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년 11월 16일 일요일

대학연의보 24

대학연의보 24


大學衍義補/卷103
○定律令之制(下)
景帝中六年, 詔曰:"加笞者或至死而笞未畢, 朕甚憐之, 其減笞三百曰二百、笞二百曰一百, 又笞者所以教之也, 其定棰令。"
孝武即位, 征發頻數, 百姓貧耗, 窮民犯法, 酷吏擊斷, 奸軌不勝, 於是進張湯、趙禹之屬條定法令, 作見知故縱、監臨部主之法(見知人犯法不舉爲故縱而所監臨部主有罪並連坐), 緩深故之罪, 急縱出之誅。其後奸猾巧法, 轉相比況, 禁罔浸密, 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 大辟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 決事比(比, 以例相比況也)"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
臣按:漢祖入關約法三章, 後蕭何廣爲九篇, 叔孫通又增爲十八篇。自高帝世至武帝時僅五六十年間爾, 乃增至三百五十九章, 其大辟乃有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 其決事比乃至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 何禁網之密一至此哉?觀呂步舒治一淮南獄, 死者數萬人, 由是推之, 則當時死者不知凡幾千百萬也。意其當世之民舉手動足即陷刑辟, 大者可誅, 小者可論, 其不聊生也甚矣, 國之不亡蓋亦幸爾。我朝自聖祖定律之後百有餘年, 條律之中存而不用者亦或有之, 未嘗敢有擅增一條者, 《詩》雲"不愆不忘, 率由舊章", 我列聖有焉。
宣帝時, 涿郡太守鄭昌上疏言:"聖王立法明刑者, 非以爲治, 救衰亂之起也。今明王躬垂明聽, 雖不置廷平, 獄將自正, 若開後嗣, 不若刪定律令。律令一定, 愚民知所避, 奸吏無所弄矣。今不正其本而置廷平以理其末也, 政衰聽怠, 則廷平將招權而爲亂首矣。"
臣按:聖人制刑以弼教輔治, 而使之不至於衰亂。有虞之刑必得皋陶以爲士, 有周之刑必得蘇公以敬獄, 蓋爲政在人, 人必與法而兼用也。鄭昌乃謂刑法非以爲治, 救衰亂之起;明王垂聽, 不必置廷平;無律令而有廷平, 政衰聽怠, 廷平將招權而爲亂首。是乃一偏之見也。夫治國而無律令固不可, 有律令而無掌用之人亦不可, 人君雖有聰明之資, 亦無不用人用法而自垂聽之理。
元帝初, 下詔曰:"夫律令者, 所以抑暴扶弱, 欲其難犯而易避也。今律煩多而不約, 自典文者不能分明, 而欲羅元元之不逮, 斯豈刑中之意哉?其議律令可蠲除輕減者條奏, 惟是使安百姓而已。"
臣按:律令之設蓋懸法以示人, 使人知所避而不犯, 非故欲爲是以待天下之罪人, 如人設網羅以待禽獸也。後世之律往往文深而義晦, 比擬之際彼此可以旁通, 下人不知所守而舞智之吏得以輕重其罪, 誠有如此詔所謂"今律煩多而不約, 自典文者不能分明, 而欲羅元元之不逮"者。所謂不逮者, 解者謂不逮言意識所不及也。噫, 蚩蚩之民不能皆讀律令, 及其讀之又有所不逮者, 則其不幸而陷於罪者, 豈非上之人之過哉?然則後世有制律者當何如?亦曰淺易其語, 顯明其義, 使人易曉, 知所避而不犯可也。今之律文蒙唐之舊文, 以時異, 讀者容或有所不逮者, 伏乞聖明簡命儒臣之通法意者爲之解釋, 必使人人易曉, 不待思索考究而自有鎰於言意之表, 則愚民知所守而法吏不得以容情賣法矣, 斯世斯民不勝大幸。
成帝河平中, 詔曰:"《甫刑》雲‘五刑之屬三千, 大辟之罰其屬二百', 今大辟之刑千有餘條, 律令煩多, 百餘萬言, 奇請它比, 日以益滋。其令中二千石、二千石、博士及明習律令者議減死刑及可蠲除約省者, 令較然易知條奏。《書》不雲乎, ‘惟刑之恤哉', 其審核之, 務准古法, 朕將盡心覽焉。"
臣按:漢之律百有餘萬言, 可謂煩多矣, 而大辟之刑至千有餘條, 視成周時蓋數倍焉, 元成之世奇請它比又日益滋多, 成帝下詔, 令中二千石、二千石、博士及明習律令者議減死刑及可蠲除省約者, 可謂知所先務矣。所謂奇請它比者, 奇請謂常文之外別有所謂以定罪也, 它比謂引它類以比附之, 不主正律也。分破律條, 妄生端緒, 舞弄文法, 巧詆文致, 意所欲生即援輕比, 意欲其死即引重例, 上不知其奸, 下莫明其故, 此民所以無所措手足, 網密而奸不塞, 刑繁而犯愈多也。我朝律文比前代爲省約, 其條止四百六十, 其死罪止二百二十, 用之餘百年於茲, 其中固有不用者矣, 未聞有所加增也。特所謂例者出於一時之建請、權宜以救時弊者也, 歲月旣久, 積累日多, 朝廷未聞公有折衷, 是以刑官猶得以意爲去取, 伏乞特下明詔如漢人所雲者, 命在廷大臣及翰林儒臣會三法司官, 將洪武元年以來至於成化丁未以前事例通行稽考, 會官集議, 取其可爲萬世通行者, 節其繁文, 載其要語, 分類條列, 以爲一書頒布中外, 與《大明律》並行。其成化丁未以後有建請者, 或救時弊或達民情, 則別爲一書, 以俟他日之裁擇。如此, 則民知所遵守、吏不能爲奸矣。
光武時, 桓譚上疏曰:"今法令、決事輕重不齊, 或一事殊法同罪異論, 奸吏得因緣爲市, 所欲活則出生議, 所欲陷則予死比, 是爲刑開二門也。今可令通義理明、習法律者校定科比, 一其法度, 班下郡國, 蠲除故條, 如此, 天下知方而獄無冤濫矣。"
臣按:成帝之詔令博士及明律令者議, 桓譚之請亦欲令通義理、明法律者校定, 蓋博士, 明經者也, 經者禮義之所自出, 人必違於禮義然後入於刑法, 律令者刑法之所在也, 議而校定, 必禮義、法律兩無歉焉, 本是以立天下之法, 用是以酌生民之情, 無間然矣。後世乃謂儒生迂拘, 止通經術而不知法意, 應有刑獄之事止任柱後惠文冠而冠章甫衣縫掖者無與焉。斯人也非獨不知經意, 而其所謂律意者蓋有非先王之所謂者矣。漢世去古未遠, 猶有古意, 此後世所當取法者也。
和帝時, 廷尉陳寵汋校律令條法, 溢於《甫刑》(即《呂刑》)者除之, 曰:"臣聞禮儀三百、威儀三千, 故《甫刑》大辟二百, 五刑之屬三千。禮之所去, 刑之所取, 失禮則入刑, 相爲表裏者也。今律令死刑六百一十, 罰罪千六百九十八, 贖罪以下二千六百八十一, 溢於《甫刑》者千九百八十九, 其四百一十大辟、千五百耐罪、七十九贖罪。宜令三公、廷尉平定律令, 應經合義者, 可使大辟二百而耐罪、贖罪二千八百並爲三千, 悉刪除其餘令, 與禮相應, 以易萬人視聽, 以致刑措之美, 傳之無窮。"未及施行, 及寵免, 其子忠略依寵意, 奏上二十三條爲決事比, 以省請讞之弊。又上除蠶室刑, 解贓吏三世禁錮, 狂易殺人得減重論, 母子、兄弟相代聽, 赦所代者, 事皆施行。
臣按:漢去古未遠, 論事往往主於經義, 而言刑者必與禮並, 其原蓋出於《呂刑》"伯夷降典, 折民惟刑"。陳寵論刑必欲大辟二百、耐罪以下二千八百, 並爲三千以合於禮, 固似乎泥, 然其所平定惟取其應經合義者, 則百世定律之至言要道也。至其子忠爲決事比, 請除蠶室刑、解贓吏三世禁錮、狂易殺人得減死論、母子兄弟相代聽赦所代者, 蓋有補於世教, 可謂克肖其父矣。
晉武帝時, 有邵廣者坐盜官物當棄市, 其二幼子宗、雲撾登聞鼓乞恩, 求自沒爲奚官奴以贖父命, 議者欲特聽減廣死罪爲五歲刑, 宗等付奚官爲奴, 而不爲永制。尚書右丞範堅駁之曰:"自淳樸旣散, 刑辟乃加, 刑之所以止刑, 殺之所以止殺, 雖時有赦過宥罪、議獄緩死, 未有行不忍而輕易典刑者也。且旣許宗等宥廣罪, 若複有宗比而不求贖父者, 豈不擯絕人倫, 同之禽獸耶?今聽宗等而不爲永制, 臣以爲王者之作, 動關盛衰, 顰笑之間尚慎所加, 今之所以宥廣正以宗等爾, 人之愛父誰不如宗?今旣許之, 將來訴者何獨匪人。特聽之意未見其益, 不以爲例交興怨讟, 此爲施一恩於今而開萬怨於後也。"從之。
臣按:人君所舉即以爲例, 故凡事謀始, 事苟不可繼於後, 即必不可創於前也。
元康中, 朝臣務以苛察相高, 每有疑議, 群下各立私意, 刑法不一, 獄訟繁滋, 裴頠表言:"先王刑賞相稱, 輕重無二, 故下聽有常, 群吏安業。先因風落廟闕屋瓦數枚, 免太常荀寓事輕責重, 有違常典。其後主者懲懼前事, 雖知小事而按劾難測, 搔擾驅馳, 各競免負。夫刑書之文有限而舛違之故無方, 故有臨時議處之制, 不能皆得循常也。至於此等, 皆爲過當, 恐奸吏因緣得爲深淺。"劉頌上疏言:"近世法多門, 令不一, 吏不知所守, 下不知所避, 奸偽者因以售其情, 居上者難以檢其下, 事同議異, 犴獄不平。夫君臣之分各有所司, 法欲必奉, 故令主者守文;理有窮塞, 故使大臣釋滯;事有時宜, 故人主權斷。主者守文, 若釋之執犯蹕之平也;大臣釋滯, 若公孫弘斷郭解之獄也;人主權斷, 若漢祖戮丁公之爲也。天下萬事, 非此類不得出意妄議, 皆以律令從事, 然後法信於下, 人聽不惑, 吏不容奸, 可以言政矣。"
臣按:裴珣謂"刑書之文有限, 舛違之故無方, 故有臨時議處之制", 劉頌謂"法欲必奉, 令主者守文;理有窮塞, 使大臣釋滯;事有時宜, 請人主權斷, 非此類不得出意妄議, 皆以法令從事", 二臣之言可以爲後世議處刑獄之法。
隋定律令, 置十惡之條, 多采齊之制而頗有損益, 一曰謀反, 二曰謀大逆, 三曰謀叛, 四曰惡逆, 五曰不道, 六曰大不敬, 七曰不孝, 八曰不睦, 九曰不義, 十曰內亂。十惡及故殺人, 獄成者雖會赦猶除名。
臣按:十惡之名非古也, 起於齊而著於隋, 唐因之。所謂謀反、大逆及叛、大不敬, 此四者有犯於君臣之大義;所謂惡逆、不孝、不睦、內亂四者, 有犯於人道之大倫;所謂不道、不義二者, 有犯於生人之大義, 是皆天理之所不容、人道之所不齒、王法之所必誅者也, 故常赦在所不原。
自隋以前死刑有五, 曰磬、絞、斬、梟、裂, 而流徒之刑鞭笞兼用, 數皆逾百。至隋始定爲笞刑五, 自十至於五十;杖刑五, 自六十至於百;徒刑五, 自一年至於三年;流刑三, 自千裏至於三千裏;死刑二, 絞、斬, 除其鞭刑及梟首、丱裂之酷。
臣按:笞、杖、徒、流、死, 此後世之五刑也, 始於隋而用於唐以至於今日, 萬世之下不可易也。
唐之刑書有四, 曰律、令、格、式。令者, 尊卑、貴賤之等, 治國家之制度也;格者, 百官有司之所常行之事也;式者, 其所常守之法也凡邦國之政必從事於此三者, 其有所違及人之爲惡而入於罪戾者, 一斷以律。律之爲書, 因隋之舊爲十有二篇, 一曰《名例》、二曰《衛禁》、三曰《職制》、四曰《戶昏》、五曰《廄庫》、六曰《擅興》、七曰《盜賊》、八曰《鬥訟》、九曰《詐偽》、十曰《雜律》、十一曰《捕亡》、十二曰《斷獄》。其用刑有五, 一曰笞, 笞之爲言恥也, 凡過之小者棰撻以恥之, 漢用竹, 後世更以楚, 《書》曰撲作教刑是也;二曰杖, 杖者持也, 可持以擊也, 《書》曰"鞭作官刑"是也;三曰徒, 徒者奴也, 蓋奴辱之, 《周禮》曰"其奴, 男子入於罪隸, 任之以事, 置之圜土而教之, 量其罪之輕重, 有年數而舍";四曰流, 《書》曰"流宥五刑", 謂不忍刑殺, 宥之於遠也;五曰死, 乃古大辟之刑也。唐因隋制, 高祖入京師, 約法十二條, 後詔裴寂等更撰律令, 凡律五百, 麗以五十三條, 流罪三皆加千裏、居作三歲至二歲半者悉爲一歲, 餘無改焉。太宗即位, 詔長孫無忌、房玄齡等複定舊令, 玄齡等與法司增損隋律, 降大辟爲流者九十二、流爲徒者七十一以爲律, 定令一千五百四十六條以爲令, 又刪武德以來敕三千餘條爲七百條以爲格, 又取尚書省列曹及諸等監十六衛計帳以爲式。
臣按:自魏李悝作《法經》六篇, 蕭何加以三篇爲九章, 後世作律者本以爲宗。劉劭衍漢律爲魏, 賈充參魏律爲晉, 唐長孫無忌等聚漢、魏、晉三家, 擇可行者定爲十二篇, 自《名例》至《斷獄》是也。本朝洪武六年, 命刑部尚書劉惟謙等重定諸律以協厥中, 而近代比例之繁、奸吏可資以出入者鹹痛革之, 每一篇成輒繕寫上奏, 揭於西廡之壁, 聖祖親禦翰墨爲之裁定。明年書成, 篇目一准於唐之舊, 采用已頒舊律二百八十八條, 讀律百二十八條, 舊令改律三十六條, 因事制律三十一條, 掇唐律以補遺一百二十三條, 合六百有六, 分爲十三卷, 其間或損或益、或仍其舊, 務合輕重之宜。其後, 以其比類成篇, 分合無統, 複爲厘正, 定爲吏、戶、禮、兵、刑、工六類, 析十八篇以爲二十九, 約六百六條以爲四百六十, 析《戶昏》以爲《戶役》《昏姻》, 分《鬥訟》以爲《鬥毆》《訴訟》, 《廄庫》一也則分廄牧於兵、倉庫於戶焉, 《職制》一也則分公式於吏、受贓於刑焉, 《名例》舊五十七條今止存其十有五, 《賊盜》舊五十三條今止存其二十八, 名雖沿於唐而實皆因時以定制、緣情以制刑, 上稽天理、中順時宜、下合人情, 立百世之准繩, 爲百王之憲度, 自有法律以來所未有也。且又分爲六部, 各有攸司, 備天下之事情, 該朝廷之治典, 統宗有綱, 支節不紊, 無比附之勞, 有歸一之體, 吏知所守而不眩於煩文, 民知所避而不犯於罪戾, 誠一代之良法, 聖子神孫所當遵守者也。然臣於此竊有見焉, 蓋刑法雖有一定不易之常而事情則有世輕世重之異, 方天下初定之時, 人稀事簡, 因襲前代之後政亂人煩, 今則承平日久, 生齒日繁, 事久則弊生, 世變則俗改, 是以周人象魏之法每歲改懸, 三典之建隨世輕重, 蓋前日之要策乃今日之芻狗, 此必然之勢, 亦自然之理也。今法司於律文之中往往有不盡用者, 律文如此而所以斷罪者如彼, 罪無定科, 民心疑惑, 請下明詔會官計議, 本之經典, 酌諸事情, 揆之時宜, 凡律文於今有窒礙者明白詳著於本文之下, 若本無窒礙而所司偶因一事有所規避遂爲故事者則改正之, 仍敕法司, 自時厥後, 內外法司斷獄一遵夫成憲, 若事有窒礙, 明白具奏集議, 不許輒引前比, 違者治以專擅之罪。如此, 則法令畫一, 情罪相當而民志不惑矣。
唐自房玄齡等更定律、令、格、式, 訖太宗世用之無所變改。高宗時, 又詔長孫無忌等增損格敕, 其曹司常務曰《留司格》, 頒之天下曰《散分格》。其後武後時有《垂拱格》, 玄宗時有《開元格》, 憲宗有《開元格後敕》, 文宗有《太和格》, 又有《開成詳定格》, 宣宗又以刑律分類爲門而附以格敕, 爲《大中刑律統類》。
歐陽修曰:"《書》曰‘慎乃出令', 令在簡, 簡則明, 行之在久, 久則信, 而中材之主、庸愚之吏常莫克守之, 而喜爲變革, 至其繁積, 雖有精明之士不能遍習, 而吏得上下以爲奸, 此刑書之弊也。"
臣按:我朝之律僅四百六十條, 頒行中外, 用之餘百年於茲, 列聖相承, 未嘗有所增損, 而於律之外未嘗他有所編類如唐宋格敕者, 所謂簡而明、久而信, 眞誠有如歐陽氏所雲者, 萬世所當遵守者也。
高帝時, 趙冬曦言隋著律曰:"犯罪而律無正條者, 應出罪則舉重以明輕, 應入罪則舉輕以明重, 立夫一言而廢其數百條, 自是迄今竟無刊革, 遂使死生罔由乎法律, 輕重必因夫愛憎。蓋立法貴乎下人盡知則天下不敢犯耳, 何必飾其文義簡其科條哉?夫科條省則下人難知, 文義深則法吏得便。下人難知則暗陷機阱矣, 安得無犯法之人;法吏得便則比附而用之矣, 安得無弄法之臣。請律、令、格、式直書其事, 無假文飾, 其以准加減、比附、量情及舉輕以明重、不應爲而爲之之類皆勿用之, 使愚夫愚婦聞知必悟, 則相率而遠之矣, 亦安肯知而故犯哉?故曰法明則人信, 法一則主尊。"
臣按:冬曦之言謂立法貴乎下人盡知, 何必飾其文義、簡其科條, 請更定科條, 直書其事, 毋假文飾, 其以准加減、比附、量情皆勿用之, 使愚夫愚婦聞之必悟, 切中後世律文之弊。臣愚以爲, 今之律文多蒙於唐, 唐之律則蒙隋也, 冬曦所論者雖曰隋唐之失, 然自隋以至於今, 古今一律。切考今律爲卷三十、爲條四百六十, 必欲不簡其科條、不飾其文義, 惟直書其事, 顯明其義, 用世俗淺近之言, 備委曲詳盡之義, 所謂以准加減等文皆即實以書, 明白著其文曰該得某罪、該杖幾十, 所加者何罪、所減者幾何, 使天下有目者所共見, 有耳者所共聞, 粗知文義者開卷即了其義, 不待思索議擬而皆了然於心目之間, 昭然於見聞之頃, 則民知所趨避, 不陷於機阱矣。說者若謂祖宗成憲不敢有所更變, 臣非敢欲有所更變也, 特欲於本文之下分書其所犯之罪、所當用之刑, 或輕或重、或多或少、或加或減皆定正名, 皆著實數, 所讀律者不用講解、用律者不致差誤爾。儻以臣言爲可采, 乞命法官集會儒臣同加解釋, 標注其於四百六十之條, 不敢一毫有所加減, 惟於卷帙稍加增耳。夫制爲一代之律, 以司萬人之命、垂萬世之憲, 非他書比, 今天下書籍支辭蔓語, 費楮何啻千萬, 顧於律書簡約如此, 無乃詳於古而略於今、重乎詞而輕乎法哉, 迂儒過慮。死罪死罪, 伏惟聖明矜察。
宋法制因唐律、令、格、式而隨時損益則有編敕, 一司、一路、一州、一縣又別有敕, 神宗以律不足以周事情, 凡律所不載一斷以敕, 乃更其目曰敕、令、格、式, 而律恒存乎敕之外, 曰禁於未然之謂敕, 禁於已然之謂令, 設於此以待彼之謂格, 使彼效之之謂式。凡入笞、杖、徒、流、死, 自《名例》以下至《斷獄》十有二門, 麗刑名輕重皆爲敕;自《品官》以下至《斷獄》三十五門, 約束禁止者皆爲令;命官之等十有七, 吏、庶人之賞等七十有七, 又有倍全分厘之級凡五等, 有等級高下者皆爲格, 表奏、帳籍、關諜、符檄之類, 有體制模楷者爲式。
臣按:唐有律, 律之外又有令、格、式, 宋初因之, 至神宗更其目曰敕、令、格、式, 所謂敕者兼唐之律也。我聖祖於登極之初洪武元年, 即爲《大明令》一百四十五條, 頒行天下, 制曰:"惟律令者治天下之法也, 令以教之於先, 律以齊之於後。古者律令至簡, 後世漸以煩多, 甚至有不能通其義者, 何以使人知法意而不犯哉?民旣難知, 是啟吏之奸而陷民於法, 朕甚閔之。今所定律令芟繁就簡, 使之歸一直言其事, 庶幾人人易知而難犯。《書》曰:‘刑期於無刑'。天下果能遵令而不蹈於律, 刑措之效亦不難致。茲命頒行四方, 惟爾臣庶體予至意。"斯令也蓋與漢高祖初入關約法三章、唐高祖入京師約法十二條同一意也。至六年, 始命刑部尚書劉惟謙等造律文, 又有《洪武禮制》《諸司職掌》之作, 與夫《大誥》三編及《大誥武臣》等書, 凡唐宋所謂律、令、格、式與其編敕皆在是也, 但不用唐宋之舊名爾。夫律者刑之法也, 令者法之意也, 法具則意寓乎其中, 方草創之初未暇詳其曲折, 故明示以其意之所在, 令是也;平定之後, 旣已備其制度, 故詳載其法之所存, 律是也。伏讀《祖訓》訓告之辭, 有曰"子孫做皇帝時止守律與《大誥》"而不及令, 而《諸司職掌》於刑部都官科下具載, 死罪止載律與《大誥》中, 所條者可見也。是《誥》與律乃朝廷所當世守、法司所當遵行者也。事有律不載而具於令者, 據其文而援以爲證, 用以請之於上可也, 此又明法者之所當知。
徽宗崇寧元年, 臣僚言:"三省六曹所守者法, 法所不載然後用例, 今類引例而破法, 此何理哉?請取前後所用例以類編修, 與法妨者去之。"
臣按:法者祖宗所制百世之典, 例者臣僚所建一時之宜, 法所不載而後用例可也, 旣有法矣, 何用例爲?若夫其間世異勢殊, 人情所宜、土俗所異, 因時救弊, 不得不然, 有不得盡如法者, 則引法與例取裁於上可也。宋之臣僚請取前後所用例以類編修, 與法有妨者去之, 在今日亦宜然。
以上論定律令之制(下)
●大學衍義補/卷104
○制刑獄之具
《易蒙》:初六, 發蒙, 利用刑人, 用說(吐活反)桎梏, 以往吝。
程頤曰:"發下民之蒙, 當明刑禁以示之, 使之知畏, 然後從而教導之。自古聖王爲治, 設刑罰以齊其眾, 明教化以善其俗, 刑罰立而後教化行, 雖聖人尚德而不尚刑, 未嘗偏廢也。
臣按:桎梏, 刑具也。六經言刑具, 始於《蒙》之初六。
《坎》:上六, 系用徽(索三股曰徽)罝(兩股曰釭), 置於叢棘, 三歲不得, 凶。
程頤曰:"上六以陰柔而居險之極, 其陷之深者也。以其陷之深取牢獄爲喻, 如系縛之以徽罝, 囚置於叢棘之中。陰柔而陷之深, 其不能出矣。"
臣按:坎爲刑獄, 荀《九家易》坎爲叢棘, 傳曰"叢棘如今之棘寺"。《蒙》《坎》二卦, 聖人作《易》皆取象於刑獄, 是知聖人爲治不能以不用刑, 此蓋天地自然之理, 本諸陰陽, 合諸爻象, 非人爲之私也, 雖若不得已而爲之, 而爲之亦自不容已。蓋人生不能無欲, 欲勝而理微, 教之而不從, 而不繼之以刑則人欲肆矣。聖人作《易》以扶陽抑陰, 而取象於刑獄, 豈無意哉?
《噬嗑》:初九, 屨校滅趾, 無咎。
程頤曰:"九居初, 最在下, 無位者也, 下民之象, 爲受刑之人, 當用刑之始, 罪小而刑輕。校, 木械也。其過小, 故屨之於足, 以滅傷其趾。人有小過, 校而滅其趾, 則當懲懼不敢進於惡矣。"
上九, 何(去聲)校滅耳, 凶。
程頤曰:"上過乎尊位, 無位者也, 故爲受刑者, 居卦之終, 是其間大噬之極也, 《系辭》所謂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者也, 故何校而滅其耳, 凶可知矣。何負也?謂在頸也。"
丘富國曰:"初上無位爲受刑之人, 初過小而在下, 爲用獄之始, 故以屨校滅趾爲象;上惡極而怙終, 爲用獄之終, 故以何校滅耳爲象。"
臣按:《易》之作爾陰陽而於天下之事無不備, 刑之用非爲政之先務, 而《易》之於刑屢屢言之, 非徒言其理, 而刑之具亦無不有焉。《蒙》之初六以桎梏, 言械其手足者也;《坎》之上六以徽纆, 言系縛其身者也;《噬嗑》之初與上以校, 言械其頸與足者也。是知天下之物、人世之用, 無一不出於陰陽之理, 非但十三卦之制器尚象也。
《舜典》曰:鞭作官刑, 撲作教刑。
孔穎達曰:"刑用鞭久矣, 《周禮》條狼氏誓大夫曰"敢不關, 鞭五百", 《左傳》有鞭徒人費圉人犖, 子玉使鞭七人, 衛侯鞭師曹三百。治官事之刑, 有不治者鞭之, 量狀加之, 未必有數也。夏楚二物可以撲撻, 重者鞭之, 輕者撻之。"
《益稷》曰:撻以記之。
蔡沈曰:"撻, 撲也, 即‘撲作教刑'者。蓋懲之使記而不忘也。"臣按:後世笞刑蓋始於此。《學記》曰:夏楚二物, 收其威也。鄭玄曰:"夏, 稻也;楚, 刑也。"
《周禮大司寇》:以圜土聚教罷民, 凡害人者寘(置也)之圜土而施職事焉, 以明刑恥之。其能改者反於中國, 不齒三年, 其不能改而出圜土者殺。
鄭玄曰:"圜土, 獄城也。聚罷民其中, 困苦以教之爲善也。民不湣作勞, 有似於罷。害人, 謂其邪惡已有過失麗於法者。以其不故犯法, 寘之圜土系教之, 庶其困悔而能改也。施職事, 以所能役使之。明刑, 書其罪惡於大方版, 著於背。反於中國, 謂舍之還於故鄉裏也, 司圜職曰:‘上罪三年而舍, 中罪二年而舍, 下罪一年而舍。'不齒者, 謂不得以年次列於平民。出, 謂逃亡也。"
臣按:鄭氏謂"圜土, 獄城也", 牢獄之見於經典者始此。夫古之置獄, 所以聚罷憋之人而教之, 夜則禁之以困苦其心, 晝則役之以困苦其身, 使之因患以思往咎而生善念也, 非若後世置獄, 恐人之逸而禁錮之比也。圜土而爲大司寇所親掌, 則亦今世刑部自置獄焉。
掌囚(主拘系刑殺者)掌守盜賊, 凡囚者。上罪梏鳦(音拱)而桎, 中罪桎梏, 下罪梏。王之同族鳦, 有爵者桎, 以待弊(猶幽也)罪。
鄭玄曰:"凡囚者, 謂非盜賊, 自以他罪拘者也。鳦者, 兩手共一木也。桎梏者, 兩手各一木也, 在手曰梏, 在足曰桎。中罪不鳦, 手足各一木耳, 下罪又去桎。王同族及命士以上, 雖有上罪, 或鳦或桎而已。
賈公彥曰:"五刑之人, 三木之囚, 重者三木俱著, 次者二, 下者一。王之同族及有爵祿重罪, 亦著一而已, 以其尊之故也。"
臣按:三木者, 鳦、桎、梏也。重囚兼用其三, 輕者惟一桎而已。茲三者之木皆加於手足者也, 《易》所謂何(上聲)校則木之在頸者, 故謂之何焉。夫刑獄之具加諸囚者, 恐其亡逸也。校以滅其耳, 使其無所聽聞;梏以系其手, 使其不能執持;桎以系其足, 使其不能行履。先王豈故爲是以苦夫人哉?懲夫已犯者, 所以戒夫未犯者, 而使之不再犯也。
漢高後四年, 絳侯周勃有罪, 逮詣廷尉詔獄。
臣按:詔獄之名始於此。然其獄猶屬之廷尉, 則典其獄者猶刑官也, 其後乃有上林詔獄, 則是置獄於苑囿中, 若盧詔獄則是置獄於少府之屬, 不複典於刑官矣。夫人君奉天討以誅有罪, 乃承天意以安生人, 非一己之私也, 有罪者當與眾棄之, 國人皆曰可殺然後殺焉, 何至別爲詔獄以系罪人哉?後世因之, 往往於法獄之外別爲詔獄, 加罪人以非法之刑, 非天討之公矣, 亦豈所謂與眾棄之者哉?
漢景帝中六年, 定棰令。丞相劉舍、禦史大夫衛綰請:笞者, 棰長五尺, 其本大一寸, 竹也, 末薄半寸, 皆平其節, 當笞者笞臀, 毋得更人(謂行杖者不得更易人也), 畢一罪乃更人。自是笞者得全。
如淳曰:"當笞者笞臀, 然則先時笞背也。"
臣按:後世用竹爲刑具始此, 蓋虞時所用以爲撲者夏楚也。景帝於即位之初即減笞法, 然其數猶多, 或笞未畢而人已死矣。至是又下詔, 減三百爲二百、二百爲一百, 因是定棰令, 而用二臣之請, 更笞背爲笞臀, 自是笞者得全。嗚呼, 自廢肉刑之後, 易刀鋸以竹棰, 所以全人之身也。景帝定爲令, 凡笞所用之質、所制之度、所行之人、所施之處皆詳悉具著, 以示天下後世, 以此爲防, 後世猶有巧爲之具、倍爲之度, 用所不可用之人、施所不當施之處, 其慘固有甚於肉刑者, 此在仁聖之朝所當禁革, 是亦不忍之政之一端也。
章帝元和元年, 詔曰:"律雲‘掠(問也)者唯得榜(擊也)、笞、立(立謂立而考訊之)', 又令丙, 棰長短有數。自往者大獄以來, 掠考多酷鑽鑽之屬, 慘苦無極, 念其痛毒, 怵然動心, 《書》雲‘鞭作官刑', 豈雲若此?宜及秋冬理獄, 明爲其禁。
臣按:章帝居安富尊榮之地, 而慮念及於狴犴之苦, 且雲"念其毒痛, 怵然動心", 仁人之言也。
獻帝建安中, 議者欲複肉刑, 孔融議曰:"古者淳厖, 善否不別, 吏端刑清, 政無過失, 百姓有罪皆自取之。末世陵遲, 風化壞亂, 政撓其俗, 法害其人。故曰上失其道, 民散久矣, 而欲繩之以古刑, 投之以殘棄, 非所謂與時消息者也。紂斫朝涉之脛, 天下謂爲無道。夫九牧之地千八百君, 若各刑一人, 是天下常有千八百紂也, 求俗休和, 弗可得已。且被刑之人慮不念生, 志在思死, 類多趨惡, 莫複歸正。夙沙亂齊, 伊類禍宋, 趙高、英布爲世大患, 不能止人遂爲非也, 適足絕人還爲善耳。雖忠如鬻拳、信如卞和、智如孫臏、冤如巷伯、才如史遷、達如子政, 一離刀鋸, 沒世不齒, 是太甲之思庸、穆公之霸秦、南雎之骨立、衛武之初筵、魏尚之守邊, 無所複施也。漢開改惡之路, 凡爲此也。故明德之君遠度深惟, 棄短就長, 不苟革其政者也。"朝廷善其言。
臣按:自文帝廢肉刑, 至是蓋三百年, 一旦欲複之, 難矣。孔融之議專爲惜人, 是即所謂雖欲改過自新, 其道亡繇者也。肉刑有五, 宮居其一, 乃其中尤慘者也四, 刑止毒其身, 宮刑乃絕其世, 人之有生, 承傳禪續, 其來有非一世, 而一旦絕之於其身, 豈非人生大慘哉?自漢文帝廢肉刑, 後有議欲複之者, 仁人君子必痛止之。夫於人之有罪者尚不忍戕其生、絕其世, 乃有一種悖天無親之徒, 自宮其身以求進, 以祖宗百世之脈、雲仍萬世之傳而易一身之富寵, 歲月如流, 人生幾何, 胡不思之甚邪?愚民無知而自落陷阱, 上之人亦恬然視之而不加禁止, 何哉?茲亦斁彝倫、敗風化、感傷和氣之一端, 有國者所當嚴爲之禁而罪其主使用力之人, 是亦不忍人之政之大者也。
唐制, 囚二十日一訊, 三訊而止, 數不過二百。凡杖皆長三尺五寸, 削去節目, 訊杖大頭徑三分二厘, 常行杖大頭二分七厘、小頭一分七厘, 笞杖大頭二分、小頭一分有半。死罪絞而加紐。官品勳階第七者鎖禁之。輕罪及十歲以下、八十以上者, 廢疾、侏儒, 皆頌(音松)系以待斷。
宋太祖定折杖之制, 凡流刑四, 加役流脊杖二十、配役三年, 流三千裏脊杖二十二, 千五百裏脊杖十八, 二千裏脊杖十七, 並配役一年;凡徒刑五, 徒三年脊杖二十, 徒二年半脊杖十八, 二年脊杖十七, 一年半脊杖十五, 一年脊杖十三;凡杖刑五, 杖一百臀杖二十, 九十臀杖十八, 八十臀杖十七, 七十臀杖十五, 六十臀杖十三;凡笞刑五, 笞五十臀杖十下, 四十、三十臀杖八下, 二十臀杖七下。常行官杖長三尺五寸, 大頭闊不過二寸, 厚及小頭徑不得過九分。徒、流、笞通用常行杖, 徒罪決而不役。
臣按:唐虞三代以來俱用肉刑, 至漢文帝始廢肉刑用笞, 其原蓋權輿虞刑之鞭撲也, 除死罪外, 自墨、劓以下率以笞代之。然未爲笞令, 所棰之具無常物, 所棰之處無定在, 景帝定棰令, 棰之制始用竹, 受棰之處專鏑。魏晉南北朝其君臣仁暴不同, 其俗尚厚薄不一, 其所用刑各有不同, 隋文帝始定爲今之五刑, 凡前代考訊之具若大棒、束杖、車輻、鞋底之類盡除不用。唐宋因之, 制爲刑具, 各有等第。本朝於《大明律》卷首作爲橫圖以紀獄具, 笞, 大頭徑二分七厘、小頭徑一分七厘;訊杖, 大頭徑四分五厘、小頭徑三分五厘, 以上皆以荊爲之, 長俱三尺五寸;枷以幹木爲之, 長五尺五寸, 頭闊一尺五寸, 死罪重二十五斤, 徒、流、杖以下有差杻, 長一尺六寸、厚一寸;鐵索長一丈, 鐐重二斤。凡爲笞杖皆削去節目, 用官降較板較勘如式, 然後用之, 不許用筋膠諸物裝釘, 應決者用小頭臀受, 其大小厚薄視唐略等, 比宋則尤爲輕焉。祖宗好生之仁, 雖爲惡之罪人惟恐或有所傷, 而爲之薄刑也如此, 是以仁恩厚德浹於民心, 百年於茲。近年以來, 乃有等酷虐之吏恣爲刑具, 如夾棍、腦袴、烙鐵之類, 名數不一, 非獨有以違祖宗之法, 實有以傷天地之和, 伏乞聖明申明舊制, 凡內外有因襲承用者, 悉令棄毀, 然禁之必自內始, 敢有仍前故用, 即以所制者加之, 庶使太祖皇帝慎罰之意、恤刑之仁所以著於律文者, 萬世之下恒如一日, 所以恢皇仁於九有、綿國祚於萬年者, 端在於斯。
宋之詔獄本以糾大奸慝, 故其事不常見。初, 群臣犯法, 體大者多下禦史台, 獄小則開封府、大理寺鞫治焉。神宗以來, 凡一時承詔置推者謂之制勘院, 事出中書則曰推勘院, 獄已乃罷。自熙寧二年, 募官郎中沈衡鞫知杭州祖無擇於秀州, 內侍乘驛追逮, 自是詔獄屢興。南渡後, 秦檜屢興大獄以中異己者, 名曰詔獄, 實非詔旨也。
臣按:天討有罪, 五刑五用, 刑人於市與眾棄之, 天下之法當出於一, 帝王之心無偏無黨, 犯於有司當付有司治之。宋人於常獄之外而又有詔獄以糾大奸慝, 其後遂使權臣假之以中傷異己者, 一時內外臣民知有權臣而不知有天子, 幾至於潛移國祚。嗚呼, 國家常制, 自有掌刑之官、原設之獄, 罪無大小皆有所司, 又何用別開旁門, 使權歸於一人, 禍及於百姓哉?然是時猶必經中書, 事已即休, 而猶未至於專設一司、任一人而又付之以訪緝之權也。嗚呼, 此弊端之最大者, 尚幸操得其柄、用得其人而未至於大肆, 然聖王立法常爲中制, 此等之事有之不若無也。
元制, 五刑之目凡七下至五十七謂之笞刑, 凡六十七至一百七謂之杖刑, 其徒法年數、杖數相附麗爲加減, 鹽徒盜賊旣決而又鐐之, 流則南人遷於遼陽迤北之地、北人遷於南方湖廣之鄉, 死刑則有斬而無絞, 惡逆之極者又有淩遲處死之法焉。
臣按:自隋唐以來除去前代慘刻之刑, 死罪惟有斬、絞二者, 至元人又加之以淩遲處死之法焉。所謂淩遲處死, 即前代所謂剮也, 前代雖於法外有用之者, 然不著於刑書, 著於刑書始於元焉。其笞杖每十數必加以七者, 其初本欲減以輕刑也, 其後承誤反以爲加焉。大德間王約上言:"國朝之制, 笞杖十減爲七, 今杖一百者宜止九十七, 又不當加十也。"則其立法之始意可見矣。本朝之制, 凡受罪者有《大誥》減一等, 事與之同而意與之異, 然彼但減杖數爾, 我聖祖之意, 蓋憫夫臣民之受罪者不知天理之不可違、王法之不可犯, 故罹於刑憲而不自知也, 俾其因天書之一帙減罪名之一等, 鹹知所感發而益加懲創, 不至於再犯也。所謂仁人之言其利溥, 信乎其然哉!然曆歲旣久, 名存實亡, 殊失聖祖垂訓仁民之意, 乞敕內庭繕寫重刊, 頒行天下, 凡法司有犯罪者, 俱要親寫一本送官收貯, 無者加一等, 如聖誥所諭。法司積之旣多, 給與兩監監生, 俾其熟讀以爲鑒戒, 是亦因刑弼教之一也。
以上制刑獄之具
●大學衍義補/卷105
○明流贖之意《舜曲》曰:流宥五刑。
孔穎達曰:"流謂徙之遠方, 放使生活, 以流放之法寬縱五刑也。據狀合刑, 情差可恕, 全赦則太輕, 致刑則太重, 不忍依例刑殺, 故完全其體, 宥之遠方, 應刑不用, 是寬縱之也。"
臣按:流宥而謂之五刑者, 言流而宥之者五刑皆有也。
流共工於幽州(北裔之地), 放䌷兜於崇山(南裔之山), 竄三苗(國名, 恃險爲亂)於三危(西裔之地), 殛鯀於羽山(東裔之山), 四罪而天下鹹服。
朱熹曰:"流遣之遠去如水之流也, 放置之於此不得他適也, 竄則驅逐禁錮之, 殛則拘囚困苦之, 隨其罪之輕重而異法也。服者, 天下皆服其用刑之當罪也。《春秋傳》所記四凶之名與此不同者, 以窮奇爲共工、渾敦爲䌷兜、饕餮爲三苗、檮杌爲鯀。"
程頤曰:"舜之誅四凶, 怒在四凶, 舜何與焉?蓋因是人有可怒之事而怒之, 聖人之心本無怒也, 聖人以天下之怒爲怒, 故天下鹹服之。"
臣按:舜之流放竄殛四凶者, 即所謂"流宥五刑"也。四人者皆堯時之臣, 其人在堯時雖有惡念, 然感聖德也深, 蒙聖化也久, 苟舉厥職成其事, 堯亦不得逆探其未然之惡而豫加之刑也。舜以匹夫禪堯之位, 彼或者因有輕視之心而恣其爲惡之跡, 如《左傳》所言者也, 然惡雖極而未沐帝舜之化, 不可以不教而殺也, 此其所以流之遠方, 置於絕域, 驅逐而禁錮之, 拘囚而困苦之, 使之念咎而伏辜, 或能改過以遷善歟。
帝曰:"皋陶, 汝作士, 五流有宅, 五宅三居。"
孔安國曰:"謂不忍加刑則流放之, 若四凶者。五刑之流各有所居, 五居之差有三等之居, 大罪四裔、次九州之外、次千裏之外。"
臣按:後世之律, 犯流罪者或三千裏、或二千裏、或千裏, 有遠近之差者, 原蓋出於此。
《周禮》:大司寇以嘉石(文石也)平(成也)罷民, 凡萬民之有罪過而未麗(附也)於法而害於州裏者, 桎(木在足)梏(木在手)而坐諸嘉石, 役諸司空。重罪旬有三日坐、期役, 其次九日坐、九月役, 其次七日坐、七月役, 其次五日坐、五月役, 其下罪三日坐、三月役, 使州裏任(保也)之則宥而舍之。
吳澂曰:"嘉石, 樹之外朝門左。平, 成也, 成之使善也。民有罪而未麗於法, 謂罪輕未入於法也。役諸司空, 謂坐嘉石之日訖, 使給百工之役也, 役之月訖, 又使州裏之人保任其不可再犯, 然後寬而釋之也。"
王安石曰:"州裏任之則宥而舍之, 則無任者終不舍焉, 是乃使州裏相安也。先王善是法, 以爲其刑人也不虧體, 其罰人也不虧財, 非特如此而已, 司空之役不可廢也, 與其徭平民而苦之, 孰若役此以安州裏之爲利也。"
臣按:此後世役罪人以工庸, 而裏正相保任者, 其原出於此。
司圜(官名)掌收教罷民, 凡害人者弗使冠飾而加明刑焉, 任之以事而收教之, 能改者上罪三年而舍、中罪二年而舍、下罪一年而舍, 其不能改而出圜土(獄城)者殺, 雖出, 三年不齒。凡圜土之刑人也不虧體, 其罰人也不虧財。
王昭禹曰:"其刑人也不虧體則加之以明刑而已, 異於五刑之刑也;其罰人也不虧財則罰之以職事之勞而已, 異於五罰之出鍰者也, 此謂收教歟。"
臣按:弗使冠飾, 後世犯罪者去冠衣其原始此。先王之於惡人不徒威之以刑, 而又愧之以禮, 去農冠以恥之, 加明刑以警之, 任事役以勞之, 凡此欲其省己愆以興善念也。上罪三年而舍, 中罪二年而舍, 下罪一年而舍, 以罪之輕重而爲之遠近之期, 能改即止, 不能改然後加之以刑, 後世徒罪有年限本此。然惟限其年而已, 限滿即出以爲平人, 而無複古人冀其改惡之意, 亦無複古人雖出不齒之教矣。
掌戮(官名), 墨者使守門, 劓者使守關, 宮者使守內, 刖者使守囿, 髡者使守積。
吳澂曰:"黥者無妨於禁禦, 故可守門;截鼻者不以貌惡遠之, 故可守關;宮刑則人道絕矣, 故使守內;斷足者驅禽獸無急行, 故可守囿;貨財藏於隱處, 故使髡者守之。"
臣按:先儒謂先王之於刑人, 其輕者則流之, 流之則有居, 其重者則刑之, 刑之則有使, 以其有使也, 故掌戮所掌者如此。蓋刑餘之人形體不全, 雖有犯罪之重, 然亦王之民也, 聖人恥一物之不遂其生, 雖以刑人亦使之有所養以全其生。刑之所以爲義, 全之所以爲仁。
漢文帝除肉刑, 定律曰:"諸當髡者完爲城旦(旦起行治城, 四歲刑也)舂(婦人舂作米), 當黥者髡鉗爲城旦舂。罪人獄已決, 完爲城旦舂, 滿三歲爲鬼薪(取薪以給宗廟)、白粲(擇米使正白, 三歲刑), 鬼薪、白粲一歲爲隸臣妾, 隸臣妾一歲免爲庶人。"
臣按:虞廷五刑之下有流而無徒, 漢世除肉刑, 完爲城旦舂、鬼薪、白粲之類, 皆徒刑也而無流。所謂隸臣妾, 後世罰囚徒爲皂隸、膳夫亦此意。光武建武二十九年, 詔罪囚各減本罪一等, 其餘贖輸作有差。
臣按:漢世輸作有司寇、左校、右校、若盧, 所謂輸作者, 罰其工作於此諸司也, 後世有罪罰工亦此意。
明帝永平八年, 詔三公募郡國中都官死罪系囚, 減罪一等, 勿笞, 屯朔方、五原之邊縣後。又詔詣邊者妻子自隨。臣按:此後世謫囚徒戍邊始此。
晉武帝時, 劉頌上疏曰:"今爲徒者, 類性元惡不軌之族也, 去家縣遠, 作役山穀, 饑寒切身, 志不聊生, 況其本性奸凶, 徒亡日屬, 賊盜日繁, 其有亡者得輒加刑, 日益一歲, 終身爲徒, 自顧反善無期, 而災困逼身, 其志亡思, 盜勢不得息, 事使之然也。
臣按:後世之亂多出自盜賊, 盜賊多起自囚徒, 劉頌之言先事防患, 不可不爲之慮也。請自今凡罪囚之坐徒者不許群聚, 各散處於一處, 則其爲患亦不甚矣。
隋定新律, 曰流刑三, 有千裏、千五百裏、二千裏, 應配者千裏居作二年, 千五百裏居作二年半, 二千裏居作三年;曰徒刑五, 有一年、一年半、二年、二年半、三年, 其流徒之罪皆減從輕, 流役六年改爲五年徒刑, 五年改爲三年。
臣按:古者流罪無定刑, 惟入於五刑者有情可矜、法可疑與夫親貴、勳勞而不可加以刑者, 臨時權其輕重, 差其遠近, 所以從寬而宥也。後世制爲成法, 則惟論其罪而不複究其情矣。
唐高祖更撰律令, 流罪三皆加千裏, 居作三歲至二歲半者悉爲一歲。
臣按:《舜典》惟有流而無徒, 隋唐之制旣流而又居作, 則是兼徒矣。
宋流刑四, 加役流脊杖二十、配役二年, 流三千裏脊杖二十、二千五百裏脊杖十八、二千裏脊杖十七, 並配役一年;凡徒刑五, 徒三年脊杖二十, 徒二年半脊杖十八, 二年脊杖十七, 一年半脊杖十五, 一年脊杖十三。
臣按:《舜典》入於五刑者情輕法重, 故爲流以宥之, 則是流者不複刑也。唐之流刑旣定裏數, 又於此外有所謂加役流者於眾流之上, 宋因唐制, 每流各加以杖而又配役, 則是五刑之中兼用徒、流、杖三者矣。本朝流罪惟有杖而不配役, 比宋爲輕矣。
流配舊制止於遠徙, 晉天福中始創刺面之法, 遂爲戢奸重典, 宋因其法。
臣按:自漢除肉刑, 古刑不用久矣, 而五代中晉複創刺面之刑, 是肉刑皆廢而黥刑複用於數百年之後, 彼衰世庸君固無足責, 宋太祖以仁厚立國, 乃因之而不革, 其後乃至以刺無罪之士卒, 其爲仁政累大矣。
太宗太平興國四年, 詔配役者分隸鹽亭役使。臣按:後世發囚徒煎鹽本此。
神宗熙寧中, 曾布言:"律令, 大辟之次處以流刑, 代墨、劓、禬、宮之法, 不惟非先王流宥之意, 而又失輕重之差。古者鄉田同井, 人皆安土重遷, 流之遠方無所資給, 徒隸困辱以至終身, 近世之民輕去鄉土, 轉徙四方, 因而爲患, 而居作一年即聽附籍, 比於古亦輕矣, 況折杖之法於古爲鞭樸之刑, 刑輕不能止惡, 故犯法日眾, 其終必至殺戮, 是欲輕反重也。"
臣按:近制有誣告人十人以上者, 發口外爲民, 蓋欲以止嚚訟之風也。然此法行而天下之頑民皆知所儆, 獨江右之民略不以爲患, 乃有如布所言者。蓋其地狹民貧, 遊食四方乃其素業, 乞下法官集議別爲法以處之。今日健訟之風江右爲甚, 此風不息, 良善不安, 異日將有意外之變。
孝宗淳熙中, 羅點言:"本朝刺配之法視前代用刑爲重, 竊謂欲戢盜賊不可不銷逃亡之卒, 欲銷逃亡之卒不可不減刺配之法, 望詔有司將見行刺配情輕者從寬減降, 別定居役或編管之令。"
臣按:《舜典》象以典刑, 五刑也, 於五刑之外有流、有鞭、有撲、有贖, 是爲九刑。宋人承五代爲刺配之法, 旣杖其脊又配其人而且刺其面, 是一人之身、一事之犯而兼受三刑也。宋人以忠厚立國, 其後子孫受禍最慘意者, 以其刑法太過。杖人以脊、刺人之面, 皆漢唐所無者歟, 故其末世子孫生者有系累之苦, 死者遭暴露之禍, 後世用刑者宜以爲戒。
淳熙十四年, 臣僚言:"刺配之法, 考之祥符止四十六條, 至慶曆已一百七十六條, 今淳熙配法五百七十條, 犯者日眾, 黥刺之人所至充斥, 前後創立配條不爲無說, 若止令居役不離鄉井, 則幾於惠奸, 不足以懲惡, 若盡用配法不恤黥刺, 則面目一壞, 誰複顧藉?適長威力, 有過庶由自新。"
洪邁曰:"秦之末造赭衣半道而奸不息, 宋制, 減死一等及胥吏兵卒徒配者涅其面而刺之, 本以示辱且使人望而識之耳, 久而益多, 每郡牢城管其額常溢殆至十餘萬, 凶盜處之恬然, 蓋習熟而無所恥也。羅隱《讒書》雲‘九人冠而一人髽, 則髽者慕而冠者勝;九人髽而一人冠, 則冠者慕而髽者勝', 正謂是歟。老子曰:‘民常不畏死, 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 則爲惡者吾得執而殺之, 孰敢?'可謂至言。"
臣按:自廢肉刑之後, 惟宮一刑尚存, 然多取反叛餘孽爲之, 亦或有生而隱宮, 及自宮以求進者, 官府不以爲刑也。唐初雖斷右趾, 太宗以爲肉刑久除不忍複, 而房玄齡亦謂:"今肉刑旣廢, 以笞、杖、徒、流、死爲五刑, 又刖人足, 是六刑也。"於是除之。宋人於今五刑之外又爲刺配之法, 豈非所謂六刑乎?聚罪廢無聊之人於牢城之中, 使之合群以構怨, 其憤憤不平之心無所於泄, 心中之意雖欲自新而面上之文已不可去, 其亡去爲盜、梃起爲亂, 又何怪哉。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河朔, 迄不能制之, 是皆刺配之徒, 在在而有以爲之耳目也。(以上徒流)
《舜典》曰:金作贖刑。
朱熹曰:"金作贖刑者, 使之入金而免其罪, 所以贖夫犯鞭撲之刑而情又輕者也。"
或問朱熹曰:"贖刑非古法歟?"曰:"古之所謂贖刑者, 贖鞭撲耳。夫旣已殺人傷人矣, 又使之得以金贖, 則有財者皆可以殺人傷人, 而無辜被害者何其大不幸也?且殺人者安然居乎鄉裏, 彼孝子順孫之欲報其親者, 豈肯安於此乎?所以屏之四裔, 流之遠方, 彼此兩全之也。"
《呂刑》曰:墨辟疑赦, 其罰百鍰(六兩曰鍰), 閱(視也)實其罪;劓辟疑赦, 其罰惟倍(二百鍰也), 閱實其罪;禬辟疑赦, 其罰倍差(倍而又差五百鍰也), 閱實其罪;宮辟疑赦, 其罰六百鍰, 閱實其罪;大辟疑赦, 其罰千鍰, 閱實其罪。
蔡沈曰:"皋陶謂‘罪疑惟輕'者, 降一等而罪之耳, 今五刑疑赦直罰之以金, 是大辟、宮、禬、劓、墨皆不複降等用矣。舜之贖刑, 官府、學校鞭撲之刑耳。夫刑莫輕於鞭撲, 入於鞭撲之刑而又情法猶有可議者, 則是無法以治之, 故使之贖, 特不欲遽釋之也, 而穆王之所謂贖, 雖大辟亦贖也, 舜豈有是制?"
夏僎曰:"每條必言‘閱實其罪', 恐聽者或不詳其意, 止閱實其一而忽其他, 故不嫌其費辭也。"
董鼎曰:"舜旣以五流而宥五刑矣, 鞭撲之輕者乃許以金贖, 所以養其愧恥之心而開以自新之路, 曰‘眚災肆赦'則直赦之而已。穆王乃以刑爲致罪, 以罰爲贖金, 旣謂五刑之疑有赦, 而又曰其罰若幹鍰, 則雖在疑赦皆不免於刑贖, 五刑盡贖, 非鬻獄乎?自是有金者雖殺人皆可以無死, 而刑者相半於道, 必皆無金者也, 中正安在哉?"
臣按:《呂刑》之贖法, 蔡氏本朱子, 意謂《舜典》所謂贖者官府、學校之刑耳, 若五刑則固未嘗贖也。五刑之寬, 惟處以流、鞭、撲之寬, 方許其贖。今穆王贖法雖大辟亦與其贖免, 曾謂唐虞之世而有是法, 以爲穆王巡遊無度, 財匱民勞, 至其末年無以爲計, 乃爲此一切權宜之術以斂民財, 夫子錄之蓋以示戒。而馬端臨乃謂, 熟讀此書, 哀矜惻怛之意, 千載之下猶使人爲之感動, 且拳拳乎訖富惟貧之戒, 其不爲聚斂征求設也審矣。且所謂贖者, 意自有在。其曰"墨辟疑赦, 其罰百鍰", 蓋謂墨法之中疑其可赦者不遽赦之, 而姑取其百鍰以示罰耳;繼之曰"閱實其罪", 蓋言罪之無疑, 則刑可疑、則贖皆當閱其實也。又曰財者人之所甚欲, 故奪其欲以病之, 使其不爲惡耳, 豈利其貨乎?此書大概所言哀民之罹於法, 懼有司不能審克而輕用之, 此意蓋期於無刑而非作刑也。臣竊以謂馬氏之言謂穆王之贖法非利其貨入, 蓋因後世禁網深密, 犯罪者多, 閱其實有可疑者則罰其所甚欲之金以貸其罪也, 夫罪入五刑而可疑者, 使富而有金者出金以贖其罪可矣。若夫無立錐之民而犯大辟之罪, 何從而得金千鍰乎?如是, 則罪之疑者, 富者得生、貧者坐死, 是豈聖人之刑哉?然則罪之有疑者如之何則可?《書》固自謂"上下比罪", "上刑適輕, 下服", 是即《虞書》"罪疑惟輕"也, 奚用贖爲哉?
《周禮》:職金掌受士之金罰、貨罰入於司兵。
鄭玄曰:"貨, 泉布也。罰, 贖罰也。入於司兵, 給治兵及工直也, 故曰‘金作贖刑'。"
賈公彥曰:"掌受士之金罰者, 謂斷獄訟者有疑, 即使出贖, 旣言金罰又言貨罰者, 出罰之家時或無金, 即出貨以當金也。"
臣按:《周禮》職金受士之金罰、貨罰入於司兵, 蓋因人之有罪犯於師士者, 當罰金與貨以贖罪, 則入其金於司兵, 以爲治兵之工直, 後世有罪者往往歸之內藏以爲泛用, 或以爲繕修營造之費, 非古制也。
漢惠帝元年, 令民有罪得買爵三十級以免死罪。顏師古曰:"令出買爵之錢以贖罪。"
臣按:《舜典》"金作贖刑", 非利之也, 而後世則利之矣。惠帝令民有罪得買爵以免死罪, 則是富者有罪, 非徒有財而得免死, 又因而得爵焉。嗚呼, 是何等賞罰耶?
孝文時, 納晁錯之說, 募民納粟塞下得以除罪。
臣按:錯之說欲以此使人重穀也, 穀則重矣, 刑毋乃輕乎?是知務農足以使民財之, 富而不知, 輕刑適足以致民俗之嚚, 此偏見曲說, 識治體者所不取也, 必不得已而救一時之急, 非甚不得已不可也, 事已則已可矣。
武帝天漢四年, 令死罪人入贖錢五十萬減死罪一等。
臣按:辟以止辟, 此二帝三王立法之本意也, 若死者而可以利贖, 則犯法死者皆貧民而富者不複死矣。其他雜犯贖之可也, 若夫殺人者而亦得贖焉, 則死者何辜而其寡妻、孤子何以泄其憤哉?死者抱千載不報之冤, 生者含沒齒不平之氣, 以此感傷天地之和、致災異之變, 或馴致禍亂者, 亦或有之, 爲天地生民主者, 不可不以武帝爲戒。
宣帝時西羌反, 張敞以兵食不足, 請令各諸有罪非盜受財、殺人及犯法不得赦者, 皆得以差入穀以贖罪。事下有司, 蕭望之等言:"令民量粟以贖罪, 如此, 則富者得生, 貧者獨死, 是貧富異刑而刑不一也, 恐開利路以傷旣成之化。"
蔡沈曰:"敞之議初未嘗及夫殺人及盜之罪, 而望之等猶以爲恐開利路以傷旣成之化, 曾謂唐虞之世而有是贖法哉?"
宋制, 凡用官蔭得減贖。太祖乾德四年, 大理正高繼申言:"《刑統名例律》三品、五品、七品以上官, 親屬犯罪, 各有等第減贖。恐久恃先蔭, 不畏刑章, 今犯罪身無官者, 須祖父曾任本朝官, 據品級等乃得減贖;如仕於前代, 須有功德及民、爲時所推乃得請。"從之。
太祖又定流內品官任流外職, 准律文, 徒罪以上依當贖法。
仁宗至和初, 詔前代帝王後嘗任本朝官不及七品者, 祖父母、父母、妻子罪流以下聽贖。
臣按:宋朝贖法惟以待輕刑, 非獨以優見仕之臣, 凡其親屬亦蒙其澤;非獨以待當世之臣, 雖前代之臣其子孫亦得沾其惠。
太宗淳化四年, 詔:"諸州犯罪或入金贖, 長吏得以任情而輕用之, 自今不得以贖論。"
臣按:贖刑乃帝王之法, 孔子修《書》載在聖經, 蓋惟用之學校以寬鞭撲之刑, 所以養士大夫之廉恥也。後世乃一概用之以爲常法, 遇有邊防之警則俾之納粟於邊, 遇有帑藏之乏則俾之納金於官, 此猶不得已而爲之, 是以職金、納金貨於司兵之意也。若當夫無事之時而定以爲常制, 則是幸民之犯以爲國之利, 可乎?然此猶爲國也, 今之藩臬州邑往往假以繕造公宇、修理學校爲名, 隨意輕重而取之, 名雖爲公, 實則爲己, 朝廷雖有明禁, 公然爲之, 恬無所畏。乞敕法司申明舊比, 再有犯者坐以枉法, 終身不齒, 庶幾奸弊少息乎。(以上贖罪)
以上明流贖之意。臣按:《虞書》五刑之下有流, 所以宥夫疑獄及不可加刑之人;鞭撲之下有贖, 所以宥夫輕罪及以養士大夫廉恥之節。然未有徒刑也, 而徒之刑始見於《周官》, 然亦未明言其爲徒也而有徒之意焉。所以爲此刑者, 蓋亦流宥之意, 而其罪視流爲輕矣。本朝因隋唐舊制, 以笞、杖、徒、流、死爲五刑, 所謂流者率從寬減以爲徒, 眞用以流者蓋無幾也;至於贖刑, 國初雖因唐制而贖以錢, 五刑一十九等, 自六百文以至四十二貫, 第立制以爲備而不盡用也, 其後或隨時以應用而有罰米贖罪之比, 然皆以貸輕刑爾, 而眞犯死罪者則否。是以一世之人得以安其室家之樂而無流徙之苦, 役作於外者, 曾不幾時限滿而歸者, 即複如舊, 富者不以財而幸免, 貧者不以匱而獨死。其制刑視前代爲輕, 其用刑視前代爲省, 民心之親戴、國祚之綿長, 豈無所自哉?
●大學衍義補/卷106
○詳聽斷之法
《易訟》之彖曰:訟, 上剛下險, 險而健, 訟。"訟有孚窒惕, 中吉", 剛來而得中也。"終凶", 訟不可成也。"利見大人", 尚中正也。
程頤曰:"訟之爲卦, 上剛下險, 險而又健也, 又爲險健相接、內險外健, 皆所以謂訟也。若健而不險不生訟也, 險而不健不能訟也, 險而又健是以訟也。處訟之時, 雖有孚信亦必難阻窒塞而有惕懼, 則得中而吉。訟非善事, 不得已也, 安可終極其事。成, 謂窮盡其事也。訟者求辯其是非也, 辯之當乃中正也, 故利見大人, 以所尚者中正也。聽者非其人則或不得其中正也, 中正, 大人九五是也。"
九五, 訟, 元吉。象曰:"訟, 元吉", 以中正也。
程頤曰:"以中正, 居尊位治訟者也。治訟得其中正, 所以元吉也。元吉, 大吉而盡善也。"朱熹曰:"中則聽不偏, 正則斷合理。"
楊萬裏曰:"虞芮爭田之訟, 必欲見文王, 故其訟之理決;鼠牙、雀角之誠偽, 必欲見召伯, 故其訟之理明。爲聽訟之大人, 不尚中正可乎?"
毛璞曰:"使小民無爭, 安用有司?使諸侯無爭, 委裘可也。然則天下不能無爭者, 勢也。所以利見大人者, 利其主之也。"又曰:"九五乃聽訟之主, 刑獄之官皆足以當之, 不必專謂人君, 然人君於訟之大者如刑獄, 亦豈得不聽?考之《王制》《周官》蓋可見矣。所謂罔攸兼於庶獄, 獄事之小, 不必聽者也。"
臣按:刑獄之原皆起於爭訟, 民生有欲不能無爭, 爭則必有訟, 苟非聽訟者中而聽不偏、正而斷合理, 則以是爲非、以曲作直者有矣, 民心是以不平。初則相爭, 次則相鬥, 終則至於相殺, 而禍亂之作由此始也。是以爲治者必擇牧民之官、典獄之吏, 非獨以清刑獄之具, 亦所以遏爭鬥之源而防禍亂之生也。
《噬嗑》:九四, 噬幹胏(肉之帶骨者, 與胾同), 得金矢, 利艱貞, 吉。
朱熹曰:"《周禮》獄訟入鈞金、束矢而後聽之, 九四以剛居柔, 得用刑之道, 故有此象。言所噬愈堅而得聽訟之宜也, 然必利於艱難正固則吉。"
臣按:金取其堅, 矢取其直, 言訟者必堅必直然後聽之, 彼其辭理不直而執意不堅者不聽也。幹胏, 亦取其堅, 言聽訟者亦必剛直而堅固, 於事之有梗者能決斷而無難, 然後得聽訟之宜也。要必訟者難於訟, 非不得已不訟也, 而所訟者必據理直而執辭堅;聽者難於聽, 非得其情不但已也, 而所聽者皆存心正而守理固。如是, 則得聽訟之宜而用刑之道亦於是乎得矣。
《康誥》曰:封, 元惡大憝, 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 大傷厥考心;於父不能字厥子, 乃疾厥子;於弟弗念天顯, 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 大不友於弟。惟吊茲, 不於我政人得罪, 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罰, 刑茲無赦, 不率大戛。
蔡沈曰:"大憝, 即上文之‘罔弗憝', 言寇壤奸宄固爲大惡而大可惡矣, 況不孝不友之人而尤爲可惡者。當商之季, 禮義不明, 人紀廢壞, 子不敬事其父, 大傷父心, 父不能愛子, 乃疾惡其子, 是父子相夷也。天顯, 猶《孝經》所謂天明尊卑顯然之序也。弟不念尊卑之序而不能敬其兄, 兄亦不念父母鞠養之勞而大不友其弟, 是兄弟相賊也。父子、兄弟至於如此, 苟不於我爲政之人而得罪焉, 則天之與我民彝必大泯滅而紊亂矣。曰者, 言如此則汝其速由文王作罰, 刑此無赦而懲戒之不可緩也。戛, 法也, 言民之不率教者固可大置之法矣。"
蘇軾曰:"商人父子兄弟以相殘虐爲俗, 周公之意蓋曰孝友民之天性也, 不孝不友必有以使之, 子弟固有罪矣, 而父兄獨無過乎?故曰凡民有自棄於奸宄者, 此固爲元惡大憝矣, 刑政之所治也, 至於父子、兄弟相與爲逆亂則治之當有道, 不可與寇攘同法。我將誨其子曰:‘汝不服父事, 豈不大傷父心?'又誨其父曰:‘此非汝子乎?何疾之深也。'又誨其弟曰:‘長幼天命也, 其可不順?'又誨其兄曰:‘此汝弟也, 獨不念父母鞠養劬勞之哀乎?'人非木石禽犢, 稍假以日月, 須其善心油然而生, 未有不爲君子也。我獨吊閔此人不幸而得罪於三監之世, 不得罪我政人之手, 天與我民五常之性, 而吏不知訓, 以大泯亂, 乃迫而蹙之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罰, 刑茲無赦。'則民將避罪不暇, 而父子、兄弟益相忿疾至於賊殺而後已, 雖大戛擊痛傷之, 民不率也。"
臣按:蘇氏此說與蔡傳微異, 先儒謂其眞有補於世教者。昔魯有父子訟者, 孔子置之狴犴三月, 俟其悔而出之, 其意正與此合。蓋聽父子、兄弟之訟不與凡民同, 當有教化以感動之, 使自悔悟, 知其出於天性可也。後之聽訟者遇有關乎倫理之事, 一以蘇氏斯言爲法, 方其構訟也則痛以曉譬之於其初, 及其不從也, 則緩以感化之於其後, 則人之善心油然以生, 世之風俗淳然以厚矣。
《呂刑》曰:簡(核也)孚有眾, 惟貌有稽。無簡不聽, 具(俱也)嚴天威。
蔡沈曰:"簡核情實, 可信者眾, 亦惟考察其容貌, 《周禮》所謂‘色聽'是也。然獄訟以簡核爲本, 苟無情實, 在所不聽, 上帝臨汝, 不敢有毫發之不盡也。"
夏僎曰:"簡孚有眾, 即前‘師聽五辭, 五辭簡孚'之意, 而此簡孚之法又當惟貌有稽, 辭或可偽而貌不可掩, 不正則毛, 有愧則泚, 於此稽之, 不得遁矣。苟無可簡核, 則疑獄明矣。此所以不必聽, 竟舍之可也。"
《詩序》:《行露》, 召伯聽訟也。其二章曰:誰謂雀無角, 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 何以速(召致也)我獄。雖速我獄, 室家不足。其三章曰:誰謂鼠無牙(牡齒), 何以穿我墉(牆)。誰謂女無家, 何以速我訟。雖速我訟, 亦不女從。
朱熹曰:"南國之人遵召伯之教, 服文王之化, 有以革其前日淫亂之俗, 故女子有能以禮自守而不爲強暴所汙者, 自述已志作此詩。言貞女之自守, 然猶或見訟而召致於獄, 因自訴而言:人皆謂雀有角, 故能穿我屋以興;人皆謂汝於我嘗有求爲室家之禮, 故能致我於獄。然不知汝雖能致我於獄, 而求爲室家之禮初未嘗備, 如雀雖能穿屋而實未嘗有角也。又言汝雖能致我於訟, 然其求爲室家之禮有所不足, 則我亦終不汝從矣。"
臣按:民有血氣之爭, 有利欲之嗜, 所以不能無訟, 雖以文王之化、召公之教, 當時之民猶有不曾禮聘而詐爲聘女之訟, 況後世民偽日滋之後乎?然當是時也, 上有文王之聖以爲之君, 下有召公之賢以爲之方伯, 民欲爲詐而詐卒不行, 此《易》之《訟》所以尚乎九五中正之大人也。後世詞訟之興多起於戶婚、田土, 然成周盛時田有井授, 故無爭者, 而所爭者婚姻耳, 此蓋訟之最小者, 然天下事何嘗不起於細微, 聖人刪《詩》所以存之以爲世戒。
《周禮》:小司徒, 凡民訟以地比正之, 地訟以圖正之。
賈公彥曰:"六鄉之民有爭訟之事, 是非難辨, 故以地之比鄰知其是非者, 共正斷其訟。若民於疆界之上橫相侵殺者, 則以邦國本圖正之。蓋凡量地以制邑, 初封量之時即有地圖在於官府, 於後民有訟者則以本圖正之。"
臣按:民生有欲不能無爭, 有爭不能無訟, 人各執己見, 官或徇己私, 非有所質證稽考, 未易以平斷之也。是以《周官》於民之訟則正之以比鄰, 於地之訟則正之以本圖焉。蓋民之訟爭是非者也, 地之訟爭疆界者也, 是非必有證佐之人, 疆界必有圖本之舊, 以此正之, 則訟平而民心服矣。竊惟今日承平日久, 生齒日繁, 地力不足以給人食, 民間起爭興訟非止一端, 而惟地訟爲多, 蓋有一訟累數十年、曆十數世而不能決絕者, 所用之費校其所爭之直殆至數倍, 往往廢業破產, 甚至聚徒劫奪, 因而拒捕, 遂至構亂者亦或有之, 此非小故也。推原其故, 皆由疆界不明、質約不眞之故。臣請遇大造之年, 乞敕戶部定爲版籍式樣, 其進呈及布政司、府、縣文冊凡四等, 各有等第。縣冊必須詳悉, 府次之, 布政司又次之, 其進呈者略舉大綱如舊可也。所謂縣冊, 除戶口外, 其田地必須明白開具地名、畝段、四界、價直、租稅, 畫於圖本, 備細填注, 不許疏略, 如此, 則異日爭競有所稽考矣。又請如國初戶部給散民間戶由之制, 每戶給與戶由一紙, 略仿前元砧基遺制, 將戶口、人丁、田產一一備細開具無遺, 縣爲校勘申府, 府申布政司用印鈐蓋, 發下民間執照。此事雖若煩瑣, 然十年一度各作於縣, 使民自爲, 亦不爲擾。噫, 官府稽其圖冊, 民庶執其憑由, 地訟庶其息乎。
大司寇以兩造禁民訟, 入束矢於朝然後聽之。以兩劑禁民獄, 入鈞(三十斤)金, 三日乃致於朝, 然後聽之。
鄭玄曰:"訟謂以財貨相告者。造, 至也。使訟者兩至, 旣兩至使入束矢乃治之也, 不至、不入束矢則是自服不直者也。必入矢者, 取其直也, 《詩》曰‘其直如矢'。古者一弓百矢, 束矢其百個歟?獄謂相告以罪名者。劑, 今券書也。使獄者各齎券書, 旣兩券書使入鈞金, 又三日乃治之, 重刑也。不券書、不入金則是亦自服不直者也, 必入金者, 取其堅也。"
或問朱熹曰:"如此則不問曲直例出金矢, 則實有冤枉者亦懼而不敢訴矣。"曰:"此須是大切要事, 如平常事又別有所在, 如嘉石之類。"
臣按:方言於公者訟也, 因而守之者獄也, 蓋爭而不已必至於訟, 訟而不已必至於獄, 方其爭訟之初, 彼此有辨而皆至於公, 以兩造聽之而無所偏, 受則不直者自反而民訟自禁矣。及其成獄之際, 彼此各具券書而質於公, 以兩劑聽之而無所偏, 信則不直者自反而民獄自禁矣。入束矢然後聽之, 矢以自明其直, 而矢之爲利直行者也;入鈞金然後聽之, 金以自明其不可變, 而金之爲物則堅剛而不變者也。旣受三十斤之金, 又延三日之久, 取其所甚愛, 使民因惜物以致思, 不即聽而待三日, 使民因遲滯而自省。古昔先王不輕受民之訟、致民於刑也, 非特以全民之生, 亦所以厚民之俗歟?
小司寇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 一曰辭聽, 二曰色聽, 三曰氣聽, 四曰耳聽, 五曰目聽。
鄭玄曰:"辭聽謂觀其出言不直則煩, 色聽謂觀其顏色不直則赧然, 氣聽謂觀其氣息不直則喘, 耳聽謂觀其聽聆不直則惑, 目聽謂觀其眸子不直則毛然。"
王安石曰:"聽獄訟、求民情以訊鞫作其言, 因察其視聽氣色以知其情偽, 故皆謂之聲焉。言而色動、氣喪、視聽失則, 則其偽可知也, 然皆以辭爲主, 辭窮而盡得矣。故五聲以辭爲先, 色、氣、耳、目次之。"
臣按:王氏之言, 深得聽獄訟求民情偽之要。士師之職, 凡以財獄訟者, 正之以傅別約劑。
朱申曰:"聽稱責以傅別, 聽買賣以約劑, 二者皆券書之名, 所以正實偽者也。"
臣按:凡民之爭多起於財, 財之彼此取予分數多少, 其初也必有書契期約以相質正, 故有以財致訟起獄者, 一以是正之, 苟無質正及有所欺偽, 則惟正之以公理, 罔有偏私焉。民知上之以正實偽者在此, 則其有所授受取與不敢苟簡於其始, 則獄訟由之而省矣。《易》曰:"天與水違行, 訟。君子以作事謀始。"始之不謀, 訟所以興也。
子曰:"聽訟, 吾猶人也, 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 此謂知本。
朱熹曰:"猶人, 不異於人也。情, 實也。引夫子之言而言聖人能使無實之人不敢盡其虛誕之辭, 蓋我之明德旣明, 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 故訟不待聽而自無也。"
金履祥曰:"聽訟固新民之一事, 使無訟則新民之至善。曾子爲世之爲政者其於新民但知以聽訟爲事, 而不知其本, 故引夫子之言。蓋已德旣明, 民志自新, 故又以此謂知本結之, 言有本者固如是也。"
臣按:《大易》有雲:"理財正辭, 禁民爲非曰義。"所謂理財則分別各人之所當有者, 正辭則明正各人之所當言者, 禁民爲非則禁革各人之所不當爲者, 此三者守寶位之義也, 而治爭之大柄在焉。夫守位固在乎仁, 而所以行仁而使之各得其宜者則在乎義, 反乎義則不仁而刑法之所以必加也。刑生於獄, 獄起於訟, 訟之所以起者由乎財之不均、言之不順、爲之不當乎理也。吾能仁以存心、義以制事, 非所有者不敢取, 非所言者不敢道, 非所爲者不敢作, 則感其德者心孚, 聞其風者意銷, 自然有以畏服其心志、攝伏其意氣矣, 訟不待聽而自無也。《大學》此章舊本誤在誠意章下, 朱子移之於第四章以釋本末。臣考《大學》經文言"物有本末", 《章句》謂"明德爲本, 新民爲末", 於第一、第二章旣釋明明德、新民矣, 明德、新民即本末也, 三章釋止於至善, 乃明德、新民之造其極, 亦即本末也, 且物有本末與事有終始對, 乃獨釋本末, 不釋終始, 何也?臣竊以謂聽訟此章乃治國平天下之要務, 當以入第十章, 所見如此, 未敢以爲是, 姑記於此以俟正焉。(以上聽獄訟)
《康誥》曰:要囚, 服念五六日至於旬時, 丕蔽(斷也)要囚。
蔡沈曰:"要囚, 獄辭之要者也。服念, 服膺而念之。旬, 十日;時, 三月, 爲囚求生道也。"
蘇軾曰:"服念爲囚求生道也, 求之旬時而終無生道, 乃可殺。"
臣按:此即《易》所謂緩獄也, 唐太宗謂:"死者不可複生, 決囚須三覆奏, 頃刻之間何暇思慮, 自今宜五覆奏。"正得要囚至於旬時之意。
《呂刑》:王曰:"兩造具備, 師(眾也)聽五辭;五辭簡(核其實也)孚(無可疑也)正於五刑。五刑不簡, 正(質也)於五罰(贖也);五罰不服, 正於五過(誤也)。五過之疵(病也), 惟官、惟反、惟內、惟貨、惟來。其罪惟均, 其審克之。五刑之疑有赦, 五罰之疑有赦, 其審克之。"
蔡沈曰:"兩造者, 兩爭者皆至也。具備者, 詞證皆在也。五辭, 麗於五刑之辭也。五辭簡核而可信, 乃質於五刑也。不簡者, 辭與刑參差不應, 刑之疑者也, 疑於刑則質於罰也。不服者, 辭與罰又不應也, 罰之疑者也, 疑於罰則質於過而宥免之也。官, 威勢也;反, 報德怨也;內, 女謁也;貨, 賄賂也;來, 幹請也。惟此五者之病以出入人罪, 則以人之所犯坐之也。審克者, 察之詳而盡其能也。刑疑有赦, 正於五罰也;罰疑有赦, 正於五過也。"
呂祖謙曰:"獄辭所及固欲審度, 而兩造辭證複欲具備, 蓋不當逮者不可擾一人, 當逮者不可闕一人。"又曰:"刑降而爲罰, 罰降而爲過, 然以私而故縱則又非天討也, 故縱之疵病有此五者。"
臣按:先儒謂古者因情而求法, 故有不可入之刑, 後世移情而合法, 故無不可加之罪。所謂因情以求法者, 必備兩造之辭, 必合眾人之聽, 必核其實, 必審其疑, 刑有疑則正於罰, 罰有疑則正於過, 必其有疑者無疑也, 然後赦之其審克之者。如此, 則人之於入刑者必當其罪, 而罪不可入者則必得其情矣。謂之審者察之盡其心, 克者治之盡其力, 此一言者《呂刑》凡四見焉, 其丁寧諄複, 忠厚之意、詳慎之心, 所以警戒於刑官者至矣, 一時典獄之臣又豈有移情以就法者哉?
罰懲非死, 人極於病。非佞(口才也)折獄, 惟良折獄, 罔非在中。察辭於差, 非從惟從。哀敬折獄, 明啟刑書胥占, 鹹庶中正。其刑其罰, 其審克之。
蔡沈曰:"罰以懲過, 雖非致人於死, 然民重出贖亦甚病矣。非口才辯給之人可以折獄, 惟溫良長者視民如傷者能折獄, 而無不在中也, 此言聽獄者當擇其人也。察辭於差者, 辭非情實終必有差, 聽獄之要必於其差而察之。非從惟從者, 察辭不可偏主, 猶曰不然而然, 所以審輕重而取中也。哀敬折獄者, 惻怛敬畏以求其情也。明啟刑書胥占者, 言詳明法律而與眾占度也。鹹庶中正者, 皆庶幾其無過忒也, 於是刑之罰之又當審克之也, 此言聽獄者當盡其心也。"
臣按:先儒謂哀矜勿喜即此哀敬也, 哀則不忍, 敬則不忽。人君存哀敬以折獄, 則典獄之官不敢不盡其心;人臣存哀敬以典獄, 則受刑之人不敢不服其罪。
明清於單辭, 民之亂, 罔不中聽獄之兩辭, 無或私家於獄之兩辭。
蔡沈曰:"‘明清'以下, 敬刑之事也。獄辭有單有兩, 單辭者無證之辭也, 聽之爲尤難。明者無一毫之蔽, 清者無一點之汙, 曰明曰清, 誠敬篤至, 表裏洞徹, 無少私曲, 然後能察其情也。"
呂祖謙曰:"不可用私意而家於獄之兩辭, 家雲者出沒變化於兩辭之中, 以爲囊橐窟穴者也。"
臣按:私家之家, 如君子不家於喪之家, 穆王以此訓刑, 蓋欲其於獄訟之單辭者則明清以聽之, 於獄訟之兩辭者則以中而聽之。蓋獄辭之初造者必單, 單者一人之情也, 一人之情各偏其見、各執其是、各掩其非, 俗所謂一面之辭也。及夫兩造具備則獄有兩辭矣, 即其兩者之辭而折之以中道, 用吾前日清明之心, 行吾今日中正之道, 不於獄辭之間有所偏徇, 而假之以爲私家之囊橐窟穴焉, 則民之情偽得而國之憲典正矣。
大司寇, 凡諸侯之獄訟以邦典定之, 凡卿大夫之獄訟以邦法斷之, 凡庶民之獄訟以邦成弊之。
鄭玄曰:"邦典, 六典也, 以六典待邦國之治。邦法, 八法也, 以八法待官府之治。邦成, 八成也, 以八成待萬民之治。弊之, 斷其獄訟也。"
臣按:六典、八法、八成皆太宰所掌者也, 而定之、斷之、弊之則在司寇焉。蓋治邦國以六典, 諸侯所當守者也, 有戾於其典者, 則司寇以刑法定之, 定之者定其罪也。治官府以八法, 卿大夫所當遵者也, 有違於其法者則司寇以刑法斷之, 斷之者斷其罪也。經邦治以八成, 庶民所當行者也, 有犯於其成者則司寇以刑法弊之, 弊之者弊其罪也。訟興於下, 獄成於上, 斷罪雖在掌邦禁之司寇, 而憲度則本於掌邦治之塚宰焉, 可見王道備於同民心, 出治道之禮樂政刑, 而刑又所以輔禮樂政之所不及。斷獄者一以輔治爲先, 則刑行而治道立矣。小司寇以五刑聽萬民之獄訟, 附於刑, 用情訊之, 至於旬乃弊之, 讀書則用法。
鄭玄曰:"附猶著也, 以情理訊之, 冀其有可以出之者, 十日乃斷之。"
賈公彥曰:"以囚所犯罪附於五刑, 恐有枉濫, 故用情實問之, 使得眞實。"
臣按:此聖人斷獄欽慎之意, 即《大易》所謂緩獄、《康誥》所謂服念也。旣得其罪附於刑矣, 恐其非心服也, 又從而用情以訊之, 又恐迫急而不盡其明也, 必至旬時之久乃敢斷之, 旣斷之矣, 又以其所犯之刑書讀之於囚, 審之而弗變, 乃用法焉。其謹之又謹如此, 此先王之世天下所以無冤民也歟。
士師掌官中之政令, 察獄訟之辭, 以詔司寇斷獄弊訟, 致邦令。賈公彥曰:"致邦令者, 以法報之也。"
丘葵曰:"官中之政令, 秋官之屬所行政令也。察獄訟之辭者, 則刑官之屬若鄉士、遂士、縣士、方士各上其獄訟之不決者而致於士師, 士師因其辭而察之, 以詔司寇斷其獄、弊其訟, 獄訟旣審合於邦令, 則又以其邦令而致之於鄉士、遂士、縣士、方士。上下聯事, 精察如此, 此獄之所鎰其中也。"
臣按:後世州郡獄訟有不能決者, 申達於憲司, 憲司審察其情犯, 稽考質正於律令而定其罪名, 然後報之於下, 使處斷焉, 是即《周官》此意也。
朝士, 凡士之治有期日, 國中一旬、郊二旬、野三旬、都三月、邦國期, 期內之治聽, 期外不聽。
吳澂曰:"治獄之日皆有限期, 鄉士旬而職聽於朝, 遂士二旬、縣士三旬、方士九旬、諸侯之國以一年爲期也。在期內者皆聽其訟, 出期之外則不聽之, 亦息訟之道也。"
臣按:凡士者謂鄉士、縣士、遂士、方士、訝士也。凡士之治獄者皆有其期, 以地之遠近爲之差, 在期內者則聽而治之, 出於期之外則不聽也。蓋民有急遽之患, 速達則受患不深而證佐易見、連逮不多, 苟迂延歲月則必有爲之委曲掩蔽, 而負累及人多矣。世有不逞之徒往往捃拾人家數十年前之事以興詞訟, 而司政典獄者不以爲非而反因之而入人之罪, 自喜以爲能, 昧於《周官》期外不聽之旨也。
凡有責(音債)者有判書以治則聽, 凡民同貨財者令以國法行之, 犯令者刑罰之, 凡屬責者以其地傅而聽其辭。
鄭玄曰:"判, 半分而合者, 謂別券也。同貨財者, 富人蓄積多時收斂之, 乏時以國服之法出之, 雖有騰踴, 其嬴不得過此, 以利出者與取者, 過此則罰之, 若漢世加貴取息坐贓。"
賈公彥曰:"財主出責與生利還主, 則同有貨財者也。今以國服之法爲之息利, 犯令者違國法也, 故刑罰之。"
吳澂曰:"屬責謂轉責使人而歸之, 而本主死亡, 若其親屬貸還貨財, 則多寡之數或相抵冒, 必以其地之人相比近而能爲證者, 乃受其辭而治之, 否則不聽也。"
臣按:借債取息, 三代已前已有之, 但必有券書而不可多取息耳。雖有死亡, 苟有證佐, 亦必追償。先王體悉民情, 爲之通有無以相資助, 使不至於匱乏, 固不以爲非也。近世乃有惡富人冒利者, 一切禁革民間私債, 其意本欲抑富強, 不知貧民無所假貸, 坐致死亡多矣。
司刑, 若司寇斷獄弊訟, 則以五刑之法詔刑罰而以辨罪之輕重。鄭玄曰:"詔刑罰者, 處其所應否, 如今律家所署法矣。"
賈公彥曰:"司寇斷律之時, 司刑則以五刑之法詔刑罰。刑罰並言者, 刑疑則入於罰故也。"臣按:後世於刑部問擬罪囚, 而以大理寺平允, 亦此意。
《王制》:司寇正刑明辟以聽獄訟, 必三刺, 有旨無簡不聽。陸佃曰:"聽訟若無簡書可書之實狀可據, 則不聽也。"陳澔曰:"有發露之旨意, 無簡核之實跡, 則難於聽斷矣。"
臣按:《周禮》三刺, 注謂"刺, 殺也", 考之韻書, 刺又訓訊。司刺掌三刺之法, 刺之爲義當如刺舉之刺, 蓋與訊同義也。若如注言, 則是周人設官專以殺戮爲事, 方其聽獄之初已懷殺戮之意, 而豫爲此官以待之, 三代已前恐無此制。況所謂三刺之法, 一刺曰訊群臣, 再刺曰訊群吏, 三刺曰訊萬民, 上以刺言, 下即言訊, 尤爲可見。漢人設官以察舉郡國而謂之刺史, 蓋亦以訊察爲言, 若如注言, 則謂之殺史可乎?
成獄辭(掌文書者), 史以獄成告於正(士師之屬), 正聽之。正以獄成告於大司寇, 大司寇聽之棘木(外朝之卿位)之下。大司寇以獄之成告於王, 王命三公參聽之。三公以獄之成告於王, 王三又(當作"宥")然後制刑。
陳澔曰:"成獄辭者, 謂治獄者責取犯者之言辭已成定也, ‘又'當作‘宥', 《周禮》一宥曰不識、再宥曰過失、三宥曰遺亡, 謂行刑之時天子猶必以此三者免其罪也。自上而下鹹無異辭而天子猶必以三宥而後有司行刑者, 在君有愛下之仁, 在臣有守法之義也。"
方愨曰:"獄正特刑官之屬而已, 大司寇特刑官之長而已, 專以一官之聽猶慮不能無私焉, 故王又命三公參聽之, 以合乎公議也。三公參聽之而獄之辭又成矣, 於是以獄成告於王, 若是以五刑治之可也。然以三宥之法原之, 或在所赦焉, 故三宥然後制刑也。"
臣按:本朝之制, 凡有刑獄皆掌於法司而平允於理寺, 理寺具成獄上諸朝, 及秋後處決, 乃集文武大臣會審於外廷, 即此制也。
孟氏使陽膚(曾子弟子)爲士師, 問於曾子, 曾子曰:"上失其道, 民散久矣, 如得其情, 則哀矜而勿喜。"朱熹曰:"民散謂情義乘離, 不相維系。"
謝良佐曰:"民之散也, 以使之無道、教之無義, 故其犯法也非迫於不得已, 則陷於不知也, 故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
輔廣曰:"民之犯罪有二, 迫於不得已則使之無其道故也, 陷於不自知則教之無其素故也。後世治獄之官, 每患不得其情, 苟得其情則喜矣, 豈知哀矜而勿喜之味哉?且人喜則其意逸, 逸則心放, 放則哀矜之意不萌, 其於斷獄剖訟之際必至於過中失正有不自知者, 惟能反思夫民情之所以然, 則哀矜之意生而喜心亡矣。詳味曾子之言, 至誠惻怛而體恤周盡如此, 嗚呼, 仁哉!"
臣按:曾子教陽膚以斷獄理刑之道, 不言刑罰而以民散爲言, 朱熹釋之曰:"民散謂情義乖離不相維系。"噫, 爲國而使民至於情義乖離而不相維系, 則其國之亡也無日矣。蓋君之於民相須而成, 所以維系之以相安者, 以情相孚而義相結也, 所以使之至乖違離解而不相維系者, 夫豈一日之故哉?蓋民之所以聚而尊君親上者, 以上之人養之、教之、治之旣有其道, 又有其素故也。是以先王之於民, 旣分田授井以養之, 立學讀法以教之, 又制爲禁令刑罰以治之焉。生業旣厚, 禮義複明, 內有尊君親上之心, 外遂仰事俯育之願, 有比閭以聚其族, 有井邑以聚其人, 有室家以聚其父子、兄弟夫婦、親戚, 歡然有恩以相愛, 秩然有序以相聚, 驅之使散不肯也, 況肯自散哉?後世民之所以易於散者, 以上無聚之之道故也。饑寒迫身則散, 徭役煩擾則散, 賦斂重多則散, 散則無情, 無情則無義, 無情無義則健訟之風起而爭奪之禍作矣。此治獄者得獄之情, 必加之哀矜而不可喜也, 哀者悲民之不幸, 矜者憐民之無知, 勿喜者勿喜己之有能也。嗚呼, 聖門教人不以聽訟爲能, 而必以使民無訟爲至, 故曾子之於陽膚不鎰其情爲喜, 而以失道民散爲憂。後之有天下國家者, 其豫思所以保養斯民, 使其恒有聚處之樂, 而無至於一旦情義乖離而不相維系也哉。
唐德宗時, 李巽以私怨奏竇參交結藩鎮, 上大怒, 欲殺參, 陸贄以爲參罪不至死, 上言:"參朝廷大臣誅之不可無名, 昔劉晏之死, 罪不明白, 至使眾議爲之憤悒, 叛臣得以爲辭。參貪縱之罪, 天下共知, 至於潛懷異圖, 事爲曖昧, 若不推鞫遽加重辟, 駭動不細。"
臣按:王者之刑, 刑一人而千萬人懼, 刑之可也。唐殺劉晏不以其罪, 天下爲之憤悒, 叛臣藉以稱兵, 然則人主於刑戮, 其可輕哉?
陸贄言於德宗曰:"夫聽訟辨讒, 貴於明恕, 明者在辨之以跡, 恕者在求之以情。跡可責而情可矜, 聖主懼疑似之陷非辜, 不之責也;情可責而跡可宥, 聖主懼逆詐之濫無罪, 不之責也。惟情見跡具, 詞服理窮者, 然後加刑罰焉。是以下無冤人, 上無繆聽, 苛惡不作, 教化以興。"
臣按:陸贄此言可以爲聽訟斷獄之法, 而辨讒謗之法亦具焉。人君之聞讒謗、人臣之斷獄訟, 皆當以是書於座右。
宋仁宗嘉祐五年, 判刑部李綖言:"一歲之中, 死刑無慮三千餘, 夫風俗之薄, 無甚於骨肉相殘, 衣食之窮, 莫急於盜賊。今犯法者眾, 豈刑罰不足以止奸而教化未能導其所善歟?願詔刑部類天下所斷大辟, 歲上朝廷以助觀省。"從之。
臣按:天下之治亂驗於風俗之厚薄、衣食之有無, 骨肉相殘者多, 其風俗之偷也可見;盜賊之劫掠者眾, 其人之窮也可知。李綖欲刑部類天下所斷大辟, 上朝廷以助觀省, 人主於此誠留心觀省, 於斯二者之間, 風俗之偷則明禮義以化之, 衣食之闕則省征輸以寬之。如此, 則上和下睦, 家給人足, 非特刑罰以之而清, 而民風亦因之而厚矣。
孝宗時, 臣僚上言:"在律言鞫獄者, 皆須依所告狀鞫, 若於本狀之外別求他罪者, 以故入人罪論。比年中外之獄, 聞於狀外求罪, 推尋愆咎, 鞫勘平生, 旁及他人, 幹連禁系, 乞申明法, 令自今獄事無得於狀外求罪, 如有違戾, 重置於法。"
臣按:古人制律不許於狀外求罪, 唐宋以來皆然。(以上斷獄)
●大學衍義補/卷107
○議當原之辟
《周禮》:小司寇以五刑聽萬民之獄訟, 凡命夫命婦不躬坐獄訟, 凡王之同族有罪不即市。
鄭玄曰:"凡命夫命婦不躬坐獄訟者, 爲治獄吏褻尊者也, 不躬坐者必使其屬若子弟也。"
王安石曰:"命夫命婦不躬坐獄訟者, 貴貴也;王之同族有罪不即市者, 親親也。貴貴、親親如此而已, 豈以故撓法哉?"
以八辟(法也)麗(附也)邦法附刑罰, 一曰議親之辟, 二曰議故之辟, 三曰議賢之辟, 四曰議能之辟, 五曰議功之辟, 六曰議貴之辟, 七曰議勤之辟, 八曰議賓之辟。
鄭玄曰:"親若今時宗室有罪先請是也, 故謂舊知也, 賢謂有德行者若今廉吏有罪先請是也, 能謂有道藝者, 功謂有大勳力立功者, 貴若今吏墨綬有罪先請是也, 勤謂憔悴以事國, 賓謂所不臣者, 三恪二代之後。"
臣按:王之親故不可與眾人同例, 有罪議之, 所以教天下之人愛其親族、厚其故舊;國之賢能不可與庸常同科, 有罪議之, 所以教天下之人尚乎德行、崇乎道藝;有功者則可以折過失, 有罪議之則天下知上厚於報功而皆知所懋;有位者不可以輕摧辱, 有罪議之則天下知上之重於貴爵而皆知所敬;有勤勞者不可以沮抑, 有罪則議之, 使天下知上之人不忘人之勞;爲國賓者宜在所優異, 於有罪則議之, 使天下知上之人有敬客之禮。先儒謂八者天下之大教, 非天子私親故而撓其法也, 人倫之美莫斯爲大。
司厲, 凡有爵者與七十者與未齔者皆不爲奴。
鄭玄曰:"有爵謂命士以上也。齔, 毀齒也, 男八歲、女七歲而毀齒。"又曰:"今之奴婢, 古之罪人也, 故《書》曰:‘予則孥戮汝。'"
臣按:先王之制刑, 其貴貴、老老、幼幼有如此者, 非獨不忍加之以刑辟, 而亦不忍致之於卑辱, 仁義兼盡矣。
掌囚, 凡囚者, 王之同族鳦(木其手), 有爵者桎(木其足), 以待弊罪。及刑殺, 告刑於王, 鳦而適朝, 士加明梏, 以適市而刑殺之。凡有爵者與王之同族, 鳦而適甸師氏, 以待刑殺。
臣按:刑以弼教, 先王之刑無不寓教之意焉。夫有罪之人制爲獄具以拘囚之, 宜若無所恤矣, 而於王之同族及命士以上, 雖有罪或鳦或梏而已。告刑於王, 告王以今日當行刑及所刑者姓名也, 其死罪則曰某之罪在大辟, 其刑罪則曰某之罪在小辟。鳦而適朝者, 重刑爲王欲有所赦, 且當以付。士加明梏者, 謂書其姓名及其罪於梏而著之也, 後世刑人書其罪以爲招狀揭之於其首, 蓋本諸此。
掌戮凡殺人者踣諸市, 肆之三日, 刑盜於市。凡罪之麗於法者亦如之, 唯王之同族與有爵者殺之於甸師氏。
李覯曰:"先王之時, 雖同族雖有爵其犯法當刑與庶民無以異也。法者, 天子與天下共也, 如使同族犯之而不刑殺, 是爲君者私其親也, 有爵者犯之而不刑殺, 是爲臣者私其身也, 君私其親、臣私其身, 君臣皆自私, 則五刑之屬三千止爲民也, 慶賞則貴者先得, 刑罰則賤者獨當, 上不愧於下, 下不平於上, 豈適治之道耶?故王者不辨親疏, 不異貴賤, 一致於法, 其所以不肆諸市朝而適甸師氏者, 爲其人恥, 毋使人見之也。"
臣按:王之同族者與有爵者殺之甸師氏, 旣言於掌囚, 此複言之者, 蓋以刑人必於市, 惟同族親者也、有爵貴者也, 親親而貴貴, 故有犯者乃國家德化之不孚、禮教之不行, 不幸犯者出於親貴之中, 其人雖可惡而其惡則不可揚, 故就隱處以施刑焉。聖人之處刑, 其仁義之兼盡也如此夫!
《禮記曲禮》曰:刑不上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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