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년 5월 25일 토요일

평산냉연

 

平山冷燕   清 荻岸散人編次

 

 

  天賦人以性,雖賢愚不一,而忠孝節義莫不皆備,獨才情則有得有不得焉。故一品一行,隨人可立,而繡虎雕龍千秋無幾。試憑弔之不驕不吝,夢想所難者尚已降。而建安八斗,便矯一時;天寶百篇,遂空四海。鸚鵡賈殺身之禍,黃鶴高槌碎之名。晉代一辭,大蘇兩賦。類而推之,指而屈之,雖文彩間生,風流不絕,然求其如布帛菽粟之滿天下,則何有焉?此其悲在生才之難,猶可委諸天地。獨是天地既生是人矣,而是人又篤志詩書,精心翰墨,不負天地所生矣。則吐辭宜為世憎,下筆當使人憐。縱福薄時屯,不能羽儀廊廟,為鳳為麟;亦可詩酒江湖,為花為柳。奈何青雲未附,彩筆並白頭低垂;狗監不逢,上林與長楊高閣。即萬言倚馬,止可覆瓿,道德五千,惟堪糊壁。求乘時顯達,刮一目之青,邀先進名流,垂片言之譽,此必不得之數也。致使巖谷幽花自開自落,貧窮高土獨往獨來,揆之天地生才之意,古今愛才之心,豈不悖哉!此其悲則將誰咎?

  故人而無才,日於衣冠醉飽中,蒙生瞎死則已耳。若夫兩眼浮六合之間,一心在千秋之上,落筆時驚風雨,開口秀奪山川。每當春花秋月之時,不禁淋漓感慨,此其才為何如?徒以貧而在下,無一人知己之憐。不幸憔悴以死,抱九原埋沒之痛,豈不悲哉!予雖非其人,亦嘗竊執彫蟲之役矣。

  顧時命不倫,即間擲金聲,時裁五色,而過者若罔聞罔見,淹忽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氣,而又不忍,計無所之,不得已而借烏有先生以發洩其黃粱事業。有時色香援引兒女相憐,有時針芥關投友朋愛敬,有時影動龍蛇而大臣變色,有時氣沖牛斗而天子改容。凡紙上之可喜可驚,皆胸中之欲歌欲哭。吾思人縱好忌,或不與淡墨為仇;世多慕名,往往於空言樂道。矧此書白而不玄,上可佐鄒衍之談天,下可補東坡之說鬼,中亦不妨與玄皇之梨園雜奏,豈必僂諸後世,將見一出而天下皆子雲矣。天下皆子雲,則著書不愧子雲可知已。若然,則天地生才之意,與古今愛才之心,不少慰乎。嗟嗟!雖不如忠孝節義之赫烈人心,而所受於天之性情,亦云有所致矣。

 

  時順治戊戌立秋月天花藏主人題於素政堂

 

第一回     太平世才星降瑞

  詩曰:

    富貴千年接踵來,古今能有幾多才?

    靈通天地方遺種,秀奪山川始結胎。

    兩兩雕龍誠貴也,雙雙詠雪更奇哉?

    人生不識其中味,錦繡衣冠土與灰。

  又曰:

    道德雖然立大名,風流行樂要才情。

    花看潘岳花方艷,酒醉青蓮酒始靈。

    彩筆不妨為世忌,香奩最喜使人驚。

    不然春月秋花夜,草木禽魚負此生。

  話說先朝隆盛之時,天子有道,四海昇平,文武忠良,萬民樂業。是時,建都幽燕,雄據九邊,控臨天下,時和年豐,百物鹹有。長安城中,九門百逵,六街三市,有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衣冠輻輳,車馬喧闐。人人擊壤而歌,處處笙簫而樂,真個有雍熙之化,於變之風。有詩單道其盛:

    九重春色滿垂裳,秋盡邊關總不防。

    四境時聞歌帝力,不知何世是虞唐。

  一日,天子駕臨早朝,文武百官濟濟鏘鏘,盡來朝賀,真個金闕曉鐘,玉階仙仗,十分隆盛。百官山呼拜舞已畢,各各就班鵠立。早有殿頭官喝道:「有事者奏聞。」喝聲未絕,祇見班部中閃出一官,烏紗象簡,趨跪丹墀。口稱:「欽天監正堂官湯勤有事奏聞。」天子傳問:「何事?」湯勤奏道:「臣夜觀乾象,見祥雲瑞靄,拱護紫微,喜曜吉星,照臨黃道。主天子聖明,朝廷有道,天下享太平之福。臣不勝慶幸,謹奏聞陛下。乞敕禮部詔天下慶賀,以揚皇朝一代雍熙雅化。臣又見文昌六星,光彩倍常,主有翰苑鴻儒,丕顯文明之治。此在朝在外,濟濟者皆足以應之,不足為奇也。最可奇者,奎壁流光,散滿天下,主海內當生不世奇才。為麟為鳳,隱伏山林幽秘之地,恐非正途網羅所能盡得。乞敕禮部會議,遣使分行天下搜求,以為黼黻皇猷之助。」

  天子聞奏,龍顏大悅,因宣御旨道:

    天象吉祥,乃天下萬民之福。朕菲躬涼德,獲安民士,實雲幸致,安敢當太平有道之慶!不准詔賀。海內既遍生奇才,已上徵於天象,諒不虛應。且才為國寶,豈可使隱伏幽秘之地!著禮部官議行搜求。

  聖旨一宣,早有禮部尚書出班奏道:「陛下聖明有象,理宜詔賀,萬歲謙抑不准,愈見聖德之大。然風化關一時氣運,豈可抑而不彰?縱仰體聖心,不詔天下慶賀,凡在京大小官員,俱宜具表稱賀,以闡揚聖化,為萬世瞻仰。天下既遍生奇才,隱伏在下,遣使搜求,以明陛下愛才至意,禮亦宜然。但本朝祖宗立法,皆於制科取士。若徵召前來,自應優敘。徵召若優,則制科無色,恐失祖宗立制本意。以臣愚見,莫若加敕各直省督學臣,令其嚴責府縣官,凡遇科歲大比試期,必須於報名正額之外,加意搜求隱逸真才,以應科目。督學府縣官。即以得才失才為陞降。如此則是寓搜求於制科,又不失才,又不礙制,庶為兩便。伏乞皇上裁察。」

  天子聞奏大喜道:「卿議甚善,俱依議行。」禮部官得旨,率百官俱稱「萬歲」。朝畢,天子退入,百官散出。

  此時,天下果然多才,文章名公,有王、唐、瞿、薛四大家之名。詞賦巨卿,有前七才子、後七才子之號。一時詩酒才名高於北斗,相知意氣傾於天下。人人爭島瘦郊寒,個個矜白仙賀鬼。元、白風流,不一而足;鮑、庾俊逸,屈指有人。白雪登歷下之壇,四部執弇州之耳。師生傳歐、蘇之座,朋友同李、郭之舟,真可謂一時之盛。

  這一日,禮部傳出旨意,在京大小官員,皆具表次第慶賀。這表章無非是稱功頌德,沒甚大關係,便各各逞才,極其精工富麗。天子親御便殿,細細觀覽,見皆是絕妙之詞,驚人之句,聖情大悅。因想道:「滿朝才臣如此,前日欽天監奏文昌光亮,信不虛也。百官既具表稱賀,朕當賜宴答之,以表一時君臣交泰之盛。」遂傳旨,於三月十二日,命百官齊集端門賜宴。旨意一下,百官皆歡欣鼓舞,感激聖恩。到了臨期,真個是國正天心順。

  這一日恰值天清氣爽,日暖風和,百花開放。天子駕御端門,階下擺列著許多御宴。百官朝見過,惟留閣臣數人御前侍宴。其餘官員,俱照衙門大小,鱗次班列坐兩旁階下。每一座各擺御苑名花一瓶,以為春瑞。旨意一下百官叩頭謝恩,各個就座而飲。一霎時,御樂作龍鳳之鳴,玉食獻海山之異,真是皇家富貴,不比等閒。但見:

    國運昌明,捧一人於日月天中;皇恩浩蕩,會千官於芙蓉闕下。春滿建章,百轉流鶯聒耳;睛熏赤羽,九重春色醉人。食出上方,有的是龍之肝、鳳之髓、豹之胎、猩之脣、駝之峰、熊之掌、鴞之炙、鯉之尾、山之珍、海之錯,說不盡八珍滋味;樂供內院,奏的是黃帝之咸池,顓頊之六莖,帝嚳之五英,堯之大章,舜之簫韶,禹之大夏,殷之大濩,周之大武,聽不窮九奏聲音。班聯中衣裳燦日,祇見仙鶴服、錦雞服、孔雀服、雲雁服、白鷴服、鷺鷥服、鸂鷘服、鵪鶉服、練鵲服、黃鸝服,濟濟鏘鏘,或前或後;階墀下弁冕疑星,祇見進賢冠、獬豸冠、鵔鸃冠、蟬翅冠、鵲尾冠、鐵柱冠、金顏冠、卻非冠、交讓冠,悚悚惶惶,或退或趨。奉溫綸於咫尺,盡睹天顏有喜;感湛露之均霑,咸知帝德無私。傳宣錫命,彤弓明中心之貺;匐伏進見,天保頌醉飲之恩。誓竭媚茲將順,然君曰俞,臣曰咈,人慚獻諂,願言不醉無歸。然左有監、右有史,誰敢失儀。君盡臣歡,尊本朝故事,敕賜賦醉學士之歌;臣感君恩,擇前代良謨,慷慨進疏狄儀之戒。真可謂明良際遇,鼓鍾笙瑟,稱一日祥雲龍虎之觴;天地泰交,日月同陵,上萬年悠久無疆之壽。

  君臣們飲夠多時,閣臣見樂奏三闋,酒行九獻,恐群臣醉後失儀,因離席率領群臣跪奏道:「臣等蒙聖恩賜宴,亦已謹卜其晝,醉飽皇仁。今恐叨飲過量,醉後失儀,有傷國體,謹率群臣辭謝。」

  天子先傳旨平身,然後親說道:「朕涼薄之躬,上承大統,日憂廢墮,賴眾先生與諸卿輔弼之功。今幸海內粗安,深感祖宗庇佑,上天生成。前欽天監臣奏象緯吉昌,歸功於朕,朕懼不敢當。眾卿不諒,復表揚稱頌,朕實無德以當此,益深戒懼。然君臣同德同心,於茲可見。因卜茲春晝,與諸卿痛飲,以識一時明良雅意。此乃略去禮法而敘情義之舉。雖不敢蹈前人夜飲荒淫,然春晝甚長,尚可同樂,務期盡歡。縱有微愆,所不計也。」閣臣奏道:「聖恩汪洋如此,真不獨君臣,直如父子矣。臣等頂踵盡捐,何能報效,敢不領旨。」天子又道:「朕見太祖高皇帝每宴群臣,必有詩歌嗚盛。前欽天監臣奏文昌光亮,主有翰苑鴻儒為文明之助。昨見諸臣賀表,句工字櫛,多有奇才,真可稱一時之盛。今當此春晝,夔龍並集,亦當有詞賦示後。今日之盛,方不泯滅無傳。」閣臣奏道:「唐虞賡歌,禹稷拜揚,自古聖帝良臣,類多如此。聖諭即文明之首,當傳諭群臣,或頌或箴,或詩或賦,以少增巍煥之光。」天子聞奏甚喜。

  正談論間,忽見一雙白燕從半空中直飛至御前,或左或右,乍上乍下。其輕盈翩躚之態,宛如舞女盤旋,十分可愛。天子停目視之,不覺聖情大悅。因問道:「凡禽鳥皆貴白者,以為異種,此何說也?」閣臣奏道:「臣等學術短淺,不能深明其故。以愚陋揣之,或亦孔子所稱「繪事後素」之意。天子點首嘉歎,因復問道:「白燕在古人亦曾有相傳之佳題詠否?」閣臣奏道:「臣等待罪中書,政務倥傯,詞賦篇章實久荒疏,不復記憶。乞宣諭翰林諸臣,當有知者。」

  天子未及開言,早有翰林院侍讀學士謝謙出班跪奏道:「白燕在漢唐未必無作,但無佳者流傳,故臣等俱未及見。惟本朝國初,時大本七言律詩一首,摹寫工巧,膾炙一時,稱為名作。後袁凱愛之,慕之,又病其形容太實,亦作七言律詩一首和之。但虛摹其神情,亦為當時所稱,甚至有以為過於時作者。此雖嗜好不同,然二詩實相伯仲。白燕自有此二詩以立其極,故至今不聞更有作者。」天子問道:「此二詩卿家記得否?」謝謙奏道:「臣記得。」天子道:「卿既記得,可錄呈朕覽。」遂命近臣給與筆札。

  謝謙領旨,因退歸原席,細將二詩錄出,呈與聖覽。近臣接了,置於龍案之上。天子展開一看,祇見時大本一詩道:

    春色年年帶雪歸,海棠庭院月爭輝。

    珠簾十二中間卷,玉剪一雙高下飛。

    天下公侯誇紫頷,國中儔侶尚烏衣。

    江湖多少閒鷗鷺,宜與同盟伴釣磯。

  袁凱一首道:

    故國飄零事已非,舊時王榭見應稀。

    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

    柳絮池塘香入夢,梨花庭院冷侵衣。

    趙家姊妹多相妒,莫遣昭陽殿裡飛。

  天子細將二詩玩味,因讚歎道:「果然名不虛傳。時作實中領趣,袁作虛處傳神,二詩實不相上下,終是先朝臣子有如此美才。」又賞鑒了半晌,復問道:「爾在廷諸臣,亦俱擅文壇之望。如有再賦《白燕》詩一首,可與時、袁並驅中原,則朕當有不次之賞。」

  眾臣聞命,彼此相顧,不敢奏對。天子見眾臣默然,殊覺不悅。因又說道:「眾臣濟濟多士,無一人敢於應詔,豈薄朕不足言詩耶,抑亦古今人才真不相及耶?」翰林官不得已,祇得上前奏道:「《白燕》一詩,諸臣既珥筆事主,豈不能作?又蒙聖諭,安敢不作。但因有時、袁二作在前,已曲盡白燕之妙,即極力形容,恐不能有加其上,故諸臣逡巡不敢應諾。昔唐臣崔灝,曾題詩黃鶴樓上,李白見而服之,遂不復作。諸臣亦是此意,望皇上諒而赦之。若過加以輕薄之罪,則臣等俱該萬死。」天子又道:「卿所奏甚明,朕非不諒。但以今日明良際會一堂,夔龍在望,英俊盈庭,亦可謂千載奇逢。而《白燕》一詩相顧不能應詔,殊令文明減色,非苛求於眾卿。」

  翰林官正欲再奏,祇見閣臣中閃出一位大臣,執簡當胸,俯伏奏道:「微臣有《白燕》詩一首,望聖上赦臣輕褻之罪,臣方敢錄寫進呈聖覽。」天子視之,乃大學士山顯仁,因和顏答道:「先生既有《白燕》詩,定然高妙,朕所賓師而願觀者,有何輕褻而先以罪請?」山顯仁奏道:「此詩實非微臣所作,乃臣幼女山黛,閨中和前二詩之韻所作。兒女俚詞,本不當褻奏至尊。因見聖心急於一覽,諸臣困於七步,故昧死奏聞,以慰聖懷。」天子聞奏,不勝大悅,道:「卿女能詩,更為快事,可速錄呈朕覽。」

  山顯仁得旨,忙索侍臣筆硯,書寫獻上。天子親手接了,展開而看,祇見上寫著《白燕詩,步時、袁二作原韻》:

    夕陽憑弔素心稀,遁入梨花無是非。

    淡去羞從鴉借色,瘦來止許雪添肥。

    飛回夜黑還留影,銜盡春紅不浣衣。

    多少朱門誇富貴,終能容我潔身歸。

  天子覽畢,不禁大喜道:「形容既工,又復大雅。細觀此詩,當在時、袁之上。不信閨閣中有此美才。」因顧山顯仁問道:「此詩果是卿女所作否?」山顯仁奏道:「實系臣女所作,臣安敢誑奏。」天子更喜道:「卿女今年十幾歲了?」山顯仁奏道:「臣女今年方交十歲。」天子聞奏,尤驚喜道:「這更奇了,那有十歲女子能作此驚人奇句,壓倒前人之理。或者卿女草創,而潤色出先生之手?」山顯仁奏道:「句句皆弱女閨中自制,臣實未嘗更改一字。」天子又道:「若果如此,可謂才女中之神童了。」道罷,又將詩細細吟賞,忽欣然拍案道:「細細觀之,風流香艷,果是香奩佳句。」因顧山顯仁道:「先生生如此閨秀,自是山川靈氣所鍾,人間凡女豈可同日而語?」山顯仁奏道:「臣女將生時,臣夢瑤光星墮於庭,臣妻羅氏迎而吞之。是夜臣妻亦夢吞星,與臣相同,故以為異。臣女既生之後,三歲尚不能言;即能言之後亦不多言,間出一言,必穎慧過人。臣教之讀書,過目即成誦。七歲便解作文。至今十歲,每日口不停吟,手不停披。想其稟性之奇,誠有如聖諭。但恨臣門祚衰薄,不生男而生女。」天子笑道:「卿恨不生男。」又道:「生男怎如生女之奇。」君臣相顧而笑。

  天子因命近侍,將詩發與百官傳看道:「卿以為朕之賞鑒何如?」百官領旨,次第傳看,無不動容點首,嘖嘖道好。因相率跪奏道:「臣等朝夕以染翰為職,今奉旨作《白燕》詩,尚以時、袁二作在前,不敢輕易措詞。不意閣臣閨秀倒若有前知,宿構此詩以應明詔。清新俊逸,足令時、袁減價。臣等不勝抱愧。此雖閣臣掌中異寶,實朝廷文明之化所散見於四方者也。今日白燕雙舞御前,與皇上孜孜詔詠,實天意欲昭閣臣之女之奇才也。臣等不勝慶幸。」天子聞奏大悅道:「前日監臣原奏說:『奎壁流光,正途之外當遍生不世奇才。為麟為鳳,隱伏山林。』今山卿之女夢吞瑤光而生,適有如此之美才,豈非明徵乎!恰又宿構《白燕》詩,若為朕今日宴樂之助,朕不能不信文明有象矣。朕與諸卿當痛飲,以答天眷。」百官領旨,各各歡欣就席。御筵前觥籌交錯,丹闕下音樂平吹。君臣們直飲至紅日西沉,掌班閣臣方率領百官叩頭謝宴。

  天子因命內侍取端溪御硯一方、彤管兔筆十枝、龍箋百幅、鳳墨十笏、黃金一錠、白金一錠、綵緞十端、金花一對,親賜山顯仁道:「卿女《白燕》一詩,甚當朕意,聊以此為潤筆。後日十五,陰望之辰早朝,外廷喧雜,卿可率領卿女於午後內廷朝見。朕欲面試其才,當有重賞。」山顯仁領旨謝恩。天子又傳旨禮部,命加敕學臣,令其加意搜求隱逸奇才,以應明詔。傳諭畢,聖駕還宮。群臣方纔退出。

  自此紛紛揚揚,皆傳說山閣老十歲幼女,能做《白燕》詩之妙。不上三五日之間,這《白燕》詩,長安城中家家俱抄寫遍了。又聞欽限十五日朝見,人人都以為何等女子,年方十歲,乃有如此奇才,盡思量到十五日朝中觀看。祇因這一朝見,有分教:

  朝中爭識嬋娟面,天下俱聞閨閣名。

  不知怎生朝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聖明朝淑女獻箴

  詞曰:

    才難擬,古今何獨周家美。周家美,有婦人焉,從來久矣。彤庭香口陰陽理,丹墀纖手龍蛇體。龍蛇體,穆穆天顏,為之喜起。

  右調《憶秦娥》

  話說山顯仁領了朝廷許多賞賜,及十五日朝見旨意,十分興頭。因欣欣然回府,退入後廳,請夫人羅氏商議。夫人見跟隨捧入許多賞賜,及黃金貴物,不知何故。因問道:「今日皇爺賜宴,已是莫大洪恩,為何又賞賜許多禮物?」山顯仁道:「這不是賞我的,乃是皇上特恩賞賜女兒山黛的。」夫人聽了又驚又喜道:「山黛纔是十歲幼女,皇爺為何賞賜與她?」山顯仁道:「夫人有所不知。」乃將天子見白燕飛舞,與詔群臣作詩,及自呈女兒《白燕》一詩,為天子賞鑒,因命賞賜朝見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夫人方大喜道:「此雖好事,但女兒年幼,雖在家中舉動端莊,應對有理。祇恐見了皇帝,赫赫威嚴之下,害怕起來,失了禮體,未免有罪。倘皇爺叫她做詩、做文,一時做不出,豈不將今日的《白燕》詩都看假了。」山顯仁道:「夫人所慮亦是。但據我看來,女兒年紀雖小,膽量實大,才情甚高,料不到害羞害怕做不出的田地。」夫人道:「雖如此說,我終覺放心不下。」山顯仁道:「你我不必多慮,且喚女兒出來,將聖上旨意與她說知,看她是何光景,再作區處。」夫人遂叫侍妾到廳樓之上去請小姐。

  原來山顯仁,原是晉朝山巨源之後,世代閥閱名家。山顯仁又是少年進士,纔將近五十歲,就拜了相。為人最有才幹,遇事敢作敢為,天子十分信重,同官往往畏懼。山顯仁正在貴盛之時,未免有驕傲之色,凌虐之氣。但這個女兒山黛卻與父親大不相同,生得美如珠玉,秀若芝蘭,潔如冰雪,淡若煙雲,此其容貌,一望而知者。至於性情沉靜,言笑不輕。生於宰相之家,而錦繡珠翠非其所好,每日祇是淡粧素服,靜坐高樓,焚香啜茗,讀書作文,以自娛樂。舉止幽閒,宛如一寒素書生。閨閣脂粉,妖淫之態,一切洗盡。雖纔交十歲,而體度已如成人。

  這日正在樓上看書,正看到唐玄宗同楊貴妃在沉香亭賞牡丹,因欲賦新詩作樂,急召李白。其時正值李白大醉,因命楊貴妃捧硯,高力士脫靴,然後揮毫染翰,賦《清平調》三章以入樂,一段才氣,因讚歎道:「古文人在天子前,有如此之才,有如此之氣,謂之才子方不有愧。自唐到今千載有餘,並未再見,何才之難如此!祇可惜我山黛是個女子,沉埋閨閣中。若是一個男兒,異日遭逢好文之主,或者以三寸柔翰再吐才人之氣,亦未可知。」正閒想不完,忽侍妾來請道:「老爺朝回,與太太在後廳立請小姐說話。」小姐聞命,不敢少停,遂同侍妾下樓來見父母。

  山顯仁一見便說道:「我兒今日你有一樁喜事,你可知道?」小姐道:「孩兒不知,求父親說明。」山顯仁道:「今日朝廷賜宴群臣,忽見白燕飛舞,因敕群臣賦詩。眾官因見有時大本、袁凱二名作在前,諒不能有警句勝之,故默默無人奉詔,聖上甚是不悅。你為父的一時高興,忍耐不住就將你做的《白燕》詩,錄呈聖覽。天子見了,不勝之喜。因細細詢問,知你幼年有才,更加喜悅,賞賜了許多物件與你。又命我於本月十五日,帶你入宮朝見,要面試真假,另有重賞。你道豈非一樁喜事?」小姐開言道:「既是聖恩隆眷,有此厚賜,孩兒理當望闕拜謝。」山顯仁道:「我已親於御前謝過,汝在深閨之中,謝與不謝誰人知道?」小姐道:「孩兒聞『君子不以冥冥廢禮』。孩兒雖系弱女,然君臣之禮,性所生也,豈可令伯玉獨自擅美千古。」山顯仁大訝道:「汝能守禮如此,吾不及也。」因叫侍妾排列香案,小姐重更吉服,恭恭敬敬望闕拜了九拜。拜畢,遂請父母拜謝。山顯仁與羅夫人同說道:「這也不必了。」小姐道:「若非父母生育教養孩兒,焉有今日,安敢不拜。」山顯仁大喜,因與夫人笑說道:「我兒不獨有才有禮,竟是一個道學先生。」羅夫人也不覺笑起來。小姐卻顏色不改,端端正正拜了四拜,方纔卸去吉服,坐於旁邊。山顯仁因說道:「我兒你小小年紀,便為天子所知,固是一樁好事。但你母親慮你閨中嬌養,從未與人交談。況天子至尊,威嚴之下,皇宮內院深密之地,儀衛羅列如林。倘或你一時膽怯,行禮不周,聖上有問,對答不來,未免得罪。你也須預先打點。」小姐道:「孩兒聞『資於事父以事君』。孩兒日事父母之前,不蒙呵責。天子雖尊,其恩其情當與父母相近。孩兒雖幼,為何膽怯,便至於失禮對答不來。若說皇家儀衛森然,孩兒不視其巍巍然,已久奉孟夫子教矣。爹爹與母親萬萬放心,決不至此。」

  山顯仁聽了大喜,對夫人道:「我就說孩兒素有大志,方信宰相人家閨秀,豈區區小人家兒女所可比!夫人請放心,後日入朝面見,定邀聖眷。」夫人道:「祇願如此,便是家門之幸了。」山顯仁議定了,因吩咐女兒道:「你可回房靜養以待至期朝見。」小姐領命,退入內樓。因暗喜道:「我正恐面聖無期,不能展胸中才學。不期有此機緣,明日入朝時,當正色獻規。太白香艷諛詞,所當首戒,無辱吾筆。」主意定了。

  光陰易過,倏忽之間已是十五。山顯仁自去早朝,天子又面諭午朝之事。山顯仁回府,忙著夫人與女兒梳粧齊整,打扮停當。候到午時,便叫女兒坐了暖轎,自乘顯轎,跟隨許多侍妾僕婦,擺列許多執事人員,開道入朝。

  此時,長安城中都知道山閣老家十歲女兒做得好《白燕》詩,皇帝歡喜,欽召今日午時入朝。一個個都挨擠在西華門兩旁爭看,真個是人山人海,十分熱鬧。不多時,山顯仁與女兒轎到了。山顯仁便先自下了轎,直將女兒暖轎抬到西華門口,方令出轎。早有許多婢妾圍繞簇擁進去。山顯仁獨自於後壓行。兩邊看的人挨擠做一團,也有看得見的,也有看不見的。看見的個個稱揚道:「真好一個青年女子。古稱西子、王嬙想來不過如此。」眾人稱讚不題。

  且說山顯仁押著女兒入宮,纔行至五鳳樓,早有穿宮太監傳說:「皇爺已在文華殿與二三閣臣坐多時了。」山顯仁忙領女兒轉過五鳳樓,一徑直到文華殿前。守門太監見了,忙迎說道:「山太師,令嬡到了?待咱傳奏。」山顯仁應道:「到了,相煩老公公引見。」太監進去,不移時即出來道:「有旨宣入。」山顯仁叫眾侍妾俱住在殿外,獨自領了女兒入去。行至丹陛,山顯仁抬頭見聖駕已坐在殿上,因令女兒立在半邊,先自跪奏道:「臣山顯仁遵旨率領臣女山黛見駕。」聖旨:「賜卿平身入班,著卿女當面。」山顯仁謝恩,隨立起身趨入眾閣臣之列,忙令山黛朝見。

  山黛領旨,因走到丹陛當中,正欲下拜。忽又有旨道:命山黛入殿朝見。山黛聞旨,不慌不忙,便鞠躬其身,從御階左側一步一步拾級而上。行到殿門,將衣摳起而入。入到殿中,然後舞蹈揚塵,行那五拜三叩頭之禮。

  天子在御座上定睛往下一看,祇見那女子生得:

    眉如初月,臉似含花。眉如初月,淡安鬢角正思描;臉似含花,艷斂蕊中猶未吐。發綰烏雲,梳影垂肩復額;肌飛白雪,粉光映頰凝腮。盈盈一九,問年隨道蘊之肩;了了十行,品才有婉兒之目。肢體輕盈,三尺將垂弱柳;身材嬌小,一枝半放名花。入殿來,玉體鞠躬踧踖,極嫵媚,卻無小女子之態;陞階時,金蓮趨進,翼如絕娉婷,而有士大夫之風。百拜瞻天,青降九重之盼;十齡頌聖,香呼萬歲之嵩。十二當權,羨甘羅為老成男子;三旬失寵,笑張妃為過時小婦人。真個是,神童稀有還曾見,至於童女稱神實未聞。

  天子在龍座上看見,山黛嬌小嫣媚,禮數步趨,雍容有度,先已十分歡喜。又見山黛叩拜完了,俯伏在地,口稱:「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臣山顯仁幼女,臣妾山黛朝見,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齒牙聲音歷歷楚楚,如新鶯雛鳳。天子聽了不勝大悅。先傳旨平身,然後宣近龍案前問道:「前《白燕》詩果是汝所作否?」山黛奏道:「《白燕》一詩的系臣妾閨中所詠。但兒女中饋纖詞,不意上陳聖覽,死罪,死罪。」天子道:「《白燕》詩詞雖近倩,然寓意甚正。詩體固應如此,即中饋何妨。」山黛奏道:「采風不遺樵牧,聖論誠足盡詩之微。但天子至尊,九重穆穆,即國風居三百之首,然絕不敢入於雅頌者,賡揚固自有體也。」

  天子聞奏,連連點首道:「汝十齡幼女,如何胸中有此高論,真天生也。」因問道:「汝在閨中讀書曾有師否?」山黛奏道:「閨中弱女,職在蘋蘩,安敢越禮延師以眩名。除父前問字而外,實無執業傳經之事。但六經俱在,坐臥求之有餘,臣妾山黛又未嘗無師。」天子大加歎賞,因向山顯仁說道:「卿女一稚子耳,便能應對詳明如此,真可羨也,皆卿之教養有方也。」山顯仁奏道:「兒女家庭質語,上瀆聖聰,蒙陛下不加譴責,實出萬幸。乃復天語獎賞,令臣父女銜感無地。」天子大悅,因命近侍賜宴。真是國家有倒山之力,天子祇吩咐得一聲,內御廚早已端端正正擺列上來。閣臣俱照常坐於東南殿角。獨設一席於西南殿角,賜山黛坐飲。山顯仁與山黛再三辭謝,天子不允,方各叩頭就坐。

  原來天子出入,皆有御樂跟隨。酒纔獻上,早已音樂並舉,干羽齊舞。此時十分熱鬧。天子在龍座上偷睛看山黛,祇道她小女見了皇家歌舞,定然觀看。不料,她恭恭敬敬坐於位上,爵至微微而飲,饌至舉箸而嘗。至於樂人歌舞,端然垂目不視。天子看了半晌,心下大異道:「小小女子乃能端方如此,誠可愛也。」

  正想不了,歌舞一停,早有二三閣臣同出位奏道:「聖上洪福齊天,天生此才女,以黼黻皇猷。今日朝見,又蒙聖恩賜宴,實千古奇逢,臣等不勝慶幸。謹借御尊,上獻萬年之壽。山顯仁宜命女山黛,撰新詩三章上頌,庶不負今日朝見之意,乞聖載定奪。」天子聞奏大悅道:「朕正有此意,不料諸卿與朕同心。」因顧山黛道:「眾閣臣欲汝撰新詩獻朕,汝能在朕前面作否?」山黛忙離席跪奏道:「皇上有命,眾大臣見推,臣妾焉敢不遵。但恐淺陋之詞,不能上揚聖德之萬一,伏祈皇恩寬宥。」天子見山黛不辭,愈加歡喜。隨敕中官另設一低案於御案之旁,即將御用文房四寶移在上面,命山黛道:「汝可即於此構思揮毫,待朕親觀。」

  山黛叩頭謝恩過,遂立起身來,不慌不忙走到案前。此時中官已將御墨磨得濃濃,一幅蟠龍錦牋已鋪在案上。真是學無老少,達者為尊。山黛雖是十歲女子,然敏慧天生,才情性出,拈起御筆,略不經思,也不起草,竟在龍牋上端端楷楷一直書去,就如宿構於胸中的一般。天子看了喜動天顏。沒半個時辰,山黛早已寫完,雙手捧了,親至御前獻上道:「願吾皇萬歲萬萬歲。」天子親手接了,鋪在龍案上,一面吩咐平身,一面喚四閣臣:「同至御前讀與朕聽。」四閣臣領旨,俱趨至御前。首相高學士遂朗誦道:

  天子有道,天運昌明,四海感復載之有成。四海感復載之有成,於以垂文武神聖之名。

  天運昌明,天子有道,四海忘帝力之有造。四海忘帝力之有造,於以上蕩蕩無名之號。

  聖壽萬年,聖名萬祀,大臣相率捧觴而稱瑞。大臣相率捧觴而稱瑞,翳子小女亦得珥筆摛詞,獻茲一人之媚。

  右《天子有道》三章,章五句

  臣妾山黛稽首頓首獻祝

  高學士讀罷,天子聽完,不勝大喜道:「體高韻古,字字有三百之遺風,直逼典謨。且構思敏捷,真才女也。」三閣臣俱交口稱讚道:「讀書識字,女子中容或有之。然求如山黛,年雖幼稚而學如耆宿,實古今所未有也。今加以才女之名,實當之無愧。」

  山顯仁在旁觀看,見女兒舉止幽閒詩如頌雅,滿心狂喜;又見天子盛稱,諸臣交讚,祇得勉強跪奏道:「稚女陋詞,聖前無禮,乞聖恩寬宥。」天子道:「卿女才德不凡,卿當慎擇佳婿,無失身匪人,傷朕文明之化。」遂命近侍傳旨,賜黃金百兩、白金百兩、明珠十顆。面諭山顯仁與山黛道:「昔唐婉兒夢神人賜一秤,以稱天下之才。今朕再賜汝玉尺一條,汝可以此為朕量天下之才。再賜金如意一執,此文武器也。文可以指揮翰墨,武可以捍禦強暴。倘後長成擇婿,有妄人強求,即以此擊其首,擊死勿論。」又命近侍磨墨,展開一幅龍牋,親灑宸翰,御書「弘文才女」四大字以賜之。山顯仁與山黛俯伏於地,再三謝恩道:「聖眷宏深,皇恩浩蕩。微臣父女踵頂俱捐,何能上報萬一。」

  正奏不完,早有一個內臣走來跪奏道:「皇太后娘娘聞知萬歲爺召見才女,喜以為奇。著奴婢來奏知,如萬歲爺朝見畢,命奴婢宣入後宮朝見。」天子聽見,歡喜道:「朕正欲命彼朝見太后娘娘,不期太后娘娘早來宣召。」就降旨著山黛入後宮朝見太后娘娘。山黛領旨欲行,天子又止住。顧山顯仁道:「深宮內院,卿女從未入朝,恐年幼恐懼,朕當親率入宮見太后。眾卿且退,山卿可退出午門候旨。」說罷即起駕,帶領山黛退入後宮去了。

  眾閣臣俱各散去,惟山顯仁領了眾侍妾坐在朝房伺候。祇候至日色沉西,方見四個小太監捧著許多賞賜,又一個大太監劉公押送山黛出來。山顯仁迎著,又望內叩頭謝恩。然後率眾侍妾一同簇擁直出西華門外,方令山黛上了暖轎。山顯仁就要辭謝劉公回去,劉公道:「咱奉太后娘娘與萬歲爺旨意,叫送小姐到府,怎敢半路便回。」山顯仁見辭不得,便同坐顯轎並押在後,擺列執事回府。

  此時街上看的人,挨肩擦背一發多了。不一時到了相府,山小姐轎子直入後廳,方纔下了進去。山顯仁與劉公到了儀門就下轎,山顯仁拱揖到廳,先將賞賜供在上面,然後分賓主坐下。獻茶畢,劉公就笑嘻嘻說道:「好一位令嬡小姐,點點年紀怎麼這樣聰明。莫要說才學高皇爺愛他;祇方纔朝見皇太后老娘娘並皇后娘娘,行的禮數從從容容,就像見慣的一般,就是嬪妃也及不來。對答的話兒一句句清清楚楚,就是朝中大臣也沒有這樣明白。兩宮皇太后見了,俱歡喜的要不得,就要留她在宮中過夜耍子。轉是萬歲爺說她年小,恐怕老太師父母牽掛,故賜茶留到這時候,方賞賜了著咱送來。」山顯仁道:「聖上與太后皇恩,真天高地厚,感激不盡。又勞公公台駕遠送,何以克當。今日倉促中,不敢草草簡褻,容改一日,潔治一尊奉屈,再備薄禮奉酬。」劉公笑說道:「咱與老太師通家往來,不要說這些客話。盛酌也不敢叨,厚禮也不敢受,咱直說了吧,老太師若是見愛,祇求令嬡小姐親寫一把扇子見賜,便是異寶了,別樣東西咱都不愛。」山顯仁道:「老公台命安敢不遵。明日命小女寫了送來。」劉公笑道:「別的物件便沒個逼取的道理,求詩求文坐索卻不妨。老太師與令嬡小姐若是肯見愛,何不就當面賜了,使咱歡喜歡喜,省得許下又要牽腸掛肚。」山顯仁見說,也笑將起來道:「老公公台諭,倒也直接痛快。」就吩咐侍妾傳稟小姐,快寫一柄詩扇送來。劉公公攔住道:「且不要去,咱們內官家的性兒是這樣直的,還有一句話率性實實說了吧。詩文的好歹,咱們實不知道,祇見皇爺這等貴重,定然是希罕的了,故思量也要求一柄詩扇,以為鎮家之寶,真假委實看不出來。若求了一把假的去豈不叫人家笑殺!令嬡小姐,咱又是在上位前伏侍過的,必得當面寫幾個字兒,咱方肯信真。若是內裡邊寫出來的,咱終有些疑疑惑惑。老太師你心下肯也不肯?」山顯仁笑道:「老公公既是這等疑心,請到後廳去。」隨之起身拱他入去。劉公方歡喜道:「若是這等,足見老太師盛情了。進去,進去。」遂起身同到後廳來,求山小姐面寫詩扇。祇因這一求,有分教:

  硯池飛出北溟魚,筆毫殺盡中山兔。

  劉公進去,不知小姐肯寫詩扇不肯寫詩扇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金閨女詩嘲狂士

  詞曰:

    筆墨何嘗有淺深,興至自成吟。有時畫佛,有時畫鬼,苦不能禁。意氣相投芥與針,最忌不知音。乍歡乍喜,忽嗔忽怒,傷盡人心。

  右調《眼兒媚》

  話說山顯仁,因劉太監要求女兒面寫詩扇,無法回他,祇得邀入後廳坐下。一面吩咐侍妾傳話,請小姐出來,一面就吩咐取金扇與文房四寶伺候。

  原來山小姐退入後樓,正與母親羅夫人講說宮中朝見之事,尚未換衣。忽侍妾來稟,說劉公求寫扇之意,小姐笑道:「他一個太監曉得甚麼,也要求我寫扇。」羅夫人道:「劉太監雖不知詩,卻是奉御差送你來的,若輕慢他便是輕慢朝廷了。」山小姐道:「母親嚴命極是,孩兒就去。」因起身隨侍妾出到後廳,因是相見過的便不行禮。

  此時案上筆、墨、扇子,俱已擺列端正。山顯仁因說道:「喚你出來別無甚事,劉老公公要你寫一把扇子。」山小姐未及回答,劉公就接說道:「咱學生奉御差來送小姐一場,也是百年難遇。令尊老太師要將些禮物謝咱,咱想禮物要還容易,小姐的翰墨難得,故不要禮物,祇求小姐一柄詩扇。老太師已許了,小姐不要作難方好。」山小姐道:「寫是不難,祇怕寫得不好,老公公要笑。」劉公道:「萬歲爺見了尚且千歡萬喜,咱笑些甚麼,是小姐謙說了。」小姐笑一笑,就展開扇子,提起筆來一揮而就,送與父親,就進去了。

  山顯仁看了一遍微笑笑,就送與劉公。劉公接在手,見淋淋漓漓,墨跡尚然未乾,滿心歡喜,因笑說道:「小姐怎麼寫得這等快?」

  山顯仁道:「凡寫字,有真、草、隸、篆四體,真、隸、篆俱貴端楷精工,惟草書全要揮毫如風雨驟至,方有龍蛇飛舞之勢。小女此扇乃草書,故此飛快。」劉公笑道:「咱常見人家慢慢的寫還要錯了,怎這樣快卻不掉字,真個是才子。但這個字,咱學生一個也不識,老太師須念一遍咱聽。」山顯仁就將扇子上字,指著念與他聽道:

  麟宮鳳閣與龍墀,奉御承恩未暫離,

  莫道笑顰全不假,天顏有喜早先知。

  後寫:欽賜才女山黛題贈尚衣監劉公

  劉公聽了道:「老太師念來,咱學生聽來,鳳閣龍墀,像說的都是皇爺內宮的事情,但其中滋味咱解不出,一發煩老太師解與咱聽,也不枉了小姐寫這一番。」山顯仁因解說道:「小女這首詩,是讚羨老公公出入皇朝,與聖上親密的意思。頭一句麟宮、鳳閣、龍墀,是說皇家宮闕之盛,惟老公公出入掌管,與聖上不離,故第二句說奉御承恩。古來聖明天子,絕不以一顰一笑假人。萬歲爺聖明,豈不如此。老公公與聖上不離,若是天顏有喜,外人不知,惟老公公早已先知。這總是讚羨老公公與聖上親密的意思。」

  劉公聽了,拍手鼓掌的歡笑道:「怎麼這等說得妙,祇是咱學生當不起。真個是才女,怪不得皇爺這等貴重。多謝了!小姐明日有事入朝,咱們用心服侍吧。」山顯仁道:「一扇不足為敬,改日還要備禮奉酬。」劉公道:「這首詩夠得緊了,禮物說過不要,就送來咱也不收。」說罷就起身。山顯仁尚欲留他酒飯,劉公辭道:「天快晚了,還要回復皇爺與兩宮娘娘的旨意哩。」竟謝了一直出來。正是:

  芳草隨花發,何曾識得春。

  但除知己外,那處覓知音?

  劉公辭去,得了這把詩扇,到各處去賣弄不題。

  卻說山顯仁到後廳,與羅夫人、小姐將御賜禮物檢點,商量道:「金銀表禮,還是賞賜,御書才女四字與玉尺、金如意此三物真是特恩,卻放在何處?」羅夫人道:「既賜女兒,就付女兒收入臥房藏了。」山顯仁道:「朝廷御物收藏臥房,豈不褻瀆。明日聖上知道不便。」羅夫人道:「若如此說卻是沒處安放。」山顯仁道:「我欲將大廳東旁幾間小屋拆去,蓋一座樓子,將三物懸供上面,就取名做『玉尺樓』,也見我們感激聖恩之意,就可與女兒為讀書作文之所,夫人你道何如?」羅夫人道:「老爺所論甚妙。」商量停當。

  到了次日,山顯仁就吩咐聽事官命匠蓋造。真是宰相人家舉事甚易,不上一月,早已蓋造停當。即將御書的四個大字鑲成匾額,懸在上面。又自書玉尺樓一匾,掛在前楹。又打造一個朱紅龍架,將玉尺、金如意放在其上。周圍都是書櫥書架,牙籤錦軸,琳琳琅琅。四壁掛的都是名人古畫墨跡。山黛每日梳妝問安畢,便坐在樓上拈弄筆墨,以為娛樂。

  此時山黛的才名滿於長安,閣部大臣與公侯國戚、富貴好事之家,無不備了重禮來求詩求字。山顯仁見女兒纔十歲無甚嫌疑。又是經皇帝欽賜過的,不怕是非,來求的便一概不辭。

  此時天下太平,宰相的政務倒也有限。府門前來求詩文的,真是絡繹不絕。一日,有個江西故相的公子,姓晏名文物,以恩蔭官,來京就選,考了一個知府行頭在京守候。聞得欽賜才女之名,十分欣慕。便備了十分厚禮,買了一幅綾子,一把金扇,親自騎馬來求。原來山小姐凡有來求詩扇的,都是一個老家人袁老官接待收管。這日,晏文物的禮物綾扇,老家人就問了姓名登帳收下,約定隨眾來取。晏文物去後,老家人即將禮物交到玉尺樓來。不期小姐因老夫人有恙入內看視,不在樓上。老家人就將禮物綾扇交與侍妾,叫她稟知小姐。不期侍妾放在一個櫥裡,及小姐出來,因有他事忙亂,竟忘記了稟知小姐。

  及臨期,各家來取詩文,人人都有,獨沒有晏公子的綾扇。晏公子便發急道:「為何獨少我的?」老家人著忙,祇得又到玉尺樓來問。一時查不著,祇得又出來回復晏公子道:「晏爺的綾扇,前因事忙不知放在哪裡,一時沒處查。晏爺且請回,明日查出來再取吧。」晏公子聽了大怒道:「你莫倚著相府人家欺侮我,我家也曾做過宰相來。怎麼眾人都有,獨我的查不出來。你可去說,若肯寫時,就寫了;若不肯寫時,可將原物還了我。」老人家見晏公子發話,恐怕老爺知道見怪,因說道:「晏爺不消發怒,等我進去再查。」老家人纔回身,晏公子早跟了入來。跟到玉尺樓下,祇見樓門旁貼著一張告示說道:「此樓上供御書,系才女書室,閒人不得在此窺覷。如違,奏聞定罪。」晏公子跟了入來,還思量發作幾句,看見告示,心下一跳,便不敢做聲,躡著足悄悄而聽。祇聽見老家人在樓上稟道:「江西晏爺的綾扇曾查出嗎?」樓上的侍妾應道:「查出了。」老人家又稟道:「既查出了可求小姐就寫。」公子直入,親自在樓下立等過了一晌,又聽見樓上吩咐老家人道:「可請晏老爺少待,小姐就寫。」晏公子親耳聽見,滿心歡喜,便不敢言,祇在樓前階下踱來踱去等候。

  卻說小姐在樓上查出綾子與金扇,祇見上面一張包紙寫著:「江西晏閣老長孫晏堯明諱文物,新考知府,政事文章頗為世重,求大筆讚揚。」小姐看了微笑道:「甚麼人,自稱政事文章!」又聽見說樓下立等,便悄悄走到樓窗邊往下一窺,祇見那個人頭戴方巾,身穿闊服,在樓下斜著眼拐來拐去。再細細看時,卻是個眇一目,跛一足之人。心下暗笑道:「這等人,也要妄為。」便回身將綾子與金扇寫了,叫侍妾交與老家人,傳還晏公子。晏公子打開一看,其中詩意雖看不出,卻見寫得飛舞有趣,十分歡喜,便再三致謝而去。正是:

  詩文自古記睚眥,怒罵何如嬉笑之。

  自是登徒多醜態,非關宋玉有微詞。

  晏公子得了綾子與詩扇,欣欣然回到寓處展開細看,因是草書看不明白。卻喜得有兩個門客認得草字,一一念與他聽。祇見扇子上寫:

  三台高捧日孤明,五馬何愁路不平。

  莫詫黃堂新賜綬,西江東閣舊知名。

  又見綾子上寫兩行碗大的行書道:

  斷鰲立極,造天地之平成。

  撥雲見天,開古今之聾聵。

  晏公子聽門客讀完了,滿心歡喜道:「扇子上寫的『三台東閣』是讚我宰相人家出身;『五馬黃堂』,是讚我新考知府。綾子上寫的『斷鰲撥雲』等語,皆讚我才幹功業之意。我心中所喜,皆為她道出,真正是個才女。」門客見晏公子歡喜,也就交口稱讚。晏公子見門客稱揚,愈加歡喜。遂叫人將綾子裱成一幅畫兒,珍重收藏,逢人誇獎。

  過了月餘,命下選了松江知府。親友來賀,晏文物治酒款待。飲到半酣,晏文物忍耐不定,因取出二物,展與眾客觀看。眾客看了,有讚詩好的,有讚文好的,有讚字好的,有讚做得晏文物好的,大家爭誇競獎不了。內中祇有一個詞客,姓宋名信,號子成,也知做兩首歪詩,專在縉紳門下走動。這日也在賀客數內。看見眾人稱讚不絕,他祇是微微而笑。晏文物看見他笑得有因,問道:「子成兄這等笑,莫非此詩文有甚不好嗎?」宋信道:「有甚不好!」晏文物道:「既沒不好,兄何故含笑,想是有甚破綻處麼?」宋信道:「破綻實無,祇是老先生不該如此珍重他。」晏文物道:「她十分稱讚我,教我怎不珍重?」宋信道:「老先生怎見得她十分稱讚?」晏文物道:「她說『三台東閣』,豈不是稱我相府出身;他說『五馬黃堂』,豈不是讚我新選知府;『造天地開古今』豈不讚我功業之盛。」宋信笑道:「這個是了。且請問老先生,她扇上說『日孤明,路不平』,卻是讚老先生那些兒好處?她畫上說『斷鰲撥雲、平成、聾聵』卻是讚老先生甚麼功業?請細細思之。」

  晏文物聽了,啞口無言。想了一回道:「實是不知,乞子成兄見教。」宋信復笑道:「老先生何等高明,怎這些兒就看不出來?他說『日孤明』是譏老先生之目;『路不平』是譏老先生之足。『斷鰲撥雲』猶此意也。」晏文物聽了,羞得滿面通紅,勃然大怒道:「是了,是了,我被小丫頭耍了。」因將綾畫並扇子都扯得粉粉碎。眾客勸道:「不信小小女子有這等心思。」宋信也勸道:「老先生如此動怒,倒是我學生多口了。」晏文物道:「若不是兄提破,我將綾畫掛在中堂,金扇終日持用,豈不被人恥笑!」宋信道:「若是個大男子,便好與她理論。一點點小女兒,偶為皇上寵愛,有甚真才,睬她則甚。」晏文物道:「她小則小,用心真實可惡。她倚著相府人家,故敢如此放肆。我難道不是相府人家,怎肯受她譏誚,定要處治她一番,纔洩我之恨。」眾客再三解勸不聽,遂俱散去。

  晏文物為此躊躇了一夜。欲要隱忍心下卻又不甘;欲要奈何她,卻又沒法。因有一個至親姓竇,名國一,是個進士知縣,新行取考,選了工科給事中,與他是姑表弟兄,時常往來。心下想道:「除非與他商議,或有良策。」

  到次日絕早,就來見竇國一,將前事細細說了一遍,要他設個法兒處她。竇國一道:「我一向聞得小才女之名,哪有個十歲女子便能作詩作文如此。此不過是山老要賣弄女兒,代作這許多圈套。聖上一時不察偶為所愚,過加寵愛。山老遂以假為真,祇管放肆起來。」晏文物道:「若果是小女子所為,情還可恕。倘出山老代作,他以活宰相戲弄我死宰相之子,則尤為可恨。祇是我一個知府,怎能夠奈何他宰相,須得老表兄為我作主。」竇國一道:「這不難,待我明日參他一本,包管叫他露出醜來。」晏文物道:「得能如此,小弟不但終身感戴不盡,且願以千金為酬。」竇國一笑道:「至親怎說此話。」過了數日,竇國一果然上了一疏。

  此時天子精明勤於政事,凡有本章,俱經御覽。這一日,忽見一本上寫著:

    「工科給事中竇國一奏,為大臣假以才色獻媚,有傷國體事:竊聞朝廷重才,固應有體,是以五臣稱於虞廷,八士顯於周代。漢設三老於橋門,唐集群英於白虎,此皆淹博鴻儒高才學士。未聞以十齡乳兒臭小娃,冒充才子,濫叨聖眷,假敕造樓,哄動京師,譏刺朝士,有傷國體,如閣臣山顯仁之女山黛者也。山黛本黃閣嬌生,年未出幼,縱然聰慧,無師無友,不過識字塗鴉,眩閨閣之名而已。怎敢假作白燕之詩,上惑聖主之聰,下亂廷臣之聽,妄邀聖恩,叨竊才女之名。倚恃相府,建造玉尺樓之號,此其過分為何如?若借此為擇婿聲價,猶之可也;乃敢賣詩賣文,欲以一乳臭小娃,而駕出翰苑公卿之上;甚且狂言囈語,譏笑紳士。夫紳士,朝廷之臣子也。辱臣子則辱朝廷矣。山黛幼女無知,固不足責。山顯仁台閣大臣,忍而以假亂真,有傷國體如此,不知是何肺腸!臣蒙恩拔置諫垣,目擊幼女猖狂,不敢不奏。伏乞聖明,追回御書,拆毀建樓,著該部根究其代作之人。如此,則狐媚現形,而朝紳吐氣矣。謹此奏聞。」

  天子覽畢,微微而笑道:「他以山黛為虛名,說朕為之鼓惑,朕豈為人鼓惑者哉!此腐儒坐井觀天之見也。」因御批道:「竇國一既疑山黛以假作真,可親詣玉尺樓與山黛面較詩文。朕命司禮監糾察。如汝勝山黛,朕當追回御書究罪;若山黛勝汝,則妄言之罪,朕亦在所不赦。該部知道。」

  旨意一下,竇國一見了,著慌道:「別人家的事,倒弄到自家身上來了。我雖說是個進士,祇曉得做兩篇時文。至於詩文一道,實未留意。若去與她面較勝了她,她一個小女子,有甚陞賞;倘一時做不出輸與她,則諫官妄言之罪,倒祇有限,豈不被人笑死。」因請了晏文物與許多門客,再四商量。此時宋信亦在其中,因說道:「十歲女子善作詩文,定是代筆傳遞。若奉旨面較,著侍妾近身看緊,自然出醜。即使塗抹得來,以竇老先生科甲之才,豈有反出小女子下之理。若是竇老先生恐怕褻體,不願去,何不另薦幾個有名才學之士去較試,豈不萬全!」竇國一聽了大喜道:「有理,有理。」遂到次日,另上一本道:

    工科給事中竇國一為特薦賢才較試,以窮真偽,以正國體事:臣前疏曾參閣臣山顯仁之女山黛,以假才亂真,蒙御批著臣親詣玉尺樓與山黛面較詩文以定罪。遵旨即當往較。但臣一行作吏,日親簿書,彫蟲文翰,日久荒疏,倘鄙陋不文,恐傷國體。今特薦尚寶司少卿周公夢、翰林院庶吉士夏之忠,雄才偉筆,可與山黛考較文章;禮部主事卜其通、山人宋信,古風、近體,頗擅三百之長,可與山黛考較詩歌;行人穆禮,聲律精通,可與山黛考較填詞;中書顏貴,真草兼工,可與山黛考較書法。伏乞陛下欽敕六臣,前往考較,則真偽自明,虛實立見。如六臣不勝,臣甘伏妄言之罪。倘山黛技窮,亦望陛下如前旨定罪,則朝士幸甚,國體幸甚。

  天子看了又微笑道:「自不敢去,卻轉薦別人。若不准他,又道朕被他鼓惑了。」因批旨道:「准奏。即著周公夢、夏之忠、卜其通、宋信、穆禮、顏貴,前往玉尺樓與山黛考較詩文。該部知道。」

  旨意一下,早有人報到山顯仁府中來。山顯仁著驚道:「竇國一為何參我?」因著的當家人去細細打聽,方知為晏文物詩文譏誚之故。因與女兒山黛說知前事道:「大凡來求詩文的,皆是重你才名,祇該好好應酬他才是,為何卻作微詞譏誚,致生禍端。」山黛道:「前日,這晏知府送綾扇來時,因孩兒在內看母親,侍妾收在櫥中失記交付孩兒,未曾寫得。他來取時,見一時沒有,著了急,就在府前發話,又跟到玉尺樓踱來踱去,甚無忌憚。孩兒因窺他眇一目,跛一足,一時高興譏誚了幾句,不期被他看破,有此是非實是孩兒之罪。」

  山顯仁道:「這也罷了,祇是有旨著周公夢等六人來與你考較詩文,他們俱是一時矯矯有名之人。倘你考他不過,不但將前面才名廢了,恐聖上疑你《白燕》等詩俱是假的,一時譴怒,豈不可慮。」山黛笑道:「爹爹請放心。不是孩兒誇口,就是天下真正才人,孩兒也不多讓,莫說這幾個迂腐儒紳,何足掛於齒牙。他們來時包管討一場沒趣。」山顯仁聽了大喜道:「孩兒若果能勝他,竇國一這廝我決要處他一個盡情,纔出我惡氣。」祇因這一考,有分教:

  丈夫氣短,兒女名長。

  不知後來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玉尺樓才壓群英

  詞曰:

    才須好,何女何男何老?十歲閨娃天掞藻,直壓群英倒。溫李笑他纖巧,元白怪他潦草,繡口錦心香指爪,直個千秋少。

  右調《謁金門》

  話說廷臣得了考較詩文旨意,不敢遲慢。禮部便將考較事宜商量停當,奏聞朝廷道:

    禮部為遵旨回奏事,謹將條定考較事宜,開列於後:

    一考期,擬於七用初三。是日立秋,正才子賓興之候。

    一考時,限辰時齊集玉尺樓,巳時考書法,午時考填詞,未時考詩,申時考文,酉時考古。先時而成者為優,過時不成者為劣。

    一考書法,真、草、隸、篆各一紙。

    一考填詞,宋詞、時曲各一闋。

    一考詩,五言近體一首。

    一考文,或論或賦,內科一道。

    一考古,詰問往事三段,不多不寡,庶寸晷可完。

    一出題,召翰林院官齊集文華殿,臨時擬上,御筆親定,走馬賜考。

    一題文完,走馬呈覽,再發二題,庶無私傳等弊。

    一監考,委司禮太監一員,並竇國一、山顯仁督同糾察,庶無後言。

    一考後,除山黛幼女免赴,其餘俱至文華殿,聽候聖上親定優劣功罪,庶免虛傳妄報。

    以上數款,俱考較事宜,謹遵旨條奏,乞聖明裁鑒定奪。

    御批:條議允合,俱依擬。

  旨意下了,周公夢即知會夏之忠、卜其通、宋信、穆禮、顏貴等同集竇國一私衙,商議道:「山家小女,我聞她前日朝見時,筆不停腕,而賦《天子有道》三章,古雅絕人,所以天子十分寵愛,恐與尋常浪得虛名者不同。列位先生,亦不可輕視。」竇國一道:「周老先生,如何這等說,莫說虛名,就是真才實學,一個十歲女子,能讀多少書,豈有轉勝似列位老先生之理!此一考較,立見其敗也。周老先生更何疑!何慮!而為此言?」宋信道:「若說考古做文,我晚生學疏才淺,實實不敢誇口。倘祇要做這五言八句的歪詩,我晚生遍游天下,凡詩社名公,詞壇宿彥俱曾領教。無過是限韻,無過是刻燭,從未見笑於人。豈至今日而失利於弱女。我晚生一山人布衣尚且藐視,何況列位老先生金馬名卿玉堂學士,不必明日旗鼓相當而喪其氣,即此先聲所至已足令彼膽落閨中矣。」大家齊笑道:「宋兄之言有理。」竇國一道:「祇有一事可慮。」眾問:「何事?」竇國一道:「所慮者傳遞耳。雖說召學士糾察,也須大家覺察。臨考時或有疑難,彼此須互相提拔方不失利。」眾人道:「這個自然。」商量停當,遂各個散去。

  到了七月初三正日,山顯仁早在玉尺樓御書才女匾額之下鋪設龍案,焚香點燭。下面設三座。為司禮太監、竇國一併自已糾察之位。左邊西向設六坐,為周公夢等六人之位。右邊東向設一坐,為女兒山黛之位。各鋪筆、硯於上。打點端正,卻自在廳上等候。將交辰時,司禮太監趙公公早先到了。山顯仁迎入敘禮未畢,各官陸續俱到。山顯仁侍茶,茶罷,因說道:「小女閨娃識字,過蒙聖恩,謬加獎賞,實傷國體。今辱竇掌科白簡,亟賜追回改正,已出萬幸。不意聖心不肯模糊,欲明正小女虛假之罪,又勞列位老先生賜教。小巫豈折大巫,固不必言。但以閨中乳臭,而與翰苑大臣逐詞壇之鹿,其褻瀆之罪,又當何如!」周公夢道:「晚生陳腐迂儒,本不當唐突令嬡閬苑仙才。但辱竇掌科薦剡,又蒙聖上詔遺,故不得已應詔而來,實惶愧不安。」

  竇國一此時,要謙不得,要讓不得,要爭論又不得,祇老著臉默默不則一聲。祇有太監趙公公笑說道:「列位老先生,太謙也不中用,譏誚也不中用。既奉旨來了,祇是早早去考較詩文罷了!」眾官都說道:「有理。」遂一齊起身,山顯仁就邀入玉尺樓來。

  眾官上得樓一看,祇見正當中上面懸著御書「弘文才女」一匾,下面焚香點燭,四邊坐位擺得端端正正。眾官正打帳序坐,山顯仁乃說道:「御書在上,臣子例當展拜。但在老夫私第,又系特賜小女,在御書則重,在老夫與小女則輕,還是該拜不該拜,請教竇掌科與趙公公,無使朝廷聞之,謂我輩失禮。」竇國一欲說不該拜,又恐得罪朝廷;欲說該拜,又恐折了銳氣。躊躇不定,掙得滿面通紅。又是趙公公說道:「御書在上誰敢不拜。老太師怎麼替萬歲爺謙起來?」山顯仁道:「既是這等,可鋪氈。」祇說得一聲,左右已將紅氈條鋪在樓板上。早有府中掌禮人唱喝排班。竇國一與周公夢等面面相覷,然事已到此,無可奈何,祇得敘位而拜。拜罷,山顯仁又指著座位道:「這座位,據學生之意雖是這等擺設,不知可該如此?」眾官道:「禮宜如此,老太師所設不差。」山顯仁道:「既不差。」因吩咐左右道:「可請小姐出來,相見過好就座。」

  左右去不多時,祇見內閣中一二十個侍俾簇擁小姐出來。山顯仁道:「小女見列位大人本該下拜,恐怕反勞動大人,祇常禮吧。」眾官俱道:「常禮最便。」小姐因走到正中,朝上深深拜了四拜。眾官俱立在東首還禮。禮畢方各各就坐。周公夢六人坐於東,山黛一人坐於西,趙公公、竇國一、山顯仁三人坐於下。坐定,一面獻茶,一面就著傳題員役飛馬入朝領題。

  此時,擬題翰林官已在文華殿伺候。不一刻天子駕御文華殿。近臣奏言:「蒙詔玉尺樓考較詩文,將近巳時宜考較書法。」眾官遵旨,走馬領題。天子命翰林官擬來,翰林官擬上:真書《猗蘭操》,草書《蟪蛄吟》,隸書《龜山操》,篆書《獲麟歌》,各一幅。天子依擬,又於題紙上御筆加四字道:「俱著默書」,付與近侍。近侍付與領題員役,飛馬打入玉尺樓來。

  先是糾察趙公公、竇國一、山顯仁三人接著開看。看罷,即分抄二紙,一紙送與顏貴,一紙送與山黛。又各送錦牋四幅,原題供於龍案之上。題紙分送畢,山顯仁即命侍妾俱退。侍妾一哄散去,祇是山黛一人在座。山黛接題一看,不慌不忙,即親手磨墨濡毫,展開錦牋,次第而寫。

  卻說顏貴,乃是一個考選中書,字雖寫得幾個,卻不曾讀書,哪裡曉得《猗蘭操》、《蟪蛄吟》、《龜山操》、《獲麟歌》等是何物!見御筆「俱著默書」四字,嚇得魂不附體。心下猶想,我雖記不得,山黛一個小女子,她如何記得。大家不知,便好奏請底本。及抬頭一看,早見山黛從從容容的寫了,急得他滿身上汗如雨下。急不過,祇得開口說道:「我晚生原系中書,祇管書寫,四歌實記不得,還求竇老先生與趙公公代奏。」

  竇國一見第一考顏貴就寫不出十分著忙,就接說道:「顏先生也說得是,座中有記得四歌的,不妨抄出與顏先生寫了,再奏聞聖上可也。」趙公公道:「這個使不得。皇爺既批說默寫,誰敢抄出。若是私抄出便是背旨了。」竇國一道:「不是背旨私抄。但考字與考學不同,書寫之人焉能兼讀古歌?自當明將此情奏知聖上。但限時促迫,往返不及,故說先抄寫了,然後奏聞。」趙公公道:「若是兩家都記不得,便好奏請。倘一家記得,單為一家奏請,如何叫做考較。」

  周公夢、夏之忠等若果是記得,或是明抄,或是暗傳也好用情。奈何總記不得,祇得假說。周公夢言道:「趙老公公所言有理,且看山小姐寫得何如,再作區處。」正說不了,祇見山黛已將真、草、隸、篆四幅寫完,對父親道:「四歌遵旨寫完,還是竟呈御覽,還是先請教過列位大人?」山顯仁躊躇未及答,趙公公聽見先笑說道:「山小姐倒記得,寫完了,妙耶!這不比封函奏章,大家先看看不妨事。」山顯仁遂令另設一張書案於正中,將四幅字擺列於上,請眾官出位同看。祇見第一幅上楷書《猗蘭操》是:

    孔子歷聘諸侯,諸侯莫能任。自衛反魯,隱谷之中,見薌蘭獨茂,喟然歎曰:「蘭當為王者香,今乃與眾草為伍。」止車援琴歌之。歌曰:「習習谷風,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遠送於野。何彼蒼天,不得其所。逍遙九州,無所定處。時人暗蔽,不知賢者。年紀逝邁,一身將老。」

  第二幅草書《蟪蛄吟》是:

    政尚靜而惡嘩,時魯政日非,孔子傷之,為作歌曰:「達山十里,蟪蛄之聲,尚猶在耳。」

  第三幅隸書《龜山操》是:

    季桓子受女樂。孔子欲諫不得,退而望魯龜山,以喻季氏之蔽魯也。歌曰:「子欲思魯兮,龜山蔽之。手無斧柯,奈龜山何!」

  第四幅篆書《獲麟歌》是:

    叔孫氏之車子鉏商,樵於野而獲麟焉。眾莫之識,以為不祥。夫子往觀焉,泣曰:「麟也,麟出而死,吾道窮矣!」乃歌曰:「唐虞世兮麟鳳逝。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

  眾官看了,見楷書如美女簪花,草書如龍蛇飛舞,隸書擅蔡邕之長,篆書盡李斯之妙,無不點首吐舌嘖嘖稱美。顏貴心下暗忖道:「早是記不得,不曾寫還好藏拙。若是寫出來,怎能及她秀美,豈不反惹她一場恥笑!」便口也不敢再開。竇國一俱看得獃了。惟趙公公笑嘻嘻說道:「不但記得,又四體俱寫得精妙入神,真是個才女,難得,難得。快著人進呈,領第二題來。」左右捲好,付與傳題員役,飛馬進呈。

  不半個時辰,早飛馬領了第二題來。山顯仁與竇國一、趙公公三人打開看時,卻是早朝、午朝、晚朝詞各一闋。仍前抄作二紙,分送二處。此時,穆禮見顏貴默寫不出十分沒趣,猶恐也是個難題,心下甚是彷徨。及題目送到,見是早、午、晚朝三題,頗覺容易,滿心歡喜,便磨墨拈筆,打點欲做。忽又想道:「用甚牌兒名好?」欲做《如夢令》、《長相思》、《憶秦娥》等詞,卻又不合時宜;想合時宜之名,卻又想不起。因又想道:「祇要做的詞好,詞名或可不論。」遂下筆而寫。尚不曾寫得三兩句,祇聽見趙公公哈哈大笑,說道:「怎麼,山小姐完得這等快?奇才,奇才。大家來同看了好進呈。」再抬頭一看,祇見眾官已出席矣。穆禮自料一時做不完,便也起身隨眾而看,祇見一幅龍牋上面三個詞兒已寫得端端正正。依次是:

  早朝:

  雞曉明,殿角明星稀少。天上六龍飛杳杳,聖主臨軒早。雙闕雲霞縹緲,萬國衣冠顛倒。初日上昇紅杲杲,簾卷瞻天表。

  右調《謁金門》

  午朝:

  中天紅日剛剛午,御當陽聖主。花磚鵠立,丹墀虎拜,共瞻九五。三勤晉接,稀聞晝漏,宣琅琅天語。停經賜食,分班染翰,自慚無補。

  右調《賀聖朝》

  晚朝:

  九重向晏,北闕明星爛,天子勞宵旰。趨承環珮響,起伏火燈亂。勵政治,賈生前膝夜常半。夕陽牛歌旦,紅燭蒼生歎。君交警,臣交讚,久咨禁鼓動,遲出明河暗。君恩重,金蓮撤賜馳歸院。

  右調《千秋歲》

  眾官看了,大家驚歎,以為奇才,猶不為異。獨竇國一見第二題又被山黛佔先,愈加著急,卻又無力可助。趙公公早喜得打跌道:「好才女!好才女!快捲好進呈。」竇國一道:「須候穆老先生完了同進。」趙公公因回頭對穆禮道:「老先生佳作曾完了麼?」穆禮掙紅了臉道:「尚未。」竇國一道:「聖上原限午時考填詞,如今尚在巳時,不妨少緩。」趙公公遂走到穆禮座上一看,祇見草稿上纔寫得兩行,倒又抹去了一行。趙公公說道:「如此做來,尚早,尚早,如何等得。且將山小姐的進呈了,穆老先生完了再進吧!」便不由分說,竟付與傳題員役,飛馬進呈去了。穆禮欲待不做,恐惶得罪;欲要做完續進,莫說襯點早、午、晚詞意之美,萬不可及,即《謁金門》、《賀聖朝》、《千秋歲》三個詞名,已含蓄無窮頌聖之意,如何再做得來。拈筆左思右想,愈覺艱難。

  筆尚未下,第三道早又飛馬傳遞到了。趙公公三人看了,卻是《賦得立秋梧桐一葉落》五言近體一首,限秋、留、游、愁四韻。此考是卜其通、宋信、山黛三人,遂抄寫三紙,仍前分送三處。山黛接到手,見是一首詩,越要賣才,便提起筆來草也不起,竟如風雨驟至,龍蛇飛舞。卜其通拿著題目,連限韻尚未看清,山黛早已寫完,送到正中案上。山顯仁看見,自也愛之不了,喜得眉歡眼笑。忙起身邀眾官同看。卜其通驚得滿身汗下,暗想道:「這丫頭怎這等敏捷,不知做些甚麼?」因擱下筆,不顧眾人,先走至案前去看。宋信還強著要做,當不得眾官俱已圍看。沒奈何,也祇得走到案前去看。祇見上寫著:

  立秋日賦得梧桐一葉落,限秋、留、游、愁四韻

  萬物安然夏,梧心獨感秋。

  全飛猶未敢,不下又難留。

  乍減玉階色,聊從金氣游。

  正如衰盛際,先有一人愁。

  卜其通看完,不禁拍案大叫道:「真才女,真才女!不獨敏捷過人,而構思致意大有三百遺風。」因回頭對竇國一道:「此殆天授,非人力所及也,吾甘拜下風矣。」竇國一聽了目瞪口獃,開口不得。宋信還打帳說甚麼,趙公公早笑道:「還是卜老先生肯服善,快進呈,快進呈!」說不了,傳題員役早接了飛馬而去。

  第四題該到夏之忠了。夏之忠見三人垂頭喪氣,自暗思道:「他們外官輸了,尚獨自可。我一個翰林院,若做不過她,明日如何典試?」又想道:「詩詞小道,小女兒家或者拈弄慣了,做文難道也能如此?」正想不完,第四題早已傳到。打開看時,卻是一篇《五色雲賦》。夏之忠又驚又喜,喜的題目難,她女兒難做;驚的是題目難,自做喫力。自且不做,先偷眼看山黛如何。祇見山黛提著一管筆,如兔起鵠落,忽疾忽徐,欣然而寫,全無停擱苦思之態。目不及瞬,早已有十數行下矣。自己著忙,再拈筆時,心先亂急,哪裡還有奇想,祇得據題平鋪。忽忽忙忙,尚鋪不到半篇,而山黛之作又報完矣。

  此時,眾官見山黛一小女子,揮灑如此,俱忘了考較妒忌之心,反歎賞以為奇。見完了,團聚而觀,祇見上寫著道:

  五色雲賦

    粵自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天,而青黃赤白黑之氣,遂醞釀於太虛中。而或有或無,或潛或見,或紅抹霞天,或碧塗霄漢,或墨濃密雨,或輕散青煙,或赤建城標,或紫浮牛背,從未聚五為一,見色於天。矧雲也者,氣為體,白為容。薄不足以受彩,浮不足以生華,而忽於焉種種備之,此希遘於古,而罕見於今者也。惟夫時際昌明,聖天子在位,備中和之德,稟昭朗之靈。行齊五禮,聲合五音,政成五美,倫立五常,出坎向離,范金白、木青、水黑、火紅、土黃之五行於一身。而後天人交感,上氣下垂,下氣上昇,故五色征於雲,而禎祥見於天下。猗歟盛哉!仰而觀之,山龍火藻,呈天衣之燦爛;虛而擬之,鏤金嵌玉,服周冕之輝煌。綺南麗北,綵鳳垂蔽天之翼;艷高治下,龍女散漫空之花。濯自天河,不殊江漢;出之帝杼,何有七襄。不線不針,陰陽刺乾坤之繡;非毫非楮,煙霞繪天地之圖。濃淡合宜,青丹相配。縹緲若美人臨鏡,姿態橫生;飛揚如龍戰於野,玄黃百出。如旌如旗,如輪如蓋,六龍御天上之鑾輿;為樓為閣,為城為市,五彩吐空中之蜃氣。初絢焉,呈卿慶於九重,既塊然,流豐亨於四海。落霞孤鶩不敢高飛,秋水長天為之減色。錦雞羞而匿影,山雉慚而藏形。他如奩盒膏脂,筐箱玉帛,莫不望而失色,比而減價。矧妖紅褻紫,安敢以草木微姿,而上分其萬一之光華。猗歟盛哉!是誠地天昌泰,國家文明,而一人流光,千古昭朗者也。臣妾,才謝班姬,學慚謝女,剪裁無巧,雕繡不工。瞻天仰聖,雙眼有五色之迷;就日望雲,寸管窺三才之妙。此蓋天心有眷,上降百福之祥,下獻無疆之瑞。謂臣言不信,請遠質古媧之靈,近征當今之聖。謹賦。

  眾官纔看女媧起句,便吐舌相告道:「祇一起句,便奇特驚人矣。」再讀到「綵鳳垂蔽天之翼、陰陽刺乾坤之繡」等句,都讚不絕口道:「真是天生奇才。」及讀完,夏之忠連連點首歎服道:「王子安《滕王閣序》,未必敏捷如此,吾不得不為之擱筆也。」趙公公見眾人甘心輸服,大笑道:「這等看來,還是萬歲爺有眼力,快進呈!」

  此時,祇有竇國一臉上紅一塊,青一塊,默默無言。賦傳遞去,趙公公因問左右道:「今是甚麼時候了?」左右回道:「午末未初了。」趙公公因對眾人道:「若論時候,尚未為遲,列位老先生還是做也不做?」夏之忠、卜其通同說道:「學問才情矯強不得。此時若要成篇,也還容易。祇恐成篇,終不及山小姐詞意秀美,倒不如見聖上認罪罷了。」趙公公道:「轉是高見,皇爺倒不計較。」

  正談論未完,忽第五題又到了,上寫是:

  問太虛一點何物?伏羲二相何民?

  海上三神何首?商山四皓何老?

  漢五陵何地?湯六禱何事?

  竹林七賢何賢?穆王八駿何馬?

  香山九老何人?蕭後十香何詞?

  俱著詳書

  題目分開,周公夢接了一紙看時,事跡雖都知道,但要一一還個清白,卻是記得不真。有寫得一件,忘記兩件的;有記得三件,忘記五件的。想來想去,畢竟記得不全。不期才彗實是天生,山黛一個小女子,偏記得清清白白,逐款填寫分明。因對眾說道:「詩賦系各人才情,不妨共見。此不過記誦之學,若大家看明,便非考較之意。」趙公公聽了,便說道:「小姐說得有理。但不許周老先生看就是了,我們眾人看看不妨。」

  山黛依命送出,眾官圍繞而看。祇見上面已將所問十事,概括做一首七言古風道:

  太虛一點原無物,二相初求自伏羲。

  上相共工先獨立,相皇下相共為之。

  三神山首蓬萊島,方丈瀛洲俱縹緲。

  東園綺裡夏黃公,用裡先生稱四老。

  五陵佳氣何日無,長陵馬走安陵途。

  茂陵風雨相如病,陽陵平陵多酒徒。

  政不節歟民失職,女謁盛兮崇宮室。

  苞苴大行讒夫猖,桑林六事禱何亟。

  七賢久矣醉劉伶,阮籍猖狂總不醒。

  鑽李笑戎嵇鍛柳,阮鹹向秀眼還青。

  惟有先公稱大志,手掌鈴衡日啟事。

  穆王八駿幾時還,白兔黃駼隨赤驥。

  驊騮騄駬日追風,山子撓渠電掣空。

  況是盜驪飛捷足,瑤池萬里遠留蹤。

  香山九老居易一,鄭據吉敗魚謨狄。

  劉嘉張渾過蘆真,胡杲盧真九老畢。

  君王若問十香詞,公事公言不及私。

  敢以回心裙帶事,瀆陳堯舜聖明時。

  眾官看了,無不驚異道:「著作之才,又敏捷絕人;淹貫之學,又賅詳如此,真不愧女中才子矣。」周公夢見眾人讚揚,便也離席說道:「我學生實記不全,願作輸了。既山小姐寫完,敢求一觀。」趙公公道:「既算輸,便請看看。」周公夢看完,滿口稱許道:「真才女!真才女!我輩不如也。」趙公公因問甚麼時候了,左右回:「未時了。」趙公公道:「考較已完,須遵旨回奏。此題也不必傳遞了,我們自同奏上吧!」

  周公夢對夏之忠等說道:「才學矯強不得,我們既考較不如,須面聖認罪,不必強辯,以觸聖怒。」夏之忠等俱道:「周老先生所教最是。」遂一齊起身要行。祇見竇國一攔住道:「列位且慢行,事有可疑,還須考究。」眾官驚訝道:「有何可疑,又要考究?」祇因這一考究,有分教:

  才上添才,罪中加罪。

  不知竇國一考究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山人臉一抹便轉

  詞曰:

    眉筆生花,笑殺如椽空老大。應詔賡歌,不數虞廷下。鈍足庸駑,豈慣文章駕。空狡詐,不須謾罵,醜態應如畫。

  右調《點絳脣》

  話說周公夢眾官,因考較輸了,欲入朝認罪。竇國一攔住道:「才情還有天生,學問必由誦讀。十歲一個女子,從三歲讀起,也祇七年工夫,怎能詩賦信筆而成,考古不思而對,如此毫髮不爽?此必天子過於寵愛,相公善於關通,先事傳題,文章夙構,故能一一不爽。若說真真實實落筆便成,雖斬頭瀝血,吾不信矣。」夏之忠等聽了,俱回想道:「竇老先生此一論,實為有理。天下文章,出於科甲。科甲雄才,俱歸翰苑。豈有翰苑所不能對,而一小女子能條對詳明如此。實有可疑,還煩糾察老先生奏詰。」山顯仁質辯道:「天子寵愛,豈獨宏愛老臣一人。老臣關通,豈便能關通天子!」

  正說不了,山黛便接說道:「父親大人不必這等說了。竇大人既疑天子寵愛,大人關通,此實難辨。但求竇大人自出一題,待賤妾應教,真假便立見了。」趙公公道:「這最有理。竇先生你就出一題,看她做得來做不得來,便大家沒得說了。」竇國一道:「奉旨考較,我學生怎好出題。」宋信便接說道:「既是山小姐情願受考,老先生便出一題也無礙。若不如此,則大家之疑終不能解。」趙公公又說道:「倒是出一題的好。真假之辨,省得又要說長說短。」

  竇國一因目視宋信道:「出甚麼題目好?」宋信便挨近竇國一身邊,低說道:「不必別尋題目,何不就將前日對不來的對句,煩山小姐一對。」竇國一被宋信提醒,因喜道:「山小姐既要我學生出題請教,我若出長篇大論,祇道我有意難你。我學生有一個小學生的對句在此,倒正與山小姐相宜。若是山小姐對得來,我學生便信是真才子了。」趙公公道:「既是這等,快寫出來。」竇國一因取紙筆寫出一句與大家同看。眾官一齊觀看,卻是將《孟子》七篇篇名編成一對道:

    梁惠王命公孫丑,請滕文在離婁上,盡心告子讀萬章。

  大家看了都說道:「這是個絕對了。」山顯仁不勝大怒道:「竇掌科也太刻薄了。原說考詩考文,怎麼出起絕對來。此對若是竇掌科自對得來,便算小女輸了。」竇國一道:「老太師不必發怒。令嬡小姐既是奇才,須對人所不能對之對,方纔見得真才。若是人不能對,山小姐亦不能對,便不見奇了!」趙公公道:「二位且不必爭,且送與小姐看一看,對的對不的再理論。」大家齊道:「有理!」左右隨將對紙送到山小姐席上。

  山黛看了,微微一笑道:「我祇道是『煙鎖池塘柳』,大聖人絕無之句。卻原來是腐儒湊合小聰明,如何將來難人!」山顯仁聽了道:「我兒,此對莫非尚有可對嗎?」山黛道:「待孩兒對與列位大人看以發一笑。」遂提起筆來對了一句。送與眾人。眾人爭看,祇見是:

    衛靈公遣公冶長,祭泰伯於鄉黨中,先進裡仁舞八佾。

  眾官看了俱驚喜欲狂,趙公公祇喜得打跌,連竇國一亦驚訝吐舌,回看著宋信道:「真才女,真才女,這沒得說了。」宋信道:「竇老先生且莫慌,山小姐既這等高才,我晚生還有一對,一發求山小姐對了何如?」竇國一道:「方纔這樣絕對,她也容容易易對了,再有何對可以相難。倒不如直直受過,不消又得罪了。」宋信遂不敢開口。轉是趙公公說道:「宋先生既有對要對,率性寫出來與山小姐看,對得對不得,須見個明白,莫要說這些人情話兒,糊糊塗塗,到皇爺面前不好回奏。」眾官齊道:「這論極是。」宋信因回席寫了一對,送與眾人看。眾人見上寫著:

    燕來燕去,途中喜遇說春秋。

  眾人看完俱道:「春秋二字有雙關意,更是難對。」山顯仁道:「這等絕對一之已甚,豈可再乎!宋兄何相逼乃爾!」宋信道:「晚生因見令嬡小姐高才,欲聞所未聞,故以此求教。若老太師加罪晚生,安敢復請!」就要收回,趙公公止住道:「這個使不得,既已寫出便關係朝廷耳目,須與山小姐一看,看是何如。豈可出乎反乎視為兒戲。」因叫人送與山小姐道:「這個對兒雖不是皇爺出的題目,卻也是詩文事情。小姐看看,還是有得對沒得對?」

  山黛接了一看,又笑說道:「這樣對巧亦巧矣,哪有個對不得之理。待賤妾再對一句,請教列位大人。」一面說一面信筆寫了一句道:

    兔走鳥飛,海外欣逢評月旦。

  山黛寫完,送與趙公公與眾人看了,俱手舞足蹈,讚不絕口道:「好想頭,真非夷所思。」宋信驚得啞口無言。山顯仁快活不過,祇是哈哈大笑。竇國一見山黛才真無疑,回奏自然有罪,因向山顯仁再三請罪道:「此一舉,原非我晚學生敢狂妄上疏,實系捨親晏知府求詩,為令嬡所譏,哭訴不平。我晚學生一時不明故有此舉,今知罪矣。倘面聖時,聖怒不測,尚求老太師與小姐寬庇。」山顯仁笑道:「此事自在聖主,我學生但免得以假亂真,有傷國體與關通天子之罪,便是萬幸了。其餘焉能專主!」趙公公道:「不必說閒話,且去回奏天子,再作區處。」大家遂一哄而出。

  此時,天子正在文華殿與幾個翰林賞鑒山黛的詩賦。忽趙公公領了眾官來回旨,因將第五題呈上。天子看見山黛條寫一人一事不差,滿心歡喜。因問周公夢六人道:「你六人與山黛考較詩文,還是如何?」周公夢等齊對道:「臣等奉旨與山黛考較詩文,非不竭才。但山黛雖一少年女子,然學系天成,才由天縱,落筆疑有鬼神輔助,非臣等庸腐之才所能及。謹甘心待罪,伏乞聖明原諒。」天子大悅道:「汝等既甘心認罪,則山黛非假才,而朕之賜書、賜尺不為過矣。」此時正交新秋,天子正食瓜果而美,因命近侍撤一盤,飛馬賜與山黛。近侍領旨而去。天子因問竇國一道:「爾何所見而妄奏?」竇國一奏道:「臣侍罪諫垣,因人言有疑,故敢入告。今親見其揮灑如神,始信天生以佐文明之治。臣妄言有罪,乞聖恩寬宥。」天子聞奏,倒也釋然。

  祇見山顯仁奏道:「竇國一謂臣女以假為真,其事小;其論臣以才色獻媚,又論臣關通天子,此事關臣一生品行,不可不究。」天子變色道:「怎麼叫做關通天子?」山顯仁道:「臣不敢言,祇問糾察司禮監臣即知。」天子目視趙公公,趙公公因跪奏道:「方纔眾臣考較完,欲同入朝回旨。竇國一攔住道:「『事有可疑,從未見小小女子敏捷如此,必是聖上寵愛山黛,閣臣有力關通,先知了題目,夙構詩文,故能信筆抒寫如此。』眾臣便都疑惑起來。」天子問道:「眾臣既疑,為何又同來認罪?」趙公公奏道:「因山黛說道,『聖上寵愛與閣臣關通,一時難辨,祇須竇科臣自出一題考較,真假便立見了。』竇國一尚不欲出題,是山人宋信攛掇出一個絕對與山黛對,山黛飛筆就對了。眾臣無詞,故同來回旨認罪。」

  天子聞奏大怒道:「竇國一說山顯仁關通,已是譭謗大臣,怎麼說朕寵愛,先事傳題。難道朕一個穆穆天子,為此詭秘之事!蔑聖污君,當得何罪!著錦衣衛拿付法司究問。周公夢、夏之忠、卜其通、穆禮、顏貴五人,俱系竇國一薦考,原非有意,既認罪,俱姑免不究。宋信以麼麼山人,一詩不成,輒敢廝名紳列同考,以辱朝廷,定系竇國一播弄起釁之私人。著錦衣衛拿至午門外,打四十御棍,遞解還鄉,山黛賜金花表札,以旌其才。」聖旨一下,早有錦衣衛官,已將竇國一、宋信鷹拿雁捉的拖了出來。周公夢等五臣默默伏在丹下,叩頭請罪。

  天子又問趙公公:「山黛所作何對。」趙公公口奏,天子御筆寫在案上觀看,不勝大喜。因敕周公夢五臣平身,並召擬題幾個翰林至龍案前觀看。因道:「小小女子,有如此異才,怎教朕不愛!」眾翰林奏道:「此女實系才星下降,非尋常可比。陛下愛之,正文明之所啟也。」還說不了,祇見送賜瓜果的近侍回旨,附上山黛謝表一通。天子親覽,祇見上寫:

    大學士禮部尚書山顯仁女、臣妾山黛奏為謝恩事:

    蒙恩欽賜瓜果一器,感激聖恩。謹望闕謝恩祗受外,聞科臣竇國一蔑聖污君,拿付法司;山人宋信播弄起釁,賜打四十御棍,二臣罪固應爾。但念事由妾起,妾雖蒙恩隆重,謬謂賢才,然不過十歲一女子耳,得失何足重輕。竇國一雖過為詆毀,實朝廷耳目之臣;山人宋信雖不無起釁,然士也賞罰皆關典禮。若為臣妾一小女,而縲紲廷臣,搒撻下士,是為詩文小愛而傷國家之大體也,實非聖明朝之所宜有者也。故敢冒死諫言,望皇上展如天之度,寬赦之。國體幸甚;臣妾幸甚!倉卒干冒,不勝惶懼待命之至。

  天子見表,龍顏大悅道:「山黛不獨有才,德性度量又過人矣。」因將本付與山顯仁道:「卿以為何如?」山顯仁見拿下竇國一與宋信,滿心歡喜,還打帳囑託法司重處,卻見女兒上疏反為解救。一時沒法,祇得奏道:「恩威俱聽聖裁,微臣何敢仰參。」天子笑道:「論法原不該宥,朕但要全卿女之德,故屈法宥之耳。」因批本道:「准奏。竇國一免付法司,吏部議處;宋信饒打,限一月解回。該部知道。」旨意一下,天子駕起還宮,各官退出。與竇國一相好的內臣,急急傳出旨意。宋信已打了十棍,方纔放起。竇國一已將到法司,趕回。二人細問饒免情由,方知虧山黛本救之力。竇國一無限沒趣,躲了回寓,閉門聽處不題。

  卻說宋信雖然饒了,已被打了十棍。打得皮開肉綻,痛苦不禁,又有人押著要遞解還鄉。宋信再三央人保領,方許棒瘡好後起解。心下想道:「我宋信聰明了一世,怎麼一時就糊塗到這個田地。他一個相府女兒,又是真正奇才,天子所重。倒不去奉承她,反倚著一個科官,與她為讎,豈不差了主意。今日若不是山小姐討饒,再加上三十御棍,便活活要打殺了。明日何不攛轉面皮,借感謝之意,作入門之階。倘得收留,又強似與晏知府、竇給事相處了。」宋信自家調算不題。

  卻說山顯仁回到府中,埋怨女兒道:「竇國一這廝十分可惡。今日若不是你有真才,將眾人壓倒,他還不知怎生作惡。後來已奉旨拿送法司,正中我意。你為何轉上本替他解求?」山黛笑道:「古人貴寵而不驕,驕而能降。天子聖明,豈不知此。今日之事,正不驕寵降;一可結天子之心,一可免滿盈之禍。此自安也,豈救人哉!」山顯仁默默點首。山黛又說道:「況此事實系孩兒前日譏刺晏知府起的舋端。今一旦加之宋信,孩兒於心實有未忍。」山顯仁道:「這也罷了。但是前日晏文物的綾扇,為何得能遺失?」山黛道:「皆緣侍妾輩不識字,故混雜錯亂,忘記交付孩兒。不獨此也,前日還有張副使的冊葉,錢御史的手卷俱安放錯了。若不是孩兒細心,又要差寫。」山顯仁道:「我想凡是著作名公,莫不皆有記室。或是代筆,或是為之查考事跡。你今獨自一個,如何應酬得來!」山黛道:「男人家好尋記室代筆。孩兒一女子卻是沒法。」山顯仁道:「這也不難,以天下之大豈無識字女子!我明日不惜千金,差人各處尋訪,買他十二個,分了職事伏事你,你便不消費心了。」山黛道:「如此甚好,祇恐一時沒有。」山顯仁道:「若要能詩能賦,這便稀少;若祇要識幾個字兒,祇怕也還容易。」父母商量,遲了數日,山顯仁果然差人四處尋訪。祇因肯出重價,便日日有人送女子來看。

  這日,山顯仁正在廳上選看女子,忽報宋信青衣小帽來請罪。山顯仁因女兒寬宏大量,便也寬宏大量起來。因吩咐叫請宋相公,更了衣巾相見。宋信依命趨入拜伏在地,口稱:「罪人宋信,死罪,死罪。」山顯仁叫人攙扶,宋信不肯起來,連連叩頭道:「宋信愚蠢,不識天地高厚。獲罪如此,蒙聖人譴責,自分以死謝愆,尚猶不盡,乃復辱令嬡小姐疏救,霽天子之威,使白骨再肉,此天地父母所不能施之恩。而一旦轉加之罪人,真令人頂踵盡捐,不能少報萬一。今碎首階前,已為萬幸,安敢復承禮待。」山顯仁道:「足下既能悔過,便見高情,何必如此,快請起。」宋信又謙遜了半晌,方爬了起來。

  山顯仁遜坐留茶,因問道:「足下幾時行?」宋信道:「欽限一月,不敢久遲,明日就要起身。蒙老太師與令嬡小姐大恩,不知可有日再得廁身於山斗之下?」山顯仁道:「這也不難,此不過是聖天子一時之怒。且暫回幾日,容有便挽回聖意,當得再見。」宋信道:「若能再趨門下,真是重生父母了。」

  正說話間,忽抬頭看見這許多女子,俱穿青衣列於兩旁,因問道:「這許多女子為何在此?」山顯仁道:「因小女身邊沒有幾個識字的侍妾,故致前日遺失了晏文物的綾扇,惹出許多事來。今欲買幾個識字的女子服侍小女。不期偌大京師,選來選去俱是這一輩人物,總無一個稍通翰墨,可供香奩之用者。」宋信道:「原來為此。京師若無天下自有。」山顯仁道:「此言有理。足下所到之處,當為留意。倘獲佳者,自當重報。」又敘些閒話,宋信方辭起身,山顯仁送至廳門口便不送了。宋信又立住說道:「宋信還有一事,稟上老太師。」山顯仁道:「何事?」宋信道:「宋信蒙令嬡小姐再生之恩,不敢求見。祇求至玉尺樓下望樓一拜,以表犬馬感激之心。」山顯仁道:「這也不消了。」宋信執定要拜。山顯仁祇得叫老家人領至樓下,宋信果然望著樓上端端正正,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方纔辭出。山顯仁發放了許多不用的女子,因入內與山黛說知宋信拜謝之事,父女耍笑不題。

  卻說宋信辭了出來,押解催促起來,欲要來見竇國一討些盤纏。竇國一正在議處之時,不肯見人。祇得來見晏文物,訴說解回之苦。晏文物見事為他起,沒奈何,送他二十金盤纏,又約他道:「兄京中既不容住,我小弟祇候領了憑便行。兄若不棄嫌,雲間也是名勝之地,可來一遊,小弟當為地主。」宋信謝了,又捱得一兩日,押解催促,祇得僱了一匹蹇驢,攜了一個老僕,蕭然回山東而去。正是:

  一個貧人,冒作山人。

  隨著詩人,交結貴人。

  做了讒人,謗了正人。

  惱了聖人,罰做罪人。

  押做歸人,原是窮人。

  宋信雖是山東人,卻無家無室,故一身流落京師,在縉紳門下遊蕩過日。今被押解還鄉,到了故鄉,竟無家可歸,祇得借一客店住下。押解見如此光景,沒有想頭,祇得到府縣討了回文,竟自回去不題。

  宋信雖然無親無眷,卻喜身邊還積有幾兩銀子,一身遊客的行頭還在。見押解去了,便依舊闊起來,到鄉紳人家走動。爭奈府縣有人傳說解回之事,往往為人輕薄,心下不暢。過了些時,一日在一鄉紳人家看見新縉紳上,竇國一已降了揚州知府,滿心歡喜道:「些處正難安身,恰好有此機會,且捱過殘年,往揚州去一遊,卻喜得一身毫無牽絆。」

  過了年,果然就起身渡過淮來。不半月便到了揚州。入城打聽新知府,不期尚未到任,祇得尋一個寺院住下。他便終日到鈔關埂子上玩耍。見各處士大夫都到揚州來,或是娶妾,或是買婢,來往媒人紛紛不已。宋信心下想道:「山老要買識字之婢,我閒在此處,何不便中替他一尋。倘尋得一個也可為異日進身之地。就尋不出落得看看也好。」主意定了,因與媒人說知,要尋一個識字通文之女,價之多寡勿論。媒人見肯出高價,便張家李家,終日領他去看。看來看去並無中意。

  一日,一個孫媒婆來說道:「有一個絕色女子住在柳巷裡,寫得一手好字。宋相公若肯出三百兩身價,便當面寫與宋相公看。」宋信道:「三百兩身價不為多,祇要當面寫得出便好。」孫媒婆道:「若是寫的不好,怎敢要三百兩身價?」宋信道:「既是這等,明日便同去一相。」約定了,到次日果然同到一個人家,領出一個女子來。年紀祇好十五六歲,人物也還中中。見了禮,就坐在宋信對面。桌上鋪著紙、墨、筆、硯,孫媒婆就幫襯磨起墨來,又取了一支筆遞與那女子道:「你可寫一首詩與宋相公看。」那女子接筆在手,左不是,右不是,不敢下筆。孫媒婆又催逼道:「宋相公不是外人不要害羞,竟寫不妨。」那女子被逼不過,祇得下筆而寫。寫了半晌,纔寫得「雲淡風輕」四個字便要放下筆。孫媒婆又說道:「有心再多寫幾個宋相公看,方信你是真才。」那女子祇得又勉強寫了「近午天」三個字,再也不肯寫了。宋信看了微微而笑。孫媒婆說道:「宋相公不要看輕了,似這樣當面寫字的女子,我們揚州甚少。」宋信笑道:「果然,果然。」就送了相錢,起身出來。孫媒婆道:「若是這個不中意,便難尋了。」

  一日,又有一個王媒婆來說道:「有一個會作詩的女子,真是出口成章。」要五百兩身價,哄了宋信去看。也祇記得幾首唐詩,便說是會做詩了。宋信看來看去。並無一個略通文墨的,便也丟開不想。

  過了數月,竇國一忽到上任。到任後,宋信即去拜謁,竇國一接見。一來原是相知,二來又念為他受了廷杖之若,十分優待。又改送在瓊花觀裡作寓,又送許多下程,又親自來拜,隨即請酒,又時時邀入私衙小敘,又逢人便稱薦他詩才之妙。不多時,借差竇知府聲價,竟將宋信喧傳作一個大才子了。凡是鄉紳大夫與山人詞客,莫不爭來與他尋盟結社。宋信一時得志,便意氣揚揚,意自認作一個司馬相如再生。又在各縣打幾個秋風,說些分上,手頭漸漸有餘。每日同朋友在花柳叢中走動,便又思量相看女子了。起初相看,還是欲為山顯仁買婢。此時相看,卻自要受用了。媒婆見他有財有勢,與前不同,那個不來奉承,便日日將上等識字女子領他去看。宋信祇因見過山黛國色奇才,這些抹畫姿容塗鴉伎倆,都看不上眼。一日,相看一個女子,不中意。因媒人哄他來的路遠了,肚中飢餓,歇下轎,坐在一個亭子上,將兩三個媒婆百般痛罵,揮拳要打。虧得旁邊坐著一個花白髯的老者看見,再三若勸,方纔上轎而去。

  那老者因問媒人道:「他是甚麼樣人?這等放肆,要將你們難為。」眾媒人道:「他的勢頭大哩!打罵值甚麼,若是送到官,還要喫苦哩。」那老者又驚訝問道:「他實是何等樣人,不妨明對我說。」眾媒婆道:「待我說與老爺聽。」祇因這一說,有分教:

  小文君再流佳話,假相如重現原身。

  不知媒人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才女心百折不回

  詞曰:

    長嘲短誚,沒趣剛捱過。豈料一團虛火,又相逢,真金貨。詩翁難做,此來應是錯。百種忸怩跼蹐,千古口,都笑破。

  右調《霜天曉角》

  話說眾媒人,因老者勸了宋信去,見他苦問宋信是甚麼人,祇得對他說道:「這人姓宋,是山東有名的才子。與竇知府是好朋友,說他做的詩與唐朝李太白、杜子美差不多。在京時,皇帝也曾見過,大有聲名。所以滿城鄉宦,舉監春元都與他往來。因要相一頭親事,相來相去,再不中意,所以今日罵我。」那老者道:「揚州城裡美色女子甚多,怎麼都不中意?」媒婆道:「他祇相人物還好打發,又要相她胸中才學。你想人家一個小閨女,能讀得幾本書,那有十分真才實學對得他來?」那老者笑道:「原來為此。」大家說完,媒人也就去了。

  那老者你道是誰?原來姓冷名新,是個村莊大戶人家。生了三個兒子,都一字不識,祇好種田。到四十外,生了一個女兒,生得如花似玉,眉畫遠山,肌凝白雪標緻異常,還不為奇。最奇的是稟性聰明,賦情敏慧。見了書史筆墨,便如性命。自三四歲抱她到村學堂中玩耍,聽見讀書,便一一默記在心。到六七歲都能成誦。冷大戶雖是個村莊農戶,見女兒如此聰明,便將各種書籍都買來與她讀。又喜得他母舅姓鄭,是個秀才。見外甥女兒好學,便時常來與她講講。講到妙處,連母舅時常被她難倒,因歎息道:「此女可惜生在冷家。」冷大戶常說,生她時曾夢見下了一庭紅雪,她就自取名叫做絳雪。到了八九歲,竟下筆成文出口成詩。祇可惜鄉村人家,無一知者,往往自家做了自家賞鑒。

  這年已是十二歲,出落的人才就如一泓秋水。冷大戶要與她議親,因問冷絳雪道:「這是城裡還是鄉間,畢竟要甚麼人家好?」冷絳雪道:「人家總不論,城裡鄉間也不拘,祇要他有才學,與孩兒或詩或文對做,若做得過我,我便嫁他。假若做不過孩兒,便是舉人、進士、國戚皇親卻也休想。」

  冷大戶因女兒有此話在心,便時時留心訪求。今日恰聽見媒人說宋信是個才子,因暗想道:「我女兒每每自誇詩文無敵,卻從無一人考較,不知是真是假。這個姓宋的既與知府鄉宦往來,定然有此才學,怎能請他來考較一考較,便見明白了。尋思無計,祇得回家與女兒商量道:「我今日訪著一個大才子姓宋,是山東人,大有聲名。自府縣以及滿城士大夫無一人不與他相交。做的詩文,壓倒天下。我欲請他來與你對做兩首看,或者他才高,有些緣法,也未可知。祇是他聲價赫赫,一時怎肯到我農莊人家來。若去請他,恐亦徒然。」冷絳雪道:「父親若要他來,甚是容易,何必去請。」冷大戶道:「我兒又來說大話了。請他尚恐不來,不請如何轉說容易?」冷絳雪道:「祇消三指闊一條紙兒,包管立遣他來。」冷大戶笑道:「他又不是神將鬼仙,怎麼三指闊一條紙兒便遣得他來,莫非你會畫符?」冷絳雪也笑道:「父親不必多慮,待孩兒寫了來與父親看,祇怕這幾個字兒比遣將符錄更靈。」說罷,遂起身走到自家房中,果然寫了個大紅條子出來,遞與父親道:「祇消拿去,貼在此人寓所左近。他若看見了,自然要來見我。」冷大戶接來一看,祇見上寫道:

    香錦裡浣花園,十二歲小才女冷絳雪,執贄學詩,請天下真詩翁賜教。冒虛名者,勿勞枉駕。

  冷大戶看了大笑道:「請將不如激將,有理,有理。」到了次日,果然入城。訪得宋信住在瓊花觀裡,就將大紅條子貼在觀門牆上。竟自歸家與女兒說知,收拾下款待之事,以候宋信不題。

  卻說宋信,每日與騷人墨客詩酒往還,十分得意。這日,正喫酒到半酣,同著一個陶進士,一個柳孝廉在城外看花回來。走到觀門,忽見這個大紅條子貼在牆上。近前細細看了,大笑道:「甚麼冷絳雪,纔十二歲便自稱才女。狂妄至此,可笑,可笑!」陶進士道:「僅僅貼在觀門前,這是明明要與宋兄作對了,更大膽可笑。」柳孝廉道:「香錦裡離城南祇有十餘里,一路溪徑甚是有趣,我們何不借此前去一遊,就看看這個小女兒是何等人物。若果有些姿色才情,我們就與宋兄作伐,也是奇遇。若是鄉下女兒不知世事,便取笑她一場未為不可。」陶進士道:「這個有理。我們明日就去。」

  宋信口中雖然說大話,心下卻因受了山小姐之辱,恐怕這個小女兒又有些古怪,轉有幾分不敢去的意思。見陶、柳二人要去,祇得勉強說道:「我在揚州城裡城外,不惜重價訪求才色女子,不知看了多少,並無一個看得上眼,從不見一人拿得筆起。那有鄉僻一個小女子會做詩之理。此不過甚麼閒人假寫,騙人走遠路的,二先生竟信以為真。」陶進士道:「我們總是要到效外閒耍,借此去一遊,真假俱可勿論。」柳孝廉道:「有理,有理。待我明日叫人攜酒盒隨行,祇當游春有何不可!」

  宋信一來見陶、柳二人執意要去,二來又想道:「此女縱然有才,鄉下人不過尋常,難道又有一個山黛不成。諒來這兩首詩還做得她過。」便放大了膽,笑說道:「我們去是去,祇怕還要笑殺了,走不回來哩!」陶進士道:「古人賭詩旗亭,伶人驚拜,逢場作戲有何不可?」柳孝廉道:「有理,有理。」大家入觀,又游賞了半晌方別。

  約定次日,果然備了酒盒轎馬同出南城。一路上尋花問柳,祇到傍午,方到得香錦裡。問村人:「浣花園在哪裡?」村人答道:「浣花園乃冷大戶造與女兒住的花園,就在前邊,過了石橋便是。」宋信聽見說女兒,便上前問道:「聞說他女兒才十二歲,大有才學,可是真嗎?」村人笑道:「真不真,我們鄉下人哪裡曉得。相公,你但想鄉下人的模樣,好也有數。不過冷大戶有幾個村錢,自家賣弄,好攀人家做親罷了。」宋信聽了道:「說的有理。」自有了這幾句言語入肚,一發膽大了。便同陶、柳二人步過石橋,將到門口,卻在拜匣中取出筆墨寫一紙帖道:「山東宋山人同陶進士、柳孝廉訪小才女談詩。」叫一個家人先送進去。

  此時,冷絳雪料到宋信必來,已叫父親邀了鄭秀才,備下款待等候。見傳進條子來,便郎舅兩個同出來迎接。見了三人,鄭秀才便先說道:「鄉農村戶不知三老先生降臨,有失迎候。」宋信就說道:「偶爾尋春,聞知才女之名,唐突奉候,因恐不恭,不敢投刺。」一邊說,一邊就拱揖到堂。賓主禮畢,送座獻茶,大家通知姓名。宋信便對冷大戶說道:「不是也不敢奉造。昨見令嬡條示,方知幼年有如此高才,故特來求教。」鄭秀才代冷大戶答道:「捨甥女小小弱女,怎敢言才。但生來好學,恐鄉村孤陋寡聞,故作狂言,方能祗請高賢降臨。」陶進士說道:「鄉翁不必謙,既系詩文一脈之雅,可請令甥女一見。」鄭秀才道:「捨甥女自當求教,但三位老先生遠來,願少申飲食之懷。但不知野人之芹,敢上獻否?」陶進士道:「主人盛意,本不當辭,但無因而攪,未免有愧。」鄭秀才道:「既蒙不鄙,請小園少憩。」遂起身邀到浣花園來。三人來到浣花園中,祇見:

    山鋪青影,小漲綠波。密柳垂黃鸝之陰,雜花分繡戶之色。曲徑逶迤,三三不已;穿廊曲折,九九還多。高閣留雲,瞞過白雲重坐月;疏簾卷燕,放歸紫燕忽聞鶯。青松石上,棋敵而琴清;紅雨花前,茶香而酒美。小圃行遊,雖不敵輞川名勝;一丘自足,亦何殊金谷風流。

  三人見園中風景清幽,位置全無俗韻,便也不敢以野人相視。原來款待是打點端正的,不一時,杯盤羅列,大家痛飲了一回。鄭秀才見舉人、進士皆讓宋信首坐,必定有些來歷,因加意奉承道:「聞宋老先生遨遊京師,名動天子。這窮鄉下邑,得邀寵臨,實萬分之僥倖。」宋信道:「才人遊戲,無所不可。古人說『上可與玉皇同居,下可與乞兒共飯』,此正是吾輩所為。」鄭秀才道:「聞竇府尊與老先生莫逆。」宋信道:「老竇不過是仕途上往來朋友,怎與我稱得莫逆。」鄭秀才道:「請問誰與老先生方是莫逆?」宋信道:「若說泛交,自山相公以下,公卿士大夫無人不識。若論詩文莫逆,不過濟上李子鱗,雲間王鳳州昆仲,新安呈穿樓、汪伯玉數人而已。」鄭秀才滿口稱讚。陶進士道:「主人盛意已領,乞收過,請令甥女一教,也不枉我三人來意。」鄭秀才道:「既是這等說,且撤去,待捨甥女請教過,再敘吧。」大家道:「妙!」遂起身閒步以待。

  鄭秀才因入內,見冷絳雪道:「今日此舉也太狂妄了些。這姓宋的大有來歷。王世貞、李攀龍都是他的詩友,你莫要輕看。出去相見時須要小心謙厚些。不然被他考倒,要出醜便沒趣了。」冷絳雪微微笑道:「王世貞、李攀龍便怎麼!母舅請放心,甥女決不出醜。這姓宋的若果有二三分才學,還恕得他過。若是全然假冒,敢於輕薄甥女,母舅須盡力攻擊,使假冒者不敢再來混帳。」鄭秀才笑道:「你怎麼算到這個田地。」說罷,便同到園中來相見。宋信三人迎著一看,祇見冷絳雪發纔披肩,淡妝素服,裊裊婷婷,如瑤池玉女一般。果然是:

  鶯嬌燕乳正雛年,斂萼含香更可憐。

  莫怪文章生骨相,謫來原是掌書仙。

  三人看了,俱暗相驚異。陶柳以為:「吾輩縉紳閨秀亦未有此,何等鄉人,乃生此尤物。」宋信更加駭然,以為舉止行動宛然又是一個山黛。祇得上前相見。冷絳雪深深斂衽而拜道:「村農小女性好文墨。奈山野孤陋苦無明師,故狂言招致,意在真正詩翁,怎敢勞動名公貴人。」陶進士與柳孝廉同口說道:「久聞冷姑大才,自愧章句腐儒,不敢輕易造次。今因宋先生詩高天下,故相陪而來,得睹仙姿,實為僥倖。」

  宋信見冷絳雪出言吐語伶牙利齒,先有三分懼怯不敢多言,祇喏喏而已。拜罷,分賓主東西列坐。鄭秀才遂命取兩張書案,宋信與冷絳雪面前各設一張,上列文房四寶。鄭秀才就說道:「既蒙宋老先生降臨,誠為奇遇,自然要留題了。捨甥女殷殷求教,未免也要獻醜。但不知是如何命題?」宋信道:「酒後非作詩之時。今既已來過,主人相識,便不妨重過。容改一日來,或長篇,或古風,或近體,或絕句,或排律,或歌行,率性作他幾首,以見一日之長,何如?」冷絳雪道:「鬥酒百篇,太白高風千古,怎麼說酒後非作詩之時?」宋信道:「酒後做是做得,祇怕終有些潦草。不如清醒自醒,細細做來,有些滋味。」冷絳雪道:「子建七步成詩,千秋佳話,哪有改期姑待之理。」鄭秀才道:「甥女不是這等說,想是宋先生見我們村莊人家,未必知音,故不肯輕作。且請宋先生先出一題,待你做一首請教過,若有可觀,或者拋磚引玉,也不可知。」陶、柳二人齊說道:「這個有理。」冷絳雪道:「既是二位大人以為可,請宋老詩翁賜題。」宋信暗想道:「這女子光景,又像是一個磨牙的了。若即景題情,她在家拈弄慣了,必能成篇。莫若尋個詠物難題,難她一難也好。」忽抬頭見天上有人家放的風箏,因用手指著道:「就是他罷,限七言近體一首。」

  冷絳雪看見是風箏,因想道:「細看此人,必非才子。莫若借此題譏誚他幾句,看他知也不知。」因磨墨抒毫題詩一首,就如做現成的一般。沒半盞茶時,早已寫完,叫鄭秀才送與三人看。三人見其敏捷,先已驚倒。再展開一看,祇見上寫著:

  風箏詠

  巧將禽鳥作容儀,哄騙愚人與小兒。

  篾片作胎輕且薄,游花塗面假為奇。

  風吹天上空搖擺,線縛人間沒轉移。

  莫笑腳跟無實際,眼前落得燥虛睥。

  陶進士與柳孝廉看見,字字俱從風箏打覷到宋信身上,大有遊戲翰墨之趣。又寫得龍蛇飛舞,俱鼓掌稱快道:「好佳作!好佳作!風流香艷,自名才女不為過也。」宋信看見,明明譏誚於己,欲要認真,又怕裝村。欲要忍耐,又怕人笑。急得滿面通紅,祇得向陶、柳二人說道:「詩貴風雅,此油腔也。甚麼佳作!」陶、柳二人笑道:「此遊戲也。以遊戲為風雅,而風雅特甚,宋先生還當刮目。」冷絳雪道:「村女油腔,誠所不免,以未就正大方耳。今蒙宋老詩翁以風箏賜教,胸中必有成作,何不亦賦一律,以定風雅之宗。」

  宋信見要他作風箏詩,著了急道:「風箏小題目,祇好考試小兒女,吾輩豈可作此。」鄭秀才道:「宋老先生既不屑做此小題,不拘何題,賜作一首,也不枉捨甥女求教之意。」陶柳二人道:「此論有理,宋先生不必過辭。」宋信沒法,祇得勉強道:「非是不做,詩貴適情,豈有受人縛束之理。既二位有命,安敢不遵。就以今日之遊為題,何如?」陶柳答道:「甚妙。」宋信遂展開一幅牋紙要起草稿。研了墨,拿著一枝筆,剛寫得「春日偕陶先達、柳孝廉城南行遊,偶過冷園留飲」一行題目,便提筆沉吟半晌不成一字。

  陶進士見其苦澀,大家默默坐待,更覺沒趣,祇得叫家人從拜匣中取出一柄金扇,新自遞與鄭秀才道:「令甥女寫作俱佳,欲求一揮,以為珍玩,不識可否?」鄭秀才接了道:「這個何妨。」因接付與冷絳雪。冷絳雪道:「既承台命,並乞賜題。」陶進士驚喜道:「若出題,又要過費佳思,於衷不安。」冷絳雪道:「無題則無詩,何以應教。」陶進士大喜道:「妙論,自別也罷。粗扇那邊畫的是一雙燕子,即以燕子為題,何如?」冷絳雪聽了也不答應,提起筆來一揮而就,隨即叫鄭秀才送與陶進士。陶進士看見墨跡淋漓,卻是一首七言絕句寫在上面道:

  寒便辭人暖便歸,笑他燕子計全非。

  綠陰如許不留宿,卻傍人家門戶飛。

  陶進士與柳孝廉看了又看,讀了又讀,喜之不勝道:「這般敏絕奇才,莫說女子中從不聞不見,即是有名詩人,亦千百中沒有一個,真令人敬服。」柳孝廉看了動火,也忙取了一柄金扇送與鄭秀才道:「陶先生已蒙令甥賜教,學生大膽,亦欲援例奉求,萬望慨諾。」鄭秀才道:「使得,使得,但須賜題。」柳孝廉道:「粗扇半邊亦有畫在上面,即以畫圖為題可也。」鄭秀才忙遞與冷絳雪。冷絳雪展開一看,見那半邊卻是一幅《高士圖》,因提筆題詩一絕道:

  穆生高況一杯酒,叔夜清風三尺桐,

  不論鬚眉除去骨,布衣何處不王公?

  冷絳雪寫完,也叫鄭秀才送還。陶、柳二人爭奪而看,見二詩詞意,俱取笑宋信,稱讚不已。再回看宋信,尚抓耳撓腮,在那裡苦掙。二人也忍不住,走到面前笑說道:「宋兄佳作曾完否?」宋信正在苦呤不就,急得沒擺佈。又見冷絳雪寫了一把扇子又寫一把,就如風捲殘雲一般,毫不費力。又見陶、柳二人交口稱讚,急得他寸心如火。心下越急越做不出,欲待推辭,卻又喫不多酒;欲待裝病,卻又倉卒中裝不出,祇得低著頭苦掙。不期陶、柳看不過又來問,沒奈何,祇得應道:「起句完了,中聯結句尚要推敲。」陶進士道:「宋兄平日尚不如此,為何今日這等艱難,莫非大巫見了小巫麼?」宋信道:「真也作怪,今日實實沒興。」冷絳雪聽了微微笑道:「『楓落吳江冷』祇一句,傳美千古。佳句原不在多,宋詩翁既有起句足矣。乞借一觀。」宋信料做不完,祇得借此說道:「既要看,就拿去看,待看過再做也不妨。」鄭秀才遂走到案前,取了遞與冷絳雪。冷絳雪接著一看,祇見上面纔寫得兩行。一行是題目,一行是起句首:

  結伴尋春到草堂,主人愛客具壺觴。

  冷絳雪看了又笑笑道:「這等奇思異想,怪不得詩翁費心了。莫要過於勞客,待我續完了吧!」因提起筆來續上六句道:

  一枝斑管千斤重,半幅花牋百丈長。

  心血吐完終苦澀,髭鬚斷盡祇尋常。

  詩翁如此稱風雅,車載還須動斗量。

  寫完仍叫鄭秀才送與三人看。陶、柳看完,忍不住哈哈大笑。羞得個宋信通身汗下,徹耳通紅,不覺惱羞變怒,大聲發作道:「村莊小女,怎敢如此放肆!我宋先生遨遊天下,任是名公巨卿,皆讓我一步,豈肯受你們之辱!」冷絳雪道:「賤妾何敢辱詩翁,詩翁自取辱耳。」因起身向陶、柳二人深深拜辭道:「二位大人在此,本該侍教。奈素性不耐煩劇,避濁俗如讎。今濁俗之氣沖人欲倒,不敢不避,幸二位大人諒之。」拜罷,竟從從容容入內去了。

  宋信聽見一發大怒道:「小小丫頭,怎這等輕薄!可惡,可惡!」鄭秀才笑道:「宋先生請息怒,捨甥女固傷輕薄,宋先生也自失檢點了。」宋信道:「怎麼是我失檢點?」鄭秀才道:「前日甥女報條上原寫得明白,『請真正詩翁賜教,虛冒者勿勞枉駕。』宋先生既是做詩這等繁難,也就不該來了。」說罷,掩口而笑。

  宋信又被鄭秀才搶白了幾句,羞又羞不過;氣又氣不過。紅著臉拍案亂罵道:「可惡,可惡!」鄭秀才又笑道:「詩酒盤桓,斯文一脈,為何發此惡聲。」陶、柳二人見宋信沒趣之極,祇得起身道:「才有短者!宋兄,我們且去,有興再來未為不可。」宋信軟攤做一堆,那裡答應得出。鄭秀才又笑道:「宋先生正在氣頭上,今天色尚早,且屈二位老先生再少坐一回,奉杯茶。候宋先生之氣平了,再行未遲。」因叫左右烹上好的佳茗送上。陶、柳二人遜謝道:「祇是太擾了。」茶罷,冷大戶又捧出攢盒來小酌,再三慇勤奉勸。陶、柳二人歡然而飲。宋信祇是不言不語。

  冷大戶忙斟一杯,自送與宋信道:「宋先生不必著惱,小女年幼,有甚不到之處,乞看老漢薄面吧!」宋信滿臉羞,一肚氣洗又洗不去,發又發不出。又見冷大戶滿臉陪笑,慇勤勸酒,沒有奈何,祇得接著說道:「令嬡縱然聰明,也不該輕薄於我。」冷大戶道:「我老漢止生此女,過於愛惜,任她拈弄翰墨,她自誇才學無敵。我老漢又是個村人,不知其中滋味。今聞宋先生乃天下大才,人人欽服,反被小女輕薄,這等看起來,小女的才情倒不是虛冒了。祇是小孩子家沒涵養,不該輕嘴薄舌,譏誚宋先生,實實得罪。還望陶爺與柳相公解勸一二。」說得個宋信臉上青一塊紅一塊,拿著酒杯放不得喫不得。

  陶進士因問冷大戶道:「令嬡曾有人家否?」冷大戶道:「因擇婿太難,故尚未有人家。」柳孝廉道:「要嫁何等女婿?」冷大戶道:「小女有言,不論年紀大小,不論人之好醜,不論門戶高低,祇要其人才學與小女相對得來,便可結親。今日連宋先生這等高才都被她考倒了,再叫老漢何處去尋訪,豈不是個難事?」陶進士道:「原來如此。」鄭透才道:「閒話休題,且請快飲一杯,與宋先生撥悶。」他郎舅二人冷一句,熱一句,直說得宋信面皮都要刮破,陶、柳方纔起身,哄著宋信辭謝而去。宋信這一去,有分教:

  風波起於萋菲,繡口直接錦心。

  不知宋信如何起釁,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道路上美還遇美

  詞曰:

    利器小盤根,駿足輕千里。猛雨狂風欲妨花,轉放花枝起。人喜結同心,纔喜逢知己。莫訝人生面目疏,默默相思矣。

  右調《卜算子》

  話說宋信受了冷絳雪一場羞辱,回來便覺陶、柳二人的情意都冷淡了。心下百般氣苦,暗想道:「我在揚州城裡尋訪過多少女子,要她寫幾個字兒,便千難萬難。怎冷家這小丫頭纔十二歲,便有這樣才學?把做詩祇當寫帳簿一般,豈不又是一個山黛。我命中的災星、難星,誰知都是些小女兒。若說山黛的禍根,還是我挑掇晏文物起的,就是後來喫苦,也還氣得她過。冷家這小丫頭獨獨將一張報條貼在瓊花觀門牆上,豈非明明來尋我的舋端,叫我怎生氣得她過。」又一想道:「莫若將山相公要買婢之事與老竇商量,要他買了送與山相公。一來可報我之讎;二來為老竇解怨;三來可為我後日進身之階,豈不妙哉!我將這小丫頭弄得七死八活,纔曉得我老宋的手段。」

  算計定了,到次日來見竇知府,將冷絳雪辱他之事細細哭訴一番,要求竇知府為他出氣。竇國一道:「她雖得罪於你,卻無人告發,我怎好平白去拿她。」宋信道:「也不消去拿她。我前日出京時,山相公要選買識字之婢,伏待女兒,再三託我。我一到揚州,即四境搜求,並無一人。不期這冷絳雪,年纔十二,才情學問不減山黛。前日偶然遇見,賣弄聰明,將晚生百般羞辱,老先生若肯重價買了,獻與山相公,上可解前番之結,下可洩晚生之憤,誠一舉兩利之道,不識老先生以為何如?」竇國一道:「這個使得,祇是也沒個竟自去買之理。須叫媒人來吩咐,待媒人報出,然後去買才成個官體。」宋信道:「這不難。老先生祇消去喚媒人,待晚生囑託媒人,當堂報名便了。」

  隔不得兩三日,竇知府果然聽信,差人喚了許多媒人來吩咐道:「北京山閣下老爺有一位小姐,年纔十一二歲,是當今皇帝欽賜有名的才女。要選與她年紀相近,能通文識字的女子一十二個服侍她。聞知揚州人才好,昨行文到此,要我老爺替他選買,故喚你們吩咐。不拘鄉村城市大家小戶,凡有年近十一二歲通文識字的女子,都細細報來,本府不惜重價聘買。如隱匿不報,重責不饒,限三日內即報。」眾媒人出來各自尋訪,陸續來報。

  第二日,內中一個王媒婆來報:「江都縣七都八圖香錦裡冷新的女兒冷絳雪,年正一十二歲,實有才學,媒人不敢不報,聽老爺選用。」竇知府見了道:「這個名字便取得有些學問,一定可觀,准了。」便叫一個差人吩咐道:「你可同這媒婆到冷新家去,說當朝山閣老聞知你女兒有才,不惜重聘,要討去陪伴她家小姐。可問明他要多少財禮,本府即如數送來。此乃美事,故不出牌。他若推脫留難,本府就要委江都縣官來拿了。」

  差人應了,不敢怠慢。隨即同王媒婆到冷大戶家說知此事。嚇得冷大戶魂不附體,慌忙接鄭秀才來商議道:「這禍事從哪裡說起?竟是從天掉下來的。」鄭秀才道:「不必說了,一定是前日宋信受了甥女之辱,他與竇府尊相好,故作此惡以相報也。」冷大戶道:「若是宋信作惡,如何王媒婆開報?」一面治酒款待差人,一面就扯住王媒婆亂打道:「我與你往日無讎,近日無冤,你為甚開報我女兒名字?」王媒婆先還支吾,後被打急了祇得直說道:「冷老爹不消打我,這都是別人做成圈套,叫我報的,我也是出於無奈。」冷大戶道:「哪個別人?」王媒婆道:「你想哪個曾受你的羞辱,便是哪個了。」鄭秀才聽了道:「何如!我就說是這個小人。不妨事,待我去見竇府尊,講明這個緣故,看她如何?他若擋護,我便到都察院去告。哪有宰相人家,無故倚勢討良善人家女兒為侍妾的道理!」冷大戶道:「須得如此方好。」

  鄭秀才倚著自有前程,便興抖抖取了衣巾,同差人來見府尊。正值知府在堂,忙上前稟說道:「生員的甥女雖是村莊人家,又不少穿,又不少喫,為甚麼賣與人家為侍妾?此皆山人宋信為做詩受了甥女之辱,故在公祖老爺面前進讒言以起舋端。乞公祖老爺明鏡,察出狡謀,以安良善。」竇知府道:「此事乃山閣下有文書到本府,託本府買侍妾,與宋山人何干。你說宋信進此讒言,難道本府是聽信讒言之人。這等胡講,若不看斯文面上,就該懲治纔是,還不快去勸冷新將你甥女速速獻與山府。雖說是為侍妾,祇怕在閣老人家為侍妾,還強似在你鄉下作村姑田婦多矣!」鄭秀才道:「寧為雞口,勿為牛後,凡有志者皆然。況甥女雖系一小小村女,然讀書識字,通文達理,有才有德,不減古之烈女。豈有上以白璧之姿,下就青衣之列。還求公祖老爺扶持名教,開一面之網,勿趨奉權門,聽信讒言,以致燒琴煮鶴。」

  竇知府聽了拍案大怒道:「甚麼權門,甚麼讒言?你一個青衿,在我公堂之上這等放肆!他堂堂宰相,用聘財討一女子,也不為過。叫庫吏在庫上支三百兩聘金,同差人交付冷新,限三日內送冷絳雪到府。如若抗違,帶冷新來回話。再有生員來纏擾,重責四十。將鄭生員逐出去。」

  鄭秀才還要爭論,當不得皂隸、押首亂推亂攘,直趕出二門,連衣巾都扯破了。鄭秀才氣狠狠大嚷說道:「這裡任你作得威福!明日到軍門、按院、三司各上台,少不得要講出理來。那有個為民公祖,強買民間子女之事。」遂一徑回家,與冷大戶說知府尊強買之事。就要約三學秀才,同動公呈,到南京都察院去告。

  此時冷絳雪已聞知此事,因請了父親與母舅進去,說道:「此事若說宋信借勢陷人,竇知府買良獻媚,與他到各上司理論,也理論得他過。但孩兒自思,蒙父親、母舅教養,有些才美,斷不肯明珠暗投,輕適於人。孩兒已曾對父親說過,必才美過於孩兒者,方許結絲蘿。你想此窮鄉下邑,那有才美之人。孩兒想京師天子之都,才人輻輳之地,每思一遊,苦於無因。今既有此便,正中孩兒之意,何不將錯就錯,前往一遊,以為立身揚名之地。」冷大戶道:「我兒,你差了。若是自家去游,東西南北便由得你我。此行若受了他三百兩聘金,就是賣與他了。到了京師,送入山府,就如籠中之鳥,為婢為妾,聽他所為,豈得由你作主!他深深相府,莫說選才擇婿萬萬不能,恐怕就要見父親一面,也是難的。」一面說一面就掉下淚來。

  冷絳雪笑道:「父親不必悲傷。不是孩兒在父親面前誇口,孩兒既有如此才學,就是面見天子,也不致相慢。甚麼宰相敢以我為妾,以我為婢!」冷大戶道:「我兒這個大話難說。俗語說得好,鐵怕落爐,人怕落套。從古英雄豪傑,到了落難之時,皆受人之制。況你一十二歲的小女子,到他相府之中,閨閣之內,縱有潑天本事,恐也不能跳出。」冷絳雪道:「若是跳不出,便算不得英雄好漢了。父親請放心,試看孩兒的作用,斷不至玷辱家門。」冷大戶道:「就是如你所言,萬無一失,教我怎生放心得下。」冷絳雪道:「父親若不放心,可央母舅送我到京,便知端的。」冷大戶道:「自母親亡後,你在膝下頃刻不離。今此一去,知到何日再見?」冷絳雪道:「孩兒此去,多則十年,少則五年,定當衣錦還鄉,如男子與父親爭氣。然後謝輕拋父親之罪。」鄭秀才道:「甥女若有大志,即自具車馬,我同你一往,能費幾何?何必借山家之便?」冷絳雪道:「母舅有所不知,甥女久聞山家有一小才女,詩文秀美,為天子所重。甥女不信天下女子更有勝於冷絳雪的,意欲與她一較。我若自至京師,她宰相閨閣,安能易遇?今借山家之車馬以往山家,豈不甚便!」鄭秀才道:「甥女怎麼這等算的定,倘行到其間,又有變頭,則將如之何?」冷絳雪道:「任他有變,吾才足以應之。父親與母舅但請放心,不必過慮。」冷大戶見女兒堅意要去,沒奈何祇得聽從。

  鄭秀才因同了出來,對差人道:「這等沒理之事,本當到上司與他講明。不期我甥女轉情願自去,倒叫我沒法。」差人道:「既是冷姑娘願去,這是絕美之事了。」庫吏隨將三百兩交上道:「請冷老爹收下,我們好回復官府。」冷大戶道:「去是去,聘金尚收不得,且寄在庫上。」庫吏道:「冷姑娘既肯去,為何不收聘金?」冷大戶道:「此去不知果是山家之人否?」庫吏笑道:「既是山家要去,怎麼不是山家之人?」冷大戶道:「這也未必。你拿去稟老爺,且寄在庫上,候京中信出來,再受也不遲。」差人道:「這個使得。但冷姑娘幾時可去?」冷大戶道:「這個聽憑竇老爺擇日便了。」差人得了口信,便同庫吏回復竇知府。

  竇知府聽見肯去,滿心大喜。又與宋信商量起來獻婢的文書。又叫宋信寫一封書,內敘感恩謝罪並獻媚望昇之意。又差出四個的當人役,一路護送。又討兩個小丫頭服侍。又做了許多衣服。又拿一隻大浪船,直送至張家灣。擇了吉日,叫轎迎冷絳雪到府,親送起身。

  卻說冷家親親眷眷,聞知冷絳雪賣與山府,俱走來攔住道:「冷老爹也忒沒主意,你家又不少柴少米,為甚把如花似玉、親生女兒,遠迢迢賣到京中去?冷姑娘有這等才學,怕沒有大人家娶去。就嫁個門當戶對的農莊人家,也強似離鄉背井去喫苦。」又有的說道:「冷姑娘年紀小,不知世事,看得來去就如兒戲。明日到了其中,上不得,下不得,那時悔是遲了。」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個冷大戶祇是哭。冷絳雪但怡怡然說道:「祇有籠中鸚鵡,哪有籠中鳳凰!我到山府,若是他小姐果有幾分才情,與她相聚兩年也不可知。倘或也是宋信一樣虛名,祇消我一兩首詩,出她之丑,她急急請我出來還怕遲了,焉敢留我!」眾親聞說,也有笑的,也有勸的,亂了兩日。

  到了臨行這日,竇知府差人鼓樂轎子來迎。冷絳雪妝束了,拜辭父親道:「孩兒此行,不過是暫往燕京一遊,不是婚姻嫁娶,不必悲傷。」冷大戶道:「得能如你之言,便是萬幸。娘舅送你到京,有甚消息,可即打發他回來,免我掛心。」冷絳雪領諾,竟自上轎去了。正是:

  藕絲欲縛鯤鵬翅,黃鳥偏懷鴻鵠心。

  莫道閨中兒女小,一雙俊眼海般深。

  冷絳雪來到府門,竇知府正在堂上等送她下船。忽見她走上堂來,雖年尚垂髫,卻翩翩然若仙子臨凡。看其舉止行動,宛然又是一個山黛,心下先有幾分驚異。及走到面前祇道她下拜,將要出位還禮優待,不期冷絳雪祇深深一個萬福,便立住不動。竇知府不好意思,祇得問道:「你就是冷絳雪嗎?」冷絳雪朗朗答應道:「賤妾正是。」竇知府道:「我聞你自擅小才女之名。既有才,則有學,則知禮,怎麼見我一個公祖,竟不下拜?」冷絳雪答道:「大人既知講禮,則當達權。賤妾若不為山府買去,以揚州子民論,安敢不拜見府尊。今既為山相府之人,豈有相府之人而拜太守之堂者乎?」竇知府聽了竦然道:「難道相府之人便大些嗎?」冷絳雪道:「相府之人原不大,奈趨奉相府之人不得不大耳!」竇知府道:「你雖為相府之人,尚未入相府,則為禍為福尚未定,況我為政,怎便挺觸於我?」冷絳雪道:「未入相府,妾之禍福,大人為政。妾以良家子女陷為婢妾,既聞大人之命矣。明日妾入山府,若無所短長,則大人獻猶不獻。妾若稍蒙青目,則大人之禍福又妾為政矣。妾敢實告,為恩為怨,大人亦當熟思。」竇知府聞言大驚失色道:「據汝這等說起來,是我欲結一人之恩,反招一人之怨了。結恩未必深,而招怨已切齒,這如何使得。」因低頭沉吟,有個欲要改悔之意。

  冷絳雪微微笑道:「大人不必沉吟,妾原知此意不出之大人,大人祇是過於信讒耳。妾不報讒人而報大人,非女子也。大人請放心,從前功罪可以兩忘。今與大人約,敢以父兄門戶為託。父兄門戶安,則賤妾頂踵而捐。倘再魚肉,則讎不共天。斷不食言,惟大人圖之!」竇知府聽了方喜動顏色道:「聽汝言談,觀汝舉止,不獨才情獨步一時,而俠氣直接千古,真可愛可敬,到京定有大遇。本府誤聽讒言,今日悔無及矣。父兄之託,謹當如教。倘可吹噓,幸勿忘今日之約。」冷絳雪道:「既蒙明諭,妾雖草木,亦有知恩。」竇知府大喜,遂邀入後堂,叫夫人盛設留餞。餞罷,方用鼓樂送上船。聞知鄭秀才送上京,又另是二十兩下程。正是:

  獻媚雖雲得計,逢迎實費周旋。

  榮辱到底由命,何不聽之自然。

  竇知府送了冷絳雪下船,隨即差人飛個名帖,拜冷大戶,就吩咐說道:「如有甚事情,不妨私衙相見。」冷大戶見女兒與知府直立著對答了半晌,知府轉加意奉承,曉得女兒有些作用,方稍稍放心。直看女兒開了船,方纔回去,不題。

  卻說冷絳雪自別父親,慨然而行,全無離別之色。一路上逢山看山,遇水覽水。凡過古人形跡所在,無不憑弔留題。

  一日,行到了山東汶上縣,見一簇林木蒼秀,林木中隱隱露出兩個廟宇的獸頭犄角。冷絳雪在舟中望見,便問是甚麼所在。船上人答道:「這是汶上縣地方,前面紅廟叫做閔子祠,是個古跡。」冷絳雪道:「既是閔子騫大賢古跡,不可不到。」因叫船家擾船,要上去看看。船家道:「日已向西,又是順風,要趕路,不上去吧!」冷絳雪道:「哪有不上去之理!」船家拗不過,祇得落了篷,將船彎到廟前說道:「趕路要緊,廟中景致甚多,祇好略看看就下船,千萬不可耽擱。」冷絳雪應了。隨同鄭秀才,帶著兩個丫頭攜了筆硯跟隨,兩個差役前面引路。

  冷絳雪到了廟門一看,見入去的徑路都是隨山曲折的,由徑路走到大殿,足有半箭多路。殿上廟貌雖不甚整齊,卻還不甚荒涼。冷絳雪瞻拜一回,因對鄭秀才說道:「昔日閔子不仕權門,欲逃汶上以辭,遂成了千古大賢。我冷絳雪年雖幼,也是個有才女子,怎反趨入權門,其中是非正自難言。」鄭秀才道:「他一個聖門大賢,你一個女子,怎與他比較起來。」冷絳雪道:「舜何人!予何人!有為者亦若是。」歎息了兩聲,因取丫頭攜來筆硯,在西楹旁邊粉壁上題詩一首道:

  千古權門貴善辭,娥眉何事反趨之?

  祇因深信尼山語,磨不磷兮涅不緇。

  後題維揚十二齡小才女冷絳雪題。

  冷絳雪題罷,就同鄭秀才入廟後各處去遊玩。不期事有湊巧,冷絳雪才轉得身,忽廟外又走進一個小秀才來。你道這小秀才是誰?原來姓平名如衡,表字子持,是河南洛陽人。自幼父母雙亡。他生得面如美玉,體若兼金。年纔一十六歲,而聰明天縱,讀書過目不忘,作文不假思索。十三歲上,就以案首進學,屢考不是第一,定是第二,決不出三名。這年到了一個宗師,專好賄賂。案首就是一個大鄉宦的子弟,第二至第十皆是大富之家一竅不通之人,將平如衡直列到第十一名上。平如衡胸中不忿,當堂將宗師挺撞了幾句。宗師大怒,要責罰他。他就將衣巾脫下,交還宗師道:「我平如衡要做洛陽秀才,便聽宗師責罰。這講不明,論不公的窮秀才,我平如衡不願做它。宗師須管我不著。」宗師道:「我考你在一等十一名,也不為低了。」平如衡道:「若是前面十人文章,果然好似我平如衡,莫說一等十一名,便考到六等,也不敢生怨。倘一個不如我,縱列第二,終不能服。」宗師道:「小小年紀,怎這等放肆!哪見前面十人便不如你?」平如衡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也難辯。祇是我平如衡不願做這生員了。」宗師道:「學校乃斯文出身之地,你為一時名次,棄了衣巾而去,豈不誤了終身。」平如衡笑道:「人生祇患無才。若毛羽已豐,則何天不可以高飛!」因長揖而去。宗師十分慚愧,還叫教官留他。當不得他執意不回。他恐怕住在洛陽被宗師纏擾,因有一個親叔,是個貢生,在京選官,遂收拾行李,帶一老僕進京去尋他。不想到得京中,叔子已選松江教官,上任去了。因京中別無熟識,祇得一路起早出京,要往松江去尋叔子。

  這日,到了汶上縣,雖天色尚早,還去得幾里,因身子倦怠,便尋個潔淨歇店住下。聞知閔子廟不遠,遂步入廟中來閒散。纔走到廟楹之前,忽見粉壁上墨跡淋漓,龍蛇飛舞,心下驚異。忙近前一看,見詩意又感慨,又自負,又見有娥眉之句,心下想道:「難道是個女子?」及看到後邊,見寫著十二齡小才女,驚得滿身汗下道:「大奇事,大奇事,怎麼十二歲女子有此傑作。不信,不信。」再定睛細看時,見墨跡尚然未乾,後面名冷絳雪,心下想道:「既有名姓,這是真了。」因歎道:「我平如衡自恃十六歲少年,有此才學,往往驕傲將人不看在眼中。誰知十二歲女子,詩才如此高美,真令人愧死。」又朗吟了數遍,愈覺警拔。因想道:「此乃千秋僅見之事,便冒續貂之丑,也說不得,須和她一首。」因到殿上香座前,尋了一枝爛頭筆,在石硯裡蘸得飽飽,走到壁邊,依韻和詩一首道:

  文見千秋絕妙辭,憐才真性孰無之?

  倘容秣馬明吾好,願得人間衣盡緇。

  後寫洛陽十六歲小書生平如衡,將往雲間,道過汶上,偶瞻壁翰,欣慕執鞭,草草題和。

  平如衡題完放了筆,又癡癡想道:「此鄉僻村野之地,如何得有才女,除非過往仕客家眷。」忽想起道:「方纔入廟時,看見廟門前河岸口有一隻大船泊著,莫非就是船上起來游賞的?」因忙忙趕出廟來一看,祇見那隻船正攛著跳板,踏著扶手,幾個人立著勤勤張望廟中,在那裡等候。平如衡暗道:「是了,是了,想在廟中尚未出來。」欲要進廟迎看,又恐迎錯了,遂祇在廟前船邊,走來走去的等候。

  卻說冷絳雪在廟後各處遊覽完,方纔出來。走到殿前,自家愛自家的題詠,捨不得丟下,心下暗想道:「我這首詩題在此處,真是明珠暗投,有誰鑒賞?」又走近壁間去看看,忽見後邊已有人和詩在上,不勝驚訝道:「怎麼剛轉得一轉,就有人和在上面?」再細細一看,見詞意深婉,俱寓稱揚不盡之意。又見筆墨縱橫,如千軍萬馬。又看到署名,愈加驚喜道:「嘗謂天下無才,誰知轉眼間便遇了知己。但當面遇之,又當面失之,殊可痛恨。」

  祇管立住沉吟,船上人早趕進廟來催促道:「天色將晚了,快上船,還要趕宿頭哩。」冷絳雪無奈,祇得走出廟來。出得廟門,祇見一個少年書生,俊俏風流,在那裡伸頭縮腦的張望。欲待停足回眸,爭奈母舅與差人圍簇而行,少留不得。剛上了船,跨得入艙,船家早將船撐離岸,曳起篷,如飛的一般去了。祇因這一去,有分教:

  相思兩地無頭緒,緣分三生有腳根。

  不知此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閨閣中才不讓才

  詞曰:

    青青楊柳,更有桃花紅欲剖。紫燕翩翩,黃鶯又囀弦。鳳祥麟瑞,不信人間還有對。休歎才難,試展雕龍繡虎看。

  右調《減字木蘭花》

  話說平如衡立在廟前,探望題詩女子。立不多時,祇見廟中果然許多人簇擁著一個垂髫女子走了出來。陡然回目一視,見眉宇清妍,容光飛舞,真不啻遇了西子王嬙,把一個平如衡驚喜得如癡如狂,心魂俱把捉不定。及再要一看,那女子已被眾人催逼上船,登時開去。

  平如衡立在河口,就如石人一般,向北而望,祇望得船影都不見,方纔垂下眼來。及要轉身,爭奈四肢俱癱軟,半步也移不動。沒奈何,強掙到廟前石墩上坐下,心下暗想道:「再不想天下有這等風流標緻的小才女,要我平如衡這樣嗤嗤男子何用!若是傳聞尚恐不真,今日人物是親眼見的。壁上詩年紀與其人相對,自然是她親題,千真萬實,怎教我平如衡不想殺愧殺!又不知方纔這首詩,美人可曾見。若是看見我後面題名,方纔出廟門覿面相覷,定然知道是我。我的詩雖不及美人,或者憐我一段慇勤欣慕之情,稍加青盼,尚不枉了一番奇遇。若是美人眼高,未免笑我書生唐突,則為之奈何?」又想道:「她署名冷絳雪,定然是冷家女子。但不知是何等樣人家。我看方纔家人侍妾圍繞,自然是宦家小姐了。但恨匆匆不曾問得一個明白。」

  一霎時,心中就有千思萬慮,腸回九轉,直坐到傍黑,方纔掙歸客店。真個是搗枕捶床,一夜不曾合眼。捱到天明,渾身發熱如火,就在客店中直病了半月方好。欲待進京訪問消息,料如大海浮萍,絕無蹤跡。又且行李蕭條了,艱於往返。沒奈何,祇得硬著心,忍著苦,往松江訪叔子而去。正是:

  無定風飄絮,難留浪滾沙。

  若尋來去跡,明月與蘆花。

  平如衡往松江尋訪叔子,且按不題。

  卻說冷絳雪剛上得船,船便撐開掛帆而去。急向篷窗一望,早已不知何處。心下暗想道:「此生倉卒之間能依韻和詩,又且詞意深婉,情致兼到,真可愛也。但恨廟前匆匆一盼,不能停舟相問。祇記得他名字叫做平如衡,是洛陽人。我冷絳雪雖纔十二歲,然博覽今昔,眼中意中,不見有人,不意道途中倒邂逅此可兒,怎能與他爭奇角險,盡情酬和,令我胸中才學稍稍舒展,亦人生快事也。還記得他說將往雲間。雲間是松江府,他南我北,不知可還有相見之期?」以心問心,終日躊躕,一路上看山水的情興早減了一半。

  不一日,到了京師。差人先將文書信送入山府。山顯仁接見了,乃知是竇國一買婢送來。此時已在近地買了十數個,各分職事,編名掌管。見是揚州買來,又見書上稱能詩能文,也覺歡喜,就與女兒山黛說知,發轎去接。不多時接到。因命幾個僕婦將她領入後廳來見。山顯仁與羅夫人並坐在上面,祇見冷絳雪不慌不忙,走將進來。山顯仁仔細一看,祇見:

  風流情態許多般,漫說生成畫也難。

  身截巫山雲一段,眉分銀漢月雙彎。

  行來祇道花移步,看去方知玉作顏。

  莫訝芳年纔十二,五行七步祇如閒。

  山顯仁見她一路走來,舉止端詳,就與女兒山黛一般,心下先有幾分駭異。及走到面前,又見容貌端莊秀媚,更加歡喜。領她的僕婦,見她到面前端立不拜,因說道:「老爺、夫人在上,快些磕頭。」冷絳雪聽了,祇做不知,全然不動。山顯仁見她異樣,因問道:「你既到我府中,便是府中之人了,怎麼不拜?」冷絳雪答道:「妾聞貴賤尊卑,相見以禮。冷絳雪既見太師、夫人,安敢不拜!但今日乃冷絳雪進身之始,不知該以何禮相見,故立而待命。」

  山顯仁見她出語凌厲,因笑問道:「你且說相見之禮有那幾種?」冷絳雪道:「女子入門,有婦禮,有保母禮,有傅母禮,有賓禮,有記室禮,有妾禮,有婢禮,種種不同,焉敢混施。」山顯仁道:「你自揣該以何禮相見?」冷絳雪道:「《關雎》風化之首,既無百兩之迎,又無鐘鼓之設,不宜婦禮明矣!保母、傅母貴於老成,妾年十二,禮更不宜。太師壽考南山,冷絳雪齒發未燥,妾禮之非,又不待言。太師若能略去富貴,而以翰墨見推,則賓禮為宜。然當今之世,略去富貴者能有幾人?或者富貴雖不能盡忘,猶知憐念斯文委之記室,則記室禮亦宜。甚之貴貴輕才,尊爵賤士,以獻來為足辱,以柔弱為可欺,則污之泥中,廁之爨下,敢不惟命,則當以婢禮見。然恐非太師四遠求才之意也。此賤妾自揣者如此,幸太師明示。」

  山顯仁聽了這許多議論,心下暗喜道:「此女齒牙伶俐,詞語慷慨,不獨才高,且有俠氣,真可愛也。」因又笑問道:「你說賓禮相見為宜,問你賓禮如何行?」冷絳雪道:「行賓禮,則太師起而西向立,夫人起而東向立,冷絳雪北面再拜。每拜太師答以半禮,夫人回以一福。四拜畢,太師、夫人命侍妾掖之起。太師、夫人北向坐,冷絳雪傍坐,賜茶,問以筆墨之事。此賓禮也。」

  山顯仁又問道:「記室之禮如何行?」冷絳雪道:「論記室禮,受職有屬。則太師、夫人高坐於上,冷絳雪趨拜於下。拜畢,賜坐於旁,有問則起立而對。此記室禮也。」山顯仁道:「婢禮如何?」冷絳雪道:「婢則匐伏叩頭而已,何禮之有。」山顯仁笑道:「行賓禮亦不難。但賓者主之朋也,必見聞深遠,議論風生,方足與主人酬酢。你小小女子,亦能之乎?」冷絳雪道:「若酬酢不能,安敢自稱才女,而經數千里,遠獻乎相府!」山顯仁道:「你既自稱才女,且問你何以謂之才?」冷絳雪道:「才之道甚大,其論甚長。若草率奉答,又不足以副明問;欲精粗畢陳,恐非立談之可盡。」

  山顯仁笑對夫人說道:「此女小小年紀,口出大言,見我不拜一拜,倒思量坐談,豈不好笑?」羅夫人道:「看她姿容舉動,不像個下人,便與她坐下也不妨,且看她說些甚麼?」山顯仁道:「依夫人這等說。」就叫侍妾移一張椅子在旁邊,說道:「你且權坐了,細講才字與我聽。」

  冷絳雪聽了,也不告坐,竟公然坐下道:「蓋聞天、地、人,謂之三才。故一言才,而天、地、人在其中矣。以天而論,風雲雪月發亙古之光華。以地而論,草木山川結千秋之秀潤。此固陰陽二氣之良能,而昭著其才於乾坤者也。雖窮日夜語之而不能盡,姑置勿論。且就人才言之,聖人有聖人之才,天子有天子之才,賢人有賢人之才,宰相有宰相之才,英雄豪傑有英雄豪傑之才,學士大夫有學士大夫之才。聖人之才,參讚化育。賢人之才,敦立綱常。天子之才,治平天下。宰相之才,黼黻皇猷。英雄豪傑之才,斡旋事業。學士大夫之才,奮力功名。以類而推,雖萬有不同,皆莫不有一段不磨之才,以自表現於世。然非今日明問之所注也。今日明問之所注,則文人之才,詩人之才也。此種才,謂出之性。性誠有之,而非性之所能盡該。謂出之學,學誠有之,而又非學之所能必至。蓋學以引其端,而性以成靈。苟學足性生,則有漸引漸長,愈出愈奇,倒峽瀉河而不能自止者矣。故有時而名成七步,有時而倚馬萬言,有時而醉草蠻書,有時而織成錦字,有時而高序滕王之閣,有時而靜詠池塘之草。至若班姬之管,千古流香;謝女之吟,一時擅美。此又閨閣之天生,而添香奩之色者也。此蓋山川之秀氣獨鍾,天上之星精下降,故心為錦心,口為繡口;構思有神,抒腕有鬼,故揮毫若雨,潑墨如雲。談則風生,吐則珠落。當其得意,一段英英不可磨滅之氣,直吐露於王公、大人前而不為少屈,令卿相失其貴,王侯失其富。而老師宿儒自歎其皓首窮經之無所成也!設非有才,安能凌駕一世哉!雖然,孔子有才難之歎,天後有失才之責。每憑弔千秋,奇才無幾。俯仰一世,未見多人。故冷絳雪不鄙裙釵,自忘幼小,而敢以女才子自負,以上達於太師之前,而作青雲之附。不識太師能憐,而使得揚眉吐氣於太師之前否?」

  山顯仁聽了,伸眉吐舌,不勝驚喜。因對夫人道:「妙論,妙論。我祇道閨閣文章之名,獨為吾兒山黛所擅。不意又有此女。真奇怪,前日欽天監奏才星下降,當生異人,果不虛矣。此女當如何相待?」羅夫人道:「且待見過女兒,看女兒如何相待,再作商量。」山顯仁道:「夫人之言有理。」因命賜茶。茶罷,就著幾個老成侍妾,領她入內去見小姐。

  臨行,山顯仁又吩咐冷絳雪道:「我家小姐,乃當今聖上御筆親書才女之匾。又特賜玉尺,以量天下之才。又賜金如意,以擇婿,十分寵愛。前日許多翰苑名公都被她考倒,她心性驕傲,你見她須要小心,不比我老夫妻憐你幼小,百般寬恕。」冷絳雪道:「但恐小姐才不真耳。若果系真才,哪有才不愛才之理。太師、夫人但請放心。」遂同了侍妾徑入內來。

  到了臥房樓下,侍妾叫冷絳雪立住,先上樓去報知小姐。此時小姐晨妝初罷,正捲起珠簾,焚了一爐好香,在那裡看《奇女傳》。忽侍妾報說道:「揚州竇知府所獻女子已到,在樓下要見小姐。」山黛道:「曾見過老爺、太太嗎?」侍妾道:「見過了,故叫領來見小姐。」山黛道:「老爺見了,曾替她另起名編入職事嗎?」侍妾道:「這個女子與眾不同。」就將見老爺不拜,爭禮論才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她問一答十,連老爺也沒法奈何,故叫送來見小姐。」山黛聽了又驚又喜道:「哪有此事!可快喚她上樓來,待我看是怎生樣一個人物。」侍妾領命。

  不多時,祇見冷絳雪走上樓來。二人覿面一看,你見我如蕊珠仙子,我見你如月殿嫦娥,兩兩暗驚。走到面前,山黛心靈,先說道:「你身充婢妾而來,則體甚賤。聞你以詩文自負,則道又甚尊我。一時降禮,則恐失體;一時傲物,又恐失才。你且權坐下,可盡吐所長。若微有可觀,自當刮目。你意下何如?」冷絳雪道:「我冷絳雪肺腑之言,已被小姐一口代為道出,更有何說,祇得領命告坐。」遂攬攬衣,坐於對面。

  山黛道:「看你舉止不俗,眉目間大有文情,似非徒誇於人者。我若今日單考於你,祇道我強主壓客。欲與汝同做,又出題不便。莫若公議出題,分鬮以詠何如?」冷絳雪道:「我冷絳雪遠獻而來,底裡不知,故小姐宜試其短長。若小姐,則天子為一人知己,翰林名公盡皆避席,才名已滿於長安,何必與賤妾共較優劣!得不加貴,失則損名,竊為小姐不取也。」山黛笑道:「據汝所言,將以我為虛名,恐怕做得不好出醜?最是一團好意。我怎好定要與你並較長短,且試你一篇,如果奇特,再待你考我未遲。」因提起筆來,思量要寫題目。

  忽侍妾來報聖旨下,快到玉尺樓接旨。山黛聞知,忙將筆放下,立起身,換了大服,要走出來,因對冷絳雪道:「他也同去看看,或有筆墨之命,待我奉詔做與你看,祇當你先考我,何如?」冷絳雪微微點首,遂同了出來齊到玉尺樓下。

  祇見香案已排設端正,聖旨已供在上面。山黛拜畢,開旨一看,卻是四幅龍牋,要題詩四首,表於聖朝《四端圖》上。一幅是鳳來儀,一幅是黃河清,一幅是甘露降,一幅是麒麟出。山黛領了旨,遂將四幅龍牋命侍妾捧上樓去。一面命中官外廳伺候,一面上樓叫侍妾磨墨欲書。

  冷絳雪在旁說道:「方纔小姐欲出題面試賤妾,何不即將此四題待賤妾呈稿,與小姐改削!」山黛道:「使倒使得,祇是中官在下面立等回旨,恐怕遲了。」冷絳雪道:「奉旨怎敢遲慢。」此時樓上紙筆滿案,冷絳雪遂取了一枝筆,展開一幅紙,全不思索,信筆而書。但見運腕如風,灑墨如雨。縱橫起落,寫得牋紙琅琅有聲。山黛看見她揮毫如此,先喜得眉目都有笑色。及做完了取來一看,祇見

  第一幅鳳來儀:

  岐山嗚後久無聲,今日來儀兆太平。

  莫認靈禽能五色,蓋緣天子見文明。

  第二幅黃河清:

  普天有道聖人生,大地山川盡效靈。

  塵濁想應淘汰盡,黃河萬里一時清。

  第三幅甘露降:

  上氣氤氳下氣和,釀成天地大恩波。

  金莖不用雲中樓,一夜松稍珠萬顆。

  第四幅麒麟出:

  聖人在位已千秋,聖德如天何待修

  當日尼山求不出,今同鹿豕上林游。

  山黛看完,大驚大喜,拍案說道:「姐姐仙才也!仙筆也!我山黛有眼不識,得罪多矣。」遂走轉下來,欲要與冷絳雪敘禮。冷絳雪止住道:「小姐且請完了聖旨再講禮也不遲。」山黛點首道:「有理。」遂立住不動,一面取過龍牋書寫。冷絳雪道:「小家之句,恐不足以當御覽,還須小姐自作。即欲用,亦須小姐改削。」山黛道:「點頭頌聖,無不盡美盡善。雖懸之國門,千金不能易一字矣。小妹何敢妄著佛頭之糞!」遂展開龍牋,分真、草、隸、篆,各書一幅。書完,又信手寫短表一道,回復聖旨。冷絳雪在旁看見她拈弄翰墨,直如遊戲,心下已自輸服。

  不料這邊旨意纔打發得出門,外邊早又報有聖旨到。山黛祇得重複下樓接旨。接完開看,卻是要《賦三十六宮都是春》詩一首。山黛領旨上樓,與冷絳雪看。冷絳雪道:「待妾再為捉刀何如?」山黛道:「方纔是要領姐姐大教,故敢相煩。今已心傾,怎敢再勞!容小妹獻醜請教吧。」遂展開龍牋,草也不起,揮毫直書,不費半刻工夫,早已四韻俱成。上寫著:

  賦得三十六宮都是春

  聖恩無處不三陽,何況深宮日月光。

  淑氣相通天有道,和風不隔地無疆。

  階階楊柳青同色,院院梨花白共香。

  壽酒一宮稱十獻,一時三百六春觴。

  山黛寫完,遞與冷絳雪看道:「草草應詔,姐姐休笑。」冷絳雪接了道:「妾已在旁看明,不待讀矣!小姐運筆如此之敏,構思如此之精,語語入神,字字驚人,真天人也。聖上寵鑒,信有真矣。妾方纔代作之妄,悔無及矣。恐遭聖主之譴,將如之何?」山黛笑道:「姐姐不必謙。」一面說,一面將詩封好,著人交付中官進呈。

  然後與冷絳雪敘禮道:小妹因謬為聖主所知,薄有浮名,遂不自揣,妄自尊大,以為天下不復有人。不知姐姐仙子降臨,遂一概視之。適見揮毫,方知女中之太白也。使小妹愧悔交集,通身汗下,望姐姐恕之,請轉容小妹荊請。」冷絳雪道:「賤妾村野下品,為人買獻,偶以枋榆之飛,沾沾自喜。今經滄海,尚然誇水,已見巫山,猶爾稱雲,其遺笑大方為何如。小姐不棄,即就青衣猶為過分,何敢當賓。」山黛道:「文字相知,最為難得。我與姐姐今幸相逢,可稱奇遇,何必泛作謙語。」

  冷絳雪推辭不得,祇得以賓主禮相見。拜畢分坐,侍妾獻上茶來。山黛便問道:「以姐姐高才,豈無甲第門楣,乃為輕薄至此?」冷絳雪道:「賤妾不幸,幼失先慈,無人訓誨。嚴君過於溺愛,聽妾所為。妾又自恃微才,不輕許可,嘗與家君約,不論貴賤好醜,但必才足相敵,方可結縭。前日家君訪得一宋姓者,詩名大震,以為有才,招與妾較。不意一味誇張,毫無實學,被賤妾嘻笑謾罵,羞辱極矣。彼故借竇知府之力,而陷妾於此。自分為爨下之桐,豈料小姐憐才,過於刮目,真不幸中之大幸也!」山黛道:「宋姓者,莫非就是宋信?」冷絳雪道:「正是宋信。」山黛道:「他在京曾挑小妹一場是非,幸小妹腕指有靈,不為所困。後來天子知其開舋情由,將他責了四十御棍,押解還鄉,已出九死一生,怎尚不知改悔,又在姐姐處如此作惡,真小人也。明日與爹爹說知,將他拿來重處纔好。」冷絳雪道:「宋信情由可惡,然賤妾蓬茅荊布,非宋信之惡,又安能得見小姐天上之人。以此而論,則宋信雖罪之首,而又功之魁也。」山黛笑道:「不念其惡而反言其功,姐姐存心仁恕矣。但是姐姐既已來矣,為今之計,還是欲歸乎?還是暫留京師,而以高才顯名乎?」冷絳雪道:「妾蒙小姐一見,而既以心膂相待,妾雖草木,安敢不以肺腑相告乎!」賤妾雖為宋信所陷,然見竇知府而以危言動之,彼已畏禍而欲中止。賤妾因思家居農村,能識幾人,不睹崤函之大,安知天子之尊!故轉以甜言開慰,方得勸駕至此。而又僥倖蒙小姐垂青,正賤妾揚眉吐氣之時,安敢以家庭小孝,而作兒女思歸之態耶?」山黛鼓掌大快道:「此英雄之言,不當以閨閣論也。」因吩咐侍妾治酒,與冷絳雪洗塵。

  冷絳雪道:「太師與夫人處,因賤妾初來,恐為富貴所壓,故以貧賤自驕,尚未一拜。今蒙小姐錯愛,不以富相加,反以垂青優禮,則賤妾貧賤驕人之罪,百口無辭矣。乞小姐先率領於太師、夫人前,匐伏荊請,然後敢領小姐之教。」山黛道:「家嚴慈因姐姐初來,知之不深,未免唐突,彼此有失,俱可相忘,但賓主豈可無相見之儀。」因起,邀冷絳雪在左並行而入。

  此時山顯仁與夫人,正聞之冷絳雪代作《聖瑞圖》詩之事,在廳內親話。忽報小姐同冷家女子來見,山顯仁與夫人便笑嘻嘻迎將出來道:「我兒聞冷家女子果有才情,我就看她言詞舉動與眾不同。」山黛道:「冷家姐姐之才,直在孩兒之上。今已屈之與孩兒作閨中朋友,以受切磋之益,特來拜見父親母親。」山顯仁道:「以朋友相與,何如以姊妹相與之更親也!」山黛道:「姊妹固好,但冷家姐姐其才其美,自足播其芳香。若結為姊妹,必易山姓,異日顯名,祇道假力於我,是以無益之榮,掩其有為之實,烏乎可也!故孩兒思之熟矣,還是朋友為宜。」山顯仁連連點頭道:「我兒所論,大為有理。」冷絳雪遂以通家子侄禮拜山顯仁與夫人。

  剛拜得完,正欲留茶敘話,忽外面又報聖旨下。山黛遂忙忙趨到玉尺樓。祇因這一道旨意,有分教:

  紅顏生色,白屋添榮。

  不知聖旨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誤相逢才傲張寅

  詞曰:

    薰自生香,蕕能發臭,欲和為一焉能夠?喜聲無自鵲居之,惡名還是鴉消受。非是他肥,不關我瘦,長成骨相生成肉。嬌歌終得唱歌人,不須強把眉兒皺。

  右調《踏沙行》

  話說冷絳雪正拜見山顯仁與夫人,留茶敘話。忽報聖旨下,山黛忙趨到玉尺樓,跪接聖旨,開看,祇見御筆親批道:

    覽四瑞圖詩,體裁端穆,意味悠長。閨秀而有大臣之風,殊可嘉也。特賜萬瑞綵緞四端,以為潤筆。《三十六宮》詩寫皇恩普遍如晝,且字字警拔。而『天有道』、『地無疆』更為奇特,再賜御酒三十六瓶,以為春觴。庶見朕之無偏。故諭。

  讀罷,山黛忙令冷絳雪同叩頭。謝恩畢,隨寫短表一道,附奏道:

    臣妾山黛謹奏,為改正真才,無虛聖恩事:《三十六宮》詩系臣妾山黛自撰,蒙恩賞賜御酒三十六瓶,謹謝恩祗受。聖瑞四詩,實系幼女冷絳雪代作,今蒙恩鑒賞,特賜綵緞,妾黛不敢蔽才,以辜聖恩,謹令冷絳雪望闕謝恩祗受外,特此辨明,伏乞聖恩改正。冷絳雪年十二歲,系揚州府江都縣農民冷新之女。其才在臣妾山黛之上,倘令奉御撰述,必有可觀。但出自寒賤,奉御不便,伏乞聖恩,賜其父一空銜榮身,則冷絳雪不貴自貴矣。事出要求,不勝惶悚待命之至。

  寫完,封好,附與中官進呈。天子看了大喜道:「怎麼又生此少年才女!」因批本道:

    覽奏,方知四瑞詩出自冷絳雪手。言論風旨,誠足與卿伯仲。既系寒賤,暫賜女中書之號,以備顧問。並加伊父冷新中書,冠帶榮身。俟後詔見撰述稱旨,再加陞賞。該部知道。

  命下了,報到山府。山黛遂與冷降雪賀喜。冷絳雪又再三致謝山黛薦拔之恩,二人相好,真如膠漆。每日在府中不是看花分詠,便是賞月留題,坐臥相隨,你敬我愛。冷絳雪因見聖旨賜父親冠帶之事,便寫信打發母舅鄭秀才回去報知,不題。

  卻說天子因見山黛、冷絳雪一時便有兩小才女,心下想道:「怎麼閨閣女子,無師無友,尚有此異才;而男子日以讀書為事,反不見一二奇才以負朕望。豈天下無才,大都在下者不能上達,在上者不知下求故耳!」正躊躇間,忽見吏部一本缺官事:「南直缺提學御史,循資該河南道御史王袞正推,山西道御史張德明陪推,乞聖裁。」天子親點了正推,即著面見。王袞領旨,忙趨入朝,天子親諭道:「朕前屢旨搜求異才,並無一人應詔,殊屬怠玩。今特命爾,須加意為朕訪求。不獨重制科,必得詩賦奇才如李太白、蘇東坡其人者,方不負朕眷眷至意。倘得其人,許不時奏聞,當有不次之賞。如仍前官怠玩之習,罪在不赦。」王袞叩頭領旨而出。

  這王袞是河間府人,因御筆點出,不敢在京久留,遂辭朝回家。因歲暮,就在家過了年,新正方起身上任。到了任,因聖諭在心,臨考時便加意閱卷,旨望得一兩個奇才之士,逢迎天子。不期考來考去,都是肩上肩下之才,並無一人出類拔萃,心下十分懮懼。

  一日,按臨松江府,松江府知府晏文物進見,就呈上一封書,說是吏部張尚書託他代送的,要將他公子張寅考作華亭縣案首。王袞看了,遂付與一個門子道:「臨填案時稟我。」說完就打發晏知府出去,心下想著:「別個書不聽猶可,一個吏部尚書,我的陞遷榮辱都在他手裡,這些小事,焉敢不聽。」又想道:「聖諭諄諄,要求真才。若取了這些人情貨,明日如何繳旨?且待考過再處。」

  不幾日,一府考完。閉門閱卷,看到一卷,真是珠璣滿紙,繡口錦心,十分奇特。王袞拍案稱賞道:「今日方遇著一個奇才。」便提起筆來寫了一等一名。纔寫完,祇見門子稟道:「張尚書的書在此,老爺前日吩咐叫填案時稟的,小人不敢不稟。」王袞道:「是,這卻如之奈何!」再查出張寅的卷子來一看,卻又甚是不通,心下沒法,祇得勉強填作第二名。一面掛出牌來,限了日期,當面發放。

  至期,王宗師自坐在上面,兩邊列了各學教官,諸生都立在下面。學生的卷子都發出來,當面開拆唱名。先拆完府學,拆到華亭縣,第一名唱名燕白頷。祇見人叢中走出一個少年秀才來,王宗師定睛仔細一看,祇見那秀才生得:

  垂髫初斂正青年,弱不勝冠長及肩。

  望去風流非色美,行來落拓是文顛。

  凝眸山水皆添秀,倚笑花枝不敢妍。

  莫作尋常珠玉看,前身應是李青蓮。

  那小秀才走到宗師面前,深深打一恭道:「生員有。」王袞看他人物清秀,年紀又輕,滿心歡喜。因問道:「你就是燕白頷麼?」燕白頷道:「生員正是。」王袞又問道:「你今年十幾歲了?」燕白頷應道:「生員一十六歲。」王袞又問道:「進學幾年了?」燕白頷道:「三年了。」王袞道:「本院歷考各府,科甲之才固自不乏,求一出類拔萃之人,苦不能得。惟汝此卷,天資高曠,異想不群,筆墨縱橫,如神龍不可拘束,真奇才也。本院祇認做是個老師宿儒,不意汝尚青年,更可喜也。但不知你果有抱負,還是偶然一日之長。」燕白頷道:「蒙太師作養,過為獎賞,但此制科小藝,不足見才。若太宗師真心憐才,賜以筆札,任是詩詞歌賦,鴻篇大章,俱可倚馬立試,斷不辱命。」王宗師聽了大喜道:「今日公堂發落,無暇及此,且姑待之。」

  唱到第二名張寅。祇見走出一個人來,肥頭胖耳滿臉短鬚,又矮又醜。走到面前,王宗師問道:「你就是張寅嗎?」張寅道:「現任吏部張尚書,就是家父。」王袞見他出口不雅,便不再問,因命與燕白頷各賜酒三杯,簪花二朵,各披了一段紅,賞了一個銀封。著鼓樂吹打,並迎了出來。然後再唱第三名,發落不題。

  卻說燕白頷同張寅迎了出來,一路上都讚燕白頷之美;都笑張寅之丑。原來燕白頷雖系真才,卻也是個世家。父親曾做過掌堂都御史,又曾分過兩次會試房考。今雖亡過,而門生故吏,尚有無數大臣在朝,家中極其大富。這日迎了回來,早賀客滿堂。燕白頷一一備酒款待。燕白頷年雖少,最喜的是縱酒論文。每遊覽形勝,必留題手壁。人都知道他有才,然而他年少,還恐怕不真,今見宗師考了一個案首,十分優獎,便人人信服,願與他結交,做酒盟詩社的,終日紛紛不絕。燕白頷雖然酬應,卻恨沒一個真正才子,可以旗鼓相對,以發胸中之蘊。

  忽一日,一個相知朋友叫做袁隱,同看花飲酒。飲到半酣之際,燕白頷忽歎說道:「不是小弟醉後誇口狂言,這松江府城裡城外,文人墨士數百數千,要尋一個可與談文者,實是沒有。」袁隱笑道:「紫候兄不要小覷了天下。我前日曾在一處會見一個少年朋友,生得美如冠玉,眉宇間泛泛有彩色飛躍。拈筆題詩,祇如揮塵。小弟看他才情,不在吾兄之下。祇是為人驕傲,往往白眼看人。」

  燕白頷聽了大驚道:「有些奇才,吾兄何不早言,祇恐還是吾兄戲我。」袁隱道:「實有其人,安敢相戲。」燕白頷道:「既有此人,乞道姓名。」袁隱道:「此兄姓平,乃是平教官的侄兒。聞說他與宗師相抗,棄了秀才來依傍叔子。見叔子是個腐儒,雖借叔子的資斧,卻離城十餘里,另尋一個寓所居住。他笑松江無一人可對,每日祇是獨自尋山問水,題詩作賦而已。雖處貧賤,而王公大人,金紫富貴,直塵土視之。」燕白頷道:「小弟與吾兄莫逆。吾兄知小弟愛才如命,既有些奇才,何不招來與小弟一會。」袁隱道:「此君常道:『富貴人家絕無才子。』他知兄宦族,那肯輕易便來。」燕白頷笑道:「周公為武王之弟,而才美見稱於聖人;子建乃曹瞞之兒,而詩才高於七步,豈盡貧賤之人哉!何乃見之偏也,吾兄明日去見他,就將小弟之言相告,他必欣然命駕。」袁隱道:「紫候兄既如此注意,小弟祇得一往。」說畢,二人又痛飲了一回,方別。到了次日,袁隱果然步出城外,來尋平如衡。

  卻說平如衡,自從汶上遇見冷絳雪匆匆開船而去,無處尋消問息,在旅邸病了一場。無可奈何,祇得捱到松江來見叔子平章。平章是個腐儒,雖愛他才情,卻因他出言狂放,每每勸戒。他怕叔子絮聒,便移寓城外,便於吟誦。這日,正題了一首感懷詩道:

  非無至友與周親,面目從來誰認真。

  死學古人多笑拙,生逢今世不宜貧。

  已拼白眼同終始,聊許青山遞主賓。

  此外更須焚筆硯,漫將文字向人論。

  平如衡做完,自吟自賞道:「我平如衡有才如此,卻從不曾遇著一個知己。茫茫宇宙,何知己之難也。」又想道:「惟才識才,必須他也是一個才子,方知道我是個才子。今天下並沒一個才子,叫他如何知我是才子,這也難怪世人。祇有前日汶上縣閔子廟遇的那個題詩的冷絳雪,倒是個真正才女。祇可惜匆匆一面,蹤跡不知。若使稍留與她酬和,定然要成知己。我看前日舟中封條遍貼,衙役跟隨,若不是個顯宦的家小,那有這般光景。但我在縉紳上細查,京中並無一個姓冷的當道,不知此是何故?」

  正胡思亂想,忽報袁隱來訪,就邀入相見。寒溫畢,平如衡便指壁上新作的感懷詩與他看。袁隱看了笑道:「子持兄也太看得天下無人了。莫怪我小弟唐突,天下何嘗無才,還是子持兄孤陋寡聞,不曾遇得耳。」平如衡道:「小弟固是孤陋寡聞,且請問石交兄曾遇得幾個?」袁隱道:「小弟足跡不遠,天下士不敢妄言,即就松江而言,燕總憲之子燕白頷,豈非一個少年才子乎!」平如衡道:「石交兄,哪些上見他是個才子?」袁隱道:「他生得亭亭如階前玉樹,矯矯如雲際孤鴻,此一望而知者,外才也,且不須說起。但是他為文若不經思,做詩絕不起草,議論風生,問一答十,也不知他胸中有多少才學。祇那一枝筆拈在手中,便如龍飛鳳舞;落在紙上,便如倒峽瀉河,真有掃千軍萬馬之勢。非真正才子,焉能有此!子持兄既以才子自負,何不與之一較。」

  平如衡聽袁隱講得津津有味,不覺喜動顏色道:「松江城中有此奇才,怎麼我平如衡全不知道?」袁隱道:「兄自不知耳,知者甚多。前日王宗師考他一個案首,大加歎賞。那日鼓樂迎回,誰不羨慕。」平如衡笑道:「若說案首倒祇尋常了。你看哪一處富貴人家,哪一個不考第一第二?」袁隱道:「雖然如此,然真才與人情自是不同。我與兄說,兄也不信。幾時與兄同去一會,便自知了。」平如衡道:「此兄若果有才,豈不願見,但小弟素性不欲輕涉富貴之庭。」袁隱道:「燕白頷乃天下士也,子持兄若以紈褲一例視之,便小覷矣。」平如衡大笑道:「吾過矣,吾過矣。石交兄不妨訂期偕往。」袁隱道:「文人詩酒無期,有興便往可也。」兩人說的投機,未免草酌三杯,方纔別去。正是:

  家擅文章霸,人爭詩酒豪。

  真才慕知己,絕不為名高。

  袁隱約定平如衡,復來見燕白頷道:「平子持被我激了他幾句,方欣然願交。吾兄幾時有暇,小弟當偕之以來。」燕白頷道:「小弟愛才如性命,平兄果有真才,恨不能一時把臂,怎延捱得時日。石交兄明辰即望勸駕,小園雖荒寂,尚可為平原十日之飲。」袁隱道:「既主人有興,就是明日可也。」因辭了出來。

  臨行,燕白頷又說道:「還有一言要與兄講過。平兄若果有才,小弟願為之執鞭秣馬所不辭也。倘若無才,倒不如不來,尚可藏拙。若冒虛名而來,小弟筆不饒人,當場討一番沒趣,卻莫怪小弟輕薄朋友。」袁隱笑道:「平子持人中鸞鳳,文中龍虎,豈有為人輕薄之理。」兩人又一笑而別。

  到了次日,袁隱果然起個早,步出城外,來見平如衡道:「今日天氣淡爽,我與兄正好去訪燕紫候。」平如衡欣然道:「就去,就去。」遂叫老僕守門,自與袁隱手攜手,一路看花,復步入城來。原來平如衡寓在城外西邊,燕白頷卻住在城裡東邊。袁隱步來步去,將有二十餘里。一路上看花談笑,耽耽擱擱。到得城邊,日已後午。足力已倦,腹中也覺有飢意。要一徑到燕白頷家,尚有一二里,便立住腳躊躇。不期考第二名的張寅,卻住在城內西邊,恰恰走出來撞見袁隱與平如衡立在門首。平素也認得袁隱,因笑道:「石交兄將欲何往?卻在寒舍門前這等躊躇?」袁隱見是張寅,忙笑答道:「小弟與平兄欲訪燕紫侯。因遠步而來,足倦少停,不期適值府門。」張寅道:「平兄莫不就是平老師令侄,子持兄嗎?」平如衡忙答道:「小弟正是。長兄為何得知?」張寅笑道:「斯文一脈,氣自相通,哪有不知之理?二兄去訪燕紫侯,莫非見他考了第一,便認作才子,難道小弟考第二名,便欺侮我不是才子嗎?」怎就過門不入。二兄既不枉顧,小弟怎好強邀。但二兄若說足倦,何不進去少息,拜奉一茶何如?」袁隱道:「平兄久慕高才,極欲奉拜,但未及先容,不敢造次。今幸有緣相遇,若不嫌殘步,便當登堂晉謁。」

  張寅見袁隱應承,便拱揖遜行。平如衡尚立住不肯道:「素昧平生,怎好唐突。」袁隱道:「總是斯文一脈,有甚唐突。」便攜了入去。到了廳上,施禮畢,張寅不遜坐,便又邀了進去道:「此處不便,小園尚可略坐。」袁隱道:「極妙。」遂同到園中。

  你道張寅為何這等慇勤?原來他倚著父親的腳力,要打點考一個案首。不期被燕白頷佔了,心下已十分不忿。及迎了出來,又見人祇讚燕白頷,都又笑他。他不怪自家無才,轉怪燕白頷以才欺壓他,思量要尋一個出格的奇才來做幫手。他松江遍搜,哪裡再有一個。因素與平教官往來,偶然露出此意。平教官道:「若求奇才,我舍侄如衡倒也算得一人。祇是他性氣高傲,等閒招致不來。」今日無心中恰恰相遇,正中張寅之意,故加意奉承。

  這日邀到園中,一面留茶,一面就備出酒來。平如衡雖看張寅的相貌不像個文人,卻見他舉動豪爽,便也酒至不辭,歡然而飲。袁隱又時時稱讚他的才名,與燕白頷數一數二,平如衡信以為真。飲到半酣,詩興發作,因對張寅說道:「小弟與兄既以才子自負,安可有酒而無詩?」張寅祇認做他自家高興做詩,便慨然道:「知己對飲,若無詩以紀之,便算不得才子了。」因叫家僮取文房四寶來。又說道:「寸牋尺幅不足盡興,到是壁上好。」平如衡道:「壁上最妙。但你我分題,未免任情潦草。不如與兄聯句,彼此互相照應,更覺有情。如遲慢不工,罰依金谷酒數,不知以為何如?」

  張寅聽見叫他聯詩,心下著忙。卻又不好推辭,祇得勉強答應道:「好是好,祇是詩隨興發,子持兄且請起句,小弟臨時看興,若是興發時便不打緊。」平如衡道:「如此僭了。」隨提起筆來,蘸飽墨,先將詩題寫在壁上道:

  春日城東訪友,忽值伯恭兄留飲,偶爾聯句。

  寫完題目便題一句道:

  不記花溪與柳溪,

  便將筆遞與張寅道:「該兄了。」張寅推辭道:「起語須一貫而下,若兩手便詞意參差。待到中聯,小弟續罷了。」如衡道:「這也使得。」又寫二句道:

  城東訪友忽城西。酒逢大量何容小,

  寫罷,仍遞筆與張寅道:「這卻該兄對了。」張寅接了筆祇管思想。平如衡催促道:「太遲了,該罰。」張寅聽見罰字,便說道:「若是花鳥山水之句,便容易對。這『大小』二字,要對實難。小弟情願罰一杯吧。」平如衡道:「該罰三杯。」張寅道:「便是三杯,看兄怎樣對?」平如衡取回筆,又寫兩句道:

  才遇高人不敢低。客筆似花爭起舞,

  張寅看完,不待平如衡開口,便先讚說道:「對得妙,對得妙。小弟想了半晌,想不出,真奇才也。」平如衡笑道:「偶爾適情之句,有甚麼奇處。兄方纔說花鳥之句便容易對,這一聯便是花了,且請對來。」張寅道:「花便是花,卻有『客筆』二字在上面,乃是個假借之花,越發難了。倒不如照舊還是三杯,平兄一發完了吧。」平如衡道:「既要小弟完,老袁也該罰三杯。」袁隱笑道:「怎麼罰起小弟來?」平如衡道:「罰三杯還便宜了你,快快喫。若詩完不乾,還要罰。」袁隱笑一笑,祇得舉杯而飲。平如衡乃提起筆續完三句道:

  主情如鳥倦於啼。三章有約聯成詠,

  依舊詩人獨自題。

  平如衡題罷大笑,投筆而起道:「多擾了!」遂往外走。張寅苦留道:「天色尚早,主人詩雖不足,酒尚有餘,何不再為少留。」平如衡道:「張兄既不以杜陵詩人自居,小弟又安敢以高陽酒徒自恃。」袁隱道:「主人情重,將奈之何?」平如衡道:「歸興甚濃,實不得已。」將手一拱,往外徑走。張寅見留不住,趕到門前,平如衡已遠去了。祇因這一去,有分教:

  高山流水彈出知音,牝牡驪黃相成識者。

  不知平如衡此去還肯來見燕白頷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巧作合詩驕平子

  詞曰:

    風流情態驕心性,自負文章賢聖。涼涼踽踽成溪徑,害出千秋病。不知有物焉知佞,漫道文人無行。胡為柔弱胡為硬,蓋以才為命。

  右調《桃源憶故人》

  話說平如衡在張寅園中飲酒,見張寅做詩不來,知是假才,心下怫然,遂拱手一徑去了。袁隱與張寅忙趕出來送他,不料他頭也不回,竟去遠了。袁隱恐怕張寅沒趣,因說道:「平子持才是有些,祇是酒後狂妄可厭。」張寅百分奉承,指望收羅平如衡。不期被平如衡看破行藏,便一味驕譏,全不為禮,弄得張寅一場掃興,祇得發話道:「我原不認得小畜生,祇因推石交兄之面,好意款他,怎做出這個模樣!真是不識抬舉。」袁隱道:「他自恃有才,往往如此得罪朋友,倒是小弟同行的不是了。」張寅道:「論才當以舉業為主,首把歪詩算甚麼才!若以詩當才,前日在晏府尊席上會見個姓宋的朋友,鬥酒百篇,十分有趣。小弟也祇在數日內要請他,吾兄有興可來一會,方知大家子不像這小家子裝腔作勢。」袁隱道:「有些高人,願得一見。」說完就作別了。按下張寅一場掃興不題。

  卻說袁隱見平如衡回去了,祇得來回復燕白頷。此時燕白頷已等得不耐煩,忽見袁隱獨來,因問道:「平兄為何不來?」袁隱道:「已同來進城了,不期撞見張伯恭抵死要留進去小酌。平子持因聞他在第二,祇道他也有些才情,便歡然而飲。及到要做詩,見他一句做不出。便譏誚了幾句,竟飄然走了回去,弄得老張十分掃興沒趣。」燕白頷大笑道:「掃得他好,掃得他好。他一字不通,倚著父親的聲勢考個第二,也算僥倖了,為何又要到詩人中來討苦喫。且問你,平子持怎生樣譏誚他?」袁隱就將題壁詩念與燕白頷聽。燕白頷聽了又大笑道:「妙得極。這等看起來,平子持實是有才,吾兄可速致之來,以慰飢渴。」袁隱應道:「明日准邀他來。」二人別了。

  到了次日,袁隱果又步出城外來尋平如衡。往時,袁隱一來,平如衡便歡然而迎。今日袁隱在客座中坐了半日,平如衡竟高臥不出。袁隱知道其意,便高聲說道:「子持兄,有何不悅,不妨面言,為甚訑訑拒人?」平如衡聽見,方披衣出來道:「小弟雖貧,決不圖貴家餔。兄再三說是才子,小弟方纔入去。誰知竟是糞土,使小弟錦心繡口因貪杯酒而置於糞土之中,可辱孰甚!」袁隱道:「昨日之飲,原非小弟本意,不過偶遇耳。」平如衡道:「雖然偶遇,兄就不該稱讚了。」袁隱笑道:「朋友家難道好當面說他不是!今日同兄訪燕白頷,若是不通,便是小弟之罪了。」平如衡道:「小弟從來不輕身登富貴之堂。一之已甚,豈可再乎?」袁隱道:「燕白頷方今才子,為何目以富貴?」平如衡道:「你昨日說張寅與燕白頷數一數二,第二的如此,則第一的可想而知也。兄之見不能超出富貴之外,故往往為富貴人所惑。富貴人行徑,小弟知之最詳。大約富貴中人,沒個真才。不是倚父兄權勢,便借孔方之力向前。你見燕白頷考個案首,便詫以為奇,焉知其不從夤緣中來哉!」袁隱道:「吾兄所論之富貴容或有之,但非所論於燕白頷之富貴也。燕白頷雖生於富貴之家,而毫無富貴之習,小弟知之最深。說也無用,吾兄一見便知。」平如衡道:「兄若知燕白頷甚深,便看得我平如衡太淺了。我平如衡自洛入燕,又從燕歷齊魯而渡淮涉揚,以至於此,莫說目睹,便是耳中,也絕不聞有一才子。吾兄足跡不出境外,相知一張寅,便道張寅是才子;相處一燕白頷,便說燕白頷才子,何兄相遇才子之多乎。」袁隱道:「據兄所言,則是天下斷斷乎無一才人矣。」平如衡道:「怎說天下天才,祇是這些紈褲中哪能得有。」袁隱道:「紈褲中既無,卻是何處有?」

  平如衡見問何處有,忽不覺長歎一聲道:「這種道理,實是奇怪,難與兄言。就與兄言,兄也不信。」袁隱道:「有甚奇怪,說來小弟為何不信?」平如衡道:「鬚眉如戟的男子,小弟也不知見了多少,從不見一個出類奇才。前日在閔子祠遇見一個十二歲的女子,且莫說她的標緻異常,祇看她題壁的那首詩,何等蘊藉風流,真令人想殺。天下有這等男子,我便日日跪拜他也是情願。那些富貴不通之人,吾兄萬萬不必來辱我。」一頭說,一頭口裡唧唧噥噥的吟誦道:「祇因深信尼山語,磨不磷兮涅不緇。」

  袁隱見他這般光景,忍不住笑道:「子持兄著魔了。兄既不肯去,小弟如何強得。祇是兄這等愛才,咫尺間遇著才子,卻又抵死不肯相晤。異日有會時,方知小弟之著言不謬。小弟別了。」平如衡似聽不聽,見他說別,也祇答應一聲「請了。」

  袁隱出來回去,一路上再四尋思,忽然有悟道:「我有主意。」遂一徑來見燕白頷,將他不肯來見這段光景,細細說了一遍。燕白頷道:「似此如之奈何?」袁隱道:「我一路上已想有主意在此了。」燕白頷問:「是何主意?」袁隱道:「他為人雖若癡癡,然愛才如命。祇有才之一字,可以動他。」因附燕白頷之耳說道:「除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燕白頷聽了微笑道:「便是這等行行看。」遂一面吩咐心腹人去打點不題。

  卻說平如衡見袁隱去了,心下快活道:「我不是這等淡薄他,他還要在此纏擾哩。昨日被他誤了,今後切記不可輕登富貴之堂。寧可孤生獨死,若貪圖富貴,與這些紈褲交結,豈不令文人之品掃地。」自算得意,又獨酌一壺。又將冷絳雪題壁詩吟誦一回,方纔歇息。

  到了次日傍午,祇見一個相好朋友叫做計成,來訪他。留坐閒敘。那計成忽問道:「連日袁石交曾來看兄嗎?」平如衡笑道:「來是來的,祇是來的可笑。」計成道:「有甚可笑?」平如衡遂將引他到張寅家去,題詩不出,昨日又要哄他去拜燕白頷之事,說了一遍道:「這等沒品,豈不可笑。」計成道:「原來如此。這樣沒品之人,專在富貴人家著腳。我聞知他今日又同一個假才子在遷柳莊聽鶯,說要題詩飲酒,繼金谷之遊。不知又做些甚麼哄騙愚人!」平如衡聞說遷柳莊鶯聲好聽,因問道:「不知去此有多許路?」計成道:「離此向南,不過三四里。兄若有興,我們也去走走。一來聽鶯,二來看老袁哄甚麼人在那裡裝腔。倘有虛假之處,就取笑他一場,倒也有趣。」平如衡笑道:「妙,妙!我們就去。」二人就挽著手兒,向南緩步而來,一路上說說笑笑。

  不多時,便見一帶柳林,青青在望。原來這帶柳林約有里餘,也有疏處,也有密處。也有幾株近水,也有幾株依山。也有幾株拂石,也有幾株垂橋。最深茂處蓋了一座大亭子,供人游賞。到春深時,鶯聲如織,時時有遊人來玩耍。也有鋪氈席地的,也有設桌柳下的。貴人官長方在亭子上擺酒。

  這日,平如衡同計成走到樹下,早見有許多人各適其適,在那裡取樂。再走近亭子邊一看,祇見袁隱同著一個少年在亭子上盛設對飲。上面又虛設著兩桌,若有待尊客未至的一般。席邊行酒都是美妓,又有六七個歌僮細吹細唱,十分快樂。平如衡遠遠定睛將那少年一看,祇見體如嶽立,眉若山橫。神清氣爽,澄澄如一泓秋水;骨媚聲和,飄飄如十里春風。心下暗驚道:「這少年與張寅那蠢貨,大不相同,倒像有幾分意思的。因藏身柳下,細細看他行動。祇見袁隱與那少年飲到半酣之際,那少年忽然詩興發作叫,家人取過筆硯,立起身走到亭中粉壁上題詩,那字寫得有碗口大小。平如衡遠遠望得分明,道:

  千條細雨萬條煙,幕綠垂青不辨天。

  喜得春風還識路,吹將鶯語到尊前。

  平如衡看完,心下驚喜道:「筆墨風流,文人之作也!」正想不了,祇見一個美妓呈上一幅白綾,要那少年題詩。那少年略不推辭,拈起筆來,將那美妓看了兩眼便寫,寫完一笑投筆,又與袁隱去喫酒。

  那個美妓拿了那幅綾子,因墨跡未乾,走到亭旁鋪在一張空桌上要曬乾。便有幾個閒人來看。平如衡也就挨到面前一看,祇見綾子上寫的是一首五言律詩,道:

  可憐不世艷,嬌弄可憐心。

  秋色畫兩黛,月痕垂一簪。

  白墮梨花影,青拖楊柳陰。

  情深不肯淺,欲語又沉吟。

  平如衡看完,不覺失聲讚道:「好詩!好詩!真是才子。」袁隱與那少年微微聽見,祇做不知,轉呼盧豪飲。計成慌忙將平如衡扯了下來道:「兄不要高聲,倘被老袁聽見,豈不笑話。」平如衡道:「那少年不知是誰,做的詩委實清新俊逸,怎叫人按捺得定。」計成道:「子持兄,你一向眼睛高,怎見了這兩首詩便大驚小怪。」平如衡道:「我小弟從不會裝假,好則便好,丑則便丑。這兩首詩果然可愛,卻怪我不得。」計成道:「這兩首詩,知他是假,是真,是舊作,是新題。」平如衡道:「俱是即景題情,怎麼是假是舊?」計成道:「這也未必,待我試他一試與兄看。」平如衡道:「兄如何試他?」計成道:「我有道理。」

  因有一個歌僮是計成認得的,等他唱完,便點點頭招他到面前說道:「我看那少年相公寫作甚好,我有一把扇子,你可拿去替我求他寫一首詩兒。」那歌僮道:「計相公要寫,可拿扇子來。」計成遂在袖中摸出一把白紙扇兒遞與那歌僮,因對平如衡說道:「須出一題目要他去求方妙。」平如衡道:「就是贈歌者吧!」計成還要吩咐,那歌僮早會意說道:「小的知道了。」遂拿了扇子,走到那少年身邊說道:「小的有一把粗扇,要求相公賞賜一首詩兒。」那少年笑嘻嘻說道:「你也寫詩!卻要寫甚麼詩?」歌僮道:「小的以歌為名,求相公賞一首歌詩吧!」那少年又笑笑道:「這倒也好。」因將扇子展開,提起筆來就寫。就像做現成的一般,想也不略想一想。不上半盞茶時,早已寫完,付與歌僮。歌僮謝了,持將下來,悄悄掩到計成面前,將扇子送還道:「計相公,你看寫得好麼?」平如衡先接了去看,祇見上面寫著一首七言律詩,道:

  破聲節促漫聲長,移得宮音悄換商。

  幾字脆來牙欲冷,一聲鬆去舌生香。

  細如嫩柳悠揚送,滑似新鶯婉轉將。

  山水清音新入譜,遏雲舊調祇尋常。

  平如衡看完,忍不住大聲對計成說道:我就說是個真才子,何如!不可當面錯過,須要會他一會。」計成道:「素不相識,怎好過去相會!」平如衡道:「這不難,待我叫老袁來說明,叫他去先說一聲。」計成道:「除非如此。」平如衡因走近亭子邊,高聲叫道:「老袁,老袁!」那老袁就像聾子一般,全不答應,祇與那少年高談闊論的喫酒。平如衡祇道他真沒聽見,祇得又走近一步叫道:「袁石交,我平如衡在此。」袁隱因篩了一大犀杯,放在桌上,低了頭祇是喫,幾乎連頭都浸入杯裡,哪裡還聽見有人叫。平如衡再叫得急了,他越喫得眼都閉了,竟伏著酒杯酣酣睡去。

  平如衡還祇叫,計成見叫得不像樣,連扯他下來道:「太覺沒品了。」平如衡道:「才子遇見才子,怎忍當面錯過!」叫袁隱不應,便急了,竟自走到席前,對著那少年舉舉手道:「長兄請了,小弟洛陽才子平如衡。」那少年坐著,身也不動,手也不舉,白著眼問道:「你是甚麼人?」平如衡道:「小弟洛陽才子平如衡。」那少年笑道:「我松江府不聞有甚麼平不平。」平如衡道:「小弟是洛陽人,兄或者不知,祇問老袁就知道了。」此時袁隱已伏在席上睡著了。那少年道:「我看你的意思是要喫酒了。」平如衡道:「我平如衡以才子自負,平生未遇奇才。今見兄縱橫翰墨,大有可觀,故欲一會,以展胸中所負,豈為杯酒。」那少年笑道:「據你這等說起來,你想是也曉得做兩句歪詩了。但我這裡做詩與那些山人詞客,慕虛名應故事的不同,須要有真才實學,如七步成詩的曹子建;醉草清平的李青蓮,方許登壇捉筆。我看你年雖少,祇怕出身寒賤,縱能揮寫也不免效寒島瘦。」平如衡笑道:「長兄若以寒賤視小弟,則小弟將無以紈褲慮仁兄乎!今說也無用,請教一篇,妍媸立辨矣。」燕白頷道:「你既有膽氣要做詩,難道我倒沒膽氣考你。但是你我初遇,不知深淺。做詩須要有罰例,今袁石交又醉了,誰為證見。」平如衡道:「小弟有個朋友同來,就是兄松江人,何不邀他作證。」燕白頷道:「使得,使得。」

  計成聽見便自走到席邊說道:「二兄既有興分韻較勝,小弟願司旗鼓。」燕白頷道:「既要做詩,便沒個不飲酒的道理。兄雖不為杯酒而來,也須少潤枯腸。」便將手一拱,邀二人坐下,左右送上酒來。

  平如衡喫不得三五杯,便說道:「小弟詩興勃勃,乞兄速速命題。再遲一刻,小弟的十指俱欲化龍飛去矣。」燕白頷道:「我欲單單考你,祇道我驕賢慢客;欲與你分韻各作,又恐怕難於較量美惡。莫若與你聯句,如一句成,著美人奉酒一觴,命歌僮歌一小曲。歌完酒乾,接詠要成。如接韻不成,立罰飲三大杯。如成,奉酒歌曲如前。如遇精工警拔之句,大家共慶一觴。如詩成全篇不佳,當用黑墨塗面,叫人扠出。那時莫怪小弟輕薄,兄須要細細商量。有膽氣便做,沒膽氣便請回,莫要到臨時懊悔。」平如衡聽了大笑道:「妙得緊,妙得緊。小弟從不曾搽過花臉,今日搽一個玩玩,倒也有趣。祇怕天下不容易有此魁星之筆,快請出題。」燕白頷道:「何必另尋,今日遷柳莊聽鶯,便是題目了。」因命取過一幅長綾,橫鋪在一張長桌上,令美人磨墨捧硯伺候。燕白頷立起身,提起筆說道:「小弟得罪,起韻了。」遂寫下題目,先起一句道:

  春日遷柳莊聽鶯

  春還天上雨煙和,

  燕白頷寫完,放筆坐下,美人遂捧酒一觴,歌僮便笙簫唱曲。曲完,平如衡起身提筆,續寫兩句道:

  無數長條著地拖。幾日綠陰添嫩色,

  平如衡寫完,也放筆入座。燕白頷看了,點點頭道:「也通,也通。」就叫美人奉酒,歌僮唱曲。曲完,隨又起身題二句道:

  一時黃鳥佔喬柯。飛來如得青雲路,

  平如衡在旁看見,也不等燕白頷放筆入座,便讚道:「好一個『飛來如得青雲路』。」燕白頷欣然道:「平兄,平兄,祇要你對得這一句來,便算你一個才子了。」說完,正在喫酒唱曲,平如衡攔住道:「且慢,且慢,待我對了,一同喫吧。」遂拿起筆,如飛的寫了兩句道:

  聽去疑聞紅雪歌。裊裊風前張翠幕,

  燕白頷看了,拍掌大喜道:「以『紅雪』對『青雲』,真匪夷所思。奇才也,奇才也!」美人同捧上三杯酒來共慶。計成因問道:「『青雲路』從『柳間黃鳥路』句中化出,小弟還想得來。但不知『紅雪歌』出於何典?」燕白頷笑道:「紅兒、雲兒,古之善歌女子。平兄借假對真,詩人之妙,非兄所知也。」說完,隨又提筆題二句道:

  交交枝上度金梭。從朝啼暮聲誰巧,

  平如衡道:「誰耐煩起落,索性題完了喫酒吧。」燕白頷笑笑道:「也使得。」平如衡便又寫二句道:

  自北垂南影孰多。幾縷依稀迷漢苑,

  燕白頷又題二句道:

  一聲彷彿憶秦娥。但容韻逸持相聽,

  平如衡又題二句道:

  不許粗豪走馬過。嬌滑如珠生舌底,

  燕白頷又題二句道:

  柔長如線結眉窩。濃光快目真生受,

  平如衡又題二句道:

  雛語消魂若死何。顧影卻疑聲斷續,

  燕白頷又題二句道:

  聞聲還認影婆娑。相將何以酬今日,

  平如衡收一句道:

  倒盡尊前金笸籮。

  二人題罷,俱歡然大笑。燕白頷方整衣,重新與平如衡講禮道:「久聞吾兄大名,果然名下無虛。」平如衡道:「今日既成文字相知,高姓大名,祇得要請教了。」那少年微笑道:「小弟不通姓名罷!」平如衡道:「知己既逢,豈有不通姓名之理!」那少年又笑道:「通了姓名,又恐怕為兄所輕。」平如衡道:「長兄高才如此,無論富貴便是寒賤,也不敢相輕。」那少年笑道:「吾兄說過不相輕,弟祇得直告了。小弟不是別人,便是袁石交所說的燕白頷。」平如衡聽了大笑道:「原來就是燕兄,久仰!久仰!」又打了一恭致敬。

  平如衡正打恭,忽見袁隱睜開眼,立起來扯著他亂嚷道:「老平好沒志氣!你前日笑燕紫侯紈褲無才,又說他考第一是夤緣,又說弟祇認得燕紫侯作才子,千邀你一會也不肯來,萬叫你一會也不肯往。今日又無人來請你,你為何自家捱將來,與我袁石交一般的奉承。」平如衡大笑道:「我被張寅誤了。祇道燕兄也是一流人,故爾狂言,不知紫侯兄乃天下才也。小弟狂妄之罪,固所不免,但小弟之罪實又石交兄之罪也。」袁隱一發亂嚷道:「怎麼倒說是我之罪?」平如衡道:「若不是兄引我見張寅一阻,此時會燕兄久矣。袁隱反大笑起來道:「兄畢竟是個才子,前日是那等說來,今日又是這等說去,文機可謂圓熟矣。」說罷,大家一齊笑將起來。燕白頷道:「不消閒講,請坐了吧。」遂叫左右將殘席撤去,把留下的正席擺開。

  平如衡看見,忙起身辭謝道:「今日既幸識荊,少不得還要登堂奉謁,且請別過。」燕白頷一手攜住道:「不容易請兄到此,為何薄敬未申,就要別去?」平如衡道:「不是小弟定要別去,兄有盛設,必有尊客。小弟不速之客,恐不穩便,故先告辭。」燕白頷笑道:「兄道小弟今日有尊客麼?請試猜一猜,尊客是誰?」平如衡道:「吾兄交遊遍於天下,小弟如何猜得差。」袁隱笑說道:「小弟代猜吧。我猜尊客就是平子持。」平如衡笑道:「石交休得相戲,果然是誰?」燕白頷道:「實實就是台兄。」平如衡驚道:「長兄盛席,先設於此,小弟後來,怎麼說是小弟?」燕白頷笑道:「待小弟直說了吧。小弟自聞石交道及長兄高才,小弟寤寐不忘,急欲一晤。不期兄疑小弟不才,執意不肯見過。小弟與石交再四商量,石交道兄避富如仇,愛才如命,故不得已,薄治一尊於此,託計兄作漁父之引,聊題鄙句,傾動長兄。不意果蒙青服,遂不惜下交。方纔石交佯作醉容,小弟故為唐突,皆與兄遊戲耳。一段真誠,已託杯酒,尊客非子持兄,再有何人?」

  平如衡聽了,如夢初醒道:「這一段愛才高誼,求之古昔,亦難其人。不意紫侯兄直加於小弟,高誼又在古人之上矣。」因顧袁隱說道:「不獨紫侯兄高情不可及,即仁兄為朋友周旋一段高情,也不可及。」袁隱笑道:「甚麼高情不可及,這叫作請將不如激將。」平如衡又對計成說道:「燕兄既有此高誼,吾兄何不直言?又費許多婉轉。」計成道:「若直說破,兄不肯來了。」大家鼓掌稱快道:「罷了!罷了!」方重新送酒遜席,笙歌吹唱而飲。二人才情既相敬重,義氣又甚感激,彼此歡然。又有袁隱獻媚,計成韻趣,四人直飲到沉酣,方纔起身。忽見張寅同一個朋友興興頭頭的走上亭子來。祇因這一來,有分教:

  君子流不盡芳香,小人獻不了遺丑。

  不知大家相會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一首詩佔盡假風光

  詞曰:

    世事唯唯還否否,若問先生,姓字稱烏有。偷天換日出予手,誰敢笑予誇大口。豈獨尊前香美酒,滿面春風,都是花和柳。而今空燥一時皮,終須要出千秋丑。

  右調《蝶戀花》

  話說燕白頷與平如衡、袁隱、計成飲酒完,正起身回去。忽撞見張寅,同著一個朋友,高方巾、闊領大袖華服,走入亭來。彼此俱是相認的,因拱一拱手,張寅就開口說道:「天色尚早,小弟們纔來,諸兄為何倒要回去?」燕白頷答道:「春遊小飲,不能久於留客,故欲歸耳。」袁隱因指著那戴高方巾的朋友問張寅道:「此位尊兄高姓?」張寅答道:「此乃山左宋子成兄,乃當今詩人第一,為晏府尊貴客。今日招飲於此,故命小弟奉陪而來。」宋信就問四人姓名,也是張寅答道:「此位袁石交,此位計子謀,此位平子持,此位燕紫侯。紫侯兄就是所說華亭冠軍,王宗師極其稱讚之人。」宋信聽了便逞恭道:「原來就是燕兄,久仰,久仰。」遂上前作揖。燕白頷忙還禮道:「宋兄天下詩人,小弟失敬。」作完揖,宋信正要攀談敘話,忽聽得林下喝道聲響,知是晏知府來了,大家遂匆匆要別。宋信對著燕白頷剛說得一聲「改日還要竭誠奉拜,」燕白頷便拱拱手,同平如衡、袁隱、計成同下亭子去了,不題。

  原來宋信在揚州被冷絳雪在陶進士、柳孝廉面前,出了他的醜,後面傳出來,人人嘲笑,故立身不牢。因想晏文物在松江做知府,舊有一脈,故走來尋他。晏知府果念為他受廷杖之苦,十分優待,故宋信依然又闊起來,自稱詩翁,到處結交。這日晏知府請在遷柳莊聽鶯,故同張寅先來,恰與燕白頷相遇。燕白頷與眾人纔下得亭子,晏知府的轎早到了。晏知府一眼看見,便問張寅道:「那少年像是燕生員。」張寅答道:「正是。」晏知府便對宋信說道:「這個燕生員乃是本郡燕都堂之子,叫做燕白頷。年雖小,大有才望。前日宗師考他個案首,聞得說還要特薦他哩。」宋信道:「生員從無特薦之例,宗師為何忽有此意?」晏知府道:「聞得是聖上見山黛有才,因思女子中尚然有才人,豈男人中反無佳士。故面諭各省宗師,加意搜求,如不得其人,便要重處。所以王宗師急於尋訪。前日得了燕白頷,十分大喜。又對本府說,一人不好獨薦,須再得一人,同薦方妙,再三託本府搜求。兄若不為前番之事,本府報名薦去,倒也是一樁美事。」

  宋信恐怕張寅聽見前番之事,慌忙罩說道:「晚生乃山中之人,如孤雲野鶴,何天不可以高飛,乃欲又入樊籠耶!老先生既受宗師之託,何不就薦了張兄。況張兄又宗師之高籌,去燕兄祇一間耳。」晏知府聽了,連忙笑說道:「本府豈不知張兄高才當薦,但科甲自有正途,若以此相浼,恐非令尊公老先生期望之意也。」宋信連連點首道:「老先生愛惜張兄可謂至矣。」張寅道:「門生蒙公祖大人培植,感激不盡。」說罷,方纔上席飲酒。

  飲了半晌,晏知府又問道:「方纔我看見與燕生員同走,還有一少年,可知是誰?」張寅答道:「那少年不是松江人,乃是平教官的侄兒,叫做平如衡。雖也薄薄有些才情,祇是性情驕傲,不堪作養。」晏知府道:「原來如此。」就不再問了。大家直飲到傍晚方散。晏知府先上轎去了。

  張寅與宋信攜手緩步而歸。一路上張寅說道:「小弟因遵家嚴之教,篤志時藝,故一切詩文不曾留意。近日燕白頷與平如衡略做得兩句歪詩,便往往欺侮小弟。今聞宋兄詩文高於天下,幾時設一酌,兄怎生做兩首好詩,壓倒他二人,便可吐小弟不平之氣。」宋信道:「若論時藝,小弟荒疏久了,不敢狂言。若說做詩,或可為仁兄效一臂之力。」張寅大喜道:「得兄相助,足感高誼。」二人走入城中方別了。

  過了數日,宋信聞知燕白頷是個富貴之家,又是當今少年名士,思量結交於他。遂買了一柄金扇,要寫一首詩,做贄見禮送他。再三在自家詩稿上尋,並無一首拿掇得出。欲待不寫,卻又不像個詩人行徑。欲要信手寫一篇,又恐被他笑話。想了半日,忽然想起道:「有了,何不將山黛的《白燕》詩偷寫了,祇說是自家做的,燥一燥皮,有何不可!」主意定了,遂展開扇子,寫在上面。又寫了個名帖,叫人拿著一徑來拜燕白頷。到了門上,將名帖投入。一個家人回道:「相公出門了。」宋信問道:「哪裡去了?」家人回道:「王宗師老爺請去了。」宋信又問道:「今日不是考期,請去做甚麼?」家人道:「聽說是要做詩,不知是也不是。」宋信道:「既是不在家,拜上吧。」就將名帖並扇子,交付家人收下,去了。

  原來燕白頷自與平如衡會過,便彼此談論,依依不捨。遂移了平如衡在燕白頷書房中住下,以便朝夕盤桓。這日燕白頷雖被宗師請去,平如衡卻在書房中看書。家人接了名帖並扇子遂送到書房去,平如衡看見問道:「誰人的?」家人道:「是一位宋相公來拜送的。」平如衡遂接過去一看,看見名帖是宋信,心下暗道:「想必就是前日遷柳莊遇見的那位了。」再將扇子上詩一看,見題是詠白燕,因想道:「燕詩自有了時大本與袁凱二作,後來眾無人敢繼,怎麼他也想續貂,不知胡說些甚麼。」因細細讀去,纔讀得頭兩句,便蕭然改容。再讀到首聯:「鴉借色」、「雪添肥」,不覺大驚道:「此警句也!」再細細讀完,因拍案歎道:「怎便說天下無才,似此一詩,風流刻畫,又在時、袁之上。我不料宋信那等一個人品,有此美才。」

  因拿在手中,吟詠不絕,祇吟到午後,燕白頷方回到書房來,對平如衡說道:「今日宗師請我去,要我做《燕台八景》詩,又要做祝山相公的壽文。見我一揮而就,不勝之喜,破格優待。又要特疏薦我為天下才子第一。又不知誰將吾兄才名吹到宗師耳朵裡,今日再三問小弟可曾會兄,其才果是如何。小弟對道:『最是相知,其才十倍於己。』宗師聽了大喜之極,還要請兄一會,要將兄忝與小弟同薦。薦與不薦,雖無甚榮辱,然亦一知己也。」平如衡道:「宗師特薦天下才子,雖亦一時榮遇。然有其實而當其名則榮,若無其實而徒處其名,其辱莫大焉。此舉,吾兄高才,當之固宜,小弟實是不敢。」燕白頷道:「吾兄忝在相知,故底裡言之。兄乃作此套言,豈相知之意哉!」平如衡道:「小弟實實不是套言。天下才子甚多,特吾輩不及見耳。今若虛冒其名,而被召進京,京師都會,人才聚集,那時彼一才子,此一才子,豈不羞死!」燕白頷笑道:「吾兄平素眼空四海,今日為何這等謙讓?」平如衡道:「小弟不是謙讓,爭奈一時便有許多才子,故不敢復作舊時狂態。」燕白頷道:「一時便有許多,且請問兄見了幾個?」平如衡道:「小弟從離洛陽,自負天下才子無兩。不意到了山東汶上縣,便遇了一個小才女,便令小弟瞠然自失。到了松江,又遇見了吾兄,又令小弟拜於下風。不意今日又遇見一個才子,讀其詩百遍,其令人口舌俱香。小弟若再靦顏號稱才子,豈非無恥。」燕白頷道:「汶上者遠無征,姑且無論。小弟不足比數,亦當置之。且請問今日又遇何人?」

  平如衡遂將扇子遞與燕白頷看道:「此不又是一才子乎!」燕白頷展開讀了一遍,不覺驚訝道:「大奇,大奇。前日遇見那個宋信,難道會做這樣好詩?我不信,我不信!」平如衡道:「他明明寫著『詠白燕小作,書以紫侯詞兄郢政』,怎說不是他做的?」燕白頷道:「若果系他的筆,清新俊逸,真又一才子也。但細觀其詩,再細想其人,實是大相懸絕。」平如衡道:「他既來拜兄,兄須答拜,相見時細加盤駁,便可知其真偽矣。」燕白頷道:「這也有理。明日就同兄一往何如?」平如衡道:「小弟就同去也不妨。」二人算計定了,燕白頷便叫取酒,二人對飲,細細將《白燕》詩賞玩,俱喫得大醉,方歇。

  到了次日,燕白頷果然寫了名帖,拉平如衡同去回拜。尋到寓處,適值宋信不在,祇得投了一個名帖,便回。二人甚是躊躇,以為不巧。不期回到門前,忽見一個家人,手中捧了一個拜盒,在那裡等候。看見燕白頷與平如衡回來,便迎著說道:「家相公拜上二位相公,明日薄酌,奉屈一敘。」就揭開拜盒,將兩個請帖送上。燕白頷接了一看,見是張寅的名字,心中暗想道:「他為甚請我?」因問道:「明日還有何客?」家人答道:「並無雜客,祇有山東宋相公與二位相公。」燕白頷又問道:「山東宋相公,可就是與府裡晏老爺相好的麼?」家人道:「正是他。」燕白頷道:「即是他,可拜上相公,說我明日同平相公來領盛情。」家人應諾去了。

  燕白頷因與平如衡商量道:「兄可知老張請你我之意麼?」平如衡道:「無非是廣結交,以博名高耳。」燕白頷道:「非也。老張一向見你我名重,十分妒忌。今因宋信有些才情,欲借他之力,以強壓你我二人耳。」平如衡道:「這也無謂,如宋信果有才,你我北面事之,亦所甘心。怎遮得張寅一字不通之丑。」燕白頷道:「正是這等說。況宋信《白燕》詩,小弟尚有幾分疑心,明日且同兄去一會便知。」平如衡道:「若論前日小弟驕傲了他,本不該去,既要會宋信,祇得同去走遭。」兩人算計定了。

  到了次日過午,張家人來邀酒,燕白頷同平如衡欣然而往。到門,張寅迎入。此時,宋信已先在廳上。四人相見,禮畢分坐。宋信是山東人,又是年長,坐了首位。平如衡年雖幼,是河南人,坐了二位。燕白頷第三位。張寅主人,下陪。坐定,先是宋信與燕白頷各道相拜不遇之情。燕白頷又謝金扇之惠,又盛稱《白燕》詩之妙。平如衡亦讚《白燕》詩。宋信見二人交口稱讚,便忘記是竅他人之物,竟認做自己的一般,眉宇揚揚說道:「拙作頗為眾賞,不意二兄亦有同心。」燕白頷道:「不知子都之佼者,是無目者也。天下共賞,方足稱天下之才。」大家閒敘了一回,張寅就請入席飲酒。

  飲到半酣,談起做詩。燕白頷有意盤駁他,忽問道:「宋兄遨遊天下,當今才子還數何人?」宋信道:「當今詩人,莫不共推正、李。然以小弟論之,亦以一時顯貴得名耳。若求清新俊逸之真才,往往散見於天下。如今日三兄高雅,豈非天下才子。」平如衡道:「小弟輩原不敢多讓,今遇宋兄,不覺瞠乎後矣。」說罷,彼此大笑。

  張寅道:「三兄俱當今才子,不必互相謙讓,且再請數杯,必需求領大教,方不虛今日。」燕、平二人道:「少不得要拋磚引玉。」宋信正說得高興,又喫得高興,忽聽得要做詩,心下著忙,便說道:「既蒙三兄見愛,領教正自有日,何必在此一時。」

  事有湊巧,正說不完,忽見一個家人,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學生從外入來。眾問何人?張寅答道:「是小犬。」宋信道:「好個清秀學生。」忙叫抱到面前玩耍。忽見他手中拿著一把扇子,上面畫著一株梧桐樹,飄下一葉。落款是「新秋梧桐一葉落圖。」宋信看見,觸想起山黛做的《梧桐一葉落》的詩,便弄乖說道:「三兄要小弟即席做詩,雖亦文人美事,但小弟才遲,又不喜為人縛束。今見令郎扇上圖畫甚佳,不覺情動,待小弟妄題一首請教何如?」張寅聽了連聲道:「妙,妙,妙!」遂叫左右取出筆硯送上。宋信拈筆欣然一揮而就。燕、平二人見他落筆每捷,已先驚訝。及接到手一看,見詞意蘊藉,更加歎賞。再讀到結句「正如衰盛際,先有一人愁。」不覺彼此相視,向宋信稱讚道:「宋兄高才如此,小弟輩甘拜下風矣。」宋信聽了,喜得抓耳撓腮,滿心奇癢,祇是哈哈大笑。

  張寅見宋信一詩壓倒燕、平不勝歡喜。因將扇子付與兒子去了,就篩了一大犀杯酒送與宋信道:「宋兄有此佳作,可滿飲此杯,聊為慶圓。」宋信道:「信筆請教,有何佳處!」張寅笑道:「小弟不是詩人,也不知詩中趣味,但平兄自負詩人,眼空一世,今日這等稱讚,定有妙處了。」

  平如衡是個直人,先見了《白燕》詩,已有八九分憐愛。今又見當面題詠,便信以為真,真心服輸,一味讚羨,哪裡還顧張寅譏誚。燕白頷又再三交譽,弄得個宋信身子都沒處安放。大家歡歡喜喜,直喫到傍晚方散。張寅就留宋信在書房中宿了。張寅以為出了他的氣,滿心快暢,不題。

  卻說燕白頷同平如衡返回到家裡,因相與歎息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看老宋那個人物,萬萬不道他有此美才。」平如衡道:「昨日《白燕》詩,兄尚有疑,今日《梧桐一葉落》詩,當面揮毫,更有何疑,豈非天下才子原多,特吾輩不及盡見耳!」燕白頷道:「人才難忽如此,今後遇賣菜傭人,亦當物色之。」兩人又談了半晌,方各歇息。

  到了次早,平如衡睡尚未起,忽見叔子平教官差齋夫來,立等請去說話。平如衡不如為何,祇得與燕白頷說知,別了來見。叔子平教官接著就說道:「昨日晏府尊將兩個名帖來請我與你去一會,不知為何,我故著人來接你商量,還是去好不去好?」平如衡道:「若論侄兒是河南人,他管我不著,可以不去。但尊叔在此為官,不去恐他見怪。」平教官道:「我也是這等想,還是同去走走,看他有甚話說。」就留侄兒喫了飯。祇見昨日送帖兒的差人又來催促,平教官祇得同了侄兒坐轎到府前。差人稟知晏府尊,便叫先請迎賓館中坐下。隨即自家落館,以賓主禮相見,遜坐待茶。

  茶罷,晏知府便先開口說道:「今日請二位到此,別無話說,祇因王宗師大人奉聖旨要格外搜求奇才。前日於考試中自取了燕生員,不便獨薦,意欲再求一人,以為正副。在三學中細細搜羅,並無當意之人,屢屢託本府格外搜求。本府不敢不遵,因再三訪問,方知令侄子持兄是個奇才。又因隔省不屬本府所轄,不便唐突,故轉煩賢契招致。今蒙降重,得睹丰姿,果系青年英俊,其為奇才不問而可知矣。」平教官道:「舍侄末學小子,過蒙公祖大人作養,感激不盡。但以草茅寒賤,達之天子之庭,實非小事,還求公祖大人慎重。」晏知府道:「本府亦非妄舉,就是平兄與燕生員遷柳莊聽鶯所聯佳句,本府俱已覽過,故作此想,不必過謙。」

  平如衡因說道:「生員雖異鄉葑菲,今隨家叔隸於帡幪之下,即系門牆桃李。蒙公祖大人培植,安敢自外。但生員薄有才名,不過稍勝駑駘,實非絕塵而奔之駿足也。」晏知府笑道:「平兄不必過遜。當今才人豈尚有過於二兄者哉!」平如衡道:「不必遠求,即公祖太宗師之貴相知,宋子成便勝於生員輩多矣。」晏知府聽了大笑道:「宋子成與本府至交,本府豈不知之。平兄不要為虛名所惑。」平如衡道:「生員倒未必惑於虛名,祇恐公祖太宗師轉捨近而求遠。公祖太宗師既見生員輩的《聽鶯》詩,則宋子成的《白燕》詩未有不見之理。」晏知府笑道:「宋子成有甚《白燕》詩!」平如衡道:「怎說沒有,待生員誦與公祖太宗師聽。」因高吟兩句道:「『淡去羞從雅借色,瘦來止許雪添肥』。此豈非宋子成《白燕》詩嗎,難道公祖太宗師竟不曾見!」晏知府聽了笑道:「此乃山小姐所作,與宋子成甚相干!」平如衡大驚道:「莫非偶然相同,待生員再誦後聯與公祖太宗師聽。」因又高吟二句道:「飛來夜黑還留影,銜盡春紅不浣衣。」晏知府聽了一發大笑道:「正是山小姐所作。結尾二句待本府念了吧,『多少朱門誇富貴,終能容我潔身歸』,是也不是?」

  平如衡聽了,獃了半晌,心下暗想道:「原來是抄別人的。祇是《梧桐一葉落》詩當面做的,難道也是抄襲不成。」因又說道:「宋子成昨日新作《梧桐樹一葉落》詩,十分警拔,待生員再誦與公祖太師聽。」晏知府想一想道:「《梧桐一葉落》詩莫非末句是『正如衰盛際,先有一人愁』麼?」平如衡見晏府尊念出,連連點首道:「正是,正是!」晏知府道:「這一發是山小姐所作了。」平如衡忙打恭道:「請問公祖太宗師,這山小姐卻是何人?」

  晏知府正打帳說出山小姐是何人,忽許多衙役慌慌張張跑來報道:「按院老爺私行入境,兩縣並刑廳四爺,俱飛馬去迎接了。老爺亦須速去候見。」晏知府聽了,便立起身辭說道:「按君入境,不得奉陪。二位且請回,改日再請相會。」說罷,竟匆匆去了。平教官與平如衡祇等晏府尊去後,方纔上轎回來。平教官竟回學堂不題。

  平如衡依舊到燕白頷家來,尋見燕白頷,將前事細細說了一遍道:「你道此事奇也不奇。」燕白頷聽了道:「《白燕》詩小弟原說他有抄襲之弊,但不料《梧桐一葉落》詩也是抄襲,怎偏生這等湊巧,真是奇事。」平如衡道:「這也罷了,但不知山小姐是何人?怎生樣做《白燕》詩與《梧桐一葉落》詩,都被他竊了。祇可惜方纔匆匆,未曾問個明白。」燕白頷道:「既有了山小姐之名,就容易訪問了。」平如衡道:「縱有其人,而知其名,也不知其中委曲。還須要問晏公,方纔得其詳細。」燕白頷道:「問晏公不若原問老宋。」平如衡道:「怎生樣問他?」燕白頷道:「這不難,老張既請了你我,也須復他一席。待明日請他來,你我在席上慢慢敲打他,再以山小姐之名勾挑他,他自己心虛,自然要露出馬腳來。」平如衡大笑道:「這也有理。」二人算計定了。

  到次日,便發帖去請。張寅與宋信接了帖子,以為他壓倒,此去來定要燥一場脾胃,便欣然答應。祇因這一來,有分教:

  雪消山見,洗不盡西江之羞;水落石出,流不盡當場之丑。

  不知後事如可,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三杯酒透出真消息

  詞曰:

    死屍雪裡難遮護,到頭馬腳終須露。漫說沒人知,行人口似碑。求君莫說破,說破如何過?可笑復可憐,方知不值錢。

  右調《菩薩蠻》

  卻說燕白頷與平如衡,欲要問山小姐《白燕》詩消息,遂發帖請宋信與張寅喫酒。宋信與張寅不知其意,祇道敬他才美,十分快活,滿口應允。到了次日,欣然而來。燕白頷迎入,與平如衡相見,禮畢敘坐,談了許多閒話,然後坐席飲酒。到半酣之際,燕白頷忽然讚道:「宋兄之才,真可稱天下第一人矣。」宋信笑道:「燕兄不要把「才子」二字看輕了。這才子之名,有好幾種論不得。」燕白頷道:「請問有哪幾種?」宋信道:「第一是鄉紳中才子論不得。他從科甲出身,又居顯官,人人景仰。若有得一分才,便要算他十分才,所以論不得。第二是大富家才子論不得。他貨財廣有,易於交結,故人人作曹丘之譽,無才往往邀有才之名,所以也論不得。」

  燕、平二人聽了微微冷笑道:「宋兄所論最為有理。」張寅遂大聲說道:「宋兄高論,曲盡人情,痛快之極。」宋信道:「不獨富貴。第三便是閨閣之才,也論不得。她娥眉皓齒,杏臉桃腮,人望之先已銷魂,若再能成詠,便是千古之慧心香口矣。所以也論不得。惟小弟山人之才,既無烏紗象簡以壓人,又無黃金白璧以結客。以蓬蓽之卑,而邀游於王公大人之上,若非薄有微長,誰肯垂青刮目!」張寅大笑道:「果然,果然!」

  燕、平二人祇是笑。宋信道:「不說山人個個便是才子,內中亦有不肖。」燕白頷道:「為何又有不肖?」宋信道:「求顯者之書而千謁富室,假他人之作而冒為己才,見人一味足恭,逢財不論非義。如此之輩,豈非不肖!若我小弟在長安時,交遊間無不識之公卿,從不假其片紙隻字,以為先容。至於分題刻燭,縱使捻斷髭鬚,嘔出心血,絕不盜襲他人殘唾。所以遍游天下,皆蒙同人過譽。此雖惡談,不宜自述,因三兄見愛,出於尋常,故不禁狂言瑣瑣。」燕白頷道:「宋兄不獨知人甚切,而自知尤明。且請問宋兄這《白燕》詩,清新俊逸,壓倒前人,不知還是自作,還是與人酬和?」

  宋信不曾打點,突然被問,心下恍惚。欲要說是與人酬和,恐怕追究其人,因答道:「此不過一時有感自作耳!」燕白頷又問道:「不知還是在貴省所作,不知還是游燕京所作?」宋信一時摸不著所問情由,祇得漫應道:「是游燕時所作。」燕白頷道:「聞得京中山小姐亦有《白燕》詩,獨步一時,不知宋兄曾見過麼?」

  宋信聽見問出山小姐三字,打著自家的虛心病,不覺一急,滿臉通紅,一時答不來,祇得轉問道:「這山小姐,燕兄為何也知道?」燕白頷見宋信面色有異,知有情弊,一發大言驚嚇他道:「昨有敝友從京中來,小弟因將宋兄的《白燕》詩與他看,他說在京中曾見山小姐的《白燕》詩,正與此相同。不知還是山小姐同了宋兄的,又不知宋兄同了山小姐的?」

  宋信著了急,紅著臉,左不是,右不是,祇得勉強說道:「各人的詩,哪有個相同之理!」燕白頷道:「敝友不但說《白燕》詩相同,連《梧桐一葉落》詩,也說是相同的,卻是為何?」宋信沒奈何,轉笑嘻嘻說道:「這也奇了。」張寅見宋信光景不好,祇得幫說道:「同與不同且勿論,但說山小姐是個女子,哪有個女子能做如此妙詩之理。祇怕貴友之言,有些荒唐。」燕白頷道:「荒唐與不荒唐,小弟也不知,祇有宋兄心下明白,必求講明。」

  宋信說不出,祇是嘻嘻而笑。平如衡見宋信欲說,難於改口,因正色說道:「吾輩初不相知,往來應酬,抄尋他人之作,偶然題扇,亦是常事。宋兄昨日初遇紫侯,尚未相知,便錄山小姐之作,以為己作,不過一時應酬,這也無礙。今日爾我既成至交,肝膽相向,若再如前隱晦,便不是相知了。」燕白頷聽了,因拍掌道:「子持此論,大為有理。」

  宋信見事已洩漏,料瞞不得,祇得借平如衡之言,便老著臉哈哈大笑道;「子持兄深知我心。昨日與諸兄初會,未免有三分客套。今已成莫逆,定當實告。祇是這山小姐之事說來甚奇,三兄須痛飲而聽。」平如衡與燕白頷俱大喜道:「宋兄快士也,小弟輩願聞。」遂叫左右篩起大犀杯,各各送上。

  大家喫了兩杯,燕白頷便開口道:「這山小姐果為何人?望宋兄見教。」宋信無法,祇得直說道:「這山小姐乃當朝山顯仁相公之女,名喚山黛。如今想也有個十四、五歲了,做《白燕》詩時,年方十歲。生得嬌倩如花,輕盈似燕,且不必論。祇說她做的詩,不獨時人中少有,真是令漢唐減色,所以當今天子十分寵愛。」燕白頷道:「小小年紀,天子為何得知?」宋信道:「因為天子大宴群臣,偶見白燕,詔翰林賦詩,翰林一時應詔不來,天子不悅。山相公因獻上此詩,聖上覽之甚喜,故特特詔見。又面試《天子有道》三章,援筆立就,龍顏大悅。因賞玉尺一柄,著她量度天下之才。又御書『弘文才女』四字,其餘金帛不論。山相公因蓋了一座玉尺樓,將御書橫作匾額,俱在上面。叫他女兒坐臥其中,拈弄筆墨。長安求詩求文者,日填於門。」燕白頷道:「宋兄曾見其人?果是真才麼?」宋信道:「怎麼不見!怎麼不真!也曾有人疑她是假,動疏參論。天子敕尚寶少卿周公夢、翰林庶吉士夏之忠、禮部主事卜其通、行人穆禮、中書顏貴五臣,與她考校。此一舉,人人替他耽憂,道一個小小女子,怎當得五個名臣考校。誰知其真正才子,實系天生,不論男女,不論年紀。這山小姐接了題目,信筆一揮,無不立就。將五個科甲名公,驚得啞口無言,筆不敢下。」

  燕白頷與平如衡聽見說得津津有味,不覺神情起舞,眉宇開張道:「我不信天下有此等才女。請問考校的是幾首甚麼詩?」宋信道:「詩值甚麼,祇虧她一首《五色雲賦》,約有六七百言,草也不起,下筆立成。內中含規頌聖,大有意味,真令人愛殺。」平如衡道:「《五色雲賦》,宋兄記得麼?」宋信道:「文長,那記得許多。祇記得內中警句道:『綺南麗北,綵鳳垂蔽天之翼;艷高冶下,龍女散漫空之花』。又一聯道:『不線不針,陰陽刺乾坤之繡,非毫非楮,煙霞繪天地之圖。』你道好麼?」

  燕白頷歎息道:「若非遇兄,幾不知天地間,有此閨閣之秀。」平如衡道:「我輩男子,稍有寸長,便誇於人曰才子。視此豈不顏厚。」宋信道:「天子也是此意。說道:『女子中且有如此美才,豈可以天下之大,無一出類才人!』故嚴督學臣格外搜求。昨聞得王督學要特薦二兄,也正為山小姐而起也。」燕白頷道:「這山小姐如今有人家聘了麼?」宋信道:「小弟出京時,一來她年紀尚小,二來山相公也難於說話,三來山小姐為天子所知,等閒無才之人,也不敢輕輕求,所以不曾受聘。」張寅道:「這等看來,若非公侯大臣家子弟,萬萬不能了。」燕白頷道:「山小姐既是才女,定然選才。大臣子弟若是無才,豈能動其心。」大家說說笑笑,直飲到酣然,宋信與張寅方纔別去。正是:

  小人顏厚不知羞,一個哈哈便罷休。

  若是面紅兼汗下,尚能算做聖賢儔。

  張寅與宋信本欲臊皮,倒討了一場沒趣而去,不題。

  且說燕白頷與平如衡,自聞了山小姐之名,便幾日癡癡獃獃,祇是思想。燕白頷忽說道:「這山小姐之事,我終有幾分疑心。」平如衡道:「兄疑何事?」燕白頷道:「小弟終疑宋信之言不確,那有小小女兒有如此才美之理。」平如衡道:「據小弟看來,此事一痕不爽。」燕白頷道:「子持兄何所據而知其不爽?」平如衡道:「前日對兄不曾說完,小弟曾在汶上縣閔子祠遇一女子,也祇一十二歲,題壁之詩美如金玉,此系小弟目擊,難道也有甚麼疑心。由此看來,則山小姐之事不虛矣。」燕白頷道:「此女曾知其姓名麼?」平如衡道:「她自署名,揚州十二歲才女冷絳雪。看她行徑,像個顯宦人家宅眷。但在縉紳上細查,揚州並無一個姓冷的官宦,不知為何?」燕白頷道:「據兄之言,參之宋信所說,則是當今一時而有才女矣。以弟與兄而論,也算作一時兩才子。但男子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任是公卿,任是有才,未有不願得才美兼全而結婚姻者。若蒼天有意,得以山、冷二小姐配與兄弟,豈非一時快事,千秋佳話。但恨天各一方,浮萍大海,縱使三生有幸,亦會合無由,殊令人惆悵。」平如衡道:「兄生於富貴之家,從未出戶,看得道路艱難,便作此想。若以小弟而論,隻身四海,何處不可追尋,但患無其人耳。今既有山黛、冷絳雪之名,則上天下地,皆蹤影之鄉。小弟在汶上時,即欲追隨。徒以資斧不繼,故至此耳。」

  燕白頷聽了大喜道:「吾兄高論,開弟茅塞。富貴功名。吾與兄自有,何心拘拘於此。冷絳雪雖不知此消息,難以物色。而山黛為當朝宰相之女,豈有訪求不得之理。若論道路行李,小弟自是供應之。行當與兄尋訪,若有所遇,也不枉你我一生名實。」平如衡道:「莫說她是兩個美人,尚有婚姻之想,即使是兩個朋友,有如此才美,亦不可當吾身而失之。」燕白頷連聲道:「是。」二人算計定了。

  又過得數日,忽報房來報說:「王學院老爺已特疏薦松江府燕白頷、河南府平如衡,為天下奇才。若使黼黻皇猷,必有可觀,伏乞敕下有司,優禮徵詔,以彰崇文之化。」燕白頷看了與平如衡商量道:「你我既為宗師薦子,明日旨意下時,少不得要徵詔入京,便可乘機去訪山小姐了。」平如衡道:「若待徵詔入京去訪,便有許多不妙。」燕白頷道:「有何不妙?」平如衡道:「山小姐之才,既上為天子所知,下為公卿所服,必非等閒不及。你我被薦為天下才子,倘聖上詔與考校。莫說全不及她,即稍有短長,便是遼東白豕,豈不惹人笑死。」燕白頷道:「似此如之奈何?」

  平如衡道:「據小弟愚意,莫若乘薦本纔入,聖旨未下,兄與小弟改易姓名,潛走入京。山小姐既有玉尺樓,量度天下之才,求詩求文者日填於門,料不避人。你我且私去與她一較,看是如何?若是其才與我輩彷彿,不至大相逕庭,明日旨意下了,便可赴闕應詔。若是萬人不及,便好埋名隱姓,作世外之遊,也免得當場出醜。」燕白頷笑道:「兄的算計倒也萬全,祇是看得山小姐太高,將你我自視太低了。你我一個男子,胸中有萬卷書,口中有三寸舌,一枝筆從來縱橫無敵,難道見了一個小小女子,便死了不成!」平如衡笑道:「兄不要過於自誇。李太白唐時一人,曾見崔顥《黃鶴樓》詩而不敢再題。小弟豈讓人之人。天下事最難料,前日在閔子祠看了冷絳雪之詩,小弟幾乎擱筆。何況山黛名重一時,豈可輕覷!」

  燕白頷笑道:「也罷,這都依你。祇是還有一件,也要講過。」平如衡道:「有何事要講?」燕白頷笑道:「山小姐祇一人,你我卻是兩個,倘到彼時她要選才擇婿,卻莫要怪小弟不讓。」平如衡也笑道:「好,好。一發與兄講明,你我俱擅才子之名,一時也難分伯仲。若要與兄同考,以兄門第,自然要拔頭籌。就是今日同應徵詔而去,當事者必定要首取於兄。何也?兄為都憲之後,門生故吏,滿於長安,豈有不為兄先容者?小弟雖遜一籌,而私心竊有不服。今日山小姐既有玉尺量才之稱,兄若肯與小弟變易姓名,大家無有依傍,祇憑文字,若有長短,弟所甘心。」燕白頷道:「以小弟為人,豈靠門第作聲價!」平如衡道:「兄雖不靠門第,而世情未免以聲價取門第。惟有無名寒士之取為最公。吾兄若肯一往,則你我二人之文品定矣。」燕白頷道:「既然如此,當變姓名與兄同往。」平如衡道:「要行須索早行。若遲到了,聖旨一下,便有府縣拘束,出門不得了。」燕白頷道:「作速打點就是。」二人算計停當,一面收拾起身不題。

  卻說張寅祇指望借宋信之才壓倒燕、平二人,不期被燕白頷搜出底腳,又出了一場丑,十分沒趣。又聞得山小姐才美,心下想道:「怎能夠娶山小姐為妻,則二人不壓而自倒矣。」又想道:「若論起門楣,她是宰相之女,我是天官之兒,也正相當。祇怕她倚著有才,不肯輕易便許與我。」心下輾轉躊躇。過了些時,忽又聞得王宗師果薦了燕白頷、平如衡為天下才子,要徵詔進京,心下一發著慌道:「這兩個小畜生若進了京,山家這一頭親事定要被他佔了,卻是氣他不過。」心下想道:「還是尋老宋來商量。」

  原來宋信自從那日在燕家喫酒,討了沒趣,便不好在張家住,祇得復回舊寓。這日被張寅尋來了,就將心上之事一一說與他知。就要他設個法兒,以為求親之計。宋信聽了祇是搖頭道:「這個難。」張寅道:「為甚有許多難?」宋信道:「兄雖說是受了燕、平二人之氣,尚不過是朋友之間小口舌,微微譏誚而已,何曾敢十分唐突。你不知那小丫頭,十分憊懶,拿著一枝筆,在紙上就似蠶喫桑葉的一般,沙沙祇是寫,全不顧別人死活。你若有一毫破綻,他便做詩打覷你。兄要求這頭親事,卻從哪裡講得起?」張寅道:「依兄這等說,難道她一世不嫁人了?」宋信道:「豈有不嫁之理,但不知她屬意何人?」張寅道:「肯不肯且由她,求不求卻在我。莫若寫一信與家父,叫他央媒去求求看。」宋信道:「這個萬萬無用。」張寅道:「卻是為何?」宋信道:「一來尊翁老先生官高年尊,若去說親,見他裝腔作勢,必不肯十分下氣去求;二來山老為人執拗,不見女婿斷然不肯輕易許可;三來山黛這小丫頭愛才如命,若沒有兩首好詩動她,如何得她動念。還是兄乘燕、平二人旨意未下,先自進京,替尊翁老先生說明,央一當權大貴人去作伐。一個說不允,再央一個去說。三番五次,慇勤懇求,他卻不過情面,或者肯也不可知。山老若要相看女婿,兄人物魁偉,料必中意。再抄人幾篇好文字、好詩詞,刻作兄的窗稿,送與山小姐去看。她在閨中哪裡便知是假的。若看得中意,這事便有幾分穩了。」主

  張寅聽了滿心歡喜道:「蒙兄指引,甚是有理。但就是小弟進京,也是初次。又且家父嚴肅,出入謀為,恐亦不便。聞兄曾在京久居,請託最熟,得能借重同往,不獨深感,自當重報。」宋信聽了連連搖首道:「這個難。」張寅道:「吾兄游於松,與游於京,總是一般,為何有許多難處?」宋信道:「有些難處,卻是對兄說不得。」張寅道:「有甚難處?想祇是兄慮小弟行李淡薄,不足棄之費,故設詞推脫耳。兄若肯同往,凡有所用,小弟決不敢慳吝。」

  宋信見張寅苦苦要他進京,心下暗暗想道:「我雖離京已有四五年,前事想也冷了。便有人認得,誰與我做冤家。我在松江,光景也祇有限,莫若同他進京,乘機取他些用用也好。但須改換姓名方妙。」沉吟了半晌,因說道:「小弟懶於進京,也不為別事,祇因小弟在京時,名太重了,交太廣了,日日被人纏擾,不得自由自在,所以怕了。若是吾兄定要同往,小弟除非改了姓名,不甚見客,方纔可也。」張寅大喜道:「這個尤妙。兄若改名,不甚見客,方於小弟之事有濟。」宋信道:「若要進京,便不宜遲,恐燕、平二人到了,又要多一番避忌。莫若早進去,做一個高材捷足。他二人來時,任他才貌也無及了。」張寅道:「有理,有理。別事都不難,祇是要抄好文章、好持詞,卻哪裡得有?」宋信道:「這不難。要好文章,祇消叫齋夫將各縣宗師考的一二名,抄幾篇就是了。至於詩詞,聞得前日燕白頷與平如衡在遷柳莊聽鶯的聯句甚好。燕白頷還有一首《題壁》,一首《贈妓》,一首《贈歌僮》。平如衡還有一首《感懷》詩,一首《閔子廟題壁》詩,何不託朋友盡數抄來。就是兄園裡壁上的這首也好,祇消改了題目,刻作兄的。到了京中,相隔三千餘里,誰人得知其假。」

  張寅聽了,不勝之喜。果然叫人各處去抄,又託袁隱將燕白頷與平如衡平日所作的好詩文,又偷了好幾首,著人刻作一冊,起個名叫做《張子新編》。宋信又改了一個姓名,叫作宗言,二人悄悄進京去了不題。

  卻說燕白頷父親燕都堂,雖已亡過,母親趙夫人尚在堂。他將前事稟過母親,將家事都交付母親掌管。自收拾了許多路費行李,又帶了三四個得力家人,又與平如衡商量,燕白頷依母姓改名趙縱,平如衡就依趙縱二字,取縱橫之義,改名錢橫。扮作兩個寒士,也悄悄進京而去。祇因這一去,有分教:

  錦為心,繡為口,才無雙而有雙;花解語,玉生秀,美賽無而有賽。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觀舊句忽爾害相思

  詞曰:

    人在念,事關心,消瘦到而今。開緘忽接舊時吟,鐵石也難禁。情惻惻,淚淫淫,魂夢費追尋。魚書杳杳雁沉沉,最苦是無音。

  右調《喜遷鶯》

  話說燕白頷與平如衡扮做貧士,改名趙縱、錢橫,瞞了宗師,悄悄僱船從蘇州、常州、鎮江一路而來。在路上遇著名勝所在,二人定要遊覽題詩,發洩其風流才學,甚是快樂。

  一日,到了揚州,見地方繁華佳麗,轉勝江南。因慕名就在瓊花觀作了寓所,到各處去遊覽。聞知府城西北有一個平山堂,乃宋朝名公歐陽修所建,為一代風流文人勝跡,遂同去游賞。尋到其地,祇見其基址雖存,而屋宇俱已頹敗。惟有一帶寒山,高低遮映;幾株殘柳,前後依依。二人臨風憑弔,不勝盛衰今昔之感。因叫家人沽了一壺村酒,尋了一塊石上,二人坐著對飲。

  燕白頷因說道:「我想歐陽修公為宋朝文人之巨擘,想其建堂於此,歌姬佐酒,當時何等風流,而今安在哉!惟此遺蹤,留一片荒涼之色。可見功名富貴,轉眼浮雲,曾何益於吾身。」平如衡道:「富貴雖不耐久,而芳名自在天地。今日歐陽公雖往,而平山堂一段詩酒風流,儼然未散。吾兄試看此寒山衰柳,景色雖甚荒涼,然斷續低徊,何處不是永叔之文章,動人留連感歎。」二人論到妙處,忽見兩個燕子呢呢喃喃,飛來飛去,若有所言,若有所聽。二人見了不禁詩興勃勃,遂叫家人取過筆硯,拂試開一堵殘壁。先是燕白頷題一首詞兒在上面,道:

  聞說當年初建,詩酒風流堪羨。曾去幾多時,惟剩晚山一片。誰見,誰見,試問平山冷燕。

  右調《如夢令》  雲間趙縱題

  燕白頷題完,平如衡接過筆來,也題一首道:

  芍葯過春無艷,楊柳臨秋非線。時事盡更移,惟有芳名不變。休怨,休怨,尚有平山冷燕。

  右調《如夢令》  洛陽錢橫題

  二人題罷,相顧而笑。又談今論古,歡飲了半晌,方攜手緩步而回。回到觀前,天已昏黑。祇見許多衙役轎馬擁擠觀前,甚是熱鬧。問人,方知是太守在大殿上做戲請客。二人見天晚人雜,因混於眾人中,悄悄走到殿前一張,祇見上面兩席酒,坐著兩客。不是別人,恰是張寅與宋信。心下暗驚道:「他二人為何到此?」再看下席,卻是府尊奉陪。恐怕被人看見,不敢久立,遂走回寓所,私相商量。

  燕白頷道:「我們在家時不曾聽得他出門,為何反先在此處?」平如衡道:「莫非來打秋風?」燕白頷道:「若說打秋風,在老宋或者有之;張伯恭家頗富足,豈肯為此離家遠涉在此。依小弟想來,祇怕聽見山小姐之事,亦做癡想,故暗拉老宋一同北上,以為先下手為計耳!」平如衡道:「兄此想甚是有理。他倚著父親吏部之勢,故有此想耳!我們卻是怎樣個算計方妙?」燕白頷道:「我們也沒算計,此事乃各人心事,說又說不出,爭執又爭執不得,祇好早早去了,且到京中再看機緣如何。」平如衡道:「既要去,明早就行。莫與他看見,知我二人進京,他一發要爭先了。」燕白頷道:「有理,有理。明日須索早行。」二人睡過夜,到了次早,果然收拾行李,謝了主人,竟自僱船北去,不題。

  你說宋信與張寅為何在此喫酒?原來宋信到了揚州,因與竇知府有舊,要在張寅面前賣弄他相識多,遂去拜見。又在竇知府面前誇說張寅是吏部尚書之子,與他相厚,同了進京。竇知府聽見吏部二字,未免勢利,故做戲請他二人。戲到半本之時,攢盒小飲。

  竇知府因問道:「張兄進京,還是定省尊翁老大人,還是別有他事?」張寅道:「祇為看看老父,並無別事。」竇知府又問道:「子成兄為何又有興進京?」宋信道:「這且慢說。且請問竇老先生,可曾聞得冷絳雪進京之後光景怎麼了?還是為妾,還是為婢?」竇知府笑道:「冷絳雪的事情可謂奇聞,兄難道還不知道。」宋信道:「冷絳雪進京之後,晚上就往游雲間,其實不知。」竇知府道:「山小姐自恃才高,又倚天子寵眷,一味驕矜,旁若無人。此乃兄所知者。不期冷絳雪這小小女子,倒有些作用。到她府中,一見面就爭禮不拜。山小姐出題考她,她援筆立就,竟將一個眼空四海的山小姐壓服定了。不但不敢以婢妾相待,聞說山相公欲要將她拜為義女,山小姐猶恐辱了她,竟以賓客禮相待。又替她題疏加官號。天子聽從,加她個女學士之銜。又將她父親冷新敕典中書,冠帶榮身,你道奇也不奇。兄前日原是要處她,出兄之氣。不知她的造化,倒因禍而得福。」

  宋信聽得獃了半晌,又問道:「果是真麼?」竇知府道:「命下,冷新的冠帶,是本府親送去的,怎說不真!」宋信道:「這等看來,山府之事,冷絳雪倒也主持得幾分了。」竇知府道:「聞得山小姐於冷絳雪之言,無有不聽她的,怎麼主持不得。」宋信聽了,又沉吟半晌,因以目視張寅道:「這倒是吾兄一個好機會。」張寅驚問道:「怎麼是小弟的好機會?」宋信道:「這個機會全要在竇老先生身上,須瞞不得。」張寅道:「既蒙竇宗師錯愛,門生心事不妨直告。」

  竇知府因問道:「張兄有甚心事?」宋信道:「張兄此行,雖為趨事尊翁大人,然實實為聞得山小姐之名,意欲求以為配。到了京中,央求幾個大老作伐。他兩家門當戶對,自有可成的道理。但以山小姐之才,必定愛才。張兄美才,一時未必得知。方纔聽得冷絳雪這等得時,連父親冷大戶俱加了冠帶,何不借重竇老先生鼎力,央冷大戶寫一封書與冷絳雪,說知張兄求婚之意,託她於中周旋。再將張兄所刻佳篇,寄一冊進去,使她知張兄美才。內中之心一動,外面之事便好做了。豈非一個好機會。」

  張寅聽了,滿臉堆笑,因連連打恭,向竇知府道:「若蒙太宗師高誼,玉成門生,斷斷不敢忘報。」竇知府道:「要冷中翰寫書進京,這也容易,本府自當為尊兄效一臂之力。」張寅稱謝道:「既蒙慨允,明日再當造府拜求。」說完,又上席,完了下半本戲,方散。

  到了次日,張寅與宋信商量備了一副厚禮,來拜送竇知府,求他轉央冷大戶寫書進京,託冷絳雪婉轉作伐。又將《張子新編》一冊,求他並附寄進京,以見張寅有如此之才。竇知府接了禮物說道:「本府若不受厚禮,尊兄祇說推辭了,」遂全受了。因發下名帖,請冷中書來,面與他說知此事。冷中書怎敢違府尊之命,遂央鄭秀才婉婉轉轉,寫了一封書,將《張子新編》並封在內,叫女兒周全其事,寫完封好,送與竇知府。竇知府接了送與張寅。張寅得了,如獲至寶。因辭謝竇知府,與宋信二人連夜趕了進京。及到了京中,見過父親,方知山相公已不在朝。

  原來,山顯仁為因女兒才高得寵,壓倒朝臣,未免招許多妒忌。遂連疏告病,要辭歸故鄉。天子不准。當不得山顯仁苦苦疏求。天子因面諭道:「卿既苦辭,朕也不好強留。但卿女山黛,朕深愛其著作,時有所命。卿若辭歸,必盡室而行,便有許多不便,為之奈何?」山顯仁奏道:「聖恩如此隆重,微臣安敢過辭。但臣積勞成病,閣務繁殷,實難支持,故敢屢瀆。」天子道:「卿既不耐煩劇,城南二十里有皇莊一所,甚是幽僻,賜卿移居於內調理。卿既得以靜養,朕有所顧問,又可不時詔見。即卿女山黛時有詩文,亦可進呈,豈不兩便。」山顯仁叩頭感謝道:「聖恩念臣如此,真天高地厚矣!」遂領旨移居於皇莊之內。

  這皇莊離城雖祇一二十里,卻山水隔絕,另是一天。內中山水秀美,樹木扶疏,溪徑幽折,花鳥奇異。風景不減王維之輞川,何殊石崇之金谷。山顯仁領了家眷移居於內,十分快意。仍舊蓋了一座玉尺樓,與女兒山黛同冷絳雪以為拈弄筆墨之所。皇莊是那總名,卻有十餘處園亭,可以隨意游賞。山顯仁雖然快樂,卻因女兒已是十五六歲,未免要為她擇婿。在閣內時,因山黛之名滿於長安,人人思量要求。卻都知道她為天子所寵,豈肯輕易嫁人。故人人又不敢來求,所以至今一十六歲,尚然待字。山顯仁留心在公卿子弟中訪看,並無一個略略可觀。因暗想道:「祇看明年春榜下,看有青年進士,招一個為妙。」不料張寅一到京,聞知山相公住在皇莊。一面與父親說知,央大老來求,一面就差人將中書的家書送至皇莊。

  且說冷絳雪接了父親的家信,拆開來看,知是張寅要求山小姐為婚,託她周旋之意。又見內有《張子新編》一冊,因展開一看,見遷柳莊聽鶯題壁諸作,風流秀美,不禁一喜顏色道:「好詩,好詩!何處有此美才!」正看不了,忽山黛走來道:「冷姐姐,看甚麼?」冷絳雪看見是山黛,因回身笑說道:「小姐,恭喜,賀喜!」山黛也笑道:「何忽出此奇語,小妹有何喜可賀?」冷絳雪道:「賤妾為小姐覓得一佳偶在此,豈不可賀!」山黛道:「姐姐談何容易。慢道無婿,縱使有婿,又安得佳!」冷絳雪道:「若無婿,又何是為喜;若有婿,不佳又何足言賀!小姐請看此編便見。」遂將《張子新編》遞與山黛。

  山黛接了,先看名字是雲間張寅著,因說道:「雲間是松江了。」因再看詩,一連看了三兩首,遂大驚道:「此等詩方是才子之筆,不知姐姐從何處得來。」冷絳雪道:「是家父寄來,託賤妾與小姐作伐。賤妾常歎小姐才美如此,恐怕天地間沒有個配得小姐來的丈夫。不期,今日忽得此人,方信至奇至美之事,未嘗無對。」山黛道:「才雖美,未卜其人何如?」冷絳雪道:「人祇患無才耳。若果有才,任是醜陋,定有一種風流,斷斷不是一村愚面目,此可想而知也。」山黛笑道:「姐姐高論,不獨知才,兼通於知相矣。」二人大笑。再將《張子新編》細細而看。看一首愛一首,二人十分歡喜,不勝擊節。忽看到後面,見一首詩題目是:

  題閔子祠壁,和維揚十二齡才女冷小姐原韻。

  詩道:

  又見千秋絕妙詞,憐才真性孰無之。

  倘容秣馬明吾好,願得人間衣盡緇。

  冷絳雪看見這首詩,忽然大驚道:「這又作怪了。」山黛問道:「姐姐為何驚訝?」冷絳雪道:「此事一向要對小姐說,無因說起,故不曾說得。賤妾到尊府來時,路過閔子祠,因上去遊覽,一時有感,遂題了一首絕句在壁上。剛轉得一轉身,不知誰人就和了一首在上面。就是此詩,一字不差。賤妾還記得後面落款是『洛陽十六歲小書生平如衡奉和』。賤妾出廟門時,恰遇見一個小書生,祇好十五六歲。衣履雖是個寒士,卻生得昂昂俊秀,皎皎出塵。見賤妾出廟,十分徘徊顧盼,欲訴和詩之意。賤妾因匆匆上船,不及返視,至今尚依依夢魂間,以為此生定然是個才子。不知今日何故這個張子又刻作他詩,莫非那日所遇,即是此人?為何又改了姓名,豈不作怪!」山黛道:「原來有此一段緣故,或者為寄籍改名,也未可知。要見明白卻也不難,這張生既要求親,定然要來拜謁。姐姐既識其面,待他來時悄悄窺視。若原是其人,則改移姓名不消說了。」冷絳雪道:「除非如此,方見明白。」二人說罷,又將余詩看去。祇見下一首即寫著:

  有杯閔子祠題壁詩人仍用前韻

  相逢無語別無辭,流水行雲何所之?

  若有藍橋消息訪,任教塵染馬蹄緇。

  冷絳雪看了,默然良久。暗想道:「看他這一首詩意,分明是因壁間之詩有懷於我。」又暗自沉吟半晌道:「你既有懷於我,為何又央我求婚于小姐?」心下是這等想,便不覺神情慘淡,顏色變異。山黛看見,早已會意,因寬慰說道:「細觀此詩,前一首尚是憐才,而表其緇衣之好。後一首則藍橋消息,明明有婚媾之求了。詩意既有屬,豈有復求小妹之理?其中尚有差誤。」

  冷絳雪道:「家君書中寫得明明白白,安得差誤?」山黛道:「尊翁之書固然明白,而此生之詩卻也不甚糊塗。若無差誤,定有訛傳。此時懸解不出,久當自知。」冷絳雪道:「有差誤,無差誤,且聽之。祇就詩論詩,詩才如此之美,又令人忘情不得。」山黛道:「才人以才為命,有才如此,情豈能忘!然亦不可太多,太多則自苦矣。此生既有美才,必有深情。觀《題壁》與《有懷》二作,其情之所鍾已見大概。姐姐何必過於躊躇,令情不自安。」冷絳雪道:「小姐之言固然甚透,但情之生滅亦不可由人。閔祠一面,見懷二詩,此情之所不能忘。而消息難尋,此又情之所以多也。安禁而能不躊躇!」山黛道:「消息難尋,此特沒情蠢漢之言。若深情人,決不作此語。藍橋豈易尋消息者耶!而至今何以傳焉?此生引以明志,情有在也。姐姐又何慮焉?」冷絳雪無語,俯首而笑。二人再將余詩看完,十分愛慕。山黛與冷絳雪商議道:「尊公寄詩之事,且莫要說起,且看他怎生樣來求?」二小姐在閨中商議不題。

  卻說張寅見冷大戶的家信送了入去,定然有效。遲了數日,遂與父親講明,央了一個禮部孫尚書來與山顯仁說親。山顯仁因女兒已是一十六歲,,年已及笄,遂不拒絕。祇回道:「小女薄有微才,為聖主所知。必須才足相當,方敢領教。張老先生令郎,果有大才,乞過捨一會,再商許可。」

  孫尚書即以此言回復張寅。張寅遂欣然欲往。宋信聞知連忙攔住道:「去不得,去不得,一去便要決撒。」張寅問道:「這是為何?」宋信道:「你還不知山小姐之為人。她才又高,眼又毒。你若不去,她道你是個吏部尚書之子,又兼媒人稱揚,或者一時姻緣有分,糊塗許了。兄若自去,倘或一時問答間有甚差錯,被她看破,莫說尚書,便是皇帝為媒,那丫頭也未必肯。兄肯聽依小弟之意,祇是推託不去為妙。」張寅道:「不去固妙,但將何辭推託?」宋信道:「祇說途中勞頓有恙,若要看才,但將《張子新編》送去,如此便有幾分指望。」張寅歡喜道:「有理,有理。」遂央孫尚書寫書,回說途中辛苦抱恙,不能進謁,先呈詩稿一冊請政。伏乞憐才,許諧秦晉,庶不失門楣之慶。

  山顯仁接了《張子新編》一看,見詩甚清新,十分歡喜。因面付與山黛道:「我連年留心選才,公侯子弟遍滿,並無一個略略中意。今看張寅的《新編》,倒甚是風流香艷。我兒你可細細一看。你若中意,我便有處。」山黛道:「詩雖甚好,但人不肯來,其中未必無抄謄盜襲之弊。」山顯仁道:「我兒所慮亦是。但看此詩俱是新題,自非前人之作。若說時人,我想時人中哪裡又有這等一個才子與他抄襲。」山黛道:「天地生才,哪裡限得。孩兒之才,自誇無對,誰知又遇了冷家姐姐。張寅之外,安知更沒張寅。祇是索來一見為真。」

  山顯仁拗不過山黛,祇得又寫信回孫尚書,定要張寅一見。孫尚書報知張寅,張寅著忙,又與宋信商議。宋信道:「前日還在可去不可去之間,今日則萬萬不可去矣。」張寅道:「這是為何?」宋信道:「前日若去,泛然一見,彼此出於無心,還在可考可不考之間。今日屢逼而後去,彼此俱各留意,雖原無意要考,也要考一考矣!」張寅道:「若果要考,這是萬萬去不得了。且再捱幾日看看機會。」宋信道:「有甚機會看得,祇是再央一位當權大老去作伐,便是好機會。」張寅聽信,祇得與父親說知,又央一個首相去求親不題。

  卻說冷絳雪,自從見了平如衡懷她之詩,便不覺朝思暮想,茶飯都不喜喫。每常與山小姐花前聯句,月下唱酬,百般韻趣。今日遇著良辰美景,都覺索然。雖勉強為言,終不歡暢。山小姐再三開慰,口雖聽從,而心祇癡迷,每日祇是懨懨思睡。山小姐欲致張寅一見,以決前疑,而張寅又苦辭不來。冷絳雪漸漸形容消瘦,山小姐十分著急。欲與父親說知,卻又不便啟齒;欲再含忍,又怕冷絳雪成病。

  正沒法處,忽聞聖旨遣一中貴召父親入朝見駕。此時山顯仁病已痊癒,便不敢推辭,遂同中貴肩輿入朝,朝見於文華殿。朝見畢,天子賜坐。因問道:「朕許久不見卿,不知卿女山黛曾擇有佳婿否?」山顯仁忙頓首謝道:「蒙聖恩垂念,實尚未曾擇得。」天子道:「以卿門第,豈無求者?」山顯仁道:「求者雖多,但臣女山黛蒙聖恩加以才女之名,不肯苟且託之匪人,有辜聖眷,故尤然待字也。」天子道:「卿既未曾選得,朕倒為卿選得兩人在此。」山顯仁奏道:「微臣兒女之私,怎敢上費聖心。但不知選者是何人?」天子道:「南直學臣王袞,昨有疏特薦兩個才子,頭一個是松江燕白頷,第二個是洛陽平如衡,年俱不滿二十。疏稱他才高雕繡,學貫天人,懸筆萬言,可以立就。又獻燕白頷的《燕台八景》詩,朕覽之果是奇才。昨已有旨徵詔去了。特徵詔到時,朕當於二人中擇一佳者,為卿女山黛主婚。」山顯仁連連叩頭謝恩。天子又賜酒飯,留連了半日,方放還家。

  山顯仁一到家,就與女兒一一說知此事。山黛聽見說兩個才子,一個是洛陽平如衡,心下暗驚道:「原來果另有一個平如衡,則張寅此詩的系竊取無疑矣。」一時尚未敢與父親說明,祇含糊答應道:「聖恩隆重如此,何以報答。」一面說罷,一面就走到冷絳雪臥房中來說道:「姐姐不必過慮,小妹有一樁喜事來報你知道。」冷絳雪忙驚問道:「小姐有何喜事報我?」山小姐不慌不忙,細細而說。祇因這一說,有分教:

  柳中鸚鵡語,雪裡鷺鷥飛。

  不知說出甚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看梅花默然投臭味

  詞曰:

    祇怕不春光,若是春光自媚。試看鶯鶯燕燕,來去渾如醉。饒他金屋好花枝,莫不懨懨睡。但願芳香艷,填滿河洲內。

  右調《好事近》

  話說山小姐聞知平如衡消息,連忙報知冷絳雪,說道:「今日聖上特召爹爹進朝,說南直隸學臣疏薦兩個才子,你道是誰?」冷絳雪道:「賤妾如何得知,乞小姐明言。」山小姐道:「一個是松江人,叫做燕白頷。那一個你道奇也不奇,恰正是姐姐所說的洛陽平如衡。」冷絳雪道:「平如衡既另有一人,這張寅卻又是誰?莫非一人而有兩名?」山小姐道:「這個未必。聖上說燕白頷與平如衡纔批旨去徵召,這張寅已在京師,豈有是一人之理。」冷絳雪道:「若非一人,為何張子之詩竟是平子之作?」山小姐道:「以小妹看來,這個張寅定非端士。」冷絳雪道:「小姐何以得知?」山小姐道:「他既要求親,若果有真才,自宜挺然面謁,為何祇央權貴稱揚,而絕不敢登門?若非醜陋,定是無才。這《張子新篇》大約是他人舊作,而竊敢以作嫁衣裳也。」冷絳雪道:「小姐此論甚是有理。」山小姐道:「平如衡既為姐姐刮目,又為學臣特薦,閔祠二詩又見一斑,其為才子無疑矣!天子欲為小妹擇婿,小妹當為姐姐成全閔祠之一段奇緣,以作千秋佳話。」冷絳雪道:「閔廟奇緣,雖尚未可知,而小姐美意亦已不朽矣!但妾想學臣所薦二人,平生既實系才子,則那燕子定是可兒。小姐原以白燕得名,那生祇名燕白頷,互為顛倒,此中似有天意。今又蒙聖主垂憐,倘能如願,豈非人生快事。」山小姐道:「姻緣分定,且自由他。今得姐姐開懷,大是樂事。」就扯了冷絳雪同到玉尺樓去閒耍。正是:

  鳥長便能語,花開自有香。

  舊時小兒女,漸漸轉柔腸。

  按下山小姐與冷絳雪閨中閒論不題。

  且說燕白頷與平如衡,自離揚州,雖說要趕到京師,然二人都是少年心性,逢山要看山,逢水要觀水。故一路耽耽擱擱,直度過了歲,方纔到京,到京之日,轉在張寅之後。二人到了京師,尋了一個寓所,在玉河橋住下,就叫來一個家人,去問山閣老的相府在哪裡。家人去問了,來回道:「山閣老已告病回去多時了。」燕白頷與平如衡聽了大驚道:「怎你我二人這等無緣。千山萬水來到此處,指望一見山小姐,量量爾我之才,不期不遇。他又是一個秦人,這一告病去了,便遠隔山河,怎能得見?」

  燕白頷還不肯信,又叫家人買了一本新縉紳來看。揭開第一頁,見宰相內並無山顯仁之名,知道是真,便情性索然。平如衡雖也不快,卻拿著縉紳顛來倒去,祇管翻看。燕白頷道:「人已去矣,看之何益!」平如衡道:「有意栽花,既以無成;無心插柳,或庶幾一遇。向日與兄曾說的冷絳雪,想在京中,故查一查看。」燕白頷笑道:「偌大京師,如大海浮萍,吾兄向何處尋起?」平如衡道:「兄不要管我,待小弟自查。」因再四撿來撿去。忽撿著一個鴻臚少卿姓冷,因大喜道:「這不是。」燕白頷又笑道:「兄癡了!」天下有名姓盡同,尚然不是,哪有僅一冷姓相同,便確確乎以為絳雪之家,天下事哪有如此湊巧!」平如衡道:「天下事要難則難,要容易便容易。兄不要管我,待小弟自去一訪。是不是也可盡小弟愛才之心。」大家又笑之,各自安歇。

  到次日清晨,燕白頷尚未起身,平如衡早已自去尋訪了。燕白頷起來聞知,因大笑道:「『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千古名語。」喫了早飯,尚不見來家。又聽得城南梅花盛開,自家坐不住,遂帶了一個小家人,獨自出城南去閒耍。出了城,因天氣清明,暖而不寒,一路上斷斷續續有梅花可看,遂不覺信步行有十數餘裡。忽到一處,就像水盡山窮一般,因問土人道:「前面想是無路了。」土人笑道:「轉入山去,好處盡多,怎說沒路。」燕白頷依他,轉過山腳,往裡一望,祇見樹木扶疏幽秀,又是一天,心甚愛之。祇得又走了入去,一步一步皆有風景可觀。不覺又行了二三餘裡,心雖要看,爭奈足力不繼,行到一莊花園門首,遂坐下歇息。歇息稍定,再將那花園一看,祇見:

  上下盡為碧瓦,周圍都是紅牆。雕甍畫棟吐龍光,鳳閣斜張朱網。

  嬌鳥枝頭百囀,名花欄內群芳。風流富貴不尋常,卻有侯王氣象。

  燕白頷看見那花園規模宏麗,制度深沉,像個大貴族人莊院,不敢輕易進去。又坐了一歇,不見一個人出入,心下想道:「縱是公侯園囿,在此郊外,料無人管,便進去看看,也無妨礙。」隨叫家人立在門外,自家信步走了入去。園內氣象雖然闊大,然溪徑鋪置,卻甚逶迤有致。燕白頷走一步愛一步,便不覺由著曲徑迴廊,直走到一間閣下。階前幾處梅花,開得甚盛。遂繞看梅花,步來步去,引領香韻。

  正徘徊間,忽聽得閣上窗子開響,忙抬頭一看,,祇見一個少年美女子,生得眉目秀美,如仙子一般。無心中推窗看梅,忽見燕白頷在閣下,彼此覿面一看,各各喫了一驚。那美女連忙避入半面,把窗子斜掩。燕白頷看得獃了,還仰臉癡癡而望。祇見閣上走下兩個僕婦來問道:「你是甚麼人?擅自走到這個所在來?」燕白頷道:「我是遠方秀士,偶因看梅到此。」那婦人道:「這是甚麼所在,你也不問聲,竟撞了進來。若不看你年紀小,又是遠方人,叫人來捉住纔好。還不快走出去。」燕白頷見勢頭不好,不敢回言,祇得急急走出園外來。心下想道:「天下怎有這樣標緻女子,我燕白頷空長了二十歲,實未曾見。」因坐在園門前祇管獃想。跟來的家人,見他癡癡坐著不動身,因說道:「日已沉西,還有許多路,再耽擱不得了。」燕白頷因問道:「帶得有筆硯麼?」家人道:「有,在拜匣裡。」燕白頷遂叫取了出來,就在園門外旁邊粉壁上,題詩一首道:

  閒尋春色辨媸妍,盡道梅花獨佔先。

  天際忽垂傾國影,梅花春色總堪憐。

  燕白頷纔寫完,正要寫詩柄落款,忽園外走了一個僮子來看見,大聲罵道:「該死的賊囚根子!這是甚麼所在,又不是閹觀寺院,許你寫詩在牆上。待我叫人拿來你。」遂一徑飛跑了進去。家人見說慌了,忙說道:「相公快去了吧,這一定是公侯大人家。我們孤身,怎敵得他過。」燕白頷著了急,也不敢停留,遂叫家人收拾了筆硯,忙忙照舊路一徑走了回去,不題。

  你道這園是甚麼所在?原來就是天子賜與山顯仁住的皇莊數內的花園。皇莊正屋,雖祇一所,園亭倒有五六處。有桃園、李園、柳園、竹園,這卻叫做梅園。那一座閣,叫做先春閣。山顯仁因春初正是梅花開放時節,故暫住於內賞玩。這日因偶然感了些微寒,心下不爽,故山小姐來看父親。見父親沒甚大病,放了心,遂走到先春閣上來看梅。忽推窗看見了燕白頷,人物俊秀,年紀又輕。此時山黛已是一十六歲,有美如此,有才如此,豈有無情之理。未免生憐,佇目而視。不料忽被僕婦看見,趕了出去,心下甚是依依。正倚著窗子沉吟想像,忽見僮子跑了進來,口裡亂嚷道:「甚麼人在園牆上寫得花花綠綠,還不叫人去捉住他!」山小姐聽了,情知就是那生,因喝住道:「不要亂嚷,待我去看。」僮子見小姐吩咐,不敢再言,竟走了進去。

  小姐因見此園是山中僻地,無人來往,遂帶了兩個侍妾,親步到園門邊。遠遠望去,便見園門外粉壁上寫得龍蛇飛舞,體骨非常,心下先已驚訝道:「字倒寫得遒勁,不知寫些甚麼?」及走到面前一看,卻是一首詩,忙讀一遍,知就是方纔那生感興之作,心下十分喜愛道:「好詩,好詩。借春色梅花讚我,寓意委婉,大有風人之旨。我祇道此生貌有可觀,不期才更過之。我閱人多矣,從未見才貌兼全如此生者。但可恨不曾得名姓,叫我知他是誰。」因沉吟了半晌,忽想到:「我看此詩之意,無窮眷戀,此生定然還要來尋訪,莫若和他一首,通個消息與他,也可作一線機緣。」一面就吩咐侍兒去取筆硯,一面又想道:「我若和在上面,二詩相並,情景宛然。明日父親見了豈不嗔怪。」又想道:「我有主意了。」因叫侍女去喚一個大家人,用石灰將壁上詩字塗去,卻自於旁邊,照他一般樣的大字,也縱縱橫橫和了一首在上面。也不寫出詩柄,也不落款。自家題完,又自家讀了兩遍,自家又歎了幾口氣,依舊進園中去了。到晚間,山顯仁病已好了。羅夫人放心不下。叫家人去逼著將山相公與小姐都接了回大莊上去了,不題。

  且說燕白頷被僮子一驚,急急奔回,直走出山口,見後面無人追趕,方纔放心。心下想道:「古稱美人『沉魚落雁,眉似遠山,眼橫秋水』。我祇道是個名色,那能實實如此。今看閣上美人,比花解語,似玉生香,祇覺前言尚摹寫不盡。我燕白頷平生愛才如命,今睹茲絕色,雖百才子,吾不與易矣。」心上想念美人,情興勃勃,竟忘卻勞倦,一徑歡歡喜喜走回寓所,進門便問:「平相公回來了麼?」家人道:「回來久了。」

  燕白頷一路叫了進來道:「子持兄訪得玉人消息何如?」平如衡睡在床上竟不答應。燕白頷走到床前笑問道:「吾兄高臥不應,大約是尋訪不著,胸中氣苦了。」平如衡方坐起來道:「白白走了許多路,又受了一肚皮氣,那人畢竟尋訪不著,你道苦也不苦。」燕白頷道:「尋不著便罷了,有甚麼氣?」平如衡道:「那冷鴻臚,山西人,粗惡異常。說我問了他家小姐,壞他的閨門,叫出許多衙役與惡僕,祇是要打。幸虧旁人見我年少,再三勸解,放我走了。不然,雞肋已飽尊拳矣,如何不氣!」

  燕白頷笑道:「吾兄不得而空訪,小弟不訪而自得,豈非快事!」

  平如衡聽了大驚道:「難道兄在哪裡遇見了絳雪嗎?」燕白頷道:「弟雖未遇絳雪,而所遇之美者,恐絳雪不及也。」平如衡笑道:「美或有之,若謂過於絳雪,則未必然。且請問在何處相遇?」燕白頷道:「小弟候兄不回,獨步城南。因風景可愛,不覺信步行遠。偶因力倦少憩,忽見一所花園富麗,遂入去一觀。到了一座閣下,梅花甚盛。小弟正爾貪看,忽閣上窗子開響,露出一位少年女子,其眉目之秀媚,容色之鮮妍,真是描不成,畫不就。雖西子、王嬙諒不過此。那女子見了小弟,卻也不甚退避。小弟正要飽看,忽被兩個家人媳婦惡狠狠的趕了出來。小弟被她趕出,情無所寄,因題了一首絕句,大書在她園門牆上。本要落個款,通個姓名,使他知道。不期詩纔寫完,款尚未落,又被一個小惡僕看見。說我塗壞了他家牆壁,惡聲罵詈,跑進去叫人來拿我。我想那等樣一個園子;定是勢要公卿人家。我一個遠方寒士,怎敵得他過,祇得急急走了回來。小弟雖也喫了些虛驚,卻遇平生所未遇,勝於吾兄多矣!」

  平如衡笑道:「吾兄祇知論美,不知千古之美,又千古之才美也!女子眉目秀媚,固雲美矣。若無才情發其精神,便不過是花耳、柳耳、鶯耳、燕耳、珠耳、玉耳!縱為人寵愛,不過一時。至於花謝柳枯,鶯衰燕老,珠黃玉碎當斯時也!則其美安在哉!必也美而又有文人之才,則雖猶花柳,而花則名花,柳則異柳。而眉目顧盼之間,別有一種幽悄思致,默默動人。雖至鶯燕過時,珠玉毀敗,而詩書之氣,風雅之姿,固自在也。小弟不能忘情絳雪者,才與美兼耳。若兄純以色言,則錦繡脂粉中尚或有人,以供吾兄之餓眼。」

  燕白頷一團高興,被平如衡掃滅一半。因說道:「吾兄之論未嘗不是,小弟亦非不知以才為美。但覺閣上女子,容光色澤,冷冷欲飛,非具百分才美,不能賦此面目。使弟一見,心折魂銷,宛若天地間,山水煙雲俱不足道。以小弟推測想之,如是美女定有異才。即使其父兄明明告我道無才,我看其舉止幽閑靜淑,若無才必不能若此也。」

  平如衡笑道:「弟所論者,乃天下共見之公才;兄所言者,則一人溺愛之私才也。未登泰山不見天下之大,這也難與兄爭執,祇可惜兄未及見吾絳雪耳!如見絳雪,當不作如是觀。」燕白頷道:「冷絳雪已作明月蘆花,任兄高抬聲價,誰辨兄之是非。至於閣上美人,相去不過咫尺,雖侯門似海,有心伺之,尚可一見。兄若有福睹其丰姿,方知小弟為閨中之碧眼胡也。」二人爭說談笑不已。家人備了夜宵,二人對酌直到深夜方纔歇息。

  到了次日,燕白頷喫了早飯,就要邀平如衡到城南去訪問。昨日跟去的家人說道:「相公不要去吧。那個園子定是大鄉宦人家。昨日相公題詩在他牆上,他家人不知好歹,就亂罵,還要叫家人拿我們。幸虧走得快,不曾被他凌辱。今日若再去,倘若看見豈不又惹是非!況這個地方比不得在松江,人都是知道的。倘為人所算,叫誰解救?不如同平相公到別處去玩耍吧。」平如衡聽了連連點首道:「說得有理,我昨日受了冷鴻臚之氣,便是榜樣。」燕白頷口雖不言,心下祇是要去訪問。大家又混了一會,燕白頷竟悄悄換了一件青衣,私自走了。又過了一會,平如衡尋燕白頷講話,各處都不見,家人想道:「定然又到城南去了。」平如衡著慌道:「大家同去猶恐不妙,他獨自一人走去,倘惹出事來,一發無解,我們快趕了去方妙。」遂帶了三四個家人,一徑出城趕來不題。

  卻說燕白頷心心唸唸,想著閣上美人,要去訪問。見平如衡與家人攔阻,遂獨自奔出城來。心下暗想道:「我再入她園內去,便恐怕有是非,我祇在園外訪,她怎好管我。就是昨日題的詩句,也祇一個僮子看見。我今日換了衣服,他也未必認得。就是認得,我也可與他胡賴。」主意定了,遂欣然出了城,向南而走。昨日是一路看花看柳,緩步而行,遂不覺路遠。今日無心觀景,低著頭祇是走,心下巴不得一步就到,祇覺越走越遠。心上急了,一會見走不到,祇得轉放下心道:「想昨日之事,妙在她見了我不慌忙避去,此中大有情景。祇可惜我那首詩,不曾落得姓名,她就想我,也沒處下手。」又想道:「我的詩寫在園門外,她居閣中,連詩也未必能見。就是見了,也不知她可識幾個字兒,這且由她。如今且去訪問她姓名,若是鄉宦人家,未曾適人,我先父的門生故吏,朝中尚有許多,說不得去央及幾個與我作媒。若能成就,也不枉我進京一場。」心下是這等胡思亂想,便不知不覺早已望見花園。

  燕白頷雖一時色膽如天,高興來了,想起昨日受僮子罵詈,心下又有幾分怯懼,不敢竟走,祇一步一步的慢慢的捱將上來。看見園前無人出入,方放膽走到昨日題詩之處。抬頭一看,祇見字跡照舊在上,心下想道:「我昨日空費了一番心思,題詩在此,今日美人何處?誰來瞅睬?豈非明珠暗投,甚為可惜。還是我自家來賞鑒也!」因再抬頭一看,忽驚訝道:「我昨日題的詩不是此詩,怎麼變了?」又看看道:「這字也不是我寫的了。我昨日寫的潦潦草草,這字龍蛇有體,大是怪事,莫非做夢!」獃了半晌,復定定神看那首詩道:

  花枝鏡裡百般妍,終讓才人一著先。

  天祇生人情變了,情長情短有誰憐?

  燕白頷讀完,大驚大喜道:「這哪裡說起!我昨日明明題的詩,今日為何換了?莫非是美人看見和韻之作,為何我的原唱卻又不見?」又讀了一遍,因思道:「看此詩意,明明是和韻答我昨日之詩。我的原唱不見,畢竟是她塗去,恐人看見不雅。」因孜孜歎息道:「我那美人呀!我祇道你有美如此,誰知你又有才如此,又慧心如此。我想天地生人的精氣,生到美人亦可謂洩盡矣。」想完,又將詩讀了兩遍,愈覺有味道:「我昨日以傾國之色讚她,他就以花妍不如才美讚我。末句『情長情短』大有蘊藉。我燕白頷從來未遇一個知心知意的知己。因朝著壁上詩恭恭敬敬作了兩個揖道:「今日蒙美人和詩,這等錯愛,深謝知己矣!」

  正立著癡癡獃想,聽見園內有人說話出來,恐怕認得,慌忙遠遠走開。心下又想道:「我昨日不落款者,是被那惡奴趕逐我,那美人為何今日也不寫個姓名,叫我哪裡去訪問?」又想道:「園內不好進去,恐惹是非,園外附近人家去訪問一聲,卻也無礙。」祇得從舊路走回來,尋上人家訪問。怎奈此山僻之處,雖幾家人家,都四散住開,卻不近大路。大路上但有樹木並無人家。

  燕白頷正爾躊躕,忽見路上走出一個老和尚來。燕白頷看見,慌忙上前與他拱手道:「老師父請了。」那老和尚看見燕白頷人物俊秀,忙答道:「小相公請了。」燕白頷道:「請問老師父,前面那一所花園是甚麼鄉宦人家的?」老和尚笑道:「哪裡有這樣大鄉宦。!」燕白頷道:「不是鄉宦想是公侯人家?」老和尚又笑笑道:「哪裡有這等大公侯。」燕白頷道:「不是鄉宦,又不是公侯,卻是甚等人家?」老和尚道:「是朝廷的皇莊。你不見房上都是碧瓦,一帶都是紅牆,甚麼公侯鄉宦敢用此物。」燕白頷聽了著驚道:「原來是皇莊。」又問道:「既是皇莊,為何有人家內眷住在裡面?」那老和尚道:「相公你年紀輕,又是遠方人,不知京師中風俗,這樣事是問不得的。他一個皇莊,甚人家內眷敢住在裡面?」燕白頷道:「我學生明明見來。」老和尚道:「就有人住,不是國戚定是皇親,你問他做甚?幸而問著老僧,還不打緊,若是問著一個生事的人,便要拿鵝頭紫火囤,騙個不了哩!燕白頷聽了,驚得吐舌,因謝道:「多承老師指教,感激不盡。」老和尚說罷,拱拱手就別去了。燕白頷見老和尚說得厲害,便不敢再問,遂一徑走了回來。祇因這一回去,有分教:

  酒落歡暢,典衣不惜;友逢知己,情話無休。

  不知果然就得回去嗎,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懸彩筆直求淑女

  詞曰:

    風流才子凌雲筆,無夢也生花。揮毫當陛,目無天子,何有雛娃?  豈期閨秀,雕龍繡虎,真若塗鴉。始知天鐘靈異,蛾眉駿骨,不甚爭差。

  右調《青衫濕》

  話說燕白頷,因訪閣上美人姓名,忽遇老和尚說出皇莊厲害,因不敢再問,恐惹是非,遂忙忙走了回來。到了一個村鎮市上,方纔定了性,立住腳。他出門時,因瞞著平如衡,不曾喫得午飯。到此已是未申之時,肚中微微覺飢。忽見市稍一竿酒旗飄出,滿心歡喜,竟走了進去,撿一副好座頭坐下。

  此雖是一個村店,窗口種了許多花草,倒還幽雅。燕白頷坐下,店主人隨即問道:「相公還是自飲,還是候朋友?」燕白頷道:「自己飲,沒有朋友。」店主人道:「用甚麼餚?」燕白頷道:「不拘,有的祇管拿來,酒須上好。」店主人看見他人物清秀,衣飾齊整,料是富貴人家,祇撿上品餚饌並美酒搬了出來。

  燕白頷一面喫,一面想美人和詩之妙,因叫店主取筆硯默寫出來,放在桌上。讀一遍,飲一杯,十分有興。因想道:「昨日平子持還笑我所遇的美人徒有其美,卻無真才,不如他遇的冷家女子才美兼至,叫我無言回答。誰知我的美人,其才又過於其美,今日回去可以揚眉吐氣矣!」想罷,哈哈大笑,又滿飲數杯。忽又想道:「冷家女子題詩,是自家寄興,卻與子持無干;我那美人題詩,卻是明明屬和。非與我燕白頷有默默相關,烏肯為此。此又勝於子持多矣!」想罷,又哈哈大笑,又滿飲數杯。又想道:「但是,他遇的美人,雖無蹤跡,卻有了姓名;我遇的美人,蹤跡雖然不遠,姓名卻無處訪問,將如之何?那和尚說不是國戚,就是皇親。我想這美人若生於文臣之家,任是尊貴,斯文一脈,還好訪求。若果是皇親國戚,她倚著椒房之貴,豈肯輕易便許文人,若不又是遇而不遇了。」因歎一口氣道:「我那美人,你這一首詩豈不空做了,難道我燕白頷與美人對面無緣。」

  燕白頷此時已是半酣,尋思無計,心下一苦,拿著一杯酒欲飲不飲,忽不覺墮下幾點淚來。店主人遠遠看見,暗笑道:「這相公小小年紀,獨自一個哈哈大笑了這半晌,怎麼這會子又哭起來?莫非是個獃子。」因上前問道:「相公,小店的酒可是好麼?」燕白頷道:「好是好,也還不算上好。」店主人笑道:「若不是上好,怎麼連相公的眼淚都喫了出來?」燕白頷道:「我自有心事墮淚,與酒何干!快燙熱的來,我還要喫。」店主人笑應去了。

  燕白頷又飲了幾杯,又想道:「就是皇親國戚,他女兒若是想我,思量要嫁我,也不怕她父母不從。他若嫌我寒士,我明年就中個會元狀元與他看,那時就不是寒士了。他難道還不肯?」想到快活處,又哈哈大笑起來,不覺又喫了數杯。

  店主人見他有七八分醉意,因上前問道:「相公尊寓不知在城外,還是城中?若是城中,日色已西,這裡到城中還有七八里,也該打行了。」燕白頷道:「我寓在城中玉河橋,既是晚了,去罷!」遂立起身來往外竟走。店主人慌忙攔住道:「相公慢行,且算還了酒錢。」燕白頷道:「該多少?」店主人道:「酒餚共該五錢。」燕白頷道:「五錢不為多,祇是我今日不曾帶來。我賒去,明日叫家人送來還你吧。」說完,又要走。

  店主人見他祇管要走,著了急。因說道:「這又是笑話了。我又不認得相公是誰,怎好賒去。」燕白頷道:「你若不賒,可跟我回去取了吧!」店主人道:「回往一二十里,哪有這些閒人跟你去。」燕白頷道:「送來你又不肯,跟去取你又不肯,我又不曾帶來,難道叫我變出來還你。」店主人又道:「相公若不曾帶來,可隨便留下些當頭,明日來取何如?」燕白頷道:「我隨身祇有穿的兩件衣服,叫我留甚麼作當?」店主人道:「就是衣服脫下來也罷了。」燕白頷已是七八分醉的人,聽見說要脫衣服,一時大怒。因罵道:「狗奴才,這等可惡!我趙相公的衣服可是與你脫的?」一面說,一面竟往外走。店主人著了急,也大怒道:「莫說你是趙相公,就是山閣老府中的人,來來往往,少了酒錢也要脫衣服當哩!」

  燕白頷聽見說山閣老,因問道:「哪個山閣老?」店主人道:「朝中能有幾個山閣老?」燕白頷道:「聞得山顯仁已告病回去了,為何有人在你這裡往來?」店主人道:「大風大雨回哪裡去。這閒事你且休管,請脫下衣服來要緊。一動粗,相公便沒體面了。」一隻手扯住,死也不放。燕白頷要動手打他,卻又打他不倒。

  正沒奈何,忽見平如衡帶了兩三個家人趕來。看見燕白頷被店主人扯住,因一齊湧進來道:「在這裡了,這是為何?」燕白頷看見眾人來,方快活道:「這奴才可惡,喫了他的酒,就要剝我的衣服。」眾家人聽了,便發作道:「這等可惡,喫了多少酒錢,就要剝衣服。既開了店,也有兩隻眼看看人,我們相公的衣服可是與你剝的。」說罷,兜臉一掌。店主人看見不是勢頭,慌忙放了手道:「小人怎敢剝相公的衣服,祇說初次不相認,求留下些當頭。」平如衡道:「要留當頭也須好說,怎動手扯起來。」眾家人俱動手要打,轉是燕白頷攔住道:「罷了,小人不要與他計較,可稱還他五錢銀子,我還有話問他。」眾家人見主人吩咐,便不敢動手,因稱了五錢銀子與他。店主人接了銀子,千也賠罪,萬也賠罪。

  燕白頷道:「這都罷了,祇問你,你方纔說山閣老不曾回去,可是真麼?」店主人道:「怎麼不真。」平如衡聽了忙插上問道:「山閣老既不曾回去,如今在哪裡住?」店主人道:「就住在前面灌木村。」平如衡道:「離此還有多遠?」店主人道:「離此祇有七八里遠。」燕白頷道:「都說他告病回去了,卻原來還住在此間。」平如衡因笑對燕白頷道:「兄說也不說一聲,竟自走了出來,使小弟哪裡不尋。恐兄落人圈套,故趕了來。不期兄倒訪出這個好消息。」燕白頷笑道:「這個算不得好消息,還有絕妙的好消息,不捨得對兄說。」平如衡道:「有甚好消息;無非是閣上之人有了蹤跡下落。」燕白頷笑道:「若祇是蹤跡下落,怎算得好消息?不是氣兄說,我這個好消息,連美人心上的下落都打探出來了。」平如衡驚問道:「這就奇了,何不明對小弟一說。」燕白頷笑道:「若是對兄說了,兄若不妒殺也要氣殺。」眾家人見二人祇管說話,因說道:「天將晚了,須早早回去吧。」燕白頷還打帳同平如衡喫酒,平如衡道:「路遠,回去喫罷。」遂同了出來。

  一路上,平如衡再三盤問,燕白頷笑道:「料也瞞兄不得。」因將袖中抄寫詩,遞與平如衡道:「小弟不消細說,兄祇看此詩便知道了。」平如衡接了一看,嘻嘻笑道:「兄不要騙我,這詩是兄自作的。」燕白頷笑道:「兄原來祇曉得做詩,卻不會看詩。你看這詩吞吐有情,低徊不已,非出之慧心,誰能有此幽情!非出之閨秀,誰能有此香艷!兄若認做小弟之筆,豈不失之千里。」平如衡道:「小弟祇是不信。難道美人中,又生出一個才子來不成。」燕白頷道:「兄若不信,明日同出來,先去看此詩,尚明明寫在牆上。」平如衡道:「他明明寫在牆上和你,豈不慮人看見恥笑?」燕白頷道:「美人慧心妙用,比兄更高。兄所慮者,美人已慮之早矣!她將小弟原唱塗去,單單祇寫她和詩在上。在小弟見了,自然知道是她和詩;他人見之,如何能曉?」

  平如衡聽了,又驚又喜道:「兄這等說來,果是真了。我祇道冷絳雪獨擅千古之奇,如今卻有對了。且問你曾訪著她姓名麼?」燕白頷道:「姓名卻是難訪。」平如衡道:「為何難訪?」燕白頷道:「我曾問個老和尚,他說那座園是朝廷的皇莊,來往的都是皇親國戚,誰敢去問?若問著無賴之人,便要拿鵝頭紫火囤哩!」平如衡道:「這等說來,你的閣上美人,與我壁間女子都是鏡花水月,有影無形,祇好當做一場春夢。我二人原為山小姐而來,既是山相公還在這裡,莫若原去做本來的題目吧。」燕白頷道:「山小姐原該去見,但祇恐觀於海者難為水。今既見了閣上美人,這等風流才美,那山小姐縱然有名,祇怕又要減等了。」平如衡道:「見了方知,此時亦難懸斷。」

  二人回到寓所,已是夜了。家人收拾夜宵,二人對酌。說來說去,不是平如衡誇獎冷絳雪,便是燕白頷賣弄閣上美人。直講到沒著落處,祇得算計去訪山小姐。正是:

  魚情思得水,蝶意祇謀花。

  況是才逢色,相思自不差。

  燕白頷與平如衡算計要見山小姐不題。

  卻說山小姐,自見了閣下書生與園牆上題詩,心下十分想念。因母親接了回家,遂來見冷絳雪說道:「小妹今日僥倖,也似姐姐在閔子祠一般,恰遇一個少年才子。」冷絳雪道:「怎生相遇?」山小姐道:「小妹看過父親,偶到先春閣上去看梅花。忽然推開窗子,祇見下面梅花邊立著一個少年,生得清秀可愛。小妹在閣上甚是留盼。不期被僕婦看見,將他惡狠狠趕了出去。」冷絳雪道:「少年人物聰俊者有之,但不知小姐,何以知他是個才子?」山小姐道:「那書生出去,小妹正然尋思。忽見福僮一路嚷了進來,說道:『有人在園外題詩,寫污了粉牆。』叫人去難為他,被小妹喝住。因走出園門去看,果然題了一首詩在牆上。小妹再三讀之,真是陽春白雪,幾令人齒頰生香,故知他是個才子。」冷絳雪道:「那書生題的詩,且請小姐念與賤妾聽。」

  山小姐遂將前詩念了一遍道:「姐姐你道此詩何如?」冷絳雪聽了,連連稱讚道:「好詩,好詩。許多羨慕小姐,祇淡淡借梅花春色致意,絕不露蝶蜂狂態。風流蘊藉的系才人,怪不得小姐留意。且請問此生落款是何處人,姓甚名誰?」山小姐道:「不知為何竟不落款,並不知他姓名。」冷絳雪道:「他既無姓名,小姐又回來了,豈不也是一番空遇。」。山小姐道:「小妹也是這等想,故和了他一首,也寫在牆上,通他一個消息。但不知此生有情無情,還重來一否?」冷絳雪道:「有才之人,定然有情,哪有不來重訪之理。祇是小姐處於相府深閨,他就來訪卻也無益。」山小姐道:「小妹也是這等想,天下未嘗無才。轉不幸門第高了,寒門書生任是才高,怎敢來求。爹爹一個宰相,大不好輕易許人。你我深閨處女,又開口不得,倒不如小家女子,貴賤求婚卻都無礙。」冷絳雪道:「雖如此說,然空谷芳蘭,終不如金谷牡丹,為人尊貴。」山小姐道:「天下虛名,最誤實事。小妹以微才遭逢聖主之眷,名震一時,宜乎關雎荇菜,招來君子之求。奈何期及標梅,人無吉士。就是前日天子所許的燕白頷、平如衡想亦不虛,不知為何今日尚無消息?就是姐姐所傳的《張子新編》十分可誦,又未見其人,畢竟不知真假。就是小妹今日所遇的書生,其人其才,似乎無疑。然貴賤懸殊,他又無門可求,不能自售。至於對面而有千里之隔,豈非門第與家名誤事。」

  冷絳雪道:「此事小姐不必著急,天下祇怕不生才子,眼前既有了許多名士,自能物色。況以小姐赫赫才名,內中豈患無一成者。」山小姐道:「婚姻事暗如漆,這也料他不定。」冷絳雪道:「以賤妾推之,《張子新編》詩雖佳而雜,以平子之詠,大都假多真少。其人真來,未必如小姐之意,這須擱起。而閣下書生,人才縱然出眾,但恐白面書生,又未必如太師之意,這個也須擱起。惟有這個燕白頷,既為學臣首薦,又為天子徵召,豈有不來之理。若來,天子既許主婚,豈有不諧之理。則小姐婚姻一定在此。」山小姐道:「據姐姐推論,似乎有理。但未知這個燕白頷可能如閣下書生否?」冷絳雪道:「學臣這番薦舉,是奉旨搜求,與等閒不同。若非真才實美,倘天子見罪,將如之何?況與平如衡同薦,若果是閔廟題詩之人,此賤妾所知。平如衡且遜一籌,則燕生之為人可想而知矣。豈有不如閣下書生之理!」

  二人正論不了,忽一個侍妾拿了一本報來說道:「老爺叫送與小姐看。」山小姐接在手中沉吟道:「不知朝中有甚事故?」冷絳雪道:「定是燕、平二生徵召到京之事了。」山小姐道:「或者是此。」因揭開一看,果是學臣王袞回奏:……燕白頷、平如衡奉旨徵召,不期未奉旨之先,已出境遊學,不知何往。今已差人各處追尋,一到即促駕朝見。今恐遲欽命,先此奉聞。奉聖旨著該部行文各省,撫按行查。倘在其境,火速令其馳驛進京朝見,勿得稽留……」山小姐看完,默默無語。冷絳雪也沉吟了半響,方纔說道:「我祇道欽命徵召,再無阻滯,平生是假是真,便可立辨。不料又有此變。」

  山小姐因歎息道:「天下事甚是難料。姐姐方纔還說小妹婚姻定在於此,今看此報,有定乎,無定乎?」冷絳雪也歎息道:「這等看來,事真難料。」又想一想道:「天子既著各省行查,二生自然要來。祇恐遲速不定耳!」二人雖也勉強言笑,然心下有些不快,未免懨懨,攪亂心曲。

  過了數日,山小姐竟生起病來。山顯仁與羅夫人見了十分著急,慌忙請太醫調治不題。

  卻說燕白頷,因閣上美人難訪,無可奈何,終日祇是癡癡思想,連飲食都減了。就是平如衡勉強邀他到哪裡看花飲酒,他祇是懨懨沒興。平如衡見燕白頷如此,心下暗想道:「除非是以山小姐之情打動他方可。」遂日日勸他去訪問。燕白頷道:「要去訪亦何難,就是訪著,料也不能勝於閣上美人。況他又倚著天子寵眷,公卿出身,見你我寒士,未必不裝腔做勢,見她有何益處?」平如衡道:「你我跋涉山川,原為山小姐而來。如今到此,轉生退悔,莫非忘了白燕之詩麼?就是山小姐驕傲不如,也須一見方纔死心。」燕白頷道:「兄既如此說,明日便同去一訪。祇是小弟意有所屬,便覺無勇往之興。」平如衡道:「有興沒興必須一往。」燕白頷被逼不過,祇得依允。

  到次日起來,打點同去。平如衡道:「我們此去,若說是會做詩,便驚天動地,使她防範。倘有不如,倒惹她笑。莫若扮做兩個寒士,祇說聞名求詩,待她相見。看機會,出其不意,做一兩首驚動她,看是如何?」燕白頷道:「這個使得。」二人換了些舊巾舊服,穿戴起來。雖帶了兩個家人,都叫他遠遠跟隨,不要貼身,一徑出城。因記得店主人說山閣老住在灌木村,因此不問山閣老,祇問灌木村。喜得一路山水幽秀,溪徑曲折,走來便不覺甚遠。問到了村口,祇見一個小庵兒,甚是幽雅。二人一來也要歇腳,二來就要問信,竟走了進去。

  庵中一個和尚看見,慌忙迎接道:「二位相公何來?」燕白頷答道:「我二人因春光明媚,偶爾尋芳到此,不覺足倦,欲借寶庵少憩片時。」和尚道:「既是這等,請裡面坐,」遂邀入佛堂問訊坐下。一面叫小沙彌去煎茶,一面就問二位相公高姓。燕白頷道:「學生姓趙。」平如衡道:「學生姓錢。」因問老師大號,和尚道:「小僧賤號普惠。此處離城約有十數餘裡,二位相公尋春直步到此,可謂高興之極。」燕白頷道:「不瞞老師說,我二人雖為尋春,還要問一個人的消息,故遠遠而來。」普惠道:「二位相公要訪誰人消息?」燕白頷道:「聞得說山顯仁相公告病隱居於此,不知果然麼?」普惠笑道:「我祇說相公要訪甚麼隱人的消息,若是山老爺,一個當朝宰相,誰人不知,何須訪得,就在這南頭大莊上房住。山老爺最愛小庵幽靜,時常來閒坐,一個月倒有十日在此。」平如衡道:「這兩日曾來嗎?」普惠道:「這兩日為他小姐有恙,請醫調治,心下不快,不曾來得。」燕白頷道:「可知他小姐有甚貴恙?」普惠道:「這倒不曉得。」說罷,小沙彌送上茶來。

  大家喫了,普惠問道:「二位相公訪山老爺想是年家故舊,要去拜見了。」平如衡道:「我們與他也不是年家也不是故舊,因聞得他小姐才高,為天子寵貴,不知是真是假,要來試她一試。不期來得不巧,正遇著她病,料想不出來見人,我們去也無益。」普惠道:「據相公說,是來的不巧,遇她不著。依小僧看來,因她有病遇不著,正是二位相公的湊巧。」燕白頷笑道:「遇不著為何倒是湊巧?」普惠道:「遇不著省了多少氣苦,豈不是湊巧。」燕白頷道:「就是遇著她,難道有甚麼氣苦不成?」普惠道:「相公不是本地人,不知那山小姐的行事。」平如衡道:「我們遠方人實不知道,萬望老師指教。」

  普惠道:「這山小姐,今年十六歲。生得美貌不消說得,才學高美也不消說得,祇是她的生性驕傲,投得她的機來百般和氣;投不著她的機來便萬般做作。你若是有些才學看得上眼,或是求她詩文,她還正正經經替你做一兩篇。你若是肚中無物,人物粗俗,任是尚書閣老的子孫,金珠玉帛厚禮送她,俱不放在她心上。你若生得長,她就信筆做一首長詩譏誚你;你若生得矮,她就信筆做一首矮詩譏誚你。不怕你羞殺氣殺。這樣的惡相知定,要去見她做甚。小僧故此說個不遇她省了許多氣苦。」燕白頷道:「無才村漢,自來取辱,卻也怪她不得。祇是人去見她,她肯輕易出來相見麼?」普惠道:「她怕哪個,怎麼不見!她雖是個百媚女子,卻以才子自恃。任是何人,她都相見。相見時正色談論,絕不作一毫羞澀之態。你若一語近於戲謔,她有聖上賜的金如意,就叫人劈頭打來,打死勿論。故見她的皆兢兢業業,不敢一毫放肆,聽她長長短短,將人取笑作樂。」

  平如衡道:「他取笑也祇好取笑下等之人。若是縉紳文人,焉敢輕薄?」普惠道:「這個倒也不管,二位相公莫疑我小僧說謊,我說一樁有據的實事與你聽。前日都察院鄔都堂的公子,以恩蔭選了儒學正堂。修了一分厚禮,又央了幾封書與山老爺,要面求山小姐題一首詩,寫作一幅字,當畫掛。二位相公,你道這山小姐惡也不惡?這日鄔公子當面來求時,她問了幾句話兒,見鄔公子答不上來,又見鄔公子人物生得醜陋,山小姐竟信筆寫了一首詩譏誚他,把一個鄔公子幾乎氣死。你想那鄔公子雖然無才,卻也是一個都堂之子,受不得這般惡氣,未免也當面搶白了幾句。山小姐道他戲言相調,就叫人將玉尺樓門關了,取出金如意要打死他。虧山老爺怕鄔都堂面上不好看,悄悄吩咐家人,將鄔公子放走了。到次日,山小姐還上了一疏,道鄔公子擅入玉尺樓,狂言調戲,無儒者氣象。聖上大怒,要加重處。虧得鄔都堂內裡有人調停,還奉旨道鄔都堂教子不嚴,罰俸三月。鄔公子無師儒之望,改了一個主簿。二位相公,你道這山小姐可是輕易惹得的!小僧故說個遇她也好,不遇她也好。」燕白頷道:「山小姐做了甚麼詩譏誚她,這等動氣?」晉惠道:「這首詩傳出來,那個看了不笑!小僧還抄個稿兒在此,我一發取出來與二位相公看看,以發一笑。」燕白頷道:「絕妙,絕妙,願求一觀。」普惠果然入內取了出來,遞與兩個道:「請看。」二人展開一看,祇見上寫著:

  家世徒然到縉紳,詩書相對不相親。

  實無點點胸中墨,空戴方方頭上巾。

  彷彿魁星真是鬼,分明傀儡卻稱人。

  若叫混作儒坑去,千古奇冤那得伸。

  燕、平二人看完,不禁拍掌大笑道:「果然戲謔得妙。這筆看起來,這鄔公子喫了大苦了。」普惠道:「自從鄔公子喫了苦,如今求詩求文的,都害怕惹事,沒甚麼要緊,也不敢來了。二位相公還是去也不去?」燕白頷笑道:「山小姐這等放肆,取笑於人者,祇是未遇著一個真正才子耳。待我們明日去,也取笑她一場與老師看。」

  普惠搖頭道:「二位相公雖然自是高才,若說要取笑山小姐,這個卻未必。」平如衡道:「老師怎見得卻未必?」普惠道:「我聞得山老爺在朝時,聖上曾命許多翰林官與她較才,也都比她不過。內中有一個宋相公,叫做宋信,說他是天下第一個會做詩的才子,也考山小姐不過。皇帝大怒,將他拿在午門外,打了四十御棍,遞解回去。此事喧傳長安,人人皆知。二位相公說要取笑她一場,故小僧斗膽,說個未必。」

  燕白頷聽了,笑對平如衡道:「原來宋信出了這場丑,前日卻瞞了並不說起。」平如衡道:「他自己出醜,如何肯說?」因對普惠說道:「老師寶庵與山小姐相近,祇知山小姐之才高,怎知道山小姐不過閨中女子學塗鴉耳。往往輕薄於人者,皆世無英雄耳。若遇了真正才子,自然要以脂粉乞憐也!此時也難與老師說,待我們明日與她一試,老師自知。」

  普惠心下暗笑其狂,口中卻不好說出,祇得含糊答應道:「原來二位相公又有這等高才,可喜可敬。」又泡了一壺好茶來喫。燕白頷一面喫茶,一面見經座上有現成筆墨,遂取了,在旁邊壁上題詩一首道:「山小姐,山小姐,不知你的病幾時方好,且留為後日之驗。」平如衡候燕白頷題完,也接筆續題一首在後道:「山小姐,山小姐,你若見了此二詩,祇怕舊病好了,新病又要害起。」二人擱筆,相顧大笑,遂別普惠出來道:「多擾了,遲三五日再得相會。」普惠道:「多慢二位相公,過數日再奉候。」遂送出門而去。祇因這一別,有分教:

  才子稱傭,夫人學婢。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扮青衣巧壓才人

  詞曰:

    試才無計,轉以夫人學婢。灶下揮毫,泥中染翰,奪盡英雄之氣。明鋒爭利,芥針投暗,暗輸心服意。始信真才,舉止風流,行藏遊戲。

  右調《柳梢青》

  話說普惠和尚,送了燕、平二人出門,自家回入閹內,看著壁上笑道:「這兩個小書獃子,人物倒生得俊秀,怎生這等狂妄。他指望要取笑山小姐,他若說些大話,躲了不來,還是乖的。倘真個再來,縱不受累,也要出一場大醜。」

  正想說不完,忽山顯仁帶領兩個僮子,閒步入來。看著普惠對著壁上自言自語,因問道:「普惠你看甚麼?」普惠忽回頭,看見道:「原來是山老爺。老爺連日不來,聞說是小姐有甚貴恙,如今想是安了?」山顯仁道:「正是這兩日因小姐有病,故未曾來。今日喜得好了些,我見天色好,故閒步到此。你卻自對影壁說些甚麼?」普惠道:「這事說來也當得一個笑話。」山顯仁道:「何事?」普惠道:「方纔不知哪裡走了兩個少年書生來,借坐歇腳。一個姓趙,一個姓錢。小僧問道何事到此,他說要訪老爺。小僧問他要訪老爺做甚,他說聞知山小姐有才,特來要與她一試。小僧回說小姐有恙。因憐他是別處人,年紀小,人物清俊,就將小姐的事跡與他說了,勸他回去,不要來此惹禍出醜。他不知好歹,反說要來出小姐之丑。臨去又題了兩首詩在壁上。說過三五日還要來見小姐,比較才學。豈不是一個笑話!」山顯仁道:「這壁上想就是他題的詩了。」普惠道:「正是他題的,不知說些甚麼?」山顯仁因走近前一看,祇見第一道寫的是:

  千古斯文星日垂,豈容私付與娥眉。

  青蓮未遇相如遠,脂粉無端污墨池。

  ──雲間趙縱有感題

  第二首寫的是:

  誰家小女發垂垂,竊取天然展畫眉。

  試看斯文今有主,也須還我鳳凰池。

  ──洛陽錢橫和韻題

  山顯仁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心下又驚又喜。因對普惠說道:「此二生出語雖然狂妄,詩思卻甚清新。二生不知有多大年紀了。」普惠道:「兩人都不滿二十歲。」山顯仁道:「他既要來與小姐較才,為何就回去了?」普惠道:「是小僧說小姐有貴恙,未必見人,他故此回去。他說遲兩日還要來哩!」山顯仁道:「他若再來,你須領來見我。」普惠道:「二生說話太狂,領來見老爺,老爺量大,還恕得他起。若見小姐,小姐性子高傲,見二生狂妄,未免又要惹出事來。」山顯仁道:「有我在,這個不妨。」又坐了一歇,山顯仁因要與女兒商量,遂抄了兩詩,起身回去。此時山黛因思想閣下書生,懨懨成病。又見父母憂愁,勉強掙起身來說道:「好些。」其實寸心中千思百慮,不能消釋。此時冷絳雪正在房中寬慰她,忽山顯仁走來問道:「我兒,這一會心下寬爽些麼?」山小姐應道:「略覺寬些。」山顯仁道:「你心下若是寬些,我有一件奇事與你商量。」山小姐道:「有甚奇事,父親但說不妨。」山顯仁道:「我方纔在接引庵閒步,普惠和尚對我說,有兩個少年書生,要來與你較才,口出奢言,十分不遜。」山小姐道:「為何不來?」山顯仁道:「因聞知你有病,料不見人,故此回去了。臨去,題了兩首詩在接引庵壁上,甚是狂妄。我抄了在此,你可一看。」

  山小姐接了,與冷絳雪同看。看了一遍。二人彼此相視。冷絳雪說道:「二生詩雖可觀,然語句太傲,何一狂至此!」山小姐道:「有才人往往氣驕,這也怪他不得。祇是他既要來奪鳳凰池,沒個輕意還他之理。須要奚落他一場,使他抱頭鼠竄而去,方知小妹不是竊取天顏,以為聲價。」冷絳雪道:「這也不難,等他來時,他是二人,賤妾與小姐也是兩個。就是真才實學,各分一壘,明明與他旗鼓相當,料也不致輸與他。」山小姐道:「我與你若明明與他較才,莫說輸與他,就是勝他,也算不得奚落,不足以為恥。」

  山顯仁笑道:「我看此生,才情精勁,你二人也不可小覷。若與他對試,不損名足矣。怎麼還思量要取辱他?」冷絳雪道:「這樣狂生,若不取辱他一場,使他心服,他未免要在人前賣嘴。祇是除了與他明試,再無別法。」山小姐笑道:「孩兒倒有一法在此,輸與他不致損名;勝了他,使他受辱。」山顯仁道:「我兒再有甚法?」山小姐道:「待他二人來時,爹爹祇說一處考,恐怕有代作傳遞之弊。可分他二人於東西兩花園坐下,待孩兒與冷家姐姐假扮作青衣侍兒,祇說小姐前次曾被無才之人纏擾,待費神思。今又新病初起,不耐煩劇,著我侍妾出來,先考一考。若果有些真才,將我侍兒壓倒,然後請到玉尺樓優禮相見。倘或無才,連我輩不如,便好請回,免得當面受辱。若是勝了他,明日傳出去,祇說連侍兒也考不過,豈非大辱。就是輸與他,不過侍妾,尚好遮飾,或者不致損名。」

  山顯仁聽了大喜道:「此法甚妙。」冷絳雪也歡喜道:「小姐妙算,真無遺漏矣!這兩個狂生如何曉得。」大家算計停當,山顯仁又叫人去與普惠說:「若題詩書生來,可領他來見。」一面打點等候不題。

  卻說燕白頷與平如衡辭了普惠回來,一路上商量。燕白頷道:「我們此來,雖說考才,實為婚姻,怎麼一時就忘記了。今做此二詩,將她輕薄,少不得要傳到山相公與山小姐面前,她見了豈有不怒之理。就是度量大,不懷恨於我,這婚姻事斷斷無望了。」平如衡道:「做已做了,悔也無益。況婚姻自有定數,強她不得。或者有才女子的心眼與世人不同,見紈袒乞憐愈加鄙薄,今見了你我有骨氣才人,轉垂青起敬也不可知。愁他怎麼:且回去與你痛飲快談以養氣,遲兩日好與她對壘。」燕白頷笑道:「也說得有理。」二人遂歡歡喜喜同走了回去。

  過了三五日,心上放不下,因天氣晴朗,又收拾了一徑出城,依舊走到接引庵來。普惠看見,笑嘻嘻迎著說道:「二位相公今日來的早,像是真個要與山小姐考試詩文的了。」燕白頷因問道:「山小姐病好了麼?」普惠道:「雖未全愈,想是起得來了。」平如衡道:「既是起得來,我們去尋她考一考不妨。」就要起身去,普惠留住道:「此時太早,山小姐祇怕尚未睡起。且請少坐,奉過茶,收拾素齋用了,待小僧送去。」燕白頷道:「齋倒不消,領一杯茶罷!得老師一送更感。」普惠果然邀入去喫了些茶,坐了半晌,將近日午方纔同去。

  到了山相公莊門,普惠是熟的,祇說得一聲,就有人進去通報。不多時,就有人出來說道:「請師父與二位相公廳上坐。」三人遂同到廳中坐下。又坐了半晌,山顯仁方葛巾野服走了出來。燕白頷與平如衡忙上前施禮,禮畢,就以師生禮敘坐。普惠恐怕不便,就辭去了。

  山顯仁一面叫人送茶,一面就開口問道:「哪一位是趙兄?」燕白頷打一恭道:「晚生趙縱。」山顯仁因看著平如衡道:「此位想是錢兄了。」平如衡也打一恭道:「不敢,晚生正是錢橫。」山顯仁道:「前在接引庵見二兄壁上之作,清新俊逸,真可謂相如再世,太白重生。」燕白頷與平如衡同打一恭道:「書生寒賤,不能上達紫閣黃扉,故妄言聳聽,以為進身之階。今既蒙援引,狂鼓之罪,尚望老太師寬宥。」山顯仁道:「文人筆墨遊戲,上天下地,無所不可,何罪之有!祇是小女閨娃識字,亦無心僭據斯文,實因時無英雄,偶蒙聖恩假借耳。今既有二兄青年高才,煥奎壁之光,潤文明之色,鳳凰池理宜奉還,焉敢再以脂粉相污!」燕白頷道:「脂粉之言,亦愧男子無人耳。詞雖不無過激,而意實欣慕,乞老太師原諒。」平如衡道:「鳳凰池亦不望盡還,但容我輩作鷗鷺游翔其中足矣!」

  山顯仁道:「這都罷了,祇是二兄今日垂顧,意欲何為?」燕白頷道:「晚生二人俱系遠方寒士,雖日事槧鉛,實出孤陋。每有所作,往往不知高下。因聞令嬡小姐著作懸於國門,芳名播於天下。兼有玉尺量才之任,故同造樓下,願竭微才,求小姐玉尺一量。孰短孰長,庶幾可定二人之優劣。」山顯仁道:「二兄大才,倒教小女可謂以管窺天,以蠡測海。然既辱賜顧,怎好固辭。但考之一途,必須嚴肅,方別真才。」燕白頷道:「晚生二人短長之學盡在胸中,此外別無一物,聽憑老太師如何賜考。」平如衡道:「老太師若要搜檢亦不妨。」山顯仁笑道:「搜檢也不必,但二兄分做兩處,省了許多顧盼問答也好。」燕白頷與平如衡同應道:「這個聽憑。」

  山顯仁就吩咐兩個家人道:「可送趙相公到東花園亭子上坐。」又咐咐兩個家人道:「可送錢相公到西花園亭子上坐。」又對燕白頷與平如衡道:「老夫不便奉陪,候考過再領教佳章。」說罷,四個家人遂請二人同入穿堂之後,分路往東西花園而去。正是:

  東西諸葛八門陣,左右韓侯九里山。

  莫料閨中小兒女,寸心偏有百機關。

  兩個家人將平如衡送到西花園亭子上去坐,且不題。

  且說燕白頷跟著兩個家人,竟到東邊花園裡來。到了亭子上一看,祇見鳥啼畫閣,花壓雕欄,十分美麗。再看亭子中,早已東西對面擺下兩張書案,文房四寶端端正正俱在上面。燕白頷心下想道:「聞她有個玉尺樓,是奉旨考才之地。怎麼不到那裡,卻在此處?」又想道:「想是要分考,樓中一處不便,故在此間。」

  正沉吟不了,忽見三五侍妾簇擁著一個青衣女子而來。燕白頷遠遠望去,宛如仙子。欲認作小姐,卻又是侍兒打扮。欲認作侍兒,卻又秀媚異常。心下驚疑未定,早已走到面前。燕白頷慌忙出位施禮。那青衣女子略福了一福,便與燕白頷分東西對面坐下。燕白頷不知是誰,又不好輕問,祇得低頭偷看。

  倒是青衣女子先開口說道:「趙先生不必驚疑,妾非小姐,乃小姐位下掌書記的侍妾。奉小姐之命,特來請教先生。」燕白頷道:「原來是一位掌書記的才人,請問小姐為何不自出,而又勞玉趾?」青衣女子道:「前日也是幾位貴客要見小姐試才,小姐勉強應酬,卻又一字不通,徒費許多口舌。今辱先生降臨,大才固自不同,然小姐私心過慮,恐蹈前轍。今又養病玉尺樓,不耐煩劇,故遺妾先來領教。如果系真才,賤妾輩望風不敢當,便當掃徑焚香,延入樓中,以定當今天下斯文之案;倘祇尋常,便請回駕,也免一番多事。」

  燕白頷聽了,心下暗怒道:「這小丫頭這等作怪,怎自不出來,卻叫一個侍妾辱我,這明明高抬聲價。我若不與她考,他便道我無才害怕。若與她對考,我一個文士,怎與一個侍妾同考。」又偷眼將那侍妾一看,祇見滿面容光,飛舞不定,恍與閣上美人不相上下。心中又想道:「山小姐雖說才高,顏色或者轉不及此。莫管她侍妾不侍妾,如此美人,便同拈筆硯,也是僥倖。況侍妾之才,料也有限,祇消一首詩打發她去了,便可與小姐相見。」心下主意定了,因說道:「既是這等,考也無妨,祇是如何考起?」青衣女子道:「聽憑先生起韻,賤妾奉和。」燕白頷笑一笑:「既蒙尊命,學生僭了。」遂磨墨舒紙,信筆題詩一首道:

  祇畫娥眉便可憐,塗鴉識字豈能傳。

  須知才子凌雲氣,吐出蓬萊五色蓮。

  燕白頷寫完,早有侍妾取過去與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微笑一笑道:「詩雖好,祇是太自譽了些。」因拈起筆來,全不思索,就和了一首,叫侍兒送了過來。燕白頷展開一看,祇見上寫著:

  一時才調一時憐,千古文章千古傳。

  慢道文章男子事,而今已屬女青蓮。

  燕白頷看了不覺吐舌道:「好美才,好美才!怎這等敏捷。」因立起身來,重新深深作一個揖道:「我學生失敬了。」那青衣女子也起身還禮道:「先生請尊重。俚句應酬,何足垂譽。請問先生還有佳作賜教麼?」燕白頷道:「既蒙不鄙,還要獻醜,以抒鄙懷。」因又題詩一首道:

  爨下風光天下憐,心中情事眼中傳。

  河洲若許操舟往,願剖華峰千丈蓮。

  燕白頷寫完,侍妾又取去與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又笑一笑道:「先生何反淺而言深!」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兒仍送到燕白頷面前。燕白頷再展開一看,祇見上寫道:

  思雲想月總虛憐,天上人間信怎傳?

  欲為玄霜求玉杵,須從御座撤金蓮。

  燕白頷看了不勝大異道:「芳姝如此仙才,自是金屋娉婷,怎麼沉埋於朱門記室,吾所不解。」那青衣女子道:「先生既以才人自負,要來與小姐爭衡。理宜千言不屈,萬言不休。怎見了賤妾兩首微詞,便大驚小怪?何江淹才盡之易,而子建七步之外,無餘地也!」燕白頷道:「美人見哂固當,但學生來見小姐之意,原為景仰小姐之才,非慕富貴高名者也。今見捉刀,英雄不識,必欲敘魏公雅望,此無目者也。學生雖微才,不足比數。然沉酣時藝,亦已深矣!未聞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滄海之餘復有滄海。才美至於記室,亦才美中之泰山滄海矣,豈更有過者?乃即所傳小姐才美高名,或比記室才美之高也!」因又題詩一首道:

  非是才窮甘乞憐,美人詞調果堪傳。

  既能根底成佳藕,何不枝頭常見蓮。

  燕白頷寫完,又有侍妾取去。那青衣女子看了又看,因說道:「先生佳作末語,寓意委婉,用情深切,實東坡、太白一流人。自須尊重,不要差了念頭。」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兒送過來。燕白頷接在手中一看,祇見上寫:

  春光到眼便生憐,那得東風日夜傳。

  一朵桃花一朵杏,須知不是並頭蓮。

  燕白頷看了,默然半晌,忽歎息道:「天祇生人情便了,情長情短有誰憐?」那女子隱隱聽見,問道:「此先生所吟麼?」燕白頷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那女子又不好問,祇說道:「妾奉小姐之命請教,不知還有甚麼見教麼?」燕白頷道:「記室之美已僥倖睹矣,記室之才已得教矣,記室之嚴亦已聞命矣,再以浮詞相請,未免獲罪。」青衣女子道:「先生既無所命,賤妾告辭。敢再申一言,以代小姐之請。」因又拈筆舒紙,題詩一首,叫侍兒送與燕白頷。因就起身道:「先生請慢看,賤妾要復小姐之命,不敢久留矣!」遂帶了侍妾一鬨而去。燕白頷看了,恍然如有所失。獃了半晌,再將那詩一看,祇見又寫著:

  才為人瑞要人憐,莫詆花枝倩蝶傳。

  脂粉雖然污顏色,何曾污及墨池蓮。

  燕白頷看完,因連聲歎息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氣盡付美人,卻又生我輩男子何用!前日題庵壁詩說『脂粉無端污墨池』,她今日畢竟題詩表白。我想她慧心之靈,文章之利,針鋒相對,絕不放半分之空,真足使人愛殺。」又想道:「小姐既有病,不肯輕易見我,決沒個又見老平之理。難道又有一個記室如方纔美人的與他對考?若遇著一個無才的記室,便是她的造化。」

  祇管坐在亭上癡癡獃想,早有引他進來的兩個家人說道:「相公坐在此沒甚事了,請出去罷,祇怕老爺還在廳上候著哩!」燕白頷聽見說老爺還在廳上候著,心下獃了一獃道:「進來時何等興頭,連小姐還思量壓倒。如今一個侍妾記室也奈何她不得,有甚臉嘴出去見人。」祇管沉吟不走,當不得兩個家人催促,祇得隨他出來。正是:

  眼闊眉揚滿面春,頭垂肩嚲便無神。

  祇思漫索花枝笑,不料花枝反笑人。

  按下燕白頷隨著兩個家人出來不題。

  且說平如衡隨著兩個家人到西花園來,將到亭子邊,早望見亭子上許多侍妾,圍繞著一個十五六歲女子,花枝般的據了一張書案坐在裡面。平如衡祇認做小姐,因聞得普惠和尚說她為人厲害,便不敢十分仰視。因低著頭走進亭子中,朝著那女人深深一揖道:「學生錢橫,洛陽人氏,久聞小姐芳名,如春雷滿耳。今幸有緣,得拜謁庭下,願竭菲才,求小姐賜教。」一面說,一面祇管低頭作揖不起。那女子含笑道:「錢先生請尊重,賤妾不是小姐。」

  平如衡聽見說不是小姐,忙抬頭起來一看,祇見那女子生得花嫣柳媚,猶如仙子一般。暗想道:「這樣標緻,哪有不是小姐之理,祇是穿著青衣打扮,如侍兒模樣。」因問道:「你既不是小姐,卻是何人?」那女子啟朱脣,開玉齒,嬌滴滴應道:「賤妾不是小姐,乃小姐掌書記的侍妾。」平如衡道:「你既是侍妾,何假作小姐取笑於我?」那女子道:「賤妾何曾假作小姐,取笑先生,先生誤認作小姐,自取笑耳!」平如衡道:「這也罷了,祇是小姐為何不出來?」那女子道:「小姐雖一女子,然體位尊嚴。就是天子徵召三次,也祇有一次入朝。王侯公卿到門求見,也須三番五次,方得一接。先生今日纔來,怎麼這等性急,就思量要見小姐。就是賤妾出來相接,也是我家太師爺好意,愛先生青年有才,與小姐說了,故有是命。」

  平如衡聽了許多說話,滿腔盛氣,先挫了一半。因說道:「不是學生性急,祇是既蒙太師好意,小姐許考,小姐若不出來,卻與誰人比試?」那女子道:「賤妾出來相接者,正欲代小姐之勞耳!」平如衡笑道:「比試是要做詩做文,你一個書記侍女,如何代得?」那女子道:「先生請試一試看。」平如衡道:「不必試,還是請小姐出來為妙。」那女子道:「小姐掌書記的侍妾,有上中下三等十二人,列成次第。賤妾下等,考不過,然後中等出來;中等考不過,然後上等出來;上等再考不過,那時方請先生到玉尺樓與小姐相見。此時要見小姐,還尚早。」

  平如衡聽了道:「原來有許多瑣碎,這也不難,祇費我多做兩首詩耳!也罷,就先與你考一考。」那女子將手一舉道:「既要考,請坐了。」平如衡回頭一看,祇見東半邊也設下一張書案坐席,紙墨筆硯俱全。因走去坐下,取筆在手說道:「我已曉得你小姐不出來的意思了,無非是藏拙。」遂信筆題詩一首道:

  名可虛張才怎虛,深閨深處好藏珠。

  若教並立詩壇上,除卻娥眉恐不如。

  平如衡題完自讀了一遍,因叫眾侍兒道:「可取了去看,若是讀不出,待我讀與你聽。」侍兒果取了遞與那女子。那女子看了一遍,也不做一聲,祇拈起筆來輕輕一掃,早已和完一首,命侍兒送來。

  平如衡正低頭沉想自己詩中之妙,忽抬頭見詩送到面前,還祇認作是他的原詩看不出,又送了來。因笑說道:「我就說你未必讀得出,拿來待我讀與你聽。」及展開看時,卻是那女子的和韻。早喫了驚道:「怎麼倒和完了!大奇,大奇!」因細細讀去,祇見上寫道:

  心要虛兮腹莫虛,探珠奇異探驪珠。

  漫思王母瑤池奏,一曲雙成如不如?

  平如衡看完,滿心歡喜,喜到極處意忘了情。因拍案大叫道:「奇才,奇才!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勁敵矣!」那女子聽見驚問道:「聞先生尊姓錢,為何又稱平如衡,莫非有兩姓麼?」平如衡見問,方知失言,因胡賴道:「哪個說平如衡,我說的是錢橫,想是你錯聽了。」那女子道:「錯聽也罷,祇是賤妾下等書記,怎敢稱個勁敵!」平如衡道:「你不要哄我,你不是下等,待我與你講和罷,再請教一首。」因又磨墨濡毫,題詩一首道:

  千秋白雪調非虛,萬斛傾來字字珠。

  紅讓桃花青讓柳,平分春色意何如?

  平如衡題完,雙手捧了,叫侍兒送去道:「請教,請教。」那女子接了一看,但微微含笑,也不做一聲,祇提起筆來和韻相答。平如衡遠遠看見那女子揮灑如飛,便連聲稱讚道:「罷了,罷了。女子中有如此敏才,吾輩男子要羞死矣!」說不了,詩已寫完送到面前。因朗朗讀道:

  才情無假學無虛,魚目何嘗敢混珠。

  色到娥眉終不讓,居才誰是藺相如?

  平如衡讀完,因歎一口氣道:「我錢橫來意,原欲求小姐,以爭才子之高名。不料遇著一個書記,尚不肯少遜,何況小姐!見前日在接引庵壁上題詩,甚是狂妄。今日當謝過矣。」因又拈筆題詩一首道:

  一片深心恨不虛,一雙明眼愧無珠。

  玄黃妄想裳公子,笑殺青衣也不如。

  平如衡題完,侍兒取了與那女子看。那女子看完,方笑說道:「先生何前倨而後恭!」因又和詩一首道:

  人情有實豈無虛,遊戲風流盤走珠。

  到底文章同一脈,有誰不及有誰如?

  那女子寫完,命侍兒送了過來。平如衡接在手中,細讀一遍,因說道:「古人高才,還須七步。今才人落筆便成,又勝古人多矣!我錢橫雖承開慰,獨不愧於心乎!」遂立起身來辭謝道:「煩致謝小姐,請歸讀十年,再來領教。」因欲走出,那女子道:「先生既要行,賤妾還有一言奉贈。」遂又題詩一首,遂與平如衡。平如衡已走出亭外,接來一看,祇見上寫著:

    論才須是此心虛,莫認鮫人便有珠。

    舊日鳳凰池固在,而今已屬女相如。

  平如衡讀完,知是譏誚他前日題壁之妄,便也不答,竟籠在袖中,悶悶的走了出來。剛走到穿堂背後分路的所在,祇見燕白頷也從東邊走了出來。二人撞見,彼此顏色有異,皆喫了一驚。祇因這一驚,有分教: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俏佳人代醜漢呈身

  詞曰:

    螳螂不量,蝦蟆妄想,往往自尋讎。便不傷身,縱能脫禍,也惹一場羞。佳人性慧,心腸巧,慣下倒鬢鉤。吞之不入,吐之不出,不怕不低頭。

  右調《少年游》

  話說平如衡考不過侍妾,走了出來,剛走到穿堂背後分路口,撞見燕白頷也走了出來。二人遇見,彼此驚訝。先是燕白頷問道:「你考得如何?」平如衡連連搖頭道:「今日出醜了。」燕白頷又問道:「曾見小姐麼?」平如衡道:「若見小姐,就考不過,還不算出醜。不料小姐自不出來,卻叫一個掌書記的侍妾與我考,那女子雖說是個佳妾,我看她舉止端莊,顏色秀媚,比貴家小姐更勝十分。這且勿論,祇說那才情敏捷,落筆便成,何須倚馬。小弟剛做得一首,她想也不想,信筆就和一首。小弟又做一首,她又信筆和一首。小弟一連做了三首,她略不少停,也一連和了三首,內中情詞,針鋒相對,不差一線,倒叫小弟不敢再做。我想,一個侍妾不能討她半點便宜,豈非出醜。吾兄所遇定不如此,或者為小弟爭氣?」

  燕白頷把眉一蹙道:「不消說起,與兄一樣。也是一個書記侍妾,小弟也做了三首,她也和了三首,弄得小弟沒法。她見小弟沒法,竟笑了進去。臨去還題詩一首譏誚於我。我想,他家侍妾尚然如此高才可愛,那小姐又不知妙到甚麼田地,就是小弟所醉心的閣上美人,也不過相為伯仲。小弟所以垂首喪氣,不期吾兄也遇勁敵,討了沒趣。」平如衡道:「前邊的沒趣已過去了,但是出去要見山相公。倘若問起,何言答之。祇怕後面的沒趣更覺難當。」燕白頷道:「事既到此,就是難當也祇得當一當。」跟的家人又催,二人立不住腳,祇得走了出來。

  到了廳上,幸喜得山相公進去,還不曾出來。家人說道:「二位相公請少坐,待我進去稟知老爺。」燕白頷見山相公不在廳上,巴不得要脫身,因說道:「我們自去,不消稟了。」家人道:「不稟老爺,相公去了,恐怕老爺見罪。」平如衡道:「我們又不是來拜你老爺的,無非是要與小姐試才。今已試過,試的詩又都留在裡面,好與歹聽憑你老爺、小姐慢慢去看,留我們見老爺做甚麼?」家人道:「二位相公既不要見老爺,小的們怎好強留。但祇是二位相公尊寓在何處,也須說下,恐怕內裡看得詩好,要來相請也不可知。」平如衡道:「這也說得有理,我二人同寓在……」,正要說出玉河橋來,燕白頷慌忙插說道:「同寓在泡子河呂公堂裡。」說罷二人竟往外走。

  走離了三五十步,燕白頷埋怨平如衡道:「兄好不知機,你看今日這個局面,怎還要對他說出真下處來。」平如衡道:「正是,小弟差了。幸得還未曾說明,虧兄接得好。」不多時,走到庵前。祇見普惠和尚迎著問道:「二位相公怎就出來,莫非不曾見小姐考試麼?」燕白頷道:「小姐雖不曾見,考卻考過了。」普惠笑道:「相公又來取笑了。小姐若不曾見,誰與相公對考?」平如衡道:「老師不消細問,少不得要知道的。」普惠道:「且請裡面喫茶。」二人隨了進去。走到佛堂,祇見前日題的詩,明晃晃寫在壁上。二人再自讀一遍,覺得詩語太狂,因索筆各又續一首於後,燕白頷的道:

    青眼從來不淚垂,而今始信有娥眉。

    再看脂粉為何物,筆竹千竿墨一池。

  平如衡也接過筆來續一首道:

    芳香滿耳大名垂,雙畫千秋才於眉。

    人世鳳池何足羨,白雲西去是瑤池。

  普惠在旁看見,因問道:「相公詩中是何意味?小僧全然不識。」燕白頷笑道:「月色溶溶,花陰寂寂,豈容法聰知道!」平如衡又笑道:「他是普惠,又不是普救,怎說這話?」遂相與大笑,別了普惠出來,一徑回去不題。

  卻說山小姐考完走回後,恰好冷絳雪也考完進來。山小姐先問道:「那生才學如何?姐姐考得如何?」冷絳雪道:「那生是個真正才子,若非賤妾,幾乎被他壓倒。」因將原韻三首,與自己和韻四首都遞與山小姐道:「小姐請看便知。」

  山小姐細細看了,喜動眉宇,因說道:「小妹自遭逢聖主垂青,得以詩文遍閱天下人,於茲五六年,也不為少。若不是庸府之才,就也是疏狂之筆,卻從不曾遇此。二生詩才十分俊爽如此,真一時之俊傑也。」冷絳雪道:「這等說來,小姐與考的錢生,想也是個才子了。」山小姐道:「才子不必說,還不是尋常才子。落筆如飛,幾令小妹應酬不來。」也將原唱三首,並和詩四首遞與冷絳雪道:「姐姐請看過,小妹還有一樁可疑之事與姐姐說。」

  冷絳雪看了,讚歎不絕口道:「這趙、錢二生才美真不相上下。不是誇口說,除了小姐與賤妾,卻也無人敵得他來。且請問小姐,又有甚可疑之事?」山小姐道:「那生見了小妹『一曲雙成也不如』之句,忽然忘了情,拍案大叫道:『我平如衡,今日遇一勁敵矣!』小妹聽見,就問他,先生姓錢為何說平如衡?他著慌,忙忙遮飾,不知為何?莫非此生就是平如衡,不然天下哪裡有許多才子?」冷絳雪道:「那生怎樣一個人品?」山小姐道:「那生年約二十上下,生得面如瓜子,雙眉斜飛入鬢,眼若春星,體度修長。雖弱不勝衣,而神情氣宇昂藏如鶴。」冷絳雪道:「這等說來,正是平如衡了。祇可惜賤妾不曾看見。若是看見,倒是一番奇遇。」山小姐道:「早知知此,何不姐姐到西園來。」

  冷絳雪道:「賤妾也有一件事可疑」。山小姐道:「何事?」冷絳雪道:「那趙生見賤妾題的『須知不是並頭蓮』之句,默默良久。忽歎了一聲,低低呤誦道:『天祇生人情便了,情長情短有誰憐。』賤妾聽了忙問道:『此何人所吟?』他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賤妾記得,前日小姐和閣下書生正是此二語。莫非這趙生正是閣下書生?」山小姐聽了,因問道:「那生生得如何?」冷絳雪道:「那生生得圓面方額,身材清秀而豐滿,雙肩如兩山之聳,一笑如百花之開。古稱潘安雖不知如何之美,祇覺此生相近。」山小姐道:「據姐姐想像說來,恍與閣下書生宛然。若果是他,可謂當面錯過。」冷絳雪道:「天下事怎這等不湊巧!方纔若是小姐在東,賤妾在西,豈不兩下對面,真假可以立辨。不意顛顛倒倒,豈非造化弄人?」

  二人正躊躇評論,忽山顯仁走來問道:「你二人與兩生對考,不知那兩生才學實是如何?」山小姐答道:「那兩生俱天下奇才,父親須優禮相待纔是。」山顯仁道:「我正出去留他,不知他為甚竟不別而去,我故進來問你。既果是奇才,還須著人趕轉,問他個詳細纔是。」山小姐道:「父親所言最是。」

  山顯仁遂走了出來,叫一個家人到接引庵去問。若是趙、錢二相公還在庵中,定然要請轉來。若是去了,就問普惠臨去可曾有甚話說。」家人領命,到庵中去問。普惠回說道:「已去久了。臨去並無話說,祇在前壁題詩後,又題了二首詩而去。」家人遂將二詩抄了來回復山顯仁。

  山顯仁看了,因自來與女兒並冷絳雪看道:「我祇恐他匆匆而去,有甚不足之處,今見二詩十分欽羨於你。不別而去者,大約是懷慚之意了。」山小姐道:「此二生不獨才高,而又虛心服善如此,真難得。」冷絳雪道:「難得兩個都是一般高才。」

  山顯仁見女兒與冷絳雪交口稱讚,因又吩咐一個家人道:「方纔來考試的松江趙、錢二位相公,寓在城中泡子河呂公堂。你可拿我兩個名帖去請他,有話說。」

  家人領命,到次日起個早,果走到泡子河呂公堂來尋問。燕白頷原是假說,如何尋問得著。不期事有湊巧,宋信因張尚書府中出入不便,故借寓在此。山府家人左問右問,竟問到宋信下處。宋信見了問道:「你是誰家來的,尋那一個?」家人答道:「我是山府來的,要尋松江趙、錢二位相公。」宋信道:「山府自然是山相公了。」家人道:「正是,現有名帖在此。」宋信看見上面寫著侍生山顯仁拜,因又問道:「這趙、錢二位相公,與你老爺有甚相識,卻來請他?」家人道:「這二位相公昨日在我府中與小姐對詩,老爺與小姐說他是兩個才子,故此請他去有甚話說。」宋信心下暗想道:「此二人一定是考中意的了。此二人若考中了意,老張的事情便無望了。」因打個破頭屑道:「松江祇有張吏部老爺的公子,張寅便是個真才子,哪裡有甚姓趙姓錢的才子,莫非被人騙了?」家人道:「昨日明明兩個青年相公在我府中考試的,怎麼是騙。」宋信道:「若不是騙,就是你錯記了姓名。」家人道:「明明一個姓趙,一個姓錢,為何會錯?」宋信道:「松江城中的朋友,我都相交盡了。且莫說才子,就是飽學秀才,也沒個姓趙姓錢的,莫非還是張寅相公?」家人道:「不曾說姓張。」宋信道:「若不是姓張,這裡沒有。」

  家人祇得又到各處去尋。尋了一日,並無蹤影,祇得回復山顯仁道:「小人到呂公堂遍訪,並無二人蹤跡。人人說松江才子,祇有張吏部老爺的公子張寅方是,除他並無別個。」山顯仁道:「胡說,明明兩人在此,你們都是見的,怎麼沒有。定是不用心訪,還不快去細訪,若再訪不著,便要重責。」家人慌了,祇得又央求兩個,同進城去訪不題。

  卻說宋信得了這個消息,忙尋見張寅,將前事說了一遍道:「這事不上心,祇管弄冷了。」張寅道:「不是我不上心,他那裡又定要見我,你又叫我不要去,所以耽延。為今之計,將如之何?」宋信道:「他既看中意了趙、錢二人,今雖尋不見,終須尋著。一尋見了,便有成機,便將我們前功盡棄。如今急了,俗話說得好,醜媳婦少不得要見公婆。莫若討兩封硬掙書,大著膽,乘他尋不見二人之際,去走一遭。倘僥倖先下手成了,也不可知。若是要考試詩文,待小弟躲在外邊,代作一兩首傳遞與兄,塞塞白兒,包你妥帖。祇是事成了,不要忘記小弟。」張寅道:「兄如此玉成,自當重報。」二人算計停當,果然又討了兩封要路的書,先送了去。隨既自寫了名帖,又準備了一副厚禮,自家闊服乘轎來拜。又將宋信悄悄藏在左近人家。

  山顯仁看了書帖,皆都是稱讚張寅少年才美,門當戶對,求親之意。又見書帖都是一時權貴,總因是吏部尚書之子。又見許多禮物,不好輕慢,祇得叫家人請入相見,張寅倚著自家有勢,竟昂然走到廳上,以晚輩禮相見。禮畢,看坐在左首。山顯仁下陪,一面奉茶,一面就問道:「久仰賢契,青年高才,渴欲一會,怎麼許久不蒙下顧?」張寅答道:「晚生一到京,老父即欲命晚生趨謁老太師,不意途中勞頓,抱恙未痊,所以羈遲上謁,獲罪不勝。」山顯仁道:「原來有恙,老夫急於領教,也無他事。因見前日書中,盛稱賢契著述甚富,故欲領教一二。」張寅道:「晚生末學,巴人下里之詞,祇好塗飾閭裡,怎敢陳於老太師山斗之下。今既蒙誘引,敢不獻醜。」因向跟家人取了一冊《張子新編》,深深打了一恭,送上道:「鄙陋之章,敢求老太師轉致令嬡小姐筆削。」

  山顯仁接了,展開一看,見遷柳莊、題壁、聽鶯諸作,字字清新,十分歡喜道:「賢契美才,可謂名下無虛。」又看了兩首,津津有味。因叫家人送與小姐,一面就邀張寅到後廳留飲。張寅辭遜不得,祇得隨到後廳,小飲數杯。

  山顯仁又問道:「雲間大郡,人文之邦。前日王督學特薦一個燕白頷,也是松江人,賢契可是相知麼?」張寅道:「這燕白頷號紫侯,也是敝縣華亭人,與晚生是自幼同窗,最為莫逆。凡遇考事,第一、第二,每每與晚生不相上下。才是有些,祇是為人狂妄,出語往往詆毀前輩,鄉里以此薄之。家父常說他既承宗師薦舉,又蒙聖恩徵召,就該不俟駕而來,卻又不知向何方流蕩,竟無蹤跡,以辜朝廷德意,豈是上進之人?」山顯仁聽了道:「原來這燕生如此薄劣。縱使有才,亦不足重。」

  正說未完,祇見一個家人走到山顯仁耳邊,低低說些甚麼。山顯仁就說道:「小女見了佳章,十分欣羨,因內中有甚麼解處,要請賢契到玉尺樓一解,不識賢契允否?」張寅道:「晚生此來正要求教小姐,得蒙賜問,是所願也。」山顯仁道:「既是這等,可請一往,老夫在此奉候。」就叫幾個家人送到玉尺樓去。

  張寅臨行,山顯仁又說道:「小女賦性端嚴,又不能容物,比不得老夫,賢契言語要謹慎。」張寅打一恭道:「謹領台命。」遂跟了家人同往。心下暗想道:「山老之言,過於自大。他閣老女兒縱然貴重,我尚書之子也不寒賤,難道敢輕薄我不成,怕她怎的。若要十分小心,倒轉被她看輕了。」主意定了,遂昂昂然隨著家人入去。

  不期這玉尺樓直在最後邊,過了許多亭榭曲廊方纔到了樓下。家人請他坐下,叫侍妾傳話上樓。坐不多時,祇見樓上走下兩個侍妾來,向張寅說道:「小姐請問張相公,這《張子新編》還是自作的,還是選集眾人的?」張寅見問得突然,不覺當心一拳,急得面皮通紅。幸喜得小姐不在面前,祇得勉強硬說道:「上面明明刻著『張子新編』,張子就是我張相公了,怎說是別人做的。」侍妾道:「小姐說既是張相公自做的,為何連平如衡的詩都刻在上面?」張寅聽見說出平如衡三字,摸著根腳,驚得啞口無言,默然半晌,祇得轉口說道:「你家小姐果然有眼力,果然是個才子。後面有兩道是平如衡與我唱和做的,故此連他的都刻在上面。」侍妾道:「小姐說不獨平如衡兩首,還有別人的哩!」張寅心下暗想道:「她既然看出平如衡來,自然連燕白頷都知道,莫若直認罷了。」因說道:「除了平如衡,便是燕白頷還有兩首。其餘都是我的了,再無別人。請小姐祇管細看,我張相公是真才實學,決不做那盜襲小人之事。」侍妾上樓覆命。

  不多時,又走下樓來。手裡拿著一幅字,遞與張寅道:「小姐說《張子新編》既是張相公自做的,定然是個奇才了。今題詩一首在此,求張相公和韻。」張寅接了,打開一看,祇見上寫著一首絕句道:

    一池野草不成蓮,滿樹楊花豈是綿。

    失去燕平舊時句,忽然張子有新編。

  張寅見了,一時沒擺佈,祇得假推要磨墨、拈筆。寫來寫去,悄悄寫了一個稿兒,趁人看不見,遞與帖身一個僮子,叫他傳出去與宋信代做。自家口裡哼哼唧唧的沉吟,一會兒虛寫了兩句,一會兒又抹去了兩句。一會兒又將原稿讀兩遍,一會兒又起身走幾步,兩隻眼祇望著外邊。侍妾們看了,俱微微含笑。挨的工夫久了,樓上又走下兩個侍妾來,催促道:「小姐問張相公,方纔這首詩還是和,還是不和?」張寅道:「怎麼不和?」侍兒道:「既然和,為何祇管做去?」張寅道:「詩妙於工,潦草不得。況詩人之才情不同,李太白鬥酒百篇,杜工部吟詩太瘦,如何一樣論得。」正然著急不題。

  卻說小僮拿了一張詩稿,忙忙走出,要尋宋信代作。奈房子深遠,轉折甚多,一時認不得出路,祇在東西亂撞。不期,冷絳雪聽得山小姐在玉尺樓考張寅,要走去看看。正走出房門,忽撞見小僮亂走,因叫侍妾捉住問道:「你是甚麼人?走到內裡來。」小僮慌了,說道:「我是跟張相公的。」冷絳雪道:「你跟張相公,為何在此亂走?」小僮道:「我要出去,因認不得路,錯走到此。」冷絳雪見他說話慌張,定有緣故,因道:「你既跟張相公,又出去做甚?定是要做賊了,快拿到老爺處去問。」小僮慌了道:「實是相公吩咐,出去有事,並不是做賊。」冷絳雪道:「你實說,出去做甚麼,我就饒你,你若說一句謊,我就拿你去。」

  小僮要脫身,又脫不得,祇得實說道:「相公要做甚麼詩,叫我傳出去與宋相公代做。」冷絳雪道:「要做甚麼詩?可拿與我看。」小僮沒法,祇得取出來遞與冷絳雪。冷絳雪看了,笑一笑道:「這是小姐奈何他了,待我也取笑他一場。」因對小僮說道:「你不消出去尋人,等我替你做了罷。」小僮道:「若是小姐肯做得,一發好了。」冷絳雪道:「跟我來。」遂帶了小僮到房中,信筆寫了兩首,遞與他道:「你可拿去,祇說是宋相公做的。」小僮得了詩,歡喜不過。

  冷絳雪又叫侍兒送到樓下,小僮掩將進去。張寅忽然看見,慌忙推小解,走到階下。那僮子近身一混,就將代做的詩遞了過來。張寅接詩在手,便膽大氣壯,昂昂然走進來坐下道:「做詩要有感觸,偶下階有觸,不覺詩便成了。」因暗暗將代做的稿兒鋪在紙下,原打帳是一首,見是兩首,一發快活,因照樣謄寫,寫完,又自念一遍,十分得意。因遞與侍妾道:「詩已和成,可拿與小姐去細看。小姐乃有才之人,自識其中趣味。」侍妾接了,微笑一笑,遂送上樓來與山小姐。山小姐接了一看,祇見上面寫的是:

    高才自負落花蓮,莫認包兒掉了綿。

    縱是燕平舊時句,雲間張子實重編。

  又一首是:

    荷花荷葉總成蓮,樹長蠶生都是綿,

    莫道春秋齊晉事,一加筆削仲尼編。

  山小姐看完,不禁大笑道:「這個白丁,不知央甚人代作,倒被他取笑了。」又看一遍道:「詩雖遊戲,其實風雅。則代作者,倒是一個才子。但不知是何人?怎做個法,叫他說出方妙。」

  正然沉吟,忽冷絳雪從後樓轉出來。山小姐忙迎著笑說道:「姐姐來得好,又有一個才子,可看一個笑話。」冷絳雪笑道:「這個笑話,我已看見。這個才子,我先知道了。」冷絳雪就將撞見小僮出去求人代作,並自己代他作詩之事說了一遍,山小姐拍掌大笑道:「原來就是姐姐耍他,我說哪裡又有一個才子。」

  張寅在樓下聽見樓上笑聲啞啞,滿心以為看詩歡喜,因暗暗想道:「何不乘他歡喜,趕上樓去調戲,得個趣兒,倘有天緣,彼此愛慕固是萬幸。就是她心下不允,我是一個尚書公子,又是她父親明明叫我進來的,她也不好難為我。今日若當面錯過,明日再央人來求,不知費許多力氣,還是隔靴搔癢,不能如此親切。」主意定了,遂不顧好歹,竟硬著膽撞上樓來。祇因這一上樓來,有分教:

  黃金上公子之頭,紅粉塗才郎之面。

  不知此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癡公子倩佳人畫面

  詞曰:

    潑墨淋漓,借尊面權為素壁。雖然未似錦箋奇,圈圈點點,得辱佳人筆。書生白面安能及,粉黛無顏色。除非神茶鬱壘,橫塗豎抹甚為匹。

  右調《醉落魄》

  話說張寅在玉尺樓下考詩,聽見樓上歡笑,以為山小姐得意,竟大著膽一直撞上樓來,此時,許多侍妾因見山小姐與冷絳雪取笑張寅作樂,都立在旁邊觀看。樓門口並無人看守,故張寅乘空竟走了上來。山小姐忽抬頭看見,因大怒道:「這是甚人,敢上樓來!」張寅已走到面前,望著小姐深深一揖道:「學生張寅拙作,蒙小姐見賞,特上樓來拜謝。」

  眾侍妾看見張寅突然走到面前,俱大驚著急。攔的攔,遮的遮,推的推,扯的扯。亂嚷道:「好大膽,這是甚麼所在,竟撞了上來!」張寅道:「我不是自撞來的,是你家太師爺著人送我來的。」山小姐道:「好胡說,太師叫你在樓下聽考,你怎敢擅上樓來!」因用手指著上面懸的御書匾額說道:「你睜開驢眼看一看,這是甚人寫的。任是公侯卿相,到此也要叩頭。你是一個白丁公子,怎敢欺滅聖上,竟不下拜!」

  張寅慌忙抬頭一看,祇見正當中懸著一個匾額,上面御書「弘文才女」四個大字,中間用一顆御寶,知是皇帝的御筆,方纔慌了,撩衣跪下。山小姐道:「我雖一女子,乃天子欽定才女之名。賜玉尺一柄,量天下之才。又恐幼弱為人所欺,敕賜金如意一柄,如有強求婚姻及惡言調戲,打死勿論,故不避人。滿朝中縉紳大臣,皇親國戚,以及公子王孫,並四方求詩求文,也不知見了多少,從無一人敢擅登此樓,輕言調戲。你不過是一個紈褲之兒,怎敢目無聖旨小覷於我,將謂吾之金如意不利乎?」因叫侍妾在龍架上取過一柄金如意,親執在手中,立起身來說道:「張寅調戲御賜才女,奉旨打死!」說罷,提起金如意就照頭打來。把一個張寅嚇得魂飛天外,欲要立起身來跑了,又被許多侍妾揪定,沒奈何,祇得磕頭如搗蒜,口內連連說道:「小姐饒命!小姐饒命!我張寅南邊初來,實是不知,求小姐饒命!」山小姐哪裡肯聽,怒狠狠拿著金如意祇是要打。雖得冷絳雪在旁相勸,山小姐尚不肯依。卻虧張寅跟來的家人聽見樓上聲息不好,慌忙跑出到後廳,稟知山顯仁道:「家公子一時狂妄,誤上小姐玉尺樓,小姐大怒,要奉旨打死,求太師老爺看家老爺面上,速求饒恕,感恩不淺。」

  山顯仁聽說,也著忙道:「我叫他謹慎些,他卻不聽。小姐性如烈火,若打傷了,彼此體面卻不好看。」因連叫幾個家人媳婦,快跑去說,老爺討饒。山小姐正要下毒手打死張寅,冷絳雪苦勸不住,忽幾個家人媳婦跑來說老爺討饒。山小姐方纔縮住了手說道:「這樣狂妄畜生,留他何益,爹爹卻來勸止。」冷絳雪道:「太師也未必為他,祇恐同官上面不好看耳。」

  此時,張寅已嚇癱在地,初猶求饒,後來連話都說不出,祇是磕頭。山小姐看了又覺好笑,因說道:「父命討饒,怎敢不遵,祇是造化了這畜生。」冷絳雪道:「既奉太師之命,恕他無才,可放他去吧。」山小姐道:「他胸中雖然無才,卻能央人代替,以裝門面,則面上不可無才。」因叫侍兒取過筆墨,與他搽一個花臉,使人知他是個才子。

  張寅跪在地下,看見放了金如意不打,略放了些心,因說道:「若說我張寅見御書不拜,擅登玉尺樓,誤犯小姐,罪固該當。若說是央人代替,我張寅便死也不服。」山小姐與冷絳雪聽了,俱大笑起來。山小姐道:「你代替的人俱已捉了在此,還要嘴強。」張寅聽說捉了代替,祇說宋信也被他們拿了,心下愈慌不敢開口。

  山小姐因叫侍兒將筆墨在他臉上塗得花花綠綠道:「今日且饒你去,你若再來纏擾,我請過聖旨,祇怕你還是一死。」張寅聽說饒命叫去,連忙爬起來說道:「今已喫了許多苦,還來纏些甚麼?」冷絳雪在旁插說道:「你也不喫苦,你肚裡一點墨水不曾帶來,今倒搽了一臉去,還說喫苦?」說得山小姐忍不住要笑,張寅得個空,就往樓下走。走到樓下,眾家人接著,看見不像模樣,連忙將衣服替他面上揩了。揩便揩了,然是乾衣服,未曾著水,終有些花花綠綠不乾淨。張寅也顧不得,竟遮掩著往外直走,也沒甚臉嘴再見山顯仁。遂不到後廳,竟從旁邊夾道裡,一溜煙走了。

  走出大門外心纔定了。因想道:「他纔說代作人捉住了,定是老宋也拿了去,我便放了出來,不知老宋如何了。」又走不上幾步,轉過彎來,祇見宋信在那裡伸頭探腦的張望。看見張寅,忙迎上來說道:「恭喜,想是不曾讓你做詩。」張寅見了又驚又喜道:「你還是不曾捉去,還是捉了去放出來的?」宋信道:「那個捉我,你怎生這樣慌張狼狽,臉上為何花花綠綠的?」張寅跌跌腳道:「一言說不盡,且到前邊尋個好所在,慢慢去說。」遂同上了轎回來。

  走了數里,張寅忽見路旁一個酒店,甚是幽雅清靜,遂叫住了轎,同宋信入來。這店中是樓上樓下兩處,張寅懶得上樓,遂在樓下靠窗一副大座坐下。先叫取水將面淨了,然後喫酒。

  纔喫得一兩杯,宋信便問道:「你為何這等氣苦?」張寅歎口氣道:「你還要問,都是你害人不淺。」宋信道:「我怎的害人?」張寅道:「我央你代作詩,指望你做一首好詩,光輝光輝。你不知做些甚麼,叫他笑我央你代作。原是隱密瞞人之事,你怎麼與她知道,出我之丑。」宋信道:「見鬼了,我在此等了半日,人影也不見一個出來,是誰叫我做詩?」張寅道:「又來胡說了,詩也替我做了,我已寫去了,怎賴沒有!」宋信道:「我做的是甚麼?」張寅道:「我雖全記不得,還記得些影兒,甚麼『落花蓮』,甚麼『包兒掉了綿』,又是甚麼『春秋』又是甚麼『仲尼』,難道不是你做,還要賴到哪裡去。」宋信道:「冤屈死人,是哪個來叫我做?」張寅道:「是小僮來的。」宋信道:可叫小僮來對。」

  張寅忙叫小僮,小僮卻躲在外面,不敢進來。被叫不過,方走到面前。張寅問道:「宋相公做的詩是你拿來的?」宋信道:「我做甚麼詩與你?」小僮見兩個對問,慌的獃了,一句也說不出來。張寅見小僮不則聲,顏色有些古怪,因兜臉兩掌道:「莫非你這小蠢才,不曾拿詩與宋相公麼?」小僮被打,祇得直說道:「那詩實實不是宋相公做的?」張寅大驚道:「不是宋相公做的,卻是誰做的?」小僮道:「相公叫我出來,我因性急,慌忙走錯了路,誤撞入他家小姐房裡,被她拿住,要做賊打。又搜出相公與我的詩稿,小的瞞她不得,祇得直說了。她說你不消尋別人,我代做了吧。拿起筆來,頃刻就寫完了。我恐怕相公等久,祇得就便拿來了。」

  張寅聽了,又跌腳道:「原來你這小奴才誤事,做詩原為要瞞他家小姐,你怎到央他家小姐代作。怪不得她笑說代做的人已捉住了。」宋信道:「如今纔明白,且問你他怎生叫你做起的?」張寅道:「我一進去,山相公一團好意,留我小飲。飲了半晌,就叫人送我到玉尺樓下去考。方纔坐下,山小姐就叫侍妾下樓問道:「『《張子新篇》是誰人做的,』我答應是自做的。他又叫侍妾說道:『既是自做的,為何有平如衡詩在內?』祇因這一問,打著我的心病叫我一句也說不出。我想這件事是你我二人悄悄做的,神鬼也不知,他怎麼就知道?」宋信也喫驚道:「真作怪了。你卻怎麼回他?」張寅道:「我祇得認是平如衡與我唱和的兩首,故刻在上面,他所以做這一首詩譏誚我,又要我和。我急了,叫這小奴才來央你做,不知又落入圈套,竟將她代作的寫了上去。她看了在樓上大笑。我又不知就裡,祇認是看詩歡笑,遂大膽跑上樓去。不料,她樓上供有御書,說我欺滅聖旨不拜。又有一柄御賜的金如意,凡是強求婚姻與調戲她的,打死勿論。我又不知,被她叫許多侍妾僕婦將我捉住,自取金如意,定要將我打死。虧我再三苦求方纔饒了。你道這丫頭惡不惡。雖說饒了,臨行還搽我一個花臉,方放下樓來。」宋信聽了,吐吞說道:「大造化,大造化!玉尺樓可是擅自上去的。一個御賜才女,可是調戲得的。還是看你家尚書分上,若在別個,定然打殺,祇好白白送了一條性命。」張寅道:「既是這等厲害,何不早對我說?」宋信道:「他的厲害,人人知道,何消說得。就是不厲害,一個相公女兒,也不該撞上樓去調戲她。?」張寅道:「我一個尚書公子,難道白白受她凌辱,就是這等罷了!須去與老父說知,上她一疏,說她倚朝廷寵眷,凌辱公卿子弟。」宋信道:「你若上疏說她凌辱,她就辯說你調戲。後來問出真情,畢竟還是你喫虧,如何弄得她倒。」張寅說:「若不處她一場,如何氣得她過?」宋信道:「若是氣她不過,小弟倒有一個好機會,可以處她。」

  張寅忙問道:「有甚好機會?萬望說與我知道。」宋信道:「我方纔在接引庵借座等你,看見壁上有趙縱、錢橫二人題的詩。看詩中情思,都是羨慕山小姐之意。我問庵中和尚,他說二人曾與小姐對考過。我問他考些甚麼,那和尚倒也好事,連考的詩都抄的有,遂拿與我看,被我暗暗也抄了來。前日山相公叫人錯尋到我處的,就是此二人。我看他對考的詩,彼此都有勾挑之意。你若要尋她過犯,上疏參論,何不將此唱和之詩呈與聖上,說她借量才之名,勾引少年子弟在玉尺樓淫詞唱和,有辱天子御書並欽賜女子之名。如此加罪,便不怕天子不動心。」

  張寅聽了,滿心歡喜道:「這個妙,這個妙,待我就與老父說知,叫他動疏。」宋信道:「你若明後日就上疏,她就說你調戲被辱,讎口冤她了。此事不必性急,須緩幾日方妙。」張寅道:「也說得便是,便遲兩日不怕她走上天去。」二人商量停當,方纔歡歡喜喜飲酒。飲了半響,方纔起身上轎而去。

  俗話說得好:路上說話,草裡有人。不期,這日燕白頷因放不下閣上美人,遂同平如衡又出城走到皇莊園邊去訪問,不但人無蹤影,並牆上的和詩都粉去了。二人心下氣悶不過,走了回來,也先在這店中樓上飲酒。正飲不多時,忽看見樓下宋信與張寅同了入來,二人大驚道:「他二人原來也到京了。」平如衡就要下樓來相見,燕白頷攔住道:「且聽他說些甚麼。」二人遂同伏在閣子邊,側耳細聽。

  聽見他一五一十,長長短短,都說是要算計小姐與趙縱、錢橫之事。遂悄悄不敢聲張。祇等他喫完酒去了,方纔商量道:「早是不曾看見,若看見,未免又惹是非。」燕白頷道:「我原料他要來山家求親,祇說倚著尚書勢頭,有幾分指望。不期倒討了一場凌辱。」平如衡道:「我二人去考,雖說未討便宜,卻也不至出醜。所恨者,未見小姐耳!」燕白頷道:「以我論之,小姐不過擅貴名耳,其才美亦不過至是極矣。小弟初意,還指望去謀求小姐一見。今聽張寅所謀不善,若再去纏擾,不獨帶累山小姐,即你我恐亦不能乾淨。」平如衡道:「就是不去,他明日叫父親上疏,畢竟有趙縱、錢橫之名,如何脫卸?」燕白頷道:「若你我真是趙縱、錢橫,考詩自是公器,有無情詞挑逗,自然要辨個明白,怕他怎的。祇是你我都是假託之名,到了臨時,張寅認出真姓名,報奏聖上,聖上說學臣薦舉,朝廷欽命,都違悖不赴,卻更名改姓,潛匿京師,調引欽賜之女,這個罪名便大了。」

  平如衡道:「長兄所慮甚是。為今之計,卻將奈何?」燕白頷道:「我二人進京本念,實為訪山小姐求婚。而這段姻緣,料已無望。小弟遇了閣上美人,可謂萬分僥倖。然追求無路,又屬渺茫。吾兄之冷降雪,又全無蹤影,你我流蕩於此,殊覺無謂。況前日侍妾詩中,已明明說道『欲為玄霜求玉杵,須從御座撤金蓮』。目今鄉試不遠,莫若歸去取了功名。那時重訪藍橋,或者還有一線之路。」

  平如衡道:「吾兄之論最為有理。祇怕再來時物是人非,雲英已趙裴航之夢矣。」燕白頷道:「山小姐年方二八,瓜期尚可有待。況天下富貴才人甚少,那能便有裴航?」平如衡道:「山小姐,依兄想來,還可有待。祇怕我那冷絳雪小姐不能待矣。既是這等,須索早早回去。」二人算計定了,又飲了數杯,便起身回到下處。叫家人收拾行李,僱了轎馬,趕次日絕早就出城長行。

  二人一路上有說有笑,倒也不甚辛苦。一日,行到山東地方,正在一條狹路上,忽撞見一簇官府過來。前面幾對執事,後面一乘官轎甚大,又有十餘疋馬跟隨,十分擁擠。燕白頷與平如衡祇得下了轎,撿一個略寬處立著,讓他們過去。不提防,官轎抬到面前,忽聽到轎裡連叫舍人道:「快問道旁立的可是燕、平二生員。」

  燕白頷與平如衡聽見,忙往轎一張,方認得是王提學。也不等舍人來問,連忙在轎前打一恭道:「生員正是燕白頷平如衡。」王提學聽了大喜,因吩咐舍人道:「快道二位相公前面驛中相見。」說罷,轎就過去了。聽差舍人領命,隨即跟定燕白頷平如衡,請上轎抬了轉去。

  幸喜回去不遠,祇二三里就到了驛中。王提學連連叫請,燕白頷平如衡祇得進去拜見。拜見過了,王提學就叫看坐,二人遜稱不敢。王提學道:「途間不防。」二人祇得坐下。王提學就問道:「本院已有疏特薦,已蒙聖恩批准,徵召二位入京。本院奉旨各處追尋,卻無蹤影,二位賢契為何卻在此處?」燕白頷應道:「生員與平生員蒙太宗師培植,感恩無地。但生員等遊學在先,竟不知徵召之事,有幸聖恩,並負太宗師薦拔之盛心,罪甚,罪甚。」王提學道:「既是不知道,這也罷了。卻喜今日湊巧遇著,正好同本院進京覆命,就好面聖,定有異擢。」

  燕、平二人同說道:「太宗師欲將生員下士獻作嘉賓一段作養盛心,真是千古。但聞負天下之大名,必有高天下之大才,方足以當之。若碌碌無奇,未免取天下之笑。生員輩雖薄有微才,為宗師垂憐。然捫心自揣,竊恐天地之大,何地無才。竟以生員二人概盡天下,實實不敢自信。」王提學道:「二位賢契虛心自讓,固見謙光。但天下人文,南直首重。本院於南直中遍求,惟二位賢契出類拔萃,故本院敢於特薦。天下雖大,縱更有才人,亦未必過於賢契。今姓名已上達宸聰,二位賢契不必過遜。」

  燕白頷道:「生員輩之辭,其實是有所見而然,倒不是套作謙語。」王提學道:「有何所見,不妨直說。」燕白頷道:「生員聞聖上詔求奇才者,蓋因山相公之子山黛才美過人,曾在玉尺樓作詩作賦,壓倒翰苑群英,故聖上之意以為女子尚有高才,何況男子,故有此特命。今應召之人,必才高過於山黛,方不負聖主之求。若生員輩,不過項羽之霸才耳,安敢奪劉邦之秦鹿?是以求太宗師見諒也。」王提學笑道:「二位賢契又未遇山小姐,何畏山小姐之深也。」燕白頷道:「生員輩雖未遇山小姐,實依稀彷彿於山小姐之左右。非畏之深,實知之深也。」

  王提學道:「二位賢契既苦苦自諉,本院也不好相強。祇是已蒙徵召,而堅執不往,恐聖上疑為鄙薄聖朝,誠恐不便。」平如衡道:「生員輩若是養高不出,便是鄙薄聖朝。今情願原從制科出身,總是朝廷之人才,祇是不敢當徵召耳。實是尊朝廷,與鄙薄者太相懸絕。」王提學道:「二位賢契既要歸就制科,這便也是一樣了。祇是到後日辨時便遲了。何不就將此意,先出一疏,待本院覆命時帶上了,使聖上看明,不獨無罪,且可見二位才而有讓。明日鹿鳴得意,上苑看花,天子定當刮目。」燕、平二人同謝道:「蒙太宗師指教,即當出疏。」

  王提學就留二人在驛中同住了。驛中備出酒飯,就留二人同喫。飲酒中間又考他二人些詩文,見二人下筆如神,無不精警,看了十分歡喜。因說道:「二位賢契若就制科,定當高發。本院歲考完了,例當覆命。科考的新宗師已到任多時,二兄速速回去,還也不遲,本院在京中准望捷音。」燕、平二人再三致謝,又寫了一道辭召就試的疏,交付王提學,然後到次日各自別去。王提學進京覆命不題。

  且說燕白頷、平如衡二人,一路無辭,到了松江家裡,正值新宗師科考。燕白頷是華亭縣學,自去赴考不必言矣。平如衡卻是河南人,欲要冒籍,松江又嚴禁,冒不得。與平教官商量,欲要作隨任子侄寄考。平教官官又小,又擔當不來。欲要回河南去,又遲了。還是燕白頷出主意道:「不如納了南監罷。」平如衡道:「納監固好,祇是要許多銀子。」燕白頷道:「這不打緊,都在小弟身上。」平教官出文書,差一個的當家人,帶了銀子,到了南京監裡替平如衡加納了。

  過了數日,科舉案發了,燕白頷又是一等。有了科舉,遂收拾行李,同平如衡到南京來鄉試。祇因這一來,有分教:

  龍虎榜中御墨,變作婚姻簿上赤繩。

  不知此去果能中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道路聯姻奇作合

  詞曰:

    道路聞名巧,萍蹤得信奇。不須驚喜不須疑,相應三生石上、舊相知。錯認儂為我,休爭他是誰,一緣一會不差池,大都才情出沒,最多岐。

  右調《南柯子》

  話說燕白頷自有了科舉,又替平如衡納了南監,遂同到南京來鄉試。真是學無老少,達者為先。二人到了三場,場中做的文字,猶如萬選青錢,無人不賞。到了放榜之期,燕白頷高高中第一名解元,平如衡中了第六名亞魁。二人青年得雋,人物俊美。鹿鳴宴罷,迎回。及拜見座師、房師,無不羨慕,個個歡喜。

  凡是鄉宦有女兒人家,莫不都來求他二人為婿。二人辭了東家,又辭了西家,真個辭得不耐煩。公事一完,就同回松江。不料松江來求親的,也是這等。燕白頷與平如衡商量道:「倒不如早早進京,便可省許多脣舌。」平如衡道:「我們若早進京,也有許多不妙。」燕白頷道:「進京有甚不妙?」平如衡道:「功名以才得為榮,若有依傍而成,便覺減色。我與你不幸為王宗師所薦,姓名已達於天子。今又奪了元魁,倘進京早了,為人招搖,哄動天子,倘賜召見,盛邀獎譽,那時再就科場,縱登高第,人祇道試官迎合上意,豈不令文章減價!莫若對房師、座師祇說有病,今科不能進京,使京中望你我者絕望。那時悄悄進去,挨至臨期,一到京就入場,若再能搶元奪魁,便可揚眉吐氣,不負平生所學矣!」

  燕白頷聽了大喜道:「吾兄高論,深快弟心。但祇是松江也難久留,不如推說有病到哪裡去養,卻同兄一路慢慢遊覽而去。臨期再入京豈不兩全。」平如衡道:「這等方妙。」二人商量定了,俟酬應的人事一完,就收拾行李悄悄進京,吩咐家人回去,祇說同平相公往西湖上養病去了。

  二人暗暗上路,在近處俱不耽擱,祇渡過揚子江,方慢慢而行。到了揚州,因繁華之地,打帳多住些時,遂依舊寓在瓊花觀裡。觀中道士知道都是新科舉人,一個解元,一個亞魁,好不奉承。二人才情發露,又忍不住要東題西詠。住不上五七日,早已驚動地方都知道了。

  原來地方甲裡規矩,凡有鄉紳士宦住於地方,都要暗暗報知官府,以便拜望、送禮。瓊花觀總甲見燕白頷與平如衡都是新科舉人,祇得暗暗報知府縣。不料揚州理刑曾聘做簾官,出場回來,對竇知府盛稱解元燕白頷與亞魁平如衡,俱是少年才子,春闈會狀,定然有分。竇知府聽在肚裡,恰恰地方來報,他就動了個延攬結交的念頭,隨即來拜,燕白頷與平如衡忙回不在。

  竇知府去了,燕白頷因商量道:「府尊既已知道,縣間未免也要來拜。我們原要潛住,既驚動府縣,如何住得安穩。」平如衡道:「必須移個寓所方妙。」一面就叫人在城外幽僻之處尋個下處,一面叫人打探竇知府出了門,方來答拜。祇投得兩個帖子,就移到新下處去了。竇知府回來聞知,隨即叫吏書下請帖請酒。書吏去請了,來回復道:「燕、平二位相公不知是移寓,又不知是進京去了,已不在瓊花觀裡。」竇知府聽了暗想道:「進京舉人,無一毫門路,還要強來打秋風,作盤纏;他二人我去請他,他倒躲了,不但有才更兼有品,殊為難得,可惜不曾會得一面。」十分追悔不題。

  卻說燕、平二人移到城外下處,甚是幽靜。每日無事,便同往山中去看白雲紅樹。一日走倦了,坐在一個亭子上歇腳。忽見兩個腳夫,抬著一盒擔禮,後面一個吏人押著,也走到亭子上來歇力。燕、平看見,因與那吏人拱一拱手問道:「這是誰人送的禮物?」

  那吏人見他二人生得少年清秀,知是貴人,因答道:「是府裡竇太爺送與前面冷鄉宦賀壽的。」平如衡因記得冷絳雪是維揚人,心下暗驚道:「莫非這冷鄉宦正是她家?」因又問道:「這冷鄉宦是個甚麼官職?」那吏人道:「是個欽賜的中書。」平如衡道:「老兄曾聞這冷中書家有個才女嗎?」吏人道:「他家若不虧這個才女,他的中書卻從何處得來?」平如衡還要細問,無奈那腳夫抬了一盒擔走路,吏人便不敢停留,也拱一拱手去了。

  平如衡因對燕白頷說道:「小弟哪裡不尋消問息,卻無蹤影。不期今日無意中倒得了這個下落。」燕白頷道:「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但不知這個才女可正是冷絳雪?」平如衡道:「天下才女能有幾個,哪有不是她之理!祇是雖然訪著,卻怎生去求親?」燕白頷道:「若果是她,要求親卻不難。」平如衡道:「我在京中冷臚家祇問得一聲,受了許多閒氣。今要開口求親,人生面不熟,絕無門路,怎說個不難?」燕白頷道:「竇知府既與他賀壽,定與他相知,祇竇知府便是門路了。」平如衡聽了大喜道:「這果是一條門路。」燕白頷道:「是便是一條門路,但你我既避了他來,如何又好去親近,豈不被他笑我們腳跟立不定乎?」平如衡笑道:「但能求得冷絳雪之親,便死亦不辭何況於笑。」燕白頷也笑道:「兄為冷絳雪故不足惜,祇是小弟何幸。」平如衡道:「兄不要這等分別,兄若訪著了閣上美人,有用小弟時,雖蹈湯赴火豈敢辭乎!」

  兩人俱各大笑,因同了回來,仍舊搬到瓊花觀來住。隨備了一副贄見禮,叫人訪竇知府在衙,重新又來拜起。到了府前將名帖投入。竇知府正然追悔,忽見名帖不勝歡喜。先叫人請在迎賓館坐,隨即出來相見。相見完畢,遜坐待茶。看見燕、平二人年俱是二十上下,人物秀俊異常,滿心愛慕。因說道:「前日奉拜不遇,又承降失迎,隨即具一小柬奉屈,回說二兄已命駕矣。正以不能一面為歉,今忽蒙再顧實出望外。想是吏員打探不實。」平如衡道:「前日奉謁不遇後,實移寓行矣。不意偶有一事,要請教老公祖大人,故復來奉求。」因叫家人送禮帖,道:「不腆微儀,少申鄙敬。」竇知府道:「薄敬尚未曾申,怎敢反受厚禮,但不知台兄有何事下詢?」平如衡道:「聞貴治冷中翰有一才女,不知她的尊諱叫做甚麼,敢求老公祖大人指教。」竇知府道:「她的名字叫冷絳雪,台兄何以得知而問及?」

  平如衡聽見說出冷絳雪三字,便喜得眉歡眼笑竟忘了情,不覺手舞足蹈起來。竇知府見了因問道:「平兄何聞名而狂喜至此?」燕白頷看見光景不像模樣,因替他說一個謊道:「不瞞老公祖大人說,平兄昔年曾得一夢,夢見有人對他說,維揚才女冷絳雪與你有婚姻之約。平兄切記於心遍處尋訪,並無一個姓冷的鄉宦。昨日偶聞冷中翰之名,又聞他有一才女,但未知名猶在疑似。今蒙老公相大人賜教明白,平兄以為其夢不虛,故不覺狂喜,遂至失儀於大人之前。」

  竇知府聽了道:「原來如此。既是有此奇夢,可見姻緣前定,待本府與平兄作伐如何?」平如衡見竇知府自說作伐,便連忙一恭到地道:「若得老公祖大人撮合此姻,晚生沒齒不忘大恩大德。」竇知府笑一笑道:「平兄不必性急,這一事都在我學生身上,包管成就。祇是明日有一小酌,屈二位一敘,當有佳音回復。」平如衡道:「既蒙寵招,敢不趨赴。但冷氏之婚,已蒙金諾萬望周全。」竇知府道:「這個自然。」又喫了一道茶,燕、平二人方纔辭出。平如衡送的禮物,再三苦求,祇受得兩色。燕、平二人別去不題。

  卻說竇知府回入私衙,就發了一個名帖,叫人去接冷鄉宦到府中有話說。冷大戶見知府請他安敢不來。隨即坐了一乘轎子,抬到府中。竇知府因要說話,迎賓館中不便,遂接入私衙相見。相見畢,敘坐。冷大戶先謝他賀壽之禮,謝畢就問道:「蒙老公祖見招,不知有何事見教?」竇知府就將平如衡來問他女兒名字,及燕白頷所說夢中之事與求親之意,都細細說了一番,道:「我想你令嬡年已及笄了,雖在山府中不曾輕待於她,卻到底不是一個結局。今這平舉人來因夢求親,實是一樁美事。況那平舉人年又少,生得清俊過人。才又高,明年春試,不是會元定是榜眼。你令嬡得配此人方不負胸中才學。他再三託本府為媒,你須應承,不可推脫。」冷大戶道:「蒙老公祖大人吩咐豈敢不遵。但小女卻在京中,非我治生所能專主。治生若竟受聘應承,倘他京中又別許嫁,豈不兩下受累!」竇知府道:「這個不消慮得,你令嬡京中萬萬不能嫁人。」冷大戶道:「老公祖大人怎料得定?」竇知府道:「山相公連自家女兒東選西擇,尚不能得一奇才為配,怎有餘力選得到你令嬡。我故說京中萬萬不能嫁人。」冷大戶道:「莫若寫一個字,叫他京中去商量。」竇知府道:「老先生你不要迂了,以平舉人的才學人品若到了京中,祇怕閣下見了,且配與自家女兒,哪裡還想得到你令嬡。依本府主張,莫若你竟受了他的聘,使他改移不得。況父母受聘古之正禮,就是山相公別有所許,也爭你不過。這樣佳婿,萬萬不可失了。」

  冷大戶被竇知府說得快活,滿口應承道:「但憑老公的主張,治生一一領教。祇是小女現在山府,恐他明日要娶,遲早不能如期,也須說過。」竇知府道:「這不消說。若說在山府,未免為他所輕。且到臨娶時,我自有處。」冷大戶道:「既是這等,還有一事,小女曾有言,不論老少美惡,祇要才學考得她過,方纔肯嫁。明日臨娶時,若是考她不過,小女有話說,莫怪治生。」竇知府笑道:「這個祇管放心。這平舉人才高異常,必不至此。」冷大戶說定,遂辭謝去了。

  竇知府隨發帖請酒,燕、平二人因有事相求,俱欣然而來。酒席間,竇知府備說冷大戶允從之事,平如衡喜之不勝再三致謝。酒罷,就求竇知府擇了吉期,行過聘去。約定來春春闈發榜之後來娶。冷大戶因竇知府為媒,又著人暗相平如衡,見青年秀美,與女兒足稱一對,滿心歡喜,竟自受了聘禮。

  平如衡見冷大戶受了聘定,因與燕白頷商量道:「事已萬分妥帖,我們住在此間轉覺不便。」遂辭謝了竇知府,竟渡淮望山東一路緩緩而來不題。

  卻說山黛與冷絳雪,自從趙縱、錢橫考詩之後追尋不見,已是七分不快。又被張寅攪擾一場,便十分惆悵。虧與冷絳雪兩人互相寬慰,捱過日子。不期過了許久,忽報張吏部有疏特參:

    ……山黛年已及笄,苛於擇婿不嫁,以致情慾流蕩,假借考較詩人為由,勾引少年書生趙縱、錢橫,潛入花園,淫詞唱和,現獲唱和淫詞一十四首可證。似此污辱欽賜才女之名,大傷風化,伏乞聖恩查究,以正其罪……

  山黛看了,大怒道:「這都是張寅前日受辱,以此圖報復也。」因也上一疏辯論,疏道:

    ……張寅因求詩考詩不出,擅登玉尺樓調戲,因被塗面受辱,故以此污蔑。蒙恩賜量才之尺,以詩文過質者,時時有人,不獨一趙縱、錢橫。幸臣妾與冷絳雪原詩尚在,乞聖明垂覽。如有一字涉私,臣妾甘罪。倘其不然,污蔑之罪,亦有所歸……

  天子見了兩奏,俱批准道:

    ……在奏人犯,俱著至文華殿,候朕親審……

  旨意一下,事關婚姻風化,禮部即差人拘提。眾犯俱在,獨有趙縱、錢橫,並無蹤影。禮部尋覓不獲,祇得上本奏知。聖旨又批下道:

    ……既有其人,豈無蹤影。著嚴訪候審,不得隱匿不報……

  禮部又奉嚴旨,祇得差人遍訪。因二人曾題詩在接引庵,說和尚認得,就押著普惠和尚,遍處察訪不題。

  卻說山黛,因被張吏部參論,心下十分不暢。因與冷絳雪在閨中閒論道:「才名為天地鬼神所忌,原不應久佔。小妹自十歲蒙恩,於今六載,當朝之名公才士,不知壓倒多少。今若覓得一佳偶,早早于飛而去,豈不完名全節。不期才俊難逢,姻緣淹蹇,日多一日,年復一年,以致有今日之物議。冷絳雪道:「量才考校,是奉旨之事,又不是桑濮私行。就是前日唱和之詞,並無一字涉淫,怕他怎的?況眼前已有二三才人,聽小姐安擇所歸,亦易事耳。何必苦苦掛懷?」

  山小姐道:「姐姐所說二三才人,據小妹看來,一個也算不得。」冷絳雪道:「為何一個也算不得?」山小姐道:「蒙聖上所諭,松江燕白頷、洛陽平如衡許為妾主婚,此一才子也。然屢奉徵召,而抵死辭謝不來,此其無真才可知矣。即趙縱、錢橫二人,才情丰度,殊有可觀,得擇一以從足矣。不料有此一番議論,就使事完無說,而婚姻之事亦當避嫌而不敢承矣!此又一才子也。止有一個圖下書生,大可人意,然大海浮萍,范天定跡。試問,姐姐所說已有二三才人今安在乎?」

  冷絳雪道:「小姐因張寅讎參,有激於衷,祇就眼前而論,未嘗不是。若依賤妾思來,小姐今年二八,正是青春,尚未及標梅之歎。況燕白頷既與平如衡同薦,平如衡妾所可信,料燕白頷必非無才之人。就是辭徵召而就制科,士各有志,到底有出頭之日,何妨少俟。至若趙縱、錢橫量才是奉君命,臨考是奉父命,有何嫌疑而欲避?就是閣下書生,偶然相遇,非出有心。況選吉求良,亦詩人之正,有何私曲苦鬱於懷?即明告太師,差人尋訪,或亦太師所樂從。小姐何必慼慼拘拘,作小家兒女之態?」

  山小姐聽了,滿心歡喜道:「姐姐高論,頓令小妹滿胸茅塞俱開矣!但閣下書生,既無姓名又無夢中畫像,即欲明訪,卻將何為據?」冷絳雪笑道:「小姐何聰明一世,而懵懂一時。書生的姓名雖無,圖像未畫,題壁一詩,豈非書生之姓名圖畫乎?何不將前詩寫一扇上,使人鬻於鬧市,在他人自不理會,若書生見之,豈不驚訝面而得之也。」

  山小姐聽了,不禁拍手稱讚道:「姐姐慧心異想,真從天際得來,小妹不及多矣!」取了一柄金扇,將書生題壁詩寫在上面。隨喚了一個一向在玉尺樓服侍,今在城中住的老家人蔡老官來,吩咐道:「你在城中住,早晚甚便,可將這柄扇子拿到鬧市上去賣。若有個少年書生看見扇上詩驚訝,你可就問他姓名居址來報我。他若問我姓名,你切不可露出真跡,祇說是皇親人家女子,要訪她結婚的。若果訪著我重重有賞。老爺面前,且莫要說。」老人家領命去了不題。

  卻說燕白頷與平如衡,在一路慢慢度了歲,直交新春方悄悄入京,尋個極幽僻的所在住下。每日祇是閉門讀書,絕跡不敢見人。原來燕白頷與平如衡一中以後,報到京中,莫說王提學歡喜,山相公歡喜,連天子也龍顏大悅。因召王提學面諭道:「燕白頷與平如衡,既能發解奪魁,則爾之薦舉不虛,則彼二人之辭徵召而就制科,亦不為無見也。」因賜表禮,以旌其薦賢得實。又諭:「若二人到京,可先領來朝見。」王提學謝恩辭出,遂日日望二人到京。

  山顯仁見報,忙與山小姐、冷絳雪說道:「燕白頷中瞭解元,平如衡中了亞魁,不日定然到京,你二人婚姻有著落了。」冷絳雪因對山小姐說道:「小姐何如?我就說燕白頷斷非無才之人,今既發解,則其才又在平如衡之上矣!」二人暗暗歡喜不題。

  山顯仁與王提學逐日打聽,再不見到。祇等到大座師覆命,方傳說二人有恙,往西湖上養病去了。今科似不能會試,大家方冷了念頭不十分打探。誰知二人已躲在京中,每日祇是坐在下處,喫兩杯悶酒。平如衡因聘定了冷絳雪,心下快暢,還不覺寂寞。燕白頷卻東西無緒,甚難為情。早晚祇將閣上美人的和韻寫在一柄扇上吟詠。至捱到場期將近,方同平如衡悄悄進城,到禮部去報名投卷。

  此時,天下的士子皆集於闕下,滿城紛紛攘攘。二人在禮部報過名,投過卷,遂雜在眾人之中,東西閒步。步到城隍廟前,忽見一個老人家手中拿著一把金扇,折著半面,插著個草標在上。燕白頷遠遠望見,見那扇子上字跡寫得龍蛇飛舞十分秀美。因問道:「那扇子是賣的麼?」那老人家道:「若不賣,怎插草標。」燕白頷因近前取來一看。不看猶可,看了那詩驚得他眼睜了,合不攏來;舌吐出,縮不進去。因扯著那老人家問道:「這扇子是誰賣的?」那老人家見燕白頷光景,有些詫異,因說道:「相公,此處不便講話可隨我來。」遂將燕、平二人引到一個幽僻寺裡去,方問道:「相公看這扇子有何奇處,這等驚訝?可明對我說,包管相公有些好處。」

  燕白頷心下已知是美人尋訪,因直說道:「這扇上的詩句,及是我在城南皇莊牆壁上,題贈一位美人的。此詩一面寫了,一面就塗去。這是何人,他卻知道,寫在上面?」老人家道:「相公說來不差,定是真了。這詩就是相公題贈的,美人寫的。她因不知相公姓名居止無處尋訪,故寫了此詩叫我各處尋訪。今果相遇,大有緣法。」

  燕白頷聽了,喜得魂蕩情搖,體骨都酥,因說道:「我蒙美人這等用情留意,雖死不為虛生矣!」因問道:「老丈,請問你那閣上美人姓甚名誰,是何等人家?」那老人家答道:「那美人門第卻也不小,大約是皇親國戚之家。她的姓名我一時也不好便說,相公若果也有意,可隨我去,便見明白。」燕白頷道:「隨你去固好,祇是場期近了不敢走開,卻如之奈何?」老人家道:「相公既要進場,功名事大怎敢相誤,可說了姓名寓處,待我場後好來相訪。」

  燕白頷心下暗想道:「若說是趙縱,恐惹張寅的是非。若說燕白頷,恐傳得朝廷知道。」因說道:「我的姓名也不好便說。還是你們說個住處,我到場後來相訪罷!」老人家道:「場後來訪也不為遲,但我家小姐特特託我尋訪,今既尋訪著了又無一姓名,叫我怎生去回復,豈不道我說謊。」燕白頷想了想道:「我有個道理。」遂在袖裡取出那柄寫美人和韻的扇子來,遞與那老人家道:「你祇將此物回復你家小姐,他便不疑你說謊了。你那柄扇子可留在此,做個記頭。」老人家接了道:「既是這等說,我老漢住在東半邊蘇州胡同裡,相公場後來尋我,祇消進胡同第三家,問蔡老官便是了。這把扇子,相公說要,留在此不妨。」便就遞與燕白頷。

  燕白頷接了道:「有了住處便好尋了。你回去可拜上小姐,說我題壁書生,何幸得蒙小姐垂愛,場後定當踵門拜謝。」老人家道:「相公吩咐,我自去說。但場後萬萬不可失約。」燕白頷道:「訪求猶恐不得,既得焉敢失約。」兩下再三叮嚀,老人家方纔回去,將此事回復小姐不題。

  卻說平如衡在旁看見,也不勝歡喜道:「小弟訪著了冷絳雪,已出望外,不料無意中兄又訪著了閣上美人之信,真是大快心之事。」燕白頷道:「兄之冷絳雪聘已行了,自是實事;小弟雖僥倖得此消息,然鏡花水月尚屬虛景,未卜何如?」平如衡道:「美人既然以題詩相訪,自是有心之人。人到有心,何所不可!你我唾手功名,凡事俱易為矣!」二人歡歡喜喜,以待進場。有分教:

  吉凶鴉鵲同行,清濁忽分鰱鯉。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金鑾報捷美團圓

  詞曰:

    金鑾報捷,天子龍顏悅。不是一番磨與滅,安見雄才大節。明珠應產龍胎,蛾眉自解憐才。費盡人情婉轉,成全天意安排。

    右調《清平樂》

  話說平如衡既聘定冷絳雪,燕白頷訪著閣上美人消息,二人心下十分快活。到了場期,二人歡歡喜喜進去。做得三場文字,皆如錦繡一般,二人十分得意。三場一完。略歇息數日,燕白頷即邀平如衡同到蘇州胡同去尋蔡老官。

  此時場事已畢,不怕人知,竟往大街上一直走去。不期纔走到棋盤街上,忽劈頭撞見接引庵的普惠和尚。燕白頷忙拱手道:「老師何往?」普惠看見二人,也不顧好歹,便一隻手扯著一個道:「二位相公一向在何處?卻叫小僧尋得好苦。」燕、平二人驚道:「老師尋我為甚?」普惠道:「小僧不尋相公,是吏部尚書張老爺有疏參二位相公與山小姐做詩勾挑,傷了風化,奉旨拘拿御審。各個人犯俱齊。獨不見了二位相公至今未審。有一位宋相公,說二位相公曾在庵中題詩小僧認得,就叫差人押著小僧到處找尋。差不多找尋了半年,腳都走折了,今日僥倖纔遇著。」

  燕白頷道:「這等說來,難為你了。祇是這件事也沒甚要緊,況已久遠,朝廷也未必十分追求。若是可以通融用情,待學生重重奉酬何如?」普惠道:「天子輦轂之下,奉旨拿人,誰敢通融?這個使不得。」旁邊押和尚的差人,見和尚與二人說話有因,便一齊擁到面前問和尚道:「這兩個可就是趙縱、錢橫麼?」普惠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眾差人聽得一個字,便不管好歹,拿出鐵索套在燕白頷、平如衡頸裡,便指著和尚罵道:「你這該死的禿狗,一個欽犯罪人,見了不拿,還與他斯斯文文講些甚麼,莫非你要賣放麼!」

  普惠嚇得口也不敢開。燕白頷、平如衡還要與他講情,當不得一班如狼似虎的差人,扯著便走。平如衡還強說道:「你們不必動粗,我二人是新科解元舉人,須要存些體面。」眾差人道:「解元舉人,祇好欺壓平民百姓,料欺壓不得皇帝。莫要胡說,還不快走!」二人沒法,祇得跟他扯到禮部。眾差人稟知堂上說欽犯趙縱、錢橫拿到了。堂上吩咐,暫且寄鋪,候明日請旨。眾差人領命,隨即又將燕、平二人帶到鋪中,交付收管方各散去。

  禮部見趙縱、錢橫二人拿到,便一面報知張吏部,一面報知山相公,好料理早晚聽審。到次早,即上疏奉報:

    趙縱、錢橫已拿到,乞示期候審。

  聖指批發道:

    人犯既齊,不必示期。遇御殿日,不拘早晚隨時奉審。山黛、冷絳雪路遠不到可也。

  禮部得旨,各處知會不題。

  卻說聖天子留意人才,到了放榜這日五更,即親御文華殿聽候揭曉。禮部因遵前旨,隨即將一干人犯都帶入朝中。眾官朝賀畢,禮部出班即跪奏道:「吏部尚書張夏時,參舊閣臣山顯仁女山黛,與趙縱、錢橫情詞交媾,一案人犯已齊。蒙前旨遇御殿時奉審,今聖駕臨軒,謹遵旨奉請定奪。」天子道:「人犯既齊,可先著趙縱、錢橫見駕。」

  禮部領旨下來,早有校尉旗官將燕白頷、平如衡二人帶至丹墀下面俯伏。天子又傳旨帶上,二人祇得匐伏膝行,至於陛前。天子展開龍目一觀,見二人俱是青年,人物十分俊秀,皆囚首桎梏,因傳旨開去,方問道:「誰是趙縱?」燕白頷道:「臣有。」天子又問誰是錢橫,平如衡應道:「臣有。」天子又問道:「朕御賜弘文才女山黛,乃閣臣之女,你二人怎敢以淫詞勾挑?」燕白頷奏道:「山黛蒙聖恩寵愛,賜以才女之名付以量才之任,滿朝名公,多曾索句,天下才士半與衡文。即張吏部之子張寅亦曾自往比試,豈獨臣二人就考便為勾挑?若謂勾挑,前考較之詩尚在御前,伏祈聖覽。如有一字涉淫臣願甘罪。況張寅擅登玉尺樓,受山黛塗面之辱人人皆知。此豈不為勾挑?反責臣等勾挑,吏臣可謂溺愛矣!伏乞聖恩詳察。」

  天子因傳旨帶張寅見駕。張寅也匐伏至於御前。天子問道:「張寅,你自因調戲受辱,卻誣他人勾挑,唆父上疏欺君,是何道理?」張寅伏在御前,不敢仰視。聽得天子詰責,祇得抬起頭來要強辨,忽看見旁邊跪著燕白頷、平如衡,因驚奏道:「陛下一發了不得,勾挑之事其罪尚小,且慢慢奏問。祇是這二人不是趙縱、錢橫,欺君之罪其大如天,先乞陛下究問明白以正其辜。」

  天子聽了,也著驚道:「他二人不是趙縱、錢橫卻是何人?」張寅奏道:「一個是松江燕白頷,一個是洛陽平如衡。」天子一發著驚道:「這一發奇了,莫不就是學臣王袞薦舉的燕白頷、平如衡麼?」張寅奏道:「萬歲爺,正是他。」天子又問道:「燕白頷就是新科南場中解元的燕白頷,與中第六名的平如衡麼?」張寅奏道:「萬歲爺,正是他。」

  天子因問二人道:「你二人實系燕白頷、平如衡麼?」燕白頷、平如衡連連叩頭:「臣該萬死,臣等實系燕白頷、平如衡。」天子道:「汝二人既系燕白頷、平如衡,已為學臣薦舉,朕又有旨徵召,為何辭而不赴,卻更改姓名去勾挑山黛?此中實有情弊,可實說免朕加罪。」

  二人連連叩頭奏道:「微臣二人本一介書生,幸負彫蟲小技,為學臣薦舉,又蒙聖恩徵召,此不世之遭際也,即當趨赴。但聞聖上搜求之意,原因山黛女子有才,而思及男子中,豈無有高才過於山黛者乎故有是命。臣恐負徵召之虛名至京而考,實不及山黛,豈不羞士子而辱朝廷。故改易姓名為趙縱、錢橫潛至京師,以就山黛量才之考。不期赴考時,山黛不出,而先命二青衣出與臣等比試。張寅所呈十四詩,即臣與二青衣比試之詞也。臣因見二青衣尚足與臣等抗衡何況山黛,遂未見山黛而逃歸。途遇學臣再三勸駕,臣等自慚不及山黛,故以小疏上陳願歸就制科以藏短也。又幸蒙聖恩,拔置榜首及第六,實實感恩之無已也。然歷思從前,改名實為就考,就考實為徵召。辭徵召而就制科,實恐才短而辱朝廷。途雖錯出而黼黻皇猷之心實無二也。若謂勾挑,臣等實未見山黛亦祇勾挑二青衣也。伏乞聖恩鑒察。」

  天子聽說出許多委屈,滿心歡喜道:「汝二人才美如此而又虛心如此,可謂不驕不吝矣!這也罷了,祇是你二人既中元、魁為何不早進來會試?朕已敕學臣,一到即要召見,因甚直到此時方來?」燕、平二人又奏道:「臣等聞,才為天下公器最忌夤緣。二臣幸遇聖明為學臣所薦,陛下所知。今又僥倖南闈,若早入京未免招搖耳目。倘聖恩召見而後就試,即叨一第,天下必疑主司之迎合。臣因遲遲其行,僅及場期而後入。中與不中不獨臣等無愧,適足彰皇上至公無私之化矣!」

  天子聽了,龍顏大悅道:「汝二人避嫌絕私情,情實可嘉。朕若非面審。幾誤加罪於汝。」因命張吏部責諭道:「衡文雖聖朝雅化,亦須自量。山黛之才已久著國門,即燕白頷、平如衡為學臣特薦如此尚不敢明試,而假名以觀其深淺。卿子既無出類之才乃公然求婚,且擅登玉尺樓,妄加調戲,何無忌憚至此!及受辱而歸,理宜自悔,乃復唆卿瀆奏以國報復,暴戾何深!本當重罪,念卿銓務勤勞,姑免究。」張吏部忙叩頭謝罪謝恩。

  天子還要召山顯仁,諭以擇婿之事,忽天門放榜,主考已先獻進會試題名錄來。天子展開一看,祇見第一名會元就是燕白頷,第二名會魁就是平如衡,龍顏大悅。

  此時,燕白頷、平如衡尚囚首俯伏於地。天子因命平身,就叫近侍將會試錄遞與二人看。二人被系入朝,又為張寅識破姓名,心下惶惶,懼有不測之禍,誰還想到會試中與不中。今見天子和容審問絕不苛求﹔燕白頷忽又見自家中了會元,平如衡忽又看見自己中了第二名會魁,明明一個鬼,忽然變了仙,怎不快活!慌忙頓首於地,稱謝道:「皇恩浩蕩,直捐頂踵不足以上報萬一。」

  天子道:「汝二人不依不附,卓立之志,可謂竟成矣。」又說道:「今日且完制科之事,異日還要召汝與山黛御前比試,以完薦舉之案。暫且退出,赴瓊林宴,以光大典。」二人謝恩而退,走出文華殿門,早有許多執事員役,拿中式衣冠與他換了,簇擁而去。

  天子然後召山顯仁面諭道:「燕白頷、平如衡二人俱少年英才,殿試後朕當於二人中,為汝擇一佳婿,方不負汝女才名。」山顯仁方叩頭謝恩而出,遂回府與山黛細細說知從前許多委曲之事。山黛方知趙縱,錢橫果是燕白頷、平如衡。因與冷絳雪說道:「燕、平二人既春闈得意,聖上面許擇婚,則平自歸姊,燕自屬妹。平郎與姐姐,可謂天從人願矣!燕郎與平郎互相伯仲,得結絲蘿,未嘗非淑人君子。但有閣下一段機緣,終不能去懷。若是前日尋訪不著,也還可解。不料我以題壁之詩訪他,他即以和韻詩懷我,才情緊緊相對,安能使人釋然?但許場後即來相訪,不知為何至今竟又不來?」

  冷絳雪道:「許場後來,則必場前有事。若場前既有事,則場中或得或失,場後羈遲,未為爽約。小陰須寬心俟之,定有好音。倒是賤妾之事,尚屬未安。」山小姐道:「此是為何?」冷絳雪道:「天下事最難意料,妾雖知平郎得意,平郎卻未必知妾在此。他少年得俊,誰不羨慕!倘有先我而得之者,為之奈何?」山小姐道:「這個不難,待小妹與父親說知,明日就叫一個官媒婆去議親,便萬無可慮矣。」冷絳雪道:「如此方妙。」

  山小姐遂與山顯仁說知,山顯仁隨叫官媒婆去議親。那官媒婆去議了來,回復道:「平爺說蒙太師爺垂愛,許結朱陳,是夙昔所仰望而不得者,誠生平之願。但恨緣慳,前過揚州,偶有所遇,已納採於人矣。方命之罪,容殿試後踵門荊請。」山顯仁聽了,說與冷絳雪。把一個冷絳雪獃得啞口無言,手足俱軟,默默不勝憤恨。正是:

  慢道幽閒盡性成,須知才美性之情。

  美到有才才到美,誰能禁性不情生?

  且不說冷絳雪在閨中幽悶,卻說燕白頷與平如衡中後,蒙聖恩放出赴宴。宴罷瓊林,歸到寓所十分得意。祇有燕白頷因不曾去訪閣上美人,以為失約,終有幾分怏怏。欲要偷工夫去訪,又因要謝恩謁聖,見座師,見房師,拜同年,百事蝟集,一刻不得空閒。欲要悄悄去訪,比不得舊時做秀才,自去自來。如今有長班人役跟隨,片時不得脫空。祇捱到晚間人役散去,方叫一個家人打了一個小燈籠,悄步到蘇州胡同來尋訪。喜得蔡老官,人人認得一問就著。

  不料蔡老官奉山小姐之命,日日守候。忽見燕白頷來尋,宛如得了異寶,連說道:「相公原許場後就來,為何直到如今?叫我老漢等得不耐煩。」燕白頷道:「我場後已曾來訪,不期路上遇了一場是非,故不曾到此。不瞞你說,放榜後又中了進士,日日奔忙半刻不空。又恐怕你家小姐道我失約,故乘夜而來。煩你拜上小姐,即有垂愛之情須寬心少待。等我殿試後,公務稍暇定來見你,商議求婚以結百年之好。」蔡老官道:「原來相公中了,事忙。既是這等,我老漢就去回復小姐,祇是萬萬不可失信。」燕白頷說:「我若失信,今日也不來了,祇管放心。」蔡老官道:「說得有理,我放心在此,守候佳音便了。」

  燕白頷囑咐明白,方纔回寓與平如衡說知此事道:「你我功名亦已成就,兄又聘了絳雪,小弟再和合了閣上美人,便可謂人生得意之極矣!」平如衡道:「事已八九,何患不成!」二人說說笑笑,十分歡喜。

  不數日,廷試過,到了傳臚。這日,天子臨軒,百官齊集,三百進士,濟濟伏於凡墀之下。御筆親點燕白頷狀元及第,平如衡探花及第,各賜御酒三杯簪花掛紅,赴翰林,去到修撰編修之任。到任後,敕賜遊街三日,十分榮耀。

  過了數日,天子又召學臣王袞面諭道:「爾前特薦燕白頷、平如衡有才,今果次第搶元奪魁,不負所薦。賜爾加官一級,以旌薦賢得實。」王袞叩頭謝恩。

  天子又諭道:「朕前敕爾搜求奇才者,原以山閣臣親女山黛與義女冷絳雪才美過人。朕以為女子有此異才,豈可男子中反無,故有前命。今果得燕白頷、平如衡二人,以副朕求。朕因思天地生才甚難,朝廷得才不可不深加愛惜。眼前四才,適男女各半,又皆青年未曾婚配。朕欲為之主婚,狀元燕白頷賜婚山閣臣親女﹔探花平如衡賜婚山閣臣義女,如此則才美相宜,可彰聖化。特敕爾為媒,銜朕之命,聯合兩家之好。」王袞叩頭稱頌道:「聖上愛才如此,真無異於天地父母。不獨四臣感恩,雖天下才人,皆知所奮矣!」遂謝恩退出。

  王袞奉旨為媒,因暗想道:「聖上命我為媒,我若兩邊去說,恐他各有推卻,便費氣力。既奉欽命,莫若設一席,請他兩邊共集一堂,那時明宣詔旨,則誰敢不遵。」主意定了,遂擇了吉日,發帖分頭去請。又著人面稟道:「此非私宴乃奉旨議事,不可不到。」

  至臨期,山顯仁與燕白頷、平如衡前後俱到,王袞接入相見。禮畢,略敘敘閒話,王袞即邀入席。山顯仁東邊太師位坐了,王袞西席相陪。燕白頷、平如衡坐於下面客席。飲過三杯,王袞即開談道:「學生今日奉屈老太師與狀元、探花者,非為別事,因昨日蒙聖恩面諭,人才難得,不可處之不得其當。山老太師有二位奇才閨秀,實系天生。今科又遇狀元、探花二位名世奇英,定從嶽降。況年相近面貌相仿,可謂聚淑人君子於一時。若不締結良姻,以彰《關雎》、《桃夭》之化,不足顯朝廷愛才之盛心也。故特命學生恭執斧柯,和合二姓,故敢奉屈,以宣天子之命。老太師與狀元、探花,禮宜遵旨謝恩。」山顯仁道:「聖命安敢不遵。但陳人聯姻新貴,未免抱不宜之愧。」

  燕白頷心中雖要推辭,卻一時出口不得。惟平如衡十分著急,因連連打恭說道:「勿論聖上鴻恩所不敢辭,即老恩師嚴命,豈敢不遵?況山太師泰山之下得附絲蘿,何幸如之!但恨賦命涼薄,已有糟糠之聘。風化所關,尚望老師代為請命。」

  王袞道:「探花差矣。守庶民之義,謂之小節﹔從君父之制,謂之大命。孰輕孰重,誰敢妄辭!」平如衡道:「愚夫愚婦立節,聖主旌之,非重夫婦也,重敦倫也。門生之聘,謂門生之義,則輕則小﹔謂朝廷之倫,則重則大也。尚望老師為門生回天子。」王袞道:「事有經亦有權。從禮力經,從君為權。事有實,亦有虛。娶則為實,聘尚屬虛,賢契亦不可固執。」

  山顯仁見二人互相辨論,因說道:「王老先生上尊君命,固其宜也。平探花堅欲守禮,亦未為不是。依老夫看來,必須以此二義上請,方有定奪。」王袞與平如衡一齊應道:「是,明早當同入朝請旨。」

  燕白頷聽見說請旨,因說道:「門生亦有隱情,敢求老師一同上請。」王袞道:「探花已聘,尚可公言。狀元隱情何以形之奏牘。這個決難領教。」燕白頷遂不敢再言。大家又飲了幾杯,遂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王袞果同了平如衡入朝面聖。不期揚州知府竇國一,因平如衡中了會魁探花,與冷大戶說知,叫他速速報知女兒定親之事。自家在揚州做了四年知府,也要來京中謀復原職。因討了賚表的差,竟同冷大戶趕進京來。

  到了京師,冷大戶竟到山府去見女兒。竇知府這日恰恰朝見,在朝房劈面與平如衡撞見。平如衡忽然看見,滿心歡喜道:「竇公祖幾時到京?恰來得好,有證見了。」因引與王袞相見道:「門生的媒就是竇公祖做的。」竇知府忙問道:「探花已佔高魁,為著何事,忽言及斧柯?」平如衡道:「晚生蒙聖恩賜婚,因已有聘,面聖懇辭。今恐無據,聖主不信,恰喜公祖到來,豈非一證!」竇知府道:「原來如此,候面聖時,理當直奏。」王袞道:「探花苦辭!固自不妨,祇可惜辜負聖上一段憐才盛意。」竇知府道:「請教王大人,聖上怎生憐才?」王袞道:「聖上因愛探花有才,又愛山閣老令嬡有才,以才配才,原是一片好意,非相強也。探花苦苦推辭,豈非辜負其意乎?」

  竇知府聽了著驚道:「聖上賜婚探花者,莫非就是山閣臣之女山黛麼?」王袞道:「不是山黛,是第二位義女冷氏。」竇知府聽了大笑道:「若果是義女冷氏,王大人與探花俱不消爭得,也不必面聖。請回,準備合巹。我學生一向還做的是私媒,如今是官媒了。」

  王袞與平如衡俱驚,問道:「聖上賜一婚,晚生定一婚,二婚也,為何不消爭得?」竇知府道:「聖上所賜者,此婚也。探花所定者,此婚也。二婚總是一婚,何消爭得。探花你道山相公義女是誰?即冷絳雪也。」

  平如衡又驚又喜道:「冷絳雪在揚州,為何結義山府?」竇知府道:「說來話長,一時也說不盡。但令岳聞知探花高發,恐怕要做親,已同學生趕進京來,昨已往山府報知令嬡去了。」王袞與平如衡聽了,歡喜不勝道:「若非恰遇竇老先生說明這裡,我們還在夢中,不知要費許多脣舌。」竇知府道:「不必更言,二位請回,學生朝見過,即來奉駕。」說罷,王袞與平如衡先回不題。

  卻說冷大戶到京,問知山顯仁住處,連晚出城,趕到皇莊來見。山顯仁聞知冷絳雪父親來到,忙接入後廳相見。冷大戶再三拜謝恩養。山顯仁一面就留飲,一面就叫冷絳雪出來拜見父親。冷絳雪拜畢,冷大戶就說道:「我不是也還不來,因與你許了一頭好親事,祇怕早晚要做親,故趕來與你說知。」冷絳雪著驚道:「父親做事為何這等孟浪?即要許人,為何不早通知!如今這邊已蒙聖上賜婚了,父親祇好回他。」

  冷大戶聽見說聖上賜婚,祇好回他,竟嚇獃了半響,方說道:「為父的聘已受了,如何回他?」冷絳雪道:「不回他,終不然倒回聖上。」冷大戶道:「若是一個百姓之家,便好回他。他是新科的黃甲進士,又是揚州知府為媒,叫我怎生開口!」冷絳雪道:「說也徒然,知府、進士難道大如皇帝!」

  冷大戶聽了,默然悉眉歎氣,連酒也不敢喫。山顯仁看見道:「親翁且不必煩惱,還喜得賜婚之人也曾聘過,明早還要面聖懇辭。若辭准了便兩全矣。且請問親翁受了何人之聘?」冷大戶道:「門下晚生,原自不敢專主。當不得竇知府再三騙我,說他是個有名的大才子,新科中了亞魁。這回進京會試,不是會元,定是探花。說得晚生心動,故受了他的聘定。」山顯仁道:「他如今中了進士,則竇知府也不為騙你了。」冷大戶道:「中倒果然中了會元,又殿了探花。雖不是騙我,祇是騙我把事做差了,如今怎處?」

  山顯仁聽了大驚道:「會元探花,這等是平如衡了。」冷大戶道:「正是平如衡。」山顯仁聽了,看看冷絳雪大笑道:「大奇!大奇!平如衡苦苦說揚州已聘者,原來就是你。」冷大戶忙問道:「老太師為何大笑稱奇?」山顯仁道:「親翁不知,聖上賜婚的恰正是平如衡,你道好笑不好笑!你道奇也不奇!'冷大戶與冷絳雪各都歡喜。

  到次早,山顯仁忙著人去報知王袞,不料王袞也將朝房遇著竇知府說明之事,來報知山顯仁了,兩下俱各歡喜。祇有燕白頷與山黛心下微微有些不快。王袞隨將此事奏知,天子愈加歡喜,因說道:「竇國一既系原媒,著復原官,一同襄事。」因賜大第一所,與燕白頷、平如衡同居。又命欽天監擇吉成婚,又敕同榜三百名進士,伴狀元、探花親迎。又撤金蓮寶炬十對賜之。文武百官,見聖上如此寵眷,誰敢不來慶賀。金帛表禮,盈庭滿室。衣冠車馬,填門塞戶。滿長安城中,聞知欽賜一雙才子,娶一雙才女,大家小戶盡來爭看。

  到了正日,鼓樂笙簫,旌旗火炮,直擺列至皇莊。燕白頷與平如衡,烏紗帽,大紅袍,簪花掛紅,騎了兩疋駿馬,並轡西行。王袞、竇國一與三百同年,俱是吉服,於後相陪。道旁百姓看見燕白頷、平如衡青年俊美,無不嘖嘖稱羨。

  這邊山黛與冷絳雪,金裝玉裹,翠繞珠圍,打扮的如天仙一般。山顯仁穿了御賜的蟒服,冷大戶也穿了中書冠帶,相隨接待。須臾,二婿到門行禮。款待畢,然後山顯仁與羅夫人送二女上轎,隨從待妾足有上百。

  一路上火炮與鼓樂喧天,旗彩共花燈奪目。真個是天子賜婚,宰相嫁女,狀元、探花娶妻,一時富貴佔盡人間之盛。娶到了第中,因父母不在堂,惟雙雙對拜,送入洞房。外面眾官的喜筵,都託了王袞,竇國一兩個大媒代陪不題。

  卻說平如衡與冷絳雪,在洞房中彼此覿面,俱認得是閔子祠相遇之人,各敘天緣與別後系心。今得相逢之故,萬分得意,不必細說。

  燕白頷與山小姐,雖各有閣上美人,閣下書生一段心事,然到此地位,燕白頷娶了天下第一個才女,山小姐嫁了天下第一個才子,今日何等風騷,就是心有所負,也祇得丟開罷了。不意到了房中,對結花燭,揭去方巾彼此一看,各個暗驚。這個道:「這分明是閣上美人。」那個道:「這分明是閣下書生。」但侍妾林立,恐有差誤,不敢開口。

  二人對飲合巹在明燭下,越看越像。燕白頷忍耐不住,便取出蔡老官尋訪的那柄詩扇,叫侍妾傳與山小姐看道:「下官偶有一詩請教夫人,幸不嫌唐突。」山小姐接了三看,忽眉宇間神情飛躍,竟不回言,也低喚侍兒取出一柄詩扇,傳與燕白頷道:「賤妾也偶有一詩請教狀元,幸勿鄙輕浮。」燕白頷接了一看,見就是前日付與蔡老官的和詩,喜得燕白頷滿心奇癢,不知搔處。又見眾侍妾觀望不敢敘出私情,祇哈哈大笑道:「這段婚姻雖蒙聖恩賜配,又蒙泰山府就,夫人垂愛。然以今日而論,實系天緣也。」山小姐不好答應,祇是微微而笑。飲罷,同入鴛幃。一雙才子才女,青年美貌,這一夜真是百恩百愛,說不盡萬種風流。

  到了次日,夫妻閨中相對,燕白頷見侍妾如雲,祇不見前日對考的青衣記室。因問山小姐道:「莫非記室體尊不屑侍御,不曾攜來?」山小姐道:「已來矣,滿月時,當與狀元相見。」燕白頷出見平如衡,說知閣上美人即系山小姐。平如衡大喜道:「真可謂奇緣也。」燕白頷又說及青衣之事,平如衡道:「小弟也曾問來,弟婦也是如此說。」

  到了滿月,山顯仁與冷大戶一齊都來,兩位新人出房相見。山小姐、冷絳雪與燕白頷、平如衡是姐夫妹夫,大姨小姨,交相拜見。拜罷,山小姐因指著冷絳雪對燕白頷說道:「狀元要見青衣記室,此人不是麼!」冷絳雪也指著山小姐對平如衡道:「探花要見青衣記室,此人不是麼!」燕白頷與平如衡看了,俱各大笑道:「原來就是大姨娘,小姨娘,假扮了耍我們的。我就說,天下那有如此侍妾,今日方纔明白,不然叫我抱慚一世。」山顯仁笑說道:「若不如此,二位賢契如何肯服輸。」惟冷大戶不知,因問其故,山顯仁對他說明,也笑個不了。說罷,閤家歡宴其樂無極。

  到次日,山顯仁因約了王袞、竇國一,率領二婿兩女,詣闕謝恩。天子親御端門賜宴,因諭說道:「朕向因見山氏《白燕》詩,方知閨閣有此奇才。復因閨閣有才,方思搜求天下奇才。今獲二才子,二才女,配為夫婦,以彰文明之化,足稱朕懷矣。汝四人之婚,雖朕所主,今日思厥由來,實白燕為之媒也。汝四人還能各賦一《白燕》詩以謝之麼?」四人同奏道:「陛下聖命,敢不祗承。」天子大悅,因命各賜筆墨。四人請韻,天子因思說道:「不必另求,即以平、山、冷、燕四韻可也。」四位領旨,各個揮毫,此時方顯真才之妙。但見紙落雲煙,筆飛鶻兔,日晷不移,早已詩成四韻,一齊獻上。天子展開次第而觀。祇見平如衡的是:

    疑是前生太白生,雙飛珠玉兆文明。

    不須更羨丹山鳳,光賁衣裳天下平。

  山黛的是:

    雲想衣裳玉想鬟,不將紫頷動龍顏。

    若非毓種瑤池上,定是修成白雪山。

  冷絳雪的是:

    紅黃付與群芳領,雙雙玉殿飛無影。

    九重春爭正融融,白雪滿身全不冷。

  燕白頷的是:

    尋鶯御柳潛還見,結夢梨花成一片。

    天子臨軒賞素文,始知不是尋常燕。

  天子覽畢,龍顏大悅,即賜與山顯仁、王袞、竇國一遍觀。因諭說道:「汝四人有才如此,不負朕求才之意矣!」又賜歡飲。

  飲至日午,欽天監奏:「才星光映比闕,當主海內文明,國家祥瑞。」天子大喜,因各賜金帛彩鍛。山顯仁因率領諸臣謝恩,退出。自此之後,燕白頷與山黛,平如衡與冷絳雪,兩對夫妻,真是才美相宜,彼此相敬。在閨中百種風流,千般恩愛。

  張寅與宋信,初期猶欲與他二人作對。到此時,見他一時榮貴,祇得攛轉面皮,來趨承慶賀。燕白頷、平如衡度量寬宏,不念舊惡,仍認作相知,優禮相待。

  山顯仁得此二婿,十分快活,竟不出來做官,祇優遊林下快活。

  後來燕白頷同山黛榮歸松江,生子繼述書香。平如衡也同冷絳雪回到洛陽,重整門閭,祭祀父母。連叔子平教官,都遷任得意。

  若非真正有才,安能如此!至今京師中尚盛傳平、山、冷、燕為四才子。

  閒窗閱史,不勝欣慕,因為之立傳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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