。單靠著弟兄們拉攏,自然不肯叫出去跑海丟臉,也未必一丟一中,站個拿事的門印,好不過派上一分干股子,人家吃了肉去,我們去喝湯,還不夠添補衣服靴帽。講到本衙門裡的出息,只瞧著老爺到任以來這幾個月,正正好時候還打發人家裡來拿銀子,就是做兄弟的,明知各位在這裡苦苦的不能盡一點敬意,真抱愧的了不得。」
賈璉心裡正在發煩,聽見這番話越發垂頭喪氣,悶悶的走了進來。才到屋裡,平兒便道:「二爺今兒起的好早,奶奶請爺說話,早跑的沒影響了。」一面小紅在旁打起簾子,賈璉走進鳳姐屋裡,便問:「今兒吃了藥沒有?」鳳姐道:「這兩天我的身子硬朗了好些,今兒叫他們不用煎藥。大後兒已是三十了,沒的薰得滿屋子裡都是藥氣,趕這年裡頭還要掙起來給老太太、太太辭歲拜年呢。我瞧你這兩天忙得什麼似的,老爺的銀子可張羅出來沒有?」賈璉道:「我明知指著我的臉白去給人家開口,估量著老爺現任的缺,人家都知道是好的,就借上他銀三四萬並不是還不出來,問了好幾處,那知銀局子裡這些老西兒,耳朵更長,都說老爺是不要錢的,缺雖好,有名無實,還起銀子來保不定。許他們九扣二分錢都不肯借,這有什麼法兒?因此我想起先前鴛鴦經手借老太太的當頭,已經贖還的了,如今還得和他商量。不是老太太叫我寫的賞單,找著寶玉送回來賞銀一萬兩,老太太自然有現成銀子擱著。老太太既然疼愛孫子,難道不疼愛兒子?老爺現虧空著兵餉銀兩,雖然以公濟公,免不了丟官問罪。如今寶玉還沒有找著,何不就把這宗銀子先應了老爺的急?有了一半,好再去打算。」鳳姐「撲嗤」一笑道:「倒虧你實在想的到,老太太為著寶玉使碎了心,所以不惜重賞,叫你們去貼招子。如今寶玉還沒影兒,倒看相老太太這宗銀子起來,就不疑心你們安心不去找寶玉,也叫他老人家聽了傷心,這是何苦來呢?罷喲,我積攢的幾兩銀子,再拿東西去質當,只怕湊得上這個數兒來。」賈璉道:「那麼很好,只算替我轉一個肩,將來仍算還你三分利錢何如?」鳳姐欠起身來,輕輕啐了一口,道:「我要盤剝利錢盤剝到自己家裡來,還成了一個人嗎?到底來的人幾時動身?」賈璉道:「過了新年,到燈節前打發他走,也趕上了。還有一句話和你商量,這兩天有幾注要緊帳必得開發,這裡頭我先挪三千兩去打個饑荒,可使得嗎?」鳳姐道:「我說你就見不得銀子,我的東西橫豎交給你的了,過了年填不上這個窩兒,我可再沒有了。」
賈璉道:「誰再來打算你的,過了年,底下就好移挪,你儘管放心,總誤不了老爺的事。」鳳姐就叫平兒道:「前兒恆舒當這張三千兩的銀票,你拿出來先給二爺。」賈璉便歡天喜地的出來,等平兒取出銀票,接過看有字號銀數,忙插在靴掖子裡頭,自往外邊清理帳項。一路暗想:鳳姐的銀錢總是有進無出,莫非因這場病都看破了?可是從來沒有的事。
不說賈璉心中思想,再講送黛玉回來的人在賈母處問了好半天的話才退出來。一個老婆子又提了一個包袱進園來找紫鵑,紫鵑正同晴雯聽素雲講起林姑娘南邊送了許多東西來,開著單子一分一分送人的話。老婆子進去見了晴雯,已忘了他從前的事,照常一個個問好,一面打開包袱道:「這些東西林姑娘替另給我,裡頭也有一張單兒開明,因我認不得字,叫紫鵑姑娘瞧著撿出,那幾件子是送姨太太和香菱姑娘的,交給我送去,余外都是給姑娘的了。」
紫鵑也顧不得看東西,便問:「姑娘身子近來是大好的了,路上平安,到家怎麼樣光景?」老婆子笑道:「林姑娘身子也很好,一到家就有人家來提親,要恭喜呢。」紫鵑聽到提親便呆了一呆,問:「是那一家呢?」老婆子答道:「聽說是什麼甄家寶玉。」紫鵑一聽「寶玉」二字,越發神思瞀亂,便道:「怎麼說是寶玉去求親?如今寶玉在那裡呢?」老婆子道:「寶玉自然在家裡。」紫鵑急的變了臉道:「你怎麼這樣糊塗?」
素雲在旁笑道:「他倒不糊塗,是你糊塗呢。他明明講的是甄家寶玉,不知你聽到那裡去了?」紫鵑被素雲一證,倒覺不好意思,便又問道:「甄家寶玉說親,你可知道放定了沒有呢?」老婆子道:「多分放定了罷。」素雲道:「那是沒有的事,今兒老爺任上有書子來,還提起林姑娘的親事,說是雨村本家替甄家作媒,老爺不肯做主,請老太太的示下呢。」紫鵑道:「原來還有這一節事,怪道你肚子裡明白。」一面又問老婆子道:「寶二爺出去做了和尚,林姑娘家裡可知道沒有?」老婆子道:「我才回家來,他們和我說的。隔了兩三千里的路,怎麼就知道呢?」晴雯道:「你也問的太嘮叨了,把送人家的東西理出來給了他,叫他快去送罷。」
於是紫鵑就把送薛妻太太同香菱這兩分,交付老婆子道:「今兒天也不早了,你拿去擱著,明兒再送也不遲。」老婆子答應著,轉身出了屋門,又回來道:「林姑娘還吩咐我的話,才記起來,說裡頭還有一幅畫,是林姑娘寄來給姑娘瞧的,別落在旁人手裡,看過了交給大奶奶收好,底下有人到南邊去,包好了寄還林姑娘呢!」紫鵑心想,不知一幅什麼畫兒,說的這樣鄭重。便一件件打開紙包,不過是些新樣花朵,精製宮粉,杭州的絨線,常州的篦箕之類,紫鵑都無心觀玩,連晴雯、素雲二人都爭先要看那幅畫兒。當下紫鵑找出了這幅畫,展開觀看。不知畫的什麼故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寶玉還家混淆真假 惜春題畫點破機關
話說紫鵑把黛玉寄來的畫幅展開,與晴雯、素雲一同觀看,見上面畫的一尊觀音大士,底下擺著蒲團,一旁畫的架上鸚哥,又有一個身穿素澹衣裳的女子,手內捧著淨瓶,瓶中插的柳枝,那女子面寵竟似黛玉小像一般。晴雯看了又看,笑道:「活脫是林姑娘,就比先前胖了好些。」素雲道:「你不見林姑娘回去的時候,就是那麼個樣兒。」說著,看了一會先走開了。紫鵑和晴雯兩個還瞧著不放,晴雯道:「那明明是你姑娘的一幅小照,到底南邊人巧,畫來再沒那麼像呢。可知道你姑娘寄來給你瞧的意思嗎?你剛才白問甄家去說親允不允,如今瞧這幅小像,可猜透你姑娘的心事了?」紫鵑道:「我也是那麼想,怪道姑娘臨走的時候和妙師父很親熱,原來他拿定主意竟走到妙師父那條路上去了。任憑你寶珠寶金,真的假的,總沒相干。」
睛雯道:「只要咱們家寶玉回來,老太太作主,太太央人到林姑娘家去求親,別管林姑娘允不允,就當真上了南海修到五十三參的地步,也要拉他回來呢。」紫鵑笑道:「再沒有你這張貧嘴,誰聽你話呢!」於是將黛玉給的東西送了些與晴雯,又留幾件送給素雲、碧月。一面留心訪問甄家說親一事,老太太如何作主。
當下已屆歲除,只因榮府連遭逆境,園中姊妹也如晨星疏落。第一個賈母心中懷悶,毫無意興,鳳姐還在病中,未免諸事闌珊,雖免不了開祠堂掛影像,以及親族往來宴會,不過循照刻板舊例,有減無增。就是東府過年,因賈母這裡沒有興致,也熱鬧不起來。所以寧榮兩府過年,再沒冷淡如這年了。既無可記事故,一概無庸細述。
且講寶玉留住甄府,專候好音。一日,見甄寶玉來笑道:「打發到令表妹府上去的女人已經回來了,他們傳述的話也不得十分明白,大概這裡人去,因有前番兄弟這一節事,未免動疑。尊府去求親,何必從舍下這一轉?又以二哥已與薛府姨表聯姻,早完花燭,禮無兩大並尊之伉儷,林氏千金豈肯讓居人下?還有一說,那去的人私下打聽得令表妹已安置佛堂一所,晨夕焚香供奉,杜蘭香不肯輕下閬風之苑,與二哥避世逃禪,頗有異地同心的光景。據兄弟看起這件事來,未必不可挽回。
但須尊府另懇蹇修,先議明名分上可以酌經行權,兩無屈抑,再將二哥一片苦衷細細訴明,令表妹憑是鐵煉鋼腸,亦化為繞指柔矣。」寶玉道:「我此時不願先回家裡,不如就近自己去走一趟,看怎麼樣?」甄寶玉笑道:「論至親,本非不應上門,但既欲到他們下乘龍,豈有坦腹東床者,自任冰上人的理?況二哥未換緇衣,亦覺外觀不雅。請勿焦急,兄弟本擬新正北上,如今為二哥的事,當即稟明家祖母,趕緊束裝進京,到府上告知此事。想太君自然著急,一定設法料理此事。二哥且屈在舍下耽擱幾時何如?」寶玉聽了十分感激。
當下時交臘月初旬,甄寶玉定了長行吉日,來辭寶玉。寶玉自有一番叮囑,便將通靈寶玉解下遞與甄寶玉道:「此物前因無端失去,便鬧出許多不遂心的事來。今物還故我,想得失皆關定數,帶去交與家母,稟明家祖慈,見這玉如見寶玉,不孝遠違膝下,死有餘辜,惟望將此通靈作溫家玉鏡台,這玉一日不使南來,即寶玉一日不能北往。」言訖淚如泉湧,甄寶玉滿口允許道:「此事可無他慮。」又勸慰了寶玉幾句,一揖而別。
慢表寶玉在甄府之事,且講甄寶玉帶了童僕數名,水陸行程,在路無話。到京中正過新年,自然先至自己宅內見了父母,稟過祖母康健,又說了幾句家務話,便提起寶玉事情。甄老爺早知賈母著急,世交關切,也暗暗著人各處尋訪,那知留在自己家中,反抱怨甄寶玉為什麼不同他進京?甄寶玉又說明寶玉不肯回家緣故。甄老爺立刻命兒子到榮府告訴明白。
甄寶玉便帶了兩個家人,跨上馬徑望榮府而來。將至榮府大門前,因跟來的家人遇見了一個朋友拉住說話,這條街上那些游手好閒的人一見甄寶玉,都是交頭接耳不知講了些什麼話,十幾個人一窩蜂擁上前來,將甄寶玉瞧個仔細,便拉馬的拉馬,在後面趁的趁,不由馬伕作主,把甄寶玉騎的一匹馬竟似騰雲駕霧的擁進榮國府來。那兩個家人有一瞬眼不見了哥兒,隨後趕來,已趕不上,只聽眾人高聲嚷叫:「找著寶二爺回來了。」
門房裡跑出幾個人來,迎面一看,飛風的嚷了進去。早有二門上小廝應聲接嚷傳到裡頭。
賈母、王夫人聽見,好似雲空裡掉了一個活寶下來。賈母一手搭上鴛鴦,一手搭上琥珀,顫巍巍的往外直走。旁邊鴛鴦忍不住笑道:「老祖宗這樣走的快,不是我們來扶老祖宗,倒是老祖宗在這裡拉了我們走呢。」王夫人也在後面隨著,又有快嘴的六百里加緊的趕進園裡報知李紈。
這日史湘雲來拜賈母的年,見賈母處冷冷淡淡的,不似往年熱鬧,便到園裡來找著邢岫煙和探春姊妹,都在李紈處閒談。
湘雲道:「咱們多少尋些年興出來應了景才好。林姊姊帶了些南邊東西來給我,還有一副象牙圍籌,虎、豹、獐、鹿刻的很精細,那是我上年叫他買的。我帶在這裡,咱們來打圍罷。」
探春道:「他還記得你喜歡鬧愛三呢。」大家都笑起來。岫煙道:「林妹妹真是個信人,他和我們餞行詩內說著『南枝傳信早,好寄隴頭春』,果然點景兒寄了許多土儀來。想來上年給他餞行這幾個人都有的。」湘雲道:「正經我要叫回來的老婆子,問問他林姑娘的光景。」李紈道:「不必問老婆子,他有一件東西在這裡,你瞧著就明白了。」湘雲問:「是什麼?」
李紈便命素雲把紫鵑前兒送過來這幅畫取出來,當下攤開與眾人一看,各各領會黛玉苦心,未免黯然,湘雲又讚道:「好手筆,真是神添頰上。此時恍與瀟湘妃子覿面,一慰闊衷。大嫂子何不早打發人送來給我瞧瞧。」李紈道:「紫鵑說他姑娘囑咐來人,別給外人瞧,將來有便要寄還他呢。」湘雲道:「既要還他,咱們給他一題何如?」探春道:「枕霞舊友技癢,你瞧著大嫂子屋裡拱的『天竺臘梅歲朝圖』,很對時景,隨意謅兩句解饞也好,再別題這幅畫。」湘雲道:「這又是蕉下客什麼講究呢?」探春道:「凡寫小照佈景,或吟風,或弄月,或揪枰敲子,或綺閣揮弦,皆取平日所愛的景物點綴怡情。今林顰卿迫於氣苦,不得意的構思,關係終身結局。你們題跋起來,若僅順題敷衍,未免有乖情理;一經翻駁,則又忤其意旨,不如善刀而藏為妙。」湘雲點頭道:「蕉下客所見極是。」惜春道:「三姊姊自發他的議論,我本來不會做詩,如今見了這幅照,倒要謅兩句在上面,叫你們瞧著。」岫煙道:「四妹妹既肯揮毫、自有妙論,咱們也好領教。」惜春便命彩屏展開畫幅,提筆寫道:
慈雲海上忽飛來,露滴楊枝著意栽。
尚隔紅塵遲永久,此身終許近蓮台。
湘雲等看了正要議論,只見一個小丫頭飛跑進來嚷道:「寶二爺回來了。」
李紈聞言,抽身便走,湘雲、岫煙、探春亦喜出望外,嘻嘻哈哈的跟著出來。獨有惜春,早料寶玉交春後必有音耗,不為奇喜,便自回蓼風軒去了。紫鵑和晴雯兩個人正在屋裡做明兒人日的彩勝銀幡玩意兒,聽見嚷著寶玉回來,各人心內一動,大家怔怔的把活計丟下。紫鵑此時也忘了李紈囑咐他不要出去走動的話,便道:「咱們也去瞧瞧。」睛雯搖頭道:「我是懶怠走動,你要瞧只管瞧去。」紫鵑會過晴雯不肯出去的意思,便道:「你不去也罷,我瞧寶二爺還是和尚不是和尚,進來告訴你。」紫鵑趕出園來,只見老婆子、丫頭們跑的跑、嚷的嚷,絡繹不絕,都要出去瞧寶二爺的。府中大小男女、上下人等,已到齊十分之七八,書且少表。
再講眾人把甄寶玉擁到垂花門外,被榮府眾家人趕上來喝住,便都退到門屋前齊齊站著,七張八嘴道:「府上的賞單可揭在此,如今有了寶二爺,快把銀子照數兌給咱們。」那門上的人也不敢吆喝他們,只說:「銀子上了萬,那有這樣現成的?該是你們發財也少不了。這會兒且到照牆邊去站一站,等正經主兒回來,再給你們兌銀子。」當下內中有兩個人說道:「大太爺吩咐的是,但是咱們這幾個人太爺未必都認清楚,停會兒越鬧越多,兌起銀子來給誰的是?不如先把咱們各人的姓名開了一張單紙,留在大太爺這裡,別叫沒相干的人鬼混了去。咱們就多等一會兒也沒什麼要緊。」那門上的人道:「這話倒說的中聽。」於是查照現在人數,記了姓名,一面去請賈璉。
這裡甄寶玉明知他們錯認了,暗暗好笑,心想且等見了賈府主人再講明真假。那知才到廳上,賈母、王夫人不等他開口,便一把拉住叫的心肝寶貝,號啕痛哭,一時也不想到和尚為什麼還是這樣裝束。甄寶玉急欲訴明情由,怎奈哭聲鼎沸,話不入耳,把自己也怔住了,一旁閃出麝月、秋紋,因他們兩個人素常伺候寶玉慣的,所以不避嫌疑,也是匆匆忙忙地走近身來,瞧著襟子上露出一段金線絡子,麝月忙和他解開扣子一看,二人喜極,便情不自禁道:「如今可連那玉也回來了,才脫了我們的干係呢。」和秋紋爭著褪下這塊通靈寶玉,遞與王夫人瞧了瞧,又送在賈母手中,說:「正是先前失去的東西,如今連人帶玉都有了。」賈母、王夫人才止了哭,只見鳳姐亦帶病扶著豐兒出來,走近跟前,兩手拉著甄寶玉的手數說道:「噯喲喲,寶兄弟,你怎麼就傻到這步地位,也不想老太太、太太那麼樣疼你,就是寶姊姊也和你好,你看如今連寶姊姊也慪死了。」
賈母道:「鳳丫頭,你寶兄弟才回來,再別給他多說話,叫他傷心。」鳳姐道:「老祖宗怕寶兄弟傷心,我瞧老祖宗和太太哭得淚人似的,寶兄弟還只是在那裡笑呢。」賈母道:「要那麼好,他到了家,自然該歡喜。」
甄寶玉見賈母、王夫人都止了哭,才得進言,一面打千請安道:「我不是賈寶玉,是甄寶玉呢。」鳳姐道:「寶兄弟,你又講糊塗話了,誰說你是假的呢?」甄寶玉道:「我不是你家的寶玉,是江南甄家的寶玉。」鳳姐聽說,也不問青紅皂白,便著急道:「寶兄弟,你還鬧的我們不夠,這會兒才回來了,何苦又變出法兒來混我們呢?」那時麝月、秋紋貼近身旁一聽甄寶玉聲音,再細認面龐,未免略有些不同之處,又想起寶玉已絞下頭髮寄回,怎樣好戴束髮金冠?才信果非自家寶玉,羞的滿臉漲紅,連忙退開,向王夫人回明。王夫人曾見過甄家寶玉,今被麝月、秋紋道破,便道:「你既是甄家哥兒,那塊玉從何處得來?還是真是假?」甄寶玉道:「老伯母且請寬心,府上寶玉現在舍下,其中情節待小侄細細稟聞。」王夫人才叫甄寶玉坐了,聽他講寶玉怎樣走入深山,回到江南留住他家,現在尚未改換衲衣,今寄回通靈之寶,必得聘定林府千金始肯回來,及自己進京到此送信,被人誤認,擁進府來,不由分辨緣由,逐一敘明。此時賈母等雖未見寶玉,而寶玉已有下落,自可略慰懸心,又與甄寶玉敘話家常。鳳姐亦深悔鹵莽,與麝月等各自含羞躲避。
那跟甄寶玉的人趕到榮府門上問明,始知眾人妄想發財,混甄為賈。那時賈璉亦得信回家,見照牆邊站著許多人,門上回明此事,賈璉命叫進眾人一泡子嚷罵道:「不要臉的東西,大新年混要想發財,也瞧瞧臉兒著!我就不信,你們這麼變法兒總想混咱們府裡的銀子,那怎樣容易?先前拿了假玉來混也罷,如今連人都弄出假的來了。幸虧還有真憑確據,甄老爺宅上的人在這裡,你們自去問罷,剛才承你們費心送來,到底是榮府裡的寶二爺不是?混拉扯著的,甄老爺知道了,你們可吃不了。」又叫一聲:「來,拿我的片子把這班人都送到馬司衙門裡去,問他個圖財拐騙,一個個都發他們出去。」眾人一聽,才知道錯認,不但銀子指望著空,還防??官司吃虧,便一哄而散,互相抱怨。這一個說那一個認得不真,那一個道這一個沒有問明。大家心還不死,都遠遠站著。這裡賈璉進內,自去應酬甄寶玉一會話。甄寶玉告辭,送至二門外上馬。
不說甄寶玉出了榮國府眾人遠遠跟著看他回到自己宅裡才死了心,各自走開。再講賈璉送了甄寶玉回進,忙到王夫人屋裡,知道王夫人在賈母處,便來與賈母、王夫人道喜,一面提及要接寶玉回來的話。賈母道:「年底下老爺寫書回來,提起雨村本家給你林妹妹說媒,你太太來問過我,我因是林丫頭已經回他家裡,好不好憑他嬸娘去作主,我也再不管這些事,省的落抱怨。現在寶玉雖有著落,還不肯回來,我懊悔先前錯了點主意,如今寶丫頭又死了,叫我怎麼樣呢?璉兒且別性急,等咱們商量停當,再叫你寫老爺的回書。」王夫人接口道:「問老爺那裡來的人幾時走呢?」賈璉答道:「怕老爺懸望,這幾天就要打發他起身。」
說著,見王夫人手中拿著這塊玉,賈璉驚問道:「這不是寶兄弟先前失掉的那塊通靈寶玉嗎?怎樣又打著了?」王夫人告以寶玉寄回緣故,賈璉接過手來端詳了一會,笑道:「我到底認不明白,瞧著倒像頭裡人家送來這塊假的一模一樣。既是寶兄弟寄回來的,多分是真的了。難道他自己還哄騙自己不成?我記得找玉的時候也寫了一萬銀的賞單,總沒人找著,如今還是寶兄弟自己去找了回來,可省了老祖宗一萬銀子。」王夫人道:「正是,如今寶玉既在甄老爺家裡,可把貼的賞單都揭了進來,別叫人知道了寶玉的下落,瞧著賞單又變出法兒來哄銀子呢。」賈璉道:「可不是,剛才就有許多人擁進甄寶玉來,說是咱家的寶玉,揭了單的來領賞。我要把他們送到兵馬司裡去,都跑散了。太太吩咐的是,侄兒就趕緊叫人去把賞單都揭了回來,免得再有人混鬧。」賈母道:「剛才甄寶玉來,連咱們自己的人都認不清,別怪旁人。他們原貪圖銀子,留心咱們的寶玉,也並沒安設著壞心,故意來鬼混,多少該賞他們幾兩銀子。」賈璉隨口答應了一聲「是」,一面交還了通靈玉,便回身出去。
王夫人接過玉來,又看了看。因聽賈璉說起假玉的話,轉疑惑起來。雖然甄寶玉不致捏造虛言,而寶玉自己不肯回來,或者變法兒照樣造出通靈寄回,安慰家中盼望,並哄他林妹妹作為聘物也未可定。當時與賈母說完了話,回到自己屋裡,便命小丫頭去叫了麝月、秋紋來細認此玉真假。麝月等因人且錯認,玉更難辨真假,一時想起金錢絡子是鶯兒結的,便回明王夫人去叫。鶯兒聽說寶玉回來,並未隨了眾人出去一瞧,惟在自己屋裡垂淚。此時王夫人喚他,只得勉強過來。麝月將通靈遞與鶯兒道:「你可記得這絡子,還是寶二爺挨了老爺的打,養棒瘡的時候叫你來給他打的,既是你經手的東西,自然認得准,可是那塊玉嗎?」鶯兒正苦的寶釵已死不得復生,如今便有一千塊通靈寶玉也不放在他心上。欲待不理麝月將玉摔棄,因當著王夫人面前不敢使性,便哭喪著臉答道:「絡子是我打的,那塊玉真不真,人家常見的還認不清,我就認準了嗎?」
王夫人反陪笑道:「這孩子倒說的好笑,我叫你來,原只要認這絡子是不是原物,既是絡子還在,這玉自然也就是胎裡銜出來這一塊了。玉可以做得假的,這絡子倒假不來呢。」於是將玉珍藏起來。
不表王夫人這裡的事,且講鳳姐回到房中,先罵門上「這一班混帳瞎眼的,怎麼一個個都睡昏了,糊里糊塗送了一個人進來,就算了咱們家的寶玉。問問他們,外頭去撞見了像他老子的人,也去混叫人家老子不成?虧的甄寶玉與咱們都有世誼瓜葛,太太們都見過他,歲數也同寶玉差不多,算我的小兄弟、小叔子,沒有什麼使不得。」
話未完,見小丫頭打起簾子說:「太太來了。」鳳姐站起身來讓王夫人坐在炕上。王夫人道:「我來和你商量寶玉的事,這會兒怎麼樣辦法?剛才聽老太太的口氣,是要依著甄寶玉傳來的話去定林姑娘,這件事也很辦得。就是林姑娘近來大變了脾氣,聽回來的老婆子講起,只像要做超脫紅塵的人了。他性子又本來執拗,倘一時勸不轉來,我們這一個淘氣的,依舊不知要鬧出什麼故事。這會兒先沒有一個內外能說話靠得住的媒人,我想起老爺信來是雨村本家來托咱們,如今轉去托他,叫璉兒結結實實寫一封書去,諒他也不好意思推辭。」鳳姐躊躇了半晌道:「太太想的也是,雨村和咱家拉攏的事情不少,先前在那邊又教過林妹妹學的,男、女家拿得幾分主,原可借重他。但這頭親事很要磨牙呢。太太說的非內外可以說話的人斷下不去。林妹妹雖從過雨村唸書,到底是個女學生,如今年紀大了,就見面也在客氣一邊。況且,還有這些鉤兒麻籐的事,雨村如何得知?就便叫他知道,也講不出口來。說起寶兄弟和林妹妹他們心裡的事,我不能推乾淨說全彀兒不知道,也難說我能鑽到他們肚子裡去做蛔蟲,林妹妹忽而病,忽而好,老太太也有些明白。因是老太太說的『林丫頭虛弱,不是有壽的,又是什麼性子乖僻,只有寶丫頭最妥』,太太也聽見過的,所以我們不過順著老太太的意辦了寶妹妹的事。那知寶妹妹不是姻緣,這憑誰也料不到的。提起這件事……」鳳姐說到這裡,眼圈兒一紅,道:「第一個,林妹妹心裡不知怨毒我到怎麼樣似的。」王夫人道:「你病的才好,自己調養要緊,過去的事別放在心上。今如商量現在的話,據你便怎麼樣好呢?」未知鳳姐計將安出,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下廣陵鳳姐願為媒 過棲霞焙茗欣遇主
話說王夫人和鳳姐商量要聘黛玉的事,鳳姐先訴了一番委曲,然後道:「要替太太想出一條萬穩萬妥的路,把寶兄弟同林妹妹兩個弄他們攏來,請老太太、太太看他們完了花燭才算數呢。」原來鳳姐意中,並無別人可以為媒,惟有從前想出接木移花瞞天過海妙計,足智多謀伶牙俐齒的王熙鳳可以去得,便道:「此事任憑叫誰去,只算得隔靴搔癢,都沒相干。先前幹錯的事只可全彀兒兜攬到我身上來,仗著臉皮子厚,沒死賴活地纏住了林妹妹,我估量起來倒還有幾分拿手。太太只要回明老太太,願意叫我去走一趟,我也萬分不敢推辭。」王夫人道:「你去果然妥當,老太太有什麼不願?我瞧你的病才好,還沒十分硬朗,為了寶玉的事,要你大遠的去跑這一趟,我心裡也不安。」鳳姐道:「太太不用管這些,先前寶兄弟走失了,大海茫茫不知在那塊所在,委實沒法兒,如今別說在咱們老家地方,就在西洋外國也要去哄他回來。倒還得指名要一個人同去做幫手才好呢。」王夫人問是誰,鳳姐道:「就是紫鵑。」
王夫人點頭。鳳姐道:「就怕紫鵑推托,必得太太獎勸他幾句。」
一面就命小紅去叫紫鵑。
且說紫鵑正與晴雯在房內講起鳳姐這些人都錯認甄寶玉的笑話,晴雯便罵:「麝月、秋紋這兩個蹄子,怎麼當著眾人走到跟前去親熱,還動手給他解東西呢?可問他臊不臊?不是襲人嫁了漢子,今兒定要把別人家的寶玉拉到屋裡去,不知怎麼樣才好呢。」
話未完,只見小紅進來說:「奶奶叫紫鵑姊姊去說話。」
紫鵑道:「奇喲,這幾時你們奶奶從沒來叫我,先前寶二爺做親,要我去扶寶姑娘,可離不了我,如今你奶奶又是什麼地方要使喚我?」晴雯笑道:「先前叫你伺候假林姑娘,如今想是叫你去伺候假寶玉呢。」紫鵑啐道:「那是要叫你們向來伺候寶玉這班人去的。」小紅向紫鵑笑道:「我見平姑娘抹的雀舌粉,說是林姑娘寄來給他的,不知姊姊這裡還有沒有,也給我兩匣子。」紫鵑道:「我也不愛這些,都分給人家了,記得還剩四匣子在這裡,你要都拿了去。」
說著,便去拿了粉匣兒遞給小紅,小紅一面道謝,催著紫鵑同出稻香村,來到鳳姐處。王夫人尚未回去,鳳姐便將剛才的話與紫鵑說明。紫鵑聽了甚慰私願,惟口中卻不肯允許,故意推辭道:「我雖是老太太屋裡人,自從老太太派我服事林姑娘這幾年,倒像是跟林姑娘的人了。如今二奶奶要到南邊去,算把我帶去送還林姑娘使得,若叫我幫著二奶奶說什麼話,斷乎沒有這個理。況且,林姑娘的心事我也猜不透,奴才主子怎麼好輕嘴薄舌,不守一點子規矩。」王夫人道:「誰叫你在林姑娘跟前說什麼話,不過看我分上陪二奶奶去走一趟。因為寶玉鬧的不像樣兒,寶姑娘又死了,先前的事再別提他。如今一邊疊牆,兩邊要好。我知道林姑娘和你對脾氣,保不定林姑娘心裡沒有點芥蒂,倘然執意起來,也好勸勸你姑娘。」王夫人又叫了幾聲「好孩子」,把紫鵑灌了一泡米湯,然後紫鵑才允。
王夫人便到賈母處,將鳳姐帶了紫鵑親到黛玉家裡去求親的話回明。賈母十分歡喜,又道:「鳳哥兒也是咱家媳婦,那有自己妯娌作媒的?」王夫人道:「等璉兒媳婦先去求允了,自然還得再請冰媒。」賈母又問:「鳳丫頭的病怎麼樣呢?」
王夫人道:「他說不相干,因為寶玉的事很著急呢。」賈母點頭道:「這也難為他。」當下便摧王夫人選定長行吉日。
一面賈璉端整家信,通知寶釵病故,現奉賈母之命,欲為寶玉續聘黛玉,可回覆雨村。並與王夫人商明瞞住寶玉出家一事,以免賈政生氣,隨往甄老爺處囑勿洩漏。一面趕緊備齊銀兩,打發家人起身。
邢夫人、尤氏知道寶玉有了下落,過來與賈母、王夫人道喜談心。王夫人因寶玉留住南京甄府,甄太太現在京中,又親往道謝。
此時,鳳姐欲下江南為寶玉求親一事,闔府皆知。眾人自有一番議論。紫鵑知道行期不遠,便收拾行李及隨身應帶物件,記起黛玉小像一幅尚在李紈處,便取來自己帶去送還。湘雲見眾人忙亂,園中亦無興趣,先回家去了。
講到鳳姐,病已大愈,回明王夫人,與寶玉檢點行篋帶去。
王夫人將通靈寶玉取出,見絡子已舊,要重打新絡以為聘物。
那時探春亦在王夫人處,便道:「據我意思竟不用換,那舊的倒是林妹妹向來見慣,離而復合,睹物思人,可以感動。」王夫人點頭,當下將通靈玉遞給玉釧,叫他去送交鳳姐。
鳳姐這裡正在點派跟去的人,因周瑞上京來算繳租籽,順便帶著回南,並帶周瑞家的,又派了旺兒、包勇,還有兩房家人。鳳姐隨身服事的丫環是豐兒、小紅,又命送黛玉回去的一個老婆子路上伺候紫鵑。平兒道:「我也跟去服事奶奶。」鳳姐道:「都走了,這屋子裡的事情交給誰呢?」平兒道:「奶奶出了門,我一個人在屋子裡像什麼呢?」鳳姐聽出平兒話中有話,鼻孔裡出了一口氣道:「你這句話,我倒正經囑咐你,二爺是個饞嘴貓兒,裡裡外外你要留一點子神,我回來知道了,只是問你。」平兒道:「奶奶在家還管不了,叫我把二爺怎麼樣呢?我說不如跟了奶奶走的好。」話未完,見玉釧送了玉來,大家把話掩祝鳳姐接了自去收拾,晚上鳳姐又安頓平兒一番話。
到了次日,轎馬車輛俱已停當,隨行僕婦各自忙亂照應鳳姐行裝。鳳姐先到賈母處告辭,自有一番囑咐。然後到王夫人屋裡,先有李紈、探春、邢岫煙並尤氏帶了蓉哥媳婦都在王夫人處與鳳姐送行。尤氏笑道:「我們不知道你今兒就走,趕不上給大媒餞行。你們瞧,鳳丫頭真是太太麾下一員勇將,為了寶兄弟的親事,不辭勞苦,獨馬單槍的直下江南,連他腳跟上的泥,我們還趕不上呢。」話未完,見鴛鴦進來說:「老太太叫二奶奶到了南邊,得了林姑娘那裡的准信,二奶奶先打發一個人回來,老太太在這裡盼望呢。」鳳姐道:「有我這張涎臉纏住林姑娘,總要叫老太太做了外孫女兒的婆婆才歇手呢。求允了林姑娘,自然到甄家去拉了寶玉,先同他回來。請老太太儘管放心。」說著,辭了王夫人並眾人。尤氏、李紈等都送至二門口才回。鳳姐與紫鵑、豐兒、小紅四個人坐了兩乘二馬車,家人媳婦們坐車,家人騎馬,離了榮國府。
出城走了兩程,到第三日,正走之時,只見一個人走上來,拉住鳳姐坐的二馬車桿子要求看顧,前面家人見了,趕忙跳下馬來,拿著馬鞭子亂抽,那人只是不理。這裡家人楞著眼罵道:「那裡來這個野東西?這是榮府裡來的,你沒有問問明白。」
瞧那一個人道:「我就知道是榮府裡來的。」那家人又道:「這裡頭坐的是榮府璉二爺的二奶奶呢,還不遠遠的滾開。」那人道:「正為是的璉二奶奶,所以敢來找他。大太爺,你問問裡頭坐的奶奶,我先前和他到底有些瓜葛沒有?這會兒公然裝奶奶樣兒,眼珠子就瞧不見人了。」那家人聽他說的混帳,越發生氣,就把這個人打了七八個耳刮子。那人一手按著臉,一手仍拉住桿子賴著不走。旺兒在前面聽見嚷鬧,勒住了馬,回頭一瞧,見那個人有些面熟,忙跳下牲口將他細認,便知來因,勸住了這一個家人道:「別動手。」又向那一個人道:「這位璉二奶奶是做過九邊總制王子騰王夫人的親侄女,我知道你是錯認了人,得放手時且放手,別再沒眼色,馬上叫了地保村頭,送到衙門裡可是有便宜到你沒有?」那個人把旺兒釘了一眼,連忙跪倒在地上,碰了十幾個頭跑開了。兩個家人都上了牲口,一路談論那人胡鬧的緣由。
不多時,進店打尖,鳳姐便叫旺兒上來問道:「剛才放肆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來頭?」旺頭問道:「此人就叫張華,本來不習上,想是把這宗銀子花完了,回到京裡,沒有打聽尤家二姨已死,聽說二爺的奶奶回南,一定錯認了人,做夢的跟了兩天,想訛詐幾兩銀子。奴才告訴他明白,就不敢撒謊了。」鳳姐想了一想道:「我記得你們回過,說這個人已經被截路打的死的了,怎麼又跑出他來呢?」旺兒猛一下子被鳳姐詰住,記起先前扯謊,一時圓不過來,忙扒倒地上碰頭道:「先前錯聽了人家的瞎話,沒有打聽確實,是奴才該死。」鳳姐喝道:「去罷,我如今也不追究這些事了。」旺兒又碰了兩個頭,起身退出。不多時連忙上車,傍晚住店,連日夜宿曉行,到了清江浦換船水路行程。
閒話少敘,且講寶玉在甄府度年,桃符換歲,柏酒迎新,江南風景一般熱鬧,而現在客居,又因黛玉親事尚未定准,回憶大觀園中與諸姊妹猜謎行令,玩燈剪綵,何等興趣,今隻身落寞,虛度良辰,真自出母胎從未經過此淒涼歲月。又轉念道:「我離卻繁華不享,非由旁人逼迫,乃是自己尋出來的淒涼,總為林妹妹分上,大荒山尚且願去,何論於……」他想到此處,又將眼前寂寞境界安之如故。一過新年,便稟知甄老太太欲往揚州遊玩。甄母叫多派童僕幾人伺候寶玉前去。恐去船走水路耽險,命備鞍馬至鎮江岸口,對渡瓜州行走。
原來南京到鎮江只有兩站路程,一條平坦大道。寶玉騎的一匹小青馬,手挽絲韁正走時,見一衣衫襤褸的小和尚,肩掛飯桶向馬前衝面迎來,四目互睜。小和尚忙上前抱住了寶玉的腿,叫道:「可是二爺在這裡了。」甄家跟來的人見小和尚無禮,忙勒馬近前,用馬鞭子向他身上亂抽。那小和尚拖住寶玉死命不放,口裡亂叫「二爺」,道:「我是焙茗呢。」寶玉聽出聲音,果然焙茗,驚喜非常,喝開甄家家人,說:「這是跟我的小子,我出門後,不知他為什麼也出了家?」當下勒住了馬,向焙茗細問緣由。焙茗道:「說起奴才的苦處,半天也講不完,怕耽誤了程途,等晚上住了店再細細講罷。這件東西可要告別他了。」說著,把飯桶撇在地上。甄家的人忙讓焙茗騎上坐馬,自己命馬伕把引馬帶過騎了,一同行走。
不多時,住了宿,連甄府家人都要聽焙茗講他出家的情節。
焙茗便從頭至尾說起,道:「就是那一天,輪著奴才同鋤藥該班,大家正喝二爺的喜酒高興,裡頭又沒吩咐伺候二爺出門,二爺趁熱鬧跑出了府,連大門上都沒瞧見,奴才們那裡知道呢?不知誰在裡頭使了促狹,只說奴才是該班頭兒,不分皂白把奴才一個人發到外邊,鞭責一百不算,後來知道二爺做和尚去了,還著奴才身上找回二爺,將功折罪。奴才沒法兒,帶了盤纏銀兩,一個人跑出府來,打聽南邊有大叢林,料定二爺必到南邊。奴才沿路尋來,那知路上遇著了拐子,向奴才告訴說:『這裡棲霞嶺有一個才落發的小和尚』,聽他講的小和尚相貌,竟是二爺。這一個人就住在南京,叫奴才廝趕著,他還肯引奴才到棲霞嶺去找尋二爺。誰料到了半路,把奴才的行李拿的精光逃跑了。奴才只得剝下身上穿的衣服,當的幾兩銀子做了盤纏,心還沒肯死。沿途短雇腳驢,跑到棲霞嶺來找個遍,見的老和尚、小和尚可不少,那裡有二爺個影兒!比那一天二爺聽了劉姥姥的混話沒頭沒腦叫奴才跑到鄉村裡去瞎找還難受呢。
身邊盤費沒有半文,進退無路,只得就在棲霞嶺出了家。他們寺裡的規矩,新收徒弟落了發,先要擔三年水,不就是背了飯桶出去化三年齋飯。奴才當了化齋的差使。爺想想,奴才是伺候爺慣的,那裡吃過這些苦?如今天天背了飯桶,來回要走幾十里路。今兒碰見二爺,奴才可也不想活了。」寶玉瞧了瞧焙茗,倒好笑起來,道:「再不料你也出了家。」焙茗道:「咱們爺兒兩個,和尚伺候和尚,可不親熱些嗎?」焙茗一夕話,說的甄府家人聽了也道:「他訪主出力,頗有忠心。」大家讚歎,便取出衣服鋪蓋,送給焙茗。焙茗說:「二爺還是和尚打扮,要還俗等著二爺一齊還俗。」止留了一副鋪蓋。甄家的人又向焙茗說明寶玉來蹤去跡,當晚話至三更安睡。
次日渡江,寶玉坐在舟中觀玩。吳頭楚尾,煙景滄茫。焙茗手指金山寺道:「這山上一座大寺院內,也去找過的。」寶玉縱目遠觀,知是名山勝地。霎時揚帆飛渡,已收了瓜州口。
住宿一宵,往揚州城內。寶玉叫甄家的人問明林府住址,要去探望。那甄家的人都知求親不允一事,婉言勸阻。寶玉心想,咱們本是老親,只不提別的話,難道姑母家裡不該去走勸?我先去看看林妹妹在他家裡怎麼樣?見了我,他自然要生氣,我也甘心順受,由他痛痛快快罵我一場,消消他一年來的積憤,我心裡也過得去。一時執定主意,那裡肯聽人勸說!甄家的人怕跟著榮府哥兒出來失了體統,回去難免老太太責罰,又因客邊不便重言得罪寶玉,便拉了焙茗,背地裡叫他勸阻,說:「你爺這會兒要到林府,論舊親有什麼使不得,但現在要結新親,況這樣一身衣服,豈不惹人笑話,說招上一個和尚姑爺來了。你爺兒們到底向來在一處,知道脾氣的,勸勸這位小爺,別再淘氣才好。」焙茗聽了甄家家人的話,便到寶玉跟前依般直說勸了一會。寶玉想道:他們那裡知道我的心事。若論林妹妹,不但不怕他笑話,就正要他見我穿的一領袈裟,比腰金衣紫還能歆動他呢。但只他家裡還有當家的人,照焙茗說的話,果然當一個瘋和尚瞧我,因我這一走,等到家裡有人去提親,他們不給林妹妹知道,倒先回絕了,便怎麼樣呢!於是,又把要見林黛玉之念中止。不得已想到紫鵑身上,自己盤算道:「林妹妹既不便相見,紫鵑這丫頭也還實心,但得一見紫鵑,告訴我的苦衷,叫他轉達林妹妹,猶如見林妹妹一般。想起先前對我說他姑娘將來要回南邊,原是哄的我話,如今弄假成真,不知紫鵑心裡又怎麼樣?」呆呆的想了一會,便叫焙茗道:「我聽了你的話,不到林老爺家裡也罷。咱們同到門首,只要你進去叫紫鵑出來說幾句話就是了。」焙茗笑道:「爺出了幾個月門,怎麼園子裡的人都記不清了?奴才聽說紫鵑姑娘還在咱們園子裡住著,沒有同林姑娘回南呢。」寶玉生氣罵道:「放屁,我病好後從沒見他一面,怎麼說還在園子裡呢?」焙茗道:「爺別生氣,原是奴才打聽的不明白。就算紫鵑同林姑娘回來了,爺想,奴才在自己府裡頭可曾走進二門叫那一位姑娘說過話沒有?如今林府裡就許奴才進去叫,紫鵑姑娘他就肯同著奴才走到大門外來和二爺說話嗎?爺講的話可都是有理的,勸爺不用盡著這樣發呆了,明兒去逛平山堂是正經。」寶玉聽了也沒言語。
當晚無話。連日同了甄家的人,焙茗跟了各處去游賞勝跡。
時交春初,雖草才萌綠,柳乍舒青,而江南早暖,已是日麗風暄,遊人不絕。眾人都瞧著寶玉納罕,背地裡紛紛談論,有話傳入寶玉耳中,亦恬不為怪,只顧遊玩。
一日,聞得旁人傳說林府新造墳墓壯觀,離平山堂不遠。
寶玉觸動心事,命甄家人置備祭禮,親詣弔奠。一因姑爹、姑媽逝世後遠隔程途未曾顧問,今既如此,本應稍盡晚親絮酒瓣香之敬。二則,求婚心願須默通於二大人之靈,使冥冥中護佑主持。三則,欲供墓前盈尺之地,一瀉滂沱,宣舒積鬱。不多時,祭品辦齊,雇夫挑在林老爺墳上,眾家人隨了寶玉策騎行來。
是日,正值僱人添種墳上樹株,工人出進絡繹。寶玉約離墳墓百餘步便跳下馬來,走近墓前,無心觀看墳塋儀制,只見石碑上鐫著「敕授資政大夫原任兩淮鹽政探花林諱如海公之墓「,坐西南兩穴。寶玉知是林公夫婦合葬在內,便命焙茗令挑夫擔上祭品,先自動手擺列。焙茗忙去馬上揭了一條馬褥鋪在地上,寶玉焚香叩首,默默禱告已畢,又想到姑爹、姑母只生林妹妹一人,天既畀以超凡靈慧,絕世姿容,不幸怙恃無依,髫年寄往舅家;雖遇了我這一個知己,奈事遭磨折,棒打分飛,致使我大荒山一行,正為不肯負林妹妹,幾乎又誤了他。此時胸中愁緒萬千,連一句話也無處告訴。想到傷心,止不住大放悲聲,淚如瀑布泉湧,哭的幾乎暈了去,連那種樹的人都看的呆了。寶玉從前在家,為了黛玉雖也傷心痛哭過幾次,有襲人輩百般勸慰。焙茗自跟寶玉以來,未經見過,嚇的滿頭是汗,便叫:「我的爺,別再這樣鬧了。好容易碰著二爺,同回家裡還算奴才的運氣,可以贖罪了。照這樣鬧起來,奴才的膽子小,驚嚇不起,情願去做化齋飯和尚,受些磨難也說不得了。」甄家人也都來勸說,寶玉才住了哭,焚帛撤奠,將祭物賞了看墳的人。焙茗忙催寶玉上馬,離了林塋。未知寶玉在此祭奠一事,有無傳聞到黛玉處,寶玉究竟能否得見黛玉,書且慢表。
所有寶、黛二人未了情緣,警幻仙子既欲破格玉成其事,早已移花接木,斡旋金玉姻緣,翻出一段新奇故事。下回書中,再為分解。
第十九回 當金鎖巧合證良緣 夢寶玉因疑生幻相
話說寶、黛二人新翻金玉姻緣,卻值林府裡寶聚當鋪第一天開張,大小夥計到四鼓時分一齊起身,敬過財神利市,掛出黑漆金字招牌,上面披了大紅彩綢,早有許多人擁擠進來。先是本縣坐捕巡役並地方甲長等當的千鈞蚊帳等件,都取個吉利話頭,來打抽豐。上櫃夥計酌量各人身份,自二十四兩起至四兩止,無論當物價值,一概接收,將銀兩按號開發,仍給當票。
等那些在官人役當過,便有正經來當首飾衣服的人擠上櫃來。
那一天因是新開舖面,該當八錢的便當一兩,該當十兩的便當十二兩,所以噹噹的人挨擠不開。自黎明起,直鬧到已牌時分,眾夥計才得替換吃飯。
見一個人拿了一件絹帕包的當物在櫃上放下,便有一個年輕的夥計趕忙過來解開絹帕,把那一件東西仔細端詳了一會,問:「要當多少銀子?」噹噹的答道:「整整要當一千兩。」
那夥計向著噹噹的笑道:「可惜,這一件東西上鑲嵌的珠寶已經過火,就當的是金子,成色還是多算些,總值不到五百兩,怎麼當出一千兩銀來?還是要當一百兩罷?」噹噹的道:「一百兩銀那裡當不出,要大遠的趕到這裡來?我不管東西值多少,總要當一千兩銀。」那夥計已有些生氣,便道:「值多當少,大例如此。雖是我們第一天開門,就要通融多當些,那有值不到五百銀的東西要當一千兩的!」那噹噹的聽了發急道:「你們這裡不當,叫咱幾千里路跑到這裡,來回盤纏要花幾十兩,叫與誰去算帳呢?」那夥計便高聲嚷道:「到底誰叫你來當的?」噹噹的道:「是咱老子叫到你們這裡來當的。」那夥計道:「快回去叫你老子自己去當罷。」噹噹的又道:「咱老子已經死過,沒處去找,是他老人家托夢的。」那夥計聽他說話,這個人像有些瘋傻,將當物丟還不去理他,自去接別人手內的東西。噹噹的又趕過來攔住纏個不了,那夥計按不住心頭火發,登時漲紅了臉罵道:「那裡來的野雜種,原來不是當當,竟是來鬧當的。這個地方容你外路人鬧事,當鋪都不用開了。」便叫:「頭兒們同本圖地保呢?快把這一個鬧當的拴起來,連東西一同送到縣裡,再究問他東西的來歷。你們看他賊頭賊惱的樣子,那東西不是偷來的,就是拐來的。」說聲未絕,早有坐捕地保人等--因林府新開當鋪恐有鬧事的人,一半為公,一半為私都在當鋪前照應,聽見有人鬧當,巴不得生事--直擁上前,向胸前掏出鏈子。正要動手擒鎖,被一個年老的夥計走過喝道:「且慢動手。」便向那噹噹的好言相勸道:「老客,我對你說,你的東西我雖不見,聽他們說值不到五百兩銀子,你怎麼要當一千?我們當鋪裡的成規,凡是足色赤金,值十當七,衣服綢緞,值十當五。當進來的物件,各人經手,都有記號,將來期滿落架,如不夠本利,要經手人認賠。我們做夥計的人,若說一票當就要賠五六百,那裡有這些家產來賠!我勸老客拿了東西快走是正經,休討沒趣。」噹噹的道:「那麼著,老掌櫃何不把咱的東西來瞧瞧呢?」老夥計笑道:「不用再瞧,老客疑心我們鋪子裡人不識貨,敝處城裡城外有幾十座當鋪,何不去多走幾家?」噹噹的聽了這番好話,無言可答,只得把東西揣在懷裡,垂著頭慢慢的走出鋪門。
原來這個噹噹的就是石呆子,因賈璉出了一百兩銀子一把要買他的古扇,還不肯賣,鬧了一場官司,古扇仍歸烏有,越發窮得支持不下。他有一個表兄,聞說現在江都縣裡跟官,從前曾借給他家幾十兩銀子,石呆子想到揚州討這一項舊欠。這一夜夢見他死過的父親說,欠項竟沒相干,咱們有一宗意外財香可得,叫石呆子明日見有換糖擔子裡頭放什麼異樣東西買得到手,趁便帶到揚州,見第一天新開當鋪招牌上有寶字的便進去當,只該發一千兩銀子的財,不可多當,切記。石呆子窮思極想,次日一早起身站在門首呆等,等到早飯後,果有一副換糖擔子走過,石呆子便過去搭訕著說話,見他一頭挑的是糖,一頭都是換來的破銅爛鐵,別無罕物,內中有一件東西,似銅非銅,似鐵非鐵,黑暗無光。細瞧著制工精巧,心想夢兆或應在此,拿在手內一提竟是沉甸甸的,心中暗暗驚喜,便與換糖的講價。此物合該為石呆子所得,只要得京錢二千文,石呆子還價便賣。自京中帶到揚州,可巧遇見一座當鋪新開,招牌上有寫寶字。石呆子原想應夢發一注大財,那知當鋪還價不對,險些鬧出事來,便垂頭喪氣出了鋪門,還恐走錯了當鋪,又對著招牌細看,分明有一個寶字在上。
石呆子正在狐疑,有一個人汗雨淋身,跑進鋪道:「櫃上夥計,可有人拿了金器問要當一千兩銀子的嗎?」眾夥計忙答道:「有的,因他說話懸虛,沒有當成,才出門走還不遠。」
話未完,驚動了地方坐捕人等,見來人言動慌張,銀兩對數,便疑方才進當的東西一定來歷不明。一窩蜂擁上前要拿賊贓,見那個人尚呆呆站著,不由分說,即套上鎖鏈帶進鋪來,搜起贓物,交與方才跑來的人。那人在身旁取出一張紙條來與那金器上鐫的字樣一對,便叫開了鎖,道:「我在西街上鋪裡聽他們講起有一個外路人來當過這件東西,連上面字樣都記在那裡,我所以寫了來對明,要留他的東西。你們不要錯疑別的緣故,冒冒失失把他鎖了。現在並沒失主,如何起贓,列位都是隨官人役,可知誣良不是當耍的。」地方人等認得此人是林府總管,不敢不唯唯聽命,便開了鎖,各自走開。林府家人讓石呆子進櫃房坐了,略敘了幾句閒話,並不根究當物的來歷,令鋪伙如數兌銀子一千兩,寫了當票一張,交付噹噹的人。石呆子甚為感激,想當內夥計都不識貨,幸遇此人到來,一千兩始得到手,正是馬逢伯樂,玉遇卞和,便將當票留存以酬賞識,並明不來取贖之意,一拱而別。鋪內眾夥計俱不識此物值價如許之多,復接過細看,向問緣由。林府總管亦笑而不答,令出了一千兩支帳,將當票銷號,袖了當物,回府交進裡邊。
這因黛玉嬸母林老太太因甄府求親,黛玉執意不允,又看出他近日行為,勸之無益,心甚納悶。是夜忽得一兆,見一老人,告以次日新開當鋪內有人持金鎖一盤,要當銀一千兩,兩面刻的什麼樣幾個字,必須留下,可定爾侄女黛玉姻緣。醒來記得清楚,便把幾個字寫在紙上,正值是日新開寶聚當鋪,已信夢中之事非全無影響,即命總管家人遵照辦理。如果有人來當金鎖,但看上面所鐫字句相符,無論價值多寡,憑他要當一千兩,也如數當與他,不可有誤。那知夢兆有因,果得此物,見鎖上字句不錯一字,林老太太如獲珍寶。
再講黛玉自從供奉大士,晨夕至誠禮拜,心中已是萬慮皆空,一塵不染,閒時連題詠一事也撩開了,惟以撫琴、臨帖、玩月、賞花,有時調弄鸚鵡,或教雪雁下棋為消遣。一日雪雁偶開書篋,撿出黛玉所寫字跡。黛玉接過逐一翻閱,想到寫經時候曾對雪雁講過留此手筆,將來他們見了如見我一般的話。
如今紫鵑遠隔數千里,不知作何歸結,自己反把這些東西帶回南來,猶及檢點入目,恍如丁令威化鶴歸來,有隔世重逢,是耶非耶之景象。又將近日寫的字來比較,覺先前運腕軟弱,指下乏力,亦如詩犯郊寒島瘦之病,今則豐腴潤澤,比前大不相同。觀玩之下,益覺心曠神怡,又悔病中何必將詩稿焚燬,留在這裡看看,亦可覺悟今是昨非。黛玉想了一會,忽聽架上鸚哥「念的念煩惱,不念煩惱,念不念煩惱,我煩惱,我所煩惱「。黛玉笑道:「真是淮南得道,雞犬同升。你聽鸚哥也忘了昔日這些詩句了。」黛玉命春纖添了水罐內的水,自己坐過調弄一會,站起身來隨手在書架上取了一本《莊子》,看到「至人無夢」一句,又有所悟。想庸人愛憎喜怒紛擾於中,神不守舍,則夢多。即如我惡夢驚人,皆由心境不寧之故。如今回到家來,於七情一無粘滯,便寂靜黑甜。
黛玉正在展卷凝思,見嬸母處打發丫頭過來,手持一盤項圈,說:「太太出一千兩銀子得了這件東西,金鎖上面刻的吉慶話,叫我拿來與姑娘看了,太太還要把這上頭經過火的珠寶換下,重新鑲嵌好了再送姑娘。」黛玉接到手中,十分驚異道:「這件東西從何處得來?怎麼出了許多銀子?」那丫頭回說不知。黛玉隨叫他先自回去,將金鎖遞與雪雁道:「你可記得見過這件東西?」雪雁瞧著笑道:「這不是寶姑娘身上長掛的嗎?怎麼到了這裡?」黛寶聽說益信而無疑,隨命雪雁前去細問來因,自己又將金鎖翻覆再看。
緣黛玉自見寶釵後,只因寶玉有玉,寶釵有金,一聞金玉姻緣之說,刻刻關心,過目時看得十分真切。今見鎖上鐫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個字,不但字句相同,而且筆畫模樣絲亳無異,決非另有一盤金鎖。他們正團聚金玉姻緣,何得分飛至此?此時黛玉心中一塊疑團萬難解釋,專待雪雁回來再問分明。
及至雪雁來時,將黛玉嬸母昨晚得夢,及今日當鋪中之事一一回明。黛玉聽了,不但不能消釋疑團,且因牽涉自己婚姻,反覺入耳厭聽,便欲叫送來的人立刻拿了開去。又轉一念道:「我主見已定,豈有因物游移?才悟從前認理未明,此時既承嬸娘好意送來,我看刻不容緩棄之如遺,又蹈焚巾毀稿的故轍了。」於是,心上隨將金鎖一事撩開,不復置念。
是夜就枕合眼,朦朧覺有人在耳畔悄喚「妹妹」,道:「咱們同來睡覺,再聽我講靈洞裡耗子偷香芋的古典。」黛玉聽是寶玉聲音,便舉手一推,叫道:「寶玉你別再來鬧我,咱們如今廝抬廝敬,怎麼又是這樣涎臉沒規矩呢?」說著欠身起來,見了寶玉,吃驚問道:「你怎麼做了和尚了?」寶玉歎道:「我做和尚正為的是妹妹,怎麼妹妹倒問起我來?我虧的去做和尚,到一個地方走了一趟,把失去那塊玉拾了回來,如今交給妹妹替收著。」說罷,將通靈遞與黛玉道:「這玉失去多時,連那絡子都舊了,還得煩妹妹給我重打一個。」黛玉道:「我打的也不稀罕,可央你寶姊姊叫鶯兒打的好。」寶玉笑道:「寶姊姊已經回了家,我也不和他好,『憑他弱水三千丈,我只取一瓢飲』的禪語,難道妹妹就忘了嗎?」黛玉嗔道:「你說不和寶姊姊好,我給你一件東西瞧瞧。」說著取了桌上的金鎖,撩在寶玉手中。寶玉道:「這東西可不是寶姊姊的了。好妹妹,暫且賞我,換了我的寶玉罷。」黛玉不肯,寶玉笑嘻嘻把金鎖拿了,轉身就跑。黛玉趕上拉他,一交跌倒地上驚醒,卻是一夢。聽鼓樓正打三更,房內殘燈未滅。
黛玉起身將燈剔亮,見桌上放的金鎖依然無恙,便喚醒雪雁倒了暖壺裡一盞溫茶喝了,復又睡下。心想自回生以後,一切私念破除淨盡,因何舊事復擾胸懷?更怪寶玉做和尚一語本系莫須有戲談,竟相因生幻起來,甚為不解。於是輾轉反側,竟難成寐。黛玉只得勉強操持,摒除思慮,然後又入睡鄉。天明起身,梳洗已畢,仍到佛堂照常功課。他嬸母處命人來取金鎖去換嵌珠寶。黛玉這裡的事,且按下不提。
再講鳳姐帶了紫鵑從清江浦上船,一路無話。到了揚州,心中早已盤算停當。先與紫鵑說明,教他將從前辦事欠妥,並寶玉出家心事,及此番誠心求婚細細回明,探了林姑娘的口氣,再酌量自去面求的話。紫鵑道:「照二奶奶先前所辦的事,聽說姑娘如今的光景,別說一位二奶奶,就有十位二奶奶去也沒相干。據我的意思,現在有三件事靠得住,紫鵑還可替二奶奶出幾分力。」鳳姐笑道:「那三件事?你且講給我聽。」紫鵑道:「第一件,寶姑娘已死,我姑娘不做二房,名分上頭並無關礙;第二件,老太太還康健,寶玉出家不肯回來,老太太怎樣捨得他,姑娘也要體諒老太太疼寶玉的心;第三件,看二奶奶如今的行事,似難執意。若說單靠紫鵑這個人去說話,我雖然伺候姑娘多年,怎敢在他跟前胡講一言半句呢?」鳳姐聽紫鵑侃侃而談,又情理又透徹,便用手在紫鵑肩上一拍道:「好孩子,我只道你本本分分跟了林姑娘這幾年,再不知道你有這樣見識口才,正是強將帳前無弱兵。原像在林姑娘跟前調教出來的,將來你姑娘過了門,真是一個好幫手。我總教林姑娘別放你出去就是了。」紫鵑臉上一紅道:「在這裡講正經,二奶奶又和我取笑算什麼呢?」當下船泊碼頭,先叫周瑞上岸通知林府。一面預備轎子,帶了紫鵑一眾人等來到林府。
是日,黛玉在房內臨帖消閒,夢見寶玉之事又陡上心來,便擱筆步向窗前賞玩幾樹杏花。因早上才飄了幾點細雨,枝頭分外精神,一縷清香隨風送過,覺目前塵氛俱滌。黛玉正在凝神領賞,見雪雁捧上茗碗,叫聲:「姑娘喝茶。」黛玉回過頭來,一手接了茶杯,道:「爐內香滅了好半天,你們也不來添添。」雪雁道:「太太那邊聽他們講起,前兒不知那裡來了一個小和尚到老爺墳上祭奠,哭的十分傷心。問他跟來的人,又不肯說明。管墳的看了怪異,不敢隱瞞,到裡頭來通報的。」
黛玉聽說,便觸起寶玉做和尚一夢,怔怔的呆了半晌,反嗔雪雁傳話不清,叫去問個明白。
雪雁尚未動身,只見一個老婆子來報黛玉,道:「榮府裡有一位璉二奶奶,同了什麼紫鵑姑娘先到太太那裡,太太請姑娘過去。」說著,便回身走了。黛玉一時摸不著頭路,連日奇夢異事接踵而至,登時心旌搖曳起來,翻疑身在夢中,連叫幾聲雪雁,問:「我可在這裡做夢不是?」雪雁笑道:「姑娘瞧,滿窗戶太陽照得紅紅的,怎麼說做夢起來?要說姑娘做夢,難道雪雁也陪著姑娘在這裡做夢不成?」黛玉將身坐定,又問雪雁道:「剛才老婆子說璉二奶奶同紫鵑來了的話,你可聽見嗎?」雪雁道:「怎麼不聽見呢?我去瞧瞧紫鵑姊姊,問他們為什麼事到這裡來?」黛玉心上已猜著鳳姐來意幾分,還拿不準,等見了紫鵑自然明白,便屬咐雪雁道:「你去見了璉二奶奶,先替我請安,說姑娘感冒著,這會兒不能過去呢。」此時雪雁也滿心疑惑,巴不得見了紫鵑好問來因,答應著飛跑。走到那邊,林老太太正與鳳姐敘話寒溫,一面叫管家婆子上去吩咐廚房備酒接風,指點房間安歇上下人等。雪雁過去,先把黛玉的話致意鳳姐。這裡鳳姐亦巴不得不先見黛玉,恐致僨事。自己且在林老太太處延挨,等紫鵑過去講通了再聽消息。
且說雪雁一見紫鵑,兩個人如有萬語千言,一時無從訴起,呆呆的對看了一會。雪雁拉了紫鵑到僻靜地方盤問來意,紫鵑道:「我的話一夜也說不完,橫豎見了姑娘要說,你總聽見呢。我先要問你,姑娘近來的主意怎麼樣?聽見有人家來提親沒有?」雪雁道:「姑娘依舊是先前回來時候的光景,倒像觀音菩薩面前的龍女是要做定的了。那老婆子回去自然和你說過。就可笑姑娘,前世不知欠了『寶玉』兩個字什麼債,頭裡的話不用說,回到家來,姑娘恨的是寶玉,偏有什麼甄寶玉來求親,回絕了他去。後來又混說賈寶玉現在甄寶玉家裡,甄寶玉家又替賈寶玉來作媒,知道他甄的是假,賈的是真?姑娘的主意拿得定定兒,總沒理他。」紫鵑笑道:「賈寶玉在甄寶玉家的話倒是真,不是假呢。」
雪雁性急,要聽紫鵑的話,便引紫鵑來到黛玉屋裡。猛然聞聽喚了一聲「紫鵑來了」,紫鵑抬頭一看,見架上鸚哥似有親近之意。紫鵑把手逗他道:「隔了好多時倒還認的人。」說著掀簾進內,見黛玉面容豐澤,氣度安嫻,真與小像上描的無二,心上已十分寬慰。紫鵑與黛玉請了安,黛玉站起身來先問老太太身體康寧,次及王夫人並園中諸姊妹,紫鵑一一應答。
黛玉拉紫鵑坐了,情談款敘一番,說:「咱們臨別時,自分南北分飛,此生難圖後會,誰料隔不上一年又得見面,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你來也罷,又跟著璉二奶奶同來,更不可解。到底所為何事?」紫鵑道:「說起來有極可惱的事,又有極可憐的事,不知姑娘先要聽那一種?」黛玉笑道:「你問雪雁,我如今可大改先前的脾氣了。便說可惱的事,我聽了也未必生嗔;你講可憐的事,我聽了也不為酸鼻,隨你愛講什麼,只如《漢書》之下濁酒而已。」不知紫鵑說出何話,黛玉聽了如何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癡絳珠感情灑舊淚 莽紫鵑認物發嗔言
話說紫鵑聽了黛玉的話,便將可惱之事從頭講起,道:「先前寶玉娶寶姑娘,叫雪雁去伺候拜堂,大家不得明白。後來聽素雲告訴我這個緣故,就是哄寶玉娶的是姑娘。寶玉正病著,說他明白卻不明白,說他糊塗又不糊塗,拜了堂,揭開罩頭巾見是寶姑娘,人家又哄他說姑娘已不在了,不叫他知道姑娘回南的事。怕我在寶玉跟前透漏他們的詭計,不許我見寶玉的面,又哄住寶玉不進園子裡來,我還躲在妙師父庵裡住了幾時。」
紫鵑話到其間,不覺怒形於色,連雪雁站在一旁靜聽,聽得說,他咕□著嘴生氣道:「我那裡知道他們弄鬼!早知這樣,別說寶姑娘,就是貝姑娘我也不去扶他呢。」引的黛玉「撲嗤」的一笑,紫鵑留心黛玉神氣,打量聽了他的話,未免有些憤憤,誰料黛玉毫無介意,只是點頭微笑。紫鵑心中暗忖,他姑娘已經看破塵緣,立志堅定,恐講到後面寶玉的事,憑你說到鐵人下淚的地步,亦漠然無動,不覺其可憐。這件事保不定又變了捏沙成團,大費廝羅了。紫鵑忽然呆呆的不語,黛玉道:「怎麼不說下去了?」紫鵑才又將寶玉知道錯娶寶姑娘,怎樣悔恨,怎樣到瀟湘館去痛哭,怎樣中舉過了幾天就出去做和尚了,剃下頭髮交人送了回來,老太太、太太怎樣著急,寶姑娘也哭死了,又不知怎樣到那裡去找著了通靈寶玉,現住在甄寶玉家,剛寄了那塊玉到家去,要老太太作主,求姑娘允了才肯還俗,如今璉二奶奶的病才好,怎樣懊悔先前的事辦錯了,回明瞭太太親自來求姑娘的話,細細告訴。
黛玉不等紫鵑說完,聽到寶玉去做和尚一語,多時一塵不染的方寸,頓將從前纏綿寶玉之私念勾逗起來,舊時還不盡的眼淚重又滴了無數,恨不得寶玉立刻站在跟前,好將婉言勸慰。
才悟到夢中所見,幻出有因,直欲仿《牡丹亭》上杜麗娘去尋那不遠的夢兒。又想到爹媽墳上痛哭祭奠之和尚,非寶玉是誰?他果真牢牢記住做和尚一語,回憶時常向我寬慰之言,全從肺腑上鏤刻出來,也不枉我苦苦用心這幾年。我早疑寶玉決不負心至此,因回生而後,已斬絕情根,種種可疑之處不暇追求,如今看起來,我自謂獨清獨醒,這幾個月正是做夢。前日夢中之夢,乃醒夢之夢。從此墮落紅塵,我無悔矣。黛玉想了半晌,只是怔怔的支頤無語。
紫鵑早已瞧出黛玉光景,心上氣不服鳳姐,因說道:「二奶奶今夜還等我去回話,我今兒偏不過去,還要拗逼一回,別叫他瞧得容易了。」黛玉微笑不語,一面叫自己屋裡的人那邊去把紫鵑姑娘鋪蓋包袱這些都搬了過來,與自己同房安歇。是夜,敘話正長,所有黛玉回南後榮府日常事情,凡紫鵑知道的,逐一告訴了。說到襲人出嫁、晴雯未死的話,黛玉不勝驚異感歎。直談至五鼓,各人就寢。
次日,紫鵑去見鳳姐,道:「姑娘跟前已經替二奶奶講了許多好話,前兒商量的拿住三件事,那知姑娘也有幾件事來對答。」鳳姐問:「什麼事呢?」紫鵑道:「聽姑娘的口氣,似乎道姑娘體弱,本不是有壽的,也沒這樣福分去承受,怕也像寶姑娘這樣。再姑娘原蒙老太太的疼愛,太太的照看,但只已經應過名兒,園子裡外的人都知道的,也可算報答老太太過了。至於姑娘的身子,別人都知道回了家沒有死,怕瞞住的人不得明白,疑神疑鬼起來,也不成一件事。姑娘的意思雖是這樣,明兒二奶奶當面見了再說罷。二奶奶口才本來好的,說一句話到底比我們丫頭說十句還擔斤兩呢。」
鳳姐聽了紫鵑的話句句觸心,就是嫌黛玉體弱沒壽的話不是他說的,其餘都是主謀。這兩件事委實對不住林姑娘,說起來竟無可置辯。欲待不去求他,此來所為何事?前日又在王夫人面前滿擔肩任了來的,甚是為難。還要教紫鵑幾句話再去陪禮黛玉,紫鵑只推鳳姐自己去說,沒奈何,硬了頭皮來見黛玉。
敘過浮談,鳳姐滿腹躊躇不知提那一句話講起才是,左右怕唐突了黛玉。黛玉察看鳳姐囁嚅躊躇情形,倒先提件舊事道:「頭裡我回家累璉二哥哥遠遠的跑了一趟,上年走的時候,再不想和鳳姊姊見面那麼快,這會兒鳳姊姊到南邊來,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昨兒我向紫鵑,知道老太太同太太都好,就不料寶姊姊那樣一個敦厚有福澤的人,也沒享壽年。」鳳姐聽出黛玉詞鋒隱刺,只得滿臉堆笑道:「總是年來家運不好,暗裡使人幹的事顛顛倒倒。千不該萬不該,上年不該放妹妹回家,就是老太太也後悔的什麼似的,妹妹問紫鵑就知道了。我也才病得死去又活來的,沒法兒不自己走一趟,臊著臉來求妹妹。妹妹看老太太分上,把過去的事再別放在心上,就是妹妹的大賢大德處了,我給妹妹磕頭陪禮。」說著便當真要屈膝下去。黛玉忙把鳳姐攙住,說些閒話岔了開去。雪雁在旁端茶伺應,鳳姐瞧著雪雁誇獎道:「幾個月不見,出挑的身子??長了。你們園子裡這班姊姊都惦記著你呢。」
鳳姐又說了一會話,然後來見黛玉的嬸母,重又提及親事。
因從前甄家來說,林老太太知道黛玉的脾氣古怪,如今雖然親上議親,那寶玉又與黛玉自幼在一處長大,現在奶奶親來,打量有幾分成局,到底不肯專主,便自己來問黛玉。黛玉心上已是千肯萬肯,只推嬸母作主。林老太太心已明白,喜侄女終身有托,大大放下一樁心事,便到鳳姐處允定了。鳳姐大喜,命小紅取出帶來寶玉,親手送交林老太太作為聘物,要回一黛玉身上佩戴的珍重東西,以訂百年姻好。又說回京後另央冰人執柯,擇吉完婚。
林老太太接過通靈寶玉瞧個仔細,便遞給跟去的丫頭送到黛玉處去。鳳姐笑道:「瞞不得太親母,為了這一點東西,鬧出許多希奇古怪的事來。瞧不起這塊玉,真是我寶兄弟的命根呢。」林老太太道:「原來是罕物,普天世界那裡聽見有胎裡頭帶出來的金玉?想我侄女兒佩戴之物,那裡有配得上這玉的可以回聘?就是前日得了一盤金鎖,雖比不上這玉的珍奇,因是夢中老人指示可作紅絲,除了他也再無別物。」隨命侍兒取來,當將夢兆說明,把金鎖送與鳳姐瞧,鳳姐因這些東西系閨閣中多有,豈無式樣相同的,惟聞應夢而得,非比尋常,又與寶釵病中所失之鎖相似,一得一失,事非無因。不覺看的呆了,便極口稱讚道:「這件東西就很好,一個是胎裡帶出來的,一個是因吉兆賜他得的,可見寶兄弟和林妹妹合該配就姻緣。我遠遠的來跑這一趟,也有些功勞。咱們本來在一塊兒玩慣的姊妹,如今做了妯娌,等林妹妹過了門還要重重討他的謝媒禮呢。」
林老太太笑道:「那個不消二奶奶說得,又是嫂子,又是大媒,別的東西也不希罕,自然要他好好做幾樣針黹活計去謝媒。」
說著,鳳姐便要辭行,林老太太再四款留。
紫鵑過來,鳳姐將林太太已經面許的話告訴了他。紫鵑一眼瞧見鳳姐手裡的金鎖,心中便不自在,道:「二奶奶是有斟酌的,有了這塊寶玉做聘物就好,這會兒定親先要取個吉利,怎麼就把寶姑娘掛的東西拿了來呢?」鳳姐道:「算你這孩子眼尖,我就糊塗到十二分,也不肯把寶姑娘的東西拿來定你姑娘。你只知道項圈、手釧姑娘們戴這些,男家送到女家去的是常事,那裡知道,我做了和尚的嫂子,來給和尚定媳婦,已翻了新花樣。那男女定親回禮的東西也拘不得常例了。」說著,把金鎖遞給紫鵑看,道:「你瞧瞧這是寶姑娘的金鎖不是?」
原來那邊失去,並這裡當得金鎖之事,紫鵑都不知道,認準是寶釵之物,遞還鳳姐,道:「這不是寶姑娘的難道是我姑娘的不成?若說我姑娘有了這金的,早就該配了有玉的了。」鳳姐歎口氣道:「我得罪了一個林姑娘已經擱不住,這會兒玩笑玩笑又玩上紫鵑姑娘的氣來了。我對你說罷,你只知道你姑娘沒有金的,還不知道你姑娘如今該配有玉的,就有了金的了。」
話未完,只見雪雁走來叫道:「紫鵑姊姊在這裡嗎?」鳳姐便把金鎖給雪雁瞧,道:「你可認得這金鎖是你姑娘的不是?同你紫鵑的姊姊去問姑娘罷。」雪雁笑了一笑,便拉著紫鵑走了。
接著周瑞家的來回鳳姐道:「剛才聽見外邊說起,寶二爺也在這裡,前兒還到林姑老爺墳上哭了一會,我男人趕忙同著這裡的人出去打聽,說昨兒已經走了,是南京甄家有人同來的,有兩個小和尚呢。」鳳姐啐道:「別混咇他娘,一個和尚已經鬧得我腦門都昏了,那裡又跑出什麼兩個小和尚來?既聽見有這個話,到底問問明白,那一個小和尚又是誰呢?」周瑞家的忍住了笑,回道:「他們連寶二爺都沒認識,那裡知道這一個是誰?」鳳姐皺著眉道:「這句話聽我的不放心,這裡太太留我多住幾天,還要同去逛平山堂,我也委實的沒心緒。不知寶玉又在那裡傻出什麼事來了,叫你周大爺去把送甄家的禮收拾出來,包勇是甄家舊人,他去熟識,明兒叫包勇先走,我也不過耽擱一兩天就要動身。回明他家老太太,說我要去請安道謝。再告訴寶玉一聲,先叫他放了心要緊。」周瑞家的自去傳話。
雪雁拉了紫鵑出來,不等到黛玉屋裡,便將金鎖的話說明。
紫鵑方知金鎖來因,暗暗稱奇,深悔方才出言莽撞。一同來到黛玉處,見黛玉一手拿著這塊通靈寶玉,正看的呆呆出神。抬頭見了紫鵑,便把玉遞給他。紫鵑笑道:「歸根兒是這樣,先前何不早早辦了,也不至顛顛倒倒,鬧出這些緣故來了。」說著,自替黛玉收藏。
到了次日,鳳姐決意告辭,說:「老太太同太太在家盼望,不敢耽延。」林老夫人不好強留,只得備酒餞行。鳳姐起身到黛玉處一走,順便交還了紫鵑。黛玉因結親之後不便與鳳姐照常款接,不過交談一兩句,連賈母、王夫人處請安的話一概刪減。外面船隻早已齊備,林老夫人送鳳姐至正廳前,上了轎。
紫鵑、雪雁直送至大門,其餘管家媳婦、丫頭送至船上,然後轉回。鳳姐這裡,周瑞先已趕至碼頭上預備轎馬人夫伺候。一時船隻出口渡江,換了轎馬陸路兩程,第二日已到南京。包勇先在碼頭打探候接,回明見過寶二爺話,鳳姐才得放心。包勇坐騎引路進了甄府大門,眾家人先下了馬,管家媳婦們早在儀門外迎接。轎子抬進,小紅等先下了轎,至大廳穿堂內伺候鳳姐下轎,逕進甄老太太住的正房院內。將近台階,見兩旁站的七八個丫頭打起軟簾,管家媳婦回明:「榮府二奶奶進來了。」
甄老太太似欲款步出迎,鳳姐趕忙上前走幾步進堂屋,先代賈母、王夫人請了安,然後自行晚輩禮相見。甄老太太命丫環扶住,讓鳳姐客座,鳳姐再三謙遜。甄老太太笑道:「可是沒這個禮,別教二奶奶跟來的管家大娘、姑娘們笑話,我老的連禮數都糊塗了。」鳳姐然後告坐,甄老太太問賈母、王夫人的安,鳳姐站起身來回答個「好」。當下送茶已畢,甄老太太道:「我記得二奶奶就是做過九邊總制王大人的令侄女不是?」
鳳姐答應一個「是」。甄老太太道:「怪道有些面熟,二奶奶沒有出閣的時候,記得見過兩次,就是榮府裡,我們也有親誼,又是世交,因我老的不愛動彈,只想躲在屋子裡躺躺吃吃,有時抹個牌兒,好幾年沒有進京,連親戚們都生疏了。」鳳姐道:「那正是老太太的享福,咱家老太太也是那麼著,就歡喜和這些孫女兒們玩玩笑笑過日子的。」甄母道:「我們的姑娘們呢?才聽說二奶奶到了,叫他們出來迎接,不知正在那裡玩得高興了。」說著,便命丫環去告訴姑娘們知道,客人已進來了。旁邊幾個丫頭齊聲答應出去。甄母又向鳳姐道:「聽京裡回來的老婆子說起,見過府上有好幾位姑娘,都長的俊,比我們這幾個孫女兒還強。政老爺的大小姐已做了娘娘可是知道的,可惜短了些壽。還有的姑娘,都定了親沒有?」鳳姐道:「二姑娘已經出閣的了,三姑娘上年許給周總兵周大人家哥兒。家裡只有東府裡敬大老爺一個姑娘,不瞞老太太說,天生成的古怪脾氣,也像要做超凡絕世的人了。別的都是親戚人家來的姑娘。」甄母笑道:「我的孫子寶玉正想同府上結一門子親,聽二奶奶說起來,又白提了這句話了。如今且講你們這位銜玉而生的哥兒,怎麼也是那麼樣淘氣?前兒包勇到這裡,知道二奶奶去林府求親已經允定,哥兒總不肯信,穿的僧衣還沒換下。」
鳳姐忙又站起道:「寶玉蒙府上留住,咱家老太太真是感激,叫我親到老太太府上磕頭道謝。」甄母道:「這是老太太見了外了。本來早該送哥兒回去,因為這裡給哥兒到林府去求過親,那邊不允,哥兒一定要等這門親事成了才肯回家,所以耽遲了這幾個月。」鳳姐笑道:「府上的寶兄弟進京,外邊的人都認做咱家的寶玉回來,連老太太、太太也錯認了。」甄母道:「這也難怪他們,別說見了一個要錯認,上年哥兒進來,同我們的寶玉站在跟前,還認不清誰是誰?」話未完,聽丫頭們說:「姑娘們來了。」一時花團錦簇共有五六個年歲相同的姊妹進來,與鳳姐相見,俱同大觀園迎、探、雲、岫輩彷彿,各自坐定,略敘寒暄。
管家婆子上來回道:「榮府哥兒知道這位二奶奶到了,要進來見見呢。」甄母點頭,姑娘們各自迴避碧紗櫥後。寶玉進來,先與甄母請了安,然後與鳳姐相見。鳳姐瞧著寶玉,宛然是一個小和尚,又傷心又發笑,叫聲「寶兄弟,這會兒我也不和你提別的話,前兒打發包勇先到這裡,想來都和你講明白的了。快與這裡老太太磕頭謝謝,換了衣服,可安心樂意的回去了。照那個樣兒,你別想同著我走,這不像饅頭庵裡的小姑子嗎?」甄母聽了,忍不住笑道:「我不敢和二奶奶取笑,哥兒不換衣服,倒說榮府裡的奶奶拐著小和尚跑了。」甄母一句話,引的碧紗櫥背後這些姑娘們,都止不住要笑出聲來。這裡寶玉問道:「我的玉呢?」鳳姐道:「那塊玉,不是你寄回去叫聘林妹妹的嗎?如今已換金的來了,我真當寶貝一樣,不敢叫別人沾手,自己替你掛著呢。」寶玉此時已忘身在甄府,便叫「好姊姊,是什麼東西?給我瞧瞧。」鳳姐知道寶玉脾氣,涎皮賴臉慣的,便一手鬆扣,褪下金鎖,遞與寶玉。寶玉一看,生氣將鎖摔在地上道:「先前哄的我不夠,如今還要來哄我,這是寶姊姊的東西,怎麼說是林妹妹家的回禮呢?」說著跺足哭道:「原來包勇來說的話都是假的,我一輩子做和尚定了。」
鳳姐心想,為了他們金的玉的不知受了多少閒氣,先前過去的事不用說,偏偏如今又跑出一個金的來了,事情也委實奇怪,意欲數說寶玉幾句,當著甄老太太面前,還有他家許多姑娘們在裡頭,惹他呆出那些不中聽的話來,臉上越發下不來,只得忍住了氣。小紅一面把金鎖拾起,鳳姐正要與寶玉分證,說明家中失落金鎖,及至林府求親,黛玉嬸母說起得夢,當裡金鎖等事。只見甄府管家媳婦慌慌張張的進來回道:「外邊打聽的,不知為什麼又有旨諭下來,地方官都出城接去了。」甄母聽說,登時嚇得戰兢兢的,口內只是念佛。鳳姐更不知來由,只得從旁勸慰道:「老太太別著急,論老太太的福分,這裡老爺居官的聲名,先前雖然吃過一次虛驚,後來平安無事。這裡老爺在京沒有打發人回來,恐怕是外面訛傳,或者下的恩旨,是府上恭喜的事。老太太可吩咐他們再去打聽。」甄母道:「但願托二奶奶的福,沒有什麼事就好。不瞞二奶奶說,我有了幾歲年紀,膽也小了,真正經不起這些風浪。」當下命管家媳婦傳話出去。一語末了,又聽說京裡打發人下來,在外面聽候傳喚。甄母便命來人進見,暫請鳳姐避入碧紗櫥,自與甄府眾姊妹敘話。
一時來人進內,先向甄母磕了頭,道:「老爺、太太請老太太的安,老爺在京納福,前見軍機處傳出信來,知道有欽使諭旨到咱家來,卻不是咱家的事,是為賈寶玉下的旨諭。老爺恐家裡聽見旨諭下來不知為什麼,叫奴才騎了包程騾子趕回,稟老太太得知。」甄家的人話未完,鳳姐在裡面聽說為寶玉下旨,吃驚不小,心想有何旨諭到寶玉身上?莫非老爺在任上挪用庫銀一事發覺,銀子去得遲了,彌補不上?如今連寶玉都有不是,不知家裡鬧的怎麼樣了?又不便自己去問甄家的人,一面心裡著急,只瞧著寶玉如何光景。那知寶玉心上只盤算金鎖一事,聽了甄府家人的話,竟像無事人一般,也不去盤問,只是呆呆坐著。鳳姐十分焦躁,因有姑娘們同在一處,不便叫寶玉進去教他的話。不知下的旨諭所為何事,畢竟與寶玉有無關係,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賜聯秦晉詔下南京 賞賜奇珍恩頒北闕
話說甄府家人回明瞭甄母的話,見榮府寶玉正在上房,便向寶玉打了一個千道:「恭喜二爺,快請換了冠帶預備接旨。」
寶玉茫然不知來由,道:「為的什麼事要我接旨?」甄家的人道:「說起話長,請到書房講給二爺聽。」甄母道:「何必請哥兒到書房去,就在這裡講了,也叫大家聽聽。」那家人向甄母回道:「咱家哥兒進京,老爺知道榮府哥兒這件事,告訴北靜王。北靜王面奏當今,因念賈娘娘已故,這位哥兒就是娘娘的胞弟。當今推念戚舊,調哥兒中式的文章,瞧了大喜,道好的了不得。又因林府小姐的父親就是做過鹽政的林如海老爺,當今念他清官無後,上年已有賞賜。他家這位姐兒自幼寄住舅家,那一年娘娘回府省親見過林府姐兒,極口誇他的才學,鳳藻宮已曾鐫選詩章,合該與榮府銜玉而生這一位哥兒訂配良緣。
就傳諭旨,命北靜王為媒,欽天監選定吉日。聽說就在殿試這一天完婚,所以差老公公下來召哥兒進京,定有什麼恩典。老公公先到這裡,還要到揚州林老爺家去呢。奴才見碼頭上已有許多官員在那裡候接,這會兒差使約好到快,奴才出去叫他們預備。」說著連忙退出。
這裡甄母便叫把自家寶玉的大衣服取出,給榮府哥兒更換。
管家媳婦忙應道:「上年這位哥兒來的時候,老太太說叫送一副衣帽出去,因哥兒不曾更換,還擱著呢。」甄母點頭,就叫去取來。一時取到,鳳姐此時才得放心,趕忙出來給寶玉更換。
另取一頂網巾紮好了,添上假髮再戴金冠,叫聲:「寶兄弟,如今可信了。現有旨諭下來,北靜王為媒,也是哄你不成?」
旁邊管家媳婦也笑道:「哥兒是要有了旨諭才還俗的。聽說跟哥兒的小廝為他主兒也把頭髮鉸了,倒是難得的,如今也該改裝了。」鳳姐忙問寶玉道:「我正不明白這個人是誰?」寶玉便把焙茗出家,路上遇見收留的緣故略敘了幾句。鳳姐道:「原來就是焙茗,怪道他去了多時,連音信都沒有了。」說著,聽見外面嚷說:「旨諭到了,快請榮府哥兒接旨。」
寶玉已經冠帶,趨步至大廳上,甄府家人早將香案排好。
寶玉行三跪九叩禮,聽內監宣讀詔書,寶玉三呼謝恩畢,然後與內侍相見,就是常到榮府走動的夏秉忠太監,素與寶玉熟識。
略敘浮文,夏太監極口稱誦主子隆恩,無非垂念椒房之戚的意思。夏太監起身告辭,說:「要到令姑丈林老爺府上去走一趟,主子還有恩典。」寶玉送至門外,候夏太監上馬而回。
寶玉因欽限緊急,不能同鳳姐行走,定於次日先後起程。
甄府忙亂備席餞行,鳳姐因寶玉在此攪擾多時,命周瑞家的端整銀兩,內外僕婦、丫頭、小廝及廚房人等,斟酌輕重,各有賞賜。當夜吩咐周瑞仍留在南邊辦他的事,不必同回家裡。寶玉憶及柳湘蓮臨別之言,取出鴛鴦劍交與包勇,命他自到揚州,等候護送新親,並珍重鴛鴦劍的話。包勇唯唯聽命,又將脫換下來的僧衣、僧履交付焙茗收藏,不可撩棄。此是寶玉切己之事,非鳳姐所得而知,一一自己經心,其餘任憑鳳姐主裁。鳳姐因帶來的家人周瑞、包勇與寶玉分路行走,不夠使用,有甄老爺京裡差來的人就要回京,鳳姐便叫一個家人,同了甄家的人,與焙茗跟了寶玉同行。甄母先已送了寶玉兩套新制的便服。
次早起身,鳳姐引了寶玉同到甄母處叩謝,自己又與甄府眾姊妹辭別,叫寶玉先走,叮囑他路上小心,又笑道:「我可是瞎操心,如今你是不比先前,什麼大荒山、小荒山,一個人能跑來跑去的跑了,還怕什麼呢?」寶玉笑著自走了。鳳姐然後告辭,甄母將待下階相送,鳳姐阻止再三,甄母才道:「恕我年邁無禮,叫孫女兒們代送罷。」眾姊妹聯袂上前,送鳳姐至穿堂上轎。鳳姐出了甄府,自與寶玉分路進京不提。
且說夏太監來到揚州,地方官辦差一般忙碌。林府得知信息,早邀內親在家款陪欽差。因有賞賜黛玉物件,林老太太穿了二品命服,引領黛玉謝恩畢,黛玉迴避。夏太監又與林老太太道喜,道:「主子時常和咱們提起這裡如海公居官清正,一任鹽使,兩袖清風。念他生前沒有哥兒,上年頒了許多恩典下來。前兒北靜王面奏主子,為的是榮國府那位銜玉而生的哥兒,和這裡如海公的千金有一段未了姻緣,主子很惦記這件事,就命北靜王作媒,欽天監選的吉日,叫這裡趕緊把姐兒送進京去完婚。北靜王那裡,過幾天也就有人來。如今娘娘賞的內造妝蟒四端,珠冠一頂,玉帶一圍,還有赤金嵌寶鎮衣一盤,上面鐫的字樣,聽見北靜王奏的,榮國公曾孫寶玉這塊玉上幾個最吉慶的字,就叫照著樣兒鐫在鎖上,取個夫唱婦隨的意思。當今聖天子百靈呵護,造福錫嘏,也配得過哥兒這塊玉了。」說著,哈哈大笑。一面設宴,自有人陪侍夏太監。入席一坐即行起身,別無耽擱,逕自回京覆旨。
這裡林府遠近親族都來賀喜,冠蓋絡繹。林老太太命將欽賜之物送進黛玉房中。紫鵑先在那邊正廳屏風後,聽夏太監講的金鎖一節,便去告訴了黛玉。此時送進妝蟒等物,逐一請黛玉過目,然後與雪雁收拾櫥櫃出來安放。黛玉看到金鎖上面字樣,果與通靈寶玉相同,暗想當今體貼人情無微不至。雖九重寵錫,毫無補於恨海情天,但外觀顯赫,亦足為勢利人吐氣揚眉。若不遭蹭蹬,早早完就姻緣,焉得有此榮顯?正是俗語道的:不是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可見人謀究不足以勝天,自是滿心歡喜。
林老太太屈指吉期已近,趕緊置辦妝奩。因銀錢便易,人手眾多,揚州繁華之地,那一件不可咄嗟而辦!因是皇上賜婚,一切俱要分外體面,不惜花費銀兩。先命家人帶了幾萬銀子進京置買房產,為送親住歇公館。包勇自南京回揚州,先到林府稟明留此隨同送親的話,林府自然喚進裡邊。眾家人連日奔忙,所辦妝奩極其豐厚,余外奩田一千畝,幾張契紙,俱挑附近榮府南邊莊子一帶膏腴,又準備奩銀十萬裝鞘運送。諸事完備,專等北靜王處同榮府家人到來起程。
講到榮府已先見了旨諭,賈母、王夫人歡喜,也要趕辦迎親禮物。諸事匆忙,鳳姐又不在家,如何料理得開?平兒回了王夫人,要請東府珍大奶奶過來,同大奶奶幫辦,王夫人應允。
於是尤氏同李紈便常在王夫人處幫理。因銀錢不能寬裕,諸事掣肘。鴛鴦看出光景,知道鳳姐有些積蓄已運送老爺任上墊了虧空,璉二爺外邊饑荒又大,如今添出這件事怎樣張羅得開呢?白請珍大奶奶過來,便八隻手叫他也沒法兒。主意已定,便趁賈母歡喜的時候,說:「林姑娘到底有福氣,寶玉做和尚倒做出好來了。北靜王作媒,聽說娘娘還賞了林姑娘好些東西。今番寶玉做親,可不比先前娶寶姑娘,自然要像個局面才襯得起來呢。」賈母道:「頭裡娶寶丫頭,因為國孝、家孝兩層,諸事潦草,連鼓樂也不用,原不成一件事,到底不吉利。如今鳳丫頭偏偏走開,不知多早晚才回來,叫珍兒媳婦過來幫珠兒媳婦辦這件事,怕他們都是生手費力呢。」鴛鴦笑道:「倒不怕生手,橫豎有平兒在那裡,素日跟著他奶奶經由的事也不少,珠大奶奶本來細心,東府裡大奶奶也是見過陣仗的,就是巧媳婦做不出無米飯,是頭一件難事。」賈母道:「虧你提醒我這句話,先前叫璉兒寫過賞單,有人找得寶玉回來,賞他們一萬銀子。如今省了這一宗,且叫他們拿去使了,也算花的是歡喜錢,差不多夠了。」鴛鴦道:「老祖宗願意墊補在裡頭盡仔好。」
賈母道:「我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留的銀子總是他們的,先前錯了主意,鬧的顛顛倒倒。趁著這會兒我眼還沒閉,看他們完聚了。孫子媳婦就是我的外孫女兒,頭裡又在一堆兒,疼了他這幾年我很樂呢。你就去找出銀櫃上的鑰匙來,告訴太太,叫他們來搬了一萬銀子去。」當下鴛鴦便到王夫人處,告訴了賈母的話。王夫人等賈璉回來,叫平兒領了幾個老婆子,逕找鴛鴦搬運銀子,發到庫上。
榮府正在內外忙亂,門上報道:「寶二爺回來了。」原來寶玉起身後,兼程趕進京來。才到寧榮兩府街前,先是焙茗一馬衝前進府來。門上因從前錯認寶玉一事,上前仔細認明。見有焙茗在內,料不致再錯,都打千道喜,垂手讓寶玉過去。從二門口,一疊連聲傳話到賈母、王夫人處。李紈、尤氏都在賈母屋裡議論趕辦寶玉喜事的話,王夫人說起:「老太太真疼愛寶玉,連家裡帶來的老替己,昨兒都挪出來墊在裡頭了。」正說道,聽見外邊丫頭們哄傳寶玉回來。
一語未了,寶玉早已走進,先向賈母磕頭。賈母便把寶玉抱在懷裡,只是「好孩子,好寶貝」的亂叫,不知從那句話問起才好,便推寶玉去見王夫人,說:「寶玉這會兒才到,別說他什麼。」王夫人拉了寶玉的手,見他照常冠帶,竟似忘了他上年削髮一事,並不瞧他頭上,只是呆呆的看了一回,也沒一句話。尤氏開口笑道:「寶兄弟出去跑了一趟,虧你把失去的玉找了回來,如今重重喜事,咱們喝不了你的喜酒呢。」賈母道:「正是,珍大嫂子天天過來幫著你太太、大嫂子辦事,快先過去謝謝。」寶玉然後與尤氏、李紈見過了禮,賈母又叫寶玉道:「你鳳姊姊路上好喲?為什麼不同著回來?」寶玉說明分路行走的話,接著探春、惜春、邢岫煙進來,各各相見已畢,大家坐定。
邢岫煙說起「上年四妹妹詳解妙師父扶的乩,真是過後好詳,四妹妹獨有先見之明,可是要佩服他。寶兄弟才走的時候,比月之方墮,花之初謝,畢竟墮後可望東昇,謝了逢春又發。去年冬寒雪凍之時,不必尋訪,不是今年才交立春,就有甄寶玉來報信嗎?」探春道:「果然詳的不錯,不但這一回准,我想先前失玉,妙師父也扶過乩。二哥哥你這塊玉是什麼所在尋回來的?」寶玉道:「這個地場可是人跡不能到的,在大荒山青埂峰底下。」探春道:「何如?你們可記得有『青埂峰下倚孤松,入我門來一笑逢』這兩句嗎?」寶玉聽了,拍手笑道:「可不是,那青埂峰前還有一株大松樹呢。就是『入我門來』這一句,也寓真詮,不入他的門,焉能得我的玉?可見我此番和尚做的有功。」
說著,滿屋子裡一瞧,道:「為什麼寶姊姊不見?」王夫人聽問到寶釵,一陣心酸,止不住淚珠直滾,便向寶玉道:「你還要提寶姊姊,鳳姊姊沒有和你講嗎?」寶玉道:「鳳姊姊沒有和我講什麼呢。」王夫人歎了一聲道:「都是為了你,寶丫頭已經苦死了。」寶玉放聲一哭,登時暈去,急得王夫人、李紈等手足無措。賈母只是念佛,抱怨王夫人不該就告訴他這話。惜春在旁勸道:「老祖宗別著急,二哥哥是這樣的,停一會就醒過來喲。」尤氏、李紈不住的叫「寶兄弟」,王夫人亦自悔話講的太急,「我料他心上只有一個林姑娘,那知他聽了寶丫頭不在的話,一般也是那麼樣傷心!」便含著一包眼淚,連叫「寶玉」。不多時,寶玉醒轉,哭道:「寶姊姊,我害了你了。不是我害你,還是人家害了你。也別怪人家來害你,歸根兒你自己看不透,錯了一點主意,自己害了自己了。」便問:「設靈在於何處?」李紈等恐寶玉見了傷心,勸他且在賈母屋裡歇息,寶玉那裡肯聽?賈母知道拗他不過,只好由他過去一拜,以盡夫婦情分,也是禮上應該。惟囑咐尤氏、李紈們陪他過去,從旁勸慰。
一時麝月、秋紋都趕了過來,隨著李紈們同寶玉至寶釵設靈處所,上香禮拜。問明棺樞已停鐵檻寺,遺衣掛壁,穗帳淒涼,又哭了一場,被眾人勸祝只聽得賈璉在院內一路笑聲進來,叫道:「寶兄弟回來了嗎?」寶玉迎出相見,回進裡邊坐了。尤氏、李紈各自散出,仍到賈母處,回明:「寶兄弟同他璉二哥哥說話呢。」
這裡賈璉道:「寶兄弟在南京見過夏公公了?走的真快,倒趕上場期了。早上部裡已奉旨諭:『賈寶玉到了,不必去謝恩,先命禮部備卷送場,等揭曉後另旨召見。』場期近了,該靜養幾天。」寶玉告訴了和鳳姐分路行走的話,賈璉道:「剛才聽同來甄家的人說起,都知道的了。甄老爺那裡,寶兄弟該去走一趟。」寶玉道:「這兩天也顧不上,只好等場後再去罷。」
賈璉因事忙,不及久坐,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一時老婆子們搬進寶玉鋪蓋衣包,麝月、秋紋上前檢點,便問:「今晚在那裡住歇?」寶玉道:「你們安頓我在那裡就住,問我什麼呢?」麝月道:「頭裡這些事都是襲人經由慣的,怕我們幹不了,白問二爺一句。」寶玉道:「正是,襲人為什麼不見呢?」麝月道:「二爺問襲人嗎?」麝月說了這句話又縮住了口。寶玉道:「襲人怎麼樣?為什麼又不言語了?」秋紋道:「奶奶不在了,二爺已經知道。襲人的事瞞得到底嗎?」
寶玉吃驚道:「莫非襲人也死了?」秋紋道:「果然死了也罷。」寶玉道:「不死就是病著。」麝月道:「說起這件事,也不是出於襲人情願,二爺聽了別生氣。襲人去嫁了蔣琪官了。」
寶玉笑道:「一個人死了,沒法兒到棺材裡去拉他起來。他嫁了人有什麼要緊?要他回來也不難。」麝月、秋紋聽了寶玉的話,都好笑起來,也不說明襲人已經退回在家的話。
過了幾日,寶玉振刷精神入常
鳳姐在路上緊趕趨回家,先到王夫人屋裡,見玉釧、彩雲這幾個人都忙亂的辦寶玉娶親的零星事件。鳳姐便與王夫人見過,說明定聘一事。那塊通靈玉當面交給林妹妹的嬸娘,自然林妹妹過門的時候帶來」。一面在脖子上除下金鎖遞與王夫人道:「這是他家回來的東西,因為林妹妹心愛之物,拿來配寶兄弟這塊玉的。」王夫人瞧了一瞧道:「向來沒見林姑娘掛這個,倒像寶丫頭掛的也有那麼一盤。」王夫人才說出口,想起林姑娘此時回聘的東西要取個吉利,寶丫頭已不壽而亡,這會兒不該提起這話來,便默默無語。鳳姐錯會王夫人睹物傷心,不敢回明寶釵病凶時失脫金鎖一事,更不便將林姑娘家應兆得鎖一節敘述,只得含糊支飾過去。王夫人便把金鎖交玉釧收好,向鳳姐笑道:「寶玉這件事真拖累你了,等他們圓了房,好好給你陪禮酬勞呢。」鳳姐道:「罷喲!任憑他們惱我也好,不惱我也好,盡了的心就是了。不敢在太太跟前指山賣磨,這一趟要算走有功,這裡沒有人去和林妹妹說明,猛一下子有了什麼諭,憑你北靜王、南靜王作媒,林妹妹這性子,保不定倒要鬧出事來呢。」說著,又回了林嬸娘家怎樣款待,還到南京甄家的話,便站起身來道:「還沒見老太太。」當下便到賈母屋裡來,一進院門,見琥珀同小丫頭們在院子裡放風箏,鳳姐笑道:「你們好樂喲。」琥珀見了鳳姐,把風箏遞給小丫頭,跟著鳳姐進屋道:「二奶奶回來了。」
賈母正歪在炕上閉著眼,兩個小丫頭跪在炕沿上捶腿,聽見說鳳姐回來,便睜眼一看,道:「估量著這幾天裡頭你該回來。」鳳姐忙上前請安道:「在路上天天耳熱,知道老祖宗在家裡盼望說我呢。林妹妹給老祖宗請安。」賈母道:「林丫頭好,你瞧他果然不像先前這樣瘦弱了。」鳳姐道:「比老婆子回來講的樣兒越發長的富泰了。咱們同林妹妹家裡都托老祖宗的福,姑爹、姑媽的墳墓起造的怪體面,上年秋裡諭祭、諭葬,林妹妹回去這一趟可巧兒趕上。如今又得了恩典,夏公公也到林妹妹家去,不知賞些什麼東西?林妹妹家裡也很有勢派,他嬸娘做人寬厚,同咱們的太太差不多脾氣,待他侄女兒是再沒的說了。」鳳姐這番話滿想賈母聽的歡喜,那知賈母因聽到祭葬一事,思女心傷,未免掉下幾點淚來。鳳姐揣度賈母之意,又講了寶玉蒙召賜婚的興頭話,才轉悲為喜。鳳姐又說甄家的光景,道:「甄老太太同老祖宗一般康健,甄老爺復官後,門第照舊。」又把來去路上風景講了一會,賈母命去歇息,「瞧你姐兒去罷」。
鳳姐回到自己院裡,平兒早引著巧姐迎了出來請安。鳳姐問姐兒這幾時淘氣沒有,平兒道:「倒還好,夜裡總不要他奶媽,就跟著我歇呢。」鳳姐一面聽平兒說話,見家人媳婦、丫頭、老婆子都候著請安。鳳姐走進屋裡,見行李都已安放停當,自有平兒查明,不必再問,坐下便道:「寶玉如今做親,比先前娶寶姑娘的費用要加幾倍,我可再沒有什麼賠墊下去,不知二爺打什麼主意?」平兒道:「剛才太太沒有和奶奶說嗎?」
鳳姐道:「太太說什麼?我在太太屋裡也坐的不久,就去見了老太太來的。」平兒道:「老太太挪出一萬銀子,已經發在庫上,估量辦這件事添補有限的了。」鳳姐道:「有了一萬銀子也差不多了,怕又是二爺去搗鬼出來的。」平兒道:「二爺倒沒開口,前兒聽鴛鴦的口氣,像是他瞧出咱們手頭光景,不知在老太太跟前說了些什麼話,老太太高興,就叫搬出這宗銀子來的。東府裡珍大奶奶也天天過來幫著大奶奶辦事呢。今兒珍大爺不知請什麼客,珍大奶奶沒過來。大奶奶才回園子裡去了。」
鳳姐道:「我先過東府裡去走一趟,回來看看大奶奶、姑娘們,算了結這篇帳了。」一面平兒送過茶來,鳳姐喝了,隨便用些點心。小紅已打了水來,鳳姐洗了臉,對鏡理妝。一會出去坐上車,跟著老婆子、丫頭們先往東府裡見了尤氏,仍舊請他過來辦事。坐不多時,便出來到邢夫人處請過安,約略回了些南邊的話。邢夫人因鳳姐路上受乏,命他且去歇息。鳳姐告辭回來,又到園子裡往李紈眾姊妹處走了走,然後到自己屋裡。
平兒道:「太太等著奶奶有話商量呢。」鳳姐便往王夫人處,不知有何商量,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清虛觀仙詞留粉壁 幻影鑒亡配照黃昏
話說鳳姐回到屋裡,聽說王夫人有事與他商量,連忙趕去。
王夫人叫他坐了,道:「你也太性急了,路上累了這兩個月,才回家來,也等歇息幾天,何必急巴巴趕去走這一趟,就是你婆婆那裡,也沒有不體恤你的。我不知道你到東府裡去了,剛才打發人去叫你,也沒有別的事。寶玉做親的日子近了,這會子要再給他收拾屋子,又費一番起倒,我想寶丫頭百日已過,靈座設在那邊,本該多擺幾天,如今只好從權,說不得委曲他一點子,把靈幃撤了,騰出屋子來,咱們一頭一緒辦寶玉的喜事,也省得擺著看了盡仔傷心。就是姨媽那邊須得去告訴一聲,不知姨媽的意思怎麼樣?」鳳姐答道:「太太想的到,一時再去收拾屋子也費事,寶兄弟完姻,自然要成個體統。那屋裡現擺著寶妹妹的靈座也不吉利,我明兒橫豎要到姨媽那裡去走一趟,順便和他的家人說一聲,估量姨媽也不說什麼話的。這件事太太不用放在心上頭。一件咱們這會子手頭狹窄,難得有老太太這宗銀子添補在裡頭,便放心的長手躺腳辦事,省打多少饑荒。太太可知道老太太是想不到這上頭,聽說是鴛鴦不知對老太太講了什麼,才挪過來的。」王夫人道:「前兒鴛鴦過來說老太太吩咐的話,在我跟前並沒一點居功討好的口氣。鴛鴦這個孩子真叫人看重他。如今咱們定了,你明兒就去見見姨媽,我還要在清虛觀請張道士拜幾天懺。寶玉要下場,叫蘭兒去支應也使得。」鳳姐聽了,便打發人去通知。
張道士請了二十員全真,啟建清醮七日,趕忙打掃庭院,蓋搭天棚,房廚內煤、米、油鹽及供菜等物多多買足,又預備一應碗盞傢伙,忙亂開箱取出法衣、法器、掛幡、神像,又開明壇前需用供物,並檀降、油燭、黃表、金銀錠件帳單送交榮府備辦,又用四張奏本黃寫了超升仙界斗大四個字,在觀門首懸掛。到了起懺之日,賈蘭便穿了素服到觀中在壇前支應。這裡自派了家人小廝伺候寶玉入常等到三場完畢,正值醮事圓滿。王夫人因寶玉連日辛苦,命他且自歇息。寶玉那裡肯聽,便帶了焙茗、鋤藥等來到清虛觀,張道士早迎至門外,躬身施禮。寶玉連忙下馬,一直行至大殿,聽得金鐃法鼓響振雲霄,又見燭焰香煙氤氳滿殿。寶玉在壇前上香行禮畢,賈蘭上前見過寶玉,回了幾句話。
張道士便讓寶玉至靜室,先請了賈母、王夫人安,一面送茶。寶玉還是那年跟了賈母到來完願,因張道士送了他許多金銀玩物,在賈母跟前給他提親,所以惱了張道士,常久不到觀中來的了。如今已把前事撩開,又因張道士是榮國公的替身,不便輕慢他。當下敘談幾句,偶然抬頭,見那旁粉壁上寫有數行字跡,心想不知那一個不懂事的人,手閒了沒的恁干,把這牆上塗壞了。不知寫的什麼在上頭,定是粗鄙不堪的句語。便站起身來慢慢的踱到牆邊,見那字兒便寫得逸致橫生,大有仙骨。從頭念道:鐵笛吹還裂,金磚煉欲柔。脫韁意馬倩誰收?調和了甜酸苦辣,撒勻了離合悲歡,霎時間掣電驚漚。無緣的悔不當初,有情的但看日後。謾說道,月從西墜水東流;認準了根由,大踏步闖開世界三千,伸出拿雲手。一腔熱血在心頭,化作人間海市與蜃樓。
底下落款是渺渺真人戲筆。寶玉怔了一會,便問:「張道士,壁上是誰寫的?」張道士笑道:「我真老的不中用了,竟把這件事忘記告訴二爺。那壁上字句是一個遠方道友寫的,還有件東西留在這裡,叫給二爺。」寶玉道:「莫非也是那些金銀玩物嗎?」張道士搖手道:「不是,不是,那件東西很有些奇怪,叫什麼『太虛幻影鑒』。亡過親人,幽明間隔,心上思念不能相見,對他一照,便照出這個人來。」寶玉聽了,趕忙要鏡子來瞧。張道士道:「但是還有些荒誕的話,二爺信不信總別見怪。」寶玉等不到話講完,忙著要鏡子。
張道士走進裡間屋子裡去取了出來,用大紅緞盤金錦袱包著。寶玉接過手,去了錦袱,露出一團精瑩四射的寶貝來,彷彿妝鏡大小,捧起迎面一照,一無所見,睜眼仔細再看,仍是空空無物,恍如一輪明月掛在眼前。寶玉道「為什麼照不見一點東西?」張道士道:「就奇在這上頭,二爺想眼前有什麼形,鏡子裡就有什麼影,也是容光必照的」一面說,一面轉過身來向著鏡子裡道:「瞧雪亮的鏡面不屋子裡擺的許多物件一些兒照不出來,連咱們的人影也見在裡頭。二爺你瞧古怪不古怪。」
寶玉道:「張爺爺,你才說心上想著那一個人,就照的出來,這又怎麼講呢?」張道士答道:「那是不要在白日裡照的。道友說與二爺有緣,將此物一入塵凡。還有許多話,我的徒孫倒記的周全。」
說著,便叫小道士進來,與寶玉請過安,垂手站著。寶玉瞧他,就是那一年拿著燭剪撞在鳳姐懷裡挨打的這個小道士,已長成了。寶玉叫他坐下,細講鏡子的來歷。小道士答道:「那道長說有兩面鏡子,一名『風月寶鑒』,一名『太虛幻影鑒』,在什麼太虛元境通靈殿上鑄的。這面幻影鑒,照陰不照陽,照死不照生。心裡記念亡過親人,到夜靜時候焚香祝告,鏡子裡便照出這個影來。」寶玉正在思念寶釵,今得了這件寶貝,轉悲為喜。想漢武帝想念李夫人,仙人授伊蘅蕪香,惟夢中能得一會。這鏡子更勝蘅蕪香了,便包好交給焙茗收好,囑咐「不許開看」。
小道士陪笑道:「那道長還要化二爺三十六萬銀子。」寶玉一時計算銀數尚未答言,小道士道:「這句話家師祖也曾攔過,說二爺府上近年來不比先前,這數目太多了,恐不便啟齒。那道長說只要二爺應許,不必就要支用。府上園子裡頭遍地皆金,多於點石。施捨這宗銀子來,叫在東首空基子上建蓋一座太虛宮殿,兩廊要列許多配廡,裝塑各司儀像,感化世界上這一種癡男怨女的。還要博施濟眾,起四大捨局:一施藥、二施棺、三施粥、四施衣。施藥局,延請名醫,多贖藥料,合制各種丸散膏丹。那些窮苦人害了病沒錢請大夫看治的,都到這局子裡頭就醫領藥。又施棺局,凡有窮人死了沒錢棺殮的,無論異鄉本地,一概賞他棺木一口。至於捨衣施粥,都是憐恤窮人凍餓的意思。就這幾件事,二爺積了萬代陰功。」寶玉聽了笑道:「咱家園子裡有銀子,照這樣辦起來就是了。據我想還得添設一個局子,凡有兩家連了姻,因貧不能婚娶,也叫他們到局子裡來領費,別叫有怨女曠夫可不好嗎?」小道士笑道:「敢仔那麼著,二爺的功德越發大了。」寶玉坐了一會,見院內松陰過午,又到壇內行了禮,忙著叫鋤藥拉馬。小道士又道:「道長說過,這面鏡子三日內就要來取的。」一面張道士趕忙出來送了寶玉,賈蘭仍留觀中照應。
寶玉先自回了家,見過賈母、王夫人,便回自己屋裡,嚷著拿衣服來換。一時麝月、秋紋們都走開了,只有鶯兒一個人睡在裡間炕上淌淚。聽見寶玉回來叫喚沒人答應,只得勉強起來,懶懶的站著。寶玉瞧他眼圈兒通紅,便問:「他們那裡去了?你一個人在屋裡為什麼傷心?」鶯兒也沒答話。寶玉還要搭訕著,只聽麝月、秋紋兩個人一路說笑,掀起簾子進來,見了寶玉道:「我們拿了衣服趕到太太屋裡,想不到二爺倒先回來了。」寶玉道:「我是順便先到太太那裡,就從老太太東院子穿堂背後繞了過來。你們可瞧見焙茗送進來的一個小包,別去亂動。」麝月向書架上指著道:「那不是嗎?到底什麼玩意兒在裡頭?包得圓圓的,沉又沉,倒像一面鏡子。」寶玉道:「算你猜得準,可不是你們用的東西。」說著,看看天色尚早,又往鳳姐處一轉,鳳姐問了清虛觀好些話。
賈母那邊打發人來叫寶玉,寶玉去陪賈母吃了飯。回來呆呆的等到黃昏後,便叫小丫頭們抬一張香幾當空擺著,命秋紋挪過大銅供爐,自去取了藏香,一手提過包袱打開,把鏡子安放几上。炷香默默禱告已畢,向外作了一揖,捧起鏡來一瞧,果然現出影來,宛如寶釵立在面前,春山斂恨,秋水含顰,似欲向寶玉告語的光景。寶玉止不住一陣心酸,便覺眼前昏黑,只得把鏡子放下,退回幾步,坐在椅上垂頭落淚。麝月、秋紋先見寶玉這番舉動,不解何故,忽見他對鏡生悲,都猜是這件東西作怪,不約而同趕過來取鏡照看,不見一些影兒,把鏡子一摔,都來拉著寶玉問道:「二爺就瞧見了什麼?變成這個樣兒。」寶玉道:「瞧見了寶姑娘了,你們可要瞧瞧?」麝月、秋紋只道是寶玉的玩話,都笑應道:「我們想見見奶奶呢。」
寶玉站起身來道:「你們都來。」便又拿起鏡子,心頭暗禱。
三個人並排站立,瞧見鏡子裡有個寶釵,像立在他們背後一般。
嚇得麝月、秋紋寒毛直豎,回過頭來又不見一些形跡,虧有寶玉壯了膽,一同照看。寶玉見寶釵嬌態如生,丰姿若舊,比先前照的時候又換了一個樣兒,麝月想起鶯兒時常記念他姑娘,便走到他門口叫道:「鶯兒快來看呢!」那鶯兒就在東廂房睡歇,並沒睡著,聽他叫了幾聲,故意不應,麝月又著緊問道:「你到底聽見沒有?多少應一聲兒。」鶯兒在屋子裡賭氣答道:「憑什麼我都不愛瞧。」麝月道:「人家好意叫你,倒像踏了你尾巴似的。」寶玉擺手道:「別叫他瞧罷。」說著,只是對鏡沉思,恨不得把寶釵拉下鏡來,伸手向前,忽然不見。一時想起了一個人,便又禱告再照。誰知左照右照瞧不見一些影兒,心頭焦急,暗暗想道:「莫非他不是這一路上的人,還是與我無緣,算不得親人,所以不能見他。」照了一會,呆呆的坐著淌淚。麝月道:「這面鏡子又是禍根,擱不住天天這樣鬧起來,明兒須得去回太太一聲。」寶玉道:「我原不該叫你們瞧的,告訴太太不要緊,鬧得姨太太知道了也要這面鏡子照起來,叫他老人家傷心。放在屋子裡天天照他,橫豎照不下寶姑娘來。你們不用費心去回太太,我明兒拿去還了就是。」麝月等聽了便沒言語,聽得鶯兒在那屋子裡咳嗽一聲。寶玉道:「你們聽鶯兒還沒睡著,這丫頭怪可憐。」麝月道:「別提他罷,一個紫鵑去跟林姑娘,到林姑娘病凶的時候,沒好沒氣的背地裡天天哭得淚人一般,林姑娘回家去了,紫鵑縮在園子裡頭面也不見。講到鶯兒,還沒有細細的告訴二爺呢。自從他姑娘死了,活脫又是一個紫鵑。二爺沒回來的時候還好一點,如今二爺回來了,他越發變的個不成樣兒了。」寶玉點頭歎道:「林姑娘一個紫鵑,寶姑娘一個鶯兒,都算難得了。」麝月道:「二爺既道鶯兒好,底下剛叫他來伺候。」秋紋笑道:「別說叫他伺候二爺,只怕掉個轉兒,叫二爺去伺候他,還得一天碰十幾次釘子呢。」寶玉道:「誰要叫他伺候!」說畢起來,把鏡子包了放好,一面取過表來一瞧,道:「時候不早了,再別說話罷。」
麝月、秋紋兩個人過來服事寶玉睡歇。
明日起來,先到賈母、王夫人處請了安。想起上一夜麝月的話,自己病後,果然也沒與紫鵑見面,後來他們哄我,說紫鵑送林妹妹靈柩回南去了,聽焙茗說起紫鵑沒有同他姑娘回家,還在園子裡住著。我要問問他,林妹妹到底怎樣回家去的,先前聽我娶了寶姑娘,他可說些什麼?人家哄我娶的是林姑娘,他可知道不知道?一頭思想,進園徑往瀟湘館來。各處屋子裡找了一會,不像紫鵑在裡頭住的,才想起黛玉回了家,紫鵑一個人自然不在這裡住了。此時寶玉心中雖明知花殘又放,月缺重圓,不久就要團聚。這所瀟湘館比先前到此祭奠,這一次情景自然各別,然室邇人遐,懸懸盼望。想到那幾年,一進屋門來,見了黛玉就有多少情談款敘,說不盡的綢繆。何不早早完我心願,又岔出寶姊姊這一番枝節,累我跑到大荒山,平白地落下許多抱怨?又呆怔的看了這屋子一回,轉身走出院子裡。
聽得廂屋裡有人說話,寶玉煞住了腳,聽是老婆子的聲音,便走進屋去。兩個老婆子見是寶玉,在炕上連忙站了起來。寶玉便問:「紫鵑姑娘如今在那裡住呢?」那老婆子答道:「紫鵑姑娘是上年林姑娘起身回家這一天就搬出去住的了。」那一個老婆子瞪了他一眼道:「你不要發糊塗,在寶二爺跟前混說話。紫鵑姑娘是送林姑娘靈柩回南去了。」這一個又道:「我不發糊塗,你才是在這裡做夢呢。如今皇上作媒給寶二爺娶林姑娘,天天大鑼大鼓在這裡嚷,寶二爺肚子裡怕不明白?你還記著上頭吩咐的陳年爛古話哄二爺嗎?」那一個聽了笑道:「我因是遵上頭的吩咐,怪怕你錯說了話我們擔不是,一時忘了二爺如今人家瞞他這些事情都已知道的了。」
寶玉聽他們抬了一會槓,到底沒說到紫鵑住在那裡的話,便賭氣不再問他們,回頭走了出來。在瀟湘館門首站立多時,才往稻香村各處去一走。因李紈、探春都在王夫人處,惜春到妙玉庵裡去了,只有邢岫煙在屋裡,寶玉便會坐問起紫鵑。邢岫煙只得約略告訴了幾句,不便細說,寶玉才知道鳳姐帶了紫鵑到南邊,現留在林妹妹家裡,自然要跟著同來的了。便起身徑出了園子,到鳳姐處,見尤氏幫著料理瑣碎事務,寶玉上前與尤氏見過,說:「我回家因老太太叫靜養著不許出門,昨兒場事畢了,又到清虛觀裡去了一天,還沒過大嫂子那邊去呢。」
尤氏道:「我時常過來見面的,你珍大哥那裡我也替你說聲,再消停幾天過去罷。」鳳姐接口叫了一聲「寶兄弟!你看珍大嫂子撩了他家裡的事過這裡來,忙得什麼樣的,還不先給他謝謝。」尤氏道:「我也不希罕寶兄弟謝,我等林妹妹來了和他算帳就是了。」一時說笑著,寶玉便問鳳姐道:「聽說姊姊帶了紫鵑去,沒見他回來,可是留在林妹妹家裡了嗎?」鳳姐道:「不留在林妹妹家,難道把紫鵑拐騙到別處去不成?」
當下寶玉在鳳姐處坐了一會出來,便叫焙茗。因這一天不是焙茗該班,壽兒上來回道:「焙茗正和雙瑞在那裡拌嘴,這件事是焙茗的不是,二爺還得把他申飭幾句。」寶玉道:「他們鬧什麼?」壽兒道:「說了又嫌奴才搬嘴,偏袒了那一個。二爺叫他們自己來講罷。」寶玉道:「那麼你把雙瑞也叫了來。」
壽兒去不多時,同著焙茗、雙瑞都上來了。寶玉問道:「你們為什麼吵嘴?」焙茗沒有開口,雙瑞先回道:「上年二爺畢了三場,奴才去測一字,拈了個『仙』字。那測字先生說是中的,今兒奴才??焙茗說他測的字不准。那測字的問明緣由道:「聽爺們的話,據在下的字,明明一個舉人要入山修行去的,還說不准嗎?』焙茗惱著測字的,先沒有講明,累他出去受了一趟苦,不許測字的在那裡擺攤常奴才說,『你去問二爺的功名,他只就功名上講,後來的事,他又不是神仙,那裡知道!』把焙茗拉了回去,焙茗還不依奴才呢。」寶玉聽了道:「這原是焙茗多事。」隨把焙茗吆喝了兩句,叫壽兒、雙瑞自去罷。
焙茗自知理虧,站著不敢言語一聲兒。誰料寶玉又有話吩咐焙茗道:「蔣琪官如今可還在紫檀堡住?打發個人去喚他來。」
焙茗聽說到蔣琪官身上,知已把自己這件事撩開的了,因答道:「二爺記不得為了他挨過老爺一頓板子?這會兒老爺雖然管不到,底下老爺回來,有小耳朵吹風,查究出來,別說二爺要淘氣,奴才可再挨不起了。」寶玉道:「老爺回來也查察不到這些上頭,就是知道了也不用你著急,有我呢。」焙茗知道拗不過主人的脾氣,口內便應了一聲「是」,又回道:「琪官家裡離的不遠,奴才馬上打發人去叫他,但他常在王府裡伺候,在家裡住的日子少,二爺也是知道的。倘然不在家,別的地方可不能去找他,二爺別性急才好」寶玉聽了點頭無話,焙茗就一溜煙走了,不知蔣琪官來也不來,寶玉與他講些什麼話,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尋花公子屬意還珠 掃墓佳人傷心淚草
話說寶玉叫焙茗去傳蔣琪官,焙茗答應了出去,心上計較,怕寶玉又要親近這班人,上頭查出來自己干連在內。想上年二爺走失了,我不過一時沒留心,不算什麼過犯,立逼著在我身上還出一個二爺來,帶累吃了這場苦。如今還敢掮了二爺的木梢亂動一動嗎?一時拿定主意,儘管自去玩他的。停了一會,捏個謊回報寶玉,只說去的人回來了,琪官不在家。現留著話,叫他一回家就來見二爺。寶玉沒法兒,只得由他。百忙裡到甄老爺宅子裡,並薛姨媽家、東府裡各處去走了一趟。回來又盤算到南邊去的人,這幾天也該起身回來了。心頭礪碌不定,倒覺日子容易過去,把題名奪錦的心腸反丟開了。
轉瞬到了放榜之日,寶玉又高中第七名進士。賈母、王夫人都喜笑顏開,親朋道喜請酒。寶玉瓊林赴宴,拜座師、會同年種種忙亂自不必說。
這一天,寶玉才出門回來,在賈母處看賈母和姊妹們耍牌,覺背後有人扯了他一把,回過頭來見秋紋站著與他扭了一嘴,寶玉會意,便趁著眾人不留心,扯了秋紋走到外面。秋紋道:「焙茗叫老婆子來請二爺出去,說有人要見二爺,不用換衣服。」
寶玉連忙趕到垂花門首,見焙茗還站著,寶玉問:「是誰?」
原來前日寶玉吩咐焙茗去叫蔣琪官,焙茗並沒去叫,只是支吾的話。寶玉因連日事忙,也不催問。今蔣琪官自來與寶玉道喜,門上告訴焙茗,只得來回寶玉道:「蔣琪官來了,現在門房裡。」寶玉聽了喜出望外,即叫招他進來,自己跟了焙茗出去在花廳裡站著等他。焙茗便到門房裡引了琪官到夢坡齋書廳內。
這書廳就是從前賈政痛打寶玉之處,焙茗有意引到此間,欲寶玉觸目驚心,疏遠蔣琪官之意。焙茗安頓了琪官,來請寶玉。蔣琪官恐怕寶玉見罪,未免膽寒,見了寶玉便跪下道:「一來與二爺叩喜,二來負荊。」寶玉忙把琪官拉起,蔣琪官見寶玉相待光景依然舊時情分,毫無見怪之意,便隨寶玉走進套間裡。命琪官一同坐下,蔣琪官未曾開口,寶玉先笑道:「這件事你別放在心上,如今和你商量一句話,就為你娶這一個是老太太賞我的人,你可送還了我,底下在我身上給你圓全一頭好親事如何?」蔣琪官聽了發怔道:「二爺還不知後來的事麼?」寶玉著急問道:「後來便怎麼樣?」蔣琪官就把這一天娶親到門拜堂後,適值王府來傳,伺候了三天才得回家,看見茜香羅汗巾,問明來由,就把新人送回娘家的話告訴一遍,又致了許多不安。寶玉才明白這件事,心裡倒感激琪官,便道:「難得你這樣義氣,不枉先前相好一常我總知道的,就只太委曲耽誤你了。」蔣琪官笑道:「二爺說到這句話,委曲不止這一遭兒呢?」寶玉問道:「還有什麼委曲呢?」蔣琪官道:「我頭裡定過一家親事,女兒已經允許的了。到定聘的一天,不知為什麼忽然翻悔,把禮物原盤送回,所以又定花家這頭親事。娶過門來,也落了空。後來聽見說起,先前定的這位姑娘,也是府裡出去的。」寶玉道:「這件事我越發摸不著了。既有這些緣故,等我查問確實,包管叫先定那一個人配給你,也算還了我一件心事。」蔣琪官聽了點頭答應,又打千,謝了寶玉,說些別後的事情就告辭走了。
寶玉聽了剛才的話,要向麝月細問,連忙回到自己屋裡。
聽見麝月正在那裡和秋紋吵嘴,兩個人都漲紅了臉站著。寶玉向問情由,麝月便道:「剛才平姑娘那裡打發小紅來問,說二奶奶屋裡的自鳴鐘壞了,問我們有要修的一搭兒拿去。不是我們這個勞什子也不准了,好多時沒有裝,放在書櫃子上頭。我開了扇子拿自鳴鐘,記起二爺拿回來那面鏡子,瞧一瞧袱子散開,鏡子不在裡頭,還是二爺藏過了呢?拿去還給人家了?」寶玉著急道:「正是你提起這件東西,這幾天我竟混忘了。拿去還人家,不包袱子去的嗎?」麝月、秋紋兩個人聽了,彼此瞪著眼,便叫老婆子、小丫頭來查問,都說:「這屋子裡頭放的東西,不是姑娘們發放出來,我們那一個敢動呢?」秋紋想了一想道:「不是二爺那一晚照的時候鶯兒在他屋子裡還沒睡著,別他聽見鏡子裡照見寶姑娘的話,悄默聲兒拿了去?快問他一聲。」麝月道:「罷,罷!鶯兒也未必來拿,他近來火氣大,你不見他一動就給二爺臉子瞧?我不去碰他這個釘子。」
寶玉道:「白去問一聲兒怕什麼呢?」麝月便推秋紋去問,秋紋問了回來說:「鶯兒並沒有動。」寶玉心裡焦躁,急的跺腳道:「那是我自己不好,早早拿去還了張道士就是了。這件東西不是銀錢買得來的,如今叫我拿什麼還他呢?」正在吵嚷,探春、惜春兩個進來聽見,探春便問:「何事?」麝月料不能瞞,就把寶玉在清虛觀拿回鏡子一面放在櫃子裡頭不見了的話說明,只不講出照見寶姑娘的情由。探春道:「這又奇了,為什麼別的屋子裡沒聽見失東西,就是你們這裡,先前在園子裡頭二哥哥不見了玉,後來連寶姊姊的金鎖也沒了,如今又鬧出這些事來,我看總有個不要臉的混在裡頭,偷偷摸摸。須得回明太太,叫二奶奶來查究才好呢。」寶玉道:「這件東西又不好玩兒,就拿去變賣也沒人識他,不值幾個錢,那一個偷了去,簡截拿來還在原地方就是了,省去回太太,鬧什麼呢?」
惜春便道:「三姊姊說二哥屋裡常失東西,其實並沒有人來,偷去的肯遠遠的送到人跡不到的荒山裡去撩呢?如今這面鏡子既沒處找,也可不用再尋,那鏡子主兒未必來要的了。」探春聽了便知惜春話裡藏機,再沒言語。寶玉亦有所悟,就丟開手了,兄妹三人談敘一會走散。
麝月、秋紋總不放心,還是東找西查,那裡查得出來!不多時琥珀來叫寶玉過去。吃了飯回來,寶玉便問麝月道:「襲人嫁到蔣家,蔣琪官就把他退送回來,這件事你可知道嗎?」
麝月道:「我怎麼不知道,上年年底裡太太還打發人去叫過來,說是病著沒有進來。」寶玉道:「後來太太又去叫過沒有呢?」
麝月道:「接著過年,甄寶玉來了,就要料理璉二奶奶出門,家裡忙的什麼樣似的,太太那裡還提起他。」寶玉道:「你先為什麼不告訴我明白呢?」說著,便把麝月拉在自己坐的杌子上道:「咱們商量,要你在太太面前提一句叫襲人進來,或者竟不用告訴太太,我悄悄的打發人去叫他,你道好不好?」麝月歎道:「我和襲人不比別一個,前幾天還打發人出去看他,說他還病著,也不是什麼大病,不過心上鬱結,懨懨纏纏的沒好。他肯進來,也進來過幾趟了,何必定要去叫呢?如今他知道林姑娘也來快了,怕未必肯進來。」寶玉道:「說到林姑娘,也在園子裡混了這幾年,大家怪好的,為什麼他怕林姑娘呢?」
麝月微笑道:「我也不過這樣瞎猜,襲人是一個要強的人,也顧臉,只為錯走了一步,知道林姑娘嘴頭上是利害的,見了面保不定不說兩句取笑的話,他就當不起。二爺,你不知道,我們做女孩兒的,雖然是丫頭,比不得千金小姐的身份,也常聽見鼓兒詞上說的什麼另抱琵琶,又是什麼潑水難收,想起他的錯處,臉上下得來嗎?」寶玉道:「今兒我見過蔣琪官,聽他說襲人過去還沒同炕。蔣琪官知他是我的屋裡人,就送回花自芳家裡,不過到蔣家去白走了這一趟,也算不了什麼。」麝月聽了嗤的一笑,停了半晌道:「我告訴二爺,咱們府裡,我看見出去的人就記不清。若說配給小子,應該進來服役當差不用說了,就是娘家贖身出去許配人家的,他感念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們的恩典常進來請安走走的人,何嘗少呢!只為襲人與別一個不同,蒙太太的抬舉,又和你好,他既然走錯了路,索性嫁了蔣琪官倒也罷了。如今有人知道的呢,說是蔣琪官的好意,不知道的還要添些混帳話出來,說是鈍貨,害得他青不青藍不藍,算什麼呢?二爺走了,襲人的眼淚明裡暗裡不知淌了多少。如今二爺回來了,襲人在家裡,二爺倒替他想想,難道他不願意進來見見二爺嗎?二爺既是不怪他要他進來,別一時性急,總得盤算一個長局,等林姑娘來說明了再叫他進來才妥當。我知道襲人別處是不去的了,還怕他飛上天去?我先前沒有告訴你明白,就怕你急巴巴要他進來,倒把這件事弄壞了。」
寶玉聽了點點頭。秋紋在那邊屋子裡聽他們講得厭煩了,便走出來道:「你們也講的有時候了,請麝月姑娘歇歇罷。」麝月道:「我同二爺講話,礙著你的筋疼?」秋紋笑道:「這會兒襲人不肯進來,二爺當緊,何不就叫麝月權替著襲人呢?」
麝月便起身來要打秋紋的嘴,說:「我饒了你也算不得。」寶玉笑著來廝羅他們。秋紋又道:「你那一樣不如襲人?二爺權把你當了他好多著呢。」當下麝月、秋紋頑罷了,各自坐下,把鬢髮理了一理。秋紋笑道:「頭裡瞧二爺病好了這幾個月不理我們,竟像屋子裡這一班人統可以攆的了。那時候二爺出去做了和尚,咱們也像襲人都走了,二爺回來叫誰伺候呢?」麝月道:「扯臊,短了你二爺就沒人伺候了!」寶玉道:「你們統走了,我還一個個叫你們回來。」麝月、秋紋一面整理寶玉的衾枕,服事安歇。
次日起來,寶玉往賈母、王夫人處請了安,到鳳姐屋裡坐了一會出來,正遇見林之孝家的進去回話。寶玉便拉住了,叫聲「林嫂子,我問你一件事。上年咱們家裡出去的丫頭,到底是那一家許配了人後來又翻悔了,你去查問明白了告訴我。」
林之孝家的笑道:「咱這邊同東府裡一年出去的姑娘們少算些也有二三十個,沒頭沒腦的叫去問誰呢?二爺吩咐,只好留心慢慢去查訪,一時性急不來。」寶玉道:「你留心問去罷。」
說著自往園子裡找探春姊妹們玩笑去了。林之孝家的因要辦的正經事料理不開,知道寶玉的話沒有頭路,那裡放在心上。進去回了鳳姐的話,半晌出來,把這件事就撩開了。
鳳姐和尤氏鎮日料理寶玉完婚之事,又有報喜開賀這些夾在裡頭,真是忙上添忙。人逢喜事精神爽,因有賈母這一宗墊項,手頭寬裕,賈璉安心在外應酬,裡邊鳳姐打起精神辦事,趁空兒還要陪賈母抹一會牌,專等南邊送親到來。榮府之事,暫且按下。
講到黛玉家裡諸事齊備,黛玉靜坐閨中,惟與紫鵑閒話消遣。這年是閏三月,清明節氣較遲。想起父母早故,零丁孤單,做了一個女孩子不能承祧宗祀,幸上年回家趕上送葬大事,如今遠嫁到京,連墳墓上不得時常去看看,雖則舅舅家祖基亦在南邊,現有田房產業,但近依畿輔,世受國恩,若說回到原籍來有什麼好處?趙太后愛女遠嫁,持踵祝其勿返,我亦明大義,自然不敢動回南的念頭,今年清明節必得到墓前祭掃哭別一番。
主意已定,看看到了寒食,上一天半夜裡下起濛濛細雨,到天明晴了起來,推開窗子,見院子裡滿地綠苔帶潤,樹上未謝的桃花飽含宿雨分外精神,那天上顏色如洗過的一般。黛玉愛這好天氣,就趁這一日要去掃墓。早飯後俱已齊備,喚了四個家人同家人媳婦。黛玉坐了大轎,紫鵑、雪雁小轎隨後,擔夫扛了條盒離了林府。
出城行來,黛玉從玻璃窗內望見花綴路旁,柳盈門上,記起儲光羲的詩「杏酪漸香鄰舍粥」,又宋祁的「簫聲吹暖賣餳天」,正是映景及時。一路上,踏青的女子聯袂而行,隱隱綠楊樹裡露出鞦韆架子,鄉村婦女挽著彩繩戲耍,沿路風景娛目。
不多時,到墳前下轎,眾家人已將祭禮擺設齊整。黛玉輕移細步走到墓前,見已鋪好拜墊,止不住雙淚交流,跪將下去放聲大慟。拜畢猶嗚咽不已,紫鵑同家人媳婦都上前勸慰,半晌才止了哭。雪雁送過手帕子,把淚痕拭淨,然後將添種的松柏樹株,墓前後周圍看了一遍。見松土新添鋤除蔓草,另有墓前一叢約長一尺餘,草上生成的斑斑點點如血染一般。四下裡並無一點微風,那兒棵草對了黛玉似有性靈,不住的輕搖淺曳起來,黛玉便彎了腰細細認他,並不識此草,只是暗暗稱奇。
紫鵑、雪雁動手燒化紙錢,家人媳婦們收了祭禮,便請黛玉上轎到墳屋裡去坐坐歇息。黛玉搖頭道:「這幾步路,我慢慢走了過去也算踏個青,應應景兒。」當下眾人圍著黛玉往墳屋裡來,管塋的女人趕先過去開了東屋門,請黛玉進去,回身取茶。這裡一個家人媳婦笑道:「盤碗茶葉都現成,知道你們這裡水是清的,提一壺開水來就是了。」黛玉走進裡邊,見小小三間坐室倒也精雅,花牆外幾株垂柳間著紅桃,院內滿架朱籐,清香馥郁。家人媳婦又去推開了後窗道:「姑娘到這裡來看看遠景。」黛玉步至窗邊坐下,見遍地菜花新雨後照著日色閃閃爍爍的分外光明,遠遠望去,一帶平山堂景致,如在畫中,風帆搖曳,往來不絕。
黛玉正在憑欄凝眺,那管塋的女人已攜上水來,家人媳婦接過把帶來茗具泡上旗槍,又整備幾色點心送上。黛玉一面喝茶,便叫住那管塋女人問道:「老爺、太太墓前後的青草,當春容易發生,該隨時留心除淨。才看見墓前留這一叢是什麼意思?」那女人答道:「這是有個緣故,一個月前頭有個小和尚來在墓前哭了一場,我男人到府裡去稟過的。不料那小和尚哭的眼淚滴在草上,那草就顯出這樣顏色來,雨也淋不淨。姑娘看見草上不是像血點樣的嗎?我們鄉里人見的草也多,沒見過這一種草,定是哭的眼淚點成的。因想起那小和尚不是仙家變化來的,就是返老還童有德行的高僧。我家男人所以單留這一叢不敢鋤棄他。」黛玉聽了,怔怔的想道:「那小和尚非寶玉是誰?怎麼哭的這樣傷心?連草上都染成血點,也太苦了。」
呆了半晌,對那女人道:「你們這樣說,想起來的是仙人遺跡,當真鋤棄不得,我也希罕這種草,要分掘一半去,留他一半讓他長髮罷。」那女人答應,連忙要去掘草。黛玉便叫紫鵑向他們借了一件小小鐵器:「自去動手,帶著些泥土掘來,別損壞了根。」紫鵑會意,便同到塚前,約分了一半,連土掘起送與黛玉看了。」黛玉點點頭,命將根土包好帶回。
當下上轎,一徑回府,黛玉先到嬸母處講些鄉間野景,坐了一會才到自己屋裡。紫鵑就去找了一個羊脂白玉盆把草栽上,灌了些水。黛玉又端詳了一會,天色已晚。當夜無話,清晨起來,梳洗才畢,就去玩弄那盆草兒,又添了無數傷心。這裡雪雁屈指吉期已近,便對紫鵑道:「姑娘京裡帶出來的東西,回家來住了幾時,都又翻騰過的了,如今還得過一遍手,姊姊來幫幫我。」紫鵑笑道:「你不記得那時候我正病著,都是你拾掇的,我連手也沒沾一沾,眼也沒瞧一瞧,這會子倒像沒處插手似的。好妹妹,我勞你一個人經手了罷。」雪雁道:「你不肯來幫我也罷。」說著一面動手笑道:「就是這幾件子東西,先前替姑娘收拾厭煩得什麼樣似的,今兒動起手內像輕快了許多。」紫鵑忙喝道:「悄悄裡罷,別教姑娘聽見了。」黛玉聽他們講話,只是支頤默坐。
紫鵑忽然想起這幅小照,站起身來在自己箱子裡找出來,送還黛玉道:「畫兒帶回來了,還沒告訴姑娘。姑娘看看,也叫雪雁收拾在書畫箱裡。」黛玉道:「我也忘了。」說著接過,展開見上面題有詩句,細細咀味了一會,認得是惜春筆跡,還有落款,便問紫鵑道:「四姑娘題詩可是在甄家送信之前,還是在後?」紫鵑道:「就是這一天得信的,四姑娘題詩的時候甄寶玉還沒有到呢。姑娘們都在大奶奶屋裡,先是四姑娘高興,三姑娘說題得的,後來四姑娘寫上的。姑娘看四姑娘題的好不好?」黛玉點頭暗想,惜春已有先覺之明,差不多功程圓滿的時候了。雖然詞句裡有些獎借,早把我終身料定,萬不是寶玉這樣死活把人拖下紅塵。四姑娘與妙玉同我結定松、竹、梅歲寒三友了。黛玉想了一會,把小照遞與紫鵑道:「替我把這幅大士像也收下來,一搭兒放好在畫箱裡,我還去供呢。」黛玉這邊的話,且按下不表。
林府得信,北靜王因有朝政,不便遠行,命長史官帶同榮府總管押送禮儀。路程遠,除表禮外,一切水禮都到南邊備辦。差官將次抵揚,林府差了四名體面家人迎出百里之外,投帖請安,一同來到碼頭停泊,地方官親往拜謁。這裡早已邀請出仕過的二三品頂帶親戚迎接差官,大門外兩旁紮了吹鼓彩亭,裡邊東西院廳房二十餘處結綵懸燈陳設華麗,預備安頓差官及新親一眾人等,不用另備公館。
這裡榮府家人備齊水禮,將盤盒裝設定當,用朱紅描金回鸞翔鳳禮單開寫的:鳳冠一品,翠翹雙額補服四襲,宮帶全圍霞四披,朝裙四褶,金玉珠翠首飾一百六十件,緞綢紗綾二百四十匹,單夾棉皮四季衣服三百四十套,吉羊二十四腔,福酒二十四壇,枝、圓、松、榛各色細果六十四盤,還有聘金、禮金並種種禮儀,單上自然分款,寫得滿滿的,話休繁瑣。
王府差官坐了轎,升炮吹打,從碼頭上迎進林府。開筵款待,名班唱戲。這裡家人將禮目送進內廳,太太過了目,便送到黛玉處。紫鵑接過展開呈上,黛玉就在紫鵑手裡把眼略□了一□,紫鵑便折疊放在一旁。接著管家媳婦同老婆子們七手八腳的把首飾、綢緞、衣服等物連盤送進院裡來,交付紫鵑、雪雁照單檢收,說:「喜果六十四盤,太太已留在那裡,替另買了一千多斤,籠總打包停當下船,備著到那裡使用。」紫鵑和雪雁一一收拾明白,開了單子,裝好箱只,記明號數,陸續發下船去。包勇托林府家人回明,發了自己的行李,帶了鴛鴦劍先到船中照應。
這日女眷都已到齊,內外三班戲文,正廳上只請幾位大老鄉紳同揚州府、江都、甘泉兩縣陪宴王府長官,花廳內親友坐席看戲。女眷們也有戲酒,是一班小簧腔在內院伺候。還買了蘇州一班女清音,要陪送到榮府去的,先叫他們在堂樓下試演,奶奶、姑娘們愛清靜的,自去聽清音十番,也有席面。
這裡黛玉早已妝飾得天仙似的,等丫環、媳婦們來請,珠圍翠繞擁到那邊,與眾親戚序次見禮。黛玉的嬸母一一指點輩分長幼稱呼,內中也有見過的、沒見過的。因黛玉在榮府住了多年,未免生疏,便少浹洽,且現在妝新自與平日起居不同。
見禮後各自坐定,戲文開場,演的是《滿堂福》。晚上席散,黛玉自回房來,不能在彼酬應。
接連宴客三日。早已雇定大小沙飛、滿江橫、牡丹頭共三十餘號,一應妝奩、粗細什物、箱籠行李並需用器皿伙食各編字號,發運下船,分派家人管理,各有職司。到了啟行吉日,排開林府執事掌號,細樂數班,眾丫環、媳婦伺候黛玉拜別祠堂,又拜辭嬸母,坐上彩輿,紫鵑、雪雁坐轎隨後。滿城文武官員俱至碼頭候送,林府家人站立兩旁回帖阻步請安。看的人塞街填巷,挨擠不開。一時黛玉的嬸母同女眷們坐轎下船,帶了公子與黛玉同坐一舟。男女各分船隻,船上一色扯起奉旨完姻黃旗,送親的船上各扯自己官銜旗號。三聲炮響,起碇開船,各船頭上鑼聲響應震天,一號一號的都挨次開出去了。未知送親船隻行到何處才回,路上有無事故,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話鄉情愛叨翡翠簪 誅盜首飛斬鴛鴦劍
話說黛玉登舟,送親船隻離了碼頭,行到三十里之外還要遠送。林老太太吩咐家人坐了小船分赴各船上阻止,便挽了黛玉的手道:「我為家裡走不脫身,不能送你到京,底下不知幾時再得見面,盼望音信常通,稍慰遠念。」黛玉亦安慰了嬸母幾句話,各各垂淚。黛玉又把他兄弟摟住親熱了一會。林老太太道:「你兄弟年幼離不開我,等他大了幾歲去看姊姊。」說著,就要過船與女眷們一路同回。黛玉含淚送出艙外,被嬸母攔住,只得止步,看丫環們扶著太太,家人媳婦抱了公子一同過船,灑淚而別。黛玉回身進艙,留心那一盆淚草,安設妥當,鸚鵡架亦懸掛艙中。兩邊上起吊窗裝上玻璃扇,觀玩野景,岸柳垂絲,和風澹蕩,正是艷陽天氣,淑景怡神。
行了數日,已到清江浦起岸地方。因系奉旨完婚進京船隻,不怕各閘留難,是以徑走水路圖其安逸。王府差官急於覆命,便要捨舟登陸,趕緊進京。榮府家人分了幾個隨著差官前站先行。那時包勇在船聽見,也想起岸,因寶玉囑咐,不敢離開。
林府總管向來認識包勇,邀他搬到自己船上,一同照應渡過黃河。
行了幾天,到山東地界,路漸曠野。船上無事,眾家人媳婦問起紫鵑,知道姑娘的生日是二月十二已過去的了,那時正值事忙,家內無人提及。如今在船上閒暇無事,便派起公分來與黛玉補祝。紫鵑告訴了黛玉,由著他們各船上知會了,該用海菜、果品、酒面等物,伙食船上原來無物不備,因醵金慶壽,要盡各人的悃忱。喚買辦頭帶了幾個人坐著小划船飛風上岸,置備酒席上一切應用的東西,並請佛馬、香燭等件。不一時買辦齊全,趕上大船交代明白。兩府家人都遞手本上船叩喜,家人媳婦一齊過黛玉坐船。
船上供了西池王母、南極仙翁,點起紅蠟,船板上鋪了紅氈與姑娘磕頭,便叫那一班小清音過船,說這十二個女孩子,都是蘇州買來的姑娘,還沒有聽過他們的曲子,叫來熱鬧一天。
黛玉見這班女孩子在面前黑鴉鴉的站了一堆,年紀統不過十三四歲上下。一個唱小生的叫慶齡,唱小旦的叫遐齡,更覺靈動可愛。紫鵑笑指慶齡道:「姑娘瞧他,不像芳官嗎?可惜芳官出去了,不然到那裡叫他們拜姊妹才好呢。」當下擺開場面,先唱了《八仙慶壽》,就拿腳本送來點曲。黛玉點了《掃花》、《三醉》、《遊園》、《驚夢》,唱起來果然歌喉清脆,逸韻飛揚。這坐船寬大,添了許多人並不見挨擠。一面吹唱,幾號船隻隨幫照常行走。黛玉正在靜聽怡情,望見玻璃隔扇外波光雲影,一時耳目俱清,比上年回來時候別有一番光景。歡娛日短,又早是泊船時候,那女孩子還上來點曲,黛玉道:「難為你們唱了一天,回船去歇歇罷。慶齡、遐齡在這裡陪我吃飯。」
那管班女人自領孩子們過了船,陸續二十餘號船一排停下。
這裡河面寬闊,兩岸垂楊似繫住了一輪落日,反照迷離。
遠近望見村墟裡炊煙起來,一時隨風飄滅。黛玉想起香菱講的詩句,配這一會的晚景,真是詩中有畫。他說見了詩倒像又到了那個地方,我如今到了這個地方,觸景又想起他講的詩來了。
黛玉正在出神,媳婦們早已端上酒席,各人敬了酒,叫慶齡、遐齡多敬姑娘幾杯,又唱了兩支曲子。黛玉問他們:「住在蘇州那個地方?」慶齡道:「我家住在虎阜。」黛玉道:「虎阜我也到過呢。」慶齡問道:「姑娘為什麼到那裡去?」黛玉道:「那一年從京裡回到南邊送老爺的靈樞,到蘇州厝在虎阜山背後,還記得耽擱了兩天才走的。」慶齡瞪著眼看了黛玉一會,笑道:「這樣說,姑娘我還見過。老爺、太太的靈樞都厝在山後,就是我家看管的。到上年遷回揚州安葬,我媽媽還說起姑娘的。」黛玉聽了因是鄉親,又念他家裡照看了父母靈柩多年,恍惚那年也曾見過那女孩子,他年紀還小,如今離鄉背井出來,因憐生愛,便從頭上拔了一根翡翠簪子給了慶齡。
又叫紫鵑拿兩件金玉插戴分給他兩個,紫鵑也給了他們些東西。
這裡送酒,各船上都有席面,大家高興,猜枚行令,點起燈燭,照耀輝煌。標桿上扯起紅燈,只見岸上來了兩個人,提了一盞小小燈籠,投進一個四頁的大紅手本,上寫某路某營守汛兵丁某某等叩賀鴻禧。當下賞了他們喜錢,汛兵謝賞,便說:「前面一里多路就是卡房,我們自然在這裡支更守夜,還要爺們各船上留心一點才好。」眾人因二十多號船堂堂標著旗號,雖然地方僻野,還怕什麼?都喝得酩酊大醉,各自睡了。
這裡黛玉因慶齡們慇勤,多勸了幾杯酒,點景用了些飯,愛著月色步出艙來。見風已轉了,四野裡雲頭推起,遮得月色朦朧,覺身上微涼,便回進艙來叫春纖取過清水,自己灌溉那盆淚草。沉思默默,相對忘言。紫鵑站在旁邊道:「姑娘你瞧他發了寶光,果然比別的草不同,怪不得眼淚叫他淚珠,原是珍貴東西。可惜姑娘那塊手帕子撩在火盆裡燒了,留著他還要變花蝴蝶飛出來呢。」黛玉微笑,啐了一口,暗想:「寶玉是荀令、黃涉一流人物,不是情到海枯石爛不磨的地步,如何能感應草木?從小這幾年來,他也陪著我淌了無數眼淚,點點滴滴,都和那些落花片兒拌和了送在埋香塚上,當真不知發出怎樣的奇花來呢。」黛玉想了一會,紫鵑因春天夜短,便催黛玉安歇。再說這夜各船上酒醉熟睡,竟鬧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來。
因王熙鳳下江南的時候,張華錯認鳳姐作尤家二姐,跟了三天,鬧了一回,被榮府家人喝打開了。他心還不死,不敢明隨,只是暗跟,一直跟到揚州。打聽得璉二奶奶與林府說媒,姻事成了,就要送親進京,妝奩豐盛,頗有貲財。他本是一個無賴之徒,向在京中結識幾個朋友都是鼠竊狗偷,也有剪徑為生的。
今在揚州遇見,各道來由,便勾通了山東一夥巨盜,尾隨林府送親的船走了幾天,不敢動手。這一天見泊船的地方荒野,雖離前面營汛不遠,料這四五個汛兵濟得恁事,打聽船上的人都因慶壽開筵喝得大醉,那為首的兩臂有千斤之力,武藝高強,敢來覬覦這二十餘號官船的行李。
時交二鼓以後,便齊集數十人,坐了划船隼飛蕩槳而來,各持器械先撲那有重載的船上。首盜飛蹤上船,打開艙門。這船內正是包勇同林府總管在裡頭,也因多飲了幾杯酒,睡夢中聽得艙門響動,包勇驚醒。燈光中見強盜一擁而入,一時未備兵器,難以空拳架格。正在籌思無計,才坐起身,那為首的提起撲刀砍來。包勇閃避,自分性命難保,只聽颼的一聲,見後艙木板上飛下一道白光射到強盜面前,那強盜登時跌倒。包勇便奪取盜手撲刀,格殺眾盜,大聲嚷喊,驚起本船水手並各船上的人應聲拿賊,岸上巡邏的汛兵也拿著撓鉤立在船邊和聲吶喊,也有在遠處施放鳥槍嚇賊的。賊人見勢頭不好,各自逃散,受傷的幾個強盜都被捆縛。一面點燈照看這盜首,已經氣絕身死。包勇見林府總管還蒙著頭縮做一團,便笑著叫他起來。回視掛的鴛鴦劍,已出鞘一尺有餘,才曉得這道白光所由來,包勇重把鴛鴦劍入鞘。
當下林府管家一齊起來,議論報官,就把帶傷的幾個人交給汛兵,汛兵不敢接手。包勇楞著眼道:「你們平日一天三分三六分六支的皇上家錢糧吃了,派你們在這裡守汛,不說你們不能擒拿賊盜,連這幾個半死不活的人交給你們還要推三阻四。你沒有眼珠子?瞧著標桿上,我們是奉旨進京,剋期要到,那有閒工夫在這裡打劫盜官司?」那汛兵陪笑道:「大太爺不用生氣,不是這話。我們武營裡原有捕盜之責,拿住了要送有司官衙門裡審辦的。這死的死了,那幾個帶傷的小心經由著也不怕他跑到那裡去。大太爺你沒瞧見來頭,我們在岸上看得清,來的船不少,他們怕拿住的人到堂上供出夥伴來,打聽在城裡解的時候,截在路上劫奪了去,寡不敵眾,如何抵擋得住?我們這幾個窮兵,沒身家有性命,委實耽不住,求大太爺方便多派幾個人,我們跟著,把拿住的強盜往縣裡一送,等太爺來驗了屍,府上的事,只消問了幾句話,立刻標籤去拿逃犯,這案就完結了,也沒有多耽擱的工夫。」眾人聽他說話近理,等到天明,派了人帶同汛兵解送盜犯。一面吩咐眾水手先自開船,等他們隨後坐了小船趕上。那地方官見拿住盜賊是搶劫榮國府迎親船隻的,立刻坐堂訊供,把拿住的帶傷伙盜收禁,會同營汛到失事地方踏勘驗屍錄供,令榮府家人自回。後來又緝獲了十餘人,張華亦在其內,把上船行劫的幾個人,按強盜不分首從律,即行正法,其餘都問了外遣。此是後事,表過不提。
這裡黛玉到辰牌時分才睡醒起來,知道昨夜有上盜的事。
接著眾家人媳婦都過船請安壓驚,說起「昨夜三更天,聽見嚷喊,推開吊窗,望見姑娘坐的那一號船頭上明明有個穿白衣服的女人,手裡像拿著樹枝子。這些強盜上船去,一個個都打下水來。頭裡嚇昏了,只說姑娘船上那裡有這一個大膽的女人,穿的衣服顏色也不對,後來才明白,這定是一位菩薩來護佑姑娘的。到了京,還要替姑娘燒香去呢。」黛玉聽說,知道是白衣大士慈悲感應,由平日虔心禮拜所致,便道:「怎麼我夜裡一些兒不聽見什麼響動?」那媳婦道:「姑娘睡得夜深了,春天睏倦好睡。倒是沒聽見的好,省得耽驚嚇。」紫鵑道:「我們也到今兒起來才知道的。」眾人又陪黛玉講了一會話,仍過船去了。
黛玉因在舟中無事,時叫慶齡們過來唱曲消遣。一日慶齡唱了一套《琴心》,黛玉想劇本戲曲都被改壞,我從前看過的《西廂》,原因詞曲艷麗,真可為才子之書。讀《西廂》者,須略其事而咀味其詞。謂《西廂》為淫書,是不會讀《西廂》者。記得我行令說了一句,寶姊姊勸我說:「閨閣中不宜看此等閒書」,未免有買櫝還珠之見。不表黛玉心中思想,再講紫鵑不懂文義,但覺悠揚入耳可聽,高興起來,叫遐齡教曲。遐齡便與他拍了一套《規奴》,又拍一套《掃花》,紫鵑心靈,不到十來天便能上笛。黛玉在旁靜聽,也順口熟了,叫遐齡吹笛,自己按板也唱了一套。慶齡笑道:「聽姑娘同紫鵑姑娘比我們唱的好呢。」於是藉此消閒,不覺篷窗寂寞。
那船上受了這番虛驚,沿途分外小心,催趕水手人等趕緊行程。一路閘口,先有溜子下去,隨到隨放,不敢留難。一直到了張家灣起旱,黛玉坐轎,紫鵑等坐兩肩小轎隨身伺候,其餘人等同行李分別上了馱轎車輛。因一時雇不出許多車子,添了一百餘頭騾馱裝運。榮府早已得信,即忙派了家人媳婦遠遠出來迎接。轎子進了公館,見房屋已修葺得煥然一新,請黛玉在東院花廳套間內住下。兩府家人時常往來請安道喜。黛玉命紫鵑坐了車進榮國府來,先到賈母、王夫人處請了安,又往李紈、鳳姐、姑娘們處逐一走到。紫鵑不敢停留,各處拉拉扯扯,問了這件又問那件,此時紫鵑一個人倒像在海外出使封王回來似的。早飯後進去,直至傍晚才得脫身回來,便把與各人問答的話約略回了黛玉一遍。黛玉便問:「可見晴雯,襲人兩個?」
紫鵑笑道:「從上頭老太太起,一直到底下這些姊妹們,拉住我說話的,像我出去了幾年回來的光景,一天沒有住嘴。晴雯、襲人都沒見,我問晴雯,人家說他出去了沒有進來。」黛玉點點頭,又問:「還見什麼人沒有?」紫鵑答道:「聽說寶二爺出門拜同年去了,也沒見他。」黛玉臉泛微紅道:「誰又問他呢!」便回過頭去調弄鸚哥。這裡並無可記之事,書且按下。
講到賈母聽見黛玉到了,比從前黛玉幼時打發人去接的光景更加懸切,恨不得立時見面,又不便自己出去看他。想起湘雲這班小姊妹應該來了,便叫琥珀到鳳姐那裡去「問問史大姑娘這些人去請過了沒有?為什麼還不來?」琥珀便到鳳姐屋裡,只見那幾個管事的媳婦往來不絕回話,鳳姐與尤氏兩個人正在忙亂。一時林之孝家的來回:「臨昌伯府裡、景鄉侯府裡都來送禮。」先呈了禮單上去,因賈母嫌煩,預先吩咐各處送禮的,只看咱們先前送去怎樣收受璧還,照著行事,不必呈與賈母過目。就是王夫人也說過不用件件去請示,只叫同著珍大嫂子酌量辦理。當下鳳姐與尤氏作主,該收的收,該璧的就璧了。接著吳新登家的來回,榮禧堂、榮慶堂同各處該換的鋪墊、桌靠,並請客酒席上用的茶酒杯箸器皿,各色燈綵,都要領出去,交給各項管事的人接收登帳。鳳姐便叫平兒取出各處鑰匙,同吳新登家的引著眾人領齲這事沒有發放完畢,賴升家的早又等著回皇親、郡主、王妃、福晉、太君各位誥命的請酒,應該請那幾處,等裡頭定了,發出單子去,帳房裡好照著發帖。
鳳姐道:「這倒不用忙,那些客氣的女眷,總要等寶玉完姻之後再請。等查了老太太八十歲生日的請酒單,再看這會子送禮簿子上該要添補幾家子就是了。你說起請酒,倒有一件為難的事,還得與太太商量呢。」
說著,見琥珀站了好一會,便笑著問道:「我倒忘了,你有什麼話嗎?」琥珀道:「我瞧著二奶奶正忙呢,老太太叫問問,這些姑娘們都去請了沒有?」鳳姐道:「前兒老太太吩咐了就去請的,他們都說今兒來呢。」話未完,只聽得院子裡老婆子們回道:「大奶奶家兩位姑娘同史大姑娘、二姑娘都來了。」
一時進來見禮讓坐,鳳姐笑道:「你們倒像約會了來的。」
說著便指琥珀道:「你們瞧,不是老太太惦記,趕著叫他來問呢。我也不留你們喝茶了,快同他去見老太太罷,我這裡再打發人去請四姐、喜鸞呢。」琥珀道:「我這一趟算跑得有功,身還沒轉,姑娘們倒都來了。」
說著引了湘雲們一路說笑去見賈母。探春、惜春也在屋裡,大家相見坐定。賈母道:「林丫頭到了,大後兒就是寶玉完婚的好日子,你們該早些過來,大家熱鬧幾天。向來和林丫頭都在一搭兒玩慣的,林丫頭自然惦記你們,該出去瞧瞧他,照舊的玩玩笑笑,有什麼使不得?林丫頭一個人在那裡也怪冷靜呢。」
湘雲道:「昨兒聽說林姊姊到了,就是老祖宗不打發人去叫,我們也急的什麼樣似的要來的。這會兒就去瞧林姊姊。」說著,見屋子裡沒有岫煙,便叫翠縷:「去拉了邢大姑娘來,說姑娘們都在老太太屋裡等著,請邢大姑娘換了衣服同去瞧林姑娘呢。」
翠縷去不多時,同岫煙來了。先與賈母請了安,見過眾人,便問:「林妹妹幾時來的?在那裡住呢?」湘雲道:「我們外邊都知道了,你倒不像在裡頭住的人。」
說著,便辭了賈母,各帶自己的丫頭走出院外。鴛鴦叫小丫頭連忙去告訴了鳳姐,派幾個媳婦跟著。到垂花門上了車,逕往黛玉公館裡來,到儀門內下車。早有林府家人媳婦出來接應,引了湘雲、岫煙、李紋、李綺、迎春、探春、惜春一眾人走進黛玉住的院子裡。湘雲先開口笑道:「我們道喜來了。」
黛玉聽見,忙起身迎至翻軒下,讓進裡邊,都與黛玉賀喜問好,然後就坐送茶。各人先謝了黛玉上年送的土儀,又問問南邊的風景,路上平安,黛玉亦不提及船中遇盜一事。探春道:「林姊姊回南後,咱們家裡遭的事可不少,想來紫鵑講過,姊姊都知道的了。可喜的老太太安康,咱們姊妹又得相聚,老太太自然樂極的了。」黛玉微微一笑。這幾個人裡頭,第一個史湘雲與黛玉分外親熱,難得別後重逢,出於意外,可講幾句傾肝剖膽的話。只因眾人在座,且有寶玉出家、寶釵病故這兩節事夾在裡頭,措詞終有些關礙,難免黛玉多心,只好把浮文套語應酬幾句。至黛玉此番見了湘雲這班姊妹,自然親愛歡喜,亦不便流露出來,彼此轉覺得生疏了。浮談不耐久坐,倒是李紋想起上年餞別一事,提頭說道:「咱們如今又該與林姊姊做接風詩了。」湘雲道:「接風不如賀新婚的詩好。」眾人都湊趣道:「咱們和新婚詩開了場,底下重新整頓詩社起來。」黛玉聽了,只是微笑不語。大家又敘談一會起身,黛玉移步相送,眾人阻止。紫鵑、雪雁送至儀門,看上了車才回。
這裡湘雲一眾人回去,仍到賈母屋裡。鳳姐同寶玉都在裡頭,大家和寶玉道喜。賈母問:「你們怎麼就回來了?不和林丫頭多坐一會。」湘雲道:「林姊姊家去走了一趟,和我們倒像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了,也不請老祖宗的安,也不給二哥哥問好。」賈母聽了倒好笑起來。湘雲原是取笑寶玉的話,大家瞧著寶玉,聽湘雲說到黛玉身上竟不來搭問。鳳姐忍不住笑道:「寶兄弟,如今為什麼不趕著問林妹妹幾時過來呢?」寶玉道:「鳳姊姊,虧你還提先前的話來取笑人家,我如今可不瘋呢。」
鳳姐聽了寶玉的話,會過意來,心中一動,臉上泛紅,只得尋別的話岔了開去。
賈母道:「史丫頭,你們到園子裡去瞧各人愛住那一個屋子,回來都到這裡來吃飯。」寶玉聽了便跟姊妹們到園子裡來,一路說笑道:「紋妹妹、綺妹妹是要到大嫂子屋裡住的,二姊姊同史大妹妹住在那裡呢?」湘雲道:「怪道你像久不到園子裡來的了,我和二姊姊來了,那一會不去鬧邢大姊姊呢?如今還去鬧他。」岫煙笑道:「如今可說得的了,我們與林妹妹餞行聯句的事,只怕寶兄弟還沒有知道呢。」寶玉道:「不要說這些事怕我不知道,就是邢大姊姊、史大妹妹的面那時候也沒有見,做的餞行詩我那裡知道?如今可快拿出來給我瞧瞧。」
湘雲道:「我是要來看你的,別怪我……」探春忙攔住他道:「別提舊話了,如今咱們商量賀新婚詩。」湘雲道:「二哥哥高興,等我做了給你瞧,你也和他兩首。」寶玉笑道:「我不愛瞧,由你們去鬧罷。」說著,惜春自回蓼風軒,李紋姊姊自到稻香村去了。
寶玉同了湘、岫、迎、探來到紫菱洲,寶玉向滿屋子裡瞧了一瞧,道:「窗隔子上的紗也太舊了,門簾也沒換,我告訴鳳姊姊去,叫人來換過。」邢岫煙道:「統是好好的換他做什麼?」探春道:「史大妹妹同二姊姊不過暫住幾天,邢大姊姊也不講究這些。這幾時鳳姊姊忙的吃飯工夫也沒有,二哥哥倒不必去嚕嗦他。」寶玉看見桌子上磁瓶裡插著兩朵芍葯花,便道:「芍葯都開了?這就是咱們園子裡的嗎?」岫煙道:「是妙師父院子裡的。」寶玉走近桌旁端詳了一會道:「到底是出家人會培植花兒,你看開的這樣精神飽綻。姊姊還常到妙師父那裡去走嗎?」岫煙道:「他庵裡做『三界神仙會』,昨兒早上還同四妹妹在那裡擾他的素面呢。」寶玉又與眾人談了一會,忽然想著一件事,站起身來說:「再來看你們。」不知寶玉記起何事,要找誰說話,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金殿傳臚榮膺曠典 香閨制錦集賀新婚
話說寶玉在紫菱洲與眾姊妹敘談,想起一事,逕出門來要喚包勇。才吩咐二門上傳話出去,包勇正捧著鴛鴦劍進來。見了寶玉打千請安畢,便指著劍道:「這是二爺那裡得來的?怪不得這樣珍重,他可不是塵凡之物,奴才的性命還仗著這柄劍救下的。」當下就把路上遇盜,幸虧此劍飛斬盜首,船上並無失物緣由細細講明。寶玉聽了放心,一面接過鴛鴦劍出鞘細玩,見光芒四射,如秋夜銀河匹練。其貴不在切玉斷金,真夜行不畏魑魅也。看了一會,暗暗感激湘蓮不已,便攜了鴛鴦劍到自己屋裡藏好。麝月等連忙趕過問道:「這又是那裡來的?」寶玉道:「這可又是一件寶貝,瞧也瞧不得,別去鬧亂兒。」麝月道:「二爺把那古古董董這些東西拿回來,我們可不曾經由,過幾天再不見了又和我們鬧不明白。剛才太太打發人來問呢,說這一兩天裡頭,正經該靜坐養養神,別各處去亂跑。」正說著,見翡翠來叫寶玉道:「姑娘們都在老太太屋裡,叫二爺去同吃飯呢。」寶玉便跟著往賈母處去了。
講到榮府家人以及家人媳婦,平日各有職司,如今有了寶玉完姻這件事,鳳姐早按著花名冊子重又分派一番,某人管某處的陳設燈綵鋪墊,某人管某處的茶酒器具,某人在某處伺應賓客值幫送茶,至王親、郡侯、國公、駙馬等到來另派體面家人伺候,管廚買辦都添了人。寶玉迎親這天的鹵簿、轎散旗鑼各項人役,預先派定某某人等經理,眾家人媳婦亦按職司分派。常在上頭走動的人如林之孝、賴升、吳新登這幾個同他媳婦們內外各處照應,總理其事。焙茗等專管跟隨寶玉,別的事一概不派著他們。早幾天前頭都已派定,回了王夫人。
這一日趁著裡頭事情稍閒,鳳姐抽空兒便坐車往黛玉公館走了一趟,回來見王夫人道:「今兒我也去瞧瞧林妹妹,當面沒有說什麼話,剛到家就有兩個媳婦子跟著來,說他姑娘的屋子不要別處,就只要他頭裡住的瀟湘館。不是太太吩咐趕緊收拾屋子,如今可用不著了。這也不費什麼事,已經叫人去把瀟湘館裱糊出來。林妹妹走的時候收進來的東西,照舊發了出去,這些帳幔、門簾、鋪墊,都已制備在寶兄弟新屋子裡,這會兒要另制起來也趕不上,暫時挪了過去總是一樣的。還聽見林妹妹那裡有一班小清音陪送過來,也是十二個女孩子,橫豎梨香院白空著,就叫他們去住罷。」王夫人聽了點點頭。鳳姐道:「還有一件事要回太太,林妹妹知道晴雯還在,就要叫他進來,聽那來的兩個女人口氣,將來要把晴雯留在寶兄弟屋子裡呢。」王夫人道:「晴雯這孩子,我先前錯看了他,如今林姑娘有這個意思,也很好的了,你打發人去叫他進來就是了。」鳳姐道:「還不知晴雯在那裡住呢?」玉釧笑道:「上年周大娘不是到過晴雯舅舅家裡?後來太太要叫他進來,還是周大娘叫人去同來的。」鳳姐道:「那時候我正病著,全個兒沒有知道這些事,他舅舅家住在那裡呢?」王夫人道:「那麼著還叫周瑞家的去走一趟。」當下打發小丫頭子叫了周瑞家的來,鳳姐告訴他緣故,周瑞家的笑道:「晴雯的脾氣,聽見大奶奶說起,他知道寶二爺回來的信,正逼著要坐車出去,太太不是留過他,他一定要走嗎?這會子去叫他,拿不準他來不來呢?」鳳姐想了一想道:「周大娘,我教你一個法兒,包管他肯來。」周瑞家的道:「二奶奶的示下依著去辦就是了。」鳳姐便向王夫人道:「叫周大娘去見了晴雯,竟說是林姑娘叫他,也不必到這裡來,一徑送到林姑娘公館裡去,有什麼話等林姑娘和他去講就是了。」王夫人道:「倒是這樣好。」當下周瑞家的回到家裡,帶了小丫頭子坐上車徑往紫檀堡去,見了晴雯說明林姑娘叫他的話,晴雯知道林姑娘已到便高興,同了周瑞家的徑到公館。
黛玉晴雯見面,各人想起舊事轉喜生悲,彼此眼圈兒一紅幾乎掉下淚來,當著周瑞家的在跟前,都說不出一句話來。晴雯拉了紫鵑到他屋裡坐了一會,講不多幾句話,聽說周瑞家的走了,晴雯便出來見黛玉道:「我出去後姑娘的光景紫鵑妹妹都和我說的了,我聽了也替姑娘恨得牙齒扎扎的,如今恭喜姑娘了。」黛玉低頭不語,到被晴雯幾句話觸起前情,用手帕子擦了擦眼,拉晴雯坐了,細細問他離了大觀園以後的??事。想到他遭讒被逐,與我被人病中播弄,死而復生,兩個人都如隔世重逢,把自己身子對照晴雯出來,如同一轍,便覺與晴雯倍加親熱,話更投機。如今那邊把晴雯送了過來,知所議已諧,暗令紫鵑在他面前微露其意,晴雯十分感激。所以進了榮府只算是黛玉的人,總叫姑娘不肯改口,後話表明不提。
這裡鳳姐還在王夫人處回話,道:「今番寶兄弟完姻,各處請了酒,把姨媽撩開沒有這個理。倘因咱們去請了,姨媽勉強過來,他老人家看見了難免不傷心,倒是一件為難的事。」
王夫人沉吟了半晌道:「你看怎麼樣呢?」鳳姐道:「侄兒媳婦想起來,橫豎要去請琴妹妹、香菱的,在姨媽跟前淡淡的邀一聲,來不來由他老人家。就使姨媽不來,總叫琴妹妹、香菱來的。」王夫人道:「不是你的大嫂子的妹妹同史大姑娘都來了嗎?沒見了琴丫頭來呢。」鳳姐道:「那是老太太叫打發人去叫他們來玩的。」正說著,見周瑞家的來回覆了晴雯的話,王夫人同鳳姐又放開一件事。
此時榮府內瑣屑的事一天不知有幾百十件,概不細述。單講寶玉迎娶,正在殿試這一天。是日天喜、月德、金馬、玉堂諸吉星集照,擇於亥時拜堂。榮府正門洞開,自穿堂及兩邊超手遊廊,直到正房大院一色懸掛五彩繡紗掛珠玻璃燈,顏色配搭得宜,越顯得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寶玉一早出門,隨著同年諸進士等候殿試去了。北靜王上朝後便坐轎來到榮府,賈赦穿了公服接至大門外,陪到榮慶堂款留。各官賀喜絡繹盈門,另有知賓分別讓至各廳陪坐。四班名戲酌量地方安設,榮慶堂是蔣琪官的班子,候北靜王一到立刻開台。裡邊王夫人院內,也有不安慶班預備是日伺候至親近族來賀喜的女眷們。酒席少停,客都陸續到了。鳳姐實在不能分身陪坐,王夫人只得推尤氏留心照應,自己也到各處讓讓。李紈因是孀居,要些避忌,所以從前寶釵過門時新屋子裡並沒有他,今日自然也不過來。
講到榮慶堂正在唱戲熱鬧,賈璉騎著馬趕回來,跑得滿頭大汗,逕到榮慶堂,見了王爺回了幾句話,便來找著鳳姐道:「快叫人去收拾省親別墅來。」鳳姐聽了這句話,摸不著頭路,便怔了一怔道:「這又是怎麼?」賈璉道:「我為寶兄弟殿試的事正在禮部裡,聽得傳出旨諭來,賜寶兄弟在省親別墅完姻,拜了天地,花燭迎歸洞房。想來是皇上思念故妃,寶兄弟是娘娘的胞弟,一則推恩以及,二來寶兄弟聖眷優隆的緣故。」鳳姐笑道:「今番寶兄弟做親,連屋子都由不得太太當家。一個林姑娘要住他瀟湘館,已經翻騰了一遍。這會子旨諭都下來了,那省親別墅是鎮年關鎖的,鋪墊燈綵統要重新安設起來呢。」
賈璉道:「那個說不得,你看著叫人趕緊去收拾。外邊的客都來了,我也得去點個卯兒支應著些,還有要緊辦的事。」說著,又到王夫人處回了幾句話就走了。鳳姐聽了賈璉的話,便去回了王夫人,吩咐了林之孝、賴升家的,叫多帶幾個人,先到省親別墅去打掃出來,一面平兒取了鑰匙交給林之孝家的去開省親別墅的門。鳳姐又吩咐道:「既在那裡結親,離這裡遠了,還得就近在嘉蔭堂、綴景閣這兩處預備眾人坐落。」賴升家的同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就走。少停,鳳姐還親自跑去看他們收拾一回,又到自己屋裡辦別的事去了。
這裡史湘雲為頭,同了岫煙、迎春到稻香村拉了李紈姊妹們來找探春,要做詩賀黛玉新婚。探春道:「我才到那邊見太太屋子裡的人都擠滿了,委實懶怠應酬他們,就跑回來了。你們又要做詩,倒也雅得很。新婚詩自然脫不了香奩體,只要貼切便佳。」湘雲道:「我們還是聯句,還是各人做各人的?」
探春道:「隨各人的便最好。」李紈道:「你們大家高興要賀林妹妹,我也謅一首。」岫煙、迎春都道:「自然要推大嫂子首唱。」那湘雲要想新奇意思,一個人走出院子裡出神,看缸裡的金魚,口內又道:「那邊好幾個班子唱戲,為什麼一些鑼鼓響也沒聽見?」探春在屋子裡隔著紗窗道:「路隔得遠,那裡就聽見鑼鼓響呢,快來做你的詩罷。要聽戲,完了你的卷儘管請到那邊去。剛才太太還問姑娘們,愛聽戲的為什麼不過去呢。」李紈道:「你們盡仔講話,我的倒有了。」李紋道:「姊姊念來,我寫。」眾人一面聽李紈念他的詩,一面看李紋寫道:
鍾郝徽堪仰,清江娣姒緣。
捧匜循我職,聯袂羨卿賢。
自鼓瑤琴樂,同磨鐵硯穿。
蘭馨征吉兆,椒頌制佳篇。
月盎芙蓉帳,花明玳瑁筵。
稻香村酒熟,雙醉玉堂仙。
眾人都道:「逼真是大嫂子口氣,再不能挪到別一個的。
為什麼起海棠詩社不肯助興,這樣吝教呢?」說著探春的也有了,湘雲看他寫道:
自出于歸舅氏門,潘楊世願兩諧婚。
碧桃舊識仙源種,紅杏新栽月窟根。
席奪鸞坡誇婿貴,扇開雉尾荷君恩。
探春才寫了六句,湘雲把手按著紙不叫寫下去,問是幾韻?探春道:「剛掉兩句了,快讓我寫完了再講罷。」湘雲把探春手內的筆奪過道:「末兩句我替你續了。」便提筆寫道:
祥占早賜投懷燕,稽首慈雲禮世尊。
惜春笑道:「這兩句是史大姊姊看了林姊姊小照上悟出來的,難道叫他天天拜菩薩求子嗎?你們瞧我的罷。」一面笑道:
花又重開月又圓,今生許結再生緣。
遠辭蓬島三千里,許駐塵寰五十年。
瑤草琪花栽別苑,元霜瓊液諦真詮。
秦台自有神仙路,漏洩簫聲上九天。
湘雲道:「四妹妹講玄門的話,又是一路,咱們不懂。」
迎春道:「我謅的也怕史大妹妹笑話,你們高興,又不敢不附驥,只得集了幾句《詩經》,你們要笑,孔夫子已經刪訂過的了,由你們去笑罷。」眾人聽了先好笑起來,便催迎春,寫道:二月初吉,文定厥祥,天作之合,金玉其相。寧適不來,相怨一方。亦既見止,懷允不忘。
菉竹猗猗,佩玉將將,琴瑟在御,鴛鴦在梁。綏我眉壽,載弄之璋,孝孫有慶,俾爾熾爾昌。
眾人看道:「這就很好,末後連老太太都祝頌在裡頭了。」
邢岫煙笑道:「我集了四首七絕,內中雖帶些戲謔,也只可委咎於古人。」隨寫道:
芙蓉粉上玩新妝,海燕雙棲玳瑁梁。
今夜月明人盡望,溪頭仙子遇裴航。
生來佔斷紫宮春,傾國傾城總絕倫。
雲鬢半偏新睡覺,不逢京兆為誰顰?
心持半偈萬緣空,會向瑤台月下逢。
百艷再來生倩女,桃花依舊笑春風。
漏聲透入碧窗紗,舊是嬌龍小鳳家。
三扣玉扉人未起,覺來紅日又西斜。
接著李紋、李綺各人做了兩首七絕,姊妹兩個聯名寫了四首。道:
流水人間一葉紅,花開今許問東風。
莫嫌往歲春遲信,春在瀟湘舊院中。
合是文簫駕綵鸞,天香有意護團□。
蕊珠已改升仙劇,繡得宮袍下廣寒。
詠菊詞壇句自仙,筆花許放並頭蓮。
通靈畢竟迷才思,早續南華秋水篇。
日上紗窗竹影重,侍妝張敞對芙蓉。
試描淡淡春山樣,記取芳名春未濃。
眾人看了都道:「本地風光,細膩熨貼。」探春道:「怎麼大嫂子兩個妹妹做的詩倒也像在園子裡頭住了多年似的,頭裡的事情都明白?」話未完,見寶琴、香菱進來,道:「要我們好找,誰知你們都在這裡!」眾人都道:「估量你們也該來了。」於是就把賀黛玉新婚詩的話說了,要他們也做兩首。寶琴道:「那邊鳳姊姊忙得什麼樣似的,你們倒閒情逸致在這裡做詩。」湘雲道:「你看我們在這裡又要磨墨,又是弄筆,肚子裡又要想,手裡又要寫,還不忙似他們嗎?」又道:「算算看,如今與林姊姊餞行的人都全了沒有?」岫煙道:「只少一個妙師父。」探春道:「今兒這一局自然沒有他的。」香菱道:「也沒有我。別的詩都可以跟著姑娘們學學,賀林姑娘新婚取笑,我可不敢。」探春笑道:「看不出他倒是一個道學先生。」
寶琴道:「香菱不做,我是免不了的。」便一頭想一頭寫:
面壁深山萬里遙,仙源才認舊藍橋。
調螺香借生花管,引鳳春藏弄玉簫。
璧種藍田今夜合,詩題桐葉幾時飄?
通靈即是溫郎鏡,月下紅絲系一條。
寫完,眾人看道:「只一起便起得有趣,對面文章也貼切。」
湘雲道:「末後兩句也收得祝那大荒山拾回來的這塊玉,真是林姑娘一條月下紅絲。」正評論著,只見素雲跑進來告訴李紈道:「二奶奶叫人收拾娘娘省親的屋子,說寶二爺今天要在那裡拜堂呢。」李紈道:「那是沒有的事,這屋子裡如何敢去開動呢?」探春道:「大嫂子你不知道,我才在那邊聽說是奉了諭旨,賜二哥哥在省親別墅結親,還賞錫宮扇雉尾拜堂時候用呢。」湘雲笑道:「怪道皇上家的錫典都供了你們的詩料了。」寶琴便把各人做的詩看過道:「為什麼沒有史大姊姊的呢?」探春道:「他盡著評論,自己的倒不寫出來。」湘雲道:「我的詩早已有了,就怕送去給林姊姊看了不依我呢。」
說著便寫出來,給眾人看道:
賦罷催妝夜已深,鴛綃惹夢醉香林。
汗融乍試芳脂滑,腕怯生憎寶釧沉。
畫裡素娥空耐冷,月中仙子有知音。
茜紗窗外春迷曉,紅日三竿護竹陰。
探春道:「怎麼,連畫上的人你都取笑他起來了。」眾人看了只讚他詞句艷麗,也不理會。
一時鳳姐處打發小丫頭過來道:「二奶奶請姑娘們去瞧戲呢,今兒戲文好看,差不多唱了半本了。」探春站起身來道:「我們過去罷,停會兒太太又打發人來叫。」李紈也叫李紋、李綺跟著姊妹們都過去,晚上再到園子裡來瞧熱鬧。迎春問:「香菱,你太太過來沒有?」香菱搖搖頭。迎春便拉了岫煙都過那邊去,各自跟了丫頭,一群人出了秋爽齋去了。獨有香菱因那邊客多,隨了李紈回到稻香村去。
到了傍晚,省親別墅已安排停妥,嘉蔭堂、綴景閣兩處亦皆燈綵鮮明,陳設燦爛。自園門首起至省親別墅,走嘉蔭堂、綴景閣到瀟湘館,經由的路上隨著水岸山拗彎彎曲曲,兩邊豎起矗燈,望去如盤旋兩條火龍一般。各處的戲文煞了台,不多時重又排場,真是筵開玳瑁,屏列芙蓉,笙簫鼓樂之聲內外迭奏。賈赦等陪侍北靜王飲宴,家人一起一起的赴午朝門外探聽寶玉殿試的消息。等到上了萬言策後,肅聽臚傳,寶玉中了鼎甲第三名探花,加恩即授翰林院編修之職。遊街已畢,命賜金蓮燈一對,送歸省親別墅完姻,賞假一年。寶玉於午門外尚未起身,探信家人飛馬趕回,一疊連聲的傳話進來說:「寶二爺回來了。」
等到一盞茶時候,寶玉回來,先謝了北靜王並見過賈赦等,又進內見了賈母、王夫人。即刻出來,外面鳴鑼開道,賈赦先讓北靜王上了轎,隨後寶玉坐轎來到林府公館親迎。一切奠雁催妝諸禮儀完畢,細樂三奏,候新人上轎,排開執事:先是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公爵的頭牌,次是提督學院,又江西督糧兵備道,末後是欽賜完姻探花及第,兩對朱紅銷金行牌,龍頭月斧、筆楂沖天棍、金銀爪錘等件二十四對擺列齊全。馬上吹鼓手,賴升、林之孝等共二十餘對家人並林府管家,都披紅騎馬。寶玉坐的綠呢玻璃大轎,轎前兩對提爐,焙茗、鋤藥、掃紅、墨雨、雙瑞、壽兒等八個小廝,一色披了紅坐馬隨在轎後。榮府去的十二對丫頭都坐小轎,提了宮燈。林府陪嫁的十二個女清音一路奏樂,黛玉坐的雙鳳盤頂絡珠八寶七香彩輿,林、榮兩府家人媳婦、丫頭坐小轎隨後,約有二三里路長的燈火,照耀如同白晝。此番比元妃省親,也算第二樁興頭體面的事。因不用圍幔在兩旁遮擋,看的人擁塞,當街好比看勝會一般,從青龍頭上盤到榮府大門。北靜王自帶護從人等回府去了。
這裡花轎進了大門,往儀門向東一座院落內將花轎暫停,等候吉時。這就是從前元妃歸省更衣之所。上房看對鐘錶,說要等亥初二刻,這會子還是戌正三刻。寶玉先到王夫人屋裡坐下,早有丫頭們預備參湯伺候,送與寶玉喝了幾口。湘雲們過去和他斗耍,寶玉也與眾人說說笑笑。
先是林之孝家的來回鳳姐道:「剛才打發到那邊公館裡去的人來說,迎親的已在那裡起身了,晴雯、紫鵑兩個也坐了大轎,跟林姑娘好不風光。」鳳姐聽了林家的話,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林家的道:「你快去找著麝月、秋紋兩個人,叫立刻就來,我有要緊話問他們呢。」林家的應了一聲,即轉身便走,鳳姐又叫他回來道:「倘他兩個人不在一處,不論見那一個,先叫他來。」鳳姐性急,等了沒半盞茶時,便接二連三的打發幾起人去催他們。林之孝家的趕到瀟湘館,連麝月、秋紋的影兒也不見。原來他們兩個因這會兒沒事,叫碧痕住著,他們先往省親別墅瞧熱鬧去了。林家的正找得發急,有人和他說了,便氣喘吁吁的跑到省親別墅門外,迎面撞著一個家人媳婦把他拉住道:「正要找你老人家呢,這裡地毯有兩條顏色不配,還得要換呢。」林家的聽了,把他啐了一口道:「為什麼不找管鋪墊的人去?我還有閒工夫管這些事嗎?」一撒手往裡就跑,果見麝月、秋紋都在,林家的喘氣說道:「跑得我渾身是汗,你們不在新屋裡照看著,脫滑兒都到這裡來幹什麼?璉二奶奶有要緊話問你們,快走罷。」麝月道:「璉二奶奶從來沒叫過我們,有什麼話說呢?」林家的道:「你們不知道璉二奶奶的脾氣,向來沒有說明白的,只叫你們去問話,我也不知道為的是什麼?」麝月、秋紋摸不著頭路,只得跟了林之孝家的出園子來,正遇著鳳姐打發一起一起的人到來催他們。麝月、秋紋想,我們沒有干下什麼虧心事,倒像拿強盜似的趕這許多人來叫,心上轉疑惑起來,連林之孝家的也有些發怔,便同著來到鳳姐處。才進院子,又見平兒站著等他們。麝月悄向平兒問道:「你奶奶倒底叫我們做什麼?」平兒笑道:「實在連我也不明白,快去見了他自然知道的。」麝月、秋紋只得進去,見了鳳姐,怔怔的站著。
鳳姐先開口道:「原是一句沒要緊的話,這會兒倒必得先問問你們,就為晴雯他還沒死,寶二爺回家來到底知道這件事沒有?」麝月、秋紋聽問是晴雯的話,才都放了心,便笑道:「我們都沒提過這話,估量別的人也沒有講起。若說二爺知道,早向我們追根到底的問過幾次了。」鳳姐聽說,便抱怨他們道:「你們早該告訴二爺一聲才是,這會兒不是我想著,他不提防見了晴雯,免不了失驚打怪,也不像一件事。這便怎麼好呢?」
林之孝家的站在旁邊,見鳳姐著了急,便上前陪笑道:「幸虧奶奶想的到,寶二爺見了晴雯,真要嚇著他呢。奴才的意思,不如叫晴雯暫且躲開,底下慢慢再和寶二爺說明,不知可使得嗎?」鳳姐搖頭道:「林姑娘的脾氣,如今才進門來的新人,把跟他來的人忽然支使開了,一時又不便叫人去告訴他,兼之晴雯的性子也是難纏的,他正興興頭頭的伺候林姑娘進來,這裡打發人去叫他走開,不說是咱們的好意,反疑心有人又要擺佈他,怕免不了是一鬧。」麝月接口道:「二奶奶惦記這件事,我就去給二爺告訴明白了。」鳳姐道:「且慢著,寶二爺現在太太屋裡等吉時拜堂,許多人在那裡,你著忙的趕去和他講這些話,太太聽見了也不便。」麝月道:「請二奶奶放心,這也算得一件喜事,二爺聽了更開心。我悄悄和二爺說去,包管沒亂兒。」鳳姐因想不出法兒,只得由著麝月去了。
那麝月走到王夫人屋裡,見寶玉正與姑娘們說笑,麝月也不避忌眾人,走近寶玉身旁道:「有一件事告訴二爺,聽了不知怎樣樂呢。二爺可知道晴雯還活著,跟林姑娘來呢。」那知寶玉一聽麝月的話,不及細想,猛然觸動平日傷痛晴雯之心,欲信反疑,悲中帶惱,登時變色跺足道:「別再哄我了,一個林姑娘好端端的先前都瞞著我,這會兒倒說晴雯還活著,我如今又不傻又不瘋,哄我做什麼呢?」麝月這句話拿定寶玉聽了歡喜,誰料他反著惱,臉色都變了,怕王夫人聽見責罰,一時著急,禁不住漲紅了臉,欲待把晴雯還陽之事細細講明,又礙著裡頭夾些不吉利的話,不便講出口來,只得籠統說了幾句道:「上年年底下,太太還叫他進來,住在大奶奶那裡。過了年,聽見二爺有信回來,他就要出去,太太留他不住,依舊回去了,可是變得出來的謊話嗎?因二爺回來事情忙,我們也混忘了,沒告訴二爺,現在姑娘們在這裡可以問得的。」探春、湘雲們眾口一詞道:「麝月的話是真的,晴雯果然還在呢。」寶玉才信以為真,又如得了一件活寶,向麝月問道:「太太既然不惱了,他為什麼聽見我回來他倒走了呢?」麝月冷笑道:「那是各人肚子裡的盤算,我那裡知道呢!」
正說著,林之孝家的來回吉時已到。女眷們族擁著寶玉來到省親別墅,有先在綴景閣、嘉蔭堂兩處坐的,此時也都來了。
室中燈影繽紛,香煙繚繞,地上鋪滿了猩紅繡毯。眾丫頭扶持黛玉出轎,與寶玉並肩站立參拜天地後,望北闕謝恩,便行夫婦交拜之禮。黛玉背後掌了雉尾宮扇,二十四個丫環掌燈雁翅排開,十二個清音女孩子奏樂,音聲嘹亮。寶玉此時幾如身在廣寒,一眼□去,見扶新人的果有晴雯在內,喜極而驚,又想起黛玉從前故事,猶如看放榜的舉子,見榜上有了自己姓名,身上又打起戰來的光景。一時情不自禁呆呆的向著黛玉,口裡說道:「如今是林妹妹不是?我不放心,還要瞧瞧呢。」說著,便把黛玉的蓋頭巾揭下,對面瞧了一瞧,黛玉把頭低下,晴雯、紫鵑在旁急得沒法,又不便過去攔他,引得滿屋子裡的人都笑起來。鳳姐此時,明知寶玉的話不是有意指破他們前番的胡弄,聽了未免觸心,不覺臉上一紅,跼蹐難安,又不好躲避,只得硬裝出一個不理會的模樣,連忙趕過來帶笑把寶玉拉開,重新替黛玉罩了蓋頭巾道:「寶兄弟,你好不害臊,怎麼還像小孩子似的。」寶玉見了黛玉的面,心已放寬,聽鳳姐說他,臉上也紅紅的,站著不敢抬起頭來。當下請賈母過來受禮,因在元妃省親之所,不敢正坐,便向西南坐了,受寶玉夫婦行禮。賈母滿心歡喜,將已往之事一概丟開,惟想起黛玉之母,不免心上一動,只得含笑忍祝接著王夫人也照樣見了禮,邢夫人、尤氏、鳳姐並族中諸長輩俱推另日再見,眾姊妹都隨著賈母看寶玉拜堂,大家高興。不料王夫人那邊鬧出一件事來,未知鬧的何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不忘舊鶯姐欲捐軀 因忌才鳳姑思退位
話說寶玉正在園中拜堂之時,那邊鬧出一件事來。只因黛玉仍要住瀟湘館,寶玉先前做親的屋子已騰空出來,麝月、秋紋、碧痕同小丫頭們都挪在瀟湘館伺候,連文杏也過去了,獨有鶯兒不肯出來。這一天寶玉做親,鶯兒看見益增淒楚,也不出去瞧戲,悶坐在自己屋裡。到晚上孤燈相對,只聽內外鼓樂之聲不絕,想起他姑娘,心中傷感,走出外間設靈之所,連穗帳都已除去,一室空空,棺樞又遠停鐵檻寺,呆呆站了一會,仍回房內。聽見外邊迎娶到門,戲文煞了台,這裡賈母、王夫人、鳳姐同女眷們一齊擁進大觀園裡,連丫頭、媳婦們都走個空,只留幾個看屋子的老婆子不敢走開,在炕上打磕睡。此時鶯兒住的屋子冷靜,猶如從前寶玉同寶釵做親的時候,那邊瀟湘館裡沒有一個人去走動的光景。講到寶玉娶的寶釵,哄寶玉說是林姑娘,鶯兒是知道的,想林姑娘也受過委曲。寶玉出去做了和尚,一輩子不回來倒也罷了,那知把我姑娘慪死,他和尚做不成回來,仍舊娶了林姑娘。雖然是各人的緣分,但我姑娘不能死而復生,這冤苦好比沉於海底。我在這裡住一天,看了他們,增一天的怨氣。就便離了這地方,也活得無趣味,不如尋個自盡,找著姑娘同在陰司裡過日子,倒比陽間還自在些。
鶯兒這個念頭不是此刻才動,所以日間早向一個老婆子屋裡要了一包鉛粉,只說有個用處。預備停當,一時主意已定,哭了一會,便取鉛粉包子抖開吞下。不多時毒發肚疼,倒在炕上亂爬亂滾。
正在危急,可巧一個看屋子的老婆子進去要蠟燭,見鶯兒在炕上喊滾,不知為什麼緣由,回身見地上雪白的灑了許多,連忙取燈照看,知是鉛粉,連包的紙還在。那老婆子一面叫人,自己趕到園內叫林之孝家的。才進園門,見了老田婆便問:「嫂子見林奶奶嗎?」田媽答道:「他在省親別墅伺候,這會兒正忙呢。」這一個老婆子又道:「我不知省親的別墅在那裡呢?」田媽笑著指道:「你尋上有矗燈的路左手轉彎,望見那向南的屋子門前有牌坊,燈兒點得紅紅的就是了。」這老婆子依著田媽告訴他的話找尋,到省親別墅,見林之孝家的拉著王善保家的說道:「嫂子你是大太太那邊的人,難道就不懂這府裡的規矩?大太太同老太太在裡頭瞧寶二爺做親,一定短了你進去伺候?你不想想自己是個半邊人兒,只看咱們的大奶奶為什麼不過來呢。」
林之孝家的話未完,那老婆子便上前告訴道:「林奶奶,不好了,鶯兒姑娘服了毒了,你老人家快瞧瞧去。」林之孝家的聽了,便向他兜臉啐道:「我瞧你年紀有了一把,竟是到三不著兩,你看我還離得開這個地方嗎?不趕早叫幾個人去灌活,失驚打怪的跑到這裡來,好沒眼色.」說著便走了開去。那老婆子不敢回答一句,只得忍著氣跑轉來,見已來了兩三個人。
有一個老婆子道:「救是有救的,要用黑鉛五斤,打一把壺,壺裡灌了酒,泡上土茯苓、乳香煮他一天一夜,埋在土裡,半個月拿出來喝了就好。」眾人笑道:「依你這樣泡煮了起來,土裡埋的酒沒刨出來,人倒已經埋了。」說著,聽見鶯兒還在炕上哼哼,又有一個老婆子道:「看來毒還輕,快去取些小磨香油來灌下去,只要吐了就有命。」當下便去尋了香油灌治,也是鶯兒命不該絕,少停嘔出了許多毒來,喝了幾口米湯。那老婆子就在鶯兒屋裡歇了,隨時送些湯水。睡至天明,漸漸平復。那老婆子再三囑咐鶯兒,不要說出在他屋裡取用鉛粉的話,鶯兒理會。
再講省親別墅拜堂見禮已畢,花燭引道,眾侍女張燈奏樂送至瀟湘館。賈母眾人各自回去,惟有湘雲這一班姊妹一同跟了來看。坐床撒帳已畢,又鬧了一會才各散去。
此時黛玉已挑去蓋頭巾,紫鵑、雪雁幾個人簇擁著坐在炕上。寶玉等不到紫鵑們散開,便笑嘻嘻走近黛玉身旁叫道:「咱們到今兒也得見面了,我為了妹妹……」寶玉才說出這幾個字,又縮住了,轉口道:「妹妹統知道了沒有?」黛玉低頭不語。晴雯在外聽見,怕寶玉傻出什麼故事來。林姑娘才過門第一天,妝新擱不住他這樣歪纏,隔著簾子叫一聲:「請二爺呢。」
寶玉聽是晴雯的聲音叫他,便轉身跑了出來,拉住晴雯的手不知從那一句話說起。對面看了一回,便問道:「你穿的什麼衣服?」說著,就來掀晴雯的衣袖,見有陪房媳婦們走來,晴雯慌忙脫身走了開去。陪房女人看表已交丑初三刻,便請寶玉安寢。是時與黛玉二人雖無為雲為雨之歡,都有相親相愛之樂,覺比從前款洽綢繆,意味判分涇渭,實有難以言語形容之處。
香夢酣濃,因各矜持早起,黎明已醒。黛玉起身梳妝,外邊已經伺候多時,同寶玉先往宗祠行禮,回來到賈母房中請安。賈母亦已起身,因昨日未曾瞧見黛玉的臉,今兒來了,便一手拉住,叫琥珀打起窗子,把黛玉臉兒細瞧一會,真歡喜到十二分。
不知怎樣心上一酸,幾乎掉下淚來,連忙忍祝黛玉看見賈母光景,亦不免眼圈兒一紅。賈母吩咐跟來的陪房女人道:「園子裡過來路遠,姑娘路上辛苦了,以後不必按著規矩早來請安。再消停幾天,隨姑娘的便,隨著姊妹們高興,人家到這裡來逛逛。」眾人齊應了一聲「是」,擁了黛玉到王夫人屋裡見過。
王夫人亦如賈母吩咐。再至鳳姐處,順路走東角門回園。正要往稻香村,只見素雲、碧月兩個趕來阻步,黛玉便回了瀟湘館。
是日正請永昌宮主、北靜王妃、南安王太妃、錦鄉侯誥命、臨昌伯誥命這幾位同眾勳戚命婦,賈母、王夫人俱按品大妝迎接。賈母吩咐林之孝家的:「請新人到來見禮。」北靜王妃道:「聽說新人洞房就在大觀園瀟湘館,咱們都要去逛逛園子呢,就一路逛到新人屋裡見了豈不是兩便。」賈母笑道:「這太覺不恭了。」於是眾人都進了園,一路賞玩園景,穿花渡柳而來。
將近瀟湘館,林之孝家的先抄徑路去通知了,黛玉便盛妝迎出,接至裡邊,序次欲行大禮。南安王太妃與眾人阻止,對賈母笑道:「這位就是令外孫女!記得太君大慶這一年,咱們也到園子裡來見過的,如今越顯得豐腴富泰了,真可謂丹山之種玉勝綿祥,總是太君的福分所招。」賈母連忙遜謝,眾人略坐一會,起身出來。
見園子裡高高下下千百竿翠竹遮映著一帶朱欄,綠蔭濃濃,苔痕點點,兩旁迴廊亦造得曲折精緻,沿牆引進一股清泉,往復瀠回浸灌,都道:「好幽雅所在,也只配太君這位令外孫女,如今是孫媳婦住的。」一路說笑出院,黛玉送至門外才回。
那一群人,又轉過沁芳亭,繞出浣葛山莊,見省親別墅的燈綵未收。眾人問及,賈母告以欽賜寶玉在此間拜堂的緣故。
說著行至嘉蔭堂,讓進坐下。只見花木深處青溪瀉玉,石窟飛雲,兩邊畫樓繡檻,隱約於山拗樹杪之間,都道:「這裡很好,咱們何不就在此坐坐呢。」王夫人聽了,連忙叫賴升家的把戲班子傳了來。一時鋪設齊全,呈上戲目,各人點了吉慶戲,開台便是《張仙送子》。賈母陪席恭肅盡禮,邢、王二夫人與尤氏、鳳姐俱站立值筵,按著榮府規矩,說不盡席上山珍海錯,場前檀板金樽。少停客散,各自回房安歇。
次日女眷們仍在王夫人院內坐席聽戲,內外宴客六天。外面系賈赦、賈珍應酬。花宴一天,亦在嘉蔭堂內。黛玉首席是鳳姐妯娌,探、惜姊妹作陪,並湘雲、岫煙、寶琴、李紋、李綺、迎春、香菱,還有喜鸞、喜鳳,連巧姐亦在其內,書不細表。
三朝後,黛玉命紫鵑理出送賈母、王夫人以及眾人的禮物,按照單開樣數各處分送,連趙、周姨娘處都有。湘雲們各人做的新婚詩送到黛玉處,正在事忙大概看了一看便貼於屋內。因見寶琴詩中有「通靈即是溫郎鏡」之句,便叫紫鵑取出那塊玉來,送還寶玉珮帶。一時寶玉進來,正要看湘雲們做的詩,見紫鵑手內拿著通靈玉,便接過笑對黛玉道:「這碰不爛的牢什子,不是為了妹妹,如何能到大荒山青埂峰下找他回來。如今這件東西,要算妹妹賞我的了。」說著,麝月上去與他繫好,道:「你繫上也該去告訴太太看看。」寶玉就往王夫人處去了。
黛玉看見那金線絡子,想起鶯兒,向麝月查問。原來鶯兒服毒一事眾人都已知道,因是黛玉吉期,不敢在他跟前提及,今見黛玉問起,難以隱瞞。麝月還怕黛玉見怪鶯兒,支吾著不敢一直講出口來。紫鵑已明白這件事,便細細告訴了黛玉。黛玉沉凝半晌,不但不怪鶯兒,而且重他有義氣,就叫麝月去同了他來。麝月才掀簾出去,笑道:「史大姑娘同三姑娘來了。」
兩個人進內坐下,探春看見黛玉掛的金鎖,走近去細瞧了一會。探春早已聽見內裡賞賜金鎖一事,今見一面鐫的字樣,便問:「那一面又鐫的什麼字呢?」黛玉伸手把金鎖疊轉給探春看了,探春稱異。黛玉怕他們取笑趨步仿照鐫刻,便說明這就是娘娘賞下來的。湘雲也看與寶玉這塊玉上字字相同,笑道:「林姊姊,你不表明來歷,免不了人家說你是抄襲舊文呢。」正說笑間,見玉釧捧了一盤金鎖--就是鳳姐帶來回聘之物,王夫人見寶玉帶了玉去,記起金鎖,叫玉釧拿來送還黛玉。黛玉見玉釧,細瞧他行動舉止,又想起他姊姊的話,便動了個垂青之意,叫紫鵑陪到那邊屋裡坐坐。雪雁自去接了金鎖收拾,探春見了正想探問來由,麝月已同鶯兒來了,探春、湘雲各自走散。
鶯兒自向黛玉磕頭道喜。黛玉見他面容慘淡眼帶淚痕,心上甚是可憐他,把好言勸慰一番,叫他挪了過來,別孤孤淒淒的一個人在那裡儘管傷心。那鶯兒並不是個糊塗人,雖然痛他姑娘,卻不能怨恨到黛玉身上,今見黛玉如此待他,也甚感激,便改口叫奶奶道:「我來服事奶奶願意,就不願伺候別人。奶奶這裡難道短了我這個丫頭,也不過可憐著我。我求奶奶說個情,送我到一個地方去就感戴不盡。」黛玉道:「你想到那裡去呢?」鶯兒道:「我要去跟四姑娘。」黛玉已明白鶯兒心事,便道:「你要跟四姑娘不難,且到這裡來住幾天,等我和四姑娘說了,叫你過去就是。」當下叫老婆子跟鶯兒去把他的東西搬了來,說:「不要你伺候別人,閒著到園子裡去逛逛,再撅些柳枝子來編幾個花籃給我瞧瞧。」鶯兒笑笑,引著老婆子去搬他的東西,只得權在瀟湘館住下。
講到鳳姐這裡,忙過了幾天,便趁空兒把黛玉的妝奩簿細細查對,因一應器具箱只物件瀟湘館安置不下,什麼物件該歸什麼地方的,逐一註明號數登記准。奩銀十萬兩,五萬寄在庫上,吩咐且不用去支動,其餘是銀樓上匯的銀票,共有十幾張,要去照一照票的。一千畝奩田的契紙都已稅過,田在南邊,連各租戶的租券,並看莊子的家人花名冊亦在其內,等回明王夫人再送到黛玉處自行經理。
正在忙亂,寶玉由王夫人處轉到鳳姐屋裡,笑嘻嘻的在衣襟上摸出這塊通靈寶玉,叫道:「姊姊你送去的東西又帶在我身上了。」鳳姐瞧著笑道:「這可該謝媒了呢。」寶玉道:「自然該謝姊姊,就是有一件事不得明白,言明了再謝。」鳳姐聽了,不知又要牽扯他頭裡幹錯的什麼事,便膽忒忒的問道:「還有什麼事你不明白?」寶玉道:「寶姊姊同林妹妹兩個人都是從小和我玩笑慣的,先前娶了寶姊姊來就不會說話了,如今林妹妹也是這樣,難道做了一個女孩子總要過這一個不會說話的關嗎?」鳳姐「撲嗤」的笑道:「林妹妹還妝新呢.」寶玉道:「見了熟人也要妝新嗎?為什麼和史大妹妹、三妹妹這一班人又不妝新呢?我倒還要問姊姊一句話,姊姊在家裡時候和我們璉二哥哥是不大見面的,姊姊到這裡來越發該妝新了,到底幾時才和璉二哥哥說話呢?」鳳姐臉上一紅道:「寶兄弟,你問出這樣話來,叫我怎樣對答你呢?你還去問你林妹妹罷。」
平兒在裡間屋子裡聽了走出來,也和寶玉耍笑了兩句,寶玉自覺沒意思,訕訕的走開,自回園子裡去。
鳳姐向平兒道:「你看官也做了,還是這麼傻,怨不得傻出奇奇怪怪這些故事來。我想起先前的事,原白使的心計太重了,就一個人兜攬起來,都算我的錯,如今把石沉海底似的一個林姑娘,原是我去撈了起來交還了寶玉,沒有對不住林姑娘,老太太跟前也可以贖罪了。我的罪名,就只死的苦了一個寶姑娘,活的苦了一個姨太太,也都是前世的一劫,不用講他。看咱們這個地方,將來也難站了。寶玉的喜事,算有了老太太這一宗支撐過來了,擱不住後手不應。上年年底下老爺在任打發人來要銀子,二爺急的什麼樣似的,我看不過,沒法兒把我的墊了下去。二爺說暫挪個窩兒,如今丟到爪窪國裡去了。再蹦出什麼事來,我還有嗎?難得林姑娘來了,這裡的事怕他還辦不了?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不如回到那邊受大太太的熬煎罷。」平兒道:「林姑娘家拿來的不少,可以有個通挪。」
鳳姐道:「你說出好話來了,林姑娘的陪嫁肯放在公中使用嗎?就便有個挪移,也等到三年兩載,林姑娘實在自己看不過去,憑他發心。這會子還是簇新新的媳婦,咱們現站在這個地方,掉了牙去和他開口?」平兒道:「這幾天我沒有見林姑娘的面,瞧不出他光景。上年要回家的時候,看他這一場病回了過來,全個兒不是頭裡的脾氣了。」鳳姐搖頭道:「未必,林姑娘是有心機的人,你們那裡瞧得出他來呢。」
話未完,只見王夫人屋裡的小丫頭進來道:「太太在老太太那裡請二奶奶過去,看林姑娘送老太太的禮呢。」鳳姐便把炕上料理未清的東西交給平兒,忙到賈母處,一路笑了進來道:「太太叫我來看林妹妹孝敬老祖宗的什麼好東西?」說著,便看見擺的西藏赤金無量壽佛一尊,八寶嵌鑲盤螭壽星枴杖一根,東珠佛頭珊瑚念珠一串,金玉如意四支,三藍顧繡西池蟠桃赴會福色哆囉呢炕幔一掛,刻金五彩妝蟒朝服一襲,朝裙一條,七襄天孫錦四端,鵝黃湖縐四聯,紫絳羽縐四板,內造佛青寧綢八端。鳳姐笑道:「這是林妹妹的孝心,也難為他嬸娘配搭這些好東西出來,有了錢一時也沒處找呢。」賈母道:「我也不希罕這些東西,就這林丫頭家去了又來,做了我的孫子媳婦孝敬我的,我看了很歡喜。自然他婆婆那裡也有的了。」王夫人道:「林親家太太也多禮了,送的金鐘玉磬兩架,七尺珊瑚一枝,羊脂玉連環供璧兩對,百福盤金猩紅大呢炕圍一條,余外同老太太一樣的。」賈母道:「林丫頭先前住在這裡,你做舅母的也疼了他幾年,如今做了他的婆婆,該盡他一點子孝心。我算他後兒該回九了,怎麼辦法呢?」王夫人道:「這件事同璉兒媳婦商量過,正要回明老太太。林姑娘家裡遠,新宅子裡又空空的沒有他一個親人住著,不如叫班戲子擺幾桌酒就在咱們家裡熱鬧一天,老太太看好不好?」賈母道:「也使得。接連聽了好幾天戲,人也乏了,我聽說林丫頭家裡帶來一班小清音,叫他們就在林丫頭屋子裡,寶玉同他姊妹們玩一天就是了。」
話未完,小紅走來悄向鳳姐道:「寶二奶奶打發人來送禮,平姑娘請奶奶回去呢。」賈母問他:「說什麼?」鳳姐道:「這是當不起,怎麼連我們那裡都送起禮來?」賈母笑道:「你是個大媒,送的禮越發比咱們該豐盛些才是。」鳳姐道:「老祖宗說起謝媒,倒有一個笑話講給老祖宗同太太聽呢。」於是把寶玉講的女孩兒家總要過不會說話的一關這些話,前前後後統學說與賈母、王夫人,聽了都笑起來。因見小紅還站著不走,賈母便叫:「鳳哥兒回去把林丫頭送的禮收了,打發來的人走罷。」鳳姐同了小紅回去,王夫人自陪賈母說話。再講寶玉,自鳳姐處回到園中,正要往紫菱洲找湘雲說話,頂頭碰見紫鵑帶了兩個老媽子走來,寶玉便問:「那裡去?」
紫鵑答道:「姑娘叫我去送禮呢。」寶玉道:「送禮為什麼叫你去呢?」紫鵑道:「那是送妙師父的。」寶玉道:「你姑娘又幾時與妙師父交往起來?」紫鵑笑道:「怪道頭裡的事你一些兒也不得知道,上年姑娘回家,妙師父還同史大姑娘們替姑娘餞行。送姑娘的人回來,姑娘送過妙師父好些東西,史大姑娘們統有的。還有送你的,你見了沒有?」寶玉歎口氣道:「你姑娘家去送我的東西,人家肯給我瞧嗎?」紫鵑道:「這倒不是人家不給你瞧,那時候你已經走了。我問的是你回來見了沒有?」寶玉道:「也沒見呢。你姑娘送我的是些什麼東西呢?」紫鵑道:「我沒有瞧見,也不過南邊的土儀,不是麝月與秋紋替你收拾著?去問他們就知道了。」寶玉道:「我還有許多話要問你。」說著就來拉紫鵑的手,不知紫鵑怎樣光景,寶玉有何話要問紫鵑,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貯金屋嬌婢會弦 興寶藏財星臨福地
話說紫鵑往櫳翠庵去,遇見寶玉拉住他說話,怕寶玉有什麼私語說出來,被跟來的老媽子聽見不雅,便灑脫了手逕自走了。紫鵑到了櫳翠庵,先在菩薩面前磕了頭,然後見了妙玉,把黛玉送的禮物交點明白。妙玉道射,問了些南邊的話。紫鵑又到他從前住的屋子裡看了一會,自己帶了些揚州的土儀送給老佛婆們。想起上年在此何等孤淒,如今主婢皆有依歸。那夜夢見寶玉拜堂並自己與晴雯之事,果應其兆,全仗菩薩護佑,底下還要來完願心。老婆子見了紫鵑,覺得分外親熱慇勤。紫鵑坐了一會,帶了同去的老媽子徑回瀟湘館來。因王夫人在黛玉屋裡,紫鵑便找鶯兒去了。
一時寶玉回到瀟湘館,問麝月道:「上年林姑娘南邊送來的東西為什麼不給我瞧瞧?」麝月笑道:「當真我們竟忘了這件事,虧得多是送爺們的東西,我們一點子也用不著的,不然還疑心我們瞞昧起來。偏偏前兒又翻騰了一遍,過幾天再找出來給你罷。」寶玉聽說,也就罷了。
這裡黛玉因向來寧、榮兩府規矩,做姨娘的不但正經酒席上面沒他們的分,就平常擺酒聚飲也不能上場,反不如有體面的大丫頭,碰著老太太高興時候,倒許同姑娘們在一堆兒吃喝玩笑。所以黛玉要替寶玉收晴雯、紫鵑兩個人,不叫開了面明當納妾,丫頭、婆子不許他們叫一聲姨娘,也像先前襲人一樣,月錢等項,情願在自己名下捐給他兩個人,等過兩三年再正名分。因王夫人在此,順便回明,就趁後兒好日子,把他兩個人收在屋裡,伺候寶玉方便些。王夫人因晴雯的話已經提過,紫鵑是黛玉的人,出自黛玉之意,想來他們和氣,所以說這些話就一口許了。
到了後日,鳳姐聽賈母吩咐,便令十二個清音女孩子在瀟湘館清唱設席。是日,迎春已被孫紹祖打發人來接了家去,喜鸞、四姐因家裡有事都回去了,只有寶琴、香菱、李紋、李綺、湘雲、岫煙、探春、惜春,來到瀟湘館,都已知晴雯、紫鵑的事,先與他們道喜。接著慶齡、遐齡等十二個女孩子都來了。
寶玉見他們個個體態輕盈口齒清脆,便歡喜,同他們問長問短,把慶齡的臉兒細瞧一會,宛然是芳官,因此尤愛慶齡。一時擺開場面,各人伸出筍芽兒的纖指,動起鑼鼓魚板,打出《錦上花》、《大富貴》、《蝴蝶探》這些牌兒名來,比聽戲倒覺清趣雅靜,少停坐起席來,並排兩桌,第一個湘雲豪爽高興,首倡搳拳猜枚,豎旗揚鼓的與合席對壘。黛玉還守新人體統,靜默陪坐。寶琴道:「史大姊姊,你再像先前說的古文、唐詩、骨牌名、曲牌名、時憲書一連串這個,這會子你一口氣能講出三個來,我滿滿的喝三杯酒。」湘雲問:「酒底呢?」寶琴道:「酒底說一花名,又要是鳥名或蟲名,亦可再說一句古詩映合。」湘雲道:「這也難不倒我,講了出來你是要喝的呢,賴酒的就是個哈叭狗兒。」
便道:「我張我三軍,電閃旌旗日月高。好一個將軍掛印,回去朝天子,宜上表章。
酒底是『杜鵑花,聲聲啼血向花枝』。」眾人聽了都道:「有意思」。寶琴催他說第二個,湘雲又道:「揚眉吐氣,華堂今日綺筵開,擺列了錦屏風,與那好姐姐,宜結婚姻。
酒底是『蝴蝶花,等閒飛上別枝花』。」眾人都笑道:「好對景兒,越發有趣。」晴雯站在旁邊,雖聽去不懂文義,那「好姐姐」、「結婚姻」的話明是打趣他們,便道:「史大姑娘行令,再要取笑我們,先前的桂花油還沒有給,如今是要定的了。」湘雲道:「桂花油倒端整著,等你們上了頭好來送賀禮。」香菱對晴雯笑道:「那可你自己招出來的,連別人都拉在裡頭了。」黛玉帶笑瞅湘雲一眼道:「偏是他咬舌頭的會謅出這些來。」寶琴對湘雲道:「算你好的,不用再說了,我喝了兩杯罷。」探春道:「二哥哥你瞧,史大妹妹太猖獗,和他搳三拳。」
寶玉猶未開口,湘雲便捲起衣袖,輕抒玉腕,伸過手去與寶玉搳了三拳,連輸了。晴雯忙過去在湘雲面前滿滿斟了三杯酒,湘雲哼了一聲道:「承照顧。」便連喝了兩杯,見寶玉面前有半杯剩酒,一時趁晴雯不留心,便把寶玉的酒杯拿在手內,站起身來向晴雯道:「好姐姐,替我喝了這杯酒,再不敢和你取笑了。」晴雯只道是湘雲輸的拳酒,接過了酒未嚥下喉去,湘雲大笑道:「喝過交杯酒了。」晴雯會意,也忍不住要笑,一口酒都噴在紫鵑臉上身上了。寶玉忙用手帕子與紫鵑擦衣服,湘雲看見又笑道:「這杯酒連紫鵑姑娘也交在裡頭了。」引得闔座哄然。晴雯、紫鵑都紅了臉,避進裡間屋子裡去了。
探春道:「別盡你的興這樣鬧了,咱們靜靜的喝兩杯,聽他們唱幾套曲子。」黛玉便叫:「慶齡,你們看這瘋子鬧得高興,連曲子也顧不上唱了。」慶齡們聽了,笑著連忙開場,先唱了一套《闖宴》、《爭花》,那唱大淨的年紀不過十三四歲,聲音宏亮,真有響遏行雲之妙。寶琴道:「難為他腔口、道白色色到家,我們如在隔壁聽了,誰說不在這裡唱戲呢?」李紋接口道:「請到他們的曲子,比戲班子裡還認真呢。」說著,聽他《爭花》完了,又接唱了生旦曲子兩套,屋子裡早點上燈了。寶琴道:「這樣長日子,咱們在這裡鬧了一天還不夠?別喝得大醉了,也惹的人來斗席打架起來。」
話未完,只聽得一片喧嚷之聲漸近瀟湘館門前,眾人都吃了一驚。寶玉便命老婆子們出去打聽什麼事情?不多時,林之孝家的來回道:「剛才那邊聽見嚷說園子裡走了火,像在瀟湘館左近,嚇得我們慌了手腳,連忙叫齊了人趕來,進了園門還瞧見沖天的火光,誰知走到這裡靜悄悄的,恁什麼兒也沒有,倒驚動奶奶、姑娘們了。我們再往別處去瞧瞧,好回報太太、璉二奶奶放了心。」說著轉身走了。探春道:「咱們都在這裡,沒聽見什麼,真是瞎見鬼混來造謠言。」惜春道:「那倒不是謠言呢。」黛玉聽惜春話裡藏機,便著急問道:「這可是什麼兆頭?莫非要防防火災?」惜春笑道:「請放寬心,這是姊姊的福分所招,非凶兆也。」探春接口問道:「林姊姊福分所招,該怎麼樣?」惜春道:「過幾天便見,這會子連我也不明白。」
探春知道惜春不肯洩漏,不便再問。眾人終席後各自散去。
黛玉獨留惜春,背了寶玉悄向說道:「鶯兒要尋死覓活的事,四妹妹自然也知道的了。我叫他過來,總不肯安心住在這裡。怪可憐,這丫頭他說情願去伺候四姑娘,四妹妹可收留他去了,了他的心願也好。」惜春道:「這又同你的紫鵑住到櫳翠庵去,前後印板文章。其間不同之處,一個是發於自己心願,一個是為他人逼迫。若論鶯兒要跟我,又是不了的事。這會子也不用和我講什麼,叫他暫在這裡住著,等到下半年我收留他就是了。」黛玉聽惜春講的話,雖然不得明白,也不便根問下去。惜春走了,黛玉要到賈母、王夫人處請晚安,帶了晴雯、紫鵑見賈母請安畢,便叫晴雯、紫鵑磕頭。賈母忙問緣由,兩個人羞得說不出話來。鴛鴦已知此事,笑著回明。賈母點點頭道:「該是這樣辦法。」又到王夫人處也磕了頭,然後到瀟湘館。晴雯、紫鵑也要與黛玉行禮,黛下把他們拉祝那時怡紅院的屋子早已收拾停當,晴雯、紫鵑分屋住開。
黛玉又把自己的小丫頭與他每人派了兩個去伺候,催他們都到怡紅院去。此時寶玉直從心眼裡歡喜出來,不知今夜該到那一個屋裡去住歇才好。紫鵑、晴雯又互相推讓。晴雯拉了寶玉要送到紫鵑屋裡去,紫鵑連忙把門關上。寶玉知道他是不開門定的了,只得到晴雯屋裡。晴雯再不便推卻,想起從前在此被攆帶病出去,冤苦無伸,今日公然得與寶玉成其好事,真是夢想不到,便同寶玉坐下。寶玉扯了晴雯的手道:「咱們天天見面,總不能暢暢快快說一會子話,把個人急得什麼樣似的,倒比不見面還不好過。你在外頭的光景,我聽見紫鵑說起,多一半我知道的了。我單要問你一句話,後來你的病好了,為什麼不帶個信進來給我知道?」晴雯道:「不要說我住在堡裡沒處寄信,就寄進信來便怎麼樣呢?」寶玉道:「你竟不想進來嗎?」晴雯道:「虧我不想進來,這會子還有我,倒得進來了。假如巴巴結結要想進來,你知道了,保不住又鬧出什麼故??來,太太一定要擺佈我,就死不了,還有我這個人在嗎?」說著,揭起衫子,露出貼身的舊襖指給寶玉瞧,道:「你看這件襖子,我總天天穿又捨不得穿,脫下了又想穿他,兩三年來,倒弄爛了。」
寶玉細瞧,襟子上斑斑點點的都是淚痕,便道:「你如今也可把他撩棄了,還留他做什麼呢?」晴雯道:「為什麼?這是我一輩子也不撩的。」寶玉道:「如今你比人家有臉了,先前的委曲也可以消釋了。」晴雯道:「我只感激林姑娘。」寶玉道:「說起林姑娘的苦楚,比你還加幾倍。我娶的寶姑娘,都哄著我說是林姑娘,我雖然病著,模模糊糊也省得些。後來林姑娘病好了家去,又哄我說林姑娘已經不在了,我還到瀟湘館去哭了一會,燒了些紙錢,這不是活活的咒詛他嗎!可憐再沒一個人告訴我一句真話,連紫鵑也不叫見我一面,我被他們瞞得來倒像不在世界上活著的一般。到如今還似雲天霧地裡過日子,心裡終究不大明白。林姑娘雖然來了,不肯和我多說話,頭裡的事他並沒提起一個字。」晴雯道:「我是個丫頭,那裡敢比林姑娘?講到受人家算計,幾乎把命也送了。這樣說不出的苦,真同我差不多呢。你不知道,我告訴你罷。」
於是晴雯就把前前後後的情節,並人家哄他說林姑娘不在了的意思,要他再不起別的念頭,好一心一意同寶姑娘過日子的話,說得來竟似晴雯在跟前親眼看見的一般。寶玉道:「你住在外頭為什麼倒知道這些呢?」晴雯道:「那都是人家告訴我的。裡頭那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寶玉道:「人家告訴的你,自然紫鵑也知道的了,難道不告訴他姑娘,到底林姑娘知道我的心沒有?怕他還怪著我呢。」晴雯道:「這可是沒你的說了,林姑娘怪你還到你家來嗎?如今你們兩個人的心好比新磨出來的鏡子,對照得通明透亮的了,有什麼不知道呢.」這裡正在說話,那紫鵑悄悄的開門出來,走到窗戶底下,早已聽了多時,又聽得晴雯說道:「咱們講的高興不覺的,你聽雞都叫了。我見大奶奶那裡餵了許多雞子,這遠遠的聲音,一定是稻香村裡的。」寶玉道:「你瞧瞧我的表,什麼時候了?」晴雯道:「我懶怠動彈,左不過交寅時候了。」寶玉笑道:「正經今兒晚上別叫你再擔個虛名。」一語未了,只聽得一陣嘻笑之聲,兩個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聽不清說些什麼話了。
紫鵑聽到這裡,也就轉身回去睡歇。次日起來,梳洗已畢,便到瀟湘館將上一夜所聽的話一句句都告訴了黛玉,黛玉聽了心頭暗想:這個人為什麼癡到這步地位?連晴雯的見識都不如,這會兒還有什麼要說的話,還有什麼要說的我不知道的話?細細追想起來,他這條心,一天十二個時辰,除開睡覺工夫,十分之中只有三分在別人身上。其實這三分還是容易使出來的,沒有什麼隱微委曲之處,歸根兒分出去這三分時候,也要並到這七分裡頭來的,難為他怎麼挨過了這幾年.頭裡只道我這個心是撩在連柏水裡泡透,再沒第二個心比我苦的了,誰知他到如今還是這樣,倘我死後回不過來,倘就去做了和尚,這一腔怨氣也歷劫不能消化的。黛玉呆呆想出了神,紫鵑見了暗吃一驚,將黛玉臉色神氣打量了一會想:姑娘病後,除了幾個月我不在跟前,從沒見他發過心事,瞧他這會兒,活脫是舊時形景,莫非我剛才說錯了什麼話?一句句想去,並沒有,也不犯著為他發悶,滿腹猜疑,倒把一個紫鵑糊塗住了。且出去叫小丫頭搧了茶來,假以送茶為由,留心察看。紫鵑端了茶送到黛玉跟前,站了半晌,叫一聲「姑娘喝茶」。
黛玉才見是紫鵑,心上一動,也覺得自己的神情已被紫鵑瞧破,微微笑道:「有他們在這裡呢。」紫鵑也是一笑走開。以後寶玉提起前情,黛玉便笑臉聽訴苦衷,故意尋話問答,寶玉才得把受人胡弄,並從前幾次三番要寬慰黛玉說不出的話,都傾肝剖膽逐一分證明白了。
一日,黛玉向晴雯道:「我聽紫鵑說起,你還有些東西在你舅舅家裡,也該打發一個老婆子出去取了進來。」晴雯沉思半晌道:「想我病了攆出去,半死不活,撩在一個薄皮棺材裡頭,抬到野地裡,不是我舅舅、舅母救了我這條性命,養活了兩三年,在我姑表哥子家裡還住得的嗎?這一點子東西就留在那裡算謝了我舅舅家,也不想去拿回來了。」黛玉道:「不是這樣的,既然你舅舅家待你好,要補補他們的情,我打發人去叫你舅母把你東西帶了進來,也好說說話,瞧瞧你的光景,叫你舅母歡喜歡喜。我這裡有個道理,叫他們過得去就是了。」
晴雯道:「姑娘的恩典,那麼著敢仔好。」於是黛玉就叫周瑞家的坐了車子出去,引著晴雯的舅母進來,在晴雯屋裡講了半天的話。臨走時給他五百兩銀。書刪繁冗。
卻說襲人在家先聞寶玉有了下落,又聽鳳姐親往求親回來,接著林姑娘已到,不多幾日寶玉完姻,林姑娘的主意收了晴雯、紫鵑,叫他兩個人同住怡紅院。一報一報似提塘報的傳到他家,別人得意之事,襲人聽了,件件觸心。不料林姑娘竟是一個大方寬厚的好人,從前看不透他的深沉,錯會了東風壓西風,西風壓東風的話,枉費心機,提防過甚,順看一帆風,以致顛顛倒倒,連遭不得意之事,自己又沒主意,錯跨了這一步路,真是後悔無及。一日開看梳頭匣子,撿出兩截斷玉簪,想起勸說寶玉的時候,拿準了要與他過一輩子的,誰知自己反落了一個沒下梢。
正在傷心,見他嫂子走來道:「這幾時裡頭府裡的喜事,接二連三的出來,姑娘何不藉著叩喜的由頭進去走走?剛在家裡給我們臉子瞧也不中用,自己該拿個主意才是」襲人聽了,越發沒好沒氣的發作起來,道:「嫂子叫我拿主意,我的主意早就拿定的了。」花自芳家的道:「姑娘定了什麼主意,別放在自己肚子裡,說出來我們商量好辦。」襲人道:「求嫂子和我哥哥說一聲,要他看同胞情分,好好的買一副棺材備著,這是我的主意。」花自芳家的見襲人氣得臉都黃了,只得陪笑道:「姑娘的氣也太旺了,叫姑娘往裡頭走走,我沒有使什麼壞心。認真你哥子想靠著妹子拉扯他嗎?也不過為姑娘自己一輩子的事。太太的恩典不用說了,那年年頭上,姑娘回了家,寶二爺找到我們家裡來,留他吃飯,只是那兩個人的光景也瞧出來了。俗語說的好,人有見面之情,姑娘你自己去再想想。」襲人半言不語道:「要我自己進去,就死也不進府去的了。」花自芳家的聽出襲人的話頭,一心想進去,自己不肯捨臉,便道:「怨不得,姑娘的臉重,說不得我去跑一趟。」
當下換了衣服出門,想起從前叫他姑娘出來,原是走周大娘這條門路的。解鈴還得繫鈴人,不如再去找他,一路思想徑往周瑞家來。見了周媽便講起襲人之事,托他想個法兒。周瑞家的沉凝了一會道:「上年太太原叫過一回,他自己不肯進去。如今裡頭沒人提起,我們怎樣說話呢?嫂子既然托了我,再沒有不放在心上,只好碰機會,在旁邊替他幫襯一兩句話也容易。嫂子你回去對你姑娘說,叫他不用性急,且等我的信罷。或是過幾天你自己進去走一趟,探探裡頭的光景怎麼樣也好。」花自芳家的坐了一會,就回家去了。
卻說寶玉這裡,一日麝月把上年黛玉送與寶玉的東西找了出來,寶玉看見便都捧在手內,走去與黛玉瞧,道:「林妹妹家去還送我這些,可見妹妹始終沒有惱我,心上終有我的。」
黛玉微笑道:「你也是參悟過來的人,全不想我送你的東西與送別人不同,正是心上沒有你呢。」寶玉也不理會,只當黛玉故意慪他的話,便拿去仍給麝月收拾好了。走出院子裡,喝道:「你也來做什麼?」黛玉與紫鵑、鶯兒在屋子裡聽見,不知寶玉吆喝的是誰?只見傻大姐掀簾進來,黛玉看見了,記起蜂腰橋撞見他哭訴被打的故事來,此時另換一番心境,反笑自己當日過分一點。惟紫鵑與鶯兒兩個見了他,各人想起前事,都因他而起,惱得傻大姐如眼中釘一般。紫鵑愣著眼瞅他道:「沒好樣兒,各處地方傻夠了,又傻到這裡來。我去告訴鴛鴦姊姊,仔細揭你的皮。」黛玉因是賈母屋裡的人,便叫住紫鵑,反叫去楂些果子給他。傻大姐嘻嘻的笑道:「我聽見人家說林姑娘屋子裡有女孩子唱戲,我來瞧熱鬧呢。」說著撩起衣服兜了果子出去,到瀟湘館外,一路玩耍,吃完了果子,又到牆根底下刨竹鞭兒,刨出一件東西,認不得是什麼。恰值王善保家的因邢夫人叫他往黛玉處道謝出來,看見傻大姐問道:「你手裡拿的東西是那裡來的?」傻大姐道:「我在這地裡刨出來的。」
王善保家的便站住了腳,估量是瀟湘館裡人偷出來的東西,埋在土裡的,便起了貪心,哄傻大姐道:「這不是一件好東西,你可記得頭裡你拾的被太太瞧見,滿園子的人都鬧的不安靜,你給我罷。」傻大姐嚇得呆了,忙遞給王善保家的道:「奶奶拿去,別告訴大太太。」王善保家的道:「是了,你快回去,別在這裡玩了。」當下王善保家的、傻大姐各自走開。
到第二日早上,邢夫人來到王夫人處,鳳姐也在那裡。邢夫人道:「咱們園子裡又鬧出一件希奇事來了。昨兒王善保家的從林姑娘那裡好好回去,睡到半夜裡翻天覆地的鬧起來,像有什麼附在他身上,道:「瀟湘館牆外一帶地裡藏著一千三百萬銀子,看守了多時,等他們起了去,好回去銷差,你敢瞞昧了一個元寶,缺了數叫誰補上,還不快拿出來.一頭說,伸手到炕頭邊摸了一個元寶出來,就撩在地上,鬧到這會兒還昏迷不醒。你們道奇不奇?」說著便向跟來的老婆子手裡接過手帕子解開,給王夫人瞧看,見元寶面上鏨著「林黛玉收」四個字。
鳳姐看了笑道:「這也奇了,怪道前兒瞧見那裡有火光呢,原來林妹妹是個財星。既然有這件事,咱們商量去起罷。」王夫人道:「王善保家的見神見鬼的話,那裡就信得准。」鳳姐道:「這元寶是假不來的,太太不必多心,咱們拿了這個元寶告訴林妹妹,大家同去看看就明白了。」於是傳了賴升、林之孝家的,哄動一眾老婆子、丫頭們隨著都往瀟湘館來。邢夫人自回去了。王夫人見了黛玉,說明此事,同往院外牆邊查看。有幾個獻勤高興的老婆子,已帶了鋤頭、鐵鍬,不由吩咐向地裡扒不上一尺來深,就是元寶,瀟湘館前後左右鋪得滿滿的。王夫人、鳳姐驚喜非常,黛玉見了雖覺得奇異,不過是身外之物,不足以炫目動心。王夫人心上盤算了一會道:「且不用上庫,開了綴景閣就近運放在裡頭。」傳齊做粗活的女人,帶了器具隨起隨運,吩咐賴升、林之孝家的輪替小心照看,又叫紫鵑、晴雯們大家留心。林之孝家的笑道:「奴才們自然不敢離開,太太也不用操心,現有榜樣,那一個起了黑心,他們不怕做王善保家的,丟了臉還要受罪。一兩黃金四兩福,有他們的分嗎?」黛玉請王夫人、鳳姐到他屋裡坐了一會,各自散去。
起的藏銀自往綴景閣堆放,接連運了兩天,已經堆滿。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這宗銀子原是林姑娘的,去回明林姑娘,請了封條封鎖了綴景閣的門,再開嘉蔭堂運放。以後怎樣存貯運用,到瀟湘館回話,憑林姑娘主張。」黛玉聞知,等起運完後,暫時把嘉蔭堂與綴景閣一同封鎖,所有開掘藏銀,地面隨掘隨平,不消吩咐。黛玉定了主意,擇定日期,請了李宮裁、王熙鳳,並邀探春同到議事廳敘話。不知所議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置產營財葛藟誼重 因金恤玉樛木恩深
話說黛玉請了李紈、鳳姐、探春三個人在議事廳敘話,各帶丫頭先後到來。原來這議事廳便是從前因鳳姐有病,李紈同探春幫著鳳姐到此辦事的所在。大家坐定,黛玉先開口道:「請兩位嫂子同三妹妹來,不但要把家務瑣碎事件整理個頭緒出來,還帶著幾件正經大事大家商議。瞧匾額上『補仁諭德』這四個字,想咱們祖宗勳烈,世代簪纓,聖經上講的『治國必先齊家』,家字所包者,廣睦姻任恤,都是齊家裡頭的事。同宗一脈,痛癢相關,必須有個照應。咱們族中寒素者多,未必各房豐衣足食。前兒回過太太,自爺爺這一輩起,至蘭哥兒一輩止,凡在五服以內,及出服不遠的,開了一紙清單進來。算二十年來,族人之間品行賢劣,材具短長,雖有不同,然亦不可預存愛憎之見,不過由近支推及遠族,分別個差等。咱們既得了這宗,白放在家也不能滋生,不如到南京、蘇、揚地方,或人參局、珠寶鋪、綢緞行,或典當開設幾座,也不為多。開在南京、蘇、揚,從京裡起到南邊,沿途熱鬧碼頭,一處開設一座。咱們來往的人也便易,凡起標運貨,路上更有照應。裡頭支發本銀,先發三等,二十萬兩一等,十五萬一等,十萬一等。
族之最近一輩,各領銀二十萬,以次遞減。某人在某處開什麼鋪面,這裡議定了,叫他們各自去幹辦。一年之後,開造管收,除四柱清冊送核每年滋生利息等簿,扣銀股之外,管事人分得一半,聽其支用。其餘收在本銀上,源源子母相生。三年之後,打發人出去查盤一次,比較各處生息,調管大鋪買賣。倘有虧折,許他聲明緣由,或因置貨、脫貨時價值長落不一,或因攪纏重大,利息微細,不夠開銷夥計勞金飯食費用,或有意外事故,此乃虧本有因,尚可原諒,許管事人仍舊,責成下次比較時,將盈補絀。如查有挪移侵蝕等弊,只好撤回另派接管,也不能抱怨了。再發銀五十萬置買上則田畝,派妥當家人去經理,每年所收租息,除春秋祭掃,及修葺墳塋添種松柏樹株外,凡本宗外姻,按服圖內至無服之親,遇有紅白事件無力辦事之家,最近者幫銀一百兩,嫁女減半;白事,尊長幫銀一百兩,卑幼減半,以及疏遠,減至二十四兩為止。至鄉會試年,無論親疏遠近,送鄉試盤費三十兩,會試盤費一百兩,以資鼓勵。再造義學一所,延請名師課讀,凡已開筆,有志向上,無論是否親族,許來附學,每年資助紙筆銀二十兩,經費統歸於租息內支銷。支剩之數,仍就近歸入當鋪內生息。再除祭產外,如有良田,盡著置買,立契投稅後,按四季連四尾送驗,先於當鋪存項內挪款給價領標歸款。講到家裡的事,大嫂子同三妹妹代管過的,樽節了幾件事,沒聽見有人在背地裡哼了一聲兒。不是如今要議論久遠的話,除開三妹妹,咱們三個人,論理那一個不該操心?但家務事必須有個專責,況且咱們事件又繁,各行當的人也雜,如不責成一個人總理,叫底下人摸不著,這件事該回那一位奶奶。那一位奶奶吩咐了話,沒有關照這一位奶奶,這一位奶奶又那麼樣吩咐了,他們依著辦去,又怕那位奶奶說話;回了那位奶奶說,又怕這位奶奶見怪。諸如此類,倒弄得散漫而無頭緒了。」
說著便向探春道:「三妹妹,你道怎麼樣?」探春正聽黛玉說得井井有條,暗想,先前瞧看,不過吟風弄月,在閨閣筆墨上用工,何曾歷練家務世情?如今聽他這番議論,竟是洞明世務,練達人情,還高出寶姊姊之上。但不知他說管理家務一層,結穴在何處,惟笑而不答。李紈本來忠厚,諸事退縮一步。
鳳姐先聽黛玉引經據典,說得正大光明,已經畏服,後來議論家務,更近情帖理,又見黛玉只問探春,便不好插入一句話來。
黛玉見他三個人默默,又道:「二位嫂子別多心,不如趁早把這句話講明了。前兒起出來這宗銀子,雖是鏨我的姓名,但我的身子已到了這裡,這身外之物自然也是這裡的東西,可公而不可私的了。前兒起出來就該放在外邊庫上,何必堆在園子裡頭?後來說是太太的主意,過兩天搬出去也是一樣的。講到東府裡,自然遠了一點不用說,至於環兄弟、蘭哥兒,再二嫂子恭喜有了侄兒,總是一樣的。前兒聽說二嫂子要辭了太太回那邊去,不知存的什麼意見?我也早知道咱們這幾年支的空架子擱不住,如今手頭不用說是紓展的了,不過多操一點心。二嫂子算熟手,還得借重二嫂子一個人把持,碰著事情忙的時候,還有大嫂子,我也幫著是應該的。這會兒別說我敢來煩二嫂子呢,現在有老太太這裡的事情,分得出個彼此來嗎?」
鳳姐未及開口,探春先笑道:「我今兒服了林姐姐了。」
黛玉道:「莫非先前你不服我嗎?」探春道:「二哥哥早就誇你會說話,據我看起來,不過是詼諧鬥口之間,詞鋒銳利壓人,從來沒聽見你議論過正經大事。今兒才顯出你的經緯學問來,怎麼不叫人敬服呢?」
不說探春和黛玉的話,講到風姐,素來好強。前在王夫人跟前告辭,原非本意,今聽了黛玉這番話,又感激又愧悔,滿心欲允,又未便允出口來,欲待推遜一番,一時想不出幾句對得住人,又不丟了自己身份的話來。把一個伶牙利齒的王熙鳳急得汗流浹背,不免將近來身子不能耐勞,要妹妹疼顧的話支吾了兩句。還是探春替他滿口兜攬起來,道:「林姊姊的話已說到盡情的了,竟是那麼著,二嫂子勿再推辭。」李紈在旁也順著探春說了幾句,鳳姐當下應承。
黛玉又道:「先前領對牌支銀,還不免有些參錯,據我想來,對牌之外須得加具領紙。比如外邊要支領那一宗銀子,先把款項銀數填寫領紙,送到帳房查核,倘或款項不清,或銀數浮開,先由帳房駁回另開,再送核正用戳,然後帶了領紙來請對牌,裡頭留下領紙,登了內帳,再發對牌。倘如帳房徇情,還許裡頭批駁。」探春接口道:「這樣辦法自然越發有個稽察了。」鳳姐也道:「妹妹細心,想的周到,那麼好。就定了章程,以後照著行去就是了。」黛玉又道:「咱們家往來王親公侯以及紳士,自宗族以至交遊,既有高下親疏之別,自有等數厚薄之分,及日常飲食動用,年節祭祀宴會,總照舊章辦理,不過再加豐厚些,內中有該斟酌之處,不妨大家商量。還有些話,等外邊送了冊子進來再講。」
當下議事已定,各自閒坐說話。見平兒拿了一紙藥方來回鳳姐,李紈問道:「巧姐兒又是怎麼了?」鳳姐道:「正是呢,昨夜發了一夜燒,直到天明才睡著。」黛玉道:「昨兒下半天,小紅引了姐兒在我院子裡和小丫頭們撲蝴蝶兒玩,我把小丫頭子吆喝著,別同姑娘玩。」鳳姐道:「就是那會兒回到家裡來嚷著熱,把衫子都脫了,想是著了些涼,真淘氣呢。」
黛玉笑問道:「昨兒小紅回去,那句話可提了沒有?」鳳姐道:「正是這句話,我要打發平兒去告訴妹妹,偏生姐兒要接大夫,姨媽那裡又打發人來兜搭住了。這會兒告訴你,頭裡大太太惹老太太生了一場氣,那是該的。前兒妹妹和我說的話,我是十拿九穩去和太太說了,也沒有碰釘子,再不料那一個倒拿起腔來,天底下竟有這種糊塗蟲。」李紈笑道:「你們的話我還聽不出點蹤影,又是什麼老太太碰釘子生氣。」鳳姐道:「那是陳年的話,拉扯上時新話在裡頭,怨不得大嫂子糊塗住了。」黛玉接口道:「大嫂子聽我們再講下去就明白了。」又問鳳姐:「你去回了太太,太太怎麼樣說呢?」鳳姐道:「我見了太太,簡截說是有一件事來求太太,並不是寶兄弟有什麼私心,就把你的話細細告訴了太太,太太道:『也使得,就怕寶玉屋裡的人太多了,老爺知道要說話。』我又回道:『寶兄弟如今已成了家,又發了鼎甲,點了翰林,也要替皇上家辦事的人了,難道還像先前小孩子脾氣,盡仔在丫頭淘裡胡鬧?就是屋裡多放幾個人也沒相干。』太太便道:『既是林姑娘的好意,聽你講起來還有這些緣故在裡頭,揀一個好日子叫他過來就是了。』那時候他在裡間屋子裡,聽見就哭起來。我叫他出來,當著太太面前問他,又不哼一聲兒。妹妹,你說,這不是癩蛤蟆吃著了天鵝肉還嫌腥呢。若說寶兄弟,別說要太太屋裡一個丫頭,誰借給我一張上天梯,跑到月宮裡頭告訴了他們,怕月裡嫦娥不跟著我走呢!」李紈、黛玉聽了都笑起來。李紈又道:「到底寶兄弟要不要,別你們在這裡兩頭忙。」鳳姐笑道:「大嫂子說的好明白話,寶兄弟這個人還怕貪多嚼不爛的嗎?」黛玉正要回答鳳姐的話,見秋紋急忙走進回黛玉道:「剛才二爺換了衣服,說暹羅國進了什麼貢物,裡頭賜宴,今兒回來未必早,請奶奶先吃晚飯,別等二爺。還有一張未完的詩稿壓在書隔子上頭,請奶奶回去瞧瞧,高興就續了下去。」黛玉道:「這是什麼要緊事,也值得趕來當一件事回呢。」李紈道:「你們看,寶兄弟有了這樣正經事,還有閒工夫留心到這些上頭。先前叫他『無事忙』,如今竟『有事閒』呢。」鳳姐瞧著黛玉笑道:「那是記掛他二奶奶,生怕耽誤了晚飯,才不忙呢。」
說得黛玉臉上一紅。李紈把話岔開道:「三妹妹沒言語一聲兒,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黛玉道:「二嫂子怕碰釘子的時候就走的。」鳳姐道:「正是,咱們也該散了。」一面又向黛玉道:「我叫平兒再去探他一個准信回報你。」說著,大家站起身來,外面伺候的媳婦們爭先上前打起簾子。三個人出了議事廳,李紈與黛玉自回園去。
風姐立刻到王夫人處,回明瞭黛玉這番話,並仍要他管理家務一節。王夫人聽了歡喜,不免又抹刷了鳳姐幾句。王夫人又去告訴了賈母,賈母深悔從前不早把黛玉配給寶玉,可笑並沒一個人在我跟前提起,未免又抱怨一會。再想到黛玉洞明大義,頗有作為,仍托鳳姐管理家務,妯娌和好,財喜重重,這榮府裡越發該興旺起來,便把已過之事都撩開了。
不說賈母心上的事,再講黛玉回到瀟湘館,麝月便在書隔子上取下一張箋紙送與黛玉,見題是《詠白虞美人》,寶玉寫得七言兩句在紙上,黛玉便命雪雁研墨,提起筆來續成一首擱在旁邊。叫雪雁取出前兒太太那裡送來這一張單子,看那上頭,按照宗圖開寫支派遠近,一目瞭然。除了代儒、代修、賈敕已上了歲數,各有子孫接手家務不算外,其餘賈芸、賈薔、賈芹、賈菖、賈菱五個人,論支派雖親疏不等,向來常在府中走動,比別的宗族不同,就定了賈芸等五個人,各領銀二十萬兩,近在京城內外開設典當、金珠、人參局五座。賈琮、賈璸也各領銀二十萬,到南京開當鋪、綢緞局。賈珩、賈珖各領銀二十萬,到蘇州開銀樓、綢莊。賈琛領銀二十萬,到揚州運販福建、安徽等省發商茶葉。賈瓊、賈璘各領銀二十萬,到天津會置運洋貨。賈蓁、賈萍、賈藻、賈蘅各領銀十五萬,賈芬、賈芳、賈藍、賈菌、賈芝各領銀十萬,在於山東泰安、沂州、江南王家營子、清江浦等處碼頭,或當鋪,或六陳,或雜貨,因地制宜,懋遷營運。統共二十一人,該支發本銀三百五十萬兩。黛玉便用筆批定,叫丫頭把單子送交鳳姐處,請賈璉回明王夫人,再邀族中到府議定,然後支發銀兩。又催鳳姐派人,將園內所放銀兩搬運貯庫。鳳姐自與賈璉商量,大家用心料理。
賈璉因意外得了這宗藏銀,自然手頭寬裕,心上先已盤算該還那幾宗欠項,贖回那幾處房屋地畝,已興頭到十分,便喚小紅燙酒。平兒在西屋裡哄騙巧姐兒才吃了藥,聽得賈璉叫小紅燙酒,便走出來端正杯箸伺候,賈璉喝了幾杯,仰著脖子好笑道:「可惡這一班勢利小人,如今可不受他們的氣了。不過約的日子遲了幾天,狠巴巴的就叫倒票九扣三分,利上還要盤利。打量我是窮一輩子的了,明兒就叫這班亡八羔子來,一如一二如二的清了,他們還敢來咬我璉二爺的雞巴?」鳳姐聽了好笑道:「這也犯不著生氣罵他們,放債原是圖利,有銀子還了他們,自然不來叨登你了。」賈璉道:「敢仔你也是個愛剝人皮的人,自然說這句話呢。」鳳姐歎道:「咳,我盤剝來這些銀錢,自己使著了一厘咬嘴嗎?如今我也看破,再不幹這些事了。今兒聽了林妹妹的話,越發悔得我置身無地。」賈璉問:「林妹妹又說些什麼?」鳳姐道:「就是園子裡起了這宗銀子,明明是他的東西,他要置買祭田義產,發給族中營運也罷了,還說是咱們家公共的物,並沒分個彼此,要我接管家務下去。
以後咱們存了一點私心,還算個人嗎?」賈璉笑道:「黃鷂子難免不偷雞。」鳳姐啐了一口道:「這會兒也不用與你分證,底下你瞧著罷。」這裡賈璉與鳳姐的話,暫且按下。
近日寶玉娶黛玉之後,又收了晴雯、紫鵑,黛玉看待紫鵑,竟似姊妹一般,與晴雯亦極其和藹親密。這一天寶玉應召出門去了,紫鵑、晴雯兩個在怡紅院吃了晚飯,仍到黛玉處坐著閒話。紫鵑問道:「二爺今兒回來怕不早呢。」黛玉道:「那也論不定,倘宴畢還有獻詩賦的事就有時候了。」晴雯笑道:「頭裡老爺只是抱怨二爺不肯唸書,不知生了多少氣。寶姑娘也時常勸二爺用功,就只姑娘沒有說過二爺,所以我們常聽見二爺說起,惟有林姑娘是我的知己。如今說句公道話,到底二爺何曾好好的念過幾年書?可見一個人要做官,也不在乎唸書。還是姑娘見的透。」黛玉道:「人與人不同,你不知二爺這個人是有夙緣的。若講平等,一個人不用唸書就有官做,那是沒有的事。」晴雯道:「別說老爺管教二爺的嚴,便是襲人也時刻咕唧著,倒像將來這頂鳳冠是他頭上有分的。如今二爺做了官,他倒先走了,這也想不到的事。正要告訴姑娘,今兒襲人的嫂子進來,在老婆子們屋裡坐了好半天,說襲人這幾時越發哭的人都脫了形了。」
晴雯話未完,只聽見院子裡老婆子說:「二爺回來了。」
旋聞靴聲橐橐,晴雯、紫鵑連忙上前打起簾子,見有兩個小丫頭打了一對五彩玻璃燈,後面老婆子拿了東西,紫鵑接過,認得那老婆子、小丫頭是老太太屋裡的人,便讓他到廂房裡去喝茶。這裡黛玉起身道:「探花老爺回府了,當年翰林院應召撤金蓮燈送回,今兒這一對燈可應了古典了。」寶玉道:「那裡的話,我回來先到老太太那裡,見我有了這些賞賜,老太太喜歡,叫他們掌燈送我到太太屋裡給太太看了才回來呢。我給假的人,本不能預宴,那是格外恩典。我先到內閣裡,因軍機處議奏海疆奏凱善後事宜,等了好半天才有旨諭下來。賜宴畢,又命賦『化被聶耳'五言八韻排律一首,我忘了『聶耳'兩個字出典,幸虧甄寶玉也在,我問了他才潦草完了事。」黛玉道:「聶耳國在無腸國之東,懸居海中,出於《山海經》上。」寶玉道:「典雖不僻,我在這些上頭就不大留神,一時那裡記得起呢。」
說著到書子上亂找,麝月道:「不在這上頭了,那桌子上硯台底下壓的不是嗎!奶奶又寫了好些在上頭了。」寶玉道:「妹妹替我續上了嗎?」說著便轉身取了詩稿,且不看詩,道:「我今兒從蘅蕪苑走過,見山崖蘿薜倒垂之處,開出這一種異樣的花來,靜同梨夢,清比梅芬。記得同妹妹埋花的時候,任憑園子裡頭的奇葩異卉,那一樣花瓣兒不從咱們手裡經過,沒有見這種花。可巧葉媽走過,我拉著問他,說是紅的變種。我想這個所在是寶姐姐住的,這花忽然變了顏色,莫非為的寶姊姊緣故。」黛玉道:「一樣花並不是只開一樣顏色,比如牡丹,黃的、紫的多,一般也有黑的、白的、梅花白的多,櫳翠庵前又開了紅梅,那裡就附會到寶姊姊身上去!你不明白開花的緣故,何不去問問花神呢。」寶玉怔了一怔,黛玉指著晴雯笑道:「花神就是他,你頭裡不是說他去做了芙蓉花神嗎?」
寶玉才會過意來,道:「別說笑話了,瞧詩罷。」黛玉道:「我還要改兩句。」說著,提起筆來改了末後兩句。寶玉接過,先從自己起句念道:
誰把靈根垓下栽,東風惹恨見花開。
縞衣殉國春無主,香骨埋紅玉有胎。
淚灑不曾消粉靨,夢迴只合駐瑤台。
蘅蕪苑外迷離月,倩影亭亭約伴來。
念畢道:「這個題單用些縞袂、素裳、冰心、玉骨,切那白字,最易混到詠梨花、梅花上去。撩開白字,又剛是詠虞美人了。比如咱們先前詠白海棠的字樣用到這上頭便不貼切。我籠統起了兩句,底下便無思路,妹妹續的『縞衣殉國'這一聯,是此題絕唱,一收也有意味。」黛玉笑道:「也不見得。」黛玉又與寶玉講了一會詩,晴雯、紫鵑自回怡紅院去。黛玉便帶了雪雁把賞賜物件珍藏好了,然後進房卸妝。不知寶玉在何處住歇,有無可敘之事,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訴往事窗外站癡人 辭側室園中談摯語
話說寶、黛二人談了一會詩,黛玉把賞賜物件珍藏好了,便進房卸妝。寶玉跟了進去,見黛玉寬去外罩衣服,步向妝台卸除簪飾,纖纖玉手重理烏雲,越顯丰神嫵媚。寶玉歪在桌上一張杌子上瞧著出神,黛玉星眼微□,故意將掠鬢的抿子輕輕一灑,微微幾點水兒到了寶玉臉上,才自覺著。寶玉便笑道:「我記得頭裡史大妹妹同你睡覺,早上我來瞧你們,定要攆了我出去,你才肯起來穿衣服。如今為什麼很大方呢?」黛玉抿著嘴笑,半晌才開口道:「那年我才來,大家都還小,在老太太住的套間裡,不是也在一張床上,這時候何曾理會什麼呢?」
寶玉道:「那時同著一張床上,雖然親近,總是兩樣的。」
黛玉道:「別講古話了,他們那裡,你也好幾夜沒有過去,別盡在這裡討人厭。今夜隨你便到那一個屋子裡去歇著,讓我安安靜靜一晚。」
寶玉又靦腆延挨了一會才起身,叫老婆子掌燈陪至怡紅院,先到紫鵑那裡,剛進外屋門,一個小丫頭正提著水桶要往裡走,見了寶玉,便站住叫道:「姑娘,二爺來了。」話聲未絕,只聽得輕輕「呀」的一聲兒,把裡間房門掩了。然後聽紫鵑在裡面笑道:「睡了,不起來了。」寶玉把門一推,已經閂上,便道:「你姑娘叫我到這裡來的,姑娘是關了門了。」紫鵑道:「那麼請二爺到晴雯姊姊屋裡去。」寶玉道:「我怕到了那裡,照你樣關起門來,便怎麼樣呢?」紫鵑道:「他是不關門的。」
寶玉問:「為什麼你關門,他不關門呢?」紫鵑笑了一笑,又道:「還有麝月在那裡說話呢。」
寶玉回身便走,道:「你不開門,少不得和你姑娘算帳。」
當下徑往晴雯處,先在窗戶外聽了一聽,果然是麝月的聲音,道:「那也沒有什麼要緊,蔣家去住了兩天,姓蔣的又不在家,第三天就把他送了回去,還是原封不動一個襲人。」晴雯冷笑道:「你這句話就是真的,還虧蔣琪官倒有一點良心保全了他,不然這會兒襲人要做媽呢。」麝月道:「話別說盡了,一個房子裡多年的姊妹,三天不好,也有兩天好的。他嫂子好容易巴結進來了一趟,摸不著一點門路,可是要你看開一點,在奶奶跟前幫襯一半句話,回了太太叫他進來,也占不去的什麼,別要太狠心了。」晴雯直聲嚷道:「我的麝月姑娘,你和他本來交厚,他是該進來的,我便是什麼狐狸精,寶玉是我誘壞了該攆的。」麝月道:「這又奇了,那些話是他在太太面前挑唆的嗎?」晴雯道:「沒有他暗地裡撥火兒,太太就能編出這些話來?你知道不是他到底是誰呢?可還出一個人來。」麝月半晌又說道:「那我也不敢憑空指誰。」晴雯道:「可又來,我正病得四五天水米不沾牙,生巴巴炕上拉下來,退送到那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骯髒屋子裡,偏又撞著這些黑心腸的人,憑你嚷破喉嚨要口水喝也沒人來理。」麝月笑道:「沒人理,那窗戶台上的茶吊子就飛到你嘴邊來了。」晴雯聽說,估量那一天寶玉出去看他的情節,麝月已經知道,不與分證這話,又接下去說道:「把我裝在棺材裡抬出去,要不是天有眼,連這幾塊骨頭也不知那裡去了。如今我倒進來了,他氣不服,有臉兒只管進來,太太還有替己月錢分給他呢。難道我敢攆他出去嗎?」
麝月道:「別的事都不用提,就是你出去了,他也整整的哭了幾常你沒有親眼瞧見,信不信由你。太太吩咐除你貼身穿的衣服外,不許拿一點東西出去。他私下瞞了太太,把你所有的銀錢、穿戴細細拾掇了半天,不少一件包了包袱,還把他自己幾弔錢打發宋媽送到你家裡,可是有的嗎?便這上頭,也該見人家一點子情。」
寶玉在外面聽了講論襲人這一番話,便不高興進去,一個人回到瀟湘館。想起鶯兒這幾時再不和我說話,不如去問問鶯兒,不知襲人的嫂子進來說了些什麼,借此也可去搭訕搭訕。
慢慢的走到鶯兒那邊,見門已關了。紙窗上照著燈亮未息,又聽鶯兒在裡面歎了一口氣。寶玉便悄悄的叫道:「鶯兒姐姐開一開門。」鶯兒不應。寶玉又連叫幾聲,裡面才應道:「可是二爺嗎?為什麼三更半夜跑到這裡來,奇不奇。」寶玉道:「我來問你一句話。」鶯兒哭喪著聲氣答道:「二爺如今是心滿意足的了,慪死的已經慪死,活著的不過在這裡現世,還有什麼話來問我呢?」寶玉道:「你可聽見襲人姐姐的嫂子今兒進來,說了他些什麼?」鶯兒道:「二爺問襲人嗎?左右不過也是熬煎著死,各人怨各人的命罷哩。」寶玉又問道:「你到底知道襲人姐姐有什麼話沒有呢?」鶯兒再不答應,「撲」的一聲把燈吹滅了。
寶玉站在廊簷底下呆呆想著:大凡一個人在性情脾氣,都因遭際而異的。鶯兒從前出言吐語何等樣柔順,如今大變了。
於是因鶯兒想到寶釵,又因寶釵想到襲人,死別生離,纏綿寸抱,不禁掉下淚來。呆了一會,仍回黛玉處,叫開門進去歇了。
到了次日,賈璉傳齊賴升、林之孝、吳新登等一眾管事家人,雇備人夫。鳳姐命吳新登家的來到蕭湘館,回明黛玉道:「璉二奶奶打發來領綴錦閣的鑰匙,璉二爺親自在那裡照應起運寶銀上庫,入了收帳再送來過目。」黛玉便命雪雁取鑰匙交給吳新登家的道:「今兒一天不能運完,鑰匙存在那邊不必再送過來。」吳新登家的答應出院,來到鳳姐處回明這話。賈璉先到帳房裡囑咐管帳相公們幾句話,帶了隆兒、興兒兩個小廝進了園門,一徑來到綴景閣,早有吳新登帶領人夫,備了擔子伺候。賈璉便命開鎖揭封,進內搬動挑運上庫。點齊了十擔,派一個人輪流押送,掣回籌碼,兩邊記了數目。賈璉在門外照看,隆兒悄悄拉了興兒一把道:「橫豎這銀子沒數的,咱們何不撮巧宗兒進去拿幾個使用。」興兒搖頭道:「不想發這宗財,你沒聽見大太太那裡的王老媽,他瞧得眼紅了,起了貪心,財沒有發得成,白耽了個壞名兒,還嚇得七死八活,如今病著要瘋呢。那是林姑娘的福分鎮治的,別人敢動他一個邊兒?」隆兒笑道:「我當真豬油蒙了心,白說著玩罷哩。」這裡事且按下不表。
再說賈璉出去了,鳳姐便向平兒道:「我昨兒晚上對你說的話,就去走一趟,討個准信,好回報人家。」平兒忙應道:「我正要去呢。」說著,便到王夫人處找玉釧兒,彩雲說:「他到大奶奶那裡去了。」平兒轉身就走,一徑進了園門往稻香村來。知道今兒綴景閣那裡起運銀子有腳夫來往,繞了遠路兜轉。
走過山坡,相離不到十餘步,前面有兩個老婆子一路行走講話。一個就是玉釧的娘白媽,一個是管園子的祝媽。白媽指著地上道:「你瞧樹上的果子刮了許多下來,雖然沒有很熟,白槽蹋了。今年春裡雨水多,外邊這些東西見新的都沒味兒。」
祝媽道:「可不是,這園子裡的比外邊買的強,因沒派定人,沒人來照管,過幾天就好了。嬸子你不知道,底下去又另換一個勢派了。昨兒寶二奶奶請了大奶奶、二奶奶到議事廳上講了半天家務,璉二奶奶就插不下一句話。說起那位寶二奶奶,再沒那麼仁慈寬厚,比璉二奶奶一個竟在天上呢。」平兒聽了便煞住了腳,讓他們走遠幾步才高聲叫道:「白媽,你多早晚進來的?」二人回過頭來見是平兒,祝媽先吃了一驚,心想幸虧相離還遠,估量著剛才說的話他未必聽清。兩個人便回身迎了上來。祝媽先開口道:「白嬸子到太太那裡請了安,進園子來瞧瞧我,偏我走了開去,回來碰著他,拉到我屋裡去歇歇。姑娘到那裡去?我瞧著許多人在那邊扛銀子呢。」白媽忙接口道:「才到奶奶那裡去請安,瞧瞧姑娘,紅姑娘說奶奶正忙著也沒得進去。」平兒笑道:「難為你,今兒你自己進來,還是太太叫你進來呢?」白媽道:「我自己進來的。」平兒又問道:「見過玉釧妹妹沒有?」白媽道:「我在太太屋裡沒瞧見他,也沒什麼話和他說,就這孩子年紀也大了,盡仔跑開去玩。姑娘見了他,替我管教管教。」平兒道:「那是你過慮了。如今太太很看重他呢。」白媽眼圈兒一紅,道:「我底下也只靠著他呢,但願依得姑娘的話,就是這孩子的造化。」平兒又和他說了幾句閒話,各自分路走開。
且說玉釧因聽了鳳姐的話,心上怪不受用,悶坐不過,想到稻香村來看看園景。一路到了李紈院子裡,聽見湘雲、探春許多姑娘們在裡頭說笑,玉釧原是到此閒逛,沒有正經說話可回,便到碧月屋裡說了一會閒話。起身出了稻香村,順路要到紫菱洲去走走,頂頭撞著了平兒。
平兒和玉釧本是素日相好的姊妹,一見面便笑臉相迎的。
不料今兒玉釧見了平兒沒言語一聲兒,登時沉下臉來,一扭頭回身便走。平兒心裡想道:「奇喲。我口還沒開,怎麼惱到我身上來了。」欲待不理他各自走開,怎樣去回覆奶奶,且傷了姊妹相好的情分,只得趕走幾步,上前陪笑臉向玉釧道:「妹妹慢些走,我來和你說話呢。」玉釧回轉身來答道:「你那一個見風使帆飛高枝兒的主子,我那一隻眼睛裡瞧得進去。」一面平兒把他拉著手,兩個人在一塊石子上坐下。平兒又陪笑道:「你別生氣,並不是奶奶叫我來的,因我昨兒聽見一句話,猜不透你心上的盤算,咱們好姊妹,自來問問你。我想起來先前大太太去討鴛鴦,不是我在背地裡敢說這句話,怨不得鴛鴦不願意。講到你,如今林姑娘也瞧出他的行事來了。晴雯不過嘴上頭躁一點,其實也沒有掉三窩四的壞心腸。紫鵑更不用說了,比鴛鴦,可不把你抬到雲端裡去了,到底還有什麼不如意呢?」
玉釧只是拿著塊手帕子擦眼。平兒一瞧,手搭在他肩上,堆著笑道:「這有什麼害臊說不出的話,你還不知道,這都是林姑娘的好意,為著你家姊姊,所以要照應你,倒不是寶玉有什麼私意。」玉釧才說道:「我也知是林姑娘的好意,就這寶玉鬧的我家姊姊死得那麼傷心,又落了一個不乾不淨的名兒,我因此反去做他屋裡人,心上怎麼過得去?再者,晴雯、紫鵑兩個已經過了明路,底下去,鶯兒只算未必,麝月、秋紋這一窩子總要留一兩個,襲人現在他家裡,保不定不弄他進來。難道咱們這一班人都要跟寶玉的嗎?林姑娘我感他的情,少不得過一天去磕頭。我對你說這些話,你奶奶跟前說得的,說了兩句,說不得的,別去多嘴,放在你肚子裡就是了。」
平兒點頭,又問道:「你媽今兒進來,別太太和他說了什麼。」玉釧忙問道:「你見我媽麼?」平兒道:「才進園子裡來瞧見他,這會兒在老祝媽那裡,估量還沒走呢。」說著兩個人站起身來。平兒一抬頭,見在一株楓樹底下,四面瞧了一瞧,笑道:「怨不得事沒成就,原來一個地方風水不吉利。」玉釧問:「什麼風水?」平兒道:「不和你講罷。」玉釧道:「我也不愛聽你嚼舌,我要找我媽去呢。」當下平兒又瞧瞧這地方,自己不覺發笑道:「我還要到山子背後瞧去。」一頭笑著,當真往裡邊瞧了一瞧,出來道:「今兒可沒有人躲在裡頭了。」
平兒這番言動,倒把玉釧怔住,因笑向平兒道:「做什麼?青天白日你見了鬼了。」當下各自走散。玉釧自找他媽去,平兒回到鳳姐屋裡,告訴了玉釧的話。
鳳姐因黛玉要他管理家務,重新提起精神辦事,這第一件就不得成功,似乎掃興丟臉,便生氣道:「太太已經應許,怕他不依?」立刻要傳賴升家的叫玉釧的娘進來,當面吩咐,以勢凌壓。平兒在旁再三解勸道:「這原是寶二奶奶的好意,奶奶這樣翻騰起來,玉釧的媽有什麼不願意呢?保不定玉釧執性,再鬧出點緣故來,叫寶二奶奶怎樣過得去呢?奶奶倒落了個抱怨,也不犯著。明兒我去和寶二奶奶說,包管他沒有什麼芥蒂,還要想法兒提挈玉釧呢。」鳳姐聽了平兒一番話,細想也似有理。且因他這場病後,諸事留神,不敢任性逞強,便丟開了手,任憑平兒自去回報黛玉。果然黛玉瞧起玉釧,說他立志存心令人敬服,反悔自己唐突了他。心上盤算了一會,定了主意,去見王夫人。
講到寶玉,從賈母處回來不見黛玉,便問:「奶奶呢?」
晴雯正在裡頭,聽見寶玉回來,忙趕出來笑向寶玉道:「有一件奇事告訴你,別聽見了盡仔嘮叨起來,人家又嫌我多嘴呢。」
寶玉便拉晴雯挨著身子坐下,問道:「好姐姐,你和我講了,我再不告訴別人。」晴雯道:「那倒不是要瞞人家的事,就怕招惹你的呆性出來。我先問你,玉釧兒這個人好不好?」寶玉怔了一怔道:「你為什麼忽然提起他來?你問我,我瞧女孩子那一個是不好的呢?」晴雯嗤的一笑道:「依你這樣說,老太太屋裡的傻大姐,他也是個女孩子,你瞧著他也是好的了?」
寶玉忍住了笑,向晴雯道:「咱們講正經,你到底為什麼問我這句話?難道為他姊姊的事,他不理著我,就硬派他一個不是?」晴雯搖頭道:「不為這些,我和你說了罷,姑娘托璉二奶奶和太太討他來給你做屋裡人,他反不願意,你說奇不奇?」寶玉聽了晴雯的話,又想起當日梨香院齡官的故事,便對晴雯道:「這也算不得奇事,我早說過,你們的眼淚不能葬我一個,襲人尚然有意外之變,何況別人?」晴雯聽說到襲人,便沉下臉來道:「你想襲人何不去叫了他進來?」說著,一扭頭站起身來要走。
寶玉正去拉他,只聽見黛玉走進來,笑嘻嘻的問道:「二爺在家嗎?請到太太那裡去道喜呢。」當下小丫環打起簾子,黛玉含笑進來。寶玉問道:「我早上在太太屋裡沒聽見說什麼,這會兒叫我去道什麼喜?」
說著,又向雪雁道:「可是你姑娘哄我呢?」黛玉道:「我說給你聽,為的有個緣故,我要認玉釧做乾妹子,太太也知道我的意思,很歡喜,就說你要認他做乾妹子,不如我認他做乾女兒。剛才已經拜過的了。太太要揀個好日子請客,叫他到老太太那裡去磕頭呢。」寶玉歡喜道:「妹妹真是我的知心,那麼著,我心裡也過得去了。橫豎太太要揀日子擺酒,我到那一天與太太叩喜未遲。」
黛玉道:「也使得。還有一件事統告訴了你,叫你越發樂一樂。咱們先前梨香院這班女孩子都散開了,後來因為芳官在你屋裡淘氣,太太連各處派給使喚的打伙兒攆了。」晴雯在旁,不等說完觸起舊事傷心,便默默的自回怡紅院去了,眾人都沒理會。又聽黛玉道:「太太因為擺酒要叫班子,想起園子裡頭向來有一班小戲子,不如把攆的女孩子叫他們回來,同清音班住在梨香院。多早晚老太太高興瞧戲,他們伺候著現成。已經告訴鳳姐姐,吩咐外邊叫去呢。」寶玉聽說要叫芳官這班人回來,園中越發熱鬧,又得與芳官親近,正是離而復合,事事稱心。
再講榮府族中風聞有上千萬銀子發給房族中營運,各人畫策門路,或想囑托賈璉,或想賄通鳳姐,以圖捷足先登。不知此事出於黛玉調度,無所用其夤緣。外邊如何明白?先是賈芸心上盤算去走鳳姐門路,又怕如前一回謀幹工部事件,白槽蹋了些繡貨,鳳姐推辭不管。先要他母親進府去走一趟,到小紅處探聽些消息。又恐鳳姐生疑,事不成功反累小紅受毒。左思右想,不得主意。直至那一日賈璉邀齊族眾,照依黛玉開單所議,宣明一番,各人照著派定的章程自去幹辦。遠處先行,制備行裝,聘請夥計,銀子都已現成,照數支領。眾人自有一番議論,有的說近處便於照應,有的說遠地方去見識蘇、揚風景,??的說從陸路走剋期可到,有的說走水路省了腳價,有的說銀子多了要請保鏢的,有的說搭幫同行也不怕什麼。分頭打點,各自經心。這許多承領銀本之家,都仗著財福星鎮住,到處貿易獲利。內中有幾個不務正業刁鑽遊蕩的人,皆化而為善,不敢營私舞弊,激發天良以圖報效。此是後話,表過不提。
當下因親及親,因友及友,來薦幫伙的,來求投靠的,不計其數。鬧得賈府族中紛紛攘攘。書中先敘出一個人來,不知是誰,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領白鏹陡成新富戶 制霓裳重集舊伶人
話說賈氏族中領了榮府銀兩出去,熱鬧非凡。先講賈芸承領二十萬就在京都開設當鋪,好不興頭。心想先前瞎奉承了鳳姐到那麼個分兒,花上本錢,買了許多香貨討得個種樹差使,想多大沾光,和花兒匠磨牙。如今不費一點子力,領了二十萬銀子開了當鋪,我便是個大掌櫃,每年少算些一個七厘錢,不派到我名下有幾千銀子進路。因向他母親道:「媽前兒夜裡夢見走水,連房子都燒塌了,媽驚的嚷醒來道,『這夢不吉利』。不是兒子告訴媽說,夢見走水,怕咱們要發財呢。媽還不信,如今可應了這夢了。」他母親道:「這也再想不到,璉二嬸子那麼大出手起來,整十萬銀子往外頭推倒放心。」賈芸道:「什麼整十萬,咱們房族中遠遠近近幾十家門子,都有一二十萬銀子領,短了那一門子嗎?你不知道,這是璉二嬸子有那麼作為嗎?都因寶二嬸子在園子裡得了一宗橫財,他老人家疼顧族裡,出了個意思才散給咱們營干的呢。」他母親道:「這寶二嬸子就是先前在園子裡住的林姑娘,那一天寶玉圓房我進去瞧著,他原像個有福氣的人。咱們底下不都依靠他吃飯嗎?你錢在手頭別瞧得太容易了,盡仔瞎花,短少人家的帳目就去清了他們。你娘舅家這宗會錢,你舅母三頭五天捎信來,說等湊著要去幹辦端午節的香料呢。」賈芸道:「你老人家別信他們的話,那是怕我拖散了他,盡仔來催逼。他兩老人家心上才有盤算,如今知道他外甥平空裡承領了這宗本錢,保不住還要眼紅。若說短他這幾弔錢,就到下半年不送去,再不來開口。」他母親道:「可不是,人都勢利,知道咱們有了,你看昨兒就有人來給你提親。」賈芸聽了「提親」兩字,倒怔了一怔問:「是那一家呢?」他母親道:「就是東街裡,璜大嬸子娘家嫂子家裡胡老娘的內侄孫女兒,說模樣也長的好,陪送也體面。璜大嬸子坐了車子自己來說,我便含糊應他,你留心打聽打聽倒是一件正經事。」賈芸搖頭道:「不論那一家來說親,媽別應許他。」他母親正要問的是什麼緣故,聽得外面有人叫道:「芸二爺可在家裡嗎?」
賈芸聽是鄰居倪二的聲音,趕忙走出。見倪二帶著一個年輕小子,頭面長的乾淨,賈芸估量他不是正經來路,便指著那一個笑問倪二道:「這一位是貴相知了,為什麼很面生呢?」
倪二正色道:「二爺什麼話。」這裡賈芸一面讓坐--此時已新買了小廝--便叫「看茶」。三個人坐下,早端上茶來。倪二開口道:「這幾天就沸沸揚揚,榮府裡頭發了整千萬銀子出來,交給貴族中營運。我就估量著二爺常在裡頭跑動,這件事總脫不了二爺。後來細細打聽,果然是有的。今兒一來道喜,二來有一件小事相求,要二爺賞個臉。」賈芸因從前借過他銀子,雖已清還,也領過他的情,便道:「老二有什麼話,效力得來的,一定遵教。」倪二道:「咱們多年老鄰居,幹的事什麼瞞得過二爺。我如今也看破了,到底不是一件正經事情。二爺你不見街坊上貼起大張的告示,禁止賭博,重則充發,輕則發落,便是枷杖抽頭,贏錢還要追繳入官,我已剁指頭戒賭了。」
說著把右手伸給賈芸瞧,道:「二爺不信,瞧那指頭還包著呢。」賈芸笑道:「你剛剁了這一個,那幾個指頭就抓不動色子了嗎?」說著,大家笑起來。倪二又道:「我和馬販子王短腿搭了夥計,也要去做他這個買賣,家裡只丟他們娘兒兩個,沒有男人在家照應。」說著便指那年輕的道:「那就是上年冬裡給我女孩子定的女婿,女兒年紀還小,別管他生熟,叫我這女婿到家裡,年輕的人浪蕩壞了,底下求二爺賞賜他碗飯吃。在鋪子裡跑動跑動,教訓他學出一點本事來,一家門都是感激的。倪二沒有別的孝敬,將來騎出一匹又會顛又會走的馬來送你老人家。」賈芸因剛才語言冒失,未免跼蹐。聽倪二要把他女婿薦到當鋪裡學習生意。本是一樁小事,又見這個人青年美秀,並非粗笨之人,便滿口應許道:「這一點小事算什麼,老二儘管放心幹你的去,等這裡的事定了大局就去相邀令婿。正經你往口外去給我捎兩匹好馬回來,毛片身材都要看得過去,將來奉價,說送是斷不敢領。」
正說著,又見有兩個人來找賈芸,都跑的汗流滿面氣喘吁吁的。倪二估量他們有話,便起身告辭。賈芸送了倪二翁婿出去,回身進內。那兩個人便開口道:「我們又去瞧了好幾處,都不及前兒看的鼓樓西大街那一所,又緊密又寬敞。我們去打通原業主,得了個底裡。照前兒講的數目,再添不到一千兩銀子就可下台。二爺總別開口,讓我們去打擂台,總不叫二爺吃虧。」賈芸道:「就是弄到薛大爺恆舒當對門去了。」一個人道:「店多成市,那怕什麼?」說著催賈芸就走。賈芸便進內安頓他母親幾句話,又道:「銀號裡有人來找,回報他們晚上到號裡去說話。」一面說完趕忙同那兩個人出門走了。
再說林之孝家的,得了裡頭的話,要去訪舊日梨園,急得一時無處查覓,想起梨香院教習一事,向派賈薔專管,便來賈薔處探問消息。賈薔正在承領本銀經管鋪面,無暇他顧,惟心坎上止有齡官一人,雖彼此留情,苦無買玉之資。此時正可重價許購,偏值榮府招集舊伶,難以下手。目下正靠著他們提拔,不敢弄鬼。還喜這班人不比到了別處消息難通,有從此蕭郎是路人之歎。當下把知道這幾個人的下落告訴了林之孝,余外憑他自去找尋。
林之孝只得上緊察訪,因那些人聲氣相通,訪著了一兩個都有著落。可巧他們並未遠去,查明藥官早已死了,小生藕官、小旦蕊官,先跟了地藏庵姑子圓信出家,未曾落髮,仍被教習中人賄買出去,復了舊業。大花面葵官、老外艾官、八淨豆官、老旦茄官,同先前打發教習時早出去這幾個腳色,現俱賣歌為活。一共十來個人,雖各有班主,或懼怕榮府聲勢,或貪得重價,兩三日內都已停當。又在原班之外,另買了幾個人,雇覓女教習一齊送進府來,回明鳳姐,仍安置梨香院,與清音分開居祝一應器用什物,照舊發出,派人照管,並添制舞衣、彩服及一切刀槍旗幟,以備演習新戲。
一日,史湘雲、薛寶琴、李紋、李綺、探春、王夫人都在賈母屋裡陪著閒話,賈母道:「咱們如今又熱鬧起來了,園子裡有了清音,又有戲班,你們姊妹們高興瞧戲,在我院子裡搭起台來,說聲就唱。」王夫人道:「他們才進來,聽說還要排一排再出常正經又不請客,就是咱們娘兒們這幾個,叫孩子們帶演帶習,先唱一天給老太太散散心。」賈母道:「聽見你們要擺酒請客,定下日子沒有?」王夫人道:「我想叫迎丫頭回來也高興兩天。昨兒打發人去接,說他家裡有事要後兒才來呢。」賈母歎了一口氣,滿屋子裡一瞧,才說道:「迎丫頭這樣在人家受苦,好笑大太太一點子也不在心上,還是你惦記著。」
王夫人陪笑道:「正是這句話還沒回老太太,昨兒打發去的老婆子回來說,這一會子去見二姑娘,不像先前愁眉淚眼的樣兒,想是孫姑爺的性子改了些了。」賈母搖頭道:「那是天生成的牛性,怎麼改得來呢?迎丫頭當著他家的人在跟前,也不好向咱們家打發去的人訴委曲。」那時寶琴正站在賈母身旁,賈母便把他摟在懷裡,用手撫摩道:「我的兒,你如今有了乾姊姊,別太太又不疼你了。」王夫人叫了一聲琴丫頭道:「那是老太太給你取笑。」說著,又向賈母笑道:「老鴰子比起鳳凰來,這一個那一樣趕得上。他因為林姑娘的好意,我瞧這孩子也還安頓,當一件玩意兒事的辦了。又借這個名兒擺擺酒,孝敬老太太瞧一天戲。」賈母道:「那倒論不得。」說著對了李紋們眾姊妹道:「不是我當著你們姑娘跟前說句話,古來丫頭出身的戴鳳冠,做夫人,比姑娘小姐福氣還大些呢。我就會看相,先前我也沒理會這孩子,過一天仔細瞧瞧他,是那麼個模樣兒?」王夫人道:「揀了好日子過來給老太太磕頭。」
正說著,只聽得嘻嘻哈哈,鳳姐的聲音,一路笑進來道:「我來給老祖宗要人呢。」賈母道:「你也學了你婆婆,又來要想我屋裡那個丫頭,你說了要的誰?只要我願意就給你領了去。」鳳姐帶笑道:「這會兒老祖宗高興,又捨得了。我有那麼大面嗎?老祖宗這裡來要人!是真的,為的那小班子裡頭短了一腳正生,當下聘不出來,文官是他們原班腳色,道他腔口身段都好,先前留在老祖宗屋裡,就只他沒有出去。如今打伙兒進來了,要求老祖宗叫文官出去配一配腳色,不知老祖宗叫他出去不出去?」賈母道:「不是你來說起,我也沒理會文官在我屋子裡,正是先前為什麼單留住他呢?」鳳姐道:「那是太太為芳官淘氣,把派給各房裡的人都攆了,太太不敢叫老祖宗屋裡的人也走,便留下文官。如今想起來,他們出去的依舊進來了,也像老祖宗屋裡的人,不叫出去,豈不省事呢。」賈母聽了歡喜道:「文官在這裡也盡閒著,叫他用心唱幾出戲給咱們聽也好。」一面便命琥珀去叫文官。王夫人問鳳姐道:「這些孩子們進來你都見過了?」鳳姐道:「前兒進來請安,打聽老太太歇午覺,太太事情忙,就回報了他們,我也沒見呢。聽得平兒說原班腳色蕊官、藕官這些人都在裡頭。」王夫人道:「我記得頭裡把他們攆了,有幾個孩子去出了家,想不到依舊他們唱了戲。」賈母聽了歎道:「他們學了這個,拋撇家鄉父母出來,原是命苦的小孩子家,看得破修修後世也難得的,不該又叫他們進來。」
鳳姐答道:「聽說他們在庵裡住不多時,早就出去唱戲的。」
賈母點點頭道:「既是這樣,也罷了。」說話時文官早已叫到,賈母便問文官:「你在屋裡做什麼?」文官應道:「琥珀姑娘教我扎花呢。」賈母道:「你們一班子師弟、師兄又到咱們園子裡來了,叫你去排戲呢。」一面又叫鳳姐道:「鳳哥兒,你來要的人,給你領了去。」鳳姐笑道:「老祖宗倒推到我身上來了,我算當一名內領班伺候老太太,就只放起賞來,我是要加二扣頭的。」湘雲在旁笑道:「鳳姊姊還是那麼愛錢。」
探春瞧了湘雲一眼。鳳姐正向賈母說話,並沒理會。一面拉了文官的手道:「你如今做了還籠的雀兒了,快理你的戲本子去,仔細再別像頭裡,秦瓊沒帶上鬍鬚,就殺出潼關去了。」說著,叫兩個老婆子到文官屋裡收拾東西,領著送到梨香院去。這裡賈母叫琥珀擺開雙陸場子,與李紈打雙陸消遣。王夫人、鳳姐各自回去。
湘雲和眾人出了園門,行至蜂腰橋,李紋姊妹要轉過山坡子自回稻香村去,被湘雲拉住道:「咱們鬧林姊姊去。」說著同到瀟酒館。湘雲一進院門便笑著嚷道:「我們約了一群人來鬧你們呢。」黛玉一個人坐在窗前調弄鸚哥兒,聽見湘雲聲音忙站起身,早有丫頭們打起簾子。黛玉含笑讓進裡邊坐下,湘雲不見寶玉,一口嚷道:「二哥哥躲避我們了。」便向各間屋子裡裡外外找尋。又到丫頭們房裡掀起炕幔一瞧,雪雁早跟了進去,見湘雲揭他睡的炕幔,便漲紅了臉道:「史大姑娘這算什麼?找二爺找到我們炕上來了。」湘雲笑道:「二爺躲在那裡了呢?」雪雁道:「二爺在老太太那裡。」湘雲道:「你別扯謊,剛才我們就在老太太屋裡出來。」春纖在外邊接口道:「二爺聽說藕官這班人都進來了,估量著到梨香院去瞧他們呢。」
湘雲道:「你打發個人去叫他,咱們要商量正經事。」寶琴叫道:「史大姊姊你出來罷,告訴了林姊姊也是一樣的。」一面向黛玉道:「他又要起詩社呢。」
黛玉道:「我瞧雲丫頭發了瘋了,你們可瞧見他前兒的詩胡話亂道,講些什麼?照像他這一位詩翁,底下再結起社來,便要鳴鼓而攻,麾之門外的了。」湘雲道:「文章以不切題者為陳言,賀新婚詩總得艷麗貼切為佳。這不是到省親別墅獻詩,都要像你『借得山川秀,添來氣象新』的莊重句語嗎?」黛玉道:「你瞧琴妹妹他們這幾首,何嘗不艷麗?大嫂子這一首,何嘗不貼切?定要像你那麼樣謅才算得切題?我單問你『汗融乍試芳脂滑』這兩句,虧你一個做女孩子的,把嘴裡說不出的話,筆下公然寫了出來,臊不臊?」湘雲道:「這兩句也算不得村俗。」黛玉道:「離開了題目約略看去,原甚平淡,你細細推敲起來,成了什麼話?雲丫頭,你到底怎麼知道的,你講呀!」湘雲道:「皋陶曰『殺之三』,舜曰『宥之三』。」眾人聽湘雲說了這兩句,底下便煞住了,都怔怔的聽他語不以倫。
半晌黛玉接口道:「自然是想當然耳。虧你也肯想,也會想,也想的到家。」湘雲又辯道:「後人評閱前人之書,往往有作者心思未必想到之處,閱者竟批得出來。我本無心,你偏現身說法領會,硬賴派著我,我總不服。」黛玉道:「子非我,焉知我之現身說法領會?」湘雲被黛玉層層駁詰,理屈詞窮。寶琴、探春都笑道:「今兒枕霞舊友,瀟湘妃子舌戰大北了。」
湘雲紅上臉來,要撕子上貼的那首詩。黛玉道:「你這一撕,又是蛇足了。貼在這上頭,除了你二哥哥就咱們姊妹這幾個,有什麼忌諱!底下留心一點就是了,別盡你的高興。」湘雲低點無語。李綺笑道:「史大姊姊和林姊姊講了半日話,我總不得明白。」黛玉笑推李綺道:「史大姊姊肚子裡很明白,你儘管悄悄問他去。」湘雲站起身來,道:「顰兒你再說,我來擰你的嘴。」說著,就趕攏來,黛玉只得陪笑求饒。
一時寶玉進來了,寶琴忙走過把湘雲拉開了,道:「二哥哥來幫林姊姊了,你別鬧罷。」當下湘雲放了黛玉,問寶玉道:「二哥哥,你到梨香院去瞧見我的葵官沒有?」寶玉道:「我何曾到梨香院去?他們還沒進來呢。」
話未說完,丫頭們報道:「璉二奶奶來了。」眾人起身讓坐,鳳姐道:「邢大妹妹身上不好,去瞧瞧他,順路進來坐坐。恰好你們都在這裡。」寶玉忙問道:「唱戲的女孩子都進來了嗎?我還不知道,史大妹妹賴我去瞧他們呢。」探春道:「二哥哥不在梨香院,到底那裡去了呢?」寶玉道:「我在四妹妹屋裡,瞧他和妙師父下棋。」黛玉道:「我前兒到庵裡去拈香,妙師父感冒著,沒有見他,如今想是好了。」湘雲接口道:「你還該再去走一趟。上年他給你起的課,我也知道你聽了不輸服,如今看起來竟判得準極的了。」眾人問:「起的什麼課?」湘雲便將上年的事告訴他們,眾人都說:「好靈課。」
鳳姐暗想:寶、黛二人委系姻緣前定,何不早為撮合,省卻多少煩惱驚憂。又轉念自為寬解,想出謔詞向寶玉道:「寶兄弟,何不再到妙師父那裡去起一課,看太太幾時抱孫子呢。」
眾人聽了都瞧著黛玉笑,黛玉便沉下臉來瞪鳳姐一眼。湘雲道:「且慢講起課的事,咱們講起社的事罷。趁這幾天都齊全,二哥哥高興就鼓舞起來,倘因別的事忙顧不上,剛才二嫂子的話,等做湯餅會再說罷。」寶玉笑了一笑,便道:「這件事先前有大嫂子,還得拉他在裡頭。這會子大嫂子不在,咱們定了日期打發人去告訴他一聲也使得。」鳳姐一聽忙站起身來道:「我聽你們講到這些,只好干我的事去了。」回頭一笑道:「少陪。」
黛玉送鳳姐走了。這裡湘雲一眾人重又坐下,探春道:「你們別忙,這幾天裡頭太太就要擺酒唱戲,不如鬧過這幾天,二姊姊也回來了,邢大姊姊的病也好了,多幾個人越發熱鬧些不好嗎?」湘雲又坐了一會,各自走散。
次日,寶玉起身到賈母、王夫人處請安,回來吃過早飯,就要叫芳官這班人來。又想屋裡人多,不便問話,何不自己到那裡順路瞧瞧園景也好。於是出了瀟湘館,逕往梨香院來。心想芳官與晴雯同時被逐,不料死者復生,離者重聚。一路行走,但見紅雨塵花,綠陰鏤日。到了山石旁邊,有幾株杏樹遮得密葉重重,住步抬頭,見樹上已垂垂子結。又想起當日在園情景,遇見藕官在此燒化紙錢,也是清和時節,風景宛然。他們雖年歲漸長,還不至像那子結枝頭,落盡深紅的時候。
一頭思想,已到了梨香院戲班裡。班子裡的人見了寶玉,忙去通知領班的喚齊全班迎出請安。寶玉仔細一瞧,偏不見有芳官在內。寶玉便問:「芳官呢?」藕官見寶玉問起芳官,頓時掉下淚來。寶玉忙問根由,藕官道:「二爺還不曉得芳官的事嗎?此事說起話長,請二爺裡邊去坐了細細講給你聽。」寶玉道:「你在那一個屋子裡,咱們進去瞧瞧。」藕官引路,領班的退出,有幾個女孩子各自走開。藕官同五六個舊人,隨了寶玉來到藕官的屋裡。藕官忙去泡茶,用五彩蓋閉,放在描金洋漆盤中捧與寶玉。寶玉接過放在桌上,一手拉了藕官挨身坐下,追問芳官之事。藕官道:「要講芳官,還是我和蕊官兩個人說起,有半本戲文的情節。二爺只當聽戲一般。」畢竟芳官作何下落,再看下回藕官替他敘明分解。
第三十一回 訊芳蹤香院惜閒花 還詩集絮詞盤侍婢
話說寶玉到梨香院不見芳官,問藕官根由。藕官道:「頭裡芳官、蕊官和我三個人,太太叫各人的乾媽領出去。我們想,好容易派了房頭,沒福分住得常,到別地方去還有什麼好處?大家看破,求太太許我們出了家。我和蕊官都拜給圓信做了徒弟,要等個好日子才落髮。誰知狠不過是這些出家人心腸,哄了我們到庵裡,後來見了銀子又眼紅了,貪圖一百兩銀子到手,翻轉舌頭來說我們是穿好吃好慣的,熬不得苦日子。又道我們是唱過戲的人,住在庵裡,難免地方上這些混帳人造謠言,他也擔不起,依舊把我們送去幹那行次。可憐我們又沒一個親人在跟前,沒法兒,憑著他擺弄。不承望我們又進來了,底下保不定還有些好處,各人再看唱下半台的戲罷了。你的芳官比我們心堅,苦也受得起,現在水月庵裡死守著這個破蒲團不肯放,看來倒是他一出團圓戲了。」寶玉聽了怔了一會,便道:「何不去叫他進來,同你們唱戲玩兒可不好?」藕官笑道:「他已經光著頭做了姑子,怎麼唱戲呢?難道叫他常唱《潘必正偷書》、《小尼姑下山》不成?」寶玉道:「那怕什麼?我上年要做和尚,也把頭髮剃了,如今留得齊齊的,就添上鬄發了。」說著將身子扭過,把頭一低叫他們都來瞧著。一時五六個人趕攏爭瞧著道:「和尚養了頭髮,自然姑子該還俗了。」說的眾人都笑起來。
藕官向桌上端起茶盤,一手揭開蓋子遞給寶玉。寶玉接上手來不喝,藕官因在黛玉屋裡住久,深知寶玉脾氣,便道:「這碗是我一個人認定了喝的,二爺別嫌腌臢。」寶玉便喝了幾口,藕官接過放下。寶玉道:「姑娘們都在園子裡,你們可想去瞧瞧?」藕官道:「昨兒文官出來,我們問了半夜的話。裡頭事情他都和我們說過,不料寶姑娘竟不在了。他做人怪好,我們聽了也是怔怔的,怨不得蕊官哭的那麼傷心。二爺瞧他眼還腫著呢。」寶玉看了,也禁不住淌了幾點淚。藕官自悔出言莽撞,忙忙把話岔開道:「我們這幾天趕的排戲,裡頭沒有人叫不敢走動。難得二爺到這裡來,咱們跟著走罷。」寶玉便站起身來,帶了藕官這幾個人出院。文官送至門外,自回裡邊排他的戲。
眾人隨了寶玉穿林渡水,一路觀玩園景,道:「我們離了這園子兩三年,你瞧這路徑都生疏了。不是跟了二爺來,防走迷了呢。」寶玉笑道:「別說你們這條路輕易走不到,如今又被這些樹葉子遮得嚴嚴的,連我也模糊了呢。」說著便煞住了腳。藕官轉過寶玉面前,趕緊的跑了一箭多路,繞出山子,站在一塊太湖石上招手道:「二爺這裡來。」寶玉同蕊官們行至藕官站立之處,藕官指與他們瞧道:「走過了這一條曲折朱欄板橋,沿堤繞東行去,再轉過荇葉渚前,不是那院子裡一叢翠青青的竹子,都瞧見了嗎?」寶玉笑道:「繞了遠路了,好久不進來,引你們多逛一會子也好。」
一路說話行走,蕊官指著堤上的柳枝子道:「到了這裡可再迷不了路了。藕官你可記得,鶯兒姊姊編花籃子,被芳官乾媽的姑媽看見,鬧了一場沒趣,籃子也掠在河裡了。」寶玉問道:「前兒進來,你們這些乾媽去瞧過你們沒有?」藕官道:「誰願意他們來瞧,就這園子裡管廚房的柳大娘要算疼顧我們的。說起這幾個乾媽,不如沒有倒乾淨。」寶玉道:「誰叫你們認這些混帳東西做乾媽?我吩咐你們先前的話都拉倒,如今就是他們來認你們做乾媽,也別理她。」藕官們都笑道:「先前我們年紀小,也有些淘氣。如今大是大,小是小,盡他們一個面子上的規矩,不怕他再來盤算咱們了。」
說著已到瀟湘館門前。寶玉趕在前頭跑進裡邊,見湘雲、探春和黛玉坐著說話,寶玉站在廊簷下招手道:「你們姑娘們都在這裡,快進來罷。」幾個人一齊擁進,先到黛玉、湘雲、探春面前請了安,又向屋子裡的人都問過好。黛玉的藕官、湘雲的葵官、探春的艾官,各人走近各人身旁,自有一番親熱光景,問長問短,說些出去後的情事。獨有蕊官一人遠遠站著,似失所依。黛玉一眼看見,記起他是派在寶釵屋裡的人,雖不比主婢恩深義重,如今他進來不見了寶姑娘,卻有一種伶仃形狀。又想到自己,設使去年一病不起,或回南後永別瀟湘,今日他們到此,將藕官易地而觀,也不免有此情狀,觸景追思,默然神動,於是喚過蕊官道:「怎麼你就像失了群似的,想是見你同伴的都去找著姑娘親熱,只不見你寶姑娘傷心嗎?」蕊官勉強笑了一笑。黛玉便問:「這些時學了些什麼戲?」蕊官道:「現在那裡排《蜃中樓》呢。」黛玉又問了他幾句話,便命雪雁去裝些果子來給他們吃。雪雁裝了四盤精細點心,叫兩個小丫頭端了出去,放在小桌子上。各人過去隨意吃了些。蕊官便問雪雁道:「鶯兒姑娘在那裡?」黛玉道:「正是,藕官們都住在這裡,蕊官叫他到鶯兒那邊去逛逛。」寶玉道:「別叫他去罷。他兩個人見了面就大家淌眼抹淚鬧一泡子。」黛玉道:「他們哭也是應該的,由他去罷。你管住人家不哭嗎?」
說著,就叫小丫頭引了蕊官到鶯兒的屋裡。
這裡湘雲便笑道:「林姊姊是一個公道人,州官放了火,就許小百姓點燈。他自己愛哭,再不厭惡人家這個。」寶玉忙接口道:「你林姊姊如今又何嘗哭呢?」湘雲道:「二哥哥再慪他,林姊姊就會哭。」寶玉道:「咱們小時候我也並沒去慪他,你林姊姊多心和我慪氣,只是哭。我見他一哭,心裡頭就不知怎麼樣才好。後來他便哭總瞞著我,我也知道。如今要再瞧他先前淘氣的樣兒,正經慪他還慪不上來呢。」湘雲抿著嘴,一面推著黛玉笑道:「林姊姊聽聽,你們先前的故事,可都是二哥哥自己說出來的。」黛玉道:「你們好哥哥、好妹妹,一遞一句去嚼舌,我沒聽見。」
話未完,只見晴雯急忙忙的掀簾進來,一疊連聲的問芳官。
寶玉歎了一口氣道:「你要問芳官的事情,蕊官都知道,他在鶯兒屋裡,你找著他問去。」晴雯抽身便走,湘雲道:「但凡一個人,總有個交情故舊,你看蕊官進來便問鶯兒,晴雯又急巴巴的來找芳官。」黛玉接口道:「正是,為什麼不見芳官?」
寶玉正要講芳官的事,只見香菱的小丫頭臻兒手內拿了兩套書進來,先與眾人問了好,便走近黛玉身邊道:「我們姑娘給奶奶請安。」臻兒才開口,湘雲便悄悄的向探春誇他道:「你看臻兒年紀小,嘴頭上倒很靈變,不是向來聲聲口口林姑娘叫慣的,這會兒忽然改口叫起奶奶來了。」黛玉道:「雲丫頭又是鬼鬼祟祟,什麼姑娘奶奶?」湘雲道:「二奶奶別聽我們的話。」臻兒又接口道:「我們姑娘說奶奶的詩稿子在那裡,趕著寫完了就給奶奶送過來。這兩套子是叫什麼?」臻兒想了一想道:「叫裡開褲、包氈裙,上年留在那裡,先拿來送還奶奶的。倘然奶奶用不著的了,等著我姑娘要看再來取罷。」臻兒話未說完,湘雲和探春聽見書名兒說的古怪,趕忙走攏同黛玉看時,見書套標籤上寫的一冊是《庾開府遺稿》,一冊《鮑參軍全集》,大家笑得彎腰曲背,湘雲只指著臻兒說不出話來。寶玉忍住了笑道:「他小孩子家那裡記得清這些話。」
說著,也忍不住大笑起來。探春笑的一面擦淚,對湘雲道:「你才誇他嘴乖,就鬧出緣故來了。」臻兒瞪著眼,估量他們這些人笑的是他,便紅了臉道:「我說錯了話嗎?聽見我姑娘吩咐是那麼樣的呢。」湘雲道:「你說的不錯,我們是笑你姑娘。」黛玉道:「當真是香菱說的累墜呢。簡簡截截叫他拿了兩套書來就完結了,要那麼提得清,怨不得鬧出褲也開,裙也要包了。」說的大家又笑起來。探春道:「想他又天天在那裡『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的念溜了嘴了。我們不知道這兩冊書你幾時借給他的。」黛玉道:「因是那一年香菱要我教他做詩,我先借給他《王摩詰全集》這幾部去看了,末後來又借給他這兩套。不是上年來給我餞行這一天他還提起,我叫他留著看就是了,這會兒不知為什麼又打發臻兒送了來。」
黛玉正欲向臻兒問話,臻兒已走開了。雪雁忙找出院子裡,見他同藕官們在假山石子邊刨那新出土的竹筍兒玩呢。雪雁便叫臻兒道:「姑娘有話問你呢。怨不得你姑娘不肯打發你出來,正經話沒有講完,脫滑兒就玩去了。」臻兒把手上的泥搓了搓,自回屋子裡來。雪雁又嚷藕官們道:「你們如今又不比在裡頭住的時候了,玩了這半天,仔細回去師父要捶。」藕官道:「蕊官還沒有出來呢。」又各人拿起刨的筍株子給雪雁瞧道:「我們拿回去和廚房裡討些火腿片兒放起湯來才新鮮有味兒呢。」
雪雁道:「你們也太淘氣了,這都是些嫩梢子。祝媽瞧見和你師父算帳呢。」說著,蕊官已從鶯兒屋裡出來,大家重又回進裡邊,說要走了。黛玉便命雪雁去各人給他們兩個錁子,又叫老婆子把他們吃剩的滿滿四盤點心包起給他送去。探春對湘雲道:「咱們也該走了。」寶玉便問:「你們到那裡去呢?」
探春道:「瞧邢大姊姊去。」寶玉道:「咱們同走。」又叫藕官們跟著,一齊下了台階。藕官們各自去取刨的嫩筍,寶玉見了喝道:「不怕髒了手,什麼希罕東西?」便叫一個老婆子替他拿了。寶玉、湘雲、探春帶了藕官們,又跟了許多老婆子、丫頭,一群人出了瀟湘館。
這裡黛玉才問臻兒道:「這兩套書,你姑娘愛瞧只管放著,為什麼拿了過來?」臻兒道:「聽見我姑娘說,住在這裡,要來園子裡和奶奶、姑娘們說個話兒也方便,如今把走熟的一個地場生巴巴要離開了,我姑娘還一個人在屋裡淌淚呢。太太叫我姑娘收拾東西要挪屋子,所以把這兩套書叫送還奶奶的。」
黛玉道:「挪到那個地場去住呢?」臻兒道:「不知到那裡去住,只聽得我們二爺在外城找新屋子。」黛玉道:「姑娘打發你來,太太知道沒有?」臻兒道:「太太知道的。」黛玉道:「我這幾天就要到你太太那邊去,先替我請安,姑娘跟前問好。」
臻兒答應著要走,黛玉道:「不去瞧瞧你鶯兒姊姊嗎?」臻兒道:「要去呢。」一面臻兒自往鶯兒處去。
黛玉走進裡間屋子,見紫鵑一個人靠著窗戶,在那裡做盤珊瑚的扇絡子。黛玉道:「我倒沒見你帶了活計來的。外邊那麼說笑,你也不出去聽聽,趕緊弄這個做什麼?」紫鵑站起身來,把針線放下笑道:「我到姑娘這裡來,帶這個來消消閒。奶奶們外邊說的話我都聽見呢。」黛玉道:「你可聽見臻兒的話嗎?」紫鵑道:「那是姨太太要辦邢大姑娘的事,嫌這屋子不寬展,所以要換新屋子呢。」黛玉道:「那裡是為這些,我們沒有去見過嗎?屋子雖然整齊的沒有幾院,除他大奶奶佔了一個院子,丫頭、老婆子們都住的乾乾淨淨屋子,當真就讓不出一院來?我倒猜著有八九。」紫鵑笑問道:「姑娘猜的是什麼?」黛玉道:「寶姑娘不在了,他老姊妹兩個雖說是和氣,到底少了一個親人。二則咱們這園裡的人,先前都和寶姑娘在一堆兒耳鬢廝磨的姊妹,姨太太住在這裡,保不定在園子裡來多走幾趟,瞧著難免不傷心。況且,咱們的事,鶯兒見了尚然如此,姨太太就看破到十二分,心裡頭就沒有一點芥蒂嗎?不如離開這裡的好。但是姨媽沒有想到挪了開去,聽得那位大奶奶很不賢慧,邢大姑娘還沒過門,琴姑娘年紀也小,在這裡住的日子多,就同香菱兩個人越發孤伶了。再講到我們這裡,不要說太太面上的體統情分上不好看,就是我心上也過不去。想起先前姨媽待我也好,後來就為寶姑娘的事存了點私心,那是親疏厚薄,誰沒有一點半分別?」紫鵑笑道:「姨太太別的上頭也再沒的說,就是那一天說起姑娘的事,他老人家既沒真心,就不該當玩話說。既講出口來,也該認真辦去,為什麼我多說了一句話,還把我來取笑。後來就撩在九霄雲外了。」黛玉微笑道:「你怎麼這些話還都記得?」紫鵑道:「如今姑娘算沒有委曲到底,先前的不論什麼話原可不必提起,但是我在睡夢裡想起寸寸節節的事來,還心驚膽戰。除了他,沒有一個人不叫人寒心呢。」黛玉沉思半晌道:「罷喲!就如你在南邊和我說的話,頭裡的事都撂開,再別提他了。我先到太太那裡去探聽姨太太那邊的事,太太知道了沒有?」便命雪雁、春纖跟著出了院門。
走不多路,見小紅同著剛才送藕官們回去這兩個老婆子一路說笑走來,見了黛玉,老婆子便站在一旁,回過了話,自回瀟湘館去。小紅含笑問道:「奶奶那裡去呢?我們奶奶打發我來請奶奶,明兒吃了早飯,奶奶這裡沒有事,請到議事廳去,倘定下了詩社,別攪鬧奶奶、姑娘們的雅興,改日再來請罷。」
黛玉道:「沒有的事,明兒我准過去的,你去請了大奶奶、三姑娘沒有?」小紅道:「我們奶奶沒有叫去請三姑娘,我先到了奶奶這裡,再去請大奶奶,奶奶要請三姑娘,我帶便就替奶奶去請了,回去告訴我們奶奶一聲就是了。」黛玉道:「你奶奶沒有吩咐,你別去請罷。橫豎請了三姑娘也未必來,你回去對奶奶說,前兒送來的冊子都看過了,明兒帶到議事廳上,還有話和你奶奶當面說呢。」
小紅答應了一聲「是」,道:「不到奶奶屋裡去了。」站著等黛玉走了,才往稻香村去。
再說黛玉來到王夫人處,正值王夫人睡午覺未起,便至玉釧屋裡。見玉釧頭上金珠璀璨,服飾鮮妍,已改了妝飾。王夫人又派了兩個小丫頭服事他。炕上鋪陳帳幔及屋內簾櫳器具等件,雖不精雅,卻也富麗一新。玉釧面龐豐滿,態度從容,正是移體移氣潤星潤身。黛玉上前相見,叫了一聲「姊姊」,玉釧臉泛微紅,似形跼蹐。二人自有一番套言絮語,不必瑣述。
黛玉坐不多時,只見一個小丫頭來請道:「太太起來了。」
黛玉辭了玉釧,便過王夫人處。王夫人叫黛玉坐了道:「這樣長天,你不歇個中覺嗎?」黛玉道:「剛才史大妹妹和三妹妹在那裡說了一會子話,混了過去,倒也不覺的倦了。」王夫人又向院子裡瞧了一瞧道:「這時候晌午才熱呢,雖然四月裡天氣,這太陽曬著地上,熱氣蒸上來就利害,你這會兒又趕來有什麼話嗎?」黛玉道:「沒有別的,我聽說姨媽在家裡趕著拾掇東西,在外邊找屋子,太太知道這件事沒有?」王夫人道:「姨媽這些時也沒過來,我恍惚也聽過這句話,你又聽見誰說呢?」黛玉道:「剛才聽臻兒講起,小孩子家也說的不明白,所以趕著來問太太。果然是真的,咱們過去留住他老人家,才是個正理。」王夫人道:「姨媽瞞了咱們背地裡在那邊辦這些事,估量他已打定主意,要留也留不住。」黛玉笑道:「太太盡仔放心,包管把姨媽留住就是了。」王夫人歡喜道:「果然能把姨媽留住,頭一種,老太太那裡得時常有個人來閒話解解悶兒;再者,我心裡也過得去,就是大概體統上也不落旁人褒貶。」
黛玉道:「明兒就過去。」王夫人道:「據我想起來,你倒不必過去,橫豎這幾天裡頭要請酒,前兒打發人到孫家去說,你二姊姊明兒一准回來的。停會兒對你鳳姊姊說,戲又現成,一搭兩便,請了姨媽過來聽戲。那時候你留姨媽,自然有你的一番情意。趁著老太太和我們都在跟前人多,理會說的姨媽下不臉來,便把他留住了。」黛玉應了一聲「是」,又說了幾句閒話出來,由穿堂經過鳳姐後院,見小紅已從李紈處回來。黛玉道:「才和你說的話可記明白了?」小紅笑應道:「說下了,奶奶不到我們奶奶屋裡歇歇去嗎?」黛玉道:「不進去了,明兒見面再說話罷。」黛玉自回園去。
小紅便到鳳姐處回了李紈的話,又道:「才在穿堂背後碰見寶二奶奶,想是太太屋裡出來。」鳳姐點頭,便叫過平兒悄悄的吩咐道:「你到太太那裡打聽,林姑娘剛才說些什麼話。」
平兒笑道:「我去見了太太,沒有什麼話可回,便怎麼樣呢?」鳳姐想了一想道:「你只說錦香伯府裡的添妝同南安郡王府裡的壽禮和寶二奶奶商量過,比往常加豐,已辦好繳進來的了,等打發人送去的時候再請太太過目。回了這幾句話,可不就唐塞過去了。太太沒有提什麼,你悄悄叫一個小丫頭子問他,別叫玉釧知道。」
平兒答應走出房門,見賈璉正掀外屋門簾子進來,悄問:「奶奶睡中覺起來沒有?」平兒扭了一嘴。賈璉就在堂屋裡坐下嚷熱,叫平兒打水洗臉。平兒笑道:「你叫小紅去,我有事呢。」說著出了院子。小紅只得上來伺候,鳳姐便從裡間走出,坐下瞧賈璉洗臉。賈璉問道:「你可知道姨媽那裡的事嗎?薛老二趕緊在外邊找屋子要挪出去住呢。」鳳姐道:「不是姨媽自己也有幾所住得的房子,為什麼又要去找呢?」賈璉道:「你不知姨媽家的房子都賃給人家住著,一時騰不出來,所以要另尋。這件事不知太太知道沒有?」鳳姐道:「太太卻沒在我跟前提起這件事,估量琴姑娘常在這裡,難道不吐露一半句話出來嗎?」賈璉道:「我們就大家不言語一聲兒,但憑姨媽挪出去住?」鳳姐道:「唉呀呀,太太不用說,上頭還有老太太呢。且姨媽要離開這裡,自然有個緣故。如今的事比不得先前,再怪不到咱們身上來,倒不用你操心。你想姨媽這樣性急,就等不得薛老大回來?你到底打聽他的官事了結沒有?」賈璉道:「有什麼不了結,不過瞎花錢罷。前兒他老二回來,說起衙門裡頭的事,都是胡打胡撞。先在縣裡已經花了幾千,辦了一個誤傷人命。上司衙門也照轉的了,刑部裡駁了下來,據照冊上供情,為燙酒口角起釁憎嫌,跑堂的不就去燙,把酒潑地,失手連碗擲去,碰在跑堂的頭上,受傷身死。明系是鬥毆,怎麼算得誤傷。就是誤傷身死,律應絞抵,也不能收贖。委員發審,提了一干人證上去,又拉出蔣琪官這些人來。蔣琪官來了王爺一封書子,也沒到案,就只難為薛老二東鑽西跑,花的是姨媽的錢。現今案是定了,捏改了姨媽守節年分,等秋審後辦孤子留養。幸遇海疆奏凱,一應罪囚減等,薛老大的案還算鬥毆情輕,准減流三千里,只等部覆一轉,就可辦留養回家了。」鳳姐道:「部裡還得去安頓才好。」賈璉道:「那是匯奏事件,又是照例辦的,倒不用去照應。就是薛老大回來,要改改他的脾氣才好。兩場人命官司,歸根兒外邊也不去走走,就這樣麻花蹋煞,別把他的性子越發縱起來。」鳳姐道:「姨媽如今也苦了,只盼薛老大回來,叫他老人家寬寬心,底下的事情,那裡料得這些。」賈璉道:「別盡仔講姨媽家的事了。上兌銀子的總數,你瞧見了嗎?」鳳姐道:「正是這句話,整千萬的銀子,可巧沒有一點畸零。」賈璉道:「我也那麼想,不是末後這幾天我也在那裡瞧著,要猜疑他們把尾數截去了。正經還有一件事,我前兒和你說芹兒的話,向林妹妹提過了沒有?」鳳姐道:「明兒到議事廳上再說。」賈璉又問了幾件事,書不繁敘,再接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委任得人因奴托主 傳家存厚薄利輕財
話說鳳姐與賈璉議論兌銀上庫之事,講起賈芹,鳳姐說到議事廳再提的話,暫且按下。講到次日,寶玉因同年的太翁壽辰,早起來,先到賈母、王夫人處請了安,一徑出門。
這裡黛玉起身,早有鳳姐處打發平兒帶著老婆子一同到來。
平兒走進瀟湘館,才上台階,便接過包袱命老婆子在外候著。
平兒走進屋門,便問:「奶奶起來了嗎?」雪雁在裡間屋子裡應聲,一面出來見了平兒,笑道:「好早阿,姑娘梳頭哩。」
黛玉聽是平兒的聲音,便叫:「雪雁,請平姑娘裡頭說話。」
平兒放下包袱同雪雁進內,見黛玉正在對鏡理妝,春纖站在旁邊,手內捧著珠釧釵環等物。雪雁進去接過,一件件與黛玉妝飾。小丫頭子忙端了一張杌子過去,黛玉叫平兒坐下,平兒欠身就凳沿坐了。黛玉叫小丫頭子端茶,平兒道:「奶奶賞我的桂圓建蓮,我天天起來叫他們預備著,才吃了來的,早上不喝茶呢,小姑娘別去倒。奶奶今天起的早,我們奶奶才起來呢。昨兒銀庫上送了幾本子支發滾存帳簿進來,我們奶奶看過的了,請奶奶過目,打上圖記再發出去。我們奶奶叫先打發人來看奶奶起來了才叫我送過來。因是小丫頭說見寶二爺從太太屋裡出來,穿了出門衣服,像是外邊去拜什麼客。我估量奶奶也起來的了,所以趕著送了來,現放在外間屋裡桌子上。」黛玉道:「那又是你奶奶多心了,你就是你奶奶一個好幫手。不是我背地裡說一句不怕你奶奶見怪的話,我先前冷眼瞧著你,有時聽旁人說起,果然存心寬厚,辦事周到,又知輕識重,憑著人廝抬廝敬,自家再不肯作一點威福,正經比著你奶奶強遠呢。」
平兒站起身來道:「我又知道些什麼,不過我們奶奶事情忙些,小事件可以傳言送語的替我們奶奶分一點勞,那裡當得起奶奶這樣抬舉,可不要臊死了人。」黛玉道:「那是我的真心實話,何犯著面腴你。前兒重托你奶奶掌管家務,也為的是有你在那裡幫著你奶奶,靠得祝你才說起銀庫上的簿子,這會子既送了來,且擱著我瞧一下子,以後可不必送來。」
說話時梳妝已畢,黛玉命雪雁在四寶箱頭一屜內取出蟠螭漢玉圖章兩方來,黛玉接過揭開匣蓋,取了一方,那一方仍叫連匣收好,便將取出這一方遞與平兒道:「這方圖章是我和嬸娘要的,玉色也好,我又愛他上面鐫的這幾個字,簿子上就打上這個,如今只當交給你了,回去告訴你奶奶一聲,就是還得去另配一個匣子擱著。」平兒接過圖章道:「蒙奶奶作養,盡心幫著我奶奶辦事,總不敢辜負奶奶。」當下又說了幾句閒話,順便提起明兒擺酒,並去請姨太太的話,道:「昨兒打發人來回過奶奶的了。」平兒一面取出手帕包好圖章,辭了黛玉,一徑出瀟湘館走了。
這裡黛玉吃了早飯,且不看平兒拿來的簿子,命雪雁把前兒送來的冊子一同叫小丫頭捧了,帶了雪雁、春纖步出瀟湘館,逕往議事廳來。頂頭碰著小紅來請道:「我們奶奶和大奶奶都在議事廳候著奶奶呢。」說著,便轉身跟了黛玉來到議事廳前,見院子裡許多管事的媳婦,都垂手站立兩旁。
黛玉進內與李紈、鳳姐相見讓坐,雪雁接過小丫頭捧的簿冊擱在一旁。妯娌們先說了幾句閒話,黛玉先叫翻開地畝冊子,指著說道:「我看冊子上有地幾千頃,莊子幾十座,還怕一半是虛的。大嫂子未必明白,二嫂子自然知道些大概緣由。」鳳姐忙答道:「那是外邊鬧的鬼,恐怕老爺、太太知道,連我都瞞著也不定。當真摸不著他們偷天換日頭的事,就瞧著手頭一年窄似一年,保不住不在這上頭挪個窩兒。」黛玉道:「不是饑荒緊沒地方抓挖,誰願意把祖遺的血產向別人手裡送呢?但是,咱們的田產未必敢賣絕,也沒人敢承買,只要告訴璉二哥一聲,把私下質當出去的統贖了回來,在庫上開了一筆支帳就是了。再查家人花名舊冊,男女共有二百餘名,核對新冊,因近年散去的,短少好幾十名口。除開家生子這些人,來投靠的若不為有了過犯攆逐,是他們自己告退,或因無所職司,或因出息微細,迫於衣食,也須格外原諒。但凡去而復回者,一概收用,量材位置。現在的都按著舊派職事,照常經管。賴升、林之孝不用說,如吳新登仍總管銀庫房,再派妥人幫辦,戴良仍總管倉務,周瑞仍管春秋兩季地租子,買辦頭兒仍派錢華,各寺廟庵觀,月錢月米仍派余信,一應職司,及賴大娘、林大娘等都不必更動。不論何人查出弊端,即行重究。再園子裡頭老祝媽,仍叫他修理竹子,老田媽管稻香村一帶禾稼、菜蔬,怡紅、蘅蕪兩處的花朵兒、香草兒,依舊交給葉媽去擺弄。」
黛玉便問:「這些人都在麼?」
一語未了,早有賴升、林之孝、吳新登家的,這幾個有頭臉的管事媳婦走進簾子裡頭,應聲道:「他們都在院了裡伺候著呢。」平兒站在鳳姐背後,挪了幾步向著簾子外說道:「三位奶奶都在這裡,剛才吩咐的話你們都聽見了嗎?」眾人在院子裡齊聲答應。
黛玉又向鳳姐、李紈道:「今兒三妹妹不在這裡,我不是要駁他回,先前他講的話也是因時制宜。比如我與聞其事,未必不有他這番調度。如今我想園子裡頭原是個玩意兒的所在,有人專司葺理那花卉,自然開得分外精神,足供游賞。即田禾、畦菜,亦是園中點綴。講到出息上頭,叫他們多沾個光兒,只要每時每節自老太太起,至各位奶奶、姑娘們屋裡孝敬些時新花朵果品,就算盡了他們的心了。至於我們用的頭油、脂粉及禽鳥鹿兔的糧食,並各處簸箕、笤帚等類,一概不用他們置備,歸於帳房內支領開銷。倒是園裡頭單做粗重活計沒有出息的這些老婆子,多分些餘利給他們是應該的。」黛玉講到這裡,那管園的老婆子們在外邊聽了,早已感激不盡,面面相覷,自有一番歡喜。
又聽黛玉道:「若說到賞項上頭,各房裡姨娘家裡有了白事,向來賞二十兩,再加一倍,向來賞四十兩,再加二十兩,紅事仿此。各房丫頭,到十八歲即行許配,如外邊買的人賞給娘家領回,或情願配給裡頭小子,各聽其便,或本人感念主兒恩典,願在裡頭多伺候一兩年,亦聽其便。小廝到二十歲便令成家,或裡頭一時沒有丫頭發出,令其自行定配,格外賞銀五十兩。此外若有出力得用之人,以及哥兒、姐兒的奶哥們家裡遇了紅白事件,隨各人的情分恩典,不拘定額。至於各房大小丫頭月銀、月錢,再別去刻省他。算起來一年費得多少,必得把後來減下的數目補上,再加一倍賞給。丫頭們既添了,沒有太太、奶奶、姑娘們倒照舊的理,自然也加一倍。還有哥兒在學裡紙筆銀八兩,本來不多,及各位姑娘房裡,每月所用頭油、脂粉這些東西,不必就在月費裡頭拿錢去買,仍叫買辦按月到帳房裡領錢買了,交給老婆子們分送各處。只不許買辦拿了使不得東西進來胡亂搪塞。月例一項,到了初一日便按數開發,再別遲他們的日子。」鳳姐聽到這裡,觸動他的心病,臉上一紅,正要開口,想和黛玉分證兩句,又聽黛玉道:「先前來遲去慢,有時也為庫上不便,並非故意壓擱他們。如今自然慮不到這上頭了,就是我諸事要從豐厚一邊行去,並不是有意揭人家的短,自己沽名吊譽。要知撙節用度,原是量入為出的道理。如今通盤核算起來,任憑怎麼樣揮霍一點,也不至於後手不應。這『斂財聚怨』四個字,咱們也要慮到的。」
鳳姐此時敬畏黛玉已到十分,且聽他議論宏通,層層周匝,本無懈可擊,要因風吹火兒奉承他幾句,當著眾人面前,防他們要笑話,又怕越發招認了頭裡自己尖酸刻薄的行為,只是默默不發一語。惟有李紈開口道:「妹妹所見極是,剛才說的因時制宜,何必拘定與奢寧儉,況又重在恩寬下人居多,也不失咱們祖上厚道傳家的根本。正經照那麼辦去,很好的了。」那時眾人在院子裡鴉雀無聲,聽黛玉的話,也有擠眼的,也有吐舌的,也有伸了兩個指頭做手勢握臉的,也有悄默聲兒念佛的。
再講黛玉命雪雁取過人口冊,揀出使婢花名一本,揭開翻了幾頁指與鳳姐、李紈看了,因笑道:「這可不是他們糊塗,太太已經認了乾女兒,怎麼冊子上還有他呢?」林之孝家的忙上前回道:「這是因冊子造在前,太太認在後,所以沒有開除。」
又陪笑道:「奴才正要請示這件事,向來各房裡的姑娘們發出去配了人,或有了不是攆出去,就把這個人開除了,底下註明某年月日配人或攆逐的話,如今該怎麼樣注呢?」李紈也笑道:「這倒是一件創事,不便不開除他。」黛玉便命雪雁取一張紅紙條兒貼了這一行,道:「也不用注什麼字樣的,只叫他們把後面總數改了一筆就是了。」林之孝家的應了一聲「是」。
黛玉一手又取家人冊子翻開,提筆圈出了王榮和張若錦、趙亦華、錢啟四個人,道:「這四個奶哥兒,既不在正經行擋上,我的意思要叫他們出來,或在本地,或到南邊,四個人分開了,不拘跟那一位爺們當鋪、綢緞局裡去,分上一分子厘頭,告訴璉二哥哥,對外邊說一句就是了。還有爺們、哥兒、姐兒的奶哥子,兩位嫂子再去查一查。」李紈道:「蘭兒的奶哥都還小呢。」鳳姐笑道:「我們奶的只沒有,就是你璉二哥哥的趙媽媽有兩個奶哥兒,叫什麼涼呢凍呢。」平兒在旁接口笑道:「一個叫趙廷梁,一個叫趙廷棟。」鳳姐道:「正是這兩個,趙媽到裡頭來求過,還沒允他,如今妹妹想的到,原是應該的。
咱們就先把這幾個人安頓了再查去。還有一件事要告訴妹妹,不是妹妹查家人冊花名冊,照舊派周瑞經管租籽,如今要到南邊去多置田產,周瑞一個管不過來,且到那時候再開出幾個妥當的,請妹妹斟酌。」
黛玉口裡應著,一面又命將平兒早上送來的簿子翻開一看,面上一本系旬結,總簿上寫某年月日結存舊管貯庫銀一千二百八十四兩,某日至某日兌進上庫銀一千三百萬兩。先提出月例,動用銀三千兩,另開日清簿,長短再算,除支發項下,某日芸哥兒領銀二十萬兩,某日薔哥兒領銀二十萬兩,挨次而及,共一十八家,照依前定發本,已如數領訖。惟有賈珩、賈珖只各領銀五千兩,又領辦西寧郡王之孫完姻送禮銀五百四十四兩,錦鄉伯府孫女挑選添妝禮銀四百六十八兩,南安郡王壽禮銀一千兩,世襲陳也俊家生子滿月禮銀一百二十四兩,各項下註明另有備禮用銀,清帳結存貯庫銀一千零零八萬六千一百四十八兩。黛玉命取算盤,早有賴升家的捧了二十七柱一面大算盤送到黛玉面前。黛玉便輕舉纖指撥動盤珠,如落珠迸豆之聲。李紈先聽黛玉口內報了數目,便向簿子上一瞧,總結並無參錯,因笑道:「這又奇了,向來從沒見你弄過這些,怎麼回家去了幾個月,倒像錢鋪子裡做了掌櫃來了。」黛玉道:「古人背聽唱籌尚能記數,這算什麼?就是堆積丈量費事一點,也只要心眼手相應,並非難事。」
一面查對發領銀本底帳,便問鳳姐道:「後街三房芹哥兒為什麼不來領銀?還有兩家,每家只領銀五千兩呢?」風姐道:「那兩家先支幾千銀子出去做聘夥計的安家費用,並置辦行李物件等,定了長行日子,就打總兒來領的。至於芹兒這一宗銀子,正要告訴妹妹,你璉二哥哥說起芹兒很不安分,已把錢糧檔子革除的了。他倒進來跑了幾趟,想要領出這宗銀子去,就怕他幹不正經,所以還壓著沒有發呢。」黛玉道:「璉二哥慮的也是,但只闔族中都應酬到了,他還算是近支,又在裡頭跑動的,因他行事不大誠實,預料他幹不了,單把他這宗銀子扣住,人家心裡也不輸服。咱們先以不肖之心待人,更使不得。等到盤查時候虧短了本銀,果有對不住裡頭的緣故,然後收回他銀子,可怨不著咱們了。」
一面說便叫平兒打簿子上的圖記,又對鳳姐道:「早上和平姑娘說過的,以後這些簿子就留在二嫂子那邊,叫平姑娘幫著看看,別再送到我那裡去,我的圖章已交給平姑娘的了。」
又向平兒道:「平姑娘,你幫著奶奶又算幫我一樣。」話未完,平兒都打了圖記。李紈接過圖章看道:「好精緻。」黛玉道:「我愛這幾個字鐫得秀穩精工,捉刀有力,句語也好。我還留著一方,上面刻的『處世無奇,但率真』,咱們雖不處世,這『率真』兩個字都可去得?這一方上是『傳家有道惟存厚』七個字,恰配印在這上頭。」李紈又在素紙上印了一方細玩,稱讚不已。
黛玉又問林之孝家的道:「甄家薦來一個人叫包勇,為什麼冊子上沒有他的名?」林家的回道:「那是甄家薦來的時候,就說在這裡暫住幾時,底下要討回去的,所以老爺也沒有派他職事,並沒上冊子。」黛玉道:「薦來的人既然收了,也同自己家人一般。老爺那裡留心到這上頭,況且這個人很有肝膽,膂力也好。不是進京的時候船上被了盜,全虧他出力抵退的。二嫂子告訴璉二哥,等他們起標把這個人帶著,路上有多少照應。」一面便命眾人各自散去,都要循職安分,任勞報主。眾人齊聲應了一個「是」,魚貫而出。
這裡人還未散,見寶玉忙忙的趕到,未進屋內先笑道:「你們瞞著我,倒在這裡興起這件事來了。」一頭走進,滿屋子裡一瞧道:「史大妹妹、三妹妹這些人為什麼不來?」鳳姐道:「寶兄弟,你說我們在這裡幹什麼?」寶玉道:「我問小丫頭子,說你們帶了許多書本在這裡起詩社呢。」黛玉聽了忍不住一笑,道:「頭裡也起過好幾回詩社,你見那一個帶了書本子來?如果做詩要帶著書本子走,請來的醫生要挑幾擔藥書來,好現翻湯頭開方呢。」李紈笑道:「你瞧這個所在是起詩社的不是?你們翰林院衙門裡有設兵馬錢糧的事嗎?」寶玉便在桌子上隨手挈起一本簿子,翻了一翻便撂下,笑道:「原來是這些,怪道鳳姊姊也在這裡。」鳳姐道:「你別笑話我不會做詩,我拚出半年閒工夫,也像香菱那麼拜了你林妹妹為師,怕你們底下要起詩社還得拉我呢。」黛玉道:「我也當不起你拜師,你也不用再學,蘆雪亭就有你的佳句。」鳳姐道:「你們爺同奶奶別再取笑我了。咱們且講正經,姨媽是請定的了,明兒請大家聽戲。」寶玉道:「偏偏鎮國公牛府裡頭新弄了一班戲,邀我明兒去聽,我又允了他們了。」鳳姐道:「那也沒有什麼作難,只管聽你的戲去,家裡的戲,老太太高興多唱幾天也不定。」寶玉道:「我今兒買了兩件東西,你們瞧著好不好?」鳳姐問:「買的什麼?」寶玉道:「我在牛府裡碰見了馮紫英,說起有人托他銷的四件東西,老爺也見過的,銷脫了母珠、鮫綃帳,還剩自鳴鐘,同那『漢宮春曉圖』圍屏。我倒愛他這幅鮫綃帳,夏天張在屋子裡,說是一個蚊蟲也飛不進去。倘被人家買去了,豈不可惜。圍屏、自鳴鐘因賣主急等錢使,讓了一千銀子買下了,明兒他們叫人抬來。圍屏擺在綴景閣,時辰鍾就擱在我屋子裡。」鳳姐道:「記得那顆母珠原拿來與老太太看過,因是沒有錢,同那一幅帳子原封兒沒打開還了他們。如今到底是多少銀子買的呢?」寶玉道:「五千讓了一千不是四千嗎?」李紈笑道:「你肚子裡的算盤原不錯,人家沒有聽見要五千兩的話,知道讓了一千還得多少呢?」鳳姐又故意慪他道:「明兒人家送了東西來,看你銀子在那裡?」寶玉道:「姊姊給他們一面對牌,到庫上領呢。」鳳姐笑道:「我不管,如今我的對牌也不靈了。還是和你林妹妹說去,他不借給你,明兒他們抬來還得叫他們抬回去。」
寶玉聽說,便走近鳳姐身旁,涎皮賴臉的猴上身來叫道:「好姐姐,你別臊我的臉」鳳姐一時把寶玉推又推不開,揉搓得他紅上臉來,口內嚷道:「林妹妹,看你寶哥哥那麼個樣兒也不管教管教他。」黛玉道:「我知道你們姊姊兄弟向來那麼胡鬧慣的,倒來拉扯人家。」一頭說,便扭過臉去把日清支銷各簿翻開看了一看,叫雪雁包好,同那些冊子一總交付平兒。
又與李紈說些閒話,正要起身,只見賈母處一個小丫頭喘氣吁吁跑進來道:「二姑娘回來了,在老太太屋裡說了好些話,老太太叫奶奶們去聽新聞。我白到園子裡跑了一趟,誰知奶奶們都在這裡呢。」眾人聽了小丫頭的話,連忙起身出了議事廳,逕往賈母處來。未知聽何新聞,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話夢新聞敦倫遷善 葬花舊地聆曲怡情
話說李紈妯娌在議事廳聽了小丫頭的話,獨有寶玉更加高興,都哄至賈母處。只見迎春打扮得服飾鮮艷,面龐豐潤,氣度舒徐,迥非向來愁病萎蕤的光景。各人相見問好,湘雲、寶琴、探春先在那裡,一面敘話,寶玉忍不住向賈母問道:「老祖宗叫我們來聽的是什麼新聞?」湘雲道:「誰叫你們來遲,我們是已經聽過的了。」賈母道:「正是,迎丫頭,你把這些話再講給他們聽聽,剛才我還有些聽不明白,細細的再聽一遍,倒比女先兒說的書還好聽呢,也叫大家聽了歡喜歡喜。」迎春先紅了臉笑而不言,湘雲道:「二姊姊還有什麼害躁的,二哥哥第一個熱心腸,先前知道你在那裡受委曲,還要求老太太把你接回家來,留住在這裡,一輩子不放你到孫家去。這會兒不快快告訴他!」鳳姐笑道:「再沒有他的那張嘴,留不住一句話的。」迎春見人多了,又聽湘雲的話,越發礙口難言。倒急得湘雲不等迎春開口便道:「我是已經聽你講過的了,若像你們才來的要聽,生巴巴要把一個人急死了。老祖宗,我替二姊姊講,橫豎他剛才講的話我都記得周全呢。」賈母歡喜道:「到底史丫頭好,代二姊姊說了,比他自己講的我還得聽清朗些。」
便叫琥珀道:「你把二姑娘送來的百果糕同早上的桂花酥油餅裝了拿出來,叫他們泡好茶去讓奶奶、姑娘們吃些點心。」
一時茶果俱到,湘雲先喝了口茶,故意咳嗽一聲,道:「開書了。二姑娘半月頭裡睡到三更時分,想起姊夫不和他好,委實難過日子,就要來告訴老太太替他出氣。可惡孫家這些婆子、丫頭們一個個都不肯引他,二姊姊氣得沒法兒,就瞞著他家裡,一個人從後門跑了出來。偏認不得路,一走竟走迷了,不往寧、榮兩府大街,反跑了別處去,越走越遠。到了一個曠野地方,四圍一片白茫茫連路都沒有了,他心裡正著急呢……「寶玉聽到這裡,嚇的臉上變了色道:「這還了得嗎?二姊姊你好糊塗,怎麼等不到天明打發個人告訴一聲,套車子去接你?半夜裡一個人跑了出來,到底後來怎麼樣呢?」湘雲看了寶玉發急形狀,自己倒不講了,只是笑。
探春道:「史大妹妹講的話先沒提清,故意藏頭露尾的慪人。我們沒有聽見二姊姊講過,這會兒聽他說的話,也要聽迷糊了。二哥哥別著急,那是講二姊姊做夢呢。」鳳姐笑道:「怪道我也聽去有些不像話了。老祖宗聽史大妹妹的話,果然比女先兒說書還會哄弄人家呢。史大妹妹你快些接下去講罷。」
湘雲道:「正有好聽的在後面呢,你們不知道,二姊姊迷路著急的時候,來了一個穿破爛衲裰的和尚,口內朗念南無孽海情天救苦光明佛,說『有緣的善男子、善女人要想脫離苦難,快跟著我來。』二姊姊心裡不得主意,便跟了那和尚儘管走,走到一座牌坊前,和尚忽然不見。前面顯出許多房屋,分明像是宮殿式樣,便定了心只往前走,見宮門前有個年輕女子站著,遠遠向二姊姊招手,走到跟前認是東府裡蓉小大奶奶。他碰見了家裡親人,心上歡喜,就忘了這個人是死過的了。蓉小大奶奶挽著二姊姊的手,到旁邊一個屋子裡說,二姊姊本該就要到這屋子裡去的,因為一樁公案未了,把幾個人一生結果注定的冊子改了,連二姊姊也在裡頭。二姊姊不信他的話,他便開了屋子裡頭的櫃子,拿一本冊子翻開指給他瞧。還和二姊姊道喜呢。」寶玉便向迎春問道:「二姊姊,你可記得冊子上寫的什麼?念給我們聽聽。」迎春道:「我在夢裡看得清楚,到醒來還記下數句,及至起來,連一個字都想不起了。」鳳姐道:「寶兄弟,你別打諢,快聽史大妹妹講完了,我還要去看他們找出戲台上的陳設來呢。」湘雲道:「二哥哥到底要聽他自講呢怎麼樣?」寶玉忙央告湘雲道:「冊子上寫的什麼?二姊姊忘了,你替他講給我聽。」湘雲道:「二姊姊夢裡的事,他自己早都忘了,我知道冊子上寫的是天地元黃,叫我替他講什麼呢?」
說的連寶玉自己也笑起來了。賈母道:「我聽了寶玉的呆話,比聽鳳丫頭說的笑話還惹笑呢。」眾人瞧著寶玉只是暗暗的笑,一面又催著湘雲道:「老祖宗要聽呢,你快講罷。」
湘雲道:「蓉小大奶奶送了二姊姊出來,二姊姊要拉他廝趕著回來。蓉小大奶奶道:『我是再不得回去的了,家裡也沒有什麼牽掛,先前對二嬸娘說要立永遠基業的話,如今祭田、義產眼見就可辦成了。』」鳳姐先聽湘雲的話,一半還疑心他們是搗鬼,及聽到這裡,不禁毛骨悚然,怔怔的又聽他講道:「二姊姊還拉住他要問話,蓉小大奶奶叫一聲,『二姑姑,到孫家去過好日子罷。』就把二姊姊一推,只聽得耳邊一聲霹靂驚醒,原來是二姊夫也在夢裡喊叫。醒來道:『好怕夢,嚇死我了。』那時大家睡不著,等到天明起身,二姊姊沒敢說起夢裡的事,倒是二姊夫把做的夢一一從頭告訴二姊姊道,他夢見一個青面獠牙的把他抓在一座殿上,上面坐的不知那一位菩薩,不敢抬頭,只聽得上面坐的菩薩開口道:『你祖上靠著榮府提拔,恩德未報,後來結這一門親戚,原是注定的惡姻緣。但如今公案已翻,你就不能照前這樣磨折懦弱、欺凌伉儷了,倘再不知悛改,黃巾力士何在?』喚聲未絕,只見黃巾力士手起刀落『拍尺』一聲,霎時身軀分為兩段,睡夢裡就嚷醒了。二姊夫便千姑娘萬姑娘,左作揖右作揖央告二姊姊一個,總叫別記他先前許多不好。」
湘雲話未住口,李紈、鳳姐都笑問迎春道:「二妹妹這話果是真的嗎?」迎春低頭微笑道:「我就知道他要替我講的意思,定要編派這些話出來取個笑。」湘雲道:「我編派些什麼,那都是二姊姊你自己講出來的話,老太太也聽見的。」探春道:「前頭都是真的,末後來未免有些裝點。」賈母道:「雲丫頭講的不錯,要是那麼才好呢。」眾人知道賈母喜歡的是湘雲說孫紹祖給迎春陪禮的話,大家又笑了一笑。賈母道:「那和尚定是菩薩的化身。迎丫頭做人忠厚,菩薩也怪可憐他。你們年輕的多聽著記在心上,一個人總要吃齋念佛做些善事。菩薩自然來保佑的。」鳳姐道:「那是老祖宗敬神信佛修行了一輩子,積德蔭在兒孫。二妹妹還全靠老祖宗的福庇呢。」李紈道:「這句話是千真萬確的。」賈母又笑道:「但願迎丫頭的女婿常常記著這個夢,再別發舊脾氣出來,就是迎丫頭的造化了。」
寶玉道:「老祖宗放心,孫姊夫再像先前那麼欺侮二姊姊,叫二姊姊再做起夢來找蓉兒媳婦,告訴他就是了。」湘雲道:「只找蓉兒媳婦沒相干,那黃巾力士又叫誰去找呢?」賈母道:「寶玉這孩子心腸太熱,說的又是呆話了。夢裡頭的人那裡有處找的呢?」鳳姐道:「正經寶兄弟在家裡那麼講慣了,別裡頭去見了大人們也是這麼隨口亂話起來,可不失了體統。」寶琴道:「二哥哥不過在老太太屋裡、姊妹們跟前說話不大留神是有的,若是上朝奏對,應酬會客,他自然據今證古,按部就班,不肯錯一點子的了。」賈母歡喜道:「琴丫頭是知他二哥哥的,果然寶玉到外頭說話原成個規矩體統的,只在家裡這樣自說自道。我正愛聽他說的呆話。比斑衣戲采味兒呢。迎丫頭,你還沒有見過你大太太,趁早過去走了一趟,到我這裡來吃飯。琴丫頭、三丫頭、史丫頭也在這裡陪你二姊姊。」鳳姐笑道:「老祖宗只叫他們幾個人吃飯,我們沒分的,別賴住在這裡了。」
說著起身。
眾人都到院子裡瞧著戲台,見結構得繡圍錦簇,耀目爭輝。
鳳姐道:「這欄杆結的花樣不配,還得從新收拾。戲房門簾顏色不好,去換新鮮的來。檯子上掛的玻璃燈要系高些,緊防他們使刀槍碰著呢。」又吩咐了管台婆子們幾句話,先自走了。
李紈、迎春、黛玉、寶玉四個人隨後走散。
才出門來,只見晴雯、紫鵑、麝月、秋紋、素雲、彩屏,還有許多小丫頭子,連鶯兒這幾時常守在屋子裡的也趕了來。
李紈問道:「你們約齊了這一群人幹什麼去的?」眾人只圍繞著迎春不轉眼的瞧,還有幾個小丫頭遠遠站著笑。黛玉便喚紫鵑道:「你們這班人還是不認得二姑娘怎麼?」紫鵑道:「才聽人說二姑娘回來變了一個人了,大家爭著來瞧,原來二姑娘就是臉上發了福了。」黛玉道:「當真二姑娘長出三頭六臂來不成?」迎春只是微笑。
一路行來,要與黛玉們分路,寶玉道:「史大妹妹還和邢大姊姊住著,二姊姊原到那裡同他們一搭兒,咱們去瞧你也近便。」迎春應道:「就是這樣很好。」黛玉道:「不知二嫂子把二姊姊的東西,叫送到那一個屋子裡去了,還得打發人去問一聲。」便叫小丫頭:「到璉二奶奶那裡去和平姑娘說,把二姑娘的東西依舊送到紫菱洲去。」小丫頭答應著走了。迎春分路到垂花門,早有小廝們套車伺候,跟了丫頭、老婆子往邢夫人處,自有一番敘話,按下不提。
且說黛玉幾個人同進園門,李紈帶了素雲徑回稻香村去。
寶玉向黛玉道:「妹妹你瞧,今兒微雲遮日,樹影搖動,咱們何不從梨香院前面繞轉看看園景?」黛玉因離大觀園一載,今復進園,與寶玉完姻之後,只匆匆到櫳翠庵走了一次拈香,尚無暇玩景尋芳。今聽寶玉之言,正合其意,又想順路到妙玉處一談,便循崖傍岸渡橋穿徑而來。鶯兒先要回去,被紫鵑拖住,只得與眾人同行在後。才轉太湖石,見一塊平地上面芳草芊芊,寶玉道:「這不是和妹妹葬花的所在嗎?」你看春紅落盡,連地下的零瓣殘香都不知那裡去了,可惜今年忙忙混過,沒有再弄這個。」黛玉道:「葬花原是韻事,可譜無雙,若一年一度按板的行起來,有何新奇趣味?」
正說著,忽聽梨香院送出一派歌聲,黛玉側耳細聽,因風不順聽不清演的何曲,不知是清音,還是戲班裡的,但覺音調悠揚,神怡心曠。因想起當日在此葬花的時候聽他們演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兩句,已禁不住纏綿感歎。
如今細味眼前光景,好把這兩句底下「奈何天」、「誰家院」這六個字截去,同一春去難留花殘可惜的時節,而心境迥與舊日不同,即再聽《牡丹亭·尋夢》曲文,又何必傷心「似水流年」呢?黛玉正在出神,寶玉笑問道:「你又想的是什麼了?難道因地生感,還要想隨花飛到天盡頭嗎?」黛玉笑了一笑道:「咱們走罷。」
行不多時,已到櫳翠庵。黛玉道:「我前兒來這一趟沒見妙師父,今兒你先回去,我進去和他說說話就來。」寶玉道:「咱們同進去擾他的茶。」黛玉道:「這像什麼,如今不比頭裡,你要見他你明兒一個人來倒使得,今兒你要拉扯我,讓你一個進去,我自走了。」寶玉道:「這有什麼要緊?我就不進去,在外邊等著你。」黛玉道:「說話要准的呢,別停會兒又跑了進來。」說著,帶了紫鵑、雪雁進庵去了。
寶玉在庵外瞻顧徘徊,見那些梅樹綠葉重重,想到上年開花時候不曾賞玩,假如我做成了和尚,那有再見他開花的日子。
一面向晴雯道:「這裡年年開的好紅梅,我就上年沒在家,你不見這花開了有兩三年了,咱們今年要興興頭頭賞梅做些玩意兒。」晴雯道:「我不愛這些。」寶玉道:「你愛什麼呢?」
麝月在旁笑道:「他就愛坐在薰籠上暖和,也配著梅花呢。」
寶玉道:「瞧這裡左近沒有個坐落,離蘆雪亭又遠,妙師父那裡不便常去攪擾他,不如蓋起一座院宇來,到冬天請老太太到這裡來賞梅,和姑娘們結社做詩。但只看梅賞雪,必得起一座高閣。怕逼近庵旁,閣上開了窗瞧見妙師父院子裡,還得要和他去商量。」晴雯道:「咱們的園蓋咱們的閣子,有那麼些功夫和他商量去。」寶玉道:「我怕不知道是咱們的園子,他比不得別一個,別冒失。」寶玉和晴雯一面說話,各自隨便在假山石子上坐下。
那小丫頭們因晴雯近來性氣不比從前,又為他們是伺候奶奶的人,諸事看開一點,不去嚴行彈壓他們。寶玉是向來沒人怕他的,這裡一帶花果樹木歸於庵中經理,與管園老婆子們無涉,沒人攔阻,越發任性的玩起來。有的蹲在牆下挖那嫩竹筍兒,也有攀拉籬笆摘那薔薇花朵,甚至有猴上樹枝打才結的梅子吃的。鶯兒也站在樹底下瞧著他們。寶玉見了怕他們栽下樹來,便招手道:「快下來罷,這些不是玩的。才結的小子兒有什麼味兒?」麝月道:「二爺去嚷他們呢,少不得栽下來跌個希糊腦子爛才免淘氣呢。」小丫頭聽寶玉吆喝,都笑嘻嘻的下來,走攏寶玉身旁,獨鶯兒一個人遠遠站著。寶玉叫道:「鶯兒姐姐,他也來這裡坐坐。」鶯兒只是不理。寶玉在石上坐了一會,黛玉還不出來,便向小丫頭手裡接過一朵花兒,插在晴雯鬢邊,晴雯帶嗔不嗔的扭回身去,伸手把花摘下撩在地上,引得鶯兒也「撲嗤」的一笑。麝月道:「難得鶯兒姑娘也有笑臉兒給二爺瞧了。」
一語未了,妙玉已送黛玉至庵門首。寶玉連忙站起,妙玉早已看見,把寶玉釘了一眼,和黛玉取笑道:「有人來接你呢。」
寶玉忙趨步上前道:「瞻謁不誠,故爾止步,正不啻有浮槎已入蓬萊境,門障蓮花無路通之憾。」妙玉並不答言,只顧與黛玉笑道:「恕不過虎溪了。」寶玉走了十餘步,回頭見妙玉還站在門首。妙玉見寶玉回過臉來,便抽身進庵去了。
寶玉一路問黛玉道:「妹妹坐了好一會,與妙師父講些什麼話?」黛玉道:「我進去先拈了香,和他話的也不久,不過講講路上風景、南邊古跡。」寶玉道:「可惜我在南邊住了這些時,先前心上有事顧不得,後來到了揚州,只逛得平山堂兩回,別的地方沒有都去逛。」黛玉道:「有的地方不過徒有其名,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景致。還有附會其說的,我今番回家不過到爹媽墳上走了幾回,順路瞧瞧野景。記得小時候出去逛的地方不少,那裡逛得遍呢?即如妙師父剛才講起的露筋祠,我就不知道在那裡。」寶玉道:「露筋兩個字,什麼出典呢?」
黛玉道:「舊說傳有女伴夜行,至此因天雨泥濘不能前進,此地蚊蟲最多,難以露處,旁有耕夫草舍,其嫂止宿,伊姑寧死不進田家,遂被蚊蟲咬死,致露其筋,後來立祠嘉其貞潔。我不信有這樣利害的蚊蟲。」寶玉道:「可憐這一個女子,自然姿色不是平庸的了。如此捐軀守潔,還不該建祠表揚他嗎?」
一路講話,行過朱欄板橋,已到蘅蕪苑。寶玉道:「咱們進去瞧瞧。」黛玉恐寶玉傷心,待要不進去,又想既到這裡,必執意徑過,又似顯露形跡。且寶姊姊並非病故在此,不過是他舊日寄居之所,何必避忌。豈料一進院內,但見室纏蛛網,梁落燕泥,苔斑柱礎之痕,塵積窗紗之格。舊時陳設的石頭盆景、紗照屏這些古玩都已收去,止留椅桌簾櫳,壁間尚掛著水墨字畫。雖有管屋的老婆子在內住歇,連灑掃啟閉之事並不留心,以致滿目荒涼。不但寶玉淒然欲慟,即黛玉,此時亦不禁室在人亡之感。又想到自己身上,倘去年一病不起,此日瀟湘館淒涼景況,同此一般,未知入我室者又何以為情。晴雯、紫鵑在旁,看出寶、黛二人各有傷感之意,便道:「你們瞧,東牆上的太陽止剩下三四尺,天天正是傳飯的時候了。」黛玉也恐寶玉在此發呆,便抽身出外,寶玉亦隨了出來,一同回到瀟湘館。
黛玉因家裡來的人已經住了兩個月,要回南邊,幾天前已將公館內所有的陳設器具開了一扣清折送進,派接手人經管。
黛玉便酌留了兩三房家人媳婦,其餘都打發回南。專派一房就住在公館內,經管一切。連夜寫了請安稟帖,鳳姐處自料理送黛玉嬸母的禮物,並給家人們賞封盤費,黛玉另有盛禮附送。
寶玉次日一早起來,出門去了,黛玉吃過早飯正要往王夫人處,只見平兒過來說:「姨太太請來了,已見過老太太、太太,姨太太要到奶奶這裡來,老太太留住姨太太在屋裡,說奶奶就過那邊去的。我們奶奶叫我來請奶奶呢。」黛玉道:「我正要過去,又要你來跑這一趟。」說著,便同平兒來到賈母處。
未知見了薛姨媽怎樣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義認螟蛉周旋往事 錦添富貴成就家童
話說黛玉聽見薛姨媽到了,同了平兒徑往賈母處來。見王夫人、鳳姐、李紈、寶琴都在那邊,便上前欲與薛姨媽行禮。
薛姨媽再三阻止,並道謝黛玉兩次送的禮物。黛玉站住開口便叫「媽媽」,道:「早要到媽媽那裡請安,因是媽媽不叫過去,到了如今。今兒媽媽又不叫行禮,做女孩兒的有幾句話總要媽媽賞臉。先前這幾年,媽媽疼愛著我比眾不同,也不過看我是沒有親媽的人,早有這句話要認在媽媽跟前做個乾女兒,媽媽也應承過的,就沒有與媽媽磕頭,今兒定要媽媽受了禮,算還了舊日的心願。」薛姨媽眼圈一紅,半晌說道:「先前原有這句話,也出於我的本心,因恐人家議論,沒有當一件事辦成就撩開了。如今可越發使不得。」黛玉道:「媽媽說的什麼話!那是我自己願意,媽媽今番認了我這個女孩兒,越顯得先前疼愛我的心腸是千真萬確的了。我是可憐沒有親媽的,媽媽認了我就是我的親媽,也算是***親女兒了。」黛玉講到這裡,雖沒有提及寶釵一個字,薛姨媽心中已轉到寶釵身上,並賈母聽了黛玉說到沒有親媽的話,各人暗自傷感,連王夫人、鳳姐都掉下淚來。當下丫頭們已把繡毯鋪上,黛玉跪下去,薛姨媽要拉也拉不住,身不由主只好由黛玉自去行禮,磕了頭,然後起來與眾人讓坐。賈母歡喜道:「原該是這樣的,姨太太再別多心,瞧咱們院子裡搭起檯子,請姨太太過來瞧戲,就算是會親喜酒。明兒叫林丫頭再孝敬乾媽一天戲,姨太太嫌煩,林丫頭家裡帶了一班清音女孩子來,咱們陪姨太太再聽一天清音,還叫林丫頭備席。」鴛鴦笑道:「老祖宗如今該改口了,還像頭裡這樣叫。」賈母道:「那是我向來叫順了口,就是我底下抱了重孫子,還是這樣叫呢。」說得眾人都笑起來,黛玉登時紅了臉。因是賈母講的話不敢頂嘴,反悄向鴛鴦抱怨道:「但憑老太太去叫就是了,要你多什麼嘴,惹出老太太這些話來。」
鴛鴦道:「大家評評這個理,我可說錯了什麼?寶二奶奶倒不依我呢。」
鳳姐接口道:「咱們且講正經,老太太同太太都留姨媽不叫挪屋子,姨媽不聽,如今只看乾女兒的臉了。」黛玉道:「我也不過順著老太太、太太的意來留姨媽,媽媽要挪屋子,我猜著沒有別的意思,不過為娶邢大姊姊過門,嫌這屋子不寬敞。現今還沒定下日子,到那時候再挪也不遲。我聽見媽媽尋的新屋子在外城,離的太遠,就要挪開去,一時在這左近地方找不出來,咱們那一所公館翻新修理過的,可以住得。如今白閒空著,請媽媽挪進去住豈不近便些。」鳳姐道:「正是,這所房子是林妹妹家裡買著預備送親來住的,我進去見過,又齊整又寬大,別說要娶一房媳婦,姨媽將來要娶十房孫子媳婦也住不了,勸姨媽竟聽了林妹妹的話,再別三心兩意了。」於是薛姨媽思前想後,見黛玉這番情分,懊悔從前不該存了一點私心。
兩情相感,由不得認真疼愛黛玉起來,並不怨旁人錯把姻緣撮合,以致葬送寶釵性命,也不怪寶玉忍心拋棄室家雲遊出外,只恨自己同女兒命苦,禁不住傷心落淚。王夫人又慇勤勸慰一番。接著史湘雲、迎、探、惜、紋、綺一班姊妹進來,都與薛姨媽道喜請安。
此時邢岫煙病已痊癒,因有薛姨媽在此,推病不來。薛姨媽見了眾人都是從前在園子裡和寶釵親熱的一班姊妹,又不覺心上一酸,便勉強忍住,與眾人問了幾句話。因不見邢岫煙,便道:「你們姊妹為什麼不拉了邢大姊姊同來?」湘雲們笑笑。
薛姨媽道:「先前常見面的,有什麼避忌呢。」鳳姐接口道:「邢大妹妹頭裡這幾天身上不爽快,想來還不大好,並不是沒過門的醜媳婦怕見婆婆呢。」眾人聽了都笑起來。
當下坐定,蕊官們上來點戲,賈母與薛姨媽推讓一會,鳳姐道:「老太太同姨太太也不用盡讓了,叫他們揀新排的好戲唱起來,唱的不好,告訴他們師父要捶的。」蕊官道:「《後雷峰塔》前兒已排出來了,又熱鬧又新鮮。」薛姨媽道:「這本戲我們記得也瞧過,可是許仙的兒子中了狀元,祭塔團圓的嗎?」蕊官道:「不是這樣的,那一本戲是許狀元已經拜了相,黑魚精下凡做了靠海大王的軍師造反起來,許丞相掛帥出征,小青逃下七寶池來幫助許元帥成功,王母娘娘啟奏玉皇大帝,遣了天神天將打開雷峰塔,放出白娘娘,重又與許仙成為夫婦團圓的。」薛姨媽聽了向賈母道:「聽他講的關目很好,老太太愛聽就叫他們唱這一本罷。」賈母道:「我聽來也是好的,快叫他們妝扮起來。」一聲吩咐,戲房內早已伺候齊集。沖場便是王母娘娘赴了蟠桃會駕返瑤池,眾仙女舞雲奏樂,腳色齊整,服采鮮明,果然好看。及至看到白素貞出了雷峰塔,許仙已在金山寺披剃五十年,仍是小生扮的,容顏如舊,重與白素貞夫婦團圓。薛姨媽看了又觸到寶玉出家一節。想起寶釵,死者不能復生,那得如白娘娘再有團圓之日?情動於中,止不住淚珠直滾。看到正本戲完,又點了幾出耍笑雜戲混了過去。然後擺開席面,照常坐定,重又點戲開常席還未散,寶玉回來與薛姨媽請了安坐下。薛姨媽見了寶玉,雖然傷心,只得耐住,只管看戲。這裡史湘雲向寶玉道:「二哥哥,你不早回來瞧新戲。《後雷峰塔》,許仙是藕官小生扮的,許仙的兒子許夢蛟倒是艾官老外扮的,公然一位老丞相鬍鬚已蒼白的了。這本戲妙在兩個腳色先翻新得奇。」寶玉道:「那也在舊本子裡脫胎來的,你見《長生祿》小生扮劉晨,入天台遇了仙子回家,已閱數十年,劉晨的夫人已老的龍鍾了。」探春問道:「二哥哥,今兒在外面瞧的什麼好戲?也講給我們聽聽。」寶玉道:「也不過常唱的這幾出熟戲,我就很不願意瞧,沒法兒不應酬人家多坐一會。」這裡寶玉自與探春講話,黛玉一面向鳳姐道:「過幾天就是端午了,我上年回家正趕上了看龍船,多年不在南邊看,這一回覺得新鮮。咱們園子裡蓼漵、紫菱洲一帶的河道也還寬展,吩咐他們趕忙置備起來龍船,外再用木排扎幾座水台閣玩兒,咱們留姨媽在這裡看了龍船回去。」寶玉聽了更加高興道:「咱們這幾年來從沒有弄過這玩意兒,老太太同太太一定歡喜看的,怕日子近了趕不上,鳳姊姊叫他們趕緊置造起來才好呢。」鳳姐道:「寶兄弟你聽不得一句話的,林妹妹才講出口來,這會兒就有龍船划到你面前才稱你的意呢。老太太同太太未必定要瞧這個,第一個數你高興。」賈母便問:「你們講些什麼?」鳳姐把黛玉的話對賈母說了,賈母道:「我記得小時候看過,很有意思。咱們園子裡玩耍應個景兒也好。鳳哥兒你就叫他們辦去。」寶玉拍手道:「你們聽老太太的話,可是歡喜不歡喜。」當下鳳姐就向林之孝家的說了,立刻傳到巧手扎采匠,並各項匠人趕辦。這裡席散後,黛玉便邀薛姨媽到瀟湘館住下,鶯兒上前伺候。黛玉免不得提起寶釵一番,薛姨媽又落了一會淚,各自安歇。寶玉自到怡紅院住了。次日起來,記起一件事,便寫了一封書子藏在袖裡,先到賈母、王夫人處請了安,又回進園中往邢岫煙處。見迎春、岫煙都起身梳洗已畢,寶玉進去,大家讓坐。寶玉便問岫煙身體可大好了,又道:「史大妹妹還沒起來嗎?」一面取出書子送與岫煙道:「這一件事與姊姊商量,不知可用得嗎?」岫煙不知是何事,接書展開看道:昨訪蓬瀛,遙瞻仙範,不啻遠隔洪濤萬丈,弱水九重。惟於牆外巡簷摸索,見紅梅幾樹,綠葉成陰,不禁憮然追往憶來。擬於左側隙地開玉照堂,仿鐵腳道人嚼雪沁香,誦《南華·秋水》,但恐百尺齊雲,逼近閬風之苑。望仙、迎仙引度天花貝葉耳。用肅蕪□奉商,如蒙俯允,庶便鳩工。怡紅濁主稽首上檻外上人蓮座。岫煙念畢笑道:「這也太周到了,本是極雅的事,妙師父斷沒有不樂從的。這封書可不用打發人送去,就留在這裡,我好幾天沒有出門,明兒想到庵裡去走走,我帶了去給他瞧一瞧就是了。」寶玉連忙作揖道:「姊姊帶去,還可借重美言,那是極妙的了。」寶玉又和迎春說了一會閒話,起身出來,逕到瀟湘館。秋紋道:「二爺又往那裡去?璉二奶奶打發人來請呢。姨太太同奶奶都到老太太那裡去了。」寶玉便往鳳姐處來。鳳姐問道:「寶兄弟,你多早晚兒佈施清虛觀裡三十六萬銀子?要造什麼太虛宮,還要設局濟眾,可是有的嗎?」寶玉道:「就是頭裡在他觀裡拜懺的時候,話是提過一句的,我也並沒回絕他。如今他們來領這項銀子嗎?」
鳳姐道:「既然有這句話,就該當一件事辦起來。況且來的人也說得明白,並不是要這許多銀子交給他們經手,原請咱們派了人去經理,不過估計工程費用須得這個數目。如今銀子現成,只要寶兄弟說准了好辦。」寶玉道:「姊姊自去問林妹妹。」
鳳姐道:「你們聽聽這是寶二爺自己說出來的,總得要求奶奶,爺們可當不得家呢。」寶玉被鳳姐說得臉紅,回身就走。
鳳姐又把寶玉叫住道:「別臉上下不來,正經還有話和你商量。你林妹妹跟前,我見他提一句就是了,諒來沒有什麼作難的。這件事工程也不小,管工的自然有些沾光,我替你想起一個人來。那焙茗出去找你很吃了一番苦,賞罰要公道,不如叫焙茗去管了這件事,明叫他沾個光兒。」寶玉道:「櫳翠庵外邊也就要興工,我想叫焙茗去經營,那裡另派人罷。」鳳姐道:「櫳翠庵又興什麼工?我不知道。」寶玉道:「那是我才起的想頭,姊姊如何得知呢!」於是寶玉就把緣由說明,並托邢岫煙去與妙玉商量的話也講了。鳳姐道:「寶兄弟,你也太鬼祟了,這個地方起了閣子,上去玩的不過是咱們家裡太太、奶奶、姑娘們,還有什麼外四路不相干的人瞧見他庵子裡什麼東西嗎?既是焙茗有你的差使,林妹妹留住他的家裡人,有一房看他公館,盡閒著。我去和林妹妹說了,把起造太虛宮的工程交給他,拿了一個總。余外設局施捨的事,再另派人。」話未完,見賈母處小丫頭來叫寶玉吃飯,寶玉便往賈母處,見薛姨媽同黛玉眾姊妹都在,寶玉隨他們吃了飯。是日,黛玉孝敬乾媽一天戲。
次日是湘雲、迎春、探春這一班姊妹的公東賀喜。薛姨媽順便與黛玉還席。黛玉向薛姨媽道:「大嫂子總沒來過,媽媽何不叫他過來,也瞧瞧戲,逛一逛咱們的園子,把他胸襟開展開展,省的悶在家裡尋事生非。叫香菱也同了來。」王夫人接口道:「當真姨媽聽林姑娘的話,叫蟠哥兒媳婦過來散蕩兩天,或者他心裡頭有什麼說不出的鬱結悶氣,也可消釋消釋。還有一說,他們這一班姑嫂,我不敢說一定是大賢大德的,到底規矩體統都不錯。俗語說的『近朱者赤』,叫來瞧瞧他們的樣兒,或者能把脾氣改過些也料不定的。香菱待他奶奶,自然知道有個盡讓,但蟠哥兒媳婦平日厭惡了他,總看不出這個人的好處,鎮天在家裡,免不了雞爭鵝斗的。」說著,叫老婆子「去請了姨太太家裡大奶奶同香菱姑娘來」。薛姨媽忙止住道:「罷!姊姊不知道我這一個媳婦,是見不得人的,所以總沒叫他過來給老太太、姨媽請安。姨媽跟前不用說了,也不怕老太太同姑娘們笑話,就被這裡老婆子、丫頭們見了也不好看。若講要他改改這種好樣兒,就請孟母來也教化不過來的。這是前世的冤孽,拚著我這條苦命,盡著和他熬一天算一天的事,看誰熬過誰。倒是我走了出來,怕香菱在家裡越發難受,不如去叫了香菱來也好。」當下王夫人吩咐老婆子去,不多時同了香菱過來。這裡戲文早開了場,無事可記,不必碎繁。晚上散了戲,次日照舊又相敘一天。黛玉款留薛姨媽賞玩龍舟,薛姨媽因黛玉懇摯纏綿,情不可卻,只得同香菱住下。這裡寶玉便把清虛觀之事告訴了黛玉,黛玉聽說「太虛」兩字,雖記得不十分清楚,恍惚死後遊魂曾歷於此,並模糊與太虛宮仙子敘話一番,猶如夢境。今聽寶玉說到清虛觀雲遊道人要化佈施,知有來歷,甚為合意。又道:「那設局濟世這幾件,本是應該辦的。前兒在議事廳與大嫂子、鳳姊姊沒有議及,不過先親後疏,由近及遠,留待日後再辦,不知在清虛觀已先有此議,這是極好的了。」
寶玉又將造閣賞梅一事說明,黛玉亦以為可。到了明日,便打發人去關照鳳姐說:「清虛觀佈施只管開工辦理。」鳳姐又將所派看公館的家人去承辦告知黛玉,即時擇定吉日破了土。管工家人領銀,趕緊督辦趕辦去了。這裡寶玉回到怡紅院,紫鵑便道:「邢大姑娘來找二爺,說妙師父見了書子很樂。完工之後,冬天下起雪來,妙師父還要請邢大姑娘同四姑娘到閣子上賞雪看梅花。妙師父沒有回書,叫邢大姑娘覆二爺呢。」寶玉聽了,連忙走出園來,叫傳焙茗。二門上的小廝回道:「不用傳得,焙茗一早在這裡候二爺呢。」話未完,焙茗過來請了安,見二門上小廝走了開去,便道:「有一件事來求二爺。」寶玉便問:「何事?」焙茗笑道:「二爺可記得萬兒嗎?」寶玉道:「我那裡知道什麼萬兒千兒呢?」焙茗道:「怪不得,爺出去做了和尚,回來都停當了,奴才也陪著爺出了一會家,回家就不看顧奴才一點子。」寶玉道:「有話要說個明白,知道你肚子裡什麼萬兒呢?」焙茗便引寶玉到書廳內講道:「這事說起來年代原久了,那年新年頭,奴才跟了二爺到東府裡瞧戲,奴才偷空兒出來撞著珍大奶奶的丫頭,叫萬兒,拉他到小書房間裡按倒他正要上手,被二爺踢開了門進來,趕散了這件事,爺可記得?」寶玉道:「我記起來了,可是萬兒的娘夢裡頭得了一匹什麼萬字錦才生他的?」焙茗拍手道:「正是他。」寶玉又問:「萬兒怎麼樣?」焙茗道:「萬兒是外頭買的人,如今珍大爺叫他娘老子領回許配,奴才央媒去說親,萬兒同他娘都願意的了,誰知他這個混帳老子賭極了,尋著慣放京債的老西兒,九扣三分吃利錢,兩個月一轉票,利上起利,如今滾到三百多兩銀子。那老西兒明知他有個女兒,所以安心放給他,就要把萬兒准折做兩頭大,因為萬兒不肯,在家裡尋死覓活的鬧,人還沒有抬去。他娘轉托媒人來尋奴才,叫商量尋個辦法。」
寶玉道:「婚姻事先要問女孩兒願意,老西兒就能霸佔他嗎?」
焙茗道:「擱不住老西兒天天逼著他老子要銀子,怎樣得開交呢?」寶玉道:「這會兒有銀子還了他,老西兒可還要人不要呢。」焙茗道:「有銀子清了,他就要人也由不得他了。」
寶玉道:「那有什麼難處,要多少銀子我給你,叫他們還了老西兒,你把萬兒抬了過來就完了這件事了。」焙茗忙爬下磕頭道:「謝爺的賞。」寶玉又將起造閣子要他監工的話對焙茗說了,焙茗道:「奴才的表兄就是個有名的工匠頭兒,內裡起造花園的工程就是他攬的。二爺要怎樣造法,怎樣的工料,奴才對他說了,叫他遞上一張攬狀,講定多少銀子,限他幾時完工,奴才自然天天來照看,不費二爺一點子心。」寶玉道:「我知道要什麼樣造法?你只和他說閣子要起得高,材料要精細,完工要快速,該多少銀子隨他估價就是了。」焙茗答應。寶玉叫焙茗先領了五百銀速去辦他的親事。焙茗知道庫上新定章程,先具領紙由帳房送驗,再給對牌赴庫領銀。因是寶玉所賞,不比別項支銷,各處並無批駁。焙茗領了銀子,便去找著媒人,原來媒人就是冷子興,知焙茗有了銀子,不難玉成其事,立逼萬兒的老子邀了老西兒來,本利算清,當面抽還欠約。那老西兒知道榮府的來頭,又有冷子興說話,現在借欠已清,並無挪借,只得死了心,垂頭喪氣的走了。冷子興討了萬兒的庚帖,送與焙茗之母葉媽,一面擇日完婚。焙茗自去與他表兄工匠頭兒說了,當下繪了圖紙來回寶玉,講定工料銀九萬兩,都包在內。先領銀一半,限四個月完工,再找銀兩。寶玉看見圖紙,又限的完工迅速,恰到寒梅開放的時候閣子蓋成,十分歡喜,便叫焙茗赴庫上支領銀兩。這宗銀子領出不用開去,公道加一扣頭,除庫上、門上花銷外,焙茗大大沾光,便興頭排場娶親,了卻數年前書房一敘之緣,也應了其母夢得富貴萬字錦的吉兆。
再說午節的龍舟、台閣到初四日制備都已齊全,那時迎春、香菱俱被黛玉留住,賈母又叫打發人去請了喜鸞、四姐到來。第一寶玉高興,早已到蓼花汀一帶看駕娘們演習,因來說與黛玉道:「果然好看。」黛玉想起每逢佳節良辰,遊戲賞玩,總少見趙、週二姨娘,趙姨娘做人雖然器量窄狹,行為鄙陋,未免人家也太奚落了他,激之使然。我想天下無不可感化的人,何不甄陶他同歸於善?書上講的和氣致祥,俗語流傳一家和氣值千金。我先盡我的道理,明兒的龍舟定要去邀他們來瞧瞧。當下便叫紫鵑「去請趙姨娘、周姨娘,明兒到園子裡來看龍船」。
未知趙、週二姨娘來不來,明日的龍舟怎樣有興,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慶蒲觴芳洲觀競渡 開壽筵舞榭發悲歌
話說黛玉叫紫鵑到趙、週二姨娘處請看龍舟,紫鵑去不多時回來,黛玉問:「他們說什麼話?」紫鵑道:「我先到趙姨娘那裡說了,趙姨娘歡喜得什麼樣似的,道:『你姑娘賞臉,不拘打發一個小丫頭、老婆子來叫一聲就是了,怎麼又勞動你來。』他又說:『早聽見今年園子裡有龍船,很想過去瞧瞧,怕老太太、太太見了憎厭,還怕三姑娘說話,怪沒意思的。如今你姑娘有咱們這些人在眼裡,真真當不起。明兒定要去瞧的,見面再謝你姑娘。』隨即又到周姨娘那邊,他也說來的。回來碰見三姑娘,問我那裡來,我就說姑娘叫我去請趙姨奶奶明兒看龍舟。三姑娘並沒言語就走了。」黛玉點頭暗想:探春為人諸凡可敬,就只在名分上頭太看得認真。豈不思屬毛離裡,顧公義而廢私恩也使不得。他非不明白這個理,蓋過猶不及耳,底下須得陶熔他一番。
不說黛玉心頭暗自議論,講到次日早飯後,邢、王二夫人並尤氏都聚在賈母處同進園來。史湘雲一班姊妹也陸續來到,李紈、鳳姐兩個先在沁芳亭指點安設坐位鋪墊,並茶几茗具一切伺候需用物件。黛玉同薛姨媽徑往沁芳亭來,與賈母眾人相見,坐在一處。
看那龍船已從紫菱洲那邊一隻一隻的鳴鑼蕩槳的開放出來??按青黃赤白黑共有五隻。先是黃龍,次青龍銜尾而上,龍頭龍尾並週身鱗甲裝的玲瓏活潑,彩色鮮明。黃龍船上旗幟招展,兩旁共一十六個駕娘,並船頭上站的龍宮太子,一色穿的黃衣。青、赤、白、黑四號各分顏色,駕娘們手攜划槳在水面上掀波逐浪盤旋飛舞,各獻技能。賈母看得樂意,便叫放賞。
鳳姐早已預備小船貼岸停著,一聲吩咐,每船賞錢二十千文,船上眾人磕頭謝賞。駕娘們因賈母與眾人都在沁芳亭,過去了又折轉來,幾回盤繞以供賞玩,足足鬧了一個多時候。
龍舟過去了,才見水台閣過來,底下都把木頭紮成筏子,用石墜下沉離水面一尺餘,並不露出木筏。上面用五彩絲綢結成樹木亭台,照依所扮故事,位置得宜。如扮的《八仙過海》、《水漫金山》都選十四五歲的清秀女孩子,下用精巧鋼條貫串,或站在漁鼓簡板上的,或立在棕籃荷葉上的。白蛇、小青站在漁蝦背上者,法海和尚鬥法真像懸空在水面掛,取河水從山上潑下,白茫茫一片,宛然自下漫起。一座過去,又接著一座,扮的台閣十二座,制勝出奇,各盡其妙。賈母、薛姨媽皆讚美不絕。寶玉看得高興,便要下船去隨著遊玩。黛玉道:「這要坐在岸上看他們從水裡過去,由近而遠才看得齊全。你下了船,不過看見前後兩處,余外的都瞧不見了,有何趣味呢?」寶玉總不肯聽,一個人走到蓼漵邊下船,上了一座台閣,扮的是劉晨、阮肇入天台,見一派仙景,白石青苔、琪花瑤草,橋畔一灣流水,即是活波,便叫扮阮肇的女子脫下衣服與自己穿了,扮作阮肇去訪仙女,真是心曠神怡。先從沁芳亭岸邊經過,向湘雲眾姊妹笑著招手。賈母瞇齊了眼看不清楚,問道:「這向你們招手的是誰?」鳳姐笑道:「老祖宗認不清?是寶兄弟在那裡淘氣呢。」賈母道:「那可不是玩的,快叫他起來罷。」
鳳姐道:「請老祖宗放心,這個地方還穩當,由他高興玩罷。」
湘雲笑道:「二哥哥上年到了大荒山,如今又想入天台了,仙子已在這裡,還要去訪誰呢?」黛玉瞅了湘雲道:「偏是你會說話。」一面湘雲同黛玉取笑,賈母向薛姨媽道:「咱們坐了一會,也該到別處去散散,怕要吃午飯的時候了。」鳳姐接口道:「今兒的酒席就擺在綴景閣底下,請老祖宗同姨媽、太太、姑娘們到那邊去坐罷。」這裡賈母一眾人起身自到綴景閣去。
再講寶玉,一路沿堤順水蕩來,見岸上那些老婆子、丫頭們攢三聚四的,都在綠樹陰濃之處,坐著的,也有蹲著的。過去又見趙姨娘、周姨娘帶著丫頭們,另在傍水涼亭裡坐著觀看。
將近藕香榭,望見一群紅粉,輕搖紈扇坐著說笑,漸漸近來,乃是邢岫煙、晴雯、紫鵑這幾個人。原來紫鵑知道沁芳亭有姨太太在那裡,所以同著晴雯去邀了邢大姑娘悄悄的到此瞧熱鬧。
先是晴雯認出寶玉來了,便指手點戳的與邢岫煙說話。寶玉看見他們,也就笑笑過去。由蘿港之下盤旋而出,到了蘅蕪苑前。
回想起數年以來,每逢端節總有寶釵在一堆兒聚樂。今年有此龍舟勝會,舊時眾姊妹都在,獨不見了寶釵,不禁觸景傷懷,興致索然,便換了衣服,坐小船攏岸。上了雲步石梯,轉出蘅蕪苑,緩步行來,正遇見琥珀道:「老太太同太太、姑娘們都在綴錦閣過午,等你去喝雄黃酒呢。」又瞧著寶玉身上笑道:「這會兒倒換了衣服了,為什麼不照前扮的故事去給老太太大家瞧瞧呢?」寶玉也不言語,便隨了琥珀到綴錦閣坐下,一同慶賞端陽。
賈母說起,今兒裝的台閣、龍舟很有意思,既然費了許多工夫置造出來,咱們再玩兩天也好。薛姨媽道:「他們竭誠想出來應景的玩意兒孝敬老太太,自然老太太該多樂兩天。我家裡還有些事情,走出來好幾天了,可先要回去,叫香菱在這裡多住一兩天罷。」賈母笑道:「姨太太既然來了,那可由不得姨太太做主呢。」
薛姨媽正要推辭,黛玉接口道:「老太太留媽媽,做女兒的有句話,這會兒也就告訴了媽媽。不是***生日已經過的了,沒有盡女兒一點孝心,如今媽媽聽了老太太的話,住在這裡,再看兩天龍船,接著補祝媽媽壽辰,就是園子裡這一班姊妹、兩位嫂子同珍大嫂子拜壽吃麵,外頭叫一班好戲,打伙兒熱鬧一天。」話未說完,鳳姐接口道:「唉呀呀!不是林妹妹提起,連姨媽的生日我們都混忘了。到底是乾女兒的孝心誠,記得清楚呢。」賈母笑道:「姨太太可再沒的說了,乾女兒孝敬乾媽慶壽唱戲,不用派咱們的公分,落得吃喝聽戲,那有這樣相應的事。姨太太再不賞臉,不是心疼乾女兒花錢,就不肯叫白便宜了咱們。」說得在座眾人都笑起來。大家順著賈母的話留薛姨媽,薛姨媽道:「一來家裡有事,二則蟠兒還不知怎麼樣,看了這個不賢慧的媳婦,老太太想,有什麼好心緒?到老太太這裡高興,做起生日來,也被人家笑話。我領姑娘的情就是了。」黛玉道:「本該到媽媽家去慶祝才是正理。因姨媽那裡諸色不大便易,咱們姊妹都去了倒累姨媽張羅費事,所以想個權宜之法,不如在這裡辦了,總是一個樣兒的。媽媽既然撩不下家裡的事,看罷龍舟回去,到那一天再請媽媽過來就是了。」說著,各席上又點景用了幾杯蒲酒,飯畢盥手送茶,等賈母起身,各自散去。薛姨媽回至瀟湘館,黛玉又肫肫訂邀,薛姨媽順口含糊應許。次日,又陪賈母坐船玩了一天,至晚決意要回,眾人不能挽留。第三日,賈母眾人又到藕香榭坐落玩賞。
是日,黛玉便叫人去請了邢岫煙,同著看了一天台閣。又打聽趙、週二姨娘連日都到,他兩個十分感謝黛玉為人細心周到。
講到黛玉要與薛姨媽慶壽,寶玉知道喜之不勝,對黛玉道:「你認姨媽做乾媽這件事辦得很好,可憐姨媽,如今眼前沒個親人也苦了。咱們這一番舉動,聽見旁人都誇你呢。」黛玉道:「我那裡管旁人的議論,不過各人盡各人的心罷了。姨媽向來待我也好,我是沒娘叫的,姨媽如今也是沒女孩兒。世上四種窮民,內無父曰孤、無子曰獨,卻不提及無母無女之人。想失恃與失怙無異,無女與無子一般,可由孤獨類推。況我雙親俱喪,姨媽痛失掌珠,有子若無,兩相依傍,彼此有情,兼可把你棄家披剃一節借為補蓋,我心始安。你也以為然,可見咱們兩個人的設心並非有己無人。總要由忠而恕,如今也不必講這些了,且商量與姨媽做生日的事,在園子裡那一個地方唱戲好呢?寶玉道:「你不聽見姨媽的口氣,怕未必過來。」黛玉道:「咱們只管排場起來,到那一天多走幾個人去拉也拉他老人家過來了。」寶玉道:「園子裡就是綴景閣同嘉蔭堂兩處寬展,我想綴景閣還不如嘉蔭堂好。現在天氣熱了,嘉蔭堂前靠山腰,這二十來株大樹遮得陰陰的,又看那流出來的一股泉水清心爽目。北靜王府裡上年新弄一班戲,腳色也多,行頭也全,比咱們家裡的戲好。老太太同姨媽都愛看熱鬧戲,瞧了一定喜歡。
我去要了來,就在嘉蔭堂翻軒外寬寬闊闊搭一座檯子。本來無外客可請,就是咱們家裡這幾個人聽戲。」當下說定了,黛玉叫人去關照鳳姐。
那邊鳳姐早已預備與薛姨媽慶壽的事,專等黛玉這裡定了地方,便吩咐林之孝家的傳老婆子們把應該添設的燈綵鋪墊都挪到嘉蔭堂去,一齊動手搭台。寶玉親自去指點道:「戲班裡腳色有一百多人,檯子小了擠不下。」又叫人去開了綴景閣,要抬新置的十二扇圍屏。鳳姐知道,忙來對寶玉道:「前年老太太生日,甄家送的一架大屏,是大紅緞子刻絲滿床笏,一面泥金百壽圖,論起價錢來,雖然不及這一架,正是配做生日擺的。老太太說要送人還沒送出去,不如搬那一架去擺好。」寶玉不聽,定要抬他買的那一架,鳳姐也就由他。當時抬了過去,諸色安設停當。
黛玉上一天就約定了人,天明起來梳妝已畢,知道寶琴上一天已過去了,便同湘雲、迎、探、惜、紋、綺、李紈、鳳姐、玉釧、喜鸞、四姐,連平兒、晴雯、紫鵑也高興跟在裡頭,帶了一群丫頭、老婆子。寶玉見了花枝招展,這一班人真是群玉山頭,瑤台月下,便要同去。黛玉道:「等我們過去了,你隨後來也使得,跟著我們像什麼樣呢?媽媽橫豎就要過來的,快去換了衣服在這裡等著拜壽也是一樣的。」鳳姐笑道:「你要同我們去,也該把衣服早換上了,你瞧這個樣兒,不像伺候寶二奶奶的小子嗎!」眾人聽了都笑起來。寶玉連忙回去,找麝月要衣服更換。
這裡,眾人走園子裡便門,擁到薛姨媽家裡,挨次拜了壽,略坐一會,便拉姨媽過這邊來吃麵聽戲。薛姨媽情不可卻,便同寶琴、香菱隨著眾人過來。剛進園門,早有丫頭們迎上去道:「老太太、太太都在嘉蔭堂候姨太太呢。」
薛姨媽便徑至嘉蔭堂,賈母先迎出來與薛姨媽道喜,薛姨媽回讓了賈母。接著邢夫人、尤氏也到了,同王夫人都與薛姨媽道喜拜壽,大家遜讓了一會,隨後寶玉上前跪下磕了四個頭,薛姨媽忙把他拉起。賈母便與薛姨媽讓坐,各依次坐下。見中間供設西池王母,兩旁燭台上點起「壽同山嶽永,福共海天長「的描金大蠟燭,文王鼎內焚燒西域進貢的麟瑞名香,上面擺開瑪瑙翡翠綴嵌的「漢宮春曉圖」圍屏,耀目爭輝,果然是富貴氣象。賈母笑道:「今兒王母娘娘可被眾仙女拉下瑤池來了。」
薛姨媽遜謝道:「老太太才算得一尊無量壽佛,托老太太的福,要趕上老太太的歲數還差一半呢。承老太太抬愛,就是姑娘高興,何必這麼樣費心,我也不配呢。」鳳姐道:「姨媽說老太太是無量壽佛,今兒可算得個群仙會,請了佛菩薩來陪王母娘娘,林妹妹向來人家都稱他是瀟湘仙子,今日老王母下了凡,須得這位仙子那裡去採一枚仙桃來,獻獻才好呢。」
說著戲文已開了場,先唱《八仙慶壽》,台上站了八十多個人都是繡蟒綵衣。舞袖蹁躚,歌喉宛轉。第一出沖場戲已看得賈母樂了,接著坐席吃麵,共擺六席。因是外面來的班子,翻軒底下滿掛蝦須簾子。寶玉走出簾外,被領班的蔣琪官看見,便到戲房裡叫齊了二十四個小旦--都是十五六的年紀,生來似粉團玉琢一般--在簾子外齊齊站著,與寶玉打千請安。寶玉在北靜王府裡都見過認識的,便笑著同他們說了幾句話,叫人取了二十五副寧綢袍褂來,連蔣琪官各人賞了一副。當下有兩個年紀最小的托了戲目上來點戲,在簾子外站住,林之孝家的接了戲目進來,送到薛姨媽面前點戲。薛姨媽與賈母互讓,大家商量點了正本《火雲洞》。這本戲文本來熱鬧,內中又多添了些彩玩,神出鬼沒,果然好看,引得文官這些孩子同了十二個女清音都來看戲。鳳姐見賈母不住的喝彩,便悄悄問了黛玉,吩咐放賞。林之孝家的叫了二十名小廝,用炕桌抬了十桌子共二百串滿錢賞了他們。
賈母見簾子外站著藕官、蕊官,便叫他們進來道:「今兒不叫你們唱戲,倒在這裡玩耍,瞧唱的戲好不好?」藕官笑道:「他們的戲不過仗著人手多行頭齊全,講到唱起戲來,也唱得過他們。」鳳姐道:「老祖宗,聽藕官的話好不可惡,饒由他們在這裡瞧了現成的戲,還要誇嘴。論起理來,今兒他們也該來孝敬姨太太兩出戲的。」賈母道:「咱們瞧了這半天熱鬧,再叫他們來唱一兩出清戲瞧瞧也好。」鳳姐聽了賈母的話,趕忙叫林之孝家的來吩咐了。一面薛姨媽道:「老太太坐了半天也乏了,該請歇歇去。」賈母道:「今兒姨太太的大慶,我很高興,不覺得乏呢。咱們到後院子外邊走走,再來瞧他們的戲。」
說著鴛鴦、琥珀扶了賈母,眾人都隨著散步,一會仍走後院子回到嘉蔭堂,梨香院的戲班早來伺候點戲。賈母道:「今兒有外頭的班子瞧,你們只揀好的戲唱,別丟臉。」蕊官便指藕官道:「《王十朋祭江》是他的拿手戲,唱得好。」薛姨媽聽了,便叫藕官唱《祭江》。藕官下去,扮了王十朋上場,唱了第一支「一從科第鳳鸞飛」,抑揚頓挫,意致纏綿,出場便好。
原來錢玉蓮一腳向來是小旦藥官扮的,他們兩個人戲場上的夫妻以假作真,十分親熱。藥官死後,藕官猶忘不了他,時時追念前情,偷向沒人處掉淚。從前芳官還把他的心事告訴過寶玉,今點了這戲,便借戲中關目發洩自己私情,曲曲摹神,竟忘了是唱戲,倒像場上的身子就是王十朋了,哭得來哀猿斷腸,鐵人下淚。看戲的人個個傷心,連王府戲班裡都圍著要看,無不叫絕。寶玉在座,其觸目傷懷之處自不必說,又見薛姨媽拿著手帕子不住的拭淚。寶玉坐不住了,便站起身來往簾子外一走,拉住林之孝家的問道:「今兒姨太太的壽辰要取個吉慶,誰點這些戲,你瞧鬧得滿屋子裡的人都是淌淚抹眼的,像個什麼樣兒?」林家的道:「因是藕官的拿手戲,姨太太叫他唱的呢。」
寶玉聽是薛姨媽所點,便沒言語,轉身走到王府班戲房裡。
蔣琪官拉住寶玉的手悄問:「二爺給我察聽的事可怎麼樣了?」
寶玉道:「還沒訪問出來,你別性急,總在我身上,還你個下落就是了。」又與他說了幾句閒話,出了戲房轉過嘉蔭堂。
一路行走,盤算蔣琪官之事,又因蔣琪官想到襲人,心頭納悶。回至怡紅院,逕進紫鵑屋裡,躺在炕上唉聲歎氣。那紫鵑同晴雯在嘉蔭堂廓房內看了正本戲完回來,正在屋裡換衣服,紫鵑問寶玉道:「為什麼不陪老太太瞧戲,也回來了?好好的又發什麼的心事呢?」寶玉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紫鵑坐下炕來,笑拉著寶玉道:「有什麼心事和我說。」寶玉道:「叫你也摸不著這件事的蹤影,對你說也自不中用。」紫鵑道:「雖然不中用,到底說出來大家知道,悶在你一個人肚子裡做什麼呢?」寶玉道:「蔣琪官娶襲人這件事,你自然知道的了,說起來也奇,他頭裡還聘定過一個人,也是咱們這兩府裡不知那一房出去的,因為那一家悔了親,才又娶襲人的。難得蔣琪官有義氣,我已許他訪出頭裡這個人來給他,如今竟沒處訪呢。」
紫鵑忍住了笑,問道:「如訪出了這個人,二爺還肯把他配蔣琪官不肯呢?」寶玉道:「訪了出來,為什麼不把他配蔣琪官?」紫鵑道:「這個人我倒知道,還有處找。」說著,站起身來便拉了晴雯來見寶玉,笑道:「這個人有了,快叫他去跟蔣琪官罷。」寶玉、晴雯兩個一時都摸不著頭腦,怔怔的四眼互睜。晴雯因聽見跟蔣琪官的話,便笑罵紫鵑道:「混咇你的什麼?想是你剛才瞧戲倒瞧上了蔣琪官了。」於是紫鵑細將前事說明,又把寶玉的話對晴雯說了,晴雯才知紫鵑和他取笑的緣由。寶玉亦恍然,悔親不肯嫁蔣琪官的就是晴雯,還上了一吊,才得把親事退成的細情,暗歎晴雯貞烈,果與襲人不同,而蔣玉函兩次定親,無心湊合,皆系自己房中寵愛之婢,又虛名空掛,卒歸水月鏡花,奇也奇極,巧也巧極的了。當下經紫鵑一番取笑,悶懷頓釋。晴雯、紫鵑便催寶玉仍到嘉蔭堂去。
寶玉只得出了怡紅院,走到蓼漵一帶欄杆邊--就是從前李紋、李綺們四個人在那裡釣魚的所在--見一個女孩子靠著欄杆,手裡拿了半個饅頭,一點點摘下來撩在河裡,引那魚兒泳游吞吐玩兒。寶玉暗想那女子倒也玩得幽雅清趣,走近身旁,見他回過臉來,眼如秋水含情,眉若春山帶蹙,見了寶玉微微一笑,轉身要走。寶玉把他叫住,端詳一會道:「你不是柳五兒嗎?」那女子點點頭。寶玉道:「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玩兒?」五兒道:「我媽到嘉蔭堂找林大娘回話去,叫我站在這裡等他同回去。」寶玉道:「嘉蔭堂唱戲,為什麼不跟著你媽媽去瞧瞧?」五兒答道:「我媽叫我定定的站在這裡,不許到別處去亂走呢。」寶玉道:「我記起來了,有句話要問你。」未知寶玉記起何事要問五兒,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慈姨媽三更夢愛女 呆公子一諾恕私情
話說寶玉在蓼漵欄杆邊遇見柳五兒,記起舊事,問道:「頭裡芳官說你要到咱們屋子裡來,我已經應許他的了。後來因太太把芳官這些人攆了,接著我就害了病,鬧出許多不遂心的事來,把你也耽擱了。如今叫你進來,不知你可願意不願意?」
五兒低了頭,半晌道:「有什麼不願意呢?就可惜芳官倒出去了。」寶玉道:「底下我還要叫芳官進來。」五兒道:「還叫他進來唱戲嗎?」寶玉道:「不是唱戲。他堅心出了家,不必定要在水月庵裡,叫他進園子來跟著妙師父住在櫳翠庵,不比在外頭清靜嗎?」五兒道:「我跟著媽去瞧過他,見他身上穿的爛布衫子。我媽問他道:『你師兄師弟們已常進裡頭來的,你為什麼不進去走走?死熬著在這裡。』他道:『你們瞧我在這裡受苦,我倒樂呢。目下的地獄翻轉來便是日後的天堂。已經攆出來的人,還到裡頭去混什麼?如今想起先前的受用,倒很沒味兒。』我聽他對我媽說這番話,怕叫他也未必進來呢。」
正說著,雪雁來請寶玉,寶玉便同雪雁來到嘉蔭堂。席已坐定,王府戲班又開了常寶玉上前,先與薛姨媽敬了酒,然後自賈母、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鳳姐各處以次而及,隨便入座。少停席散,湘雲拉了香菱同去,黛玉仍留薛姨媽至瀟湘館。
說起明日宴客之事,黛玉道:「照樣今兒的戲班、酒席代媽媽作東,不用媽媽費一點心,已吩咐他們去辦了。」薛姨媽感謝不荊說著,紫鵑來回:「管公館的嫂子有話回姑娘。」
黛玉叫他上來。呈出太虛宮圖紙,回明清虛觀道人說的,照這樣起造才合式。黛玉看了點點頭,那媳婦退出。黛玉與薛姨媽敘話至二更後,各自就寢。
次日黛玉起身梳洗畢,雪雁說:「姨太太今兒不知為什麼一早就起來了。」黛玉忙過去請安,見薛姨媽眼圈兒紅紅的,便問:「媽媽不再睡一會兒,就起來了。」薛姨媽道:「昨兒晚上做了一夢,甚是奇怪。明明見你寶姊姊站在炕前,他說趕不上給我拜壽,他也就好回來了。林妹妹仍舊住了瀟湘館,晴雯、紫鵑住了怡紅院,沒有人佔他的屋子,將來還住他的蘅蕪苑,打伙兒同在園子裡來去近便些。還叫鶯兒等著他,不用去跟四姑娘。正要問他話,他道怕天明快了,還要去見他太太呢。
說著就回身走了。我醒來聽聽你屋裡的自鳴鐘,已交子正的光景,再也睡不著,等天明就起來了。」黛玉道:「那是***心記。」
一語未了,只聽外邊老婆子們說道:「太太來了。」王夫人便到薛姨媽屋裡坐下。黛玉問道:「太太有什麼事早過來了?我正要去請安呢。」王夫人笑道:「有一件奇事來問姨媽。」
說著,便對薛姨媽道:「昨兒晚上夢見寶丫頭,說要回來了。
還說到園子裡見了媽媽才到我那邊去的,妹妹可真夢見他沒有?」薛姨媽詫異道:「剛才和姑娘講起,果然姊姊也有夢,這事奇極了。」於是便把對黛玉說的話,一一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道:「中間的話字字相同,就沒提起鶯兒的事,還叫我在老太太跟前說一聲,他怕天明趕緊要走了。我起來心上疑惑,所以來問妹妹,果然兩夢相同,莫非寶丫頭真個要還陽?算他死過半年多了,肉身已壞,那有這件事呢?」姊妹二人同黛玉談論了一會,王夫人因早起未到賈母處請安,不敢久坐,黛玉也隨至賈母房中。講起這話,賈母將信將疑,半晌道:「姨太太得了這個夢,倒叫他心上越發不定了。今兒早些請他去瞧戲散散心罷。」
當下黛玉起身,往王夫人處請了安,回進園中,一路思想。
此事未必不由姨媽日有所思之故,就這鶯兒要跟四姑娘的話,姨媽並未知道,何以夢中有此一節,又與太太夢的一樣,委實叫人不得明白。大約寶姊姊這樣人夙有根基,死後一靈不散,來去自由,偶然御風而行,晚上到此看看媽媽,盡他一點孝心也是應該的。你又何必說要回來的話哄騙他老人家呢?再者既然到了我屋子裡,多年好姊妹,何不也來會會,在夢裡頭說幾句話,莫非怪了我了。寶姊姊你若果然怪了我,恐蓬萊閬苑容不下你這一個不公道的神仙。
正在思想,只見鶯兒慌慌張張的趕來,黛玉問他:「那裡去?」鶯兒道:「太太說我們姑娘要還陽了,我想棺柩停在鐵檻寺,姑娘還陽轉來,在棺木裡喊叫沒人聽見,怎麼樣走出來呢?我要去瞧瞧,聽見有什麼響動就好叫人開棺。我到璉二奶奶那裡套車子去。」黛玉道:「你也成了一個傻丫頭了,你姑娘果然還陽,須得的的確確定准了一個日子時辰,才好商量這件事。如今太太不過在夢裡頭得了一句沒影響的話,倒惹你發起呆來。你去便怎麼樣呢?到底你要鐵檻寺去,太太知道沒有呢?」鶯兒道:「我沒有告訴太太,那裡承望姑娘就能活轉來!我去走了一趟看看光景,也就死了我這條心了。」說著,掉下淚來。黛玉見他可憐,便道:「這也難為你一片熱心,不走這一趟想是過不去的。」回頭便叫跟的老婆子道:「你同鶯姑娘到璉二奶奶那裡去,說我的話,叫外頭套一輛車子,再派一個有年紀的穩當家人,到鐵檻寺,你也同了去。」又對鶯兒道:「早些回來,別去發呆胡鬧。」說著,自回瀟湘館,吩咐道:「姑娘們的早飯擺在嘉蔭堂。」
一時湘雲等眾姊妹都到黛玉處,隨了薛姨媽至嘉蔭堂用過早飯,賈母、王夫人也到了。一面點戲開台,黛玉趁寶玉走開,便和湘雲們講起薛姨媽與王夫人夢見寶釵一事,眾人稱奇。湘雲便問:「二哥哥知道了沒有?」黛玉道:「已經瘋了一個鶯兒,到鐵檻寺瞧他姑娘去了,再對這一個講了,不知越發要傻出什麼故事來呢。」因此眾議紛紛道:「《搜神記》如朔方女子趙春,《幽明錄》如琅琊王生,都是還魂的。」有的說:「漢末有人發前漢宮人塚,宮女猶活,談昔年宮中事了了。這都是渺茫的話。」也有說:「寧信其有。兩夢相同,必非無因。」
惟有惜春默無一語。湘雲道:「你們瞧四妹妹只裝聽不見,偏是他有些講究,不言語一聲兒,聽咱們在這裡胡說亂道。」
惜春道:「將來自然明白。」湘雲道:「好一個將來明白!咱們想你說句話,原是不到將來先要明白,若定要將來明白,等到三十年五十年,寶姊姊還陽不還陽自然知道了。但恐將來等得太遲,寶姊姊就便還陽,咱們這班人又要還陰了呢。」眾人聽了湘雲的話,連惜春都笑起來。
不說嘉蔭堂敘話,講到鶯兒與老婆子同坐了一輛車,叫趕車的買了些銀錠紙錢帶在車上,老家人將馬幾鞭子趕出了城,逕往鐵檻寺。下了車,鶯兒是前次隨送靈柩來的,知道停柩之處,一徑進去,走近棺旁。只見棺蓋上積厚的灰塵,連叫幾聲「姑娘」,周圍撫摩個遍,棺內寂然,全無一點還陽的影響,便抽抽噎噎哭個不祝老婆子在旁邊化了紙錢,便勸住鶯兒的哭,催著回去。鶯兒還不肯起身,又延挨了一會,老家人也來催促。鶯兒只得叫老家人囑托寺內的和尚,叫他們隨時留心,到這裡來看看,倘聽見棺內有什麼響動,立刻進城通信。老家人自去依言囑咐了色空。鶯兒同老婆子上了車,老家人跟著回來,嘉蔭堂猶未散席,便在瀟湘館等候。
那邊薛姨媽因不見鶯兒上來伺候,便問黛玉,黛玉恐被寶玉聽見,支吾過去。心上記掛鶯兒,想起惜春前叫鶯兒且慢去跟他,與薛姨媽所述夢中寶釵之言相合,今日又聽惜春言語隱約,寶釵還陽之說似有幾分可信。原來黛玉心中以為寶釵還陽有三樁可喜:第一,慰了姨媽痛女之心,第二,夫婦三人可共承歡堂上,第三,寶釵病故由於寶玉出家,我慶團圓不使人留缺陷。兩番鏡月重圓,先悲後喜,豈不是人間難得之事。只恐未必是真,轉令罔念牽腸,癡心難釋,又恐鬧得寶玉知道,也像鶯兒一樣,認真要去開棺胡鬧起來,這還了得。於是黛玉倒添了一種心事,勉強陪著眾人坐在那裡,還有什麼心緒瞧戲?
急欲等鶯兒回來細問鐵檻寺之事。不多時散了席,薛姨媽定要回去,黛玉叫老婆子們掌燈,薛姨媽帶了香菱也不回瀟湘館,從嘉蔭堂出來,逕走便門回家去了。這裡黛玉回到自己屋裡,悄悄問了鶯兒,不禁憮然。到底心裡總牽掛這件事,隨時探問鐵檻寺有無消息。
光陰如駛,瞬交三伏炎天。迎春回了孫家,寶琴時來時去,湘雲還留住在園。李紋、李綺亦在稻香村並未回家。諸姊妹各自在屋裡看書下棋,或隨便做些針黹,消遣長日。
一日午後,夕照初斜,涼風微至,寶玉閒步到紫菱洲。聽裡邊有人唱曲,側耳細聽,唱的是「花繁,穠艷想容顏。雲想衣裳光燦,新妝誰似,可憐飛燕嬌懶。」這聲音很熟,卻不是慶齡、遐齡,也不像藕官、蕊官,滿肚猜摸,踱了進去,想不到唱的竟是晴雯。寶玉笑道:「怪不得時常不見你們在屋裡,原來悄默聲兒在這裡樂呢。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一聲兒?」慶齡道:「史大姑娘也有了兩套。」寶玉便要湘雲唱一支,湘雲道:「林姊姊同紫鵑姑娘都會唱呢,叫你林妹妹先來唱一支,我就唱給你聽。」寶玉道:「你們玩這個,比慪人的彈琴下棋有趣多著呢。」寶玉因芳官出了家,心上未免悵悵,難得慶齡貌似芳官,心裡頭有了芳官,經別人眼裡瞧出來,覺像的分外逼真,便叫慶齡拍《小宴驚變》,不到兩三天也會了。又叫藕官、蕊官同慶齡、遐齡到怡紅院教身段腳步,命慶齡改妝旦腳,還逼著晴雯與自己同串。晴雯不肯,寶玉再三央告他。蕊官便把班裡的綵衣翠翹帶來給晴雯扎扮出常黛玉和姊妹們常到怡紅院來瞧熱鬧,誰高興也拍一兩支。湘雲也想串戲,到底為身份拘祝寶玉玩出了神,連熱都忘了。覺此中頗有佳趣,並起社一事竟不提及。
那一天湘雲邀了岫煙,到怡紅院一轉,不見黛玉,便往瀟湘館找他。路上遇著探春,三個人同到黛玉處,問小丫頭們:「奶奶呢?」雪雁在裡頭聽見,忙迎出來道:「姑娘在後面佛堂裡。」湘雲問道:「供的可是觀音菩薩?」雪雁笑答道:「正是。」湘雲道:「林姊姊又在那裡稽首慈雲禮世尊了,咱們瞧瞧他去。」一路說笑進來,湘雲叫道:「林姊姊為什麼不瞧他們去?晴雯姑娘的戲竟串熟了,看他妝扮起來,當真有些像楊娘娘呢。」探春搖頭道:「不像楊太真,還該富泰一點。你不記得那一年瞧戲,二哥哥說了寶姊姊一句話,寶姊姊惱了。倏忽間已是好幾年的事了。」湘雲道:「正是。我瞧他戲目上寫的《驚變》、《埋玉》,叫他們改做埋環才是。」黛玉道:「你怕犯了一個玉字嗎?這又何必呢!」一面探春又道:「今兒瞧見你掛的大士像,記起一件事來了。林姊姊,把你這幅小照拿出來,咱們還要瞧瞧。」說著,同到前頭屋子裡坐下,黛玉便問雪雁:「你可記得我這幅『行樂圖』在第幾號箱子裡?要翻騰他出來呢。」雪雁道:「前兒同觀音佛像取出來的,在這裡呢。」說著,便拿出來。湘雲接過展開,大家端詳了一會,又看到惜春題的詩句。正在議論,來了寶玉,便問:「你們在這裡瞧什麼?」湘雲就把這幅照交與寶玉,看了笑道:「也把我畫在上頭,林妹妹算是龍女,該配一尊善才。」
正說著,只見平兒引了小紅、柳五兒,後面還跟幾個老婆子,背著箱子、衣包進來。眾人都不明白,探春笑向平兒道:「你們這一群人拿了行李包裹,倒像投歇店似的做什麼?」一面小紅、五兒與眾人都磕了頭。平兒道:「小紅是先前在寶二爺屋子裡,我們奶奶要了去,原說挑進人來補還二爺,因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過了好幾年還沒補上。如今挑五兒來補小紅這個缺的。」黛玉道:「既是這樣,為什麼連小紅也來了?」
平兒笑道:「小紅的話停會兒再說。」寶玉道:「鳳姊姊別因我前兒去要人,他頭裡要了小紅去沒有補還我,如今賭氣連小紅都還了,我可是不要的。留五兒在這裡,把小紅領了去。」
小紅站在平兒背後,聽見寶玉的話,忙把平兒衣服拉了一把,平兒理會,便道:「那是沒有的事,別多心。」說著,便同了小紅、五兒進雪雁屋裡,見紫鵑也在裡頭,便道:「姑娘們都在外邊,我不好說得,和你講了,停會兒告訴你姑娘一句就是了。」當下與紫鵑說明緣故,平兒轉身,小紅又有話求了紫鵑。
外面黛玉向眾人道:「我早瞧著五兒是有出息的人,也生來乾淨。」說著,便叫一聲「五兒」,五兒連忙走了出來,站在黛玉跟前。黛玉笑問五兒道:「我倒盼你進來呢,願意住在這裡伺候我,還願意伺候二爺?」五兒微微一笑道:「奶奶的話,在這裡服事奶奶,一般就是伺候爺,有什麼分別呢?」黛玉一時倒無言可答。湘雲接口道:「五兒你還不知道,這裡瀟湘館是你奶奶住的,你二爺住的又不在這裡瀟湘館一處。怪不得你奶奶在這裡誇你,我聽你答對奶奶這兩句話,再沒那麼說的好,竟把你奶奶對住了。」一面向黛玉道:「這也不必問五兒,自然二爺知道你歡喜他,仰體奶奶的意思叫上來伺候的。」大家聽了一笑,不覺笑的黛玉臉也紅了。紫鵑在旁也笑道:「當真五兒與姑娘有緣,也沒有進來的時候,倒先已伺候過姑娘的了。」
探春道:「紫鵑姑娘的話不知說到那裡去了,怎麼人沒進來就伺候你姑娘呢?」紫鵑道:「我告訴姑娘聽,先前我姑娘叫廚房裡弄長弄短,熬這個煮那個,柳嫂子嫌廚房裡腌臢,都拿回家去叫五兒做的,不是早伺候姑娘的嗎?」湘雲道:「這麼說起來,五兒倒有先見之明,早早巴結上奶奶了。」
寶玉一面聽,一面自看這幅「行樂圖」,不肯釋手。湘雲又過來瞧著黛玉道:「給你寫照這個人,如今可還在揚州?他肯進京來,剛是咱們園子裡頭的人畫起來,也得畫一兩年呢。」
寶玉聽了歡喜,一時就要請他進京。黛玉道:「你別高興,這個人就住在咱們園子裡頭,也不肯畫你的照。」湘雲問道:「這個人有多大年紀了?」黛玉道:「年紀不過二十多歲。說起這個人,叫人起敬。他男人本是個窮秀才,專靠他筆上生涯,資助家中薪水。後來他男人亡故,上有孀姑,下遺幼子,仰事俯育之責都在他一個人身上,總在揚州一帶官宦、富商家裡畫女眷們的行樂。若要他與男子寫照,不論許他多少謝金,他總不肯動筆。」湘雲聽了黛玉的話便道:「二哥哥果然要畫,咱們想法兒把你女扮了混在咱們姊妹隊裡,他就瞧得出來嗎?哄也哄他畫了。」黛玉道:「真是你們哥哥妹妹,還怕你二哥哥耍不到家?代他想出這些刁鑽古怪的想頭來玩呢。」探春道:「當真去請了他來,把園子裡的人都寫一寫,各人愛布什麼景由他自己打稿兒。林姊姊再畫過一幅。」湘雲道:「林姊姊愛竹子,該畫一幅,『幽篁滌暑圖』,再不然畫一幅『葬花圖』也對景兒。」寶玉道:「『葬花圖』果然別緻,但這一個葬字未免頹喪,不如把葬花改作掃花更好。」探春道:「我要畫『蕉窗玩月圖』。」湘雲道:「我畫什麼好呢?一時倒想不起來。」
黛玉道:「你畫一幅『醉眠芍葯圖』極妙的了。」探春又問道:「這個人到底肯來不肯來呢?」黛玉道:「有什麼不肯。他想同我進京,為的是要拉了他婆婆同來。他婆婆病了,沒有起身,過了年打發人去接他就來。他倒是妙師父一個知己,那一種清潔自愛的脾氣竟像妙師父,卻也有不同之處。」寶玉道:「說起妙師父,我又記起一件事來。」便對邢岫煙道:「過幾天怕就要動工了,姊姊多早晚到妙師父那裡去,就煩姊姊轉致一聲。」岫煙笑道:「動工有十來天了,寶兄弟還不知道嗎?這幾天我也沒去走動,妙師父昨兒打發老婆子來,叫我從稻香村盤轉走他東首後邊小角門,沒有人瞧見的。」
寶玉聽了,便起身道:「我瞧瞧去。」當下離了瀟湘館,一路由樹陰遮處望櫳翠庵來,只聽蟬噪夕陽與溪澗中涓涓流水之聲,不覺心神怡曠,暑溽頓消。手拿芭蕉扇,單穿了一件熟羅長衫,撒了褲腳管,穿著網線涼鞋,慢慢的一步一步到了做工的地方。見四面都圍著藍布帽子,但聞登登削鑿之聲,但不見一個人影兒。寶玉挨入帳慢,見焙茗在一塊青石子上鋪了馬褥子坐著,看那些匠人手忙腳亂的做工,見寶玉進去,忙站起來先回了工程上幾句話,一手在靴統裡拿出一封書子遞與寶玉道:「候了二爺好幾天,再沒見面。我媽倒天天擺弄花兒草兒,他老人家膽子小,守著規矩不敢亂遞東西。今兒難得爺到這裡來,當面交明瞭更好。這是花自芳給我送二爺的。」寶玉接過,想書子上總有提起襲人的話,拆開看道:沐恩賤妾花襲人叩請二爺恩主萬福金安。妾蒙豢養多年,恩深如海,上年恩主看破紅塵忽然走失,寄回發衣作證,並無還鄉之意。妾遵太太、奶奶之命,出府改嫁蔣門,拜完花燭尚未同房,將妾送回。今聞榮歸,自恨琵琶再抱,潑水難收,氣苦成疾,一命懨懨。今生料無見面之日,來世投生犬馬再圖報效。呈稟不勝依戀惶愧之至。
寶玉看罷,皺眉道:「好不通的書子,不知叫誰寫的?」
焙茗道:「聽見說花自芳倒能寫寫,怕就是他自己寫的罷。」
寶玉道:「果然花自芳寫的,倒很虧他。」說著,把書子撕碎,叫焙茗取火來燒了。無心觀看工作,也不囑咐焙茗一句話,轉身就走,心想這件事林妹妹如今倒不計論,這些先前的事都撩開的了,沒有什麼作難,就是晴雯難說話,也怨不得他,頭裡實在受了委曲,如今要叫襲人進來,擱不住這一個冷一句熱一句的,把他排楦個難受,不是拉他到活路上來,竟叫他進來送死了。一路思想,回到怡紅院,心裡發了躁,滿頭是汗珠子,連羅衫羅褲汗透的如雨淋一般。紫鵑連忙叫小丫頭子提了水來,服侍寶玉洗了澡,換下衫褲。因剛才在瀟湘館歡歡喜喜出去的,忽然這個樣兒回來,不知是什麼緣故。當下黛玉處打發小丫頭來請吃飯,寶玉便問紫鵑:「你們吃了沒有?」紫鵑道:「晴雯是在老太太屋裡看抹牌,牌局散了璉二奶奶因璉二爺不在家,拉了他去不回來吃飯的了,就是我一個人還沒叫他們擺飯呢。」
寶玉便叫小丫頭子回去說:「請奶奶自己用飯,我就在這裡吃了。」
一時便傳擺飯,寶玉點景兒吃了些,問紫鵑道:「平姑娘送了五兒、小紅過來,那五兒是我指名要的,璉二奶奶把小紅也送了來,他和你說什麼沒有?」紫鵑笑道:「講起小紅這一件事,就有兩三件事牽扯在裡頭呢。」寶玉問:「有些什麼事牽扯?」紫鵑把寶玉拉到自己屋裡坐下,悄悄說道:「你前兒叫林大娘留心,有大丫頭打發出去要賞給蔣琪官,璉二奶奶正想打發小紅出去,一聽了咱們這裡的話,璉二奶奶道:『小紅本和二爺要去的,如今送到這裡來,憑二爺作主去賞人。』」寶玉道:「既然是這個緣故,咱們就把小紅賞了蔣琪官,他們兩口子很配得上呢。」紫鵑搖手道:「你聽下去還有緣故,不是剛才你見咱們同在雪雁屋裡說話嗎?小紅等平兒走了,他再三央我求你不要把他賞別人,他是死活要去跟西廊下五奶奶家芸哥兒的。」寶玉笑道:「他多早晚與芸兒有這些鉤兒麻籐的事?」紫鵑道:「他也不瞞我說,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他在園子裡掉了一塊手帕子,被芸哥兒拾去,因此兩個人就有了心。小紅說在璉二奶奶那裡從沒敢告訴過一個人,守到如今,好容易把他送了回來,要求你開恩,遂了他的心願。」寶玉聽了紫鵑的話,不但不肯跟究私情密約,而且歡喜成就了他們各人願意的姻緣,便滿口應許。
紫鵑忙去覆了小紅,又把細情回明黛玉,小紅十分感激。
他本是林之孝的女兒,聽說鳳姐忽然退還小紅,叫賞給蔣琪官,林之孝家的心裡很有些不願,後來知道要給賈芸,喜出望外,也來謝了寶玉。寶玉叫小紅不必回家,一面打發人去對五奶奶說了,擇定吉日就坐了裡頭的轎車送到西廊下五房裡。這裡賈芸正領了二十萬銀子開張當鋪,手頭寬裕,房屋器具早已置備一新。小紅過去甚得其所,而且名為側室,芸哥並不再娶,與正配無異,完結了一段手帕姻緣。寶玉另與蔣琪官留心,仍是榮府裡的丫頭,賞了他一個,又賞了一千兩銀子,此是後話,表過不提。
講到寶玉為了花襲人悶悶不樂,黛玉與紫鵑都猜不透他的心事,盤問晴雯,亦無頭緒。適值這一天有一個管園門的老婆子,拿了一個衣包送在雪雁手裡,說:「二爺叫他送來的。」
雪雁不知來由,拿進黛玉屋裡,偶被紫鵑看見,問是什麼東西,雪雁告訴了管園門老婆子的話,紫鵑打開包袱,見是一件半舊的女襖子,便送與黛玉看道:「二爺的心事有些蹤影了。」一面把老婆子送來的緣由回明黛玉。黛玉沉思半晌道:「這件襖子別無來路,也不犯著為他發心事,除非是襲人的衣服。」紫鵑道:「叫那送衣服的老婆子來,問他就明白了。」黛玉道:「且不用去叫老婆子,先叫晴雯來給他看看。果然是襲人的東西,晴雯或者認識也不定。」說著,即叫小丫頭子去找晴姑娘,來瞧一件好東西。不知這件衣服究系何人之物,老婆子在何處拿來,晴雯看了是否認識,下回自有分解。
第三十七回 送舊衣嗔查紅綾襖 證回生錄寄柳絮詞
話說黛玉叫小丫頭去找晴雯,來認老婆子送來的衣服。不多時晴雯到來,掀簾走進,笑道:「姑娘得了什麼好東西,叫我來瞧?」黛玉道:「二爺的心事怪道咱們大家猜不透,如今倒尋出些蹤影來了,你瞧這件衣服可認得是誰的?」晴雯接過一看,脫口嚷出來道:「這是我的襖子,那裡來的?」黛玉聽說是晴雯的衣服,一時倒弄得糊塗了,便問道:「既是你的衣服,老婆子在那裡拿來的呢?這裡頭的緣故又奇了。」那晴雯一時嘴快說破了,及被黛玉問住,回想從前私情,不覺臉上一紅,露出羞澀的光景。
黛玉察言觀色,知其中又有別情,便逼住了晴雯,問他道:「這又有什麼說不得的事?」晴雯暗想,這件事亦不必在黛玉跟前隱瞞,便講明寶玉出去看他的病,穿了衣服回來,留作死生永訣的情由,如今問起,這件衣服總無下落,忽然送到這裡,來自何處?反尋根到底的追問起來。紫鵑說明緣故,晴雯立刻打發人去叫了送衣服的老婆子來查問,說是二爺叫他到襲人處,家裡去拿來的。晴雯火冒沖煙,不顧黛玉在跟前,便罵道:「這不要臉的東西,把我的衣服藏在他家裡算什麼?」賭氣要撕那件衣服,紫鵑連忙趕過奪祝晴雯沒處出氣,便移怒在老婆子身上道:「頭裡就為你們遞東遞西,鬧到姑娘們房裡也抄檢了,把我們都攆出去,如今還不守規矩。這樣混鬧起來還了得!奶奶發他外邊去打了四十再講。」那老婆子只管磕頭求饒,說:「是二爺叫去拿進來,饒過這一次,以後再不敢了。」黛玉便叫老婆子起來,吩咐道:「若講二爺的差使,自有二門外小廝承辦,或者二爺要送二姑娘、史大姑娘的東西,打發小子去不便,就近叫你們走園子後門出去也是正經。再要到別處地方去走動,就是二爺吩咐也得進來回一聲,叫咱們知道。」老婆子聽一句,應一聲「是」。
黛玉又道:「還要問你,襲人家去是二爺同去的,還是你一個人去的?」老婆子道:「二爺沒有同去,叫我去見了花大姑娘,他把衣服給我,說是二爺叫拿回去交給雪雁姑娘的。花大姑娘還病著躺在炕上呢。」晴雯道:「竟叫他一聲蔣奶奶就是了,什麼花大姑娘,葉大姑娘!」黛玉道:「明白了,想是二爺到那裡走了一趟來的。」
那老婆子還站在門外發戰。紫鵑道:「還不謝了奶奶等什麼?」老婆子聽了,忙向黛玉並紫鵑、晴雯都磕了頭,然後退了幾步,轉身走了。紫鵑笑向晴雯道:「你這個人也太不公道,好意把襖子送還了你,不謝謝人家,倒要把送衣服的人出氣,這算什麼!」晴雯道:「我的衣服為什麼要他拿去做陪嫁呢?」
說著,叫自己的小丫頭拿了衣包,自要收拾他的衣服去了。
原來那一天寶玉瞞了眾人,趁著早涼出了怡紅院,走園子後門,想去看著襲人。寶玉是到過花自芳家的,依稀認得路徑,一個人找到他家門首,四下寂靜無人,便溜了進去。花自芳並不在家,寶玉站定嗽了一聲,不見有人出來,一徑走進裡邊,正到了襲人的臥室。見炕上一人面向裡睡,頭上挽的慵梳髻,枕的半新不舊大紅頂繡花枕,蓋著一條豆綠西紗夾被,像是襲人的舊物。炕邊桌上燈台茗具俱全,比從前去見晴雯睡在蘆席上的光景雖大不相同,而心中已如沁梅潑醋一般,又恐不是襲人,不便造次,只得輕輕喚了一聲。
那人在睡夢裡直聲叫了兩聲「寶玉」,寶玉知是襲人尚在夢中,便連推他兩推。襲人驚醒,回過臉來見了寶玉,把兩眼亂揉,坐起身來。寶玉就炕沿坐下,拉了他的手,可憐花枝瘦損,非比舊日丰姿。襲人瞪著眼,怔怔的看了寶玉半晌,哽噎不出半句話來。寶玉忙把襲人撫慰一番,道:「等你病好了,總要叫你進去的。」襲人聽見要叫他進去這句話,又感激又慚愧,越發淚如泉湧,放聲大哭起來。寶玉道:「你的事我都已明白,不用提他。你只把咱們頭裡的話想去就是了,調養你的病要緊。」襲人歎口氣道:「你的話我也記得,你的心我也知道,只恨我自己發昏,一時錯了主意,抱怨得誰呢?偏又死不了活在世上,現人家的眼。」寶玉道:「過去的事都撩開,再別放在心上。」
襲人道:「你今兒來瞧我,我又想起一件事來了。不是那一年晴雯出去了,你去瞧他,換了一件襖子穿了回來,還撩在我箱子裡。這是你們兩個人的恩情在上頭,比別的衣服不同,別說我有心掯他的。」寶玉道:「正是,晴雯要過幾次,我問麝月,說你收著,如今還了他很好。」襲人便叫一聲「嫂子」,那花自芳家的聽見襲人和人說話,過來看是寶玉,便站在門外竊聽。襲人叫他,連忙進去與寶玉請安。襲人叫他在一隻箱子裡取了一件舊銀紅襖子出來,花自芳家的便去開箱尋取,交給襲人,自出去了。襲人抖開衣服,掉下一個紙包,寶玉拾起開看,就是晴雯的指甲,重又包好藏在身邊。襲人把那件襖子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看了一會,追想晴雯當年,又想自己今日,比晴雯與寶玉換穿衣服的時候一樣傷心,禁不住撲簌簌淚珠滾下,倒將晴雯的襖子濺濕了一大片衣襟。襲人落了一回淚,見寶玉還呆呆的站著,便向寶玉道:「你出來有時候了,快回去罷。有誰同你來沒有?」寶玉竟似沒有聽見,一手接過襖子,便要穿在身上。襲人道:「這樣熱天還穿得上棉襖子嗎?你回去悄悄打發一個老婆子來拿罷。」
寶玉只得把襖子撩在炕上,又安慰了襲人幾句話,出了花自芳家,仍來園子後門回來,並無人知道。叫管園門的老婆子到襲人家去拿了一件衣服回來,交給麝月。那園子裡自從傻大姐拾了香囊,鬧事以後,嚴禁私自傳遞物件,因寶玉吩咐,不敢不聽,那老婆子偷空兒到襲人家去取了襖子回來,又錯記了寶玉的話,把襖子遞在雪雁手裡,被紫鵑瞧見,回了黛玉,鬧起這件事來。
那時晴雯說的拿去做陪嫁的話,正值平兒拿了支銷總簿送與黛玉過目,進來聽見,便笑問道:「又是那一位姑娘要辦嫁妝,我們好端整送添箱。」紫鵑把話岔開道:「小紅去做芸二奶奶,又是好幾天了。」黛玉道:「前兒你送他過來,早知道要配芸哥兒的,不該受他這個頭。」平兒道:「芸哥兒也是下一輩子,聽說寶二爺認過他做兒子,奶奶還是他婆婆呢。」說著,都笑起來。平兒又道:「我送他來,為是我們奶奶送還二爺賞蔣琪官的,誰料到後來這節事,真是姻緣前定。」黛玉道:「小紅正是你一個幫手,得用的時候,你奶奶為什麼急巴巴打發他出去?」平兒笑道:「恁也不妨,就為二爺多看了他兩眼。」
黛玉道:「你們奶奶這個醋罐子總丟不了。」
一語未了,鳳姐處又打發小丫頭來找平兒問:「鶯兒姐姐為什麼不過去?姨太??那裡又打發人來催,說等著他去瞧寶姑娘呢。」黛玉驚問:「那一個寶姑娘?」平兒也瞪了眼,說:「剛才姨太太那裡打發人來叫鶯兒過去,我也只道是沒要緊的事,這裡拉著說話兜搭住了,我還不知道是那一個寶姑娘,打量就是寶琴姑娘也不定。」黛玉搖頭道:「向來人家都叫慣琴姑娘的,況且琴姑娘好好在太太那裡,姨太太叫鶯兒去看他什麼呢?莫非鐵檻寺有了些消息?但這裡並沒知道,斷沒有姨太太那邊先得信的。這句話倒把人糊塗住了。」平兒笑道:「那有這件事,想是他們錯聽了話。這簿子留著,奶奶看過了,我再來取。」說著連忙走了。
黛玉便叫雪雁過去打聽,一時寶玉進來問:「平姑娘來說什麼?」黛玉道:「他有什麼說?就送支銷簿子來。我問起小紅的事,好笑鳳姊姊還是那麼愛吃醋,他把這條子也改了過來,豈不變了一個好人了。」寶玉道:「我如今想起來,妒也是女子的好處,不是女子的壞處。」黛玉怔了一怔道:「這話又是那裡來的?《周南》詠『后妃之德』多半在不妒處稱其賢,你反說妒是女人的好處,后妃不妒倒是不賢的了。」寶玉笑道:「妒有兩種,有悍妒,有情妒。女子貌劣才庸,惟恐寵移愛奪,比如庸臣竊位,不得不忌賢嫉能以自保其爵祿,甚至詭譎凶殘,正人罹害。此與婦人悍妒無異。若情妒則不然,即如妹妹所言后妃風詩,詠『君子好□,求之不得』,至於『寤寐反側』。君子用情既如此,以情感情,淑女人非木石,其間時勢常變不同,人事遭逢不一,憂愁思慮悲恐驚憂無所不至,不免釀出一個『妒』字來了。妒由情生,情到十二分,便妒到十二分,此與勃谿悍厲之妒大相逕庭。」黛玉聽到這裡,竟如把他自己從前的光景道破,體貼入微,無可辯駁,不覺臉上一紅,微笑道:「誰來聽你這些胡謅。」
正說著,見雪雁手裡拿了一紙字帖兒來,道:「請姑娘看了再講。」寶玉問:「是什麼字帖兒?」忙向雪雁手裡接過一瞧,連叫「奇異」,便遞給黛玉看道:「這不是寶姊姊的筆跡嗎?」黛玉此時分外留神,一面與寶玉觀看。寶玉看到「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這兩句,便記起這一闋詞來,因說道「這是寶姊姊填的《柳絮詞》,他們抄來做什麼?」又看到末後寫的一行,「薛寶釵錄前生於大觀園填《臨江仙》詞」。
寶玉還不明白,黛玉道:「是了,一定是寶姊姊借體還了陽了,如今在那一家呢?」雪雁才笑答道:「聽說那家姓張,張家姑娘死去又活了,這個帖兒是張家姑娘寫的。張家打發人到姨太太那裡,香菱看了叫老婆子送來的。」黛玉笑向寶玉道:「這件事還沒有告訴你。就是姨媽生日這一天,他老人家晚上夢見寶姊姊說要回來了。咱們都盼望他還陽,那裡想到是這樣還陽的!」寶玉道:「我還不信有這件事。」黛玉道:「漳郡蘇宗屍為朱進馬所借,汝陽張宏義附李簡之體而活,古來借屍還陽原是有的。」寶玉道:「寶姊姊回生,不該借體才好。這節事好叫我懸心。」黛玉瞅著寶玉道:「這一件天大的喜事,倒還有什麼懸心?」寶玉道:「你知道張家是什麼樣人家?這位姑娘多少年紀?才貌怎樣?倘是一個粗陋不堪的女孩子,叫我還去認和不認呢?」幾句話,把一個黛玉也聽得躊躇起來,只得把寶玉勸說道:「你別性急,等鶯兒回來,底細都知道了。」
寶玉一時有了這件心事,坐立難安,只盼鶯兒回來問個明白。
講到寶釵的真魂,留住太虛幻境數月,算準還陽日期,因肉身已壞,湊巧有個做過南韶道張家大老爺的女兒暴病夭殤。
那一日仍是尤家姊妹和秦氏送寶釵真魂到張家,附在那小姐身上借體回生。
寶釵如同夢醒,看了衾帳房屋並上下人等,心已瞭然。那張家只有這個女兒,愛如掌上明珠,忽患暴病身亡,他父母哀慟無已。今見死而復甦,張太太便心肝乖肉叫不絕口。寶釵睜眼細看,開口便稱太太道:「我不是你的女兒,快送我回家。」
張太太只道是病人的譫語,急請名醫診治,肝氣和平,已全然無玻兩三日後,起身梳洗,步近妝台,啟奩一照,竟與前生所見鏡裡的容顏無異,暗暗稱奇道:「天下那有這樣相像的?」房中也有三四個丫頭伺候,都叫不出他們的名兒,只得一一問明,連生身的父親張大老爺進來,也要迴避。便對張太太道:「我姓薛,哥子薛文起,母舅王子騰」,家住什麼地方,要坐車回去見見母親。張太太如何肯放,便說:「既有這些緣故,不如請薛太太過來,大家說說話倒可以使得。」
附身的薛寶釵聽了歡喜,巴不得立刻即見母親。又恐他不信,要等尋一件東西帶去作憑證。睜眼首飾衣服都是張家之物,因想起前生在大觀園與諸姊妹填的《柳絮詞》,詞義巧與如今附體還陽之事有些映合,便要紙筆寫了出來,送去為證。張太太接在手中,走出來將詞遞與張老爺觀看,並說明去接薛太太的話。張老爺看了《柳絮詞》大為誇美,知他女兒不過識得幾個字,那裡填得上這首詞來,方信軀殼空留,性靈已易,自是傷感。本來知道薛家是榮府的親戚,住居離榮府不遠,便叫一個老婆子,細細告訴了他的話來請薛姨媽。薛姨媽聽了以為奇事,所以來叫鶯兒同去的。
是日,薛姨媽帶了鶯兒坐車來到張宅,張太太忙出來迎接。
薛姨媽進去,見了這位張家小姐倒吃了一驚。看來竟不像附體還陽的,如同寶釵活了轉來一樣,鶯兒在旁也看得呆了。薛姨媽沒有開口,母女二人便抱頭大哭。張太太忍住一腔的淒楚,倒把他們勸慰,然後讓坐道敘寒溫。張小姐開口便叫「鶯兒」,拉著手又哽噎了一會。
這裡薛姨媽細問緣由,張太太將他女兒病亡,甦醒轉來便不是原魂的話一一說明。薛姨媽又問他年紀生日,取何閨名,張太太逐件告訴了。薛姨媽笑道:「天下那有這樣奇事!不但同歲同生,閨名也叫寶釵,而且長來竟是一個模樣兒。我剛才進來見了太太的令嬡面貌,竟是我的亡故女兒。若這兩個人好好的都還活著,叫站在一堆兒,我和太太見了,真認不出誰是誰的女兒來呢。」
正說笑著,薛姨媽忽然想起一件要緊事來,便問:「令嬡在日定過親事沒有?」張太太道:「因是沒有合意的人家,將這件事耽誤了。現在倒有一頭姻事在這裡,說是賈雨村賈大人作媒,說的南京甄家。」薛姨媽著急,問道:「佔定了沒有呢?」張太太道:「看光景兩親家都願意的了,還沒過聘。」薛姨媽道:「太太快不要應許了,我的女兒寶釵是已經出嫁配與賈寶玉的了。」張太太呆了半晌道:「且再商量。」一面吩咐廚房備席款待,要留薛姨媽在那裡多住幾天。薛姨媽定要回家,席散後謝了張太太,就叫套車。
寶釵想跟他母親同回,張太太不允。薛姨媽心上躊躇,想寶釵借了他家的女兒的身體生轉來,到底是張家的人,反將寶釵勸住,叫他不用性急。寶釵也是個明白人,斟酌其事,未便造次,只得叮嚀他母親速到榮府議出個萬全之策,接他回去。
現在此間,人家看他猶如親人,他看人家竟同陌路,要留鶯兒陪伴,鶯兒即便住下。張太太送薛姨媽上了車,回到裡邊自與張老爺議論這件事。
這裡薛姨媽回到家中,天色已晚,一宵易過,次日起身便往榮府。先到王夫人處細細說明此事,鳳姐正過來探問,賈母處已打發琥珀到王夫人屋裡來請薛姨媽過去。王夫人道:「老太太也惦記這件事,咱們一同過去,先回明瞭,就在老太太那裡商量怎麼樣個辦法。」
說著,便請了薛姨媽帶著鳳姐來到賈母屋裡。賈母滿臉笑容,先向薛姨媽恭喜,道:「難得又鬧出這件新奇事來。我活了八十多歲,從沒聽見過呢。昨兒只聽說寶丫頭借體還陽了,姨太太去看,到底是怎麼樣的,要姨太太細細講給我們聽聽。」
薛姨媽陪笑道:「托老太太、太太的福,寶丫頭有造化該來侍奉老祖宗一輩子。」賈母道:「我先要問問這位姑娘長來相貌怎樣?別碰著一個醜陋的,白糟蹋了寶丫頭了。」薛姨媽道:「不講俊醜,第一件奇事,叫那位姑娘站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再不說是別人家的姑娘,竟要嚇老祖宗一跳,認是寶丫頭又活了。」賈母道:「聽姨太太說來,竟同寶丫頭一個樣兒的了。這是越發難得。」
於是薛姨媽又向賈母細細講了一遍,賈母聽到賈雨村現在與甄家說媒一事,便不樂道:「寶丫頭是我家的人了,怎麼又與甄家說媒?那雨村荒唐,我不依他呢!」鳳姐笑道:「雨村本家還是去說張家小姐,知道後來的事,自然也不去說了。」
賈母道:「寶丫頭已經與寶玉圓房的了,如今咱們只當他是寶丫頭,不知道什麼張小姐、李小姐。」說的大笑起來。薛姨媽道:「老太太講的真不錯,但昨兒寶丫頭要跟我回來,張太太還不肯放。我想寶丫頭這個身子終是張家的人,寶丫頭也沒法兒,只得把鶯兒留在那裡。我今兒過來,一則報老太太個信,二來就要商量這件事。」王夫人道:「我倒想出個主意,回老太太看使得使不得?」賈母道:「你有什麼主意?說出來同姨太太大家計較。」王夫人道:「我想張家的意思,終不肯把這個沒性靈的空殼子女孩兒推了出來。既是雨村替甄家提過親,沒有放定,咱們就央雨村去說媒,如同與張家再結了一門子親,仍舊行聘迎娶,寶玉又算做了他家的女婿。這樣辦法,諒來張家再沒有不允的。」賈母笑道:「這樣也好,寶玉又多了一個丈母娘。」便問:「璉兒在家沒有?」鳳姐道:「剛才聽說馮大爺來拜,出去會他,不知這回兒客走了沒有?」說著,叫小丫頭子去對興兒說:「等客去了,老太太叫二爺呢。」
小丫頭去不多時,便同了賈璉進來。賈母便問賈璉道:「你知道寶妹妹還陽的事情嗎?」賈璉答道:「昨兒孫子媳婦說還不知底細,剛才聽見姨媽過來了,正要問姨媽呢。」賈母道:「叫你媳婦講罷。」於是鳳姐就把此事一一說明,並要央雨村說媒的話也講了。賈璉道:「咱們去央他,諒雨村也不好推辭。就是事情碰得太湊巧了,怕雨村作難。老太太、太太不記得上年老爺寫信來,雨村替甄家提林妹妹的親,如今又替甄家作媒,求張家的親,翻轉來又說到寶兄弟身上,雖然有這些情節在裡頭,覺得朝秦暮楚,不但到張家去不好開口,而且甄老伯面上也難為情。想起來倒有兩個現成原媒在這裡,何不央他們去,包管一說便成。」王夫人道:「寶玉幾時提過他家的親?」賈璉道:「不就是做過南韶道的這一家張家嗎?太太忘記了,與邢大舅舅家也有些瓜葛親誼。那位姑娘長得很俊,也還識字,因是獨養女兒,要招贅女婿到他家去,老祖宗不願意,回報他們的。」王夫人同鳳姐聽說,都記起這件事來,笑道:「原來就是那一家!」鳳姐又道:「如今還要入贅女婿,叫寶兄弟入贅到姨媽家去。」王夫人又問賈璉:「頭裡說媒的是誰呢?」
賈璉道:「就是咱們家裡的清客相公王爾調、詹光兩個人。」
賈母聽了道:「這更好,又不用到外邊去央人,璉兒快去辦妥。」
賈璉應了一聲「是」,退了兩步,轉身出外走了。
這裡賈母又與薛姨媽提起舊話道:「頭裡娶寶丫頭,因寶玉有病,又碰在國孝裡頭,胡弄局的完了姻,太委曲了寶丫頭。如今聘娶了張家的親,總要成個局面,也算補還了寶丫頭先前的虧缺。」又向王夫人道:「你們要依我的話。」王夫人應道:「老太太想的到,遵著老太太吩咐去辦就是了。」賈母又問道:「寶玉做親的屋子現在空著,不用替另收拾罷。就是林丫頭這班姊妹都住在園子裡,又隔遠了。」王夫人道:「這件事告訴過老太太,不是同姨媽那夜兒夢見寶丫頭,說他若進來還住他的蘅蕪苑。」賈母道:「我倒忘了。那麼著很好,就依了他罷。」
當下薛姨媽在賈母屋裡,又說了一會閒話,然後進園,來到瀟湘館。
黛玉因等鶯兒不見回來,無處打聽信息,正在焦急,今聽說姨太太在老太太處正要過去。薛姨媽來了,黛玉忙問寶釵還陽的事。薛姨媽重又講了一遍,黛玉才替寶玉放了心。薛姨媽又把賈璉去央王爾調、詹光到張家說親一節也講與黛玉聽了。
敘話至晚,黛玉款留薛姨媽,薛姨媽也因要聽媒人的覆信,即便住下。大丫頭同貴留在家裡照應,只帶同喜過來。黛玉便叫柳五兒過去服事。
再講賈璉從賈母處出去,便到書房裡見王、詹二位,先將寶釵附體還陽之事說明,然後托他們作伐。王、詹二位聽了,大家驚異,道:「這是府上的喜事,算得世上的奇事,當得效勞。」王爾調站起身來,取通書一看,道:「今兒就是黃道吉日。」便同詹光換了衣服。各人命小子備了馬,至儀門外上馬,出大門離了榮府大街,揚鞭來到張宅求親。未知允與不允,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以情感襲婉語勸晴 設法制環正言索彩
話說賈璉托了王爾調、詹光到張家與寶玉說媒回來,賈璉忙至書房,先陪笑致謝道:「勞駕了。張大老爺可允了沒有?」
王爾調搖首道:「難說,難說。這頭姻事先前原與令叔大人提過。因張大老爺要招贅過去,所以沒有說成。後來人家求親的卻也不少,老世台想,都是富貴門第,誰願意把哥兒送到別人家去做女婿呢!蹉跎下來,張大老爺也漸漸冷了這個贅婿的念頭。前月貴本家雨村先生轉了內任進京,就與南京甄大人的公郎乳名也叫寶玉說媒,要迎娶過去的,張大老爺口允,還未出帖放定。如今這位小姐病故,可巧有薛府上令表妹借體還了陽,知道薛府這位小姐已於歸尊府,雨村先生的話只可中止。
今兒小弟同詹兄去說府上求親的話,揣度張大老爺的光景,也願結這門親事,就聽他口氣,似乎有一件作難。因現在寶二爺已有正配,他家又與府上聯了姻,這位小姐性靈雖失,體質尚存,終算張家嫁出來的女兒,到府上做個二房,這名分上難免旁人誹謗。小弟回他說,兩家都是閥閱門第,再沒有人議到這上頭的。況且,形質是塊然無知之物,不能不隨性靈為轉移,幸喜令嬡千金生前不曾受聘,捨身歸於榮府,兩全其美。即或已受甄府之聘,也只可棄彼就此,難道竟當作尊府千金嫁到甄府去嗎?張大老爺聽了小弟們的話,終是躊躇,倒叫小弟與詹兄到府上商酌停妥了再去回覆他。小弟想出個法兒,不如請寶二爺奏上一本,恭候聖裁何如?」賈璉笑道:「使不得,皇上一日萬幾,怎好為寶兄弟的婚姻瑣事上瀆宸聰!再者,借屍一節,未免涉於荒誕,豈可登之章疏。」詹光道:「可不是,老世台的高見,借屍還陽,原是有此事無此理的,所以律例婚姻門內,並不載此條應作何判斷之處。比如趙家的閨女已嫁錢家死了,有孫家的媳婦借他的屍身還了陽,趙家的女兒該斷歸那一家才是?這些事只可私下酌經行權,隨機應變辦去。如今妙在張府千金未曾受聘,總無不可商辦的了。」
賈璉道:「二公不知,林氏舍弟婦胸中頗有經緯,可算個巾幗丈夫,與亡故的薛氏弟婦,他們從幼在一處相聚的好姊妹,我就把張家這一番話叫內人去告訴了弟婦,他們自然有個公正堂皇的議論出來。我來告知,再勞二位的駕去走一趟就是了。」
當下賈璉回到自己屋裡,見了鳳姐,把媒人的話細細講明,叫風姐過去與林妹妹商量。風姐道:「姨媽也在瀟湘館裡,要聽張家的信,今兒晚了,明兒早上過去,當著姨媽的面和林妹妹說,看他出什麼主意。你不用去見老太太,明兒得了林妹妹的話再講罷。」
一宵易過,到了次日,鳳姐一早便至瀟湘館,薛姨媽同黛玉都已起來,在一處敘談,鳳姐將賈璉的話照樣講了一遍,又道:「姨媽家的寶妹妹倒要姓張的做起主來,你們聽聽好笑不好笑?」薛姨媽道:「聽這樣說起來,他們還不允呢。叫璉哥兒到張家說去,再要作難講出這樣不中聽的話來,我把這條老命拚了他。」黛玉道:「媽媽也不必生氣,這件事有什麼難處的,就是張家太過慮了。若講娶他家的女兒來做二房,不必姓張的不依,名正言順還有媽媽在這裡該說幾句話呢。我盼也盼不到寶姊姊有了這件喜事,咱們多年的好姊妹,難道還爭這些?不要說張家的姑娘與寶姊姊同庚的比我大,就比我小,我還要叫他姊姊呢。咱們照前姊妹稱呼,分得出什麼大房二房來!」
薛姨媽聽了甚是歡喜。
鳳姐暗想,寶玉聘娶林姑娘是在寶妹妹亡故之後,況且又是欽賜完姻,北靜王為媒,名分已定,誰敢哼出別的話來?這口角春鳳,落得做個面子上人情,也難得他自己肯講出這幾句話來。只要哄得張家過,把他女兒娶了過來就完了這件事了。
惟有晴雯在旁聽出一肚子火來,道:「張家的人也太糊塗了,不想自己的女兒沒壽,咽出了這口氣,不是寶姑娘借他還陽,那副身體臭皮囊早就埋在土裡頭了,還有這個人在世上嗎?這會兒現成有了女婿,也不用講到行聘迎親,簡簡截截把寶姑娘送了來就完結了。」黛玉道:「晴雯的說話也是情理。」
鳳姐笑道:「再不用嚕嗦央媒作伐,他可以沖得蘇州南濠街上打巷奪埠的孫娘娘,坐了一輛車子到張家去,把寶姑娘拉了回來罷。」
黛玉道:「別再瞎說了,正經鳳姊姊去告訴璉二哥,快央媒人去說,吉期選近些,省得寶姊姊在人家難過日子。」鳳姐道:「寶妹妹在張家,他們也似親生女兒疼愛他的,倒沒有什麼難過。」黛玉道:「你那裡知道,倒要不像親生女兒疼他,猶如作客一般也過去了,越像親生女兒這樣待他,這個日子,等寶姊姊來問他就知道這個味兒了。」
鳳姐聽說,就出了瀟湘館,把黛玉的話先去告訴了王夫人,便與賈璉說知,仍托王爾調、詹光再到張家去說。這裡黛玉留住薛姨媽。寶玉也知張小姐容貌與寶釵無二,十分歡慰。這一天,因同年相好送到知單醵分,只得換了衣服出去應酬。薛姨媽往王夫人處閒話去了。
黛玉一個人在自己屋裡與紫鵑談論寶釵之事。清音班裡女孩子送了兩盤蘋果來,黛玉叫收了,雪雁包了賞封打發了來的人。晴雯過來見了喜歡道:「咱們園子裡的沒有這樣大,可是外頭買的嗎?」黛玉道:「我又不愛吃這些東西,那裡還去買他!是清音班裡送來的,又是個抽豐局,不知看相我什麼東西呢!你愛吃分一盤子過去,湃在涼水裡,你慢慢吃罷。」雪雁便隨手拿了那個紐絲瑪瑙盆子,滿滿的裝了一盆,遞給老婆子送到怡紅院去。晴雯見了道:「姑娘賞我蘋果,不拘裝在那裡就好,可惜這個盆子。他們不小心,失手打碎了可惜。」黛玉道:「孤零零這一個也不成件器皿。」晴雯道:「本來一樣的兩個,因是二爺送史大姑娘東西,連這盆子留在那裡了,掉這一個,到如今還沒有碰。」說著又笑道:「提起二爺送東西,又記起那年碧痕一件故事來了。二爺折了園子裡才開的桂花,插在聯珠瓶裡,打發碧痕送到太太屋裡去,太太正在開箱子收拾衣服,賞了他一件,樂得什麼樣似的。我笑他說:『人家得了多少好的,剩下來給你這一件,也算不得有臉。』」紫鵑問道:「給了誰剩下來的?」晴雯冷笑道:「那時候的紅人兒還有誰呢?」紫鵑便知道他說的是襲人,便道:「他出去,太太還把寶姑娘的衣服給了他好幾十件呢。」晴雯道:「那是太太給他陪嫁的,更不希罕。」
黛玉聽了便向晴雯道:「提起襲人,有一件事要勸你。前兒這幾天,二爺的心事你也瞧出來了,接著有了寶姑娘的信,才又分了心去。底下寶姑娘來了,二爺不稱心的事再沒別的,就只在襲人身上,咱們何不越發成全了他。」晴雯半晌不語,道:「這蹄子使壞心擺佈人家不用說,就是他欺壓二爺的語也太過分了。」黛玉問:「說什麼話?」晴雯道:「姑娘不知道,我明明聽見他妝妖作媚說『要出去』,二爺好意留他,倒說『強盜賊也跟他一輩子嗎?』誰料,二爺不過出門了兩個月,還沒為匪,他不願意跟強盜賊,倒去做唱戲的老婆,果然比做強盜賊的高貴些。如今二爺回來了,做了官,他又想進來做現成的姨奶奶,敢仔體面呢。」黛玉笑道:「我的說話,不過是為二爺總不肯撩開這個人,何苦看他們熬著!至於襲人的身份,進來不進來已是這樣定的了,將來你瞧他可還是先前這樣有臉嗎?」晴雯道:「姑娘既然開恩不計較他的壞處,難道我倒不容他進來!」
黛玉道:「不是說你不容,我有幾句話告訴你,你不懂史鑒上的事,古來惟真英雄、真才子才有人殺他。咱們雖不敢高比,總是一個樣兒的情理。你想,麝月、秋紋這班人都是你們一個屋子裡住的,他偏要算計你,可見他心眼裡瞧得起的沒有第三個。還有一說,當日太太沒有攆你,後來他即便想走,怕你笑話他,或是你把他激勸一番,襲人不走也論不定。到如今,他還是他,你還是你,那裡顯得出你們兩個的好歹來?偏偏攆了你,就走了他,再沒那麼報應昭彰的了。勸你消釋了頭裡的氣,等他進來,再沒提起前事,也斷不可刻薄他一言半語。咱們待他到十二分好,正叫他愧悔到二十四分,比奚落他還難受呢。」正說著,見鴛鴦掀簾進來,黛玉起身讓坐。鴛鴦坐下不住的扇,道:「大伏天已經過了,還是那麼熱,到底姑娘這屋子裡……」鴛鴦才叫了姑娘,忙改口叫奶奶,道:「我們向來叫姑娘慣了,一時竟拗不過口來。」笑著又說道:「奶奶這屋子裡外面有這些竹子,遮得窗上陰陰的,比別處涼快的多。」黛玉道:「這毒日頭地下,有什麼事這會兒跑來?」鴛鴦道:「老太太性急,那一家子還沒允出口來,趕緊要收拾新屋子,叫我到蘅蕪苑去看,有要修葺的地方,和璉二奶奶說快叫人收拾。我各處看了看,都是好好的屋子,只要裱糊出來就是了。咱們倒等著要瞧瞧,這一位張家的姑娘像寶姑娘不像?真是一件希奇事。」紫鵑道:「碰著咱們二爺的事,再沒有不希奇的。先前娶寶姑娘,說娶的是林姑娘,如今娶的明明是張家姑娘,又是寶姑娘,越發連旁人都要攪昏了。」黛玉向鴛鴦笑道:「你別聽他的話,正經我問你要件東西,不知老太太那裡還有沒有?那一年老太太給我的軟煙羅,糊在窗子上,映著外面竹子的顏色,果然好看,如今再找不出這樣紗來。」鴛鴦道:「那是璉二奶奶在庫上找出來的,怕沒有了。我再到老太太箱子裡找去,如有,便叫人送過來。」說著起身要走,黛玉道:「忙什麼?你瞧太陽還沒下去,坐在這裡涼快涼快不好?」鴛鴦道:「老太太還等著我問話呢。」一時鴛鴦出了瀟湘館。
接著寶玉回來,一疊連聲的叫熱。紫鵑、晴雯兩個人連忙過去與他脫了衣服靴子,換上涼鞋,叫小丫頭去取了涼水湃的西瓜來剖開,筌了一碗,插上銀叉子。晴雯托在手裡,一塊一塊的叉與寶玉吃了幾塊,說:「夠了。」黛玉便問:「那一家有什麼喜事,派了多少分子?」寶玉道:「有個同年,因路遠沒有去接家眷,有幾個朋友慫恿他買了一個人,派公分賀喜唱戲。那買的人我也見來了,好模樣兒。」隨指著晴雯道:「同他不爭什麼。」晴雯紅了臉:「二爺如今越發愛說什麼就說什麼,知道了買的什麼人,混比起來!」一扭頭便回怡紅院去了。
黛玉笑道:「要去看了別人家的人,一句話倒惹惱了自己屋裡的人了。」寶玉道:「我說過的,就是他難說話,要惱由他惱去罷了。」
黛玉道:「咱們如今講正經話,你的心上人早些弄了他進來才好。」寶玉怔了一怔道:「你說的可是寶姊姊嗎?」黛玉歎口氣道:「你講的話好沒忖量,難道是寶姊姊我好講這句話?別怪晴雯惱你。」寶玉道:「我還有什麼心上人?」黛玉道:「別假裝糊塗,你第二回要做和尚的人,難道就忘了?」寶玉記起前言,黛玉所說的明是襲人,想前兒去看他,林妹妹已知道的了,便乘機進言道:「我也不是要瞞妹妹,因他現在病著不能進來,知道妹妹是肯寬恕他的,就是晴雯這張嘴,肯讓人家一句嗎?那一個進來了,不是揭他的短,便壓派他頭裡許多不是。襲人是失時退運的人了,擱不住晴雯的磨折,怕倒把妹妹的好意辜負了。」黛玉道:「論理,晴雯說他幾句也是該的。如今我已苦苦勸過晴雯,包管襲人進來再不欺壓他,你放心。」
寶玉便向黛玉連連作揖道:「謝謝大賢大德的奶奶。」黛玉見寶玉當著丫頭們在跟前這個樣兒,臉上微紅,帶笑啐了一口,轉身自去賞玩擺的蘭花。寶玉記起襖子,忙回怡紅院去查問,知晴雯已經收到,又將指甲交與他,自己藏好。
這裡黛玉正要到王夫人處探聽張家親事,只聽得廊下站的老婆子道:「姨太太、二奶奶來了。」一語未了,鳳姐帶笑一路嚷進來,道:「虧了林妹妹幾句話,張家就滿口應承了。」
當下坐定,把媒人回來,張家允親的話說了一遍,又說:「他們的妝奩都備現成,倒叫咱們日子看早些。」黛玉問:「回過太太沒有?」鳳姐道:「老太太、太太處都已回過。姨媽也在老太太屋裡聽見的,老太太叫外頭去選日子,要越早越好。這幾天裡頭咱們先送聘過去,我已叫人收拾蘅蕪苑屋子了。」鳳姐坐了一坐,起身就走。薛姨媽與黛玉各各歡喜,過了一夜薛姨媽自回家去。刑岫煙知薛姨媽去了,不時與湘雲、探春姊妹至瀟湘館閒坐,談論寶釵之事,都稱奇異,盼望過門迎娶相敘。
寶玉知道張家姻事已成,黛玉又許他叫襲人進來,件件遂心,十分樂意。
一日,黛玉瞞了寶玉,叫裝了兩提盒點心果子,就命前日送襖子這一個老婆子去看襲人,叫他好好調養,病好了,回明太太就叫他進去。又告訴他,寶姑娘已經借體還陽,張家許親之事。老婆子到了襲人家裡,說明是寶二奶奶叫送去的,又把黛玉吩咐的話一一說了。襲人呆呆的想了一會,感激黛玉,愧悔無地,老婆子臨走時說不出一個「謝」字,惟有兩眼流淚而已。老婆子回來,把這些形景回明紫鵑,紫鵑轉把老婆子的話告訴了黛玉,道:「襲人這東西真不知好歹,姑娘這樣待他,也不知道感激姑娘,叫老婆子回來謝謝,不知還哭他的什麼?」
黛玉點頭道:「你說他不知好歹,這就是我對晴雯說的話,你不知他心裡正悔的怎麼樣不好過呢。」話未完,見寶玉進來,兩個人便住了口。寶玉問道:「你們講些什麼?我是聽不得的?」黛玉笑道:「偏不叫你聽。」
一語未了,只聽平兒在簾子外問道:「奶奶在家裡嗎?」
寶玉笑應道:「在家裡呢,姊姊進來。」一面平兒走進裡間,黛玉忙起身拉他坐下。平兒道:「我們奶奶要自己過來,因為太太那邊不知有什麼事過去了,叫我過來回奶奶的話。後兒放定,迎娶日子揀的八月初五。初三老太太生日過了,寶二爺喜事接下去。和奶奶商量還得請珍大奶奶過來幫幫呢。」黛玉道:「自然要請他過來的,還有咱們的大奶奶。」平兒道:「頭裡娶寶姑娘同今年奶奶的喜事,因大奶奶是個單身子人,不大上前。說起大奶奶也是可憐的,瞧他在老太太跟前一般有說有笑,我聽素雲說他奶奶陪蘭哥兒唸書,自己做些針黹,淌著眼淚,三更半夜的苦熬。我替他算起來,到那時候又要惦記蘭哥兒下場的事了。」
寶玉聽說下場的話,便記起趙姨娘之言,說:「幸虧姊姊提醒了我,今年是正科,環兄弟該同蘭兒去走走。」便問平兒道:「你二爺在家沒有?」平兒道:「才同媒人王爾調商量什麼話,在屋裡呢。」寶玉道:「我就托璉二哥給環兄弟捐監去。」
說著,趕忙出去了。平兒道:「寶二爺還想環三爺同蘭哥兒下場,這幾時環三爺在外邊鬧的越發不像樣了。」黛玉問:「環兄弟在外邊怎麼樣鬧呢?」平兒悄悄的說道:「我對奶奶講了,且別去告訴太太這話,也是二爺在外邊察聽回來和我奶奶說的。如今本家這一班子年輕的爺們領了銀子去各自干正經營生,都習好了,不肯同環三爺混鬧。他偏又結識不相干的人,日逐出外,非賭即嫖,勾引他的錦香院相與一個叫什麼雲兒,被堆子上知道了,要拿。錦香院裡的人也怕吃官司,叫環三爺跳後牆逃跑了。還聽說趙姨娘的東西,所有細軟金銀珠翠,多被環三爺拿去,鼓搗了好些出去。趙姨娘又不敢嚷破,私下與環三爺吵鬧不依呢。」黛玉又問:「三姑娘知道沒有?」平兒道:「誰告訴三姑娘這些話,若三姑娘曉得了,定要與趙姨娘淘氣。我奶奶在太太跟前還瞞著呢。」
黛玉道:「環兄弟年紀也不小了,該早些給他定下一頭親才是。」平兒道:「我奶奶和二爺也提過,二爺道環三爺的親事就難說,差不多的人家攀不上咱們,要是門戶相當的,少不得打聽打聽哥兒,誰家願意把女孩子許他呢?」黛玉道:「既然親事一時難定,只好先尋一個妥當人給他放在屋子裡,倒可以羈絆他些,不至於常出去混鬧了。」平兒笑道:「講到裡頭的人,怕願意跟他的就少,除非是太太屋裡的彩雲。估量我們奶奶是不肯在太太跟前說這句話的。」黛玉道:「不用你奶奶管帳,我就和太太說去。」當下平兒回去,把黛玉的話對鳳姐說了,鳳姐說:「果然這樣辦成了也好,怕做了太太討鴛鴦的故事,要碰太大的釘子。」又問平兒道:「林姑娘到太太那裡去了沒有?」平兒道:「就要去呀。」鳳姐便借回別的事由頭,過王夫人處探聽這事。
這裡黛玉來見王夫人,先回明寶玉要環兄弟同蘭哥兒下場的話,又提到親事上頭。王夫人也是賈璉回過,說起寶玉要與環兄弟捐監,今科正場預備鄉試的話,早已曉得。今黛玉慢慢說到本題上來了,指名直要彩雲給賈環做屋裡人。王夫人素日聽的風言風語,也有幾分知道賈環與彩雲有些勾勾搭搭的事。今是黛玉來說,便欲將情賣與黛玉面上,沉吟了半晌道:「我不是捨不得一個丫頭,環兒這個下流東西,總不肯往上爬,他娘又是一個湖塗蟲。這會兒給他屋裡人,雖然是個丫頭,怕白糟蹋了人家女孩兒。」黛玉道:「太太慮的很是,但凡物因材成器,比如樗木堅鐵,也要造作他一件器皿出來可以用得。環兄弟年紀輕,樹枝子從小壓,趁這時候他肯收收心,回頭轉來還不遲。老爺又不在家,太太那裡照顧得到,所以我來求太太給他個人,正是羈禁他,並不是放縱他,請太太裁奪。」王夫人道:「我想寶玉屋裡先前就有個襲人,如今又有晴雯、紫鵑,環兒不給他一個,顯見得環兒不是我養的,人家說我有偏心。況又是姑娘來說,我也不好駁回,不知彩雲願意不願意,你們也得去問他一聲。」
此時黛玉正與王夫人講話,鳳姐也到了,聽王夫人口風,便接口順了黛玉的意思,慫恿了王夫人幾句,見彩去不在跟前,便道:「我叫平兒去問彩雲。」當下回到自己屋裡,笑對平兒道:「這件事我竟料不著,剛才林姑娘的話太太倒應許了,還怕彩雲不願意,叫去問他。你快找彩雲問去!」平兒道:「問也不用問得,我替彩雲做主允了,奶奶儘管回太太去。」鳳姐帶笑罵道:「扯你娘的騷,你知道人家願意,也要他自己牙縫裡落出句話來。我去回了太太,彩雲拿起腔來,叫你去跟環老三。」平兒便笑著去找彩雲。彩雲聽了平兒的話,喜出望外。
平兒去與鳳姐說了,鳳姐就去回明王夫人。王夫人賞了彩雲幾件首飾衣服,叫老婆子送到趙姨娘處,說明此事。趙姨娘也感謝不已。一面鳳姐叫林之孝家的進來,吩咐挑人補彩雲的缺。
過了幾日,這一天,賈環見了賈璉想要一溜過去,賈璉叫住他道:「環兄弟,別走,有話對你說。」賈環只得站住了,未知賈璉有何話說,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恩償夙願追憶畫薔 緣了前生重諧卜鳳
話說賈環見了賈璉想要躲避,猛不防賈璉將他叫住,賈環只得回轉身來站著。賈璉道:「環兄弟,你這幾時趁著家裡有事查察不到,你在外頭鬧的太不像樣了。我要寫稟帖到老爺任上去,老爺是已有了升轉的信,等旨諭一下,就要回京請訓,那時候看你死呢活。我聽太太已給了你屋子裡人,你寶哥哥叫你同蘭兒下場,給你捐了監,照也有了。你肯聽我一句話呢,書也唸唸,好歹巴結完了三場,再別出去胡鬧。老爺回來,我也好替你遮飾過去了。你自去想罷。」賈環臉漲通紅,不敢回答一句話。賈璉又瞪了他一眼,自走開了。
賈環因在錦香院被堆子上要拿,受了這一次驚嚇,稍為斂跡;屋裡有了彩雲,私情已遂,不想再去問柳尋花;又被彩雲隨時勸阻,賈環倒肯受他幾分管束;還怕賈政回來究責,從此摒除外務,竟將紈褲惡劣行為漸漸改了。
趙姨娘知道彩雲一事全仗黛玉之力,又聽說寶玉的主意與環兒捐監下場,頓時把他母子抬舉起來。想起那一年薛大爺帶了許多南邊東西來,寶姑娘叫人送來分給環兒,我還誇寶姑娘為人,抱怨林姑娘尖刻,如今諸事有咱們娘兒在眼裡,先前真是錯怪他的。俗語道的,「日久見人心」,一點也不錯。從此趙姨娘不但把怨毒寶玉之心冰消瓦解,而且追悔無及,親到黛玉處說了無數感激的話。
接著彩雲也來謝黛玉,黛玉往紫菱洲去了。晴雯、紫鵑都在那裡,便拉彩雲坐下。見彩雲尚未開面,同自己一般,不過收在屋裡留以有待。一面叫小丫頭子倒茶,因小丫頭都玩去了,五兒在外間屋子裡泡了一盞茶,進來遞與彩雲。彩雲接了茶對五兒笑道:「你幾時進來的?也巴結上好地方了。」五兒想起茯苓霜,一時帶累他母女兩個人受了一夜苦,一向不敢發洩,如今到了這裡,聽他說巴結上好地方的話,由不得哼了一聲,道:「幸虧先前沒有攆出去,得到了好地方,也沒別的話頭,就是太太屋裡再被人家偷了東西,去巴結相好的,可連累不著我受罪了。」彩雲聽了五兒的話觸心,禁不住臉上一紅,羞臉變怒,指著五兒罵道:「你這小蹄子,才上了台盤沒幾天,就要倚勢欺壓人家!你見我偷了太太的東西去給過誰?就算我偷了,害著你的筋疼!不是你們廚房裡現搜出贓來,就硬派上你們個賊名兒了。」五兒道:「我沒有指名說姑娘偷太太的東西,姑娘何必攬到自己身上去。姑娘說我們廚房裡有贓,有贓要有賊,到底審出偷盜實跡了沒有?」紫鵑喝住五兒道:「你要死呀?不怕奶奶回來聽見了捶你。」又笑向晴雯道:「怪道五兒長來像你,聽他這張利害嘴,和你差不多。晴雯也笑道:「五兒原該打,怎麼就得罪新姨娘起來。」彩雲見紫鵑吆喝住了五兒,也就不言語了。又聽晴雯和他取笑,便不依,向晴雯道:「我是新姨娘,你算什麼呢?你是新奶奶,新太太?怕一個樣兒,還掙不到姨娘的分兒呢。不想想自己,混來取笑人家,唉呀呀,好不害臊。」晴雯一想,原是自己的話說莽撞了,便向彩雲陪笑道:「好妹妹,是我的不是,別生氣。」一語未了,麝月從外邊進來,聽見晴雯和彩雲陪禮,便道:「我同他過了半輩子,憑他自己錯了,總強到底,要他賠不是,可是今兒第一遭,還是彩雲姊姊臉大。」說著大家一笑。紫鵑問麝月道:「姑娘在邢大姑娘那裡做什麼?」麝月道:「才開了棋局,和史大姑娘下棋呢,叫我回來取馬褂。」麝月便往黛玉屋裡取了一件夾紗馬褂送往紫菱洲去了。彩雲道:「奶奶回來還早,你們替我說聲罷。」說著起身,彩雲與紫鵑、晴雯三個人同出了瀟湘館。彩雲道:「你們要往那裡去?」晴雯道:「今兒好涼快天氣,我們約著逛逛,還要轉到梨香院去。有你來了又坐住了,咱們同走罷。」彩雲道:「趙姨奶奶還等著我描花樣子,你們自去。」一路說話,行至蜂腰橋分路,彩雲自出園去了。
這裡晴雯、紫鵑慢慢行走,聽得寶玉叫著趕上來問:「你們到那裡去?」晴雯道:「屋子裡坐著悶得很,和他到梨香院去逛逛。」寶玉趕上前去道:「這裡來,那邊有起閣了的匠人,你們廝趕著我,盤出了櫳翠庵多走幾步,橫豎閒逛。」說著穿林渡徑而來。只見碧天雲淨,桐蔭生涼,寶玉道:「立過了秋,竟是一派秋天的光景。原來節氣是不錯一點的。」紫鵑道:「記得去年這時候,正是避難的,躲在妙師父庵裡呢。」晴雯道:「我比你強,在堡裡住了兩三年,春夏秋冬也一天一天的挨過了。」寶玉一路聽他們講話,不多時到了梨香院。
先進清音班的屋子裡,只見那唱大淨的女孩子在那裡哭呢。
原來他們兩班都住在梨香院,彼此往來,講到唱曲,字面辨得真,板眼按得准,清音高似戲班,卻不知道場步。清音的師父也要這些女孩子學幾出戲,請戲班裡教師過來教他們。今兒正在那裡排大淨的戲,師父因他腳步走得不是,打了他幾下。寶玉見了,問起緣由,便生氣把他師父吆喝道:「他們本來不是唱戲的,該慢慢教他學習,不可性急,底下再不許打他們,我知道了是不依的。」那教師只得應了一聲「是」,各自走開。
寶玉拉了唱淨這女孩子的手問:「學的什麼戲?排了幾天了?可會了沒有?」一面又拉了慶齡說話。那遐齡雖然在怡紅院走動,和晴雯時常見面,到底與紫鵑分外親熱,只挨著紫鵑身旁說說笑笑。晴雯和他玩道:「你瞧慶齡是有二爺歡喜他的,可惡遐齡也只認得鵑姑娘,理也不理我。」慶齡們聽了,趕忙笑著走過晴雯身邊。紫鵑道:「你喜歡他們親熱很好。」便叫:「慶齡、遐齡,你們兩個都拜給晴姑娘做了乾女兒可不好。」
一語未了,不由晴雯做主,兩個人便跪下磕頭,連叫「乾媽」,臊得晴雯臉漲通紅。寶玉見了笑道:「這有什麼害臊的,比如芳官這幾個,認那些混帳老婆子做乾媽,不如認你們好多著呢。」
紫鵑便笑向慶齡道:「你們有了乾媽,就該去認乾爹。」說著呶嘴兒叫他們去認寶玉,和晴雯取笑。慶齡們也知道紫鵑要玩晴雯,便一眼瞅著晴雯搖頭,笑道:「我們可不敢。」紫鵑道:「你們瞧,認了乾女兒就回護乾媽了。」
慶齡笑著叫唱大淨的女孩子去拿了鼓板笛子來,把鼓板遞與寶玉,自己拿起笛子道:「二爺的『折柳陽關』還沒很熟,再唱一回。」說著,把笛子亮好,寶玉尚未開口,只見戲班裡的藕官笑嘻嘻的趕來,拉了寶玉過去。見藕官房裡坐著他們一個同班女孩子笑臉相迎,趕忙站起來請安倒茶,親手捧與寶玉。
寶玉仔細瞧他,便是在薔薇花下畫「薔」字,要他唱曲不肯唱,反走了開去,冷落他的這個齡官。今兒為什麼忽然慇勤起來?
再看他柳眉帶蹙,杏靨含顰,嫵媚中露出一種病態愁容。寶玉正思細探其故,藕官拉了寶玉至無人處道:「齡官有一件事要求二爺呢。」寶玉問:「有什麼事?」藕官道:「他先前在裡頭唱戲就和薔哥兒好,二爺也知道的。後來咱們出去仍舊唱了戲,薔哥兒還常去瞧他。如今咱們又進來了,他們兩下裡乾著急。薔哥兒要買他出去,因在裡頭唱戲,師父不敢做主。薔哥兒寄信進來叫齡官想法兒。齡官也知道我在杏樹下燒化紙錢被春燕的姨媽看見不依,幸虧遇了你,倒替我遮掩過去,說你最肯憐念我們女孩子的,想要求你,當著面又臊的開不出口來,所以我替他來求二爺的情。只要二爺肯到上頭去說一句話,准他出去,師父另去聘了一個腳色來頂了他。「寶玉問:「頂他的人有了沒有呢?」藕官道:「那是現成」寶玉道:「齡官有了替身,也不用到裡頭去說話。只推齡官有病,到外邊調養好了再進來。裡頭也不查察這些,叫了一輛車子,把齡官送到薔哥兒家裡去就是了。」又笑道:「你去對齡官說,今兒可要好好唱一支曲兒我聽聽。」藕官也笑道:「今兒就叫他唱十支曲也包管肯。」
說著,引寶玉到齡官房裡。齡官跟了進來,藕官道:「二爺要聽你的曲兒。」寶玉道:「我可不要聽昆曲,要唱小曲呢。」
藕官道:「他就唱的好《馬頭調》,還會自己彈。」齡官便拿起琵琶,伸出尖尖玉指撥動弦槽,嗽了一聲嗓子,輕啟脂唇唱道:繡不完,細針密線的鴛鴦帶;拭不幹,淚珠滾滾滴下香腮。
想起我那可意人兒今何在,病懨懨香銷錦帳,軟咍咍夢醒陽台。
聽梧桐葉落,雨滴空階,剔銀燈,苦把秋涼耐。歎命薄的紅顏錯轉了胎,恨只恨,今生還不盡相思債。
寶玉聽他唱完,怔怔的出了一會神,便向齡官道:「你放心,包管你不叫在薔薇花底下白淋了一會雨就是了。」
一時又進來了蕊官、玉官,寶玉叫他們過清音班那邊,去叫了晴雯、紫鵑來同走。玉官們去不多時回來,說他們走了好一會了。趕著慶齡、遐齡過來,同齡官、藕官這幾個人送寶玉出了梨香院。寶玉一個人便走到櫳翠庵前,看看匠人做工,回到瀟湘館,一概閒文不敘。
看看七月將盡,賈母不等去請示,便對王夫人道:「今年我的生日可不必舉動,接著就是寶玉做親,說不得再受親友們一回賀禮。底下碰著人家有事,從厚答還他們也使得,總要像娶林丫頭一樣的,張親家面上好看些,二來補了寶丫頭的情。不可存寶丫頭是已經做過親的了這條心,這些話,我已對你說過的了,別的事我不管。」王夫人應了一聲「是」出來,便把賈母的話和鳳姐說了。此時銀錢寬裕,辦理從容,一切遵依賈母的吩咐。
八月初三日拜壽,並無外客,都是子侄輩,女眷們就是邢、王二夫人同孫子媳婦、孫女兒,並園裡住的這幾個姑娘們,還有尤氏領了佩鳳、文花與蓉哥兒媳婦,又來了薛姨媽、香菱,鬧了一天。賈母因寶玉喜事,這幾天眾人正要辛苦,不肯久坐,早早散了席,叫上下人等各自歇息。
過了一天,就是寶玉吉期。諸王妃、勳戚,命婦聽說張觀察府上出嫁這位千金,就是賈寶玉從前所娶的薛氏借體還陽,當一件新聞異事,都要來瞧瞧,因此今番來賀喜的女眷,比娶林黛玉這一會又多了幾家。照前叫了幾班好戲,內外唱戲宴客,還添了梨香院的兩班,越發熱鬧。園內鋪設了綴錦閣、嘉蔭堂兩處,只有省親別墅的門不開,迎親鹵簿照樣排常張家見了也甚歡喜,雖然素來儉嗇,此處陪嫁妝奩極其豐美,也頗相稱。
一時迎娶進門,在榮禧堂結親。
這裡晴雯、紫鵑兩個人預先私下商量,把雪雁妝扮好了引他來見黛玉。黛玉不解其故,笑問道:「你又不要妝新,這樣插戴好了做什麼?」雪雁道:「紫鵑姊姊他們兩個人替我這樣妝扮的,問他們又不肯和我說明白。」晴雯在旁只是抿著嘴笑。
紫鵑道:「送他到璉二奶奶那裡去。」黛玉道:「送他到璉二奶奶那裡去幹什麼?」紫鵑道:「二爺頭裡這一會娶寶姑娘,不是雪雁去扶著寶姑娘拜堂的嗎?怕今番還要用他,送去交給璉二奶奶,聽他們去使喚呢。」黛玉聽了,才會意過他們這番舉動來,便帶笑喝住道:「已經過去的事,還翻騰他什麼?如今你們把雪雁送去,叫璉二奶奶臉上怎樣下得來呢?不說你們鬧的玩兒,還道是我故意揭他的短。況且,寶姑娘也是死去活來的人,叫他知道心裡怪不受用,何苦來呢?」紫鵑聽了黛玉的話,也就歇了。
再講寶玉結親後,自榮禧堂進園,直至蘅蕪苑。一路滿鋪了紅氈條,照樣二十四名丫環提燈,清音細樂送入洞房。賈母與眾人要看新人的模貌,等揭了蓋頭巾爭先去看,宛然是一個寶釵。寶玉見了更樂得心花開放,竟忘了情,不顧眾人在跟前,連聲便叫「寶姊姊」,眾人都笑起來。黛玉暗暗扯了他一把,寶玉回頭見是黛玉,便笑著走開了。
再講新人睜眼看時,滿屋子都是熟人,想想我薛寶釵一個人與寶玉兩番花燭,真是亙古奇聞,不禁悲喜交集,因不能不替張家小姐留些體統,勉強妝出一個新人的漠樣,暫且緩待與眾姊姊再訴死後衷腸。一時眾人散去,鶯兒與張家幾個陪嫁丫頭在屋裡伴陪。見寶玉進來,鶯兒想要數說他幾句。一則因他姑娘已經還陽團聚,二來當著張家的丫頭們在跟前,只得忍耐住了。寶玉等眾人散去,便來親近寶釵。??時寶釵亦將怨恨寶玉之意付之汪洋。寶玉還疑借屍之說事屬模糊,將舊話幾般探試,寶釵逐一對答,纖悉不忘。寶玉十分奇異,敘談至四鼓後,寬衣同入銷金帳,枕席歡娛,比從前合巹時似加幾倍。惟是含葩初放,重點元紅,不能不又試一番呻吟羞澀之態,話休絮表。
連日酬客演戲,忙亂過了幾天,就是寶釵回九之期。同寶玉到了張家。張大老爺夫婦看見寶玉生得俊偉風流,而且侯門子弟,年少登科,真是乘龍佳婿。有女夭殤,幸得絲蘿借附,居然坦腹承歡,比親生更為難得。其款待慇勤之處,自不必說。
因按規矩不便留住,內外筵席散後,當日就回。
間了一天,便是中秋,鳳姐向賈母處請示賞月酒席設於何處?賈母道:「上年為你寶兄弟不在家,林丫頭又回南去了,冷冷落落這幾個人,大家不高興,就在我院子裡坐了一會,也就算圓了月了。今年難得林丫頭同寶丫頭兩個都是意想不到的與寶玉團聚了。我瞧這天氣,明兒晚上的月一定好的。咱們興興頭頭做一個圓月『團圓會』,別辜負了這一個中秋,還是園子裡瞧月亮也寬闊些,你們商量去揀一個合式地方擺酒。」鳳姐道:「前年八月十五,老太太在凸碧山莊平台上擺酒的,那個地方高敞,玩月最好。」
當下湘雲、黛玉也來了,聽鳳姐說擺酒的話,黛玉便道:「近水樓台多得月,山上玩月還不如在有水的地方更妙呢。凸碧山莊底下就是凹晶館,這個地方玩月又省得老祖宗走山坡子。」
鳳姐道:「林妹妹說凹晶館好,就擺在那裡罷。」賈母點頭道:「也使得。我記得那一年還有你大老爺、老爺都陪我喝酒,叫他們講笑話我聽的,姑娘們也有兩桌,怎麼不記得有你在裡頭呢?」鴛鴦在旁接口道:「那時候他正病著呢。」鳳姐忙陪笑道:「不是躺著爬不起來,肯躲懶不跟老祖宗去吃好東西嗎?」賈母道:「咱們先算算有多少人。」
鳳姐便從大老爺那裡算起,賈母道:「我說今年中秋喝的團圓酒,你老爺不在家,連你大老爺也不必過來,叫他自同大太太在家裡圓月。珍哥兒也叫他爺兒們各自兩口子團圓去。咱們去邀了姨媽來,娘兒們多樂一會。」鴛鴦指著鳳姐笑道:「他呢?也該讓他們團圓去。」賈母聽了也笑道:「當真我倒忘了,他們兩口子呢?」鳳姐道:「老祖宗別聽他的話,沒有這個理。況且璉二爺也不在家,接環兄弟、蘭哥兒的場去了。」賈母道:「環兒不肯唸書,就去下場,不過應個名兒罷了。我倒望蘭哥兒中一中,也叫他母親喜歡喜歡,不枉他這幾年的苦守。」
話未了,院子裡老婆子們說:「姨太太來了。」鳳姐忙起身相迎,薛姨媽早已進了堂屋,與賈母相見讓坐。鳳姐過去問了好,便道:「老祖宗才說要請姨媽過來,正要打發人過去,姨媽倒過來了。」薛姨媽道:「橫豎後兒一早要過來與老太太拜節,今兒寶丫頭回九到張家去來,不知怎樣款待他們,我還要問問。今兒過來就在園子裡歇了,後日起來近便些。」鳳姐又問:「香菱呢?」薛姨媽道:「才從你太太那裡出來,碰見紫鵑,拉他到園子裡去了。」
當下薛姨媽在賈母處說了一會閒話,出來進園子裡,先到蘅蕪苑,見寶釵已經回來了。薛姨媽坐下正在說話,黛玉進來便叫「媽媽」道:「方纔紫鵑說姨太太來了,我在屋子裡等了好一會,知道媽媽在姊姊這裡,我也趕來了。」薛姨媽笑道:「我也才來,正要問他張家的話呢。好笑這位張太太,今兒寶丫頭回九,還當他親生女兒看待,連女婿都成了他家的親女婿了。」黛玉道:「這也難怪他們,姊姊不是他家親骨血嗎?總是姊姊命好,倒多了一個親媽。」說著,由不得眼圈上一紅,寶釵笑道:「你也不用傷心了,我有張家親媽,也不認我的媽了,把媽給你做了親媽,豈不是我和你兩個人都有媽了。」說的連薛姨媽都笑起來。正在說笑,見一個小丫頭子來請黛玉道:「不知那裡來了一位奶奶,等姑娘回去。」黛玉問:「是誰?」
那小丫頭道:「我來了幾個月,沒有見過這個人,認不得是誰。」
黛玉道:「雪雁這些人不知在那裡幹什麼?講不清的話,偏生叫這一點子小的來,估量是襲人進來了。」寶釵道:「他出去嫁了一家姓蔣的,又退了回來,這件事鶯兒在張家早和我說過的了。如今為什麼又進來呢?」黛玉道:「他停會兒總要到你這裡來的,細細問他便知道了。」
說著,出了蘅蕪苑,轉彎走不多路,遇見香菱,黛玉問香菱那裡來?香菱道:「我到紫菱洲去,邢大姑娘、史大姑娘叫我吃姑娘送去的百果桂花餡子的月餅,嘗著味兒很好。」黛玉道:「你愛吃我那裡還多著呢。」香菱又笑道:「寶二爺在那裡商量明兒賞月的地方,邢大姑娘說不拘在那裡總沒有他的分,他要到櫳翠庵同妙師父賞月去。」黛玉點頭笑道:「你太太在你姑娘屋裡,快去罷。」黛玉自回瀟湘館來,不知在屋裡等的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慶團圓賈母賞中秋 博歡笑村嫗陪戲宴
話說黛玉在蘅蕪苑見小丫頭來請,回到瀟湘館,走上台階,聽見雪雁屋裡一片嘻笑之聲,卻不聽得襲人說話。黛玉便問道:「小丫頭說不明白,說來了一位奶奶,可是襲人姐姐嗎?」襲人在裡邊聽了「奶奶」兩個字,臉先紅了,趕忙迎了出來與黛玉磕頭。黛玉把他拉住問道:「如今可大好了,我倒惦記你呢。」
說著,拉了襲人的手走進裡間讓坐。襲人不敢就坐,黛玉笑道:「這屋子裡你頭裡常來慣的,咱們舊日在一堆兒猶如相好姊妹一樣,別生分了我。」襲人只得在一張小杌子上就凳沿欠身坐了,低頭無語。
黛玉看他一種拘謹羞愧之態,迥非舊時舉動,便問:「見過老太太、太太沒有?」襲人欠身答道:「剛才進來見過的了。」
又問:「晴雯、寶姑娘的事都知道了嗎?」襲人道:「都知道的了。」黛玉道:「第一個先說晴雯,那時病著被太太攆出去,死了放在棺材裡,抬到地頭活了轉來,悄悄的在他舅舅家裡住了兩三年,咱們都不知道世上還有這個人。第二個寶姑娘,金玉姻緣不到頭,靈柩現停在鐵檻寺,有這位張小姐的遺體附魂還了陽,更是天下少有的事。說到我……」黛玉說出「我」字,瞅了襲人一眼,重又道:「我也是死去活來,上年回了家,都料定我再不能到這個屋子裡來的了,那曉得後來的事竟是神仙也不能知道的。你和我們一個樣兒,今兒進來也只當轉世投胎,把頭裡的事再別掛在心上,大家過快活日子。晴雯不過嘴躁一點,其實心上也是坦白的。」
襲人聽了黛玉的話,不能回答一句,惟有流涕,說道:「奶奶寬宏仁厚,我活一天戴奶奶一天的恩德。」說著又跪下去,黛玉忙拉住他道:「話都和你說明的了,還要這樣算什麼呢?」
又道:「寶姑娘仍舊住他的蘅蕪苑做新房,晴雯、紫鵑叫他們住在怡紅院了,你愛住那裡憑你去揀罷。」晴雯聽了忙過來叫道:「襲人姊姊照舊同咱們去住怡紅院好。」襲人心思撩亂,話不留神說一句:「我不去住這屋子,也住膩的了。」晴雯聽了心想,好意留他,他倒說出這句話來,由不得答他一句道:「你住膩了,再到蔣……」晴雯才吐出個「蔣」字,紫鵑正同晴雯站著,連忙在他衣巾上拉了一把。晴雯記起黛玉勸他的話,便縮住了口。襲人只做不理會,便接口道:「我到這裡來伺候奶奶。」黛玉道:「你願意在這裡住也使得,快去看看寶姑娘再來。」襲人道:「我的鋪蓋還沒拿進來呢。」紫鵑道:「雪雁就有幾床被褥,怕短了你的鋪蓋嗎!」
當下襲人出了瀟湘館,一路行走,細想林姑娘的話說得情理懇切,似沒有惱我。他素日是有心眼的人,真假尚難揣度,只好留心再看底下。正走間,頂頭來了彩屏,見面彼此問好。
彩屏便問:「姊姊那裡去?」襲人道:「蘅蕪苑去瞧寶姑娘。」
彩屏笑道:「姊姊怎麼連園子裡的路都認不得了?這是到櫳翠庵去的路呢。」襲人因心裡有事,不留意順腳走去,被彩屏道破,抬頭一看,自己醒道:「我當真發昏了。」便回身同了彩屏,一路敘話過了荇葉渚。彩屏自回蓼風軒去,襲人徑往蘅蕪苑。
他一進外間屋門,見了寶釵並不驚奇疑異,竟當了素常見慣的寶姑娘,把自己嫁到蔣家才回家時候要往鐵檻寺哭訴的心腸就此發洩,滿腔怨苦結為淒楚之聲,抽抽噎噎的哭起來。寶釵一見襲人,也禁不住兩行珠淚直滾下來。鶯兒忙上前悄悄勸道:「今兒是姑娘回九的好日子,快別這樣,你瞧引得姑娘也傷心起來了。」薛姨媽在裡間屋子裡聽見,也出來把襲人勸說了幾句,襲人才住了哭。
寶釵道:「剛才小丫頭來請林姑娘,說來了一位不認識的奶奶,林姑娘就猜是你。我先要問你,是誰叫你進來的?」襲人答道:「是林姑娘呢。」寶釵道:「林姑娘叫你進來就很好,你見了林姑娘,他和你說些什麼?」襲人就把黛玉說的話一一告訴了寶釵。寶釵道:「難得林姑娘同你講這些話,你也不用傷心,就把林姑娘這番話細細領會去,我也再沒別的話和你講了。你在那裡住呢?」襲人道:「我就住在瀟湘館裡。」寶釵點點頭。襲人又問了寶釵借體還陽的話。一時寶玉回來,見了襲人,因前日已與襲人見過面,知道他進來了,此時不過與他淡淡問答幾句,等將來到無人處私與綢繆自不必說。是日,薛姨媽同襲人都在瀟湘館住下。
到了十五早上,賈赦率領子侄輩先在賈母處行禮已畢散出,邢、王二夫人及尤氏、李紈、鳳姐、黛玉、寶釵眾姊妹挨次與賈母叩節。然後李紈妯娌等又見過了邢、王二夫人,薛姨媽與賈母、邢、王二夫人互讓一會坐定。寶玉先已隨著賈赦一班行過禮了,只混在姊妹們裡頭,同那個扯扯,與這個講講。眾人坐不多時,賈母便令邢夫人、尤氏婆媳各自回家去過團圓節,晚上不必過來。邢夫人先自走了,尤氏隨後站定,回轉頭來笑道:「老祖宗趕我們,只好走了。」鳳姐也笑道:「不知好歹的,老祖宗體諒你們,不磕個頭謝謝,你們瞧他還要拿腔呢。別害躁,儘管走你的罷。」說著,把尤氏一推,蓉哥兒媳婦也帶笑隨著走了。
眾人各自回去,鳳姐到自己屋裡脫了衣服,才吃完飯,平兒進來說道:「老婆子上來回,劉姥姥來了,在二門外站著呢。」
鳳姐道:「為什麼不叫他進來?老太太前幾天還問起呢。」
平兒吩咐了老婆子,便站在月台基下等他。不多時,劉姥姥走進院子,趕著上前與平兒問好。見廊下放著一大堆西瓜,劉姥姥道:「我女婿家裡種了十幾畝瓜,地裡頭一箍腦兒起來還沒這些呢。」平兒道:「這幾個是挑出來賞丫頭、婆子們晚上供月的,你去瞧咱們堆西瓜的屋子,比這裡還多幾十倍呢。」說著進了堂屋。
劉姥姥見了鳳姐,彼此問好。鳳姐道:「姥姥,算你有兩三年沒來,瞧你倒越發硬朗了。咱們都說姥姥為什麼不來,連老太太也惦記你,別一會子得罪了你,惱了咱們了。」劉姥姥唸了一聲佛道:「我的好奶奶,說起這樣話來。就為上會子,奶奶同老太太、太太、姑娘們都看顧我,拉了許多東西回去,我女婿家裡添了好幾畝地,屋子也蓋了幾間。一年四季,瞧他們閒的時候就少,看不過,幫他們動動手,那裡走得開?所以沒有來看奶奶。」鳳姐笑道:「你又拿什麼時新菜蔬來送咱們呢?」劉姥姥道:「今年雨水多,結的瓜果都不好。上會子來孝敬了這點點,硬的軟的騙了一大車子東西回去。今番進城來,我女兒、女婿原叫我地頭上搜尋搜尋,多少帶一點子,再不然蟈蟈也捉兩籠子來,送給哥兒們玩玩。我想哥兒們年紀也大了,不愛這些。說到別的,還有什麼希罕東西?知道的呢,說我盡一點窮心;那一等刻簿嘴,一定說那討人厭的劉姥姥,又拿了兩籃子蟲蛙扁豆、退倭瓜來打抽豐了,不如塌拉了兩條胳膊進來看看奶奶倒乾淨。」鳳姐道:「那是姥姥你多心,咱們倒想你們田里一點野味兒換換口,底下來再給我們罷。」劉姥姥又回過臉來向平兒道:「姑娘給我要的葫蘆、茄子條兒,有了心也沒孝敬,果然奶奶、姑娘不嫌棄那些東西,值什麼錢呢。」
鳳姐道:「你外孫、外孫女兒為什麼不同你進來?」劉姥姥道:「他們如今也都大了,不許他們出來玩耍,在家裡輕便活計也好替替力。我一個人搭了一輛屯車,趕天明就進了城。到門上不叫進來,盤詰個難,耽擱了有時候呢。」鳳姐聽他的口氣,知還沒有吃飯,便命平兒:「叫他們與姥姥端飯,他屯裡上來走了十多里路了,先拿兩個月餅來給姥姥先點點饑。老太太那裡傳過飯了,姥姥你吃了飯同他過去,太太也在老太太屋裡呢。我到園子裡去走走,看他們收拾圓月的地常當下便帶了小丫頭子進園來,先到凹晶館前看了看,見已撐起五色彩帳,老婆子們搬抬桌椅,小丫頭支架風爐,洗滌茶酒器具,正在忙亂。鳳姐吩咐了幾句話下來,要到瀟湘館去,見五兒正走來道:「姨太太同奶奶都到蘅蕪苑奶奶那裡去了。」
鳳姐又回身來到寶釵處,見史湘雲、李紋、李綺、探春、惜春、寶琴、香菱、玉釧都在寶釵房裡說笑。薛姨媽與黛玉兩個看寶釵做的針黹,因這些繡花東西都是張家姑娘的手跡,所以看了還議論針線好歹。
鳳姐進去,大家讓坐,講不到兩三句話,只見翡翠進來找璉二奶奶,道「老太太因為劉姥姥來了,留他聽戲,叫就在賞月的地方,傳梨香院戲班來唱戲,晚上再圓月呢。」鳳姐道:「凹晶館前唱戲就寬敝。」便叫小丫頭去叫林之孝家的來,吩咐預備著,一面先打發人去告訴王夫人。黛玉笑問:「可就是『大火燒了毛毛蟲』這一個劉姥姥嗎?」鳳姐道:「可不是他呢。」寶釵、湘雲都笑道:「今兒來了他,可有了玩意兒了。」
當下眾人都拉翡翠坐下,翡翠道:「我要走了,你們去罷。老太太今兒高興,也就來了。」鳳姐忙同翡翠出了蘅蕪苑。
這裡薛姨媽一眾人也都慢慢起身,齊至凹晶館。紫鵑、鶯兒、晴雯又去拉了襲人都來瞧戲。眾人才至凹晶館,李紈也來了。遠遠望見鴛鴦、琥珀攙扶了賈母顫巍巍的行來,王夫人同翡翠、玻璃隨在後面,劉姥姥走得快,站著等賈母,一同到來相見。劉姥姥見了花團錦簇這一群人,已斜著眼瞧道:「奶奶、姑娘們可要恕我老糊塗,我見了奶奶、姑娘們都面熟,卻認不真那一位姑娘,那一位奶奶,誰是誰?」鳳姐笑道:「別位奶奶、姑娘都不用說,內中有兩位奶奶姑娘,須得我來告訴你才明白。」因指黛玉道:「這一位是先前住在園子裡你見過的林姑娘,如今是咱們寶二奶奶了。」又指寶釵道:「這一位也是見過的姨太太家的寶姑娘,做了咱們寶二奶奶,如今是張太太家寶姑娘,又是姨太太家寶姑娘,還是咱們寶二奶奶。」賈母聽了笑道:「你們聽這猴子,又故意鬧他呢。」薛姨媽道:「這可真把姥姥糊塗住了。你越往明白裡說,越不得明白呢。」
劉姥姥也不理會鳳姐的話,便道:「老祖宗今兒叫我在這裡賞月,月亮還沒有上,我先跑到月宮裡來了。這一個賽一個的都不是月裡嫦娥嗎?」鳳姐道:「姥姥到了月宮裡,那桂花樹底下的石臼子可要你去搗兩錘呢。」劉姥姥道:「奶奶又取笑我了,這不是叫我做老兔子嗎?」眾人又都大笑起來。
一時戲班伺候點戲,賈母道:「點什麼戲呢?我同姨太太隨便瞧他們兩出,只揀好的唱就是了。」一時開場,先唱《浣紗記》,《採蓮》因少腳色,連清音女孩子都拉在裡頭。接著又唱《解妓》、《趕車》。賈母問道:「姥姥你瞧,咱們的戲比你們屯裡唱的好不好?」劉姥姥道:「我活了這麼大年紀,戲也聽過的多,那裡有這樣好戲!別的我不懂,只瞧扮的旦腳,活脫像個女孩兒。」眾人都笑起來。
鳳姐拉了蕊官,推到劉姥姥身旁叫他瞧,道:「姥姥你仔細瞧瞧,他是真女孩子假女孩子?」劉姥姥道:「那是我認得清的,他不過生來俊,妝扮得像,那裡是女孩子呢。」說著,把蕊官的頸脖子撫摩了好一會。蕊官見劉姥姥認他做男孩子,瞅著他嘻嘻的笑,劉姥姥越捨不得放手。鳳姐道:「姥姥你喜歡他,肯把你家孫女兒給他做個老婆,你也招了一個好孫女婿。」
劉姥姥道:「我倒願意呢。」便問蕊官:「你定了小媳婦兒沒有?」蕊官忍住了笑,說不出話來,只是搖搖頭。劉姥姥道:「我回去問問青兒的媽,把青兒給了他罷。」鳳姐又笑道:「到底要察訪察訪明白,別把青兒送到他家,兩口子配不上,退回家來,人家說你孫女兒配給戲子都不要,底下就不好攀親了。」
一句話,說得襲人臉上紅了又紅。鳳姐偶然□眼到廊簷下,見了襲人,才想起這句話無意中傷觸了他,悔已無及,連忙把別的話岔開了去。
一時賈母要散步,出來看看園景,便叫煞了場,同薛姨媽先走,眾人都隨在後面。一陣風來,滿鼻子聞的桂花香。劉姥姥道:「別說別的花卉,就這桂花香,比屯裡桂花香的不得一樣。」鳳姐瞧著山子底下兩株桂樹道:「果然今年分外開的茂盛,園子外就聞著香呢。」說話間,早走了一節多路,鳳姐回頭叫老婆子們,「快到前面沁芳亭鋪設好了」。一面隨賈母進去坐歇,便道:「老祖宗看看河裡種的菱角子,早就密層層結的多呢。」劉姥姥接口道:「這些瓜果、蔬菜,輪著年分,那一年種的那一樣有收成,就是咱們莊家人也再拿不準。照像這園子裡,誰還計較到收成不收成,不過玩意兒種上些點點景罷了。」鳳姐說:「姥姥你不知,他們園子裡這些瓜兒、果兒,各有地段分給管園的老婆子經理。比如河裡的蓮藕、菱角,都是駕娘們的出息。他們比你們鄉里種莊家的還用心盤算呢。」
正說著,寶玉拜客回家,換了衣服趕來,道:「我知道老祖宗今兒要逛園子,趕早回來了。」說著見過賈母、薛姨媽,自與黛玉、寶釵諸姊妹隨意說笑。一面賈母道:「荷花早開敗了,這些殘敗荷葉子也該叫駕娘們坐船下去收拾乾淨。」鳳姐道:「這是寶兄弟頭裡聽林妹妹說什麼『丟脫柴胡剩葛根』,所以叫留著的。」賈母不懂這句話,黛玉、寶釵、史湘雲這幾個人已笑得腰都彎了。寶玉笑向賈母道:「老祖宗,別聽鳳姊姊的話。林妹妹說的是一句唐詩,『留得殘荷聽雨聲」,不知他纏到那裡去了。」寶釵住了笑,才對平兒道:「你奶奶這幾天想是傷了風,請王太醫在那裡吃發散藥,一鬧就鬧到藥鋪子裡去了。」眾人聽了又笑起來。
這裡寶玉見了劉姥姥便道:「姥姥多時不來了,這幾時那裡有什麼新聞,講與咱們老太太聽聽。」黛玉悄向眾人笑道:「你們聽他講新聞,又有個穿綠的女子要作怪了。」那時晴雯正穿著一件蘭花綠的夾紗襖子站在葡萄棚下摘葡萄,湘雲指著他取笑道:「你瞧晴雯姑娘就是穿綠的,他作起怪來,還要奶奶鎮治他呢。」晴雯悄悄道:「我本來是狐狸精,也不用奶奶鎮治,請太太再攆了我出去就是了。」黛玉釘了他一眼。
大家無話,聽劉姥姥道:「二爺問我這話可真有呢。就是我們間壁鄰居有一個女兒,因是屬雞的,小名就叫金雞兒,怪好的模樣,今年十七歲了。兩個月前頭,忽然面黃肌瘦起來,請了幾個大夫來看治,都不識這種玻夜間關上屋門,像有男人在裡頭說話。他娘老子留心瞧他,見有一個穿綠衫子戴秀才巾的後生,天天夜兒來呢。」眾人聽到這裡,都指著黛玉笑道:「怎麼,顰兒的話,說的能准。」一面又聽到劉姥姥道:「他老子娘只有這個女兒,鎮天哭哭啼啼。有人叫他到天齊廟請了王道士鎮治,畫了幾張符貼在家裡,也不中用。到底猜不透他是個什麼妖怪。」鳳姐正色道:「這個妖怪我倒猜著,他是個黃狼精。」劉姥姥道:「奶奶為什麼知道他是黃狼精呢?」鳳姐道:「那姑娘叫金雞兒,黃狼想拖金雞,可不是黃狼精嗎?」
賈母聽了笑罵道:「這猴兒又要胡謅了。」寶玉聽見這些話,便代他們著急道:「這女子被妖精迷住了還了得,該叫他們再想法兒才好。」劉姥姥道:「正是他們要請張天師,不知幾時進京,叫我裡頭來打聽打聽。」寶玉道:「天師三年進京一回,上年才來過了。再等兩年,那女子還有命嗎?」
李紈見寶玉這樣著急,他也是誠實仁慈的人,便笑道:「咱們園子裡有張天師呢。」說著便叫劉姥姥去求惜春,道:「咱們四姑娘能驅邪除祟,畫的符靈驗。」劉姥姥見了不管是真是假,便向惜春求符,惜春那裡理他。賈母因李紈的話,不比鳳姐隨口取笑,聽了有幾分相信,便叫:「四丫頭,我知道你常和妙師父來去,果然有什麼驅邪符咒就給他兩張,這也算行好事,靈不靈沒有什麼要緊。」惜春道:「老祖宗不要聽大嫂子的話,他又何曾見過我書符畫咒呢!」李紈笑道:「我從來不肯說謊,不是林妹妹回了家,那看屋子的老婆子鬧的晚上不敢進去睡覺,你畫了一張符給他們,貼上就安靜了,不是你鎮治的嗎?」惜春聽見李紈道破這事,難以分證,只得叫瀟湘館上夜的老婆子來,命他去取上年給他們這一封字條兒。那老婆子已換了班,忙去查看,只見那封字帖兒還高高的粘在門上頭,便揭下拿在手中,忙忙的趕來送還惜春。
這裡賈母和眾人已先向李紈問明了上年的事,第一個黛玉要緊開看,便在惜春手裡接過拆開,裡面並無符咒,只有「林黛玉在此」五個字。黛玉靈機透徹,事關切己,一時看了便知瀟湘館並無邪祟,定是看守藏銀的護從神往來走動,欺壓這些運退命窮的老婆子,以致失驚打怪。四妹妹早覺未來,寫我的姓名貼上,鎮之即寧,只是不肯說破。眾人見了都嘲笑惜春戲弄老婆子們,並李紈亦為其所愚。惜春便借此向賈母掩飾道:「但凡一個人,疑心生暗鬼,這原是上夜的老婆子見屋子裡沒人,覺著冷靜了,心裡害怕,倒像有什麼作耗似的。我原要哄騙他們沒的寫上,就寫上林姊姊姓名封嚴了給他們,說拿去貼上就不怕了。他們從此放大了膽,夜裡也沒聽見響動了。可見我並不知道畫什麼符。如今劉姥姥聽了大嫂子的話來纏我,就照樣再寫一百張給他拿去,也攆不了妖怪。」惜春幾句話把眾人都哄瞞了過去。
賈母道:「他們不會拿捉妖怪,也別管人家的事,且去逛我們的罷。」說著,站起身來,行行歇歇往各處逛了一會。來到蘅蕪苑看寶釵的新屋子,賈母坐下道:「我先前說你屋子裡太素靜,如今還像新屋裡的擺設,也就看得過去。」一面寶釵捧茶送與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眾姊妹隨便散坐喫茶。寶玉又去應酬湘雲、寶琴、李紋、李綺一眾人。鶯兒先拉了劉姥姥到他屋裡喫茶去了。
坐不多時,天色已晚,林之孝家的上來回:「凹晶館的圓月酒席已預備多時。」鳳姐因賈母今日多走了幾步路,怕賈母身子倦乏,便叫把軟轎抬來請賈母坐轎。眾人隨著,只見皓月一輪,已從樹梢影裡推上來了,秋色澄鮮,碧天如洗。一時到了凹晶館,席面已擺現成。賈母與薛姨媽坐了居中一席,拉劉姥姥同坐了,道:「咱們在一堆兒說話近便些,別去鬧他們年輕的。」
原來榮府規矩:有喜慶事宴客,賈母坐了主位,邢、王二夫人皆不能坐,就是尋常家宴,媳婦、孫媳婦亦皆侍立捧觴,賈母命坐,然後退下,不比孫女兒們可隨著賈母共坐不拘。今夕雖無外客,而中秋慶宴不比尋常,王夫人要按規矩,李紈、鳳姐自然隨著。至於黛玉、寶釵兩個人,與從前在園中作客之時不同,亦在紈、鳳之列。賈母見他們各人要按禮節,便笑道:「我有一句話,你們大家聽著,別說我偏心。」未知賈母說出什麼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擊鼓傳花預征佳兆 推雲淨月立毀冶容
話說賈母在凹晶館賞月坐席,王夫人等欲按規矩伺候,賈母便道:「寶丫頭、林丫頭都做了我的孫媳婦,自然該隨著他兩個嫂子行事,但是他們不比人家做媳婦兒,都受過一番委曲的。我的意思要叫他們如今且不必按做媳婦的規矩,照像先前在園子裡做女孩兒時候,陪著我喝吃玩笑,等我抱了重孫子再叫他們盡起媳婦的禮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的話原是疼愛他們,講到『孝順』兩字,只要老太太歡喜,也就是行孝的道理,何必拘定什麼樣!遵老太太的吩咐就是了。」王夫人說著,又笑道:「可是太便宜了他們了。」賈母也笑道:「剛便宜了寶丫頭、林丫頭,他兩個嫂子同你做婆婆的,不叫你們佔些便宜,你們心裡也不輸服,連你們一概都蠲免了。」
說著,便叫王夫人在賈母這一席上旁首坐下,東邊一席坐的湘雲、寶琴、李紋、李綺,西邊坐的探春、惜春、喜鸞、四姐、玉釧,東邊下一席便是李紈、鳳姐、寶釵、黛玉,寶玉並無定位,隨便往來。又在西首擺了一架小圍屏,圍屏之外另設兩席,坐的是香菱、鴛鴦、琥珀、平兒、晴雯、紫鵑這班人。
平兒又去拉了襲人,紫鵑拉了鶯兒一同坐下。寶玉因聽了賈母的話,喜得手舞足蹈,道:「老太太不叫寶姊姊、林妹妹按規矩,咱們還照先前姊妹們玩兒取笑才有趣呢。」鳳姐對寶釵、黛玉笑道:「你們兩個人聽聽,老太太的話,要圖舒服別趕早養兒子。」黛玉、寶釵都來擰嘴,鳳姐難以招架兩邊,只得討饒。
一時坐定,酒餚齊備,劉姥姥因這酒上口甚醇,不等相勸便接連吃了幾杯酒。賈母道:「今兒劉老親家來,可巧碰著這中秋節,咱們別吃悶酒,想行個什麼令才好。」劉姥姥搖手道:「頭裡行令灌得大醉了,不知丟了多少丑,可再不敢鬧這個了。
老太太高興行令,我聽著學個乖,沒有我的。」鴛鴦在那邊聽賈母說要行令,忙走過來向劉姥姥笑道:「你頭裡行的令好,今兒可脫不了你。姥姥你不和興,瞧地上現擺著兩大罈子紹興酒,要你一個人吃的。」劉姥姥笑道:「我就是彌勒佛肚子也盛不下這些。」賈母道:「劉親家,你別聽他們,不相干,有人再來鬧你我不依。咱們玩兒取樂,你吃不得酒,見個杯兒也算了。」說著,鳳姐也過來伺候,問道:「老祖宗行什麼令呢?」賈母道:「劉親家在這裡,再別嚕嚕嗦嗦說什麼,今兒賞月,花月相連,月中有桂,折一枝桂花來傳花飲酒。」闔席都道:「老祖宗行這個令很好。」
賈母又想了一想,向王夫人道:「我恍惚記得前年賞月也弄這個,你老爺還講了一個笑話,是怎麼說的,我記不起頭尾了。」王夫人與眾人聽了賈母的話,都記起賈政講這個笑話兒,大家只是好笑,卻沒言語。賈母瞧著眾人也笑道:「你道都這樣好笑,何不再講一遍給我聽聽。闔席的人都面面相覷。那鳳姐兒明知這笑話帶些村俗在裡頭,便帶頑向寶玉、姊妹們說道:「前年賞中秋偏偏沒有我,你們誰記得,為什麼不講給老祖宗聽聽呢?」那眾人有礙口說不出來的,也有要說不敢說的。鴛鴦便笑著把這個笑話講與賈母聽了,倒臊得自己臉都紅了。於是大家哄然一笑。
賈母道:「今兒再別想聽笑話。桂花枝有了沒有?」當下值席的媳婦早去折了一枝桂花來,鳳姐接過送與王夫人轉送賈母。一面叫丫頭們隔著圍屏打起花腔令鼓來。那一枝桂花在四桌席上轉遍,恰恰又轉到賈母手中鼓才住了。眾人都道:「花兒第一回落在老祖宗手裡,先該老祖宗添壽增福。」鳳姐便斟了一杯酒,王夫人接過送與賈母。鳳姐又道:「合席同有福,都該陪老祖宗吃一杯。」於是,賈母、眾人都飲了。重又起鼓傳花,遞到李紈手內住了鼓。賈母歡喜道:「這枝桂花偏落在他手裡,蘭兒今年有想頭呢。」薛姨媽道:「老太太說的是,蟾宮折桂,這佳兆應在他母親身上,蘭哥兒一定恭喜。」王夫人接口道:「但願托老太太的福。」李紈此時聽了也樂,寶玉忙過來斟酒敬賀,李紈接杯飲了。花在李紈之手,吩咐起鼓。
晴雯因要戲耍劉姥姥,便在小丫頭手內接過鼓來敲打,一面在圍屏縫裡覷看,那花遞到劉姥姥,忙住了鼓。劉姥姥只得吃了一杯。重又起鼓,花枝將到劉姥姥之手,他聽出鼓音將絕,推著不肯去接。晴雯在外面瞧準,忙又急打幾下。劉姥姥只得接了,鼓聲截然而止。眾人都笑道:「又該姥姥吃了。」
鳳姐道:「咱們向來傳花的規矩,接連兩次花在誰手,吃了酒還要唱一支小曲兒。」賈母明知鳳姐頑他,便道:「讓了劉親家這杯酒,剛唱一個曲兒算數了。」劉姥姥道:「我不會唱別的曲兒,就這聽見青兒在家裡哼哼咀咀唱的:『紗窗兒外,高底兒響叮噹」,我也會哼兩句,怕唱的不好聽,老太太同奶奶、姑娘們別笑話。」鳳姐道:「這支曲兒就好,咱們正要聽你的妙音呢。」眾人瞧劉姥姥這樣兒唱的聲口,可想而知,今聽鳳姐加以「妙音」兩字,已先忍不住要笑,都瞪著眼瞧劉姥姥。他便拿腔做勢,擠眼咂嘴的唱了幾回嗓子,唱出來老貓聲,而且牙齒掉了一大半,個個字兒不關風,扭扭捏捏妝出許多惡劣的形狀來。哼一句,眾人笑一句,直到哼完,滿席的人都已笑得彎腰曲背,不可支持。賈母與劉姥姥近在一處,瞧著他這一副扭頭額頸嘴臉,越發好笑,只得背轉身子,把臉伏在翡翠肩上笑個不止。寶玉聽了,想起那年同薛蟠在馮紫英家行令,比薛蟠唱的哼哼調更難聽。
一時笑止,林之孝家的來回「梨香院戲班還伺候著」。鳳姐問了賈母,賈母道:「晚上正要瞧月亮,兩隻眼睛那裡還有空兒看戲,不如叫清音女孩子在山頂子上打兩套絲絃鑼鼓咱們聽,橫豎兩個耳朵盡閒在這裡。」當下一聲吩咐,立刻傳到。
清音班上了山坡,先打一套《鬧龍舟》。只聽一隻一隻的開了出去,又轉回來,忽近忽遠,隨緊隨慢,真似有許多龍船在凸碧山莊鬧勝會一般。劉姥姥聽出了神,伸著脖子只望山頂子上瞧。鳳姐笑道:「姥姥隔著路遠呢,停會兒他們自然要劃到面前水裡來的,你再仔細瞧罷。」賈母道:「這裡近著水,聽山上的聲音越發幽雅好聽。那年聽吹笛子,雖然清裂,覺得太淒涼了,到底不比今夜的好。」又笑道:「就這中秋鬧龍船,不配時景一點。」王夫人見賈母高興,叫重換熱酒奉敬賈母。
此時月到天心,銀蟾光滿,四面彩雲微起,照耀池中,倒像水裡頭湧出一輪金鏡來了。賈母十分樂,道:「林丫頭說的果然不錯,水邊玩月比山上更有趣。」又對劉姥姥道:「劉親家,多飲幾杯,別辜負了今夜的好月。咱們都是八十以外的人了,能再過幾個中秋。」劉姥姥道:「別說老祖宗正要享福,我還想年年到這園子裡來,再陪老祖宗過一百回中秋,貪嘴吃好東西呢。」
寶玉聽了劉姥姥的話,他是想要常聚不散的,便向黛玉、寶釵們發呆道:「咱們果然得能如劉姥姥說的,在這裡過一百回中秋才樂呢。」黛玉悄悄的說道:「便再活一百年,我們這班人早成了劉姥姥了。」寶玉被黛玉一句提醒,愀然有感。
惜春道:「二哥哥別想到將來歡喜,也別想到將來煩惱。眼前過一天的日子,樂一天就是了。」
話未完,又聽山上打起鑼鼓,各席上弄盞傳杯益添興趣。
丫頭、媳婦們各自隨便在台階上吃酒,輪替上來伺候。直到三更以後,夜氣漸涼,各人的丫環送衣服來添了。賈母道:「今年這卷篷底下,到底不比在山子上,又多吃了幾杯酒,倒不覺得涼呢。」一時用了飯,撤開席面,重又擺上圓月的果品,另送好茶,大家不過點景用了些。又坐了一會,賈母似有倦意。
王夫人便請賈母去歇息,說聲「已備軟轎伺候」。鳳姐等扶賈母上了轎,眾人簇擁著送出園門,各自回去。
黛玉拉了湘雲、寶釵笑道:「我還捨不得凹晶館前這兩個月亮,咱們再去坐一會子。」湘雲道:「怪不得你們成雙作對了,連月亮都跑出兩個來了。」黛玉道:「你不瞧水裡比天上的月亮還有精華呢。」三個人一路說笑,回至凹晶館前欄杆邊坐下。見老婆子們還未散去,黛玉道:「儘管收拾你們的,叫小丫頭看看茶爐子,留幾個細茶杯在這時就是了。」
一語未了,寶玉趕來笑道:「我就知道你們還在這裡,這個好地方,玩月不可無詩,咱們四個人在此聯句罷。」湘雲道:「不瞞二哥哥說,兩年前倒先偏過你了。」湘雲當把前事說明,寶玉道:「我沒見過你們的詩,何不背給我聽聽?」寶釵道:「我也沒見過。」黛玉道:「五言排律有三十多韻,那裡記得清呢。我稿也沒留,想香菱寫在那裡,姊姊幾時家去,向香菱要來瞧就是了。」湘雲又道:「二哥哥要瞧我們的詩,內中有兩聯好句,我念給你聽。」寶玉道:「好妹妹,你就先把這兩聯念給我聽。」湘雲便念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這兩句。寶玉拍手道:「真是仙句。」寶釵接口道:「凹晶館中秋賞月聯吟,得此一聯,已如劉禹錫賦金陵懷古詩,探驪得珠,元白擱筆,你再別想在此聯句了。」湘雲道:「不做詩便步月,咱們再鬧妙師父去。」
寶玉聽了越發高興,慫恿同行。當下吃了杯茶,一路步月來到櫳翠庵,門猶未掩,走進裡邊,見妙玉供月才畢。妙玉一面款接待茶,先問寶釵借體回生一事,又與黛玉、湘雲追敘聯吟舊話,大家即景敘情。湘雲問妙玉:「可曾出庵步月?」妙玉道:「才送邢大姑娘出去,在庵前站了一會,一個人也無處可走,就進來了。」湘雲道:「園中月色雖佳,終有天上人間之別。妙師父功行已深,能如羅公遠擲杖成橋,引挈咱們游清虛之府否?」妙玉笑道:「法便有,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耳。」寶玉便道:「自有繡襦並甲帳,瓊台不怕雪霜寒。」
妙玉注目微笑道:「綵鸞已得其雙,猶羨慕鍾陵西山麼?」
寶玉瞪了一眼,四目互睜,妙玉紅雲暈頰,自回過臉去與湘雲們敘話。當時雞聲已唱,黛玉們猶清談不倦,反是妙玉催促他們回去,因便告辭。妙玉送出庵門外,寶玉與寶釵新婚尚未滿月,同回蘅蕪苑去了。黛玉拉湘雲到了蕭湘館,薛姨媽已經安歇。湘、黛二人亦各就寢不提。
講到寶玉睡下,想著劉姥姥講的女子,要設法救他,總睡不安穩。記起那口鴛鴦劍可以鎮邪驅祟,主意已得,便朦朧合眼。醒來天已明瞭,忙起身下炕,麝月上來伺候。諸事完畢,便叫他到怡紅院去取鴛鴦劍捧著跟他出了園門,到賈母房後穿堂內站著等他。麝月笑道:「像捧劍將軍站在這裡,走個人來見了算什麼呢?」寶玉道:「我到老太太那裡請了安就出來的,你別走開。」寶玉去不多時,找了劉姥姥來,對他說道:「我有一把寶劍能鎮妖魔,姥姥你拿去叫他們掛在這女子屋裡,那怪自然走避。倘或不驗,咱們再想法兒。三日後拿劍來還我。」
說著,便把劍交付劉姥姥,一面叫二門小廝僱車送劉姥姥回家。劉姥姥把這話和平兒說明,出門坐車回去了。
這裡瀟湘館薛姨媽起身梳洗才畢,只見他家裡一個看屋子的老婆子慌張趕來問:「我們太太可在這裡住嗎?」同貴聽見接應道:「太太在這裡,你來做什麼?」那老婆子走進屋裡,見了薛姨媽開口便道:「太太不好了,大奶奶要回家去了呢。」
薛姨媽聽了啐道:「他要家去,誰又攔他?他去了倒得安靜幾天,要你慌慌張張鬼趕來似的報什麼?」那老婆子道:「不是呢。前兒太太過來了,到了晚上,大奶奶就喊不好過,頭裡頭疼,一晚沒有好睡。昨兒因是個大節下沒去請大夫,誰知病的死險,到半夜裡過去了又醒轉來,叫就請太太家去,有幾句話說明白了再回他老娘家呢。」薛姨媽聽了又氣又急。黛玉也過這屋子裡來,問老婆子的話--認得他就是那年寶釵打發過來送花兒胡說亂道的這一個。因對薛姨媽笑道:「這婆子的話怕有些說不明白,媽媽倒得過去瞧瞧。」那老婆子因黛玉完婚後猶未見面,夾忙裡又與黛玉磕頭賀喜。他向來只聽人家叫林姑娘慣的,一口還稱林姑娘。黛玉笑笑,叫雪雁賞了他兩匹綢子。薛姨媽帶了同貴就走,回頭又對黛玉道:「寶丫頭那裡我也不過去和他說,姑娘見他替我告訴一聲,我家去看了怎麼樣,再打發人過來通知你們。」說著,走下台階,黛玉送至館門外,香菱來了,薛姨媽便同著香菱徑走園裡的角門回家去了。
黛玉到賈母、王夫人處請了早安,順便告訴了姨媽家裡的事。回至瀟湘館同湘雲吃過早飯,寶釵到來,把寶玉取鴛鴦劍給劉姥姥拿去斬妖之事,當笑話講了一遍。黛玉亦將夏金桂病凶緣由告訴寶釵。正說話間,寶玉進來,問知姨媽已回家去了,便道:「早知姨媽回家,我拉了邢大姊姊來了,他一個人在屋子裡怪冷靜的。」湘雲在裡間屋子裡聽見,忙出來道:「咱們同去瞧他。」
三個人正要起身到紫菱洲去,見賈蘭來了,復又坐定。賈蘭與各人請了安,寶玉命他坐下,問下場裡頭幾句話。又問:「你環叔叔三場都完了沒有?」賈蘭答道:「三場都完了。」
一面在袖管裡取出場內做的文章,站起身來送與寶玉觀看。寶玉從頭至尾大略看了一遍,便叫五兒取筆硯過來。五兒送過筆硯,磨好了墨,寶玉提起筆來正要加批,又問:「太爺看過了沒有?」賈蘭道:「還沒到書房裡去,先送來二叔叔看了再去呢。」寶玉道:「既是太爺沒有看過,我不便動筆。」說著重又放下筆道:「你這起講開門見山,驪珠在握,起比未見出色。
中二偶筆勢夭轎,中權握要。所嫌後幅單薄了些,據我看起來,中是中的了,名次恐不能高。講到時藝一道,原不過假他誆取功名之具,與聖賢立心行事竟是天然相反的。要知心平則無嶮巇之思,心直則無邪曲之私。推之,路平則行人便,水平則放舟穩。凡一切裁料造作,古人於規矩之外,匡之以繩墨,皆取乎平與直也。獨文章用筆,則大忌此兩字。你將來持身立行,務要反乎作文之用筆,庶俯仰無所愧怍。」賈蘭應了幾聲「是「。寶玉一面和賈蘭說話,湘雲笑道:「二哥哥深惡而痛嫉之者,是文章,見對聯上有了這兩個字,連這屋子裡都不肯進去坐的,虧他場裡頭不知寫些什麼,公然鄉會兩試中式,點了詞林,想是文曲星在天上也跟著紅鸞星跑的。」寶釵、黛玉聽了道:「這咬舌頭的,又不知謅到那裡去了。」寶玉也笑道:「難道我評的不是嗎?」湘雲道:「如今你是一位老前輩了,誰敢說你評的是不是呢!」寶釵道:「我聽他,並不是老前輩的講究,又談到禪門裡去了。」大家說笑了一會,賈蘭告辭走了。
只見鳳姐處打發人來道:「姨太太家大奶奶不在了。」寶釵因完姻尚未滿月,黛玉雖已認在薛姨媽侍下,素日亦甚鄙夏金桂為人,不相浹洽,鳳姐正值家中有事,分身不開,王夫人是長輩,都不過去,惟寶琴不能不回家幫著料理瑣碎事務。寶玉亦不過的那邊一吊,並不久坐就回來了。
卻說櫳翠庵妙玉,中秋那一夜送了黛玉諸人出庵,獨自一人對天仰望,見彩雲羅疊,回護團□,漸漸現出霞光萬道,俗語所謂中秋月華是也。妙玉呆呆看了一會,但聽秋蟲唧唧,四無人聲,不覺露冷衣單,回進禪房,見小環和老婆子們東倒西歪,鼾聲盹睡。妙玉叫他們起來重添爐火,煮茗滌煩。打發他們去睡了,自己做起靜攝功夫來。
才合眼朦朧,只見寶玉來拉他道:「妙師相許伴入仙壇,西山絕頂處不遠矣。」妙玉道:「我是跳出火坑的人了,此時夜深人靜,你來纏我則怎。」寶玉笑道:「非是我來纏你,你多次有情於我,我怎肯漠然。」妙玉厲色道:「這話奇了,我何曾留情於你?」寶玉道:「你可記得,耳房裡把你自己常用的綠玉鬥飲我梅花雪水;咱們在蘆雪亭賞雪聯吟,我獨自一個人到你庵裡,多情贈我紅梅;檻外人飛帖賀我生辰。又一回你在四姑娘屋裡下棋,我一句話問得你兩頰生春,後來我們兩個人同到瀟湘館竊聽彈琴。這幾樁事可都是有的嗎?還有別人不知道的情節,也不須我講出口來,請妙師自去心照。」妙玉著急道:「寶玉你莫非瘋了,膽敢這樣放肆,還不快走!我是要去告訴你家老太太呢。」寶玉道:「我非園子裡的寶玉,你告訴誰去?」妙玉道:「你非園子裡的寶玉,是那裡來的呢?」寶玉道:「你不知我來的所在,但看我去的地方。」說聲便向妙玉胸前一撲,霎時不見。妙玉驚喊一聲,跌倒地上。
幸有一個老婆子尚在看管茶爐未睡,喚醒夥伴把妙玉扶起,服事他睡好,忙進薑湯灌治。至天將明漸漸平復,又睡了一會。
雖於氣體尚無妨礙,而煉性功夫已間斷了,心中焦急不得主意,便叫老婆子去請四姑娘。
不多時,惜春到來,妙玉一把拉住惜春的手,歎道:「我是枉費推移,方羨你中流自在行,竟漠視不作他山之助。」惜春道:「這是你的心病,何處求得友聲!」說著,見妙玉臉上一紅,無言可答。惜春便道:「只有一個推雲淨月之法,把你心上的渣滓移在臉上,這腔子裡就乾淨了,包管你此後功夫再無阻滯。」妙玉道:「有法你且說來。」惜春道:「法雖有,你可別懊悔。」妙玉道:「你這話說得我奇,我只要把這一關打通了,即使刀鋸在前,亦所不懼。有什麼懊悔呢。」惜春道:「你如果心堅力果,立可奏效。叫個老婆子跟我去,給你一服藥,只須用清水調了,臨睡時塗於臉上,明日起來即在鏡中見效。」妙玉道:「我要驅除心頭魔障,怎在我臉上擺弄起來,這不是隔靴抓癢嗎?」惜春道:「你試試瞧。」當下站起身來便去取藥。老婆子跟去,帶了藥來交付妙玉。
妙玉總不解其故,且依言敷上,不知此藥上臉怎樣疼痛難受,豈知毫無痛癢。及至次日起身,將藥洗去,對鏡一照,只見臉上一片片青黑相間,洗擦不淨,竟變了一個奇醜的形狀,本來面目已歸烏有。妙玉初照鏡時,又嗔惜春將他戲耍,轉念一想,知他定有作用,只歎了一口氣,把菱花擲地,碎了幾塊,從此誓不對鏡了。以後參禪打坐起來,果然如月到天心,風來水面,一關通徹一關,佩服惜春之至。
一日,惜春到來,見妙玉面龐已變,便襝衽稱賀。妙玉感謝無已,又道:「我雖由之,尚未透徹所以然之理。」惜春道:「『冶容誨淫』四個字,儒家淺言,是推到外邊去講的,如『慢藏誨盜』一般。佛家元論則不然,須要收到腔子裡來,由己及人。其中細微曲折,也不容我再說,你細細去想這四個字就明白了。」妙玉點頭道:「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總因我的根基不如你。」惜春道:「並非根基不如我,不過我的心比你乾淨些罷了。」不說二人談論,且將惜春作用代為表明。要知潘車過處,東村女自漸形穢,必不輕將果擲,則心中較為清淨。今惜春即以此法針灸妙玉之病,確是對症發藥,話休絮繁。
再講寶玉記掛鴛鴦劍,時刻盼望回音。到了第三日,果見劉姥姥進園來了,寶玉忙向前問訊。未知能否除妖,且聽劉姥姥如何答言,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還原璧疑破金鎖案 嘲顰卿戲編竹枝詞
話說寶玉正在記掛鴛鴦劍,見劉姥姥跟了一個老婆子來到蘅蕪苑。劉姥姥送還鴛鴦劍,道:「前兒趕回家去,把劍交給他們,依二爺的話叫他們掛在女孩子屋裡。妖怪走到屋門口不敢進去。到第二天晚上,妖怪自己尋死,不知怎樣又去鬧這女子,只聽得響了一聲,外面掇門進去,那怪跌倒地上,脖子裡鮮血淋淋,現出原身,是一隻蛤螅他們把死蛤蟆撩棄,夜裡就安靜了。就要備了禮物來孝敬二爺,磕頭道謝。我對他們說,這府裡不輕易進去,二爺也不希罕你們東西,等他女孩兒病好了,就帶他進來當面謝二爺,還要見見奶奶們呢。」話未完,見賈母處來了一個小丫頭找劉姥姥,道:「老太太知道姥姥來了,請過去說話。」劉姥姥道:「我正要過去呢,又累你小姑娘跑一趟。」說著連忙轉身跟小丫頭走了。
寶玉便叫麝月放下了鴛鴦劍。湘雲、黛玉正和寶釵在裡間閒坐,聽劉姥姥去了都走了出來。寶玉笑道:「你們總說劉姥姥的話是撒謊,剛才你們可聽見了。」黛玉道:「焉知剛才說的話是真的?你瞧見這個蛤蟆精了?」寶玉道:「底下這女子還來見你們呢,問他就是了。」
寶玉話未完,聽得寶琴在簾外笑道:「二哥哥要問誰?」
一面掀簾進來,大家讓坐。寶釵道:「怎麼你不陪媽媽多住幾天,就過來了?」寶琴道:「我還去呢,因聽見一件奇事,裡頭還夾著可喜的情節,來告訴你們。」黛玉道:「你聽見了什麼事?快講給我們聽聽。」寶琴道:「就是我們這一位死鬼大嫂子說的,他不是我家的媳婦,原來是討債的。他前生是一個販洋貨的大客人,第一會到咱們行裡交易有十來萬銀子的貨,跟他的小夥計給他錯上了帳,這個人回家就病故了。後來算帳短了幾千兩銀子,是他的小夥計錯給咱們了,也不是有心瞞昧他的。轉世過來,這客人投了大嫂子,小夥計投了香菱,冤冤相報,碰在一堆兒,要了結這宗公案。香菱該遭大嫂子磨折死了,還要陷害咱們吃官司花用這項銀子。幸虧香菱的父親已得道成仙,親到森羅殿問明案由,與閻王判斷,咱們並非有意昧財,香菱亦系無心之過。這幾年鬧得舉家不安,香菱受其毆詈不少,已足相抵。判大嫂子善終,另去投生。這不是一件奇事嗎?」寶釵道:「這些話是誰說的呢?」寶琴道:「我聽媽媽說,都是大嫂子死了去醒轉來告訴了媽媽這些話才嚥氣的。」寶釵道:「這也算不得喜事,你說還有可喜的情節又怎麼樣呢?」
寶琴道:「大嫂子還說,他死後香菱合該扶正,等到十月初一,叫香菱到西門天齊廟燒香,有親人相見。這不是可喜的事嗎?」
寶釵聽了,將信將疑。惟有寶玉聽不得這些話,便替香菱連聲叫好。黛玉道:「香菱的委曲也受夠了,果然這樣辦法,已是應該的。」寶玉道:「等薛大哥回來,只要媽媽作主,不怕薛大哥不依。明兒請媽媽過來,你們就和媽媽說停當了也好。」
寶釵笑道:「我大哥還沒回來,要你忙什麼呢?你不知道,我頭裡在家見嫂子和香菱鬧得利害,還叫香菱跟著我,如今嫂子死了,便沒有他這些鬼話,也想同媽媽商量辦這件事呢。就是天齊廟有親人會面這句話,且等到十月初一看驗不驗。」於是大家又議論一番。
寶玉因鴛鴦劍又斬了妖,想起柳湘蓮托他之事,便走出園來,叫了李貴來吩咐道:「你去打聽東府裡大奶奶的妹子三姑娘,他的棺木停在那裡,可曾埋葬?看了來告訴我,還有話和你講。」李貴道:「不用打聽,那棺材就是璉二爺在外邊置的新屋子裡抬出去城外埋著,那時候因沒人經理,由這些做工的胡弄局兒。今年多下了兩場雨,奴才前兒出門去看個朋友,從那裡走過,看見那塚上淋的泥都塌了。」寶玉道:「既這樣,你去請陰陽選個日子,把磊的磚都拆了,定燒磚壙一副,叫他們工料都要認真,好好砌起一座壙來,就是你去監工。」李貴應了一聲「是」,打了一個千道:「整萬兩銀子工程都派別人去了,爺再想不出差使來,叫奴才去刨墳掘墓,也是爺的恩典。」
寶玉道:「底下有好差使派你去就是了,好好的辦去,等到完工的日子回我知道,我親自要去祭奠呢。」吩咐畢,回進園中。
到了瀟湘館,又提起香菱的話。黛玉道:「香菱眼擺著有個出頭了,你倒替他性急,我托你的話到底什麼樣了?」寶玉笑道:「你和我說什麼話?」黛玉道:「玉釧妹妹的事你就忘了。」寶玉道:「我有個同年是甄老伯家的遠族,年紀還輕,現分在部曹,與你雨村先生也有世誼。前兒托雨村先生去說親,甄年兄也願意,怕家裡又定下親事,不便就允,等他家信出來才定局。我打聽他是寒素出身,一時家裡未必就對出親來,總在成功這一邊居多。」黛玉道:「你不該央雨村先生作媒,他是十說九不成的。」寶玉笑道:「那裡的話,只要是姻緣,與媒人什麼相干?」二人又說了些閒話,寶玉自到怡紅院找晴雯、紫鵑玩笑去了。
一日,黛玉想起寶釵成親後總沒見他戴過從前常戴這盤金鎖,有意把嬸娘送他這一盤戴上來見寶釵。才進蘅蕪苑,一股清香撲鼻,見兩旁湖山石上上下下蔓的籐蘿,時近重陽,猶蒼翠欲滴,結的紅豆纍纍,如珊瑚一般可愛,覺比瀟湘館另有一種雅趣。心中想道,屋子是要人住的,如今雖當秋令,陰氣肅殺,倒不比夏初同他進來這一回的淒涼光景。一頭思想,來至寶釵房內,見李紈、探春先在裡邊,各自隨便坐下。
寶釵見黛玉掛的金鎖,釘眼看了半晌,忍不住開口問道:「妹妹向來沒有見你戴這盤金鎖。」黛玉道:「姊姊這盤金鎖為什麼總沒戴?我先要問姊姊的金鎖那裡去了?」寶釵猶未答話,探春先笑道:「就是這件事,我和大嫂子留心訪察了一年,總不得底裡。先前太太打發玉釧送還你,我見了原就要問的,因別的事打了岔去,後來沒見你戴上,也就混忘了。今兒三對六面,連大嫂子也在這裡,這疑案可該破了。」黛玉道:「疑案又是怎麼樣的?你們先把這疑案講給我聽聽。」
李紈接口道:「上年寶妹妹病凶的時候,找他常戴的這盤金鎖給他妝戴,許多人找個翻江沒有蹤影。鳳丫頭道,屋子裡丟不了東西,疑心小丫頭們偷了去,又要到底下人房裡去搜檢。
幸虧三妹妹周旋了這件事,說金鎖去得奇怪,同他二哥哥這塊玉一樣。那時候也不用取什麼吉慶話,別的拿一盤戴上,等他們慢慢的找,後來也總沒有下落。今兒見了你戴的,可巧鐫的字樣相同的,像就是這一盤,或者其中有個來由,所以我也要問問妹妹。」
李紈話未說完,紫鵑在鶯兒屋裡聽見,忙走出來就把金鎖的緣由細細講明。李紈聽了默默會意,寶、黛二人合有金玉姻緣,天工佈置巧妙,真難測度。探春道:「如今這件事已明白了,大半可知就是這盤金鎖了。但好好在屋子裡的東西怎麼失去了?還得問寶姊姊。」
寶釵只是笑而不言。探春見寶釵不肯明言,知其中自有緣故,上緊問他根究。寶釵不能隱瞞,只得笑道:「原是我嗔恨他,瞞著鶯兒這班人撩在火盆裡的。後來怎樣混出去,連我也不知道了。」李紈、探春都笑道:「這就是了。」於是,大家又談論了一會夏金桂的事,李紈、探春先走了。
黛玉把金鎖褪下送還寶釵,原璧歸趙。寶釵再四推謝道:「這合該是你的東西,豈可還我!」黛玉道:「我已有了娘娘賞那一盤,這一盤送還了你,豈不是你我都有了!如今何必又分彼此?」說著,便將金鎖遞給鶯兒,寶釵也只得受了。停了半晌,才開口道:「你病好回家這幾時,咱們總沒見面,聽說你的脾氣都改了,我還不信。此番相聚一個來月,真看出你來了。你待***情分我都知道,感激不荊難道你未卜先知我要附體回生,還到這蘅蕪苑來住的?真所謂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講到他為了你去做和尚,就我這一面看起來,未免忍心。其實早有這句話,也怪不得他。至於你的苦處也知道,但是我做女孩兒,我的媽媽做了主,叫我怎麼樣呢?你自然該原諒我。我說一句不怕你惱的話,你先前的存心行事,也太古怪,夠欺壓人的了。」黛玉笑道:「說我欺壓人,上頭是天。」寶釵道:「不說你如今,說的是從前,你自去想罷。」黛玉沉思半晌道:「咱們早知道可以像如今這樣,在一堆兒過一輩子,你我都不至遭意外之事了。」寶釵道:「你說這句話一點也不錯,早知今日,悔不當初。」黛玉道:「別的話也不用講了,我怎樣脾氣古怪,你到底說一兩件我聽聽。」寶釵道:「我也說不得這許多,編幾首《竹枝詞》給你聽去。」說著一頭想一頭寫,一首一首的遞與黛玉看,道:
老媽因便送宮花,順路分來禮未差。
情分一般皆姊妹,爭先畢竟讓誰家?
奇方海上制應難,荷蕊梅花共牡丹。
自是傳來醫熱症,何須著意冷香丸?
偶然雪夜暖瓊酥,酒自宜溫話不誣。
何事旁敲來刺語?故嗔侍婢送銅爐。
詼諧談吐欲生風,行動何曾一返躬。
羅帕輕拋因底事?天邊呆雁笑怡紅。
年來未展翠眉顰,蝶怨鶯秋豈為春?
乞到微生鄰院去,不容人戴赤麒麟。
自家多淚不為奇,反指旁人作解頤。
一自怡紅承夏楚,滿缸誰把棒瘡醫。
較量身材瘦與肥,如簧相詆不知非。
馬嵬千載思芳躅,媲美難當楊貴妃。
杯弓蛇影古來聞,暗裡難將黑白分。
試問身旁棕拂子,可曾羅帳逐饑蚊?
黛玉看道:「倒虧你好記性,拉拉扯扯,連人家和你取笑的話也編派在我身上了。算數了罷,不必再謅下去了。」寶釵道:「如今也不必說人家自己,從前之事概付東流。我同你兩個人竟不算死後還陽,只當過投胞胎到大觀園裡來,了結前生的情緣櫱債就是了。」
正在說笑,寶玉進來。見了這幾首《竹枝詞》,有知道的事,也有不知道的事,不過他們追敘舊話,閨幃嘲笑之談,看畢隨手搓了個紙團兒撩了。寶釵道:「怎麼把我寫的毀了,又怕得罪你林妹妹?今兒當你林妹妹在跟前,我要問你一句話,可要抖出良心來說,不許口是心非。你待林妹妹和我兩個人,到底和那一個好?」寶玉道:「都好。」寶釵搖頭道:「只怕未必。為什麼林妹妹死了你去做和尚?我死了你做了和尚倒還俗?」寶玉笑道:「別講做和尚不做和尚,夫婦之情總是一樣的。」寶釵冷笑道:「你說到夫婦之情,這會兒沒有外人在跟前,我說一句話,我先前只當伴你做了幾個月姊姊,算不得夫婦。只有……」寶釵說了「只有」兩個字便住了口。黛玉道:「只有什麼?怎麼不講下去了?」寶釵道:「講下去怕你著惱。」
黛玉道:「你們的事與我何干?」寶釵笑道:「我們的事倒偏有你,這些話我也說不出口來,你私下悄悄去問他就是了。」
寶玉笑道:「如今呢?可不像姊妹了,還有什麼話說呢?」
寶釵聽了,笑臉微紅,便默默無語。
寶玉又道:「別的事都算我的不是,為什麼林妹妹回過來,好端端在瀟湘館,後來要回家去,你也聽了人家瞞著我不說句真話呢?」寶玉詰到這裡,寶釵竟無詞可答,寂然半晌,只得勉強支飾道:「何嘗不和你說過實話呢?」寶玉道:「屈天屈地的,你幾時和我說過林妹妹病好的話?」寶釵笑道:「你做祭林妹妹祭文給我瞧,我說題目不切文章,明明對你說:人還活著,何為祭文?你自己解不透。」寶玉想了一想道:「果然有這句話的。這時候我心思瞀亂,那裡想得到呢?」黛玉道:「你做的祭文在那裡?給我瞧瞧。」寶玉道:「悖悖悔悔的事,還瞧他什麼?」黛玉道:「古人如陶靖節之自祭,司空表聖自著墓銘,最為曠達。今及身而見祭我之文,更為千古美談。」
說著立刻索齲寶釵道:「這稿紙不知撩在那裡,還得去問襲人。」黛玉便令小丫頭去叫襲人來,寶玉與他細細說明,叫去找尋。襲人道:「我也記起有這件東西,如今屋子都搬騰過了,怕一時沒處找呢。」說著連忙回去叫了麝月,同去找這稿紙。
找了一會,在寶玉書箱裡頭找著了。麝月道:「不知可就是這不是?再沒有別的了。」襲人道:「上年林姑娘回南上一天,我見二爺寫的多分就是這個。」
襲人接過,便至蘅蕪苑送與黛玉看,道:嗚呼!三更雨夜,鵑啼淚以無聲;二月花朝,蝶銷魂而有夢。追憶仙遊舊境,恨三生債自難酬;朗吟莊子遺編,悟一點靈應早毀。維我瀟湘妃子,髫年失恃,內賓依舅氏之門;夙慧能文,進士競關家之號。妝台弄粉,向無同櫛之嫌;繡榻橫經,不異聯床之友。茜窗剪燭,共寫龍華;苔徑牽衣,同扶鳩杖。
戲解連環九九,消長日以怡情;閒尋曲徑三三,餞殘春而覓句。
詞勒螭蟠碑上,蘭室增榮;才傳鳳藻宮中,椒房誌喜。綺閣悟參禪之諦,直勝談經;繡闈拜問字之師,無須載酒。賈勇續金箋一五律,杏簾獨冠群芳;補荒臨玉版十三行,松墨真貽至寶。
吟詩結社,字疑香圃;搜來集艷,成圖室貯。水仙作伴,敲枰落子,饒有餘閒,擊缽留音,何須索句?落紅塚畔埋香,竊步芳蹤;櫳翠庵中試茗,叨陪韻事。折絳梅於雪裡,溫酒宜寒;抒彩線於風前,慧心格物。剪通靈之穗,規過增漸;收拭淚之巾,邀憐知感。詎意變聲忽兆?驚聽綠綺之音;無端讖語先成,謬改茜紗之句。鷓鴣春老,絮欲沾泥;鸚鵡詩傳,花誰埋塚。
似曾相識,乍逢訝有前因;畢竟非凡,永訣難憑後果。聆歌榭霓裳雅韻,已傳小像於登場;拈花枝曉露清愁,早逗元機於宣令。試認粉筠,個個淚點常斑;空餘香屑,重重吐絨尚艷。蓼風軒裡,堪摹入畫之容;蘆雪亭前,難覓聯吟之侶。籬畔如來問菊,孰意悲秋?池邊留得殘荷,阿誰聽雨?綠窗明月,尚留垂露之箋;青史古人,已渺駢雲之駕。斗寒圖在,尋蹤許問霜娥;焦尾琴亡,遺響空悲月姊。乞借仙莖之粒,化丈六金身;擬浮宿海之槎,渡三千弱水。昔聆侍戲語,驚魂早渡江鄉;今嗟仙佩遐升,濁魄難追碧落。看攝影花飛隨去,問盡頭天在何方?記前言於漏盡燈殘,早驚塵夢;泐寸臆於天荒地老,聊慰泉台。云爾。
黛玉一頭看,一頭想:難為他把頭裡瑣瑣屑屑的事都記在肚子裡,寶玉真是知己。我就當真死了沒有回過來,留此一篇祭文,雖死猶生。寶玉坐在一旁察看黛玉神情,怕他見了祭文傷感,便在黛玉手裡奪過去火燒化了。黛玉道:「這又何必?留他瞧瞧有什麼使不得?」寶釵笑道:「你們兩個人的古典,是那裡張羅來湊成這一篇?將來林妹妹過八十歲生日,就把這篇前後改換幾句,可以當得壽文的。」
黛玉道:「別要嚼舌了。姊姊你提起生日,咱們的生日上半年已經過的了,等到明年再講。這九月初二是鳳姊姊的生日,咱們倒要給他玩鬧一天,老太太也是高興的。」寶釵聽了笑道:「就怕像頭裡鬧出緣故,兩口子又打起架來,怎麼樣呢?」黛玉也笑道:「咱們索性把鳳丫頭灌個醉,吃夠了酒,自然不去吃醋了。」二人正在說笑,寶玉坐在一旁只是呆呆的出神,並不搭言就走開了。黛玉道:「這不又是一件奇事,他是無事要生出法兒來鬧的,今兒為什麼聽替鳳姊姊做生日的話,倒冷冷的走開?忽然發起什麼心事來了?」寶釵道:「這個我也猜不透。」他二人商議已定,便同去和賈母說了,賈母果然高興。
到了初二日,傳梨香院內兩班女孩子。早上吃麵,午間酒席就擺在議事廳上,一賀生辰,二為酬勞的意思。開戲後,不約而同,座上走了寶玉和玉釧兩個人。黛玉悄悄叫秋紋、碧痕分頭去瞧他們。碧痕去不多時,來回道:「剛才出去碰見跟玉釧姑娘的小丫頭說:『他姑娘到園子裡東南角那邊拈了香回來,換衣服去了就出來的。』還說:『二爺也在那裡回來了。』」話未完,玉釧與寶玉先後進來。眾人都沒理會,惟黛玉心上已猜著他們幾分。是日盡歡而散,書無可紀之事,不必細表。
過了幾日,這天寶玉一早起來,走出園去到清客相公房裡坐坐。見嵇好古與詹光早就攏局,程日興、王爾調坐在一旁觀看,見寶玉進去,便都站起來笑道:「世老先生久不到敝齋來賜光了,今兒難得移玉至此。」說著,程日興讓寶玉坐了,自己又拉了一把椅子過來,擺在旁邊仍看下棋。他兩個人各下了几子,詹光要另尋劫打。寶玉指道:「這一著不應他,不是這一大塊黑棋都沒有了嗎?」詹光算了一算道:「幸虧世老先生提醒這一著,竟看不出來呢。」嵇好古道:「向來從沒領教過,倒不知世老先生手談亦甚精明。」程日興道:「我聞說,世老先生這兩位夫人都是高明的,自然是刑於之化了。」嵇好古笑道:「程兄的通文,好似趕老羊,叫了個倒通了呢。」寶玉忍不住地笑起來,程日興臉上一紅。
嵇好古連忙把話岔開道:「正是,我們求世老先生的單條字幅,好幾年來還沒見惠,如今的筆墨,可是越發難求了。」
寶玉道:「什麼話!如不嫌棄,過兩天塗幾張奉送補壁就是了。」
程日興道:「且慢說求字的話,世老先生的喜酒我們都擾過了。但詹、王二兄原是冰人,世老先生該替己端整幾樣好菜謝謝媒,牽帶我與嵇兄做個陪客。」寶玉笑道:「一定要奉邀。」
王爾調道:「聽說令侄的文章很得意,自然是恭喜的,咱們先擾了令侄的喜酒再講。」寶玉道:「我正為此在這裡打聽。今兒放榜,早該有信了。這會兒鴉雀無聲,怕沒想頭了。」一語未了,只聽一棒鑼聲喧嚷進來,不知的是賈蘭?是賈環?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聽捷音稻香村設席 洗繁華蓮花落侑觴
話說寶玉正在書房與清客相公嵇好古們敘談,只聽一棒鑼聲,喧嚷進來,忙出去查問,是賈蘭中了。因有一名中式的磨勘雷同出來,重又抽換,所以放榜遲了兩個時辰。寶玉便進內,先到賈母、王夫人兩處告訴,賈母、王夫人自是歡喜。寶玉又忙跑往園子裡來,逕至稻香村與李紈道喜說:「蘭兒中了。」
李紈更加樂意,不免又想起賈珠,幾乎滴下淚來,勉強忍住,與寶玉說了幾句。
此時,賈蘭喜信閤府傳知,適平兒在黛玉處回話,便叫平兒「去對你二爺說,吩咐外邊帳房,此番蘭哥兒中了,一切應酬賞賜,查寶二爺上年的舊帳,總要加豐」。鳳姐那邊照黛玉之言回明王夫人,自去辦理。
這裡,黛玉約了寶釵、湘雲、岫煙、探春到李紈處賀喜,見稻香村外秋禾成熟,匝地黃雲,宛然田家風景。黛玉對李紈道:「我要替大嫂子這裡掛一張匾。」寶釵道:「向來有人題過的,『杏簾在望』最妙的了。」黛玉搖頭道:「不切當。」
湘雲道:「大嫂子教子成名,竟是『畫荻遺風』,何如?」黛玉道:「也脫了稻香村本色,不如老老實實題個『耕讀傳家』,讓他自成一國。」寶釵道:「我們在園子裡住了幾年,就是興詩社的時候擾過大嫂子一會,並沒擺酒請過咱們,今番蘭哥兒中了,該掏個替己,請老太太、太太過來賞玩稻香風景,咱們大家熱鬧一天。」眾人都道此論極是。黛玉道:「也不要大嫂子花費,我去封三十兩銀子送來,叫柳家的端整酒席。」李紈笑道:「當真我短少了這幾兩銀子,還要你送來?只要你們去請老太太定准個日子,我好叫他們預備。」黛玉道:「你們定了,我還有個條陳,諸色要配這個地方,必得換個新鮮樣兒才好。」眾人問:「換什麼新樣兒呢?」黛玉道:「鋪墊不必華麗,器皿都要古樣,咱們穿戴切忌艷妝,伺候的丫頭、媳婦更不用說,才襯得起大嫂子這裡農家風味來。」湘雲拍手道:「當真這樣,果然別緻有趣,老太太見了倒也耳目一新。」李紈道:「我是現成的,怕你們找不出這些衣服來。」黛玉道:「找是那裡去找呢?各人開了長短尺寸,一色是洋藍布青梭,叫外頭成衣鋪子裡一兩天就縫起來了。」當下約定,各自散去。
講到李貴承辦尤三姐葬事,諸色停當,擇於是日封口,請寶玉前去祭奠。這幾日因賈蘭中舉,親朋道賀往來不絕,自有賈璉與賈珍過來應接。寶玉自去幹他的事,帶了鴛鴦劍,出了二門,命小廝備馬,坐上徑出大門,揚鞭往郊外而來。這一日正值重陽佳節,那裡有一處勝境,仿照戲馬台古跡,名金台戲馬台,甚高峻,每逢重九,遊人登高聚飲,最為熱鬧。寶玉在馬上遠遠眺望,因少知己作伴,且心頭有事,亦無意留戀。
一路行來,見林楓染醉,野菊堆金,一派瀟疏秋色。不多時,到了尤三姐墓前下馬,祭禮早已擺齊。寶玉恭肅行禮,想起尤三姐已許身柳湘蓮,因湘蓮誤聽讒言,退悔親事,索還聘物鴛鴦寶劍,以致霎時間青鋒殞命,血濺梨花,真可謂艷如桃李,凜若冰霜。今湘蓮已登仙籍,猶有故情,將一劍寄回,歸於尤三姐墓中,使鴛鴦兩劍不致分飛,以示生離死合,亦可慰幽魂於冥冥。拜畢灑酒化紙,接過鴛鴦劍正要送入墓中,只見手中飛起一道白光,直衝墓門而沒,那劍連鞘都不見了。寶玉竦然站立,暗歎此劍固非塵凡之物。又命李貴在此看工人擔土堆塚,四周要種植樹株。李貴道:「爺怎麼吩咐,奴才總照著去辦。要立石人石馬,再起石牌坊也容易。」寶玉道:「不用你多講,那尤家三姐節烈可嘉,我將來真要奏上一本,替他請旌建坊呢。」當下寶玉站著看了一會,上馬回府。
一進園來,找黛玉、寶釵。襲人回道:「兩位奶奶同姑娘們都在凸碧山莊登高去了。」寶玉連忙趕來,見一班姊妹都在山坡子上觀玩。湘雲見了寶玉,笑道:「二哥哥到那裡去了?各處找你沒見。」黛玉道:「他自然往城外別處地方登高去了。」
寶玉道:「城外是去的,就看了人家登高,我一個人有什麼興致,所以趕回來找著你們應個景兒,你們倒都在這裡了。園子裡要算這個地方最高,你瞧各處的秋色都在目前。山子底下這兩株桂樹雖然開敗了,還有些餘香。」湘雲道:「安得道人殷七七,不論什麼時候,愛看什麼花,就遣他開了何等不妙?」
寶釵道:「不如登南山文峰清歌一曲更妙。」寶玉道:「我就羨慕孟參軍,龍山落帽最為韻事。」於是各人隨便起坐敘談。
說起李紈明日請酒的話,寶玉道:「何不應今兒的佳節,要等明朝?」黛玉道:「『只緣今日人心變,未必秋容一夜衰。『這兩句詩你就忘了?春秋多佳日,何必定要今朝!」寶玉道:「及時行樂,咱們今兒也該賞賞菊花。」寶釵道:「園子裡的菊花,咱們來來去去那一天不看他幾回,定要怎樣賞他!況且,那一年賞菊做詩,也算玩得他淋漓盡致的了,如今憑你怎樣,也再打不出新鮮稿子來。我想不如把菊花饒了他罷。」眾人聽了都笑起來。一時笑聲未止,見一個小丫頭走來道:「太太叫二爺去問話呢。」寶玉便下了山坡,往王夫人處去了。這裡眾人也各自走散。
到了次日,李紈親到賈母處相邀,見薛姨媽、邢、王二夫人、尤氏、鳳姐已先在那裡。眾人簇擁著賈母來到稻香村。賈母平日輕易不到此處,今值秋成時候,與別處另換一番景象,便歡喜道:「這不是到城外鄉村裡去了,可惜不留劉親家在這裡瞧瞧,到底與他們屯裡光景一樣不一樣?」鳳姐道:「這假的總比他們真的強呢。」一路說話。將近門首,一班姊妹都迎了出去。賈母見他們一色的荊布釵裙,田家打扮,便笑道:「又是誰調排你們妝這個樣兒?覺得換了眼,比你們平日間穿的衣服還好看呢。」薛姨媽也笑道:「姑娘們真會玩兒。」
一時走進裡邊,就在南屋三間卸下後窗,一眼望見稻香村的遠景,真有「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景象。鳳姐道:「大嫂子為什麼不早言語一聲兒,瞧了你們穿的,我身上衣服很不配。」黛玉道:「你愛穿,現成多幾套在這裡。」鳳姐連忙換了,鴛鴦、平兒幾個人,見鳳姐換上還有多餘衣服,猶如屬饜肥甘的見了蔬菜,反覺新鮮可口一般,也都換了。賈母對薛姨媽道:「姨太太也見識過多了,你們從小到如今,倒沒有赴過這樣席面,有趣呢。」薛姨媽道:「也虧他們,變出法兒來孝敬老太太樂一樂呢。」說著,賈母同薛姨媽先坐了,邢、王二夫人以下挨次就坐,李紈執壺遞酒。
賈母滿屋子裡一瞧,問:「寶玉那裡去了?」鳳姐道:「剛才還看見他呢。」正要叫丫頭們去找,只見寶玉穿戴了北靜王送的玉針蓑金籐笠跳了進來,合坐都笑他。李紈道:「我們的田禾都要收割了,穿了這一套子求雨來了。」寶玉道:「他們都扮了老農,我也妝一個漁翁。」賈母道:「快脫了坐下來。」
麝月、秋紋連忙過去與寶玉除下箬笠,寬了蓑衣。寶玉隨便坐下,與眾姊妹說笑飲酒。
賈母問:「蘭小子呢?」李紈答道:「他今兒去拜房師,怕留住吃了晚飯才回來呢。」賈母又問薛姨媽道:「琴丫頭為什麼不來?」薛姨媽道:「因是香菱膽小,拉住他在家裡作伴沒有過來。」賈母道:「正是,我聽說蟠大奶奶不在了,還說許多搗鬼的話,傳來不得明白,姨太太講給我們聽聽。」
於是薛姨媽將夏金桂臨終的話,從頭至尾講了一遍。賈母聽到叫香菱扶正這一節,便點頭道:「這樣辦倒也罷了。蟠哥兒幾時能回家呢?」薛姨媽道:「前兒蝌兒有信回來,說趕年底總可到家。」王夫人道:「聽他說到香菱扶正的話,竟像有什麼附在他身上。他同香菱兩個死冤家,天天烏眼雞似的,死了肯便宜香菱嗎?」李紈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或者這位蟠大奶奶因他生前磨挫了香菱這幾年,一時良心發現,抬一抬香菱也未可知。」寶釵道:「我想起來,還是太太的話不錯。我們這位嫂子,別想他死來肯說句良心話,就到陰司裡上起刀山來,還要嘴硬呢。」
賈母道:「咱們盡仔說閒話,姨太太酒也不喝。珠兒媳婦,今兒你是主人,也該想法兒多敬姨太太一杯酒。咱們還是行個令罷。大家想一個沒有行過的新令才好。」寶玉道:「前兒一個同年請客,行的令倒好玩,我說了好,那主人連這付象牙籌碼送了我。老祖宗高興,今兒就行這個令。」賈母道:「什麼樣的?你先講給我聽聽。」寶玉道:「每一根籌上刻的《西遊記》上一個像,唐三藏、孫悟空、八戒、沙僧,共是四根,余外有二十多根,都是精怪。各人暗取一籌,都別言語,惟取了孫悟空,就要他出來尋師父。倘然錯尋了八戒、沙僧,師弟兄見面,各人喝一杯。如尋著了妖精,兩人拇戰,必得戰勝了妖精,許他去另尋。再尋不著,照舊搳拳。」賈母聽了歡喜道:「這個令倒沒有行過。」
寶玉便叫鶯兒去取那副鐫像的酒籌來。鶯兒去問了小丫頭,取到酒籌先送與賈母看過,交給鴛鴦抖亂,暗中分與眾人。偏鳳姐得了孫悟空,便不依鴛鴦道:「怎麼你揀個孫猴子給我了。」
鴛鴦道:「誰見來呢?」賈母道:「我常叫他是個猴子,偏偏是他拿著了,你們瞧他跳去罷。」眾人都笑了。鳳姐手內拿著籌,向各人臉上相面的相去,那裡相得出來?挨次看到湘雲,湘雲笑道:「唐僧在這裡。」鳳姐便指著他道:「只怕就是你。」
湘雲撒開手,將籌遞與鳳姐看明,原來是個耗子精。二人搳起拳來,鳳姐連輸了三拳,挺著脖子喝了三杯,道:「無底洞的耗子精果然利害。」直到第四拳才贏了湘雲。又尋著寶玉道:「寶兄弟也做過和尚,同和尚在一堆兒,一定是了。」眾人都笑,獨有黛玉臉上一紅,因寶玉是紅孩兒,已與鳳姐交手,都看他們搳拳,並不理會。鳳姐又輸了兩拳,然後勝了。再尋過去,不是沙僧、八戒,便是精怪。鳳姐搳拳已喝了二十來杯酒。
鴛鴦看他有些支持不住,算算籌也剩得沒多幾根了,早瞧見賈母分的籌是唐僧,便向鳳姐丟了個眼色。鳳姐會意,便向賈母笑道:「猴兒今兒殺敗,只得來尋老祖宗了,不知是不是?」
賈母一手將籌撒放桌上,道:「猴兒,猴兒,你師父在這裡,何不早來尋著我呢。」當下奉敬了賈母一杯酒。
還是鴛鴦分籌,這會賈母得了個孫行者,恰恰鳳姐得了個唐僧。賈母道:「如今該我去重整花果山了,不知找那一個才好,別也像鳳丫頭,碰見就是妖精。」賈母一面說,鳳姐早已照會了鴛鴦,鴛鴦指點賈母去尋鳳姐。賈母道:「我也不找別人,找鳳丫頭,鬼頭鬼腦,定是他得了這一根籌子了。」鴛鴦笑道:「二奶奶拿出來看罷,躲也躲不過去的。」鳳姐道:「老祖宗不是孫大聖,竟是活神仙,怎麼一找就找著了唐僧的籌子,果然在這裡呢。」鳳姐便自己喝了一杯酒。
把這個令又轉了兩三轉,李紈道:「剛只行令喝酒雖然雅致,終究冷靜。梨香院女孩子閒著,叫他們來伺候唱幾套昆曲罷。」賈母道:「在這個地方,瞧你們這樣妝扮,不配打十番唱昆曲。他們會打蓮花落,叫幾個來打兩套聽才得呢。」薛姨媽道:「老太太果然想的到,打起蓮花落來,不但地方相配,而且今兒統改了一個樣兒,分外覺得新奇呢。」李紈便命老婆子到梨香院去,立刻傳了四個女孩子來,也穿了布衣服,帶了蓮花落傢伙。李紈叫他們把對景的蓮花落唱起來,那四個女孩子就站在旁邊唱道:
田家樂,春景天,甕頭春酒美香甜。
一朵蓮花,鄉村社火家家樂;
一朵蓮花,綠楊影裡耍鞦韆。
咦嘛哈哈哈,蓮花霎拉拉,梅花落。
田家樂,夏景天,一溝新雨插秧田。
一朵蓮花,空來閒話前朝事;
一朵蓮花,輕搖蒲扇晚涼天。
咦嘛哈哈哈,蓮花霎拉拉,梅花落。
田家樂,秋景天,中秋供月慶團圓。
一朵蓮花,高糧稻黍般般熟;
一朵蓮花,不欠官糧便是仙。
咦嘛哈哈哈,蓮花霎拉拉,梅花落。
田家樂,冬景天,茆簷曝背笑聲喧。
一朵蓮花,迎神社鼓咚咚響;
一朵蓮花,五穀豐登大有年。
咦嘛哈哈哈,蓮花霎拉拉,梅花落。
賈母聽了笑道,這一套田家樂蓮花落,真配在這裡稻香村唱的。咱們今兒這一天,也樂夠了田家風味,也要吃一口飯點點景兒算數了。」李紈又送了一巡酒,然後用飯。漱盥畢,賈母又步出村外看看晚景。眾人送賈母出了園,各自回去。
黛玉才到自己屋裡,見那看公館的媳婦等著回話,道:「太虛宮工程即日便可完竣。有件奇事,我男人叫進來回明姑娘。說開工以後,常有一個瘸腿道人在裡頭指點。這些做工的,有的日子不見道人,晚上點人數兒給他們的工錢,總比早上點工短少一個人。」黛玉笑道:「有人做工,沒人領錢,不白便宜了咱們。」那媳婦道:「因為領錢的人短少了,不是他們鬧鬼,也不去查察了。常聽人家說,但凡工程大了,有魯班仙隱在裡頭,誰認得出來呢!」說著在袖管裡掏出一張紙送與黛玉看,道:「這上頭寫的,都是太虛宮裡裡外外的對聯句子,也是那瘸道人,瘋瘋癲癲不知那裡抄來的,叫照著在石柱子上鐫的鐫,殿門外掛的掛呢。」黛玉接過約略看了一看,知道有些來歷,也不必斟酌,便遞還那婦,命他男人照著去辦就是了。
再講寶玉從稻香村出來,轉到櫳翠庵前,焙茗上前回道:「正要去回爺的話,這閣子裡連雕工漆工一應彩飾,件件完畢。今兒晚了,不能細瞧,請爺明兒來看罷。」寶玉道:「不過在外面大略看看,何必等明兒呢?」說著,抬頭看那閣子,自下至上共三層,聳接雲霄,比園內東敘兩樓並大觀樓還高。前後左右另有精緻坐落,四面一色水磨磚牆,牆頂滿砌嵌空花磚,下面都是五尺來高、二丈餘長的白石築腳,牆外平砌虎皮亂石。第二層、第三層,閣外俱有遊廊通轉。窗、欄杆,雕刻精細時新花樣,上面銅瓦泥鰍脊背。焙茗問道:「爺瞧這閣子的工程何如?」寶玉點頭。焙茗見寶玉看得樂意,便道:「二爺再進裡邊瞧瞧,越發好看多呢。」寶玉道:「外觀已見一斑,等天下了雪,請老太太賞梅花再進去瞧罷。工頭還該他多少銀子,你到庫上去領。」焙茗道:「還短他四萬五千正項。他前兒說這工賠了錢,求二爺格外賞賞,那也不用理他,奴才自同他磨牙去。」又道:「屋子裡還得上一張匾額,請爺擬定了什麼字,叫他們做去。」二人一路行走說話,焙茗自出園去了。
寶玉來到瀟湘館坐定,黛玉道:「今兒大嫂子那裡各色排場都相稱,倒是一洗富貴氣象。」寶玉搖頭道:「老太太同你們都說好,只是不合我意。那一年有了娘娘省親的信,佈置園景,老爺同清客相公們都到這個地方,問我好不好,我對他們說,『遠無鄰村,近不負郭,總是造作而成,欠天然二字』,老爺還嗔著我呢。」黛玉道:「怪不得老爺要嗔你,據你的意思,不過道咱們園子裡頭不該有這樣地方。若講造作而成,那一處不費人工的呢?即如你的怡紅院,寶姊姊住的蘅蕪苑,我這瀟湘館,天造地設就是這個樣兒?不借些人力在裡頭的嗎?」
寶玉笑道:「派我講錯了,不用再說。如今有一件事同你商量,賞梅的閣子已造起了,這也不算得多此一番造作。比如這裡栽了竹子,就有這座瀟湘館;寶姊姊那裡有這些香草,便有個蘅蕪苑。類而推之,蘆雪亭、藕香榭、蓼風軒、梨香院,凡有花木香草栽植之處,定起一樓閣亭榭以為觀玩之所,獨有那數十樹紅梅開放左近,並無一閣一堂。想是那時候趕緊辦差,只顧得眼面前這幾處地方,略幽僻的,他們也不暇旁顧了。因地制宜,此處必得起此一閣,不過補其缺漏,非漫事添設。」
黛玉道:「誰人說你多事了?」
寶玉道:「園子裡各處的匾對,多半是我的,老爺也知道。如今寄到老爺任上,看了再定,來回要得幾個月。我想這會兒先掛上,等老爺回來見了嫌不好,再換也使得。」黛玉道:「老爺回來,如今也不理會到這些事情上。你擬定了沒有呢?」
寶玉道:「這閣子原為賞梅而起,高啟《梅花》詩『縞袂相逢半是仙』,就題名『迎仙閣』何如?」黛玉道:「迎仙、望仙古來都有過的,不如竟用『半仙』兩個字倒現成,也別緻些。」
於是寶玉就定了「半仙」兩字,又念出對句道:「『景借紅霞侵玉照,人來紫府換冰綃。』還有一聯,是『風約暗香清酒政,月邀瘦影伴詩魂』。請教妹妹,你道好不好?」黛玉道:「也好。這是陸放翁的佳句。」寶玉道:「妹妹何不替我改好了,就發出去叫他們鐫刻起來。」黛玉道:「各人的思路筆意,這就很好的了,何必又要改呢!」又笑道:「如今在老先生面前,也不敢捉刀。」寶玉聽了一笑,也就罷了。
黛玉又問寶玉道:「前兒太太叫你去,問什麼話?」寶玉道:「真是沒要緊的,就為蘭兒中了,要謝老師。鳳姊姊查對上年的舊帳,說他們錯記了。太太問我送了房師多少贄見禮,我那裡知道這些呢。」當下寶玉在瀟湘館無事可記,話刪絮繁。
一日,彩雲去看了黛玉出來,紫鵑拉他到雪雁屋裡去喝茶。
停一會走了,黛玉問紫鵑道:「彩雲同你咕咕唧唧說些什麼?」
紫鵑道:「彩雲說起環三爺,如今竟絕腳不到外頭去胡鬧了。看蘭哥兒中了,臉上也知道害臊,叔叔趕不上侄兒子。他一個人在屋子裡看書巴結,就有人來給他提親了。趙姨娘很感激,說都虧二爺給他捐了監,同蘭哥兒下場,鼓舞他起來的。又說他先前自己糊塗,外四路進來這些師婆、媒婆,沒有一個好的。底下再不許他們進來走動。」黛玉道:「為什麼趙姨娘講起這些話來?」紫鵑道:「我也問他呢。彩雲說,趙姨娘想來是為趙媒婆幹的事見不得人,趙姨娘同他也有些拉扯。如今自己悔過講出來,想要做好人了。」黛玉聽了點點頭道:「我說天底下再沒有不可感化的人。」說著帶了雪雁出門,往紫菱洲看湘雲、岫煙閒話去了,紫鵑也自回怡紅院去。這裡有什麼情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辭水月伴居櫳翠庵 照情天群瞻太虛像
話說黛玉帶了雪雁往紫菱洲,去與湘雲、岫煙閒話,紫鵑也自回去。五兒、春纖並小丫頭們見黛玉走開,各人自去呼姊喚妹偷閒玩耍去了。只有襲人在自己屋裡悶坐了一會,想起要描花樣子,來找雪雁。因雪雁剛才正在做鞋幫子,黛玉叫他跟出門去,將未做完的活計隨手撩在炕上走了。襲人進去不見雪雁,便在炕沿坐下。一手拿起瞧他的針線,比頭裡跟他姑娘在園子裡住的時候好的多。因要等他回來找花樣子,拿著鞋幫子呆呆坐著。又想到自己先前伺候寶玉何等有臉,如今進來,雖蒙林姑娘垂念舊情,另眼相看;晴雯亦不記前嫌,照常姊妹和好,但自己總得時時留心,讓人一步。眼看怡紅院舊地鵲巢鳩佔,此身即終老大觀園中,有何趣味?想了一會,兩手便懶懶的將鞋幫放下來,一時神思睏倦,倒身下去就枕朦朧睡去。
誰料寶玉進屋鴉鵲無聲,不見一個人影兒。走到雪雁屋裡,見炕上睡的是襲人,看他鬢雲墮枕,星眼微餳,心上一動,便去推醒了他。正在情不自禁之時,雪雁因翠縷與他討香餅子,回來找取,掀簾進屋瞧見,不敢做聲,縮身退出,一盆的火,要去告訴紫鵑。正出瀟湘館門,來了個晴雯。見雪雁滿臉氣急的樣兒,便問:「你做什麼?」雪雁就把所見之事與晴雯說了。
晴雯笑道:「你管他們什麼呢?」雪雁道:「你倒說的好!我原不該管他,各人有各人的屋子,憑他把二爺藏起來,黑夜白日去鬧都使得,怎麼鬧到我屋子裡來呢?我炕上是乾乾淨淨的。他倒也像姓蔣的,不問那個地方,就是戲台。」晴雯道:「他這一會上去開了台,應個好日子,你的檯子現成,底下熟門熟路,叫你接一台不好嗎?」雪雁紅了臉,使勁啐道:「你是應過官戲的了,屋裡有現成檯子,為什麼不招他到你台上去呢?」
晴雯道:「白同你說一句玩話,當真就生氣了。好妹妹,是我的不是,我幫你去拿他們。」
晴雯往前就跑,雪雁跟著。走到瀟湘館門首,晴雯雖然與襲人不對,想起黛玉勸他的話,又見襲人近來諸事退縮,大不比從前光景,甚覺可憐,便煞住了腳,把雪雁拉住勸道:「罷呀!饒了他這一次罷。咱們也行些方便,就去撞破了,也怪沒意思。」雪雁冷笑一聲道:「我知道你是要護庇他的,我去告訴姑娘評評理。」晴雯忍不住要笑道:「這件事還有什麼理可評,自然是襲人之錯。我倒要問,你怎麼好開口對姑娘說?姑娘聽見了還要惱你呢。你再去想罷。」二人正在講話,來了個侍書,問晴雯道:「我遠遠瞧見你們,像在這裡拌嘴,到底為什麼?」晴雯道:「沒有的事,我們說閒話。你要往那裡去?」
侍書道:「我來找我姑娘,可在裡頭嗎?」雪雁道:「三姑娘同我姑娘都在邢大姑娘那裡,咱們同走罷。」雪雁也不去拿香餅子,同了侍書自往紫菱洲去了。
一時寶玉出來,見了晴雯便道:「襲人一個在裡頭,你同他說話去。」晴雯瞧了寶玉,只是抿著嘴笑。寶玉問:「有什麼好笑?」晴雯道:「房東不依你們呢!我在這裡勸了好半天才走的。」寶玉聽說,知剛才的事已被雪雁瞧見,晴雯也知道的了,便向晴雯擺手,轉身回蘅蕪苑去。
才到荇葉渚,遠遠瞧見一個小尼姑走來,便站住了。一時小姑子走近,向寶玉打了個稽首,細看認是芳官,想他向在怡紅院,一旦被王夫人怒逐,恨氣出家。今見丰韻依然,而妝束已非昔日,不禁愀然,半晌說不出話來。芳官道:「二爺不必傷心,你上年走了再不回來,這會兒也同我一樣。各人願幹各人的罷了。」寶玉道:「可記得你同襲人姊姊派分子給我做生日,眾人說你和我倒像雙生弟兄,大家喝得爛醉的時候嗎?」
芳官冷笑道:「記得便怎麼樣?叫你說這個,我倒感激太太催逼我跳出來了。一個人不早遇些驚風駭浪,那裡就知道回頭是岸。太太說唱戲的女孩子沒有一個好的,若論享榮華受富貴,自然唱戲的沒有這個福分。講到立心看破紅塵,要超拔情天孽海,到論不定是什麼出身。我偏要替天下唱戲的爭口氣。」寶玉眼看著芳官不語,沉思道,他住的水月庵,就是我走的大荒山。近的住牢了,我遠的倒跑了回來。不過各人自有了不了的塵緣,他倒先了我一步。於是轉悲為喜,向芳官道:「我和柳五兒說過,你既堅心修行,何不隨著妙師父住在櫳翠庵,比外邊到底清淨些。五兒說你不願進來,所以也沒有來叫你。今兒難得你進來了,當面問你,可到櫳翠庵去不去?」芳官道:「我這個身子,住在外邊同裡頭一樣,可以不進來,便可以進來。我要去看看妙師父,二爺可知道妙師父的事嗎?」寶玉吃驚道:「妙師父有什麼事?」芳官道:「我看你們園子裡這幾個人,四姑娘是已經參悟的了。我在外邊聽說,妙師父坐禪又走了魔,虧你家四姑娘,不知怎樣與他搗鬼,妙師父變了一個奇醜的相貌。二爺不知道這件事嗎?」寶玉道:「從沒聽見人說起,咱們同去看他。」一語未了,只見園門上的老婆子,同著蘅蕪苑一個小丫頭來找寶玉,道:「有一位本家老爺在書房裡坐著,請二爺出去會呢。」寶玉便對芳官道:「你可知道晴雯姑娘沒有死又進來了?還住在怡紅院,你可瞧瞧他們去。」芳官道:「今兒同師兄來收月米,我師兄還在璉二奶奶屋裡等著,我看了妙師父就同他回呢,過幾天再來瞧他們。」芳官自往櫳翠庵去了。寶玉回去換了衣服出外,見是雨村。談了一會,送客後,逕到瀟湘館,黛玉已經回來。寶玉道:「玉釧妹妹的姻事已成了,剛才你雨村先生來說,甄年兄接到家書,他南邊沒有定親,竟就這裡的親事。因他宅子窄小,想要借妹妹進京來住這所公館一個院子。我想橫豎空著,已應許他了。」黛玉道:「我前兒借給姨媽家了,底下姨媽家挪進去也住不了這許多屋子,分一座院落給他們也使得。明兒去告訴太太,叫二嫂子吩咐林之孝家的這幾個媳婦,趕緊辦起來。」寶玉道:「忙什麼?他們年裡頭也趕不上。你聽見史大妹妹的婆家有什麼話?今年可要娶過門去?」黛玉道:「前兒史大妹妹家裡有兩個老婆子來,老太太問起,他們說要到明年呢。邢大姊姊是要等薛大哥回了家,才與薛二哥辦這件喜事的了。咱們三妹妹,周家也有信來,極遲總在明年冬間。」寶玉道:「遲些好。我早說過這句話,叫他們多做幾個月清清白白的女孩兒,留在咱們園子裡熱鬧些。」
黛玉道:「你別再講這樣不中聽的話,依你講起來,我倒有個主意,叫寶姊姊回了張家,我依舊到南邊嬸娘家裡,連紫鵑帶了去,叫晴雯到堡裡他舅舅家住了,咱們各人自去做水做的女孩子,讓你一個人住在園子裡,省是混水攪和了,可好不好?」寶玉聽了,竟無言可答,只得笑了一笑,又問黛玉道:「我聽說妙師父變了相,是四妹妹壞了他,你可知道什麼樣的?那不是四妹妹胡鬧嗎!」黛玉道:「真的真的,這是他們講參悟一道的元妙,你別去管他們。」寶玉因是日已晚,等至次日,一個人到櫳翠庵,果見妙玉形容,已改昔日冰姿玉貌,忽變為牛鬼蛇神。幸早知這段緣由,相見之下留心審察,彷彿認是妙玉,禁不住長歎一聲。放大了膽,故以戲言試探道:「妙師如今妙而不妙了。」妙玉怡然自得道:「你那裡知道不妙而妙呢?」寶玉因聽黛玉之言,信他禪門作用,也不究問其故,只得將無限感懷付之流水。當下款留寶玉奉茶,覺比從前酬應較為有禮,而一種曠達坦白光景,迥異昔時,真是可以意會難以言傳。寶玉提起芳官道:「不料芳官拋卻舞衣歌扇,相安暮鼓晨鐘,雖則可憐,卻也可敬。」妙玉道:「豈不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二爺瞧不出芳官已打破一關的了。」寶玉道:「妙師何不留他在庵,以衣缽付之?」妙玉道:「青出於藍,冰寒於水,我如何能做他的師?他昨兒說起二爺叫他進園子裡來,他亦如流水行雲,身無定向。我留他在這裡作伴,他說去辭了水月庵,這幾天就來也不定。」寶玉此時,覺與往日到此意興各別。並不久坐,辭了妙玉出庵。一路行來,心上總參不透他們的作為,只是與妙玉嗟歎不已,卻喜芳官肯進園來,雖是已空色相,還得散而復聚。
停了幾日,芳官果然進來了,並不到黛玉、寶釵屋裡,逕至櫳翠庵住下。妙玉與他改了法名,叫蓮貞,取乎出污泥而不染,又正而果也之義。晴雯知道,倒先拉了紫鵑到櫳翠庵去看他。晴雯是與芳官同時被攆的人,紫鵑曾在庵中耐過淒涼況味,他們一見芳官,都有一種掉淚光景,芳官竟漠然無動,不過敘幾句別後寒暄,問問奶奶、姑娘們的好。
晴雯、紫鵑坐了一會回來,五兒問:「姑娘們那裡去?」
晴雯道:「芳官進來了,咱們到櫳翠庵去看他呢。」五兒飛風趕到廚房裡告訴了他媽。那柳家的因五兒進??伺候,還是芳官的來由,趕忙端整了一席精潔素菜,叫人挑了,自己帶著五兒送到櫳翠庵去。路上正撞見了寶玉,問明送菜給芳官的話,寶玉歡喜道:「難得這菜,算你媽送的,該多少錢我給你。」柳家的聽了笑道:「這幾樣子素菜值得幾個錢呢,二爺恩典,照顧我們的地方多著哩。」寶玉點頭道:「我知道了。」當下柳家的自同了五兒到櫳翠庵去。
寶玉來到瀟湘館,見寶釵、探春、湘雲這幾個人在裡頭,寶玉坐下笑道:「我聽你們正說得高興,要到那裡去逛呢。」
湘雲道:「二哥哥你還不知道嗎?你們起造的什麼太虛宮,連神像都塑好的了,後兒開光,來請拈香。還聽說配殿上塑的像寶姊姊、林姊姊,咱們園子裡的人,你道奇不奇?咱們打伙兒都要去呢。」寶玉聽了歡喜道:「這樣我也同你們去逛逛。」
寶釵接口道:「這還少得了你嗎?」寶玉道:「寶姊姊你去不去呢?」寶釵道:「問你林妹妹,他去我也去。」探春道:「二哥哥,不用你多管閒事,咱們已經說停當的了。」寶玉忙起身,又到各處去邀那個,問這個。
這裡正在講話,見香菱急忙忙趕來向黛玉道:「姑娘們後兒去逛,琴姑娘也去的,為什麼不來叫我?我也要去呢。」黛玉道:「你要到那裡去?」香菱道:「姑娘們到那裡,我跟著也去。」黛玉道:「你這個人,為什麼這樣憨?連自己關切的事都忘得了的?你想想後兒是幾時了?」香菱發了怔道:「後兒是十月朝呢。」黛玉道:「可不是,你要逛太虛宮,底下那一天去不得?十月初一這個日子,你是錯過不得的。在天齊廟有親人見面的話,你忘了嗎?」香菱想了想,笑道:「當真,不是姑娘提醒,我竟忘了呢。」寶釵道:「我們大嫂子雖然有這句話,也是沒影響的。」探春道:「那也論不定,他還有叫香菱扶正的話。這件事倒有幾分可信,就去白跑了一趟,也礙不了什麼。」於是,眾人慫恿他去回太太,到後兒趕早去守他一天,看這句話准不准。香菱又坐了一會,隨眾人走散,自回家去,告訴了薛姨媽到天齊廟去不提。
這裡,黛玉等到了初一日,各人早起梳妝已畢,用了早膳。
一面林之孝家的和周瑞家的算定了人數,吩咐二門外小廝,叫預備車子。去的是黛玉、寶釵、探春、惜春、岫煙、湘雲、寶琴、李紋、李綺,連李紈、鳳姐,東府裡的尤氏也高興去逛逛,還有鴛鴦、平兒、晴雯、紫鵑,那鶯兒、雪雁、五兒、麝月等各自隨著伺候,小丫頭同老婆子們不計其數。除了賈母、邢、王二夫人不去,其餘的人,比那一年五月裡元妃在清虛觀設醮,榮府裡奶奶、姑娘們去逛的還熱鬧。等周瑞家的來回車子早已齊備,各人行至垂花門,丫頭們各自伺候上了車。寶玉騎上馬,趕先行走。
這裡一群車輛離了榮國府,逕往太虛宮來,進了頭門下車。
講到起造這座太虛宮,原有仙人在內指點,所以殿宇房廊款式,並匾對上句語,「金陵十二釵」正、副冊上的塑像,無一不仿照下來,如同水裡面印出來的。太虛幻境,只有各櫃的冊子上不留墨跡,恐漏洩天機。至於費了幾十萬銀子的工程,其雕刻精巧,鋪設輝煌,自不必說。那時黛玉、寶釵先見牌坊上橫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石柱上,並宮門外的對聯,一路觀看,心中思想,這座宮殿的規模氣象,竟像是熟游之地,連匾對也還記得些影響。正要步進正殿,聽見寶玉嚷說:「對聯句語不好,怎麼不到裡頭來請示?就胡亂刻上了。明兒叫匠人來敲毀,斟酌定了再鐫。」那管工家人的媳婦連忙上來回道:「這些匾對字句抄了進去,回過姑娘的。姑娘說就是這樣,所以叫匠人照樣鐫了。如今姑爺吩咐照著辦就是了。」寶玉聽他叫的是「姑爺」,知道是黛玉家裡的人,說是回過黛玉的,也就沒言語。
當下眾人在正殿上拈過了香,仰視塑的警幻仙子,宛似平時熟識姊妹別後相逢的光景。又游到兩旁配廡,也有「春感」、「秋悲」、「癡情」、「薄命」、「結怨」各司匾額。寶玉看了,怪不受用,便想逐一更換他。
黛玉諸人看各處塑的仙女,有像這個的,有像那個的。呼姊喚妹,攢三聚四,有看了塑的像,比著那一個人笑的;有瞧了這一個人,指著塑的像說的。寶釵道:「就是蘇州山塘上捏作鋪裡,瞧了這個人捏出來的臉兒,也不過是這樣罷了。難為這些匠人,從沒見過我們一面,塑來這樣活龍活現的,想起來他們並不知道咱們這班人,原不是有心塑來要像誰,難得在無心暗合,這裡頭果然有個緣故。」探春道:「今兒不是來游太虛宮,各人照鏡子來了。」大家講了一會,又去看見塑的一位仙女,背上插了兩柄劍,圓長臉兒,嫵媚中帶一種肅殺之氣。
有人見過尤三姐的,都指著向珍大奶奶道:「這不是你妹妹三姑娘嗎?」尤氏笑道:「果然像。」又有人指道:「這活脫是死過的蓉哥兒媳婦,珍大嫂子快來瞧呢。」一句話引得這裡的人又趕過去。
惟有鳳姐見了,記起秦氏死後在園子裡遇見他的光景,身上倒覺凜了一凜,因說道:「怎麼死的和咱們活的同塑在裡頭?」寶釵道:「鳳姐姐你別多心,世界上的人無生無死,無死無生,那一個是長生不老的?」那時湘雲也厭惡塑的混雜,聽了寶釵的話,便道:「寶姊姊,你是不怕死的,橫豎死了有人替你活的。但不知這塑的是張家姑娘,還算是蘅蕪君?」黛玉笑道:「『替活』兩個字出得新鮮,從來沒有聽見過的。」那湘雲想起剛才的話,未免有些唐突寶釵,連忙尋話岔開,因向黛玉道:「可惜你這幅照沒有帶來,再把這一幅子掛起,竟是戲裡唱的太上老君,一氣化三清,化出三位瀟湘妃子來了。」
探春道:「史大妹妹這句話,虧在如今講了,林姊姊聽了沒生氣,照像他先前的脾氣,不知又要怎麼樣了。」湘雲道:「可不是,那一年外頭來了一個班子,在老太太院子裡唱的正本《蕊珠記》,扮蕊珠夫人這個孩子,鳳姊姊說他活像一個人,我口快說了出來,二哥哥瞧了一眼,連二哥哥拉扯在裡頭與他賭氣的嗎。」黛玉笑道:「虧你還記得這些沒要緊的陳年舊話,如今憑你們愛把誰來比著我都使得。」湘雲道:「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歲之非,你早早就改悟了,賢於蘧大夫遠矣。」
眾人一笑過去了。
寶釵道:「別講古語了,我倒想起一件事來。這裡該招募住持要緊。我瞧前後配殿,及兩旁廊廡房屋不少,晨夕啟閉,焚香灑掃,不是一兩個人可以照料得來的,必得有個當家,便好督司其事。若講到這裡來住的僧道,固非所宜,須訪得一個高雅清趣的女尼,怕一時沒處找呢。」黛玉道:「只有妙師父配在這裡住。」寶玉道:「我也正想著他,就是他在園子裡住著,忽然要請他出來,似乎下逐客之令,又使不得。」
正在議論,那邊「薄命司」裡有像襲人的塑像,雪雁進去見了,觸起前情,帶玩不玩的道:「他算什麼?也塑在這裡。」
便伸手上去羞他的臉兒,紫鵑忙把雪雁喝祝晴雯四下裡一瞧,想虧他今兒沒來,當著眾人被雪雁這樣跼踏,臉上怎樣下得來」這裡晴雯一班人,牽裾聯袂的轉出迴廊,逛到別處去了。
黛玉獨自一個人,走到絳珠宮丹墀裡站著,見牆腳下白石砌的花壇內長出一叢芝草,精神豐彩,搖曳多情,似系攜來仙苑之物。正在出神,接著寶玉也來了。一眼瞧去,見了牆下的芝草,更覺舊雨重逢,十分親熱。與黛玉兩個人相對半晌,並無一語。湘雲遠遠望見他們兩個人在那裡,便笑著趕過來問:「你們在這裡瞧什麼好看的東西?不叫咱們也來瞧瞧!」黛玉回過臉來道:「沒瞧什麼呢。」湘雲只道他們在這裡看水磨磚上的雕工,也沒理會到花壇內這莖草。三個人一路說笑,出了院門,眾人也都回出來了。
見管工家人的媳婦陪笑上前,道:「後邊還有小小一所花園,雖然這時候沒有什麼花兒可玩,請奶奶、姑娘們進去瞧瞧結構款式可好不好?」眾人都道:「咱們逛了一天,時候也不早了,底下再來瞧罷。」於是一群人出了儀門,陸續上了車。
管工的家人媳婦送眾人走了,自己也到大門外上車回了公館,自有他男人到各處照看一會,然後把門關鎖,貼上封條,也自回去。眾人到了家,都到賈母、王夫人處請了晚安,問他們幾句話,各回自己屋裡。
講到寶玉騎在馬上,一路行走,正盤算匾對上該換的字句,要與黛玉商量,進門下了馬,將到垂花門首,焙茗上前回道:「奴才有句話要回二爺。」寶玉道:「這會兒我心上不得閒,有什麼話明兒再說罷。」說著,便進了垂花門,往賈母、王夫人屋裡一轉,逕進園子裡。
到瀟湘館見黛玉,道:「今兒聽見管工的媳婦說,牌坊宮門上的對句寫進來請過示,妹妹為什麼不斟酌好了發出去?如今我改了幾個字,來請教妹妹。牌坊石柱上的,該題『假作真時真不假,無為有處有非無。』宮門上橫書四個字該題『恩海情天』。對句上聯『堪歎』兩字該改『惟有』,下聯該改為『到頭風月債還酬』。兩旁配廡上匾額『朝啼』司,改為『朝歡』;『暮哭』司,改是『暮樂』;『薄命』司,改為『造福』;『春感』、『秋悲』,改做『春花』、『秋月』,逐一改了他。也見得『古今來有情的,都成就他美滿前程』,豈不妙呢。」
黛玉搖頭道:「我看這些句語都有來歷,是要點醒世上這一種癡男怨女的。照你這樣改了,不是顯悖了建造太虛宮的意旨了?」寶玉道:「妹妹論的果然是,但我還有一個想頭。比如你,一病竟歸大夢;我走入大荒山再不回家,那裡還有這一座太虛宮呢?如今憑咱們的血性歸根兒,恨能填海,石可補天。可見債難酬者,終是情不盡到十分地步。原鐫對句,豈不把古今之情同你我之情都抹煞了?」黛玉道:「你不知道,咱們這班子人,原是蒼蒼破格矜全,不可援以為例。若說合該是這樣的,倒不足為奇,連這座太虛宮也可以不必建了。所以對上的句語,竟不用去動他,才可以點醒世人。」
寶玉道:「這個地方,不比別處庵觀、寺院,許閒人進去走動,白擺著這些頹喪話,又去點醒誰呢?」黛玉道:「我也在這裡籌畫,這裡頭既有咱們的塑像,原不許男女混雜進去。
若一概禁止,難道警幻的意思,就只為點醒咱們園子裡頭這幾個人?須得一年之內,擇定幾個日期大開宮院,許近京一帶城鄉婦女進去燒香遊玩,只不許有男人跟隨進去。內中有認識字句粗通文理的女人,看了匾額對聯知所感悟,才曉得情天便是孽海之源,只可安於薄命,自甘暮哭朝啼而已。然話也不可說煞了,普天世界的人,或也有情到十分,癡到十分,到頭酬得了風月債的,由他們去碰罷了。」
寶玉聽到此處,又歡喜起來,道:「真是妹妹講的透徹,咱們商量停當,請璉二哥到兵馬司衙門裡去給了示,懸掛大門,每逢朔望日期,許婦女們走動。要幾名番役在門外巡邏查察,不放一個男人進去就是了。」
寶玉正與黛玉議論得高興,雪雁上來說:「今兒有管園的老婆子來回,現在天氣冷了,各處院子裡擺的盆景都該下地窖了,請發出去叫他們標籤記認,明年開春後再來送還,不知姑娘屋子裡這盆草該發去下窖不下?」寶玉接口道:「正是,妹妹玩的這盆草,我幾次盤問妹妹總不肯和我說明。我細細問了紫鵑,才知道來由。古來貫虹化碧,原是連山川草木都可感動的。這盆子草也不怕霜雪來侵,今兒咱們在太虛宮院子裡瞧的這一莖,覺比蓬萊閬苑長的瑤樹琪花,另有一種可人之處,何不把妹妹愛的這一盆攜去並植了,也不致冷落了絳珠仙草。」
黛玉微笑道:「《山海經》並《本草綱目》諸書裡頭沒見這種名色,何以知他是絳珠仙草呢?」寶玉道:「在絳珠宮里長出來的,自然是絳珠仙草了。」黛玉道:「原來是你胡謅的。這麼著,盆子裡草我也有個美名兒見贈他。」寶玉問道:「妹妹叫他什麼草呢?」黛玉道:「湘妃灑淚染成斑竹,這淚染的草該名『淚芝』。」寶玉笑道:「妹妹前哭的眼淚灑在院子裡,竹枝上也該有斑點,『斑竹』、『淚芝』倒是個絕對。但我不敢與古賢妃媲美,只叫他做『杜鵑紅』也好。」二人又說笑了一會,當日無話。
到了次日飯後,黛玉記起一事,要往寶釵處探聽。未知所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硃砂痣甄母認嬌兒 伏梁症襲人思舊院
話說黛玉上一天游了太虛宮回來,天已晚了。次日飯後,來到寶釵屋裡便問:「香菱昨兒天齊廟去怎麼樣了?姊姊知道沒有?」寶釵道:「我正要打發鶯兒去問呢。」鶯兒在旁接口道:「估量沒有這件事,果然真的,太太早叫人過來通一個信了。」寶釵道:「白閒在這裡叫你去走一趟,就說躲懶的話。」
說聲未了,香菱笑嘻嘻的進來說道:「白到天齊廟去守了這一天,懊悔昨兒不跟姑娘們去逛逛。」黛玉道:「難道竟沒碰見什麼人嗎?」香菱道:「來的人可不少,知道那一個是我的親人?」寶釵道:「我說我們大嫂子的話是聽不得的。」黛玉道:「可憐他家在那裡?家裡有幾個人?一些都不知道,到底他親人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叫他去認誰!」寶釵道:「可不是,見了親人,認不得是親人,也算不得親人了。」香菱道:「有一位太太,瞧我個仔細,淌了一會眼淚,後來各自走開了。」黛玉道:「這個人就古怪,該問問他的來歷。」香菱道:「瞧他老人家,像有五十來歲,跟的老婆子、丫頭勢派不小,也像那一家宅子裡出來的。」寶釵道:「這樣說,香菱與他沒有什麼相干的了。」
正在議論,只見同貴喘氣吁吁的跑來對香菱道:「太太叫你呢。你才走了,有一位太太來問咱們太太,說昨兒天齊廟去這位姑娘是親生的,還是抱養的?太太對他說,這個人原是在路上買來做丫頭的,為了他還吃一場人命官司。這孩兒的住處姓名,他自己一點也懂不得。那位太太說,既是買來的,多分是他的女兒無疑了,還得出一件真憑確據,他眉心裡一點胭脂痣迎面便見的,猶恐冒認,還有右腰眼裡照樣那麼大一點,那是說謊不來的。太太說同他過了這幾年,倒沒留心到這上頭,等著你去瞧呢。」寶釵笑問香菱道:「到底你身上有這個沒有?我也沒瞧見過。」香菱搖頭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黛玉和寶釵兩個爭著要揭起香菱衣服來瞧,見寶玉進來了,香菱便不肯叫他們瞧看,忙跟著同貴走了。
寶玉笑道:「真是香菱的母親來了。」寶釵道:「又在這裡瞎說了,你怎知是他的母親呢?」寶玉道:「不是剛才同貴來講,他母親說香菱腰眼裡有點胭脂痣嗎?香菱果真有的。」
寶釵道:「越發亂話了。香菱就有,我和他同住了這幾年沒有瞧見,你又怎麼知道?」寶玉道:「就是那一年我過生日,香菱和豆官這班人在園子裡斗百草玩兒,拌起嘴來,泥水裡濺污了香菱的石榴紅裙子,我叫襲人拿一條來給他換上,他背著我換裙子,我蹲在地上偷眼瞧見的。」黛玉笑道:「說話留點子神,也不怕薛大哥回來知道不依你。」寶釵瞅著寶玉半嗔不笑的道:「真是下作脾氣,人家女孩兒怎麼好意思瞧他!」黛玉笑問寶玉道:「你瞧寶姊姊身上可有沒有?」寶釵接口道:「先前倒有的,可惜瞧不著了。如今張家姑娘身上可是沒有這個的。」又向寶玉道:「你林妹妹身上有一對鴛鴦痣,晚上點著燈細細瞧去。」
寶玉笑了一笑,站起身來便往怡紅院去,要把香菱的話告訴晴雯、紫鵑。走進裡邊各處瞧了一瞧,靜悄悄的,他們兩個人都出去了。便轉身往外,聽得兩個老婆子在屋子裡講話說:「這件事,先是女孩子自己不願意,就按著他脖子幹嗎?」寶玉聽了女孩子不願意的話,越發放輕了腳步,走到窗戶台邊潛聽。他們又講道:「怕趙廷棟要他媽去求璉二奶奶,有幾分拿手。不是頭裡來旺家的就求了璉二奶奶,辦成的嗎?」那一個老婆子道:「如今他也怕做惡人,未必再幹這樣強橫霸道的事。只看他們的月錢,總是按著日子清清楚楚發給,再沒個捏拉挪移。就是咱們園子裡的人,經管這些花兒、果兒,盡咱們的規矩送他,也收了;設或有個來遲去慢,也不來挑剔咱們。他先前有這樣好脾氣嗎?」這一個婆子道:「那是他明知瀟湘館二奶奶強似他,不能像先前這樣由他鬧鬼。有的是銀子,索性打撒手,落得做個好好先生罷哩。」那一個婆子笑道:「這話也別委曲他,如今咱們府裡的事,比頭裡多添了幾倍,瀟湘館二奶奶不過拿個總,還是平姑娘幫他,按著定的規矩認真辦的,不過不像先前的尖酸刻薄了。只就一件事就瞧出他的厚處來了。」
這個老婆子便問:「是什麼事?」那老婆子道:「你不知道,我告訴你聽。」
寶玉聽了半晌,見他們把話岔到鳳姐身上,把正經要聽的話倒打斷了,不耐煩再聽他們,只得踱了進去。兩個老婆子連忙站了起來,陪笑說道:「晴姑娘和鵑姑娘都逛去了,沒有在家呢。」寶玉便根問他們女孩子不願的話。這一個老婆子因和那一家子有些瓜葛,膀胱氣不服,見寶玉盤問他們,便將計就計道:「我們本不敢在二爺跟前胡說亂道,二爺既是聽見了問我們,也不敢瞞著二爺。就是先前在這屋子裡當差的四兒,那時候因園子裡鬧事,太太攆了他出去,配了個小子,沒過門女婿死了。他娘要揀一門子對頭親,還沒合意的。那裡曉得趙廷棟的女人死了,他們硬央了媒人要去定這頭親事。年紀大小了一半,四兒心裡不願,天天在家裡尋死覓活。」寶玉道:「你們講的就是四兒,我再不料他還在家裡。你們又怎麼知道他們要去求璉二奶奶?」老婆子笑道:「那也是瞎猜的話,因為趙廷棟的媽是奶過璉二爺的,璉二奶奶很看重他呢。」
寶玉站著出了神,半晌,想起太太性子本來好的,不知聽了那一個的混帳話,一時發起火來,晴雯、芳官這一班子人,沒有什麼不是,就為沒相干的事都攆的走了,鬧的害病的幾乎死,恨氣的出了家。四兒現擺著要受人家的欺壓,我不能叫「薄命司」裡的女孩兒,一個個都歸到他們院子裡來,就只和他們多過幾天快活日子,也是好的。便道:「我叫四兒依舊進來,他媽自在外面給他留心好親事,趙家的話有我呢。不知四兒願意不願意,你們去問他一聲。」那老婆子笑道:「問也不用問,得二爺多大的恩典,四兒同他媽還有什麼不願意?」寶玉道:「那麼著,我就叫他進來。」
當下出了怡紅院,可巧遇見林之孝家的走過。寶玉便叫住了他,說要叫四兒進來伺候的話。林家的笑道:「如今二爺住的地方多,叫四兒到那一個院子裡去伺候?吩咐明白了好和他們說。」寶玉想了一想道:「叫到蘅蕪苑去罷。」林家的就先去回了寶釵,又到鳳姐處說了寶玉的話,鳳姐心想:「晴雯攆了出去,太太還叫他進來,芳官出了家,如今也進園子裡來了。太太已經把先前的事撩開,可不用去回。又因昨兒趙老媽子果然去見鳳姐,提起這話,鳳姐含糊答應,正在為難。今聽見寶玉要叫四兒進來,正可借此推卸。便吩咐林家的叫了四兒,逕送到蘅蕪苑去。四兒喜出望外,難得又進園子裡頭當差,臉上也有了光彩,且不怕趙家再來纏擾,立刻跟了林之孝家的到蘅蕪苑來,書且不提。
講到香菱天齊廟親人相會一事,原來賈雨村娶了甄士隱家的使女嬌杏,扶正後甚是相得。當年賈雨村在林如海衙門裡教讀,一日閒步到鄉間,見一座破寺院,門外掛的對句:「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有些意旨可味,牢牢記著。及至顯榮後,記起那座智通寺,便捐助銀兩起造這寺,把門外舊對句做新懸掛,不曾更換句語。如今廟宇煥然,一方香火有求必應。那時雨村除了內任,從京裡打發人到南邊接家眷進京。先由水路坐船,尚未起岸,那日守風停泊,離這智通寺不過二三里路。賈夫人坐在官艙,聽後面艄婆笑講道:「不用說,人要走運氣,就是佛菩薩也要講交運的。幾年前頭一座破廟,白日裡鬼也捉得出的。自從賈雨村大人佈施了這宗銀子,就有緣頭出來募化,翻改了這寺院,菩薩重裝了金,佛地應該興旺起來,菩薩也靈了。左近一帶去燒香許願的人挨擠不開。」
賈夫人聽見就是他老爺佈施銀子這座寺,也要去進香。因大船撐不進小港,便叫家人雇了一肩小轎,帶了丫頭、老婆子,請了香燭,到寺裡拈了香回來,見一個五旬以外的貧婦,汲了一桶水走進小間子裡去,宛像他舊主甄士隱的太太。賈夫人叫住了轎,命跟去的老婆子到這一家去,問明剛才進去的這個汲水婦人姓什麼,從那裡遷來的,有無子女?那婆子進去問了,出來回話道:「這婦人夫家姓甄,向在蘇州閶門仁清巷居住,並無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幼年已被拐去的了。」
賈夫人聽了,知是舊主無疑,便命轎子抬到他門首歇下,出轎走進門裡。相見之下,甄太太一眼認出他是嬌杏,起居服色大非昔比。說話之間,甄太太講起別後連遭荒疫,闔家貧病流亡,遷移到此,度日艱難的話,各各垂淚。賈夫人拜認甄太太為母,邀同進京。甄太太樂從,並無箱只行李可帶,只收拾了幾件隨身東西,包了個包袱,其餘破爛傢伙,俱留送院鄰。
賈夫人叫老婆子拿了包袱下船,順便取了一套衣服,趕忙就來。
賈夫人又與甄太太坐了一會,等老婆子送到衣服更換。因此地離停船地方不遠--不上半里之遙--賈夫人也不坐轎,同甄太太步行回舟。
次日風順開船,一路敘話舊事。到了京中,先叫前站家人通知了雨村的信,接進住宅。雨村感念甄士隱昔時知遇之恩,竟依了他夫人的稱呼,認甄太太為岳母,相依度日。
這一天,甄太太也去天齊廟拈香。香菱已早到廟中,凡有進廟的人,留心瞧認,不知那一個是他親人。還是甄太太見了香菱模樣兒,有些像他女兒,釘眼看個仔細,一時未便啟齒訊問,只是怔怔的淌了一會淚,各自走開。甄太太回到宅裡,便將廟中所見之人告訴了賈夫人,賈夫人亦費猜疑。惟賈雨村早知此事底細,因當日作宰時,曾經判斷此案,衙內門子即系葫蘆庵小沙彌,將案情始末細細稟過雨村。今甄太太提及,想起來被拐的就是他女兒,如今尚在榮國府的親戚薛府上,便與甄太太說明,來到薛府訪問。薛姨媽叫了香菱回去,母女相認,難免一番傷心落淚。薛姨媽把他們勸慰,又將等哥兒回來把香菱扶正的話,告訴了甄太太。一面治酒款待,留住盤桓。
這裡賈母知道,以為奇事,要瞧瞧香菱的母親,命王夫人打發人過去。薛姨媽陪著過來,又請了本家雨村的太太,大家逛了一會園子。因冬天取屋子暖和,賈母那邊綺散齋書房設席,叫梨香院戲班伺候。這日,姊妹們只有探春在座。黛玉因有他師母,同寶釵過去應酬。飲酒中間,賈母細問甄太太家事,甄太太便將他女兒乳名英蓮自幼被拐離散,住居蘇州閶門,遭了回祿,夫主甄士隱看破紅塵出了家,孤苦無依,說著瞧了一瞧賈夫人,只說這是先前認的女兒,多年遠別,今在路上遇見,同到京都,這許多事講與賈母聽了。賈母只是歎息。
卻說怡紅院,晴雯知道兩位奶奶都過那邊聽戲去了,一時高興,叫到清音請邢大姑娘、史大姑娘,還有麝月、秋紋這幾個人,寶玉不過那邊去,也在這裡玩兒取樂。湘雲進來說道:「老太太今兒請客,停會兒戲文煞了台,說聲要聽清音,便怎麼樣?」晴雯道:「史大姑娘,不用你著急,我安頓在那邊的了,要叫就讓他們。」
當下打起鑼鼓一套,未曾打完,見林之孝家的自己跑來道:「本家太太要聽清音,太太叫他們去伺候呢。」晴雯便叫班子裡使喚的老婆子快收拾傢伙,孩子們跟著林家的走了。湘雲攤手道:「何如?」寶玉道:「他要聽,明兒再叫他們來唱就是了。史大妹妹同邢大姊姊都來。」晴雯道:「我明兒偏不愛聽。」
湘雲道:「晴姑娘聽清音,倒合著一件古事,所謂興至而喚,興盡而止,何必聽他!不聽比聽的越發有趣了。再不然,他們自己到梨香院去鬧一支。」
湘雲正和晴雯說笑,見四兒進來,與眾人問好,滿屋子瞧了瞧。湘雲道:「他也是舊時王謝堂前燕,今兒又飛回怡紅院來了。」晴雯見了四兒分外親熱,拉住他手道:「怎麼,我竟忘了你了!多早晚進來的?」四兒答道:「前兒進來的,在蘅蕪苑伺候奶奶。今兒奶奶到老太太屋裡陪客聽戲去了,過來瞧瞧姑娘們。聽說這裡唱清音,為什麼不見呢?」麝月道:「你原是要聽清音來的,不是來瞧他們。」四兒笑笑,晴雯又問四兒道:「你又為什麼出去的?」四兒道:「就是姑娘出去那一天,太太瞧著我,說我也是個沒廉恥的,還說我是與二爺同日生日,道我曾說過同一天生日的就是什麼,也把我攆了。」晴雯聽了,頓時一盆火發道:「太太是仁慈的,因何送咱們的人不好?等明年二爺生日這天,我的東,替另辦兩席酒,給你做過生日,把平姑娘也請了過來,看還有人去唆聳太太來攆咱們不攆?」四兒道:「正是,平姑娘也同這一天生日,要攆大家攆。」說得眾人都笑起來。」晴雯道:「你別胡說了,仔細平姑娘聽見了要捶你。」
當下湘雲站起身來向岫煙道:「咱們也該興盡而返了。」
寶玉笑道:「虛邀你們,明兒寶姊姊、林妹妹都閒著,叫這些孩子們來,大家在這裡鬧一天。」說著,寶玉與晴雯等都送至院門外。
正要回進裡邊,見五兒飛跑的進來道:「襲人姊姊不知為什麼,手裡拿了一面鏡子,栽倒在那邊路上,叫他也不應。我回到瀟湘館去遠了,奶奶也不在屋裡,所以到這裡來告訴一聲。」
寶玉吃了一驚,趕忙過去。麝月、秋紋這一班人,都隨著寶玉去看。走到跟前,見襲人兩眼泛白,面色改常。寶玉與眾人把他攙扶起來,叫了兩三聲,襲人神色已清,睜開兩眼,將頭微點,並不答言。五兒拾了地上的鏡子,寶玉欲就近將他扶入怡紅院去,襲人搖頭示意,只得慢慢的扶回瀟湘館,到他自己炕上睡下。寶玉與他墊高枕頭,又拖被子蓋好,忙叫人吩咐去請醫生。晴雯、紫鵑在他屋子裡坐了一會,起身走了。寶玉叫麝月、秋紋在此照應。不多時,醫生來診了脈說:「外感甚輕,此由心境惡劣,肝氣上逆所致,治以舒郁平肝為主。但須自己保養,切忌思慮過度,非全恃藥餌所能奏功,日久恐成伏梁症。
伏梁者,如屋樑之伏於胸前,將來必至胸膈鬱塞,飲食漸廢,不得救藥矣。」寶玉把醫生的話告訴了襲人,叫他總要養心散悶,別自己蹧蹋身子。又叫五兒輪替照看湯藥一切。
黃昏後,賈母處席散,黛玉回來,知道襲人這件事,也過去瞧他,還問了幾句話,吩咐麝月等夜間留心照顧。麝月、秋紋、五兒幾個人替換在襲人屋裡走動。二更後,寶玉進來,見碧痕正在煎藥,麝月坐著打盹。寶玉叫醒麝月道:「你叫他們泡一壺茶來窩在暖桶裡,你同秋紋自去歇罷,今夜我在這裡陪他。」麝月「撲嗤」的一笑,襲人在炕上欠起身來道:「我這會兒身上舒服了,二爺的恩典,我再一輩子也是感激不盡的。別再住在這裡替我鬧亂子。」寶玉道:「這有什麼?先前你們有人病了,不是我也給你們遞湯遞水過的嗎?」襲人歎口氣道:「先前是先前,如今是如今。況且,頭裡也是你自己胡鬧,我們敢要你這樣嗎?我的好麝月姑娘,快替我送了二爺出去,我給你磕頭。」麝月便道:「當真二爺出去了罷。頭裡我也聽見說過這句話,我和秋紋兩個是他調教出來的。見他這樣光景,就在這裡熬兩三夜子,也是情分上應該的。這點子也還幹得了,要爺在這裡做什麼呢?」寶玉沒法兒,只得訕訕的走了,還不肯回到別處去,就在黛玉屋裡歇了。
原來襲人那一天在雪雁炕上與寶玉敘舊,被雪雁瞧見,雪雁雖聽了晴雯勸說,未曾嚷破這件事,然顏色詞氣之間,終露些圭角,襲人豈瞧不出來?追想當日與寶玉初試雲雨之事,後來挪到怡紅院去,諸事惟我佔先,憑他屋子裡收了誰,總越不過我的分,誰人還給我臉子瞧呢?想到此處,不覺羞愧之心與怨苦之氣鬱結於中,不勝病骨支離,甚至寢食減廢,觸起當日王夫人罵別人:妝這個病西施樣兒給誰瞧呢的話,不敢言語一聲兒,只得勉強照常支撐過去。
一日,五兒來借他一支抽絲蝴蝶簪看樣兒,便翻騰梳匣裡,有一面小手鏡,記起是紫鵑來陪伴寶玉隨梳具帶來,寶玉指留這件東西在屋裡,後來忘了還他,隨手撩在梳匣裡頭的。見物思人,因人想話,紫鵑不過瞎說一句林姑娘要回家的話,那一個就嚇得什麼樣似的。他們兩個人的心事誰還瞧不出來呢?就先娶了寶姑娘,照像如今這樣辦法也很好,寶玉自然不走了。
寶玉不走,我何至有此一變?萬不該在他跟前,把林姑娘回來的話也瞞得緊緊的。總是自己糊塗該死,悔也無及。正在出神,晴雯打發小丫頭子來請他去聽清音。襲人因為睹屋傷心,懶怠到怡紅院去走動。今晴雯打發人來請,執意不去,又怕他見怪,延挨了一會,沒奈何去走一趟。帶還紫鵑這面鏡子,出了瀟湘館,無精打采的往怡紅院來。才瞧見院門,心上一酸,眼前烏黑,頓時暈倒在地,不覺昏迷過去。幸虧五兒也要到怡紅院去瞧熱鬧,隨後趕來看見,告訴了這句話,眾人才來扶他回去的。
襲人本是心病,今見寶玉多情,不改舊時,黛玉又親去瞧他,還聽寶玉告訴他醫生的話,只得自放寬心,把不得已之事暫且撩開,服藥後病去其半,到第二天,便可強步起來,飲食漸增。
再講寶玉次日一早起身,忙過襲人屋裡,問明服藥後安穩才放了心,便倒賈母、王夫人處請安。回來正見春纖端了一盆清水,灌溉那盆淚草,便笑道:「我怎麼把這件事忘了!」忙催擺飯,與黛玉用畢,叫一個老婆子捧了玉盆,寶玉跟在後面,到二門外叫焙茗接著,同了鋤藥,叫備馬坐上,要到太虛宮去。
早有管工家人帶了鑰匙開進裡邊,寶玉徑到絳珠宮院子裡,親自動手把那一叢淚草端詳了一會,帶泥捧出,與絳珠仙草並植了。見他互相披拂,宛似故交覿面,各有知識的光景。焙茗在旁見寶玉看得呆了,便端了空盆子催著回去。
寶玉起身,步出院來,焙茗笑問道:「這是什麼矜貴蘭草,值得把他種在玉盆裡頭?」寶玉道:「天下那有像這樣珍重的蘭草?」焙茗道:「莫非是大荒山帶來的仙草不成?」寶玉道:「說起他的來處,這個地方你也到過。這會兒沒有閒工夫講給你聽。」焙茗道:「怪不得爺的事忙,要遇爺閒的時候甚難。前兒這件事還沒回明二爺,他們又來找了奴才兩會,難得今兒伺候爺到這裡來辦這件清閒差役,還回得上兩句話,請了爺一個明示,也好去回報他們。」寶玉道:「什麼事情?我不知道。」
焙茗道:「講起來話長,請爺到裡頭殿上坐了,好回爺的話。」
寶玉心想,殿上都有塑像,他們進去見了,定要指東說西,未免唐突仙姝,便站住在院子裡道:「不用進去,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講罷。」焙茗道:「他們也在家塾裡念過書,說起他兩個的雅號來,二爺還該記得。」寶玉道:「家塾裡唸書的人,來來去去多著呢,我那裡記得這些。」焙茗道:「就是香憐、玉愛兩個。敘起親戚來,是遠的了。因和二爺交好一番,他們近來家裡的日子很難過,來求二爺,不過想照顧他們些。」寶玉笑道:「記起來了,我好久不見他們,為什麼不來見我?」
焙茗道:「他們原想見二爺,一來爺的事情忙,怕候不著二爺,礙著臉上下不來,所以盡仔來纏奴才轉求二爺。」寶玉道:「我怎樣照顧他們呢?只好給他們幾百兩銀子一個,去過度就是了。」焙茗道:「給他們銀子果然好,但是,他們吃用慣的,又不用肩挑貿易,把這幾兩銀子使完了,底下便怎麼樣兒呢?據奴才的意思,如今這些本家爺們,整十萬兩銀子領出去開當鋪字號,因親帶眷,拉攏進去的人還少嗎?只要二爺說一句話,不拘那裡,送他們進去幫辦些事,派一點厘頭,就夠他們沾光一輩子,吃著不了。」寶玉道:「送他們到那裡去好?我和誰說呢?」焙茗道:「爺有了一句話,奴才說去,誰敢駁回?他們兩個自然要當面謝二爺呢。」
話未完,只聽宮門前轔轔之聲,一時到了門外停車。寶玉心想,此處諒無別人敢來閒逛,莫非裡頭有誰出來?正在動疑,見前面走的老婆子,後邊小鬟隨著,一人緩緩行來,卻是妙玉。
寶玉便叫焙茗、鋤藥遠遠站開,自己趨步上前問訊道:「難得妙師羽輪蒞止,可作人間丹府,將來蒼梧溪畔,黃庭觀中,《道德》二經得所傳矣。殿上多園中諸女伴塑像,妙師進去摩頂一番。」說著,心想陪他進內,因不知妙玉乖僻性情已改,有焙茗、鋤藥在此,他一時嗔喜難測,未敢造次。因向妙玉道:「緣有俗事,未及奉陪,望乞涵恕。」寶玉瞧妙玉進了殿,回身往外,吩咐焙茗安頓香憐們的話,便上馬而回。
這裡妙玉在各處瞧見塑像,果與黛玉諸人面龐無異。看到自己,還是未改相的本來面目,便叫一個老婆子去尋了些窯煤,親自把塑像塗壞了,話不細表。
講到焙茗、鋤藥跟隨寶玉回家,繳進玉盆,寶玉徑到瀟湘館來。五兒回報:「奶奶同三姑娘、史大姑娘到蘅蕪苑。」才進裡面,聽見笑聲未絕,又聽湘雲道:「橫豎二哥哥的同年多,著留心選罷。」
一時寶玉走進,湘雲先開口道:「二哥哥,你可知道太太又要認乾女兒?咱們端整喝喜酒呢。」寶玉笑問:「太太要認誰?」探春接口道:「你們且別講出這個人來,先叫二哥哥猜一猜。寶玉道:「猜也不用猜,這個人我知道。」湘雲道:「果然二哥哥猜著了,前兒高興,聽清音『風雨近重陽』的佳句,被催租人掃興,咱們另備兩席酒,是我的東。但要一猜就著,若一擊不中,就算二哥哥輸了。」寶玉因剛才聽說同年裡頭選的話,估量這位姑娘還未配親,除了眼前,沒有人。在園子裡頭來去的,有大嫂子兩個妹妹,還有喜鸞、四姐都沒定親。想了一回,一定拿不準是誰。黛玉見他思索,想要提一句,當著眾人不好開口,假作吟哦詩句道:「寄語東風好抬舉,繡簾從此脫青衣。」湘雲瞅著黛玉,嘴裡哼了一聲:「嚴拿傳遞。」
黛玉微笑不語。寶玉一聽念的詩句,心已明白,想如今太太屋裡這幾個,並無垂青之人。因寶釵故後,王夫人曾誇過鶯兒,便拿準是他,指名說了出來。
寶釵聽了,忍不裝撲嗤」的一笑。探春也笑道:「太太果然認了鶯兒做乾女兒,鶯兒和他姑娘倒該姑嫂稱呼了呢。」
黛玉瞧著寶玉道:「怎麼你這樣糊塗?也不想想鶯兒是寶姊姊屋裡伺候的人,太太怎樣叫他過去認乾女兒?」湘雲笑道:「並不是二哥哥糊塗,倒被二奶奶兩句詩題糊塗了。不用說,該罰多說話的備東道。二哥哥替另猜罷。」寶玉道:「我也不猜第二個了,但等喝太太的喜酒,我先備席請你們何如?到底太太認的是誰?也要向我說個明白。別我猜著了,你們故意慪我。」
黛玉道:「沒有的話。這會兒我們有我們的事,太太認這個人,停會兒再和你講。你自逛你的去罷。」
寶玉道:「正是,剛才妙師父一個人到太虛宮去逛呢,不知回來了沒有?」探春道:「前兒你們說起妙師父配住在這個地方,我聽邢大姊姊說他要到那裡去住,四丫頭要去住櫳翠庵。珍大嫂子受過四妹妹的氣,如今也未必管他這些,怕太太不肯由著他。」黛玉道:「據我看起來,四妹妹的性子執住了,憑誰也拗不過他來。況且,他的參悟功夫已經差不多了,他要到外邊什麼地方去住,自然使不得,就在咱們園子裡,隨他去罷咧。三妹妹聽見太太有什麼話,咱們多勸勸,不必阻止他。」
眾人聽了,皆以為然,惟寶玉默無一語,心中似有些悵然的光景。湘雲道:「二哥哥又發什麼心事了?咱們都到四妹妹那裡逛去,問問他櫳翠庵前的梅花可開了沒有,好慶賀新閣子賞梅。」
黛玉道:「你們先走,我和寶姊姊還有句話商量呢。」湘雲道:「你們商量什麼話?」黛玉道:「過兩天總知道,這會兒不叫你們聽。」湘雲站起身來笑道:「有什麼聽不得的話,不過又是那一個姑娘,那一個姐姐的事情。」說著便拉了探春同寶玉出門,逕找惜春去。這裡黛玉不知有什麼話和寶釵講,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開綺筵豪飲賽清歌 抱錦裯分房還故寵
話說黛玉在蘅蕪苑要與寶釵講話,原因聽了雪雁告訴上一夜在襲人屋門外聽見寶玉在裡頭說的話,並他們前日兩個在雪雁屋裡的事,知道寶玉向來脾氣是這樣的,叮囑雪雁不許多嘴。
不但不嗔怪襲人,反動了個垂憐之意。來到寶釵處,見探春、湘雲同在屋裡,未曾提及,等他們走了,便向寶釵道:「襲人進來有兩三個月了,萎萎蕤蕤的縮在我屋子裡,連話也沒有一句,瞧他的光景也怪可憐。先前服事他二爺這幾年也還實心,可惜錯走了一步,橫豎這一個不理論這些,不如依舊到怡紅院去,同晴雯、紫鵑一樣的伺候,姊姊以為何如?」
那襲人出嫁這件事,是寶釵恨氣勸過他的,後來寶釵回生,知道襲人嫁到蔣家又退了回來,甚悔先前,不該勸他趕緊走這條路,如今進來住在瀟湘館當差,連這裡也不見他常來走動。
想到他許多說不出的苦處,甚難為情,惟暗地裡打聽他的光景,亦無可如何。難得黛玉發心說出這句話來,倒替襲人感激,便道:「我也有此意,妹妹既然疼顧他,是極好的了。」黛玉道:「還有一句話,我瞧你的鶯兒頗有忠心,人也穩重,何不一同收了他?」寶釵笑道:「林姑娘樛木之恩,怕他屋裡的人太多了呢?」黛玉道:「我有樛木之恩,莫非你無江沱之悔嗎?」
寶釵道:「可惡鶯兒這東西,先前在園子裡頭,見了這一個一般說笑不避,如今反是冷冷兒的臉,輕易不肯上前,我也猜不透他是什麼緣故。」黛玉道:「你不解這緣故,我倒和你說了罷,這是他的餘怒未消。」寶釵道:「他怒什麼?」黛玉道:「你不知道,他為的是……」黛玉說到這裡,又一笑住了口,便道:「咱們講正經,鶯兒這件事須得要去回太太一聲。襲人等他病好了,叫過怡紅院去,只當沒這件事,誰還來理論這些?只算咱們兩個人瞞官法度幹了這節事。」寶釵笑道:「按律治罪,你是個起意的,我該為從減等。」黛玉坐了一會自走了。
講到鶯兒竊聽剛才的話,心上雖感黛玉為人公平,只因寶玉這一走,待姑娘如此薄情,卻不願做他屋裡人,又想捐軀守義,原要同姑娘死活在一處,如今不允這件事,少不得有走散的日子;況且,寶玉待女孩兒們再沒得說的了,難道比這裡還有好的地方?心上盤算了一會,也願意了。
再講寶玉,出了蘅蕪苑,性急要聽王夫人認的乾女兒是那一個,在路上再三根問探春,探春早知細情的底細,便和寶玉說明。一路閒話,到蓼風軒,老婆子回報:「妙師父打發人來請姑娘說話去了。」寶玉道:「四妹妹到了妙師父那裡,未必就回來,咱們瞧邢大姊姊去。」說著,便往紫菱洲來。湘雲道:「我從小兒到如今,再沒有像今年和邢大姊姊住的久了。來喝了林姊姊的喜酒,接連下去,竟沒空兒回家,瞧這園子裡頭,比先前熱鬧了許多,該是興旺氣象,就沒這些敗興的事蹦出來了。」探春道:「到年不過兩個來月,這兩個月裡頭熱鬧的事正不少呢,你過年也別回家了。」湘雲道:「就怕我嬸娘打發人來叫。」探春道:「那怕什麼,只說老太太留你在這裡,你嬸娘家裡也不是一定少了你這個人。」寶玉聽得高興道:「我就想咱們這幾個人在這園子裡玩一輩子,史大妹妹再別回家。」
湘雲截然無語,探春瞅了寶玉一眼,寶玉自知說話有病,也便默默。
一時到了紫菱洲,見岫煙一個人在屋裡做針黹,連忙站起身來讓坐,敘了幾句閒話。湘雲道:「三姊姊久不與邢大姊姊下棋了,今兒何不手談一局?」說著擺開棋枰。探春、岫煙對奕,寶玉與湘雲坐在旁邊靜看,座中寂然,只聞枰間落子之聲。
院外一陣風來,吹得簷馬叮噹作響,寶玉心中想道,好了,起這個風信該作冷了。探春道:「二哥哥,你先回去穿衣服罷,我們這一局也快完了。」
寶玉因探春催他,便起身出了紫菱洲,路上遇見四兒,手裡拿了一件大毛衣服,急急走來。寶玉問道:「你那裡去?」
四兒道:「奶奶到老太太屋裡去了回來,瀟湘館奶奶留住吃晚飯,天氣忽然冷了,叫我去拿大毛馬褂換呢。」寶玉同了四兒一路行走,見四兒還穿著小毛羊皮坎肩,因向四兒問道:「你替奶奶拿了衣服,自己為什麼不換一件穿上。」四兒道:「我不冷。」寶玉又問四兒道:「奶奶待你怎麼樣?」四兒道:「二爺待我們寬厚,自然奶奶也疼顧我們的。」寶玉道:「我叫你到舊時住的地場去可好不好?」四兒一扭頭,斜眼□著寶玉,臉上一紅才說道:「我是要在蘅蕪苑服事奶奶的,鶯兒姐姐又要出去了。」寶玉忙問道:「鶯兒到那裡去?」四兒道:「二爺假裝不知嗎?」寶玉道:「我真個不明白。」四兒笑了一笑道:「二爺自去問他。」寶玉見四兒這一笑,心裡倒有些疑惑起來,還要向四兒根問,不覺已到了瀟湘館門前,二人便進裡邊。
寶玉先去看了襲人的病,然後到黛玉屋裡,笑道:「太太認的人,你們都不肯和我講,我問三妹妹,已經知道的了。」
寶釵道:「誰來瞞你呢?你也在同年裡頭留心,招一個好姊夫,叫老太太歡喜歡喜是正經。」寶玉道:「湊巧有一個人在我肚子裡,只等太太那裡認下了,我就通一句話過去,他那裡自然央媒來說親。」黛玉道:「太太那裡後兒就要擺酒唱戲,還請媽媽過來喝喜酒呢。且講出你肚子裡的人來,年紀可配得上?相貌可看得過?」寶玉道:「又是同年,又是世交,年紀也在二十以內。論相貌,卻不算出眾。」寶釵道:「別十分醜陋,叫鴛鴦姊姊抱怨。」寶玉道:「就和我一個樣兒,先要請問二位奶奶,可抱怨不抱怨?」寶釵、黛玉都笑道:「別聽他胡謅,沒有這個人的。」寶玉道:「你們說沒有這個人,我老實告訴了你們罷,扳了咱們的親,討老太太的歡喜,不用說,連我也補他的情了。我說的不是別人,就是甄寶玉。」寶釵問道:「你為什麼要補他的情?」寶玉笑道:「不是張家姑娘同林妹妹兩個人,甄寶玉都去求過親的?兩回都被我奪了來,可不該補他的情嗎?」寶釵道:「才說你胡謅,可不是真的!他們扳親,難道不細細察聽?況且,甄太太也到咱家裡來過,他們的老婆子也常來走動,說是太太的乾女兒是使女出身,甄家就願意嗎?」寶玉道:「你們不知道,裡頭有個緣故,因為甄寶玉親事屢說不成,前兒把他年庚叫張鐵嘴排了一排,說定親到不要人家親生女兒,須得如芝草無根,醴泉無源的,來歷、出身貧苦的姑娘,螟蛉到這一家的,才是姻緣,可許和諧到老。甄家最聽信張鐵嘴的話,這裡有了一點口風,甄家就來求親。」黛玉道:「你雖是那麼講,再別先在老太太跟前說話,倘事不諧,倒叫他老人家心裡不舒服。」寶釵道:「妹妹說的話很是,我就不信甄家當真沒處去定出一頭親事來了。」
黛玉笑道:「姊姊,我問你一句話,你未曾還陽之前,倘張家姑娘已受了甄寶玉的聘,張家定要把你送到甄家去,你到底去也不去?」寶釵道:「我也要問你,雨村先生來說媒,你嬸娘作主允了,你還從也不從?」黛玉道:「我是不相干,已經跳出三界外的人了,怕什麼?」寶釵哼了一聲道:「你跳出三界外的人,為什麼又跳進這園子裡來,想是你願修行是甄,不願修行是賈的??」黛玉便笑著站起身來和寶釵廝鬧,道:「什麼真的假的,倒要問問你這位張家小姐。」
寶玉忙把兩個人拉開道:「別再鬧真的假的了,留寶姊姊在這裡,端整什麼好東西請他?」黛玉道:「沒有好東西呢,就是照常的菜,叫廚房裡添了兩樣,不知弄些什麼來。」當下送上杯箸,三個人一同坐下,點景用了幾杯。酒飯畢,敘談一會,寶玉便問寶釵道:「你的鶯兒到那裡去?」寶釵還不理會這句話,道:「左不過在園子裡頭,他到那裡去呢?」黛玉道:「好快的耳報神?」寶玉聽出話中有因,便涎臉挨近黛玉身旁,叫聲「好妹妹,你知道的,告訴了我。」黛玉臉上一紅,把寶玉推開,便借話取笑他道:「鶯兒是要送他到太太那裡認乾女兒去了。」寶玉道:「你們倒一樣說的藏頭露尾的話。」
正說著,見鶯兒提了燈來接寶釵回去。寶玉瞧了鶯兒一眼,便笑問鶯兒道:「你不在姑娘屋裡伺候,要到那裡去呢?」鶯兒只當沒有聽見,並不理著寶玉。寶釵、黛玉忍不住,大家一笑。寶釵出了屋門,又回頭向寶玉道:「你在這裡,晚上細細問林妹妹罷。」寶玉站起身來道:「你們不肯明白告訴我,我問晴雯、紫鵑去。」說著,連忙趕上寶釵同走。寶釵在台階上站住了,叫丫頭「掌燈,送二爺到怡紅院去」。裡面黛玉笑應道:「在這裡點呢。」當下五兒提了一盞紅紗燈,趕上寶玉,一同出了瀟湘館,分路各自走了。黛玉等五兒回來,問了幾句話,也就安歇。次日無事,書中少敘。
到了後天,薛姨媽早就同了寶琴、香菱過來,因是園內便門,先到了瀟湘館。才坐下,釵、黛二人已從賈母、王夫人處請安回來。黛玉道:「我才與姊姊說,媽媽同妹妹們就該來了,老太太早在那裡吩咐。」薛姨媽道:「我們也不坐了。」說著,一同起身,出了瀟湘館。正走間,聽得後面有人叫道:「姨媽、姊姊們等一等,咱們廝跟著走。」薛姨媽回頭,見是湘雲同他丫頭翠縷,只聽笑語之聲,急急趕來。薛姨媽道:「慢些走,我們在這裡等呢。」話未完,湘雲已到跟前。一路敘話,出了園門,來到賈母處。見邢、王二夫人、尤氏婆媳、李紈、鳳姐、探春、喜鸞、四姐兒一眾人先已到了,便向賈母、王夫人道了喜,然後彼此相見讓坐。賈母便問:「親家太太為什麼不來?」
薛姨媽道謝。
只見鴛鴦已妝扮得珠圍翠繞,居然繡閣千金,叫林之孝家的挑了兩個小丫頭進來給鴛鴦使喚。早上在王夫人屋裡供了南極、西池,與王夫人行禮,又在賈母前磕了頭。此時卻與邢夫人、薛姨媽見禮,不免推讓一會。各人的賀禮覿儀早已備送,以次姑嫂姊姊俱系平輩相見。寶玉一早出門拜客回來,忙到賈母處叩頭道喜,然後在王夫人跟前照樣行了禮,便恭恭敬敬向鴛鴦叫了一聲「姊姊」,作了四個揖。賈母笑道:「底下也像你玉釧妹妹,替他招一個好姊夫,我也歡喜呢。」賈母一句話,說得鴛鴦臉泛桃花,只得把頭垂了下去。一面薛姨媽道:「老太太調教的人,出來果然比眾不同。我瞧鴛姑娘滿臉的福氣,將來自然有一位好姑爺配他呢。」賈母道:「姨太太知我的心。我有什麼調教,就為我老的越發記性不好了,全靠他在跟前提醒我一點。瞧這孩子,人還本分,心地也明白。想我已是八十以外的人了,將來我故世後,就不把他配一個小子,也沒有對頭好親事,可惜糟蹋了這孩子。我要把他認在身邊,礙著寶玉姊妹們倒壓下一輩子去了,又使不得;不如拜在你姊姊身邊,做個乾女兒,送他飛上高枝兒去,算替我成全了這個人。一時我還離不開他,等把琥珀、翡翠這幾個人領了起來,能接手他的事情了,才放他出去呢。這會兒不過應個名,托你姊姊的福,定下一頭親事,再不怕有人起什麼壞心了。」
說著,又向王夫人問道:「鴛鴦家裡還有他娘老子沒有?」
鳳姐忙答道:「他老子金彩,在南京看房子,兩口老子都死過的了。有他哥子金文翔兩口子,現在裡頭當差。」賈母道:「你們多給金文翔幾兩銀子,將來不許他們去走動,別教他妹子丟臉。」王夫人和鳳姐都應了一聲「是」。
鴛鴦聽了賈母的話,想起先前鉸下頭髮,立定主意等老太太天年後自尋一個了結,不想這樣抬舉他起來。人想衣裳花想容,世間那有有福不願享的人?轉想到主人豢養如此操心,直同恩撫兒女一般,不但不覺歡喜,禁不住心上一酸,兩行珠淚直滾下來,怕人瞧見,忙把臉兒背轉,用手帕拭乾。
獨有邢夫人觸起前情,自覺慚愧。等賈母眾人用過早膳,起身推病告辭,自回去了。賈母滿屋子裡瞧了一瞧,向李紈道:「迎丫頭偏碰著他家裡有事,要後天才來呢。你兩個妹妹是愛熱鬧的,為什麼今兒不來呢?」李紈道:「因為嬸娘身子不爽快,他們走不脫身,過一天就要來呀。」賈母又道:「四丫頭早上在這裡,為什麼就走了?」
正說著,只見惜春同了妙玉、蓮貞進來。妙玉先向賈母稽首,然後見了王夫人,挨次辭行。賈母並不留心到妙玉臉上,王夫人因早知這件事,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帶笑說了惜春幾句,也不究問根由。又向蓮貞問道:「這位小師父倒像有些面熟,幾時進來的?」蓮貞便向王夫人行了個全禮。鳳姐笑道:「太太不認得他了?他就是芳官,先前住在水月庵,如今到妙師父那裡沒有幾時了。」王夫人聽了鳳姐的話,便叫丫頭去拿了兩匹綢子來給芳官。
蓮貞當著王夫人,不好推卻,勉強受納。當下蕊官、藕官拿了戲目上來,見了蓮貞,彼此一笑,並不搭話。蓮貞想,他們舞衣歌扇,老此齷齪場中。幸我回頭,不為馮婦。
乃妙玉見戲班裡上來點戲,起身告辭道:「奶奶、姑娘們都在這裡,我也不到各處去了。」說著,同了蓮貞回去。惜春送他們出了園門,轉身進內,陪賈母、王夫人聽戲。蓮貞帶了兩匹綢子,心想先前太太成全了我,今日行此一禮,乃因報德摳衣,非為乞恩屈膝。受此倘來者何用?行至沁芳橋上,便要將綢匹撩入河中。又轉念道:毀壞綾羅,也是罪孽,只得帶回庵內,留著送給柳家的了。
這裡賈母處席終戲散,王夫人約定尤氏婆媳明日早來。寶釵因時候還早,拉了尤氏到他屋裡去坐坐,蓉哥媳婦先自回家。
黛玉留下薛姨媽同寶琴、香菱要回瀟湘館去。寶釵拉住黛玉道:「媽媽先要睡覺,琴妹妹和香菱同了媽媽去,你同三妹妹、史大妹妹陪珍大嫂子到我那裡說說話。」黛玉只得隨著他們到了蘅蕪苑,才坐下讓茶,寶玉也趕來道:「你們不言語一聲兒,悄悄的都在這裡,叫我找個難。」說著,便向尤氏道:「後兒妙師父進院,大嫂子可去送不送?」尤氏道:「我和他沒有什麼交接。」
寶釵接口道:「正是有句話要問大嫂子,四妹妹要去住櫳翠庵,你可知道?」尤氏道:「我是怕沾污了他的清白身子,如今不敢去親近他。他也沒有和我提起這句話,就是他的丫頭入畫的娘,昨兒進來纏住了我,說他女兒也是改志的了。自從裡頭出去,給他說婆家不願意,死活賴在家裡,幾回要把頭髮鉸下去當姑子。如今聽說四姑娘要進櫳翠庵,他還要去伺候,沒法兒求我和四姑娘說一聲。倘不許他進來,只有尋死一條路。你們都知道,頭裡攆入畫,有多少人勸他不聽,我也不犯著再去碰這個釘子。」黛玉道:「據我看起來,如今找四姑娘講去,這個人情倒一定准的。」尤氏道:「那麼著很好,就求二奶奶去行個方便。」寶玉道:「我明兒和四妹妹說去。」尤氏坐了一會,起身道:「我要走了,明兒再來鬧你們。」於是眾人各散。次日仍在賈母處,又唱了一天戲。寶玉切記入畫之事,就在席上告訴了惜春,果然許他進來。
過了一天,黛玉便叫人去傳了柳家的來,吩咐他在太虛宮備六席素面。林之孝家的伺候出門,叫外面去套齊車輛,妙玉的行李及一切動用器具,已陸續運去。飯後約在庵中會集,一眾奶奶、姑娘們,還有各人隨身的丫環、老婆子,都到了櫳翠庵,一同起身送至太虛宮。看妙玉、蓮貞拈香拜了警幻仙子,然後拜謝眾人。又同到各處瞻仰一會,看至妙玉塑像,已非舊時面目,查問起來,知是妙玉自己塗壞。惜春笑道:「本來無一物,何處著塵埃?妙師父還是天花著身者。」妙玉聽了,自愧參悟不及惜春。黛玉一眾人都在殿上,五兒、四兒拉蓮貞到房裡去瞧了一瞧,怕外邊叫喚,不敢停留,便同蓮貞出來。
不多時,用了午齋,各人起身作別。妙玉、蓮貞送至門外,黛玉們上了車自回榮府。妙玉住在太虛宮,因裡邊院宇寬大,又叫林之孝家的回明裡頭,把園裡玉皇廟、建摩庵散出去的小尼姑、道姑揀了十幾個,招進去同居,共修正果,書不細表。
再講黛玉與寶釵商議,擇定吉日送鶯兒、襲人進怡紅院去。
那一天就在怡紅院擺酒,喚了清音,邀集園中諸姊妹,又邀了鴛鴦、玉釧、平兒。眾人陸續來到,湘雲先開口道:「晴雯姑娘同紫鵑姑娘的好日子,聽了一天清音,今兒又是清音。清音班倒成了姑娘們的老主顧了,不知底下還要唱幾回清音呢。」
黛玉道:「就是你嘴快,知道了,一個人放在肚子裡,嚷的什麼?」
話未完,鴛鴦、玉釧也到了,大家讓坐,敘談一番,卻去瞧了瞧屋子。鴛鴦道:「先前這個所在,老太太使我走動的回數不少,如今好久沒來,倒像屋子也改了樣子了。」玉釧道:「我還記得太太叫我送荷葉湯來走了一會,後來好像沒有來過。」
又笑道:「二哥哥如今再不像頭裡那麼淘氣了呢。」寶釵道:「也難說,趁他的高興。」湘雲問道:「為什麼不見二哥哥,那裡去了?」鴛鴦道:「早上在老太太屋裡,說要到襄陽侯府裡拜壽,想被他們拉扯住了。」黛玉瞧著鴛鴦微笑道:「他倒不專為去拜壽,怕還有正經事,又到一個地方去了。」寶釵也是一笑,眾人卻不理會。
當下清音開了場,黛玉見鶯兒來了,單不見襲人,便叫五兒去同了他來。一面對湘雲道:「史大妹妹,你這張嘴是沒關攔的。襲人到了,再別和他取笑。」湘雲點首。一時襲人進來,見了眾人,自有一種羞澀之態,侷促難安。眾人亦恐說話間有不留神之處,未免傷觸了他,不過淡淡的兜搭了兩句。紫鵑過來把襲人拉到自己屋裡坐下。
接著,寶玉同了平兒一路說笑進來,大家讓坐,問道:「為什麼這會兒才來?你們兩個人在那裡碰著了同來的?」平兒道:「珍大爺送了一本子修葺祠堂的工料帳來,還有外邊送進來的太虛宮、四局裡頭支銷帳,我幫著奶奶查對了一會,寶二爺就進來,等著我同來的。」黛玉道:「你們奶奶倒肯放你嗎?」平兒笑道:「我們奶奶還叫我來問奶奶,為什麼不去請他?停會兒來闖席呢。」說著又向慶齡、遐齡道:「你們為什麼總不到我們那邊去逛逛?師父也太管的嚴了。」
話不多時,老婆子們已上來調排桌椅,裡邊擺了兩席,又叫他們在翻軒底下靠欄杆東面擺兩席。湘雲道:「酒燙熱了就端上來,咱們喝酒聽唱,白坐在這裡幹什麼」李紈笑道:「就是他性急,再沒聽見客人先催酒的!」湘雲道:「正是,你們別裝憨。大嫂子的蓮花落酒,也該還還席。」眾人都笑道:「底下別再想大嫂子作東,饒是白擾了他,還送他這個美名。」
當下各人就坐,並無推讓。湘雲道:「再沒有像這樣爽快的了。我就怕陪老太太同席,拘拘謹謹。前兒這兩天戲看得我好不舒服。」黛玉道:「敢仔老太太不在跟前,趁你的高興兒,愛怎麼就怎麼!」一時裡面坐定,外邊平兒、晴雯、紫鵑、鶯兒、襲人、麝月、秋紋、素雲、侍書、彩屏,當下晴雯又拉了翠縷、小螺。黛玉往外一瞧,便去拉了平兒進來道:「外面人多了,你來同咱們坐。」
接著清音班上來點曲,便把戲目放下,先執壺與各人斟酒。
斟到外邊桌上,叫了一聲「乾媽」。湘雲聽見,忙向外一瞧,慶齡正站在晴雯面前斟酒。湘雲笑道:「恭喜晴姑娘,早就做了媽了。」晴雯笑臉微紅,向慶齡腮邊輕輕的擰了一把道:「都是你們胡鬧,惹出史大姑娘的話來了。」又向湘雲道:「姑娘剛和我們取笑算什麼呢!」黛玉接口道:「再沒有雲丫頭這張嘴討人厭。」湘雲道:「你是聽了老太太的話,要圖舒服,怕做媽呢。」席上哄然一笑。黛玉道:「等明年咱們都到他家鬧去,少不得有翻冤的日子。」
一面講話,聽唱了《訪素》、《踏月》兩套。湘雲道:「剛是哼哼咀咀的聲音,不耐煩聽他。慶齡去叫他們開一套闊口。」
慶齡道:「唱大淨的嗓子疼,不能唱曲。」寶玉道:「那麼叫戲班裡的人來,他們是走得轉的。」便叫老婆子去,不多時大淨葵官進來,各人面前請了安,就站在湘雲跟前。湘雲道:「葵官,好好的唱兩套曲子給咱們聽,走了板眼是要捶的。」
葵官忙去入座,開口唱了一套《山門》,又接唱一套《掃殿》。
一面湘雲又要行令射覆,黛玉道:「你才聽了兩套大淨曲子,好比大碗的酒,大塊的肉解過你的饞了,這會兒閒情逸致,令興又發。勸你蠲了這條子罷,怪慪人的,誰去弄這個!」湘雲道:「不行令便搳拳,三拳後,勝贏家過拳,輸家唱一支昆曲。他們的笛笙鼓板現成,不會唱曲的叫他們代唱,會唱的不准代。」眾人聽了都說,這倒公道。便推湘雲出手,湘雲一伸手就找鴛鴦。鴛鴦道:「史大姑娘,怎麼先找起我來?」湘雲道:「你還叫我史大姑娘,先罰一杯。」便叫翠縷與鴛鴦姑娘斟酒。當下搳了三拳,偏偏湘雲輸了。眾人都道,盼他輸了拳,咱們好聽昆曲。湘雲不等人家催他,叫遐齡吹笛,接了鼓板過來,開口唱了一支「蝴蝶呵」。慶齡道:「闊口最難,史大姑娘好嗓子,我們班裡唱淨的那裡趕得他上來。」寶玉道:「史大妹妹愛唱大淨曲子,先前偏就把葵官分給他,再沒那麼巧的。」
一面鴛鴦向岫煙對手,鴛鴦輸了後拳,叫他們代唱。岫煙又找了玉釧,以次而及黛玉、寶釵,輸了因無外人,都自己隨便唱了一支。席上鶯聲燕語,翠舞紅飛,呼姊喚妹之聲,與叫二猜三之韻,徹於怡紅院外。
獨有襲人,心想自己此時仍得與晴、鵑等並住怡紅院,人逢喜事精神爽,合當開懷,奈思前算後,似有一團鬱結在胸,難以消化之處。和他們坐在席上,意興索然,只得推病向眾人道:「我身子疲倦,要歇歇去呢。」晴雯知他的東西還在瀟湘館裡沒有拿過來,便道:「你到我炕上去躺躺罷。」襲人起身走上台階,晴雯笑道:「睡便去睡,別像在雪雁屋裡。」鶯兒問道:「在雪雁姊姊屋裡怎麼樣?」紫鵑知道這件事,便瞧了睛雯一眼,道:「鶯姊姊,你別聽他的話。」鶯兒還向晴雯根問,晴雯忍不住要笑,道:「他在雪雁屋裡,就像你今天晚上在你自己屋裡一個樣兒的。」鶯兒還怔怔的想了一回,道:「我不明白你的話。」眾人都不理會,惟麝月已聽出話來,瞅著鶯兒只是笑。半晌說道:「你儘管慢慢想去,到了明兒,包管你就明白了。」
話未完,只聽裡邊探春道:「外面姑娘們為什麼喝的能雅靜?」晴雯接口笑道:「他們裝新的裝新,作客的作客,不像奶奶、姑娘們那麼高興呢。」於是晴雯鼓起興來,各人也拇戰了一會,天已晚了,各席上並翻軒下掛的燈,一齊點起蠟來。
湘雲嚷熱,叫翠縷去拿小毛衣服換上。李紈道:「這天氣太暖了,怕要蒸下雪來。」寶玉道:「半仙閣前的紅梅都開了。我天天在這裡盼下雪,老天老天,快快下一場雪就好。」寶釵道:「諸葛孔明在東吳借得東風,大破曹兵百萬。風可借,雪也借得,可惜如今請不來一位孔明先生。」岫煙道:「四妹妹就算得一個女諸葛,何不求他去一借。」惜春在袖裡佔了一課,算準長至前三日有一場瑞雪,便道:「二哥哥,你們盼雪我就借一場下來。」寶玉問:「幾時可有?」惜春道:「遲了日子不算為奇,要借便借在冬節前。」寶玉道:「那麼請老太太到半仙閣去賞梅,咱們大家樂一天。」湘雲道:「四妹妹果然有這樣神通,賞梅酒席之費,攏共算我的。」惜春道:「正是這樣,冬至前沒下雪,我便作東賞梅何如?」探春道:「咱們是腳踏兩頭船,不用掏腰總有吃喝。」寶釵道:「誰的東都沒要緊,倒要瞧瞧四妹妹的本領。」黛玉悄向寶釵道:「你不信,這東道雲丫頭要輸呢。」
一時清音班裡鬧起絲絃鑼鼓來,各席上洗盞更酌,又暢飲了一會。湘雲站起身來,叫翠縷掌燈,道:「少陪你們了,留些量在這裡做『消寒會』。」眾人看他步履欹斜,舌音(舌延)(舌單),今兒又喝得大醉了。黛玉便叫門外伺候的老媽子掌了燈,同翠縷送史大姑娘回去。湘雲步下台階,眾人送他也不理會,還唱的「醉熏熏眼花,被旁人笑咱。行過了碧峰尖,早來到山門下」。連清音女孩子都笑道:「史大姑娘醉了。」李紈道:「咱們也該散了,別盡仔鬧下去。」當下用飯盥漱已畢,各自起身回去。
這裡晴雯、紫鵑都說:「鬧了這一天,我們都乏了。聽鍾上的點子,也該歇的時候了。不知二爺到那一位姑娘屋裡去歇?」晴雯又笑道:「二爺還該先進襲姑娘屋裡,今夜可再沒人來打你們的岔了。」那知襲人已經閉門安歇,晴雯道:「如今鶯姑娘可不能把二爺推到怡紅院外頭去了。」說著,便同紫鵑送寶玉到鶯兒屋裡,又來拉了鶯兒進去。晴雯、紫鵑轉身出來,拽上屋門,一路嘻笑,各自回去。
鶯兒屋裡早炷上安息甜香,湯壺茗具一切安備停妥。鶯兒背著燈遠遠站在錦子旁邊。寶玉拉他坐下,道:「怎麼常見面的人重新生分起來?你可記得在這屋子裡給我打梅花絡子的時候?」鶯兒道:「如今倒記得的。」寶玉道:「聽你的話,莫非頭裡竟忘了?為什麼到如今又記得呢?」鶯兒臉上一紅道:「見了這屋子自然記起來了。」寶玉道:「你說你姑娘有幾件好處,果然不錯。可惜我先前沒有細細領略。如今第一樣,他身上這般甜靜可愛的香味兒就沒了。」鶯兒道:「這是張家姑娘不服冷香丸的緣故。」寶玉道:「你為什麼不服冷香丸?」
鶯兒「撲嗤」的一笑,道:「這是姑娘醫病的,我服他怎麼呢?」寶玉道:「你服了這個,一般像你姑娘有這樣好處了。」
鶯兒聽了寶玉這句話,羞臉微紅,把頭低了下去。一時松扣寬衣,少不得如晴雯輩共試橫陳之樂。
次日起身,鶯兒到賈母、王夫人處磕了頭,又往各處去走了一走。襲人只在瀟湘、蘅蕪兩處與黛玉、寶釵磕頭。黛玉叫他坐了,才說道:「我有幾句話和你講。」襲人聽了,料黛玉此時定有一番嚴飭,心上怔怔的,忙站了起來。黛玉笑道:「不為別的,就因二爺如今伺候他的人多,有時候倒沒人伺候了。一時要穿起那一件衣服來,不知那件衣服撩在什麼地方,找也沒處找。你同晴雯是向來經由慣的,鶯兒、紫鵑是生手。我派你同鶯兒管二爺夏、秋衣服,晴雯、紫鵑管春、冬衣服。比如出門要穿什麼,二爺在我這裡,這裡打發人去告訴你們,就拿了出門衣服到這裡換上,回來又在蘅蕪苑奶奶那裡,自有蘅蕪苑的人去告訴了,把出門的衣服換下,拿去收拾。我叫人把二爺的四季衣服箱子都抬了過去。講到吃飯,他玩高興了,連飯也可以不吃的。這裡估量他在那邊吃了,那邊又道他在這裡,歸根兒一處也沒有著落。如今叫廚房裡替另備了二爺的一桌飯,二爺在那裡,就叫那裡的人去傳飯,也責成你們四個人留心,到擺飯時候,打發人到廚房裡去問一聲,二爺的飯發到那裡去。倘廚房裡回報沒人去傳過飯,即刻到園子裡各處去查問了,再傳你們的飯。這樣定了一個章程,你們伺候的便有個頭緒。至於別的事情,也要你們留一點子神,別叫他放縱了。自然,你們各人也都知道,不用我囑咐這些話。晴雯、紫鵑幾個人,我也要告訴他們。」
話未完,門外老婆子們報:「蘅蕪苑奶奶來了。」早有小丫頭打起簾子,寶釵進來。黛玉見他已換上衣服,一面讓坐,便問:「姊姊那裡去?」寶釵道:「我們都不知道,四妹妹就是送妙師父那一天,他回來已悄悄的挪到櫳翠庵去住了。昨兒他在我們跟前說起,今兒早上知道,來邀你同去走一趟。」黛玉道:「姊姊就在這裡吃了飯,邀雲大妹妹同去。」寶釵道:「我是飯吃過了,這時候為什麼這裡還不見擺飯?」黛玉道:「因是剛才和襲姑娘多說了幾句話,所以遲了些。」於是,黛玉便把吩咐襲人的話,和寶釵講了。寶釵道:「原該這樣的,是你想的周到。」黛玉回過臉來,見襲人還站著,便道:「你也該回去吃飯了。」然後襲人轉身走出,自回怡紅院去。
這裡雪雁端茶送了寶釵,春纖、五兒兩個伺候黛玉用飯已畢,換了衣服,四兒、五兒跟著寶釵、黛玉,逕往紫菱洲來。
岫煙、湘雲也正要到櫳翠庵去。寶釵笑問湘雲道:「夜兒回來,半山亭可打塌了沒有?」岫煙道:「我回來的時候,他早已酣入醉鄉的了。」說著,出了紫菱洲,又去邀了探春。不知眾人到櫳翠庵見了惜春怎樣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延羽士禮懺為超生 登高閣賞梅重結社
話說黛玉等邀了探春,來到櫳翠庵見了惜春,都說:「四妹妹挪到這裡,為什麼不言語一聲兒?」惜春道:「我住蓼風軒,便是我的櫳翠庵;櫳翠庵猶然蓼風軒。我還是我,叫你們知道怎麼呢?難道也要像送妙師父這樣送我進院嗎?」一面讓坐,見送上茶來的是入畫,與眾人都磕了頭。湘雲道:「前兒他的娘進來求珍大嫂子,珍大嫂子說不來碰你這個釘子,還是林姊姊看得準,說你一定留他的。」惜春冷笑一聲道:「不是說我這位嫂子,他眼睛裡瞧得什麼皂白出來!我先前說的,一個人總要看他最初這一步,『最初』這兩字,原不可看死了。
人能繩愆改過,回頭轉來,便是最初。我頭裡不留入畫,也不專為入畫起見。他這樣苦苦哀求,總不理他,豈不知,我的心早已決絕。今忽然又要進來,自然有幾分拿把,料得定他這個身子可以跟我住牢在櫳翠庵的了。先前應該攆他,如今便該留他。」惜春這一番話,聽得眾人都默默無語。當下又敘了一會閒話,大家起身。惜春留岫煙在庵下棋,送了眾人。
黛玉等出了庵門,順路賞玩梅花,見天上彤雲漸布,迅飛的從西北上推過東南,微露淡淡陽光。寶釵道:「這天氣有些意思,雲大妹妹的東道怕要輸。」湘雲道:「打伙兒賞雪玩兒,我願意輸這東道。」一路講話,不多時行到荇葉渚前,離蘅蕪苑不遠,寶釵拉了眾人到他屋子裡去坐坐。
才進屋門,不料寶玉一個人靜坐在內。寶釵笑道:「這也難得的事,二爺又做起靜攝的功夫來了。」原來寶玉於歡樂場中,忽又動起一段感舊的心事,想釵、黛重圓,襲、晴復聚,又添了鵑、鶯兩個,四兒、五兒,藕、蕊等輩皆歸園內,再推己及人,小紅、齡官、萬兒亦皆得遂其願,獨苦了死過這幾個人。便把心事告訴了眾人,想要延請羽士超度,以慰香魂。黛玉問道:「要超度的是那幾個呢?」寶玉道:「第一個是尤家三姐,他因柳二哥退了親,懷貞抱璞,霎時玉碎珠沉,委實的可憐可敬。第二個就是金釧姐姐,為了太太幾句話攆他出去,就憤激投井死了,豈不可惜!」
黛玉道:「正是要問你一句話,我記得金釧投井是在夏天。那一天鳳姊姊生日,你到園子裡去搗鬼什麼?」寶玉道:「我也不必瞞你們,金釧姐姐就和鳳姐姐一天生日的。不是頭裡派分子給鳳姊姊做生日,我也為這個遠遠的跑到北門外水仙庵裡拈了香,回來遲了,老太太還教訓我的。」黛玉道:「這虧你好記性。」寶玉道:「我也忘了,因你們提了鳳姊姊的生日才想起來呢。如今你們大家給我想想,該超度的還有什麼人?」
探春道:「還有一個,二哥哥忘了,尤家二姐不也是吞金死的嗎?」寶玉道:「他是已歸璉二哥的人,不用我去多事。」
探春道:「這倒沒處想了。若病死的也算數,太太屋裡還死過一個可人。」寶玉道:「病死的雖不比死於非命,但春花易老,秋月難圓,亦是人間缺陷,也該超度的。」寶釵接口道:「眼前一個人也該超度,為什麼你忘了?」寶玉想了半晌,道:「我一時想不起,姊姊和我說了罷。」寶釵笑道:「就是薛寶釵。」眾人聽了,怔了一怔。黛玉會意過來,便和寶釵取笑道:「這一個人倒難超度呢!若論要懺悔,薛寶釵便該懺悔你;要懺悔你,又不該懺悔薛寶釵。」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一時笑聲未止,見四兒上來道:「園門上的老婆子來回,請二爺出去會客。」寶玉知是要見的人,連忙換了衣服出去。
見是雨村,坐下講了幾句話,雨村走了。寶玉徑至賈母處,適王夫人亦在裡邊。寶玉滿臉笑容向賈母道:「剛才雨村本家來,提鴛鴦姊姊親事,也是孫子的同年,又是世交,不知老太太可許不許?」賈母道:「鴛鴦已認在你太太跟前,便該你太太作主,不知這個人年紀多少,怎生個樣兒?」寶玉道:「包管老祖宗歡喜。說起這個人來,和我差不多。」王夫人笑了一笑道:「不害臊的,因是老太太歡喜了你,你就算是好的。倘然像你這樣淘氣,也是好的嗎?」賈母也笑道:「果然像得寶玉來也就罷了,別他在這裡胡說。」寶玉道:「老祖宗總不放心,說起這個人,老祖宗同太太都見過的,就是甄家寶玉。」賈母聽了十分樂意。王夫人笑道:「璉兒媳婦回來,就說起甄老太太要和這裡結一門子親,到底被他們想了一個去。」正說著,見鴛鴦來了,大家一笑把話掩住,賈母自與王夫人另講別的。
寶玉心上又有事盤算,便出去叫小廝吩咐備馬,往天齊廟去。掃紅一面去叫馬伕,焙茗問:「二爺這會兒到天齊廟去幹什麼?」寶玉和他說明緣故,焙茗道:「二爺要做法事,清虛觀路又近,張道士到底敕封什麼真人的。」寶玉道:「張道士討人厭,不如找王道士去。」說著,馬已伺候。寶玉帶了焙茗、掃紅,出門加鞭,逕往天齊廟來。
王道士見了,忙請安送茶,向寶玉、焙茗道:「二爺好久不到這裡來逛逛了,記得還是同老媽媽來還願這一會來過了再沒來呢。」寶玉道:「王師父,如今的膏丹丸散越發行的遠了呢?」王道士笑道:「托二爺的福,頭裡說的療妒湯,二爺回去傳給人家,可靈驗不靈驗?」寶玉道:「別講這些話了,我今兒來和你商量正經事,要請幾位法師,在廟裡拜幾天懺。」
王道士問道:「二爺是薦祖,還是外薦?」寶玉搖頭道:「都不是。因幾個未出嫁的女孩子橫死夭亡,要懺悔他們的意思。」
王道士道:「這是要禮拜超生,宥罪懺悔,請羽士二十七位上表祭煉,法師在外。明兒做過太平火司醮會,就起懺,七晝夜圓滿。」焙茗在旁道:「二爺不到清虛觀,至至誠誠求找王師父,請的客師都要有講究呢。」王道士道:「瞧不出,我王道士來往的師兄師弟都有些本領,所以西門外一帶屯裡住的人,到廟裡來求驅邪鎮宅符咒的,比王一帖名聲還遠。」
寶玉答道:「這麼講起來,那劉姥姥家鄰居出了怪,請你去鎮治,可記得這件事嗎?」王道士想了一想道:「二爺說的劉姥姥,年紀有七八十歲,在屯裡住這一個劉姥姥嗎?」寶玉點頭道:「正是他。」王道士道:「他是老主顧,時常擔柴到廟裡來賣的,鬍鬚是雪白的了,好精神。」寶玉聽了這話,知他又是胡謅了,便忍住了笑問道:「為什麼鎮治那一家偏不靈呢?」王道士道:「二爺不知,這裡頭有個緣故。先前那一個莊子上請我去拿妖,拿住了一個螃蟹精,把他裝在罈子裡,封皮封了口。我捧著罈子走到魚池邊,只聽裡邊開口問我幾時放他,我隨口應說,再到這裡放你。說著把罈子撩在池裡。誰料劉姥姥又請我去拿妖,偏偏這一家住的離池子不遠,我一到池邊,只見興風作浪,水面上拱起曬扁大一個背脊來。我喊聲『不好了』,掇轉屁股狠命的跑,才跑脫了。」寶玉道:「你不該跑呀。」王道士道:「怕妖怪趕上來吃了我呢。」寶玉道:「王師父,你是有法力人家才請你拿妖,你還怕妖怪嗎?」王道士道:「不瞞二爺說的,大凡道士總姓不得王。姓了王,拿起妖來便有些咬手。」寶王問:「這是什麼緣故?」王道士道:「二爺不見戲裡唱的王道斬妖,鬧得他有法也沒法了。」說的寶玉同焙茗、掃紅都笑的腰也彎了。
王道士道:「別講笑話了,正經請二爺把亡人的姓名、年歲開明,或死於刀,或死於繩,或是投河落井,留個底子好填疏頭。」於是寶玉逐一向王道士說明。焙茗拉了寶玉到一旁,告訴道:「還有兩個人,怕二爺忘了。」寶玉問:「還有那兩個?」焙茗道:「不是多姑娘勾搭上了璉二爺,被璉二奶奶知道,多姑娘吃不住,一索子吊死的?」寶玉罵道:「放屁,這種混帳東西,也講起他來。」
焙茗□著嘴就不言語了。」寶玉問:「還有誰呢?」焙茗道:「那一個也不說了,省碰二爺釘子。」寶玉再三根問,焙茗才又道:「這一個就是二姑娘屋裡的司棋姐姐。」寶玉忙問道:「司棋出去怎麼樣死的?我還不知呢。」焙茗道:「就為他表兄潘又安逃走了又回來,司棋情願嫁姓潘的,他娘不依,司棋烈性,撞破了腦袋。死的比投河奔井慘多著呢。」寶玉聽了,蹬足歎道:「怎麼有這樣狠心的娘,連自己女孩兒也不疼的!」又暗暗想道,林妹妹不叫我改太虛宮的對聯,果然風月債難酬,可不該這樣點醒人家嗎?那時候,我睜眼瞧著他出去,沒法兒保全他,倒是我的罪孽了。呆呆的出神了一會,復又想出智能兒,雖已出了家,也是「薄命司」裡的女孩兒,還該添上。於是因智能想到秦鐘,脈脈關情,黯然回首,便去告訴王道士,疏紙上添了。
焙茗上來催寶玉道:「二爺快回罷,瞧這天就要下雪了。」
寶玉起身,王道士送出廟門道:「二爺公事忙,不必天天到這裡,打發一位管家來也使得。」寶玉上了馬,與焙茗、掃紅趕回,當下就在怡紅院襲人屋裡歇了。
次日,天才明,寶玉醒來聽見老婆子們已在院子裡掃雪,說道:「今年第一場雪下了那麼大,足有一尺厚呢。」寶玉便叫起小丫頭子問:「這會兒還下不下?」小丫頭連忙出去掀簾子瞧,道:「已出了太陽了。」寶玉起身穿衣,襲人也著忙起來,伺候漱盥已畢,寶玉隨便吃了些點心,先到蘅蕪苑一轉,見這些老婆子們各自帶了苕帚,照分管的地界,將積雪掃開,已顯出一條路來。便吩咐他們:「走櫳翠庵這條路也要掃淨,老太太去賞梅花呢。」說著,一路觀看,正喜雪霽天晴,透起一輪旭日,照耀得瓊樓琪樹分外光明。
從蘅蕪苑來到瀟湘館,黛玉尚未起身,便到麝月屋裡,見麝月正對著鏡子梳頭。寶玉放輕腳步走到背後站著,鏡子裡已照出兩個人臉兒。麝月只管梳他頭,並不回過臉來。寶玉便走到他面前向桌上拿起篦箕道:「多時不與你篦頭了。」麝月便伸手過去把篦箕奪下,道:「如今可再不敢勞動二爺了。」寶玉道:「為什麼如今不要我篦頭了?」麝月帶笑不笑的說道:「二爺愛弄這些,新的舊的要篦頭的人還不少。」寶玉道:「你才在鏡子裡瞧見了我,為什麼不理我?」麝月道:「我沒瞧見。」寶玉笑道:「鏡子裡明明有我,怎麼你瞧不見?」麝月道:「我這面鏡子是黑的了,鏡子裡的二爺我就瞧不見。」寶玉道:「黑了為什麼不拿去明一明?」麝月道:「不是鏡子黑,是我這個人黑了,對照過去,連鏡子都昏暗了。」寶玉聽說麝月的話來,便道:「你別性急,少不得園子裡頭的鏡子還要叫他明出幾面來就是了。今兒請老太太到半仙閣去賞梅,你也跟著奶奶去鬧熱一天。」
說著,轉身便走出了瀟湘館,來到賈母處請安,道:「老祖宗高興年年做『消寒會』的,前兒史大妹妹這幾個人,等天下了雪請老祖宗到園子裡去賞雪看梅,湊巧夜兒下了這場大雪。
我請老祖宗去賞了雪回來再做『消寒會』,不知老祖宗高興不高興?」賈母歡喜道:「有雪有梅,就在園子裡做『消寒會』,再沒那麼映時景的了,何必定要在這裡呢!見過你太太沒有?」
寶玉道:「先請了老祖宗,再到太太那裡去呢。」賈母道:「你去對太太說,就打發人去請了姨太太,珍大嫂子那邊也去說一聲,今年大大的做個『消寒會』。」
寶玉得了賈母的話,越發興頭,忙去告訴了王夫人,仍回怡紅院來。襲人見了寶玉,道:「如今遵瀟湘館奶奶吩咐,春衣冬衣雖然該晴雯、紫鵑他們經管,但是你在這裡出去的,他們那裡知道,天才下了雪,衣服也該添換,怎麼一閃眼就跑了出去!」正說著,晴雯也來道:「我早上醒來,聽說下了雪,知道二爺是起得早的,趕忙穿好衣服出來,誰知他已跑得沒影兒了。今兒愛穿什麼衣服早言語一聲兒,讓人家去翻騰出來。」
襲人笑道:「有一件衣服他兩三年不肯穿了,如今有了俄羅斯國匠人,可該拿出來穿穿。」晴雯聽了,知道說的是孔雀裘,並會意寶玉所以不肯穿的緣故,便要去開箱找尋,道:「一個紫鵑是生手,我雖然經由過的,也隔了兩三年,一時摸不著頭路。」寶玉忙拉住晴雯道:「在自己家裡換什麼衣服?就是出門會客,你們手頭找出什麼衣服,我便穿什麼,也值得費那麼些力氣?」晴雯道:「你自然不講究這些,太太同奶奶們看見了,難免說我們不經心,底下須得同紫鵑費兩天工夫,把箱子統翻疊過一遍,才有頭緒呢。」襲人道:「我還有些記得,同你們找罷。」於是襲人便進去指點,開那一隻箱。寶玉也跟著,見開了一隻箱子沒有孔雀裘,上面疊著一套烏雲豹,寶玉道:「就穿這好。」晴雯取了出來與寶玉換上,聽自鳴鐘點子已交巳正初,忙傳寶玉的飯菜,伺候用畢,然後各人都吃了飯。
寶玉催他們快走,自己先到賈母處,見王夫人、鳳姐、寶琴、玉釧已在屋裡,不多時便有尤氏帶了佩鳳、文花,並邢夫人、薛姨媽、香菱陸續到來。賈母早命王夫人打發人到園子裡止住他們,說:「地上掃不盡的雪凝凍滑擦,不必到這裡來回的跑。」所以園子裡的人在半仙閣等。
這裡鳳姐同鴛鴦兩邊兩個人扶了賈母,一群人簇擁著步出園門,早備暖轎在門首伺候。賈母坐了,一徑抬至半仙閣下轎。
李紈、寶釵、湘雲這班姊妹早迎了出來,一同進內。賈母先在閣子底下瞧了一瞧,然後慢慢步上扶梯,見屋子裡居中炕榻上安設一位獨坐墊,賈母便叫添上一副坐墊靠枕。薛姨媽坐了客位,細細瞧閣子窮工極巧,彩飾煥然,便道:「我記得,這一座門子裡向來沒有上來過呢。」鳳姐在旁笑道:「這是寶兄弟的孝心,因要請老祖宗來看梅賞雪,嫌這裡沒個坐落地方,夏天才動工起造的。」賈母歡喜道:「就是太富麗了些,想起來這窗子也必得用玻璃鑲嵌才有趣。若別的窗子裝在上頭,望到外面去就瞧不見,推開了窗未免風冷,這定是寶玉的盤算了。」
薛姨媽陪笑道:「難得哥兒的孝心,想出這樣佈置,也虧他們一時就找出那麼大的玻璃來。」賈母道:「咱們何不把炕榻抬過去,靠近窗子些瞧的才清楚。」
一句話,早有七八個家人媳婦過來,動手把炕榻移近窗前,賈母與薛姨媽照舊坐下。薛姨媽道:「這麼著,果然滿園子的雪景都瞧見了。那一帶的紅梅開在雪裡,覺時分外紅的有趣。」
賈母道:「咱們上了幾歲年紀,老眼模糊,下雪後賞梅也這配看這些紅的,再別聽他們說梅花是白的雅靜,對著白茫茫一片,只好聞些香,那裡還瞧出花來呢?」薛姨媽道:「不要說老太太享了那麼大的壽年,我還趕不上老太太一半年數,這一帶梅花變了白的,怎麼認得清這是梅那是雪呢?」
賈母正和薛姨媽閒話,鳳姐過來回道:「今兒老祖宗愛瞧戲,還是聽清音,就去傳他們來。」賈母向薛姨媽道:「咱們瞧幾出戲熱鬧些,連清音班也傳了來,可憐他們天天拘束在那裡,叫都來瞧瞧這新閣子,散蕩一天。」鳳姐忙叫人去傳,一時兩班女孩子都到,賈母、薛姨媽隨意點了兩出戲。因天冷,恐賈母不耐煩熬夜,早就擺開筵席。坐的是薛姨媽、賈母、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鳳姐、史湘雲、薛寶琴、李紋、李綺、迎春、探春、惜春、鴛鴦、玉釧、黛玉、寶釵、寶玉,紗子外四席是香菱、佩鳳、文花、平兒、晴雯、紫鵑、襲人、鶯兒、彩雲、翠縷、麝月、秋紋、侍書、素雲、雪雁、同貴、文杏、入畫這一班人。琥珀、玻璃、翡翠輪替出來伺候賈母,晴雯、紫鵑又拉了各位姑娘帶來的丫環隨便入座,坐的地方一色玻璃窗子。賈母最喜歡熱鬧的,滿閣子裡一瞧,道:「我記得上年沒做『消寒會』,今年做的比往年有興,也算補了上年的虧缺。」
說著,向紗子裡面一瞧,道:「那黑鴉鴉坐的半屋子都是些什麼人?」鳳姐陪笑道:「那都是跟姑娘們的丫頭,同咱們自己家裡的。林妹妹叫都來伺候老太太,賞他們也樂一天。」
賈母道:「原該是這麼樣,我記得當年,先你爺爺晚上叫寶玉的老子唸書,講的什麼《孟子》上的『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
眾人從沒聽見賈母講過四書,猶如聽賈政講笑話一般。又聽賈母把四個樂字都作圈聲念了,先是湘雲怕要笑出來,拿手帕子握了嘴勉強忍住,便尋話向黛玉道:「大嫂子擺酒這天,你們換出新樣兒來孝敬老祖宗。今兒可能再想出什麼法兒來,算你們好的。」寶玉道:「文花姑娘唱的好小曲,佩鳳姑娘會吹蕭,不是珍大嫂子叫他唱,怕未必肯。」鳳姐聽道:「我去說去。」便站起身來到那邊席上,向尤氏附耳說了兩句話。尤氏便叫文花過來,要他唱曲。文花笑著搖頭,鳳姐笑道:「我看珍大嫂子瞎碰了這個釘子怎麼下台?」寶玉道:「文姑娘唱了曲,我串一齣戲文給你們瞧。」說著,便叫清音裡的孩子取了一枝簫來交給佩鳳。
鳳姐兩隻手拉了他們兩個,到賈母炕榻旁邊道:「珍大嫂子叫文花姑娘唱小曲孝敬老祖宗來了。」賈母笑道:「我就愛聽這個。」便叫他們在小杌子上坐了,戲文暫且煞了台,文花再不能推辭,只得唱了一支。剛才戲文正唱《神亭嶺》孫策大戰太史慈,大鑼大鼓煞了場,忽聽鶯聲婉囀,一縷清音裊如散絲,和以簫韻悠揚,覺分外悅耳怡神。聽的賈母樂了,又叫接唱兩支。鳳姐道:「老祖宗,聽文花姑娘唱的曲兒,比劉姥姥的高底兒響叮噹怎麼樣?」一句話引的賈母也笑起來。
賈母又問了他們幾句話,文花、佩鳳然後退下。文花眼□寶玉微笑,道:「你的戲不唱,我可不依你的。」湘雲便要寶玉與晴雯同唱《小宴》。晴雯發急道:「史大姑娘,你別鬧我了,老太太、太太都在這裡,算什麼呢!我本來是病西施,如今一唱戲,倒真成了醉楊妃了。」湘雲道:「原是為老太太在這裡,變法兒要他樂一樂,包管太太再不說你什麼就是了。」
於是平兒、紫鵑這班人你拉我扯,擁晴雯到戲房裡扎扮起來。
寶玉扮了唐明皇,一出場剛唱了「天淡雲閒」四個字,晴雯臉上臊,走不出來,重又回了進去,害得滿座的人都交頭接耳笑個不止。那時蕊官要接唱《埋玉》,已扮就身子,便上場替了晴雯。賈母叫琥珀取眼鏡帶上,釘著眼把扮唐明皇的瞧個仔細,道:「這不像是寶玉嗎?」王夫人道:「可不是這混帳東西嗎。」
鳳姐忙陪笑道:「寶兄弟就為老祖宗瞧這班子裡幾個孩子都爛熟的了,想法兒自己上場,這才真是斑衣舞彩呢。」賈母笑道:「他多早晚兒學會了這個?在自家家裡玩兒也沒有什麼使不得,便是他鳳姊姊說的,也算這孩子的孝心。太太你別說他淘氣。」王夫人只得陪笑應了一聲「是」。薛姨媽也笑道:「托老太太的福,帶挈咱們瞧瞧哥兒的戲還不好嗎?」
一時《小宴》進場,寶玉卸了妝,藕官自同蕊官接唱《埋玉》。寶釵道:「我最不愛瞧這種戲。唐玄宗平日養癰為患,倉卒避兵西蜀,不能保全一妃子。『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該有李義山的詩句譏誚他。什麼戲串不得,要唱這樣頹喪的戲。」湘雲道:「寶姊姊,你自己不會唱,二哥哥白唱給你瞧了,偏有這些講究。」寶釵道:「我原不會唱戲,我會唱是要唱《琵琶》、《荊釵》裡節義可風的戲文。」湘雲道:「詞曲一道,流品本低,戲場上的忠臣孝子,不過是優孟衣冠。所以詩集中寧存溫李淫靡之詞,不選青史流芳之戲曲。至於陶情取樂,無可無不可,難道定要唱錢玉蓮投江,趙五娘吃糠嗎?」寶釵道:「你們聽雲丫頭的話,不知說到那裡去了,真可謂強項矣。」
探春道:「咱們別再講戲了,就聽史大妹妹的話,玩品實是高的。他同二哥哥兩個鬧了半年的詩社還沒鬧成,如今年也近了,趁這新閣子落成,人也齊全,咱們到這裡來起一社好過年。明兒的東就算了史大妹妹的。」寶玉聽了歡喜道:「虧是三妹妹提醒,鬧了幾個月戲,竟把這件事忘了。咱們何不就定了明兒?遲了一兩天,怕滿園子裡雪被太陽收拾了去,減了梅花的精神,就掃了咱們的詩興了。先算算有幾個人。」寶釵道:「先前詩社裡頭的人都在這裡,沒短一個。」黛玉道:「還添了琴妹妹、紋妹妹、綺妹妹、香菱四個人。」探春道:「可巧二姊姊昨兒回來了,還要拉大嫂子在那裡。」李紈道:「賀林妹妹新婚詩,我胡謅了幾句。你們起詩社,別拉扯我。」寶釵道:「大嫂子不高興,這裡人也夠了。」當下約定。
席上傳杯弄盞,極盡歡娛。不多時,閣子內外已點上燈。
賈母高興了一天,未免有些倦怠,向薛姨媽道:「這會兒瞧到外邊去,恁什麼白的紅的都不見了。」一面叫鳳哥兒再讓姨媽幾杯酒,薛姨媽道:「今兒陪老太太已吃的不少,咱們也該散了,請老太太去歇歇罷。」當下鳳姐忙催端飯,各席上點景用了些。丫頭、老婆子們爭先掌燈,先有許多人上前扶賈母下了梯子,出了半仙閣,各自散去。
寶玉跟黛玉回了瀟湘館,黛玉道:「今兒寶姊姊和史大妹妹兩個人的話,史大妹妹果然是詼諧遊戲之談,寶姊姊亦非守矩循規之論。你雖然在家裡逢場取樂,傳揚出去,到底有礙官箴,非金馬玉堂人所宜蹈此。」寶玉道:「那怕什麼?我同年裡頭就有好幾個會串戲的。柳湘蓮二哥最愛串戲,他還做了神仙呢。既是妹妹這樣說,我不玩這個就是了。」說著,便涎臉兒過來與黛玉代除簪珥,道:「我不串戲聽了妹妹,這會兒妹妹也要聽了我一句話。」黛玉道:「有正經話儘管請講。」寶玉笑道:「就是前兒看見元史上講的,我也和妹妹參一參秘密大師樂禪定。」黛玉喬嗔帶笑,把寶玉推開道:「你今夜才到這裡來歇,又要參什麼禪?我也多吃了幾杯酒了,快替我安安頓頓睡覺罷。再來鬧我,要攆你出去了。」話未完,聽得自鳴鐘上已打了四下。寶玉道:「果然時候不早了,明兒還要起早呢。」當夜無話,就寢。
次日清晨起來,王道士已經打發人來通知起懺,趕忙到天齊廟拈了香,瞧了供的疏紙是尤三姐、金釧、司棋、可人、智能,另立一疏超度秦鐘,果有二十七員羽士在後殿上志心朝禮。
寶玉並不久坐,留壽兒、雙瑞兩個小廝在廟裡照應,自己帶了焙茗、掃紅回府,逕進園子裡,先到瀟湘館,見詩社裡人都已齊集。黛玉先叫人去和柳家的說了,今兒的東是史大姑娘的,照昨兒的菜一樣備三席,暗裡又替湘雲給了錢。當下雪雁忙催傳二爺的飯,才一疊連聲應了出去。寶玉見裡間屋子裡秋紋同五兒兩個還未吃完,便坐下把他們剩飯殘菜胡亂吃了些,眾人見了都發笑。湘雲道:「二哥哥今兒真忙的連吃飯工夫都沒有了。」
說著,一群人同寶玉來至半仙閣。黛玉道:「昨兒因老太太步履不便,都坐落在第二層閣子裡。今兒可要??上一層,我已吩咐他們把火盆鋪墊安排停當。」早有寶玉跑在前面,引眾人上了第三層閣子,見四面也是一色嵌鑲玻璃窗。臨窗遠眺園中山坳、水曲、樹木、橋亭,一覽無遺。
湘雲道:「這會兒瞧起來,越顯出蘆雪亭即景詩:『象伏千山凸,蛇盤一徑遙』這兩句描摹入神。」寶琴道:「雪裡紅梅,果然另有一種丰韻。『天賜胭脂一抹腮』,未足盡其妙處,怪不得老太太誇他比白的強。」探春道:「文花姑娘的艷曲亦可為紅梅生色。」湘雲道:「別盡閒話了,先擬了詩題,大家好謅兩句。你們不瞧對子上的,就便沒有詩魂,難道詩屁也不放一個?」說的眾人都笑起來。寶釵道:「我瞧他的對聯,不如用邢大妹妹這兩句:『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紅。』」黛玉道:「琴妹妹的『閒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越發超脫的,配這閣子上對句。」寶玉拍手道:「果然,我倒忘了他們這兩句了,明兒把我的除了,掛上他們的。」
湘雲道:「這又何必毀你的呢?瞧這裡該用對子的地方還不少,再掛上兩聯就是了。這會兒且別講對,擬題要緊。」寶琴道:「今兒的詩題,本地風光,自然脫不了梅花。」寶釵道:「詠梅花的詩太多了,憑你怎樣翻新,總不免拾前人牙慧。」
探春道:「咱們也像頭裡詠菊,如憶梅、訪梅、種梅,多擬幾個可不好?」黛玉搖頭道:「題先犯了抄襲的病,有何趣味?我倒想得些好詩題在這裡。」寶玉道:「妹妹既有好題,快講出來給咱們聽聽。」黛玉便提起筆來,接連寫了二十餘個,就是張功甫《論梅》二十六品。眾人看了都道:「好,這幾個題卻不見有什麼詩,說的仍是梅花,妙在轉了一個彎子,題目就新鮮有趣,該有好詩。」寶玉道:「別如先前,憑各人自己去揀,我有一個條陳在這裡。」說著,便寫了二十六個鬮,疊攏盛在盤裡,叫各人去拈。
湘雲先去拈了三個,黛玉道:「再沒他猴急,我讓了你不算為奇。」說著也去拈了三個。香菱忙推寶琴道:「姑娘還不快去拈,停會兒盤子裡的鬮兒完了。」說著便動手去拈了六個,分給寶琴一半。隨後探、紋、綺、岫、迎每人拈了兩個。寶釵瞧盤子裡只剩了四個鬮子,還有寶玉未拈,只得去拈了兩個,剩的讓與寶玉。各人仍去賞玩梅花,暗暗把所拈的題搜尋佳句。
黛玉道:「今兒不必刻香為度,不許給燭就是了。」探春道:「刺繡才添一線的時候,這兩首詩也夠咱們玩兒了。」
那邊岫煙指著窗外道:「你們望到櫳翠庵裡,可不是都瞧見的。四妹妹不知在裡頭幹什麼?今兒請他也不來,早知他去住了這裡,起造閣子可不用告訴妙師父了。」寶玉道:「幸虧先去說一聲,不然前兒他這一走,倒疑心有別的意思了。」
黛玉道:「你們盡仔說話,我的差不多完快了,等掌上燈收卷時就不接你們的卷子呢。」當下被黛玉提醒,各自索句揮毫,不多時眾人都已落稿。互相觀看,先念黛玉的詩,道:
輕煙飄搖步(屜木)九疑峰,煙細浮藍徑不封。
指點林霏非近市,分明仙艷好尋蹤。
為憐香斷籠紗淺,小障春寒著月濃。
領袖眾芳清韻遠,回看九點百花叢。
薄寒
雪蕊瓊英勒北枝,小寒春信故遲遲。
衝將有意還思放,清到無言更不知。
玉倩誰溫皴未甚,花堪共笑冷猶持。
詩情羞似何郎健,學把寒香沁入之。
林間吹笛
何處梅花一曲終,蕭然身已到山中。
影隨聲寫尋常月,吹引香飄斷續風。
人倚畫樓花笑俗,鶴歸雲徑雪初融。
貞心試罷湘江竹,落寞林間萬籟空。
又念湘雲的詩,道:
細雨
徘徊月地共雲街,既趁新晴雨亦佳。
銀線潤沾迎歲管,寶珠香溜辟寒釵。
凝脂余濕明如洗,倚竹無聲淨欲揩。
定有詠花人過訪,春帆搖曳水雲涯。
疏籬
窈窕籬根露蘚斑,分明瓊樹影班班。
枝高花自重重密,竹細藩仍處處閒。
坐久香清篩夜月,夢迴林靜逗春山。
歸輿圖畫梅邊照,冗處青鏤筆盡刪。
孤鶴
然素影共寒林,夢繞清香恰在陰。
愛爾形單偕古意,羨伊影冷獨知音。
孤山巢閣雲中翅,明月揚州物外心。
雞唱午前群眾眾,溪橋閒步自孤吟。
又念探春的詩,道:
曉日
曙報銅鉦掛古梅,慇勤送暖百花魁。
橫斜素影金烏近,睡起新妝寶鏡開。
同夢餘情隨曉逐,北枝半面破寒來。
晴窗細玩華光淡,藥向孤山旭照回。
石枰下棋
豈是偷閒誚野狐,寒窗梅影不須辜。
高情寧借文犀飾,冷韻何嫌三百枯。
落子閒睡鶴,空林寂寂倦花奴。
談余細檢枰閒局,幾笑清音雪共輸。
又念寶琴的詩,道:
膝上橫琴
修來生已是同根,恰按梅花斷古痕。
鶴步林間親玉指,鴻飛霞表伴冰魂。
揮弦韻繞山中樹,顧曲人來竹外村。
延佇停琴容膝處,雪消金鏡已黃昏。
松下
昔年盟訂歲寒交,訪竹還殷問鶴巢。
蔭滿冰魂篩日影,香隨麈尾透林梢。
相逢袂向濤邊拂,欲贈釵留月夜拋。
六旦五辰驚艷息,何如清節兩蓬茅。
佳月
雲淨香清憩小窗,湛然仙跡已心降。
古來明月秋三五,鏡裡寒梅此一雙。
姊自有情憐獨夜,卿寧無夢伴春缸。
問誰一樣尋常看,睡起參橫又悵雙。
又念李綺的詩,道:
澹雲
妒羅妙鬘弄晴微,淡襯新妝月下妃。
慢席林梢空藹藹,淺籠花影現霏霏。
無心應惜仙衣濕,帶笑隨看玉葉霏。
願祝慈雲宏瑞蔭,莫教清艷早春歸。
明窗
問君春信寄如何?靜對疏簾夢欲過。
忽見一枝橫瘦影,恰教兩地泛金波。
堂前樹玉輝相照,亭畔栽紅艷畢羅。
此日廣平援筆處,寒窗對景凍頻呵。
又念香菱的詩,道:
蒼崖
山磴尋花路復南,鞭停彳亍近煙嵐。
樹挨蒼廠春稠疊,苔染清香境蔚藍。
玉瘦凝峰排六六,枝疏瞰徑漏三三。
此中孰占風情盡,笑對巉崖一靜參。
掃雪烹茶
梅英雪影共春妍,習習清風意欲仙。
山徑客來童乍掃,瓦鐺鶴避茗初煎。
低分虛白通幽處,細嚼寒香繼火前。
錦帳高兒群羨美,笑余花隱掬冰泉。
微雪
漫道凌寒屬素裙,銀花未許過紛紛。
灑枝豈遜三分白,皺玉還開一片雲。
慣惹霜禽偷俊眼,笑疑青女弄清芬。
金樽檀板心難醉,雪裡吟香樂我貧。
又念寶釵的詩,道:
銅瓶
更深許與伴疏欞,滿屋幽香一古瓶。
垤起沙斑金作屋,枝攢雪影玉為屏。
寒花不事官哥媚,清韻還宜我德馨。
絕妙涵春君姓氏,簷前笑誦擷英名。
紙帳
巡簷料理聘紅妝,寶帳春愁剡玉光。
減卻羅浮風露冷,催將官閣海苔裝。
月明鑒徹惟知薄,樹密裁成夢亦香。
自笑鴛鴦債未了,與君偕隱且聯床。
又念李紋的詩,道:
竹邊
錦繃匝地湧檀欒,數點春光畫裡看。
蔭滿橫斜聲簌簌,香浮蓊債影珊珊。
幽居相對超塵俗,自倚無言忘歲寒。
幸不折來傷古意,此君應與報平安。
清溪
浮光如許淨無塵,為有貞姿接水濱。
四顧憑誰傳玉照,一泓差許結芳鄰。
鏡中淡寫凝妝曉,籬畔疏涵漱影顰。
偶點波心花瓣瓣,寒香唼喋沁游鱗。
又念迎春的詩,道:
珍禽
梨雲落寞夢如何?啄宿飛鳴性自舒。
香惹綠毛頻采采,隱隨皓翅共與與。
可人最是尋芳蝶,幽徑偏來踏雪驢。
寄語江南何遜道,護花鳥已惜花疏。
夕陽
未信詩成雪又稠,晚晴春色更清幽。
斜陽酒肆人初倦,薄暝山家屐尚留。
儼賜胭脂憑一抹,何來瘴霧足千愁。
寒鴉不住林間噪,好趁曛黃把盞酬。
又念岫煙的詩,道:
小橋
是否仙源白玉溪,尋來略□臥平堤。
逶迤水曲通林薄,繡枕香迎過竹西。
驢背寒吟苔徑窄,鴨頭春漲石樑低。
花光人跡涵清淺,佇聽□嘈隔岸啼。
綠苔
葉未生枝綠未成,春苔繡綺碧鋪平。
龍眠借得三分古,蟾度相於五夜明。
欲費平章隨意坐,不長掃淨益香清。
氍毹閣外花陰敞,休遣青蒼屐齒迎。
寶玉見眾人都完,便趕忙寫道:「多謝你們留了兩個給我,也趕上了。」一時寫就。眾人來念寶玉的詩,道:
晚霞
蹇驢向晚步山家,遙指紅綃一縷斜。
樹老遠分夭矯勢,夜寒預借綺羅遮。
蕭蕭飛鶩孤山嶺,隱隱歸帆綠水涯。
按罷落梅花一曲,更誰琴裡聽殘霞。
美人淡妝簪戴
誰緣夢裡悵花嬌,想像羅浮淡淡描。
數點香欺紅兩頰,一枝春壓翠雙翹。
人來月下明華(念),韻繞林間影步遙不羨辟寒金飾貴,花生雲髻燦裙腰。
眾人看畢,湘雲道:「這一社是怡紅公子得手了。」寶玉也去看了各人的詩,道:「你們都比我強,是不用說的了。我就服香菱姑娘的詩,怎麼長進的這樣快,公然是一位老手。在這詩社裡,可以頡頏群生。」湘雲道:「二哥哥你不知,他是拜在瀟湘妃子門下,早有『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的佳句,沒有瞧見嗎?」黛玉道:「他是青出於藍的了。正經咱們的詩該去請教一個社外人評一評。」湘雲道:「社外人,現有一位詩翁,可去請教他。」眾人問是誰?不知湘雲指出那一個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過除夕了結絳珠緣 撕改冊驚醒紅樓夢
話說黛玉要把各人的詩請教社外人評閱,湘雲指出一個人來,大家問他是誰?湘雲道:「就是我和瀟湘妃子在卷篷底下聯吟,他來續完三十多韻五律一首的檻外人。」寶玉拍手道:「果然想的不錯。既是那麼,要一手謄了出來,不必提明那一首這一首是誰的,就這二十六首詩,秉公定了甲乙,看誰的壓卷。」湘雲道:「我猜妙師父評起來,還推《薄寒》這一首為全璧。」黛玉道:「你的《細雨》收這兩句,用梅花詩『定有詠花人』五字,想要拍到細雨上甚難,下句忽接『春帆』二字,竟把細雨直抬出來。同邢大姊姊《綠苔》第三聯一樣,皆用成語,卻極自然,可謂神妙直到秋毫顛了。」寶玉道:「史大妹妹的『坐久香清』、『夢迴林靜』,一個『篩』字,一個『逗『字,直把疏籬刻劃入微,也敵得住了。就是紋妹妹的『幸不折來』四字,用杜少陵《看梅》詩,恰好接上竹『報平安』,巧也巧極。」寶琴道:「二哥哥的『一枝春壓翠雙翹』還不出色嗎?」探春道:「便宜了二哥哥,偏留這個他得意的題給他。」
香菱道:「你們要寫,我就帶去,明兒早上可有了。」黛玉道:「忙什麼?你去消消停停寫就是了。認真像舉子入了場,要緊看榜嗎?」當下丫頭們收拾開了筆硯,管家媳婦上來安放杯箸,各人隨便坐下。
黛玉先笑道:「我有一句話,告訴枕霞舊友。昨兒鬧了一天,今兒又接下去攏了一社,擾了你的東,也算盡興的了。可惜,借東風的人倒沒有在座。」眾人聽了一笑。黛玉又道:「這會兒再要猜枚行令,鬧這些討人厭的事,可不能遵教的了。」
湘雲道:「不借此消消長夜,你趕緊回去,到底有什麼干?既是你厭煩這個,可叫清音女孩子來唱幾支昆曲,這樣冷靜酒可吃不慣。」眾人都道:「這倒使得。」一時喚到慶齡、遐齡這班人來,斟酒唱曲,暢敘盡歡。又在席上取各人做的詩互相評論一番,約交二鼓已散了席,書不冗敘。香菱次早起來,便把二十六首詩端楷謄清,交與黛玉,打發老婆子送到太虛宮去了。
這裡寶玉連日又到天齊廟走了幾趟,至懺事圓滿,完了心願。看看殘冬將盡,榮府料理過年大小一切事務,正在忙亂。
所有發給族中銀本,陸續發運開張,除承領總數已經結算外,尚未送到支用清冊。若起造太虛宮及彩飾宗祠房屋工料細帳,濟貧四局支銷費用,須逐一查對找發。又添了許多莊子上完納租稅,也要查銷發給各倉廒上分別收貯。還有北靖王、南安郡王、樂安郡王、永昌附馬、錦鄉侯、臨昌伯及諸王親、蔭襲、勳戚世交,平日來往文武官員仕宦之家,以至親友宗族,皆須查照饋送年禮舊規,從豐備送。榮禧、榮慶堂,各院落堂屋、書房,賈母、王夫人處,及園內瀟湘、蘅蕪、怡紅三院,嘉蔭堂、綴景閣、秋爽齋、紫菱洲,並常有人坐落之處,添換燈綵鋪墊,早有經管家人媳婦開單回明鳳姐置備領價。家塾代儒束,門客相公詹光、程日興、王爾調、單聘人、卜固並各夥計勞金,分別查明找送。廚房買辦,及各行當領帳,過年家人媳婦、老婆子、丫頭、小廝們賞賜,亦須按照預備給發。諸如此類,年前應辦之事,不下幾千百件。鳳姐與平兒兩個振作精神,盡心辦理,每夜熬至更深,毫無倦意,不比先前這一兩年,多病心煩,苦於支持。
獨有寶玉給假在家,清閒無事,外邊不是十分要緊地方,亦不出去應酬,惟天天到賈母、王夫人處請過了安,只在黛玉、寶釵,並晴、鵑、鶯、襲這幾個人屋裡玩笑適情。有時也到紫菱洲、秋爽齋,與湘雲、岫煙、探春姊妹敘談。
一日,到湘雲處見剪了滿桌的五色碎絹,寶玉笑問道:「你們在這裡做什麼?」岫煙道:「老太太留史大妹妹在這裡過年,前兒打發老婆子到他家去告訴這句話,他嬸娘已應許的了,他高興起來,要我和他扎百花燈,明年過燈節玩兒,還要你們大家從他的興呢。」寶玉聽了,喜之不勝,道:「我也想玩這個。」便叫翠縷:「去瀟湘、蘅蕪請兩位奶奶,同三姑娘、大奶奶屋裡兩位姑娘,都到櫳翠庵去。說我和你姑娘同邢大姑娘都在那裡等著呢。」湘雲道:「為什麼要到四妹妹那裡去?」
寶玉道:「四妹妹靜守禪關,前兒詩社裡都不肯隨興,咱們偏要去鬧他。」說著,便催同走。
當下三個人來到櫳翠庵,見惜春煮茗圍爐,炕桌上攤了一張本色紙,入畫在旁研墨,在那裡白描「除夕賣呆圖」。湘雲道:「四妹妹倒先在這裡寫應時景的畫幅了。」惜春擱筆讓坐。
不多幾句話,早見寶釵、黛玉、李紋、李綺、探春陸續都到。
湘雲笑道:「你們瞧,發符召將也沒那麼快。翠縷算是二哥哥一員旗牌,令箭傳去,兩位奶奶火速的趕到轅門聽令了。」寶釵道:「我們只道四妹妹這裡有什麼商量的話,所以就趕了來。到底你們又要幹什麼呢?」
寶玉道:「剛才我見邢大姊姊、史大妹妹在那裡扎百花燈,咱們各人想出一件來,預備明年鬧元宵。」眾人聽了,也都高興。李綺道:「邢大姊姊扎百花燈,我扎『雙鳳雲中扶輦下,六鰲海上駕山來』賽他。」寶釵道:「我扎四十匹竹馬,叫小丫頭們騎了串馬燈。」黛玉道:「我扎四十座燈台閣,扮的『安福門宮女踏歌』、『樂昌宮主破鏡重圓』、『白馬馱經』、『青藜照讀』這些故事,都要本地風光。」探春道:「我去定制幾十架煙火,助助你們的燈興。」李紋道:「你們都在陸地上玩,我要玩到水裡去。扎幾百盞荷光燈,從荇葉渚一帶放下去,也不教寂寞了碧水寒流。」寶琴道:「我還要玩到天上去,大大小小糊起幾十個風箏來,帶上綵燈,把風箏放高了,連園子外頭的人都瞧見呢。」
寶玉笑道:「都被你們想了去叫我換出什麼樣兒來呢?」
探春道:「人家費了多少心思力氣鬧起這些玩意兒來,二哥哥現現成成瞧熱鬧倒不好嗎?」寶玉道:「到底自己也要想出些玩兒來。我記得娘娘省親那一年,正是燈節,園裡頭樹株枝上都有點綴,如今叫他們見什麼樹就扎什麼花綴上。剪綵為花,縷絲作柳,其間顏色紅綠相映,好比羯鼓一催百花齊放,較那一年還要新奇異樣才有趣呢。」
話未完,李紈到了,原來李紈因惜春這裡邀了眾姊妹過去,以為罕事,走來一問,眾人告訴他緣由,寶玉便要李紈也來隨興。李紈道:「我是稻香村本色,就在門前扎些『田家樂』故事燈罷了。」黛玉道:「史大妹妹何必自去動手?你縱有巧思,也要費工夫。像你這樣玩起來,不是取樂,竟是討苦吃了。只要大家出個主意,我和二嫂子去說一聲,叫扎燈匠依樣做起來,什麼燈綵不齊備呢?」大家都道:「這樣簡截。」
寶玉見惜春靜坐不發一言,便道:「四妹妹,庵裡也該佈置些什麼,請老太太來瞧瞧,別太孤寂了。」惜春道:「一定要瞧我的,明年元宵,等你們盡了興到庵裡來,我便仿葉先師故事,結起一座虹橋,同你們上橋赴廣陵一遊。」眾人都疑惜春謊言,惟有黛玉半信半疑,道:「四妹妹果然顯出仙術,帶挈我俯覽蕪城風景,好比又回了家鄉一趟,感不勝言。」寶玉也歡喜道:「四妹妹果然比眾不同,把他們的都賽下了。」湘雲道:「你們自上揚州,我在園子裡玩我的燈。」
這裡眾人還坐著講些閒話,寶玉便當一件正經事,趕忙出了櫳翠庵來到鳳姐處告訴了,要鳳姐也隨他們鼓起興來。鳳姐道:「唉呀呀!原算你們會樂,你不瞧瞧攤了一桌子,天天一個三更。虧大嫂子不來幫幫我,倒同你們鬧起這些來。」
正說著,院子裡老婆子報道:「東府裡大爺過來了。」一時賈珍走進,鳳姐與寶玉連忙起身讓坐。賈珍見鳳姐正在查算帳目,兩個小丫頭手裡捧了兩絡子帳本站在旁邊,平兒也幫著核對,便笑道:「我知這幾天妹妹忙壞了。」鳳姐道:「過年的事,按著老規矩,倒不費什麼。前兒大哥那邊送來的彩飾祠堂工料帳,知道是大哥經手的,不用細查,不過瞧了瞧後邊總結就撩開了。這裡頭局同工程上的支銷帳,不能不細細查一查,也差不多清楚快了。」賈珍道:「那邊的工費都是我同蓉兒親自料理,他們也不敢浮冒。我先核了一核,駁正了才送過來的。」
鳳姐道:「近年來大哥那邊事情也忙,又累大哥多費這一番心。正是,前兒蓉哥兒到禮部裡領出來的春祭銀兩,老太太說橫豎要大哥經手辦的,往後領出來就留在那邊,不必送過來。」
賈珍笑道:「老太太原是優恤小輩要省事的意思,我叫送過來,也不過要他老人家歡喜,瞧瞧著『皇恩永賜』四個字。既是老太太那麼吩咐,底下領了銀子來,告訴一聲就是了。」鳳姐又道:「今年莊子上來的野味分了許多過來,別那邊不夠分派。」賈珍道:「那裡的話!烏進孝這老頭兒自己也不來,因是今年的收成足有十分,租籽也完得好,送的禮更豐盛。咱們族裡這些人,往年等不到繳租籽的時候,先猴頭吊頸的進來打探了幾趟,今年到如今還有好幾家子沒來領。再等幾天,只好打發人送去,完畢了這件事好過年。今兒這來有一句話同妹妹商量。好多時沒有請老太太、太太同妹妹們過去坐坐,一來因這裡的事情忙,又想不出什麼新奇玩耍,不過外頭去叫一班戲進來,就是這幾出戲也瞧熟的了。前兒在老裘家赴席,見一班跑馬賣械的女孩子,人都長得乾淨,他們對跑換馬,又在馬上耍的什麼丹鳳朝陽,黃鶯穿梭這些牌兒名,還有翻雲梯、上高竿、十錦雜耍,比瞧戲新鮮一點。那邊桂香廳箭道子裡頭,先前寶兄弟在那裡射過鵠子的,馬也跑得開。大家過去樂一天,不知老太太賞臉不賞臉?妹妹這裡的事暫且擱得一天……」賈珍話未完,寶玉接口道:「我在外邊也聽說這一班,果然大哥哥想的到的,老太太一定愛瞧的。」鳳姐道:「只要老太太高興,斷沒有不陪著過去的。」賈珍站起身來道:「我過去見見老太太。」說著,便同寶玉到賈母屋裡去了。
賈珍才出去,賈璉進來道:「咱們老爺升了,任上還有書子來。我去見了老太太回來再說話。」賈璉便往賈母處來,與賈母叩喜道:「孫子剛才在吏部裡頭,聽見軍機處有信出來,老爺升了河南臬司,接到廷寄就要進京陛見。扣算日子起來,趕燈節前可到。老爺任上還有書子。」說著,向懷裡掏出,先念了賈政與賈母請安稟帖,再將家信念與賈母聽了。信內的說話,「家中可喜之事備已知悉,皆賴祖宗福蔭所致。不可因手頭寬裕,任意驕奢。寶玉給假在家,慎勿以游嬉為事,荒廢詞章。時下外官州縣難做,將來朝試散館,一放外任,伊年幼無知,甚為可畏」等語,賈母聽了道:「老爺信內為什麼不提進京的話?」賈璉道:「老爺發信在先,還不知有升轉一事,所以未曾提及。」賈母點點頭。賈璉又笑向寶玉道:「寶兄弟,可聽見了嗎?」寶玉聽賈璉念家書說到訓飭他的話,早已站了起來。此時賈璉提了一句,只得應了一聲「聽見的了」。賈珍在旁接口道:「論寶兄弟的學問,也斷不至此;況且聖恩優渥,知他年輕,未諳民社,一定多留在瀛署多年,易於升轉。那是老爺的過慮。」賈母聽了歡喜道:「正是。珍大哥,你的寶兄弟也算虧他的了。他老子自己任上的事情也繁,何必這樣操心!兒孫自有兒孫福。不是我自己說這句話,如今算起來,壽也有了,福也享了,我歡喜的孫子、重孫子都中舉做了官了;不遂心的事,都遂了心了;家裡意外的喜事也瞧見了。仰賴上蒼保佑,皇恩祖德,天高地厚,還要盤算什麼?只顧樂我的就是了。你今兒來請我過去瞧跑馬賣械,算起來年底裡也沒有日子了,過新年再瞧罷。」賈珍應了一聲「是」,又和賈母說了幾句話,然後站起身來,退了出去。賈璉、寶玉都送了賈珍,寶玉自回園子裡來。
閒話少敘,連日就有親族交遊到來賀喜,賈璉支應。非寶玉的同年至好,也不出去應酬,只躲在園裡頭玩耍。一日,閒步到紫菱洲來,見黛玉、寶釵先在那裡瞧湘雲扎燈。寶玉道:「鳳姊姊已分付,叫外邊燈綵匠趕緊紮去,你又在這裡忙什麼?」湘雲道:「我知道。橫豎盡閒在這裡,我是扎幾盞來玩我的。聽見珍大哥也傳了精巧匠人在那裡扎燈,請老太太過去瞧跑馬賣械,自然咱們都要跟著去的。我一天盼一天過了年,好瞧熱鬧。」黛玉笑道:「我也盼四妹妹帶挈我上揚州呢。」寶釵道:「瞧你們高興,到那時候偏偏老爺回來了。」寶玉道:「只要老太太高興,請了老太太來玩咱們的燈,樂咱們的。老爺回來,陛見過了,也沒在家耽擱的工夫,那裡還來查察!」
湘雲道:「咱們的詩,妙師父為什麼留住了還沒送回來?這裡打發個人去問聲才好。」黛玉道:「別去催他,這會兒沒有送來。一定他留情,要和我們二十六首呢。」
正在閒話,只見薛姨媽的丫頭同貴來找寶釵,說:「大爺出了罪,同二爺回家了。太太叫我來告訴姑奶奶一聲。才到蘅蕪苑,四兒說奶奶找瀟湘館奶奶去了。我到了那裡又找來的。」
於是,眾人都替薛姨媽歡喜。黛玉道:「難得你大爺趕年前回了家,你太太自然歡喜的了。」同貴道:「正是,太太說新年裡就要擺酒請客。梅家任上還沒信來,三月裡先要辦香菱姑娘的喜事,底下再辦……」同貴說到這裡,瞅著岫煙又一笑,縮住了口。眾人都已理會,獨有寶玉心上未免悵然,以為咱們園子裡又少了一個知己姊妹。寶釵因要問同貴的話,站起身來先和同貴回蘅蕪苑去了。寶、黛二人又坐了一會,然後回去。
時光迅速,瞬眼已是除日。清晨起來,自賈母以下,凡有誥命者,皆按品妝戴入宮,辭歲回來,賈母先在自己院裡供了天地佛馬等。寶玉入朝回府,帶領他姊妹並邢、王二夫人、妯娌人等,先在灶王前供獻已畢,到宗祠家廟裡行了禮,拜過影像,回房歇息。寶玉就在賈母、王夫人處辭了歲,又到各處一走。吃了早飯,外邊已經伺候出門,揀幾個要緊地方親自一到,趕忙回來。見榮國府大門洞開,門前車馬喧闐,人聲雜沓,都是來辭歲的官員紳士,以及戚好世交。寶玉躲在車內,不及招接,逕到儀門下車。裡外懸燈結綵,顯耀異常。寶玉望聚錦門來,進園中,一路豎起矗燈,兩旁樹枝上,果有紅綠相間的點綴,是花是葉,巧奪天工。眾媳婦、丫環都已換上新艷衣裙,粉香脂艷,鬢影釵光,目不暇給。
一時到了怡紅院,小丫頭道:「姑娘們都逛去了。」寶玉因早上起來應酬了大半天,覺身子有些乏了,便一個人坐下。
心中歡喜,想道:照像今年過這麼一年光陰,洵不虛度,凡可悲可恨之事,翻轉來都成了天下所無,古今罕有的樂事。不但事已如斯,連所見所聞別人的事,亦無不稱心如意。有生若此,竟不知離恨天為何物矣!
正在出神,鳳姐處打發人來說:「老太太吩咐,今年的合歡宴擺做兩處。本家爺們來的不少,席面擺在大花廳上,叫咱們二爺同那邊珍大爺支應。二爺和奶奶、姑娘們就在綺散齋,老太太出去近便些。今年老太太分外高興,定了兩班好戲,還叫傳梨香院的女孩子都去伺候。有幾十架煙火,晚上放呢。二爺快走罷。」寶玉把身上帶的表瞧了一瞧道:「時候也不早了,今兒老太太高興起來,多坐一會子,咱們再瞧瞧燈火,怕就該出去隨班朝賀的時候了。不如趁這會兒打個盹兒。」
當下和衣倒在炕上,才朦朧合眼,耳邊聽得有人喚了聲「二爺」,似四兒的聲音,睜眼一看,卻是五兒遞過一本詩稿,說是妙師父打發人送來的。寶玉接過展開,留心要瞧妙玉評的詩眼力何如?五兒手裡又遞過一紙字帖兒道:「還有妙師父的名帖,請二爺就到太虛宮去,有要緊話告訴二爺呢。」寶玉便將詩本撩下,瞧那帖兒上寫的「太虛幻境妙玉拜」。寶玉看了,心上狐疑道:「這會兒請我去講什麼話呢?他向來自稱檻外人,忽然又換了『太虛幻境』四個字。」心想到黛玉那裡告訴了這句話再去,又恐黛玉阻止他,便起身步出園來。走至二門外,不見小廝們,獨自一個出了府門,直行至太虛宮前,見宮門半掩,逕進裡邊。
過了牌坊,見情天匾額下站一宮妝女子,宛似從前曾見面浹洽的人。料他必來款接,忙趨步上前。那女子反向寶玉叱問道:「何處俗物,擅入此間?」寶玉見女子加以厲色,逡巡卻步,自覺赧顏,只得俯首相告道:「我是來會妙師父的,不知他住在那一個屋子裡,望仙姑指引。」那女子答道:「這裡沒有什麼妙師父,還不快走!」寶玉道:「明明剛才妙師父打發人去招我來的,怎說沒有他呢?」那女子道:「這裡乃清虛飄渺之所,說有便有,說無便無。縱然有他,也未必肯出來見你。你如不信,儘管在此著迷,莫怨耽誤你的事。」說著,逕自走進,把角門掩上了。
寶玉恍惚記起前日親送妙玉到此,為什麼一時竟無處找尋他的居室?這宮妝女子又是可處來的?被他冷落。心頭納悶,信步行去,進了一座宮院。見牆下自己移植那棵淚草蔥翠依然。
正在注目凝思,只聽隔牆送出一派歌聲,字字清朗。歌的是: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只怕沒前因,今生怎想遇著他。畢竟有奇緣,肯教心事成虛話。從前枉自嗟呀;到後何須牽掛!撈起了水中月,栽活了鏡中花。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忍他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曲終人不見,餘韻悠然。寶玉聽了還要咀味其詞,出神佇立。忽見院門啟處,步出一女子來,似曾相識,一時記不起是誰。因才被宮妝女子呵叱,未敢造次。見那女子笑臉相迎,迥非頃間落寞光景,便向前作揖問道:「何處歌聲繚亮乃爾,昔年似曾聆過此音。」那女子道:「詞調雖舊,句義更新,今被竊聽了去,恐還未能明晰。我感使者送劍之情,不避嫌疑,與君一面,引你到一個地方去,索性把曲中的前因後果都明白了。」
說著,便挪移向前,寶玉廝跟在後。轉彎抹角行來,依舊到了配廡「薄命司」中。那女子道:「這裡是使者到過的,還把先前所看『金陵十二釵』正、副冊一瞧,別的都不用看他。」
當下揭了廚門上封條,開取薄冊出來。翻開先將冊上舊的,指與寶玉瞧了,再看改的。寶玉看了大半,有些會悟,向女子央告道:「敢乞神仙姊姊借我紙筆,抄那幾頁的詞句回去,叫咱們園子裡姊妹大家一瞧,庶不辜負了今兒這一番指示。」那女子沉思道:「已往之事也不怕漏洩天機,那旁桌子上現有筆硯花箋,你都錄了去就是。」一面寶玉錄寫,仙女指道:「這便是正冊上第一頁,改分兩頁的。」看寶玉寫了,又把看過這幾頁挨次指點明白。寶玉寫就,又道:「姊姊,何不再引我到那未曾看過這幾司裡頭去瞧瞧?」仙女道:「古往今來,普天世界的女子,雖各人遭際結局不同,總越不過匾額上的『情天孽海』四個字。就是『金陵十二釵』裡頭這幾個人,全虧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子,費了多少神力,硬改了注定的冊子,才得椓燈復焰。也只為完就絳珠仙子靈河岸上一段未了情緣,其餘幾個人,都是帶挈的,何必再閱他司,多牽情恨?使者到此也有時候了,速速回去罷。」寶玉無奈,只得把抄的詞句揣在懷裡,拜謝仙女,離了太虛宮回家。
徑至怡紅院,見黛玉、寶釵、湘雲、迎春、鴛鴦、香菱、晴雯、襲人這許多人,坐的坐,站的站,滿屋子裡鶯聲燕語,翠族珠圍。先是湘雲開口道:「我們都來給二哥哥辭歲,丫頭們滿園子找你不見,躲到那裡快樂。」寶玉道:「剛才妙師父送了咱們半仙閣的賞梅詩來。」湘雲不等寶玉說完,忙接口道:「在那裡?快拿出來,給咱們瞧瞧妙師父怎樣評的?」寶玉道:「且慢瞧這個,有一件事告訴你們。妙師父送了詩來,還有帖兒邀我去說話。我趕忙到那裡,妙師父不見,倒遇著一位神仙姊姊,引我到一個地方,拿出許多冊子給我瞧。他說是太虛幻境的警幻仙,為了絳珠仙子要了結什麼靈河岸上的夙緣,因此把注定的冊子改了。其中道成全了咱們『金陵十二釵』裡頭幾個人,不信現有抄來冊上的詞句。」說著,便向懷裡掏出。眾人爭著來瞧,寶釵笑道:「我瞧起來,明明說著咱們呢。」黛玉道:「姊姊,你這麼一個聰明人,怎麼說起糊塗話來?你想,世界上那裡有什麼太虛幻境,難道咱們這班人都從太虛幻境來的?統是他編造出來的,說謊言哄騙咱們的。」說著,便要撕毀。寶玉慌忙伸出手來,只聽得院子裡山崩的震響,眾人趕出去瞧,道:「天上塌了一塊大石下來。」寶玉驚醒,並無黛玉、寶釵諸姊妹,晴、襲、鵑、鶯一個人在眼前,原來是紅樓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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