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년 11월 16일 일요일

대학연의보 25

대학연의보 25


陳澔曰:"大夫或有罪以八議定之, 議所不赦則受刑。《周官》掌囚‘凡有爵者與王之同族, 鳦而適甸師氏', 而此云不上大夫者, 言不制大夫之刑, 猶不制庶人之禮也。"
胡寅曰:"庶人貧賤不能備禮, 故不責以行禮;大夫尊貴不可加刑, 故不使之受刑, 非故欲然, 因其勢也。賈誼得聖人之意, 故引投鼠忌器之論以警文帝, 自是漢不加刑於大臣, 大臣有罪皆自殺, 而王安石反此義爲之說曰:‘禮不可以庶人爲下而不用, 刑不可以大夫爲上而不施。'其意非爲化民成俗而興禮教也, 直欲殺戮故老以制異己耳, 豈非邪說害義之大乎?"
《文王世子》:公族其有死罪則磬(懸縊殺之也)於甸人, 其刑罪則纖(音箴, 纖刺也)剸(割也), 亦告(讀爲鞠)於甸人。公族無宮刑, 獄成有司讞(議獄也)於公, 其死罪則曰"某之罪在大辟", 其刑罪則曰"某之罪在小辟", 公曰"宥(寬也)之", 有司又曰"在辟", 公又曰"宥之", 有司又曰"在辟", 及三宥, 不對, 走出, 致刑於甸人。公又使人追之曰"雖然必赦之", 有司對曰"無及也"。反命於公, 公素服不舉, 爲之變, 如其倫之喪, 無服, 親哭之。
鄭玄曰:"甸人, 掌郊野之官, 不於市朝者隱之也。"
陳澔曰:"獄成謂所犯之事訊問已得情實也。殺牲盛饌曰舉, 素服不舉, 爲之變其常禮, 示憫惻也。如其親疏之倫而不爲吊服者, 以不親往故也。親哭之者, 爲位於異姓之廟而素服以哭之也。"
臣按:先王之於公族有罪者, 有司在辟曰三, 公宥之曰三, 臣盡執法之義, 君存睦族之仁。
《大戴禮》曰:刑不上大夫者, 古之大夫有坐不廉汙穢者則曰簠簋不飭, 淫亂男女無別者則曰帷薄不修, 罔上不忠者則曰臣節未著, 罷軟不勝任者則曰下官不職, 幹國之紀則曰行事不請。此五者大夫定罪名矣, 不忍斥然以正呼, 是故大夫之罪其在五刑之域者, 聞有譴發則白冠厘纓、盤水加劍, 造乎關而自請罪, 君不使有司執縛牽而加之也;其有罪者聞命則北面跪而自裁, 君不使人捽引而刑殺之也, 曰:"子大夫自取之耳, 吾遇子有禮矣。"是曰刑不上大夫。
臣按:《大戴禮》此段與賈誼疏同, 蓋古有此制, 誼疏之以告文帝, 戴德集《禮記》以爲此篇, 其弟聖又刪去之止存其首句耳。人君觀此可鎰待臣之禮, 而人臣觀此其有罪者亦知所以自取也。
《春秋左氏傳》曰:夫謀而鮮過, 惠訓不倦, 叔向有焉, 猶將十世宥之以勸能者。今一不免其身以棄社稷, 不亦惑歟?
臣按:此即《周禮》八辟之議能也。由是觀之, 凡有益於世、有功於國者, 其人之子若孫以及於曾玄皆將十世宥之, 不止免其一身而已也。
漢孝惠即位, 制爵五大夫、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知名者(謂仕宦而皇帝知其名), 有罪當盜(逃也)械者皆頌(音松)系;民年七十以上若不滿十歲, 有罪當刑者皆免之。
馬廷鸞曰:"古者刑不上大夫, 漢之待公卿、大夫與士庶無等級, 皆習秦氣象, 蕭、曹秦吏, 習見不知改而何亦身自當之。惠帝雖差立條式然, 特以爲恩惠, 不著法令。文帝時絳侯下獄, 賈生極言以諫, 然終不能變也。"
文帝時賈誼上疏曰:"廉恥節禮以治君子, 故有賜死而無戮辱, 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 以其離主上不遠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改容而禮之也, 而命與眾庶同黥劓髡刖笞罵棄市之法, 被翽辱者不泰迫乎?夫嘗已在貴寵之位, 今而有過, 廢之可也, 退之可也, 賜之死可也, 滅之可也, 若夫束縛之、系緤之, 輸之司寇, 編之徒官, 司寇小吏詈罵而篣笞之, 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
臣按:是時丞相勃免就獄, 人有告謀反者, 逮系長安獄, 恐不知置辭, 吏稍辱侵之, 勃以千金與獄吏, 吏書牘背示曰"以公主爲證", 勃子尚公主, 故吏教以爲證, 卒無事。故誼以此譏上, 文帝深納其言, 養臣下有節, 是後大臣有罪皆自殺不受刑, 至武帝時稍複入獄, 自寧成始。
宣帝地節四年, 詔曰:"父子之親、夫婦之道, 天性也, 雖有禍亂蒙死而存之, 誠愛結於心, 仁厚之至也。自今子有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 其父母匿子、夫匿婦、大父母匿孫罪殊死上以請, 廷尉以聞。"
臣按:律文親屬得相爲容隱始此, 然宣帝詔所匿者止許父子、夫婦、祖孫, 而於兄弟及從子之於世父、季父闕焉, 必若今律文, 凡有親屬除謀反、大逆外, 雖奴婢雇工人爲家長亦在勿論之限, 深得先王以刑弼教之意。
元康四年, 詔曰:"朕念夫耆老之人, 發齒墮落, 血氣旣衰, 亦無逆亂之心, 今或罹於文法、執於囹圄, 朕甚憐之。自今諸年八十, 非誣告殺傷人, 他皆勿坐。"
臣按:《周禮》八議, 所議者皆國家之勳戚貴任也, 而老者不與焉。臣竊以爲年之貴於天下久矣, 虞、夏、商、周未有遺年齒者也, 禮以貴貴、尊賢、敬老三者並言, 《周官》有議貴、議賢之辟而無議老, 所謂老耄之赦僅見於三刺, 而與幼弱、蠢愚並稱, 蓋憐之耳, 非尊之也。宣帝此詔, 可以補《周官》之闕。
武帝時, 二千石有罪先請。宣帝時, 又詔六百石位大夫有罪先請。臣按:後世人臣有罪先請然後逮治始此。
成帝時, 梁王立相, 禹奏立怨望, 有司案驗, 因發其與姑奸事, 穀永上書曰:"臣聞禮, 天子外屏, 不欲見外也, 是以帝王之意, 不窺人閨門之私、聽聞中丱之言, 《春秋》爲親者諱。今梁王年少病狂, 始以惡言案驗, 旣無事實, 而發閨門之私, 非本章所指。王辭又不服, 猥強劾立, 傅致難明之事, 獨以偏辭成罪斷獄, 無益於治道, 汙蔑宗室以內亂之惡, 披布宣揚於天下, 非所以爲公族隱諱, 增朝廷之榮華、昭聖德之風化也。萌芽之時, 加恩勿治, 上也。旣已案驗舉憲, 宜及王辭不服, 詔廷尉選上德通理之吏更審考清問, 著不然之效, 定失誤之法, 而反命於下吏, 以廣公族附疏之德, 爲宗室刷汙亂之恥, 崖治親之誼。"天子由是寢不治。
臣按:昔三代盛時, 其於公族皆教之有法、養之有道而又擇人以夾輔之, 使之不至於違理傷化, 不幸而有敗倫悖德之事, 於其萌芽之初豫遏絕之, 俾不至於彰布以爲宗室之羞, 非甚不得已眞得罪於宗廟、社稷, 不輕致於理也。
哀帝時, 丞相王嘉下獄, 少府猛等十人以爲:"聖王斷獄必先原心定罪, 探意立情, 故死者不抱恨而入地, 生者不銜怨而受罪。明主躬聖德、重大臣, 刑辟廣延有司議, 欲使四海鹹服, 嘉罪名雖應法, 聖王之於大臣, 在輿爲下, 禦坐爲起, 疾病視之, 無數死則臨吊之, 廢宗廟之祭, 進之以禮, 退之以義, 誅之以行。按嘉等罪惡雖著, 大臣括發關械、裸躬就笞, 非所以重國褒宗廟也。"
臣按:王嘉之罪, 徒以薦廷尉梁相及封還益董賢戶事拂哀帝意, 故召詣尚書責問, 而猛等上此言, 所謂嘉罪名應法, 蓋巽與之言, 欲救之而姑爲是辭耳, 非謂嘉實有罪也。其言聖王重大臣之禮, 可見古者之於大臣其敬重之如此, 後世有愧於古多矣, 非獨上之人不之重, 而下之人亦不知所以自重也。
唐制, 五品以上罪論死乘車就刑, 大理正蒞之, 或賜死於家。疾病, 職事散官三品以上婦女子孫入侍。臣按:唐爲此制猶有古意。
唐太宗詔三品以上, 犯公罪流、私罪徒, 皆不追身。時引囚至岐州刺史鄭善果, 上曰:"善果雖有罪, 官品不卑, 豈可與諸囚爲伍?"乃詔自今三品以上犯罪不須引過, 聽於朝堂, 俟進止。
胡寅曰:"三品以上, 貴近之臣也。太宗不使與諸囚同引, 得待臣以恥之道矣。然諸囚蒙引而貴近之臣反不見引, 設有誣陷冤抑, 欲面訴於君, 而止於朝堂, 無由自進, 其所失又多矣。隋史萬歲實在朝堂而楊素以往謁東宮讒之, 朝堂雖近天子之居, 至是遠於萬裏, 太宗不欲使三品以上與諸囚同引, 別引可也。"
玄宗開元十年, 廣州都督裴伷先下獄, 中書令張嘉貞奏請決杖, 張說進言曰:"刑不上大夫, 以其近於君者也, 故曰士可殺不可辱, 且律有八議, 勳貴在焉。今伷先亦不可輕, 不宜決罰。"上然其言。
洪邁曰:"唐太宗自臨治兵, 以部陳不整, 命大將軍張士貴杖中郎將等, 怒其杖輕下士貴吏, 魏徵諫曰:‘將軍之職爲國爪牙, 使之執杖已非治法, 況以杖輕下吏乎?'上亟釋之。明皇開元三年, 禦史大夫宋璟坐監朝堂杖人輕貶, 睦州刺史姚崇爲宰相弗能止, 盧懷慎表言:‘璟明時重器, 所坐者小, 望垂矜錄。'上深納之。太宗、明皇有唐賢君也, 而以杖人輕故加罪大將軍、禦史大夫, 可謂失政刑矣。"
臣按:武臣至大將軍、文臣至禦史大夫, 皆朝廷文武大臣也, 而使之任胥隸之役, 豈但失政刑而已哉, 蓋虧國體、輕名爵也。
以上議當原之辟○順天時之令
《周禮》:大司寇, 正月之吉始和布刑於邦國、都鄙, 乃縣刑象之法於象魏, 使萬民觀刑象, 挾日而斂之。
臣按:象魏即雉門兩觀也, 以秋官刑法畫之爲象而縣於象魏, 即後世於國門張掛榜文之制也。古昔先王原情以定罪, 因事以制刑, 旣有定制, 而又於正月之吉調和而布, 行之於邦國、都鄙焉, 蓋因歲月之更新, 起民心之觀視, 以儆省之也。然其藏於府史者眾庶不能悉知, 於是乎縣象於兩觀之間以縱萬民之視。蓋先王之法若江河然, 貴乎易避而難犯, 苟匿其制、晦其言, 愚民不知而陷入焉, 又從而刑之, 則是罔民也。象法示民所以啟其心志、竦其觀視, 使知刑之慘毒、法之謹嚴, 有所避而不至於誤入, 有所懲而不至於故犯。
小司寇之職, 正歲帥其屬而觀刑象, 令以木鐸, 曰:"不用法者, 國有常刑。"令群士, 乃宣布於四方, 憲刑禁, 乃命其屬入會, 乃致事。
臣按:《周官》大司寇於正月旣縣法於象魏, 小司寇於正歲複申令以木鐸。說者謂正月用周之正, 建子之月也;正歲仍夏之正, 建寅之月也。布之象魏, 使有目者所共睹, 欲其接於目而謹於身;令之木鐸, 使有耳者所共聞, 欲其入於耳而警於心。然象魏之布, 繼以使民觀刑象, 則專以示民也, 木鐸之令, 繼以"宣布於四方, 憲刑禁, 乃命其屬入會, 乃致事", 則又以警夫典刑者而使之用法也, 不用法則有常刑焉。蓋宣布於邦國, 揭而示之, 使知所避而又使之入會以計其多少之數焉。且布於正月者則挾日而斂之, 所以示夫京畿之人;於正歲者則宣布於四方, 所以通於天下之眾, 則是先王之制刑定罪, 惟恐愚民不知而誤入之而爲之宣布者如此。後世律令藏於官, 及民有犯者然後撿之以定其罪, 而民罹於刑辟不知其所以致罪之由者多矣, 此古之刑所以難犯而後世之刑所以易犯也歟。
布憲(憲, 表也, 主表刑禁者)掌憲邦之刑禁(國之五禁)。正月之吉執旌節以宣布於四方, 而憲邦之刑禁以詰(謹也)四方邦國, 及其都鄙, 達於四海。凡邦之大事合眾庶則以刑禁號令。
劉彝曰:"必書其刑禁之憲於民者, 以達於州伯, 州伯以達於卒正, 卒正以達於連帥, 連帥以達於屬長, 屬長以達於諸侯, 諸侯則以達於都鄙, 而要服以達於四海。布憲則執旌節以巡行四方, 詰其違於禁令者, 庶乎其無所不及也。"
臣按:布憲中士二人、下士四人、史四人、胥四人、徒四十人, 每歲自正月之吉則執旌節巡行, 以宣布其憲令於四方。蓋邦之刑禁正月旣布於象魏, 縣於門閭、都鄙、邦國, 然恐其奉行之者不必謹, 或有廢格而懈弛者, 於是設布憲之官, 每歲自正月始遍巡天下, 自內而至於外、由近而至於遠, 內而方國, 外而海隅, 無不至焉。旣布之以書, 複表之以人, 所以諄諄於國家之刑禁、朝廷之號令, 使民知所遵守而不至有所違犯焉, 孔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成周盛時所以先事防民者, 其嚴且密如此, 上無不教之殺, 下無誤犯之罪, 此所以刑措不用也歟。
《禮記月令》:仲春之月, 命有司省囹(牢也)圄(止也), 去桎(在足)梏(在手), 毋肆(陳屍也)掠(極治也), 止獄訟。
陳澔曰:"周曰圜土, 殷曰泚裏, 夏曰鈞台, 囹圄, 秦獄名也。"
方愨曰:"囹圄不可去, 故曰省, 所以察之也;桎梏可去, 故曰去, 所以除之也肆掠之行主乎吏, 故曰毋, 所以禁之也;獄訟之作自乎下, 故曰止, 所以息之也, 凡此皆所以消陰事而已。"
臣按:仲春之月乃陽氣發生之候, 故於上之安萌芽、養幼少、存諸孤, 是雖草木之微亦加安養之仁, 孤幼之子鹹致存養之惠, 若夫人之不幸而入於囹圄, 雖其自取之罪, 然皆吾之赤子也, 當此陽和之時而存惻怛之心, 天地之德、父母之心也。
孟夏之月, 斷薄刑, 決小罪, 出輕系。
陳澔曰:"刑者上之所施, 罪者下之所犯, 斷者定其輕重而施刑也。人以小罪相告者, 即決遣之, 不收系也。其有輕罪而在系者, 則直縱之出也。"
臣按:孟夏之月天氣始炎, 將馴至於大暑也, 恐罪人之系於囹圄者氣相鬱蒸, 或致疾疫, 故於是時也, 於刑之薄者即結斷之不使久系, 罪之小者即決遣之不使收系, 系之輕者即縱出之不使複系, 先王恤獄之仁也。或者謂正陽之月, 於陰事未宜大有施設, 失先王之意也。
仲夏之月, 挺重囚, 益其食。陳澔曰:"挺者拔出之義。重囚禁系嚴密, 故特加寬假。"馬嚚孟曰:"益重囚之食, 不以其罪廢, 不忍人之政也。"
臣按:時至仲夏, 天氣之炎燠極矣, 囚雖有罪, 然其刑之也亦必肆諸市朝以爲世儆, 恐其或因炎蒸而遽殞, 故於是時挺而拔出於清涼之地, 而加以飲食之味, 以待秋後處決焉。先王之用刑, 其仁義之兼盡也如此夫。
孟秋之月, 命有司修法制, 繕(治也)囹圄, 具桎梏, 禁止奸, 懼罪邪, 務(事也)搏(戮也)執(拘也)。命理(治獄之官)瞻傷(損皮膚)、察創(與瘡同)"、視折(損筋骨), 審斷(骨肉皆絕)決, 獄訟必端(正也)平。戮有罪, 嚴斷刑, 天地始肅, 不可以贏。
鄭玄曰:"順秋氣當嚴也。理, 治獄官也, 虞曰士、夏曰大理、周曰司寇。"
吳澂曰:"奸未發露而藏於內者止之, 止之而曰禁, 則非慢令也;邪已發露而顯於外者罪之, 罪之而曰慎, 則非濫刑也。命有司至務搏執, 順天之義也。命理至端平, 愛人之仁也。又總結之曰‘戮有罪, 嚴斷刑', 蓋雖命有司以搏執, 然所戮者有罪之人, 未嘗及無辜也, 則義之中有仁焉;雖命理官以端平, 然苟或當刑斷之必嚴, 未嘗故失出也, 則仁之中有義焉。大概此時所尚以順天之義爲主, 特以愛人之仁行乎其間爾。所以然者, 天地之氣始嚴急, 故順天者亦當嚴急而不可以寬緩也, 贏有寬緩之意。"
臣按:刑者陰事也, 陰道屬義, 人君奉天出治, 當順天道肅殺之威而施刑害殺戮之事, 所以法天時行義道也。然秋之爲秋所以成乎春, 義之爲義所以全乎仁, 有春而無秋則生物不成, 有仁而無義則生民不安, 方天地始肅之時則不可以贏, 亦猶天地始和之時不可以縮也。是則聖人之用刑雖若不得已而實不容已也, 於不容已之中而存不得已之心, 不容已者上天討罪之義, 不得已者聖人愛物之仁。
仲秋之月, 乃命有司申嚴百刑, 斬殺必當, 毋或枉撓, 枉撓不當反受其殃。
方愨曰:"孟秋旣命嚴斷刑矣, 至此又命之故曰申嚴焉, 且西爲陰中, 物旣告成, 先王奉天, 故其所命止於是月也。刑有五而曰百刑者, 據成數言之, 與百禮、百事同義。斬者則必殺, 殺者不必斬, 斬殺必當, 慮及於無辜也。然刑之所加不止於斬殺, 所命止及於此者, 以大辟尤人所重故也。枉則在上者不直, 撓則在下者不伸, 使斬殺不當則以或枉撓故也, 先王奉天如此, 而有司或枉撓焉, 是逆天也, 逆天則天災適當之也, 孟子言‘出乎爾者反乎爾者'同義。"
臣按:《月令》雖作於呂不韋, 然皆述先王之舊典也。凡事爲無不順適天時, 而於刑尤加意焉, 不韋當秦人慘刻之世而述先王仁義之典, 宜其不見用也。幸而是篇見於《呂覽》而漢戴氏始編於《禮記》之中, 以與五經並行以爲禮典, 後世人主誠能按時而布之以爲常憲, 是亦施仁政之一助, 其毋以人而廢其書。
季秋之月, 乃趣(促)獄刑, 毋留有罪。孟冬之月, 是察阿黨, 則罪無所掩蔽。
陳澔曰:"獄吏治獄寧無阿私, 必是正而省察之, 庶幾犯罪者不至掩蔽其曲直也。"
臣按:自古斷決死刑皆以孟冬之月, 凡有罪人於死刑者必先訊問詳讞之, 至於是純陰之月乃施刑焉。苟獄吏阿私黨比其人而掩蔽其罪狀, 故爲之延及使不施刑, 未幾則陽生而刑不可施行矣, 且使囚者又將有期月之禁焉。此先王於季秋之月旣有毋留之令, 而於孟冬之月又申明是察之令也歟?
漢章帝元和二年旱, 賈宗上疏, 以爲斷獄不盡三冬, 故陰氣微弱, 陽氣發泄, 招致旱災。下其言公卿議, 陳寵奏:"冬至之節, 陽氣始萌, 故冬十一月有蘭、射、幹、芸、荔之應, 時令曰‘諸生蕩, 安形體', 天以爲正, 周以爲春;十二月陽氣上通, 雉鳴雞乳, 地以爲正, 殷以爲春;十三月陽氣已至, 天地以交, 萬物皆出, 蟄蟲始振, 人以爲正, 夏以爲春。三微成著, 以通三統, 周以天元, 殷以地元, 夏以人元。若以此時行刑, 則殷、周歲首皆當流血, 不合人心, 不稽天意。《月令》曰‘孟冬之月, 趣獄刑, 無留罪', 明大刑畢在立冬也(《禮記》在季秋之月)。"
臣按:寵之此言以殷、周非徒改月朔, 且改其時, 漢去古未遠, 必有所據。斷決死囚必以十月, 以其純陰之月也, 因寵此言, 後世遂以爲定制。
和帝時, 魯恭上疏曰:"舊制至立秋乃行薄刑, 自後改用孟夏, 而刺史、太守不深惟憂民息事之原、進良退殘之化, 因以盛夏追召農人, 拘對考驗, 連滯無已。司隸典司京師, 四方是則, 而近於春月分行諸部, 托言勞來貧人而無惻隱之實, 煩擾郡縣, 廉考非急, 捕一人之罪, 根連十數, 上逆時氣, 下傷農業。臣愚以爲, 今決獄案考皆以立秋爲斷, 以順時節育成萬物, 則天地以和, 刑罰以清矣。"
臣按:先王制刑雖曰防民奸, 實所以順承天道以安民生也。苟逆天之時、妨民之業, 則天道有不順, 民生有不安矣。
隋文帝乘怒欲六月殺人, 大理少卿趙綽固爭, 曰:"季夏之月, 天地成長, 庶類不可以此時誅殺。"帝曰:"六月豈無雷霆, 我則天而行, 何不可之有。"
胡寅曰:"則天而行, 人君之道, 堯、舜、禹、湯、文、武之盛由此而已, 文帝所言, 王言也, 而其事則非也。憲天者以慶賞法春夏, 以刑威法秋冬, 雨露猶人君之惠澤, 雷霆猶人君之號令, 生成萬物之時固有雷霆, 而雷霆未嘗殺物, 隋文取則雷霆而乘怒殺人, 其違天多矣。"
臣按:隋文帝以陰謀得天下而性尤猜忌, 往往欲殺人以立威殺, 禦史以元正日不劾武官衣劍之不齊者, 諫臣諫並殺之, 至長史考校不平, 將作寺丞以課麥面遲晚、武庫令以署庭荒蕪, 察而知之, 並親臨斬決。嗚呼, 天立君以主生人, 欲其則天道以爲治, 使天所生得全其生, 今爲天之子不能奉天道以養天民, 反假天之威以害之, 使天無知則已, 天道有知, 其肯容之耶?卒之不得其死而其子若孫自相魚肉, 至於殞宗絕祀, 孰謂天道無知耶?
唐制, 京師之囚, 刑部月一奏, 禦史巡行之, 每歲立春至秋分及大祭祀、致齊朔望、上下弦、二十四氣、雨及夜未明、假日、斷屠月皆停死刑。京師決死, 蒞以禦史、金吾, 在外則上佐, 餘皆判官蒞之。諸獄之長官五日一慮囚, 夏置漿飲, 月一沐之, 疾病給醫藥, 重者釋械, 其家一人入侍。刑部歲以正月遣使巡覆, 所至閱獄囚杻校、糧餉治不如法者。
臣按:此唐人恤獄之仁, 其享國之久未必不由乎此。
宋太祖開寶二年五月, 上以暑氣方盛, 深念縲系之苦, 下詔西京諸州, 令長史督掌獄掾五日一撿視, 灑掃獄戶, 洗滌杻械, 貧不能自存者給飲食, 病者給醫藥, 輕系小罪即時決遣, 無得淹滯。自是每歲仲夏必申明是詔以誡官吏, 歲以爲常。
臣按:宋朝以忠厚立國, 此亦其仁政之一端。
太宗雍熙元年, 令諸州十日一具囚帳及所犯罪名、禁系日數以聞, 刑部專意紀察。
臣按史, 太宗閱諸州所奏囚簿, 有禁系至三百人者, 乃下詔申嚴淹獄之戒, 令今後門留寄禁、取保在外並邸店養疾人等並准禁囚例, 件析以聞, 其鞫獄違限及可斷不斷、事小而禁系者, 有司奏駁之。噫, 太宗以萬乘之君, 處崇高富貴之位, 於凡諸州所奏囚簿亦閱及之, 不惟寓諸目且動於心, 旣動於心即形於言而有申嚴淹獄之戒, 且命所司件析其事目以聞。嗚呼, 太宗之盡心獄事如此, 當世之民豈有無罪而就死地者哉?
以上順天時之令
●大學衍義補/卷108
○謹詳讞之議《舜典》:眚災肆赦, 怙終賊刑。
孔穎達曰:"此二句承上文典刑之言, 總言用刑之罪過而有害, 雖據狀合罪而原心非故, 如此者當緩赦之, 小則恕之、大則宥之;怙恃奸詐, 欺罔時人, 以此自終無心改悔, 如此者當刑殺之, 小者刑之、大者殺之。"
臣按:《舜典》此二言, 萬世讞刑之權度也。蓋無心失理爲過, 眚災是也, 人之有過誤或不幸而入於罪者, 讞之知其非故也, 當五刑者則減而流, 當鞭樸者則減而贖, 知其無心而誤犯也, 非故也;有心失理爲惡, 怙終是也, 人之有所恃而又再犯者, 讞之知其非過也, 當典刑者則坐以典刑, 當鞭撲者則坐以鞭撲, 知其有心而故犯也, 非過也。世之讞刑者以聖經二言爲權度, 則讞獄道盡而所處無不當之罪, 而人自以爲不冤矣。
《大禹謨》:宥過無大, 刑故無小。罪疑惟輕, 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 寧失不經。
孔安國曰:"過誤所犯雖大必宥, 不忌故犯雖小必刑。刑疑從輕, 賞輕從重, 忠厚之至。寧失不常之罪, 不枉不辜之善, 仁愛之道也。"
臣按:"宥過無大, 刑故無小", 此二言即《舜典》"眚災肆赦, 怙終賊刑"也, 後世讞疑獄者以《舜典》二言及《大禹謨》此六言爲主以權度天下之疑獄, 而又以"與其殺不辜, 寧失不經"一言恒存諸心焉, 則天下無冤獄矣。夫所謂不可殺者不辜者爾, 而其有辜者亦自不苟免也, 蓋以人有罪犯在乎可殺不可殺之間, 殺之則若無罪, 不殺則失常刑, 皋陶立爲此言, 蓋探大舜之心而代爲之辭也。夫子刪《書》, 存之以示萬世, 使斷疑獄者以此爲予奪輕重之權度, 雖曰一時之言, 然萬世之下人賴之以全其生者多矣, 所謂仁人之言其利溥者也, 誰謂皋陶無後哉?
《君陳》:王曰:"辟以止辟, 乃辟。狃(習也)於奸宄, 敗常(典常)亂俗(風俗), 三細不宥。"
蔡沈曰:"刑期無刑, 刑而可以止刑者乃刑之。狃於奸宄與夫毀敗典常、壞亂風俗, 人犯此三者, 雖小罪亦不可宥, 以其所關者大也。"
臣按:聖人之制爲刑辟, 非故用此以張其威、罔其民也, 蓋立爲刑辟使人知所避而不犯, 則無犯刑辟者矣, 此所謂"辟以止辟"也。詳讞之際, 人之眞有所犯者則必決然而不宥焉, 其罪雖小不可不爲之懲, 不爲之懲則必有仿而爲者於其後矣。籲, 懲之於細則大者不作, 戒之於先則後者不繼, 懲一人以懼千萬人, 戒一事以遏千萬事, 聖人之慮遠矣, 聖人之心仁矣, 彼以姑息爲仁者, 眞不仁者也。
《呂刑》:上刑適輕下服, 下刑適重上服。
蔡沈曰:"事在上刑而情適輕則服下刑, 舜之宥過無大, 《康誥》所謂‘大罪非終'者是也;事在下刑而情適重則服上刑, 舜之刑故無小, 《康誥》所謂‘小罪非眚'者是也。"
臣按:穆王訓刑, 此二句遠宗乎虞廷之典, 近法乎武王之誥, 非無征之言也。先儒以爲罪莫大乎殺人, 然所殺奴婢也, 非適輕乎?罪莫輕於罵詈, 然所詈父祖也, 非適重乎?是故原情以定罪而不拘於一定之法。
其刑上備, 有並兩刑。
蔡沈曰:"‘其刑上備, 有並兩刑'者, 言及其斷獄之書當備情節, 一人而犯兩事, 罪雖從重亦並兩刑而上之, 言讞獄者當備其辭也。"
臣按:兩刑, 謂一人有兩罪、一罪有二法, 並具上之以聽命於上, 不敢專也。
《周禮》:司刺掌三刺、三宥、三赦之法以贊司寇聽獄訟, 一刺曰訊(問也)群臣、再刺曰訊群吏、三刺曰訊萬民, 一宥曰不識、再宥曰過失、三宥曰遺忘, 一赦曰幼弱、再赦曰老旄(耄同)、三赦曰蠢愚, 以此三法者求民情、斷民中而施上服下服之罪, 然後刑殺。
鄭玄曰:"不識謂不審也, 若今報仇, 當報甲見乙誤以爲甲而殺之之類。過失謂舉刃欲斫伐而誤軼人之類。遺忘謂若間帷幕而忘有人在焉, 以兵矢誤投射之之類。幼弱、老耄, 今律年未滿八歲及八十以上非手殺人者, 他皆不坐。蠢愚謂生而癡呆童昏者。"
吳澂曰:"上服, 情重者, 墨劓及死刑是也;下服, 情輕者, 宮刑是也。"
臣按:三刺之訊群臣、群吏、萬民, 即孟子所謂"左右、諸大夫、國人皆曰可殺然後殺之"之意也, 訊於群臣、群吏、萬民皆曰可殺, 則罪有可殺之辟矣, 而猶原之以三宥, 恐其所以犯此者其不識乎, 或過失、遺忘乎, 三者皆無之, 然猶審之以三赦, 若其人果幼弱、老耄、蠢愚也, 則又在所釋焉。以此三法參酌民情而求其實, 斷制罪獄而折其中, 情之重者服以上刑, 輕者服以下刑, 然後刑之殺之, 則所刑者乃求其所以免不可得而後刑之, 所殺者乃求其所以生不可得而後殺之, 則刑與不刑、殺與不殺皆合乎中道矣。讞獄恒以是存心, 則死者與我俱無憾, 而朝廷無冤獄、天下無冤民矣。
《王制》:附從輕, 赦從重。
孔穎達曰:"附從輕者, 施刑之時, 此人所犯之罪在輕重之間, 可輕可重, 則當求可輕之刑而附之罪, 疑惟輕是也。赦從重者, 所犯之罪本非意故爲而入重罪, 放赦之時從重罪之, 上而赦之, 《書》‘眚災肆赦'是也。"
臣按:犯罪者有重有輕, 定罪者或附或赦, 附入者當從其輕, 赦出者當從其重。疑獄泛與眾共之, 眾疑赦之, 必察小大之比以成之。
方愨曰:"泛與泛愛之泛同。可信則斷之以己, 可疑則資之於眾也。眾疑赦之者, 又不以偏愛而有所釋, 必察其罪之在大辟則比於大辟以成其獄, 察其罪之在小辟則比於小辟以成其獄。"
臣按:疑獄與眾共之, 《呂刑》所謂"胥占"是也;眾疑赦之, 《呂刑》所謂"刑罰之疑有赦"是也。
梁人有取後妻, 後妻殺夫, 其子又殺之。孔季彥過梁, 梁相曰:"此子當以大逆論, 禮繼母如母, 是殺母也。"季彥曰:"昔文薑殺魯桓, 《春秋》去其薑氏, 傳曰:‘絕不爲親, 禮也。'絕不爲親, 即凡人爾, 且夫手殺重於知情, 知情猶不得爲親, 則此下手之時母名絕矣。方之古義, 是子宜以非司寇而擅殺當之, 不得以殺母而論爲逆也。"梁相從其言。
臣按:此事與漢武帝爲太子時所論訪年殺繼母之獄同, 武帝謂:"繼母無狀, 手殺其父, 下手之日, 母恩絕矣。"其言與季彥同, 季彥又謂"方之古義, 宜以非司寇而擅殺當之", 後世遇有獄如此比者, 宜以爲准。
漢高帝制詔禦史:"獄之疑者, 吏或不敢決, 有罪者久而不論, 無罪者久系不決。自今以來, 縣道官獄疑者, 各讞所屬二千石官, 二千石官以其罪名當報(謂處斷也), 所不能決者皆移廷尉, 亦當報之, 廷尉所不能決, 謹具爲奏, 傅所當比律令以聞。"
臣按:此漢人讞獄之制。
景帝中五年, 詔:"諸獄疑, 若雖文致於法而於人心不厭(服也)者, 輒讞之。"
臣按:文致於法, 謂原情定罪, 本不至於死, 而以律文傅致之也。傅致於法而於人心有不服者, 則必讞之, 使必服於人心而後加之以刑, 否則從輕典焉。
後元年, 詔曰:"獄, 重事也。人有智愚, 官有上下, 疑獄者讞有司, 有司所不能決移廷尉, 有令讞而後不當, 讞者不爲失。"欲令治獄者務先寬。
臣按:治獄者必先寬, 此一語古帝王之存心也。
武帝時, 兒寬爲廷尉史, 以古法義決疑獄, 張湯甚重之。時上方向文學, 湯決大獄, 欲傅古義, 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湯雖文深意忌不專平, 然得此聲譽而深刻吏爲爪牙用者, 依於文學之士。
臣按:漢人去古未遠, 其斷大獄猶必傅古義, 不顓顓於律也。後世但知有律令爾, 不複有言及古義者矣。宣帝置廷平, 季秋後請讞, 常幸宣室齋居而決事。
臣按:宣帝於季秋後幸宣室齋居而決事, 蓋知獄事乃死生之所系, 不敢輕也。齋居則心清而慮專, 燭理明而情偽易見。
成帝時, 淳於長坐大逆誅, 小妻乃始等六人皆以事未發覺時棄去或更嫁, 及長事發, 丞相翟方進等議欲坐之, 廷尉孔光駁議, 以爲大逆無道, 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 欲懲後犯法者也。夫婦之道, 有義則合, 無義則離, 長自未知當罪大逆而乃始等棄去或更嫁, 義已絕而欲以爲長妻論殺之, 名不正, 不當坐。有詔, 光議是。
臣按:婦人, 從夫者也。在室之女當從父母, 已醮之婦則當從夫家, 況夫婢妾之屬, 事未發前已離主家, 豈有從坐之理哉?孔光之議誠是也。
哀帝時, 丞相薛宣不持後母服, 給事中申鹹毀之, 不得封侯, 宣子況令楊明斫傷鹹, 事下有司議, 禦史中丞眾等議奏曰:"況首爲惡, 明手傷, 功意俱惡, 皆當棄市。"廷尉直駁議曰:"殺人者死, 傷人者刑, 古今之通道, 三代所不易也。《春秋》之義, 原心定罪, 原況以父見謗發忿怒, 無他大惡, 加詆欺, 輯小過, 成大辟, 陷死刑, 違明詔, 非法意, 不可施行。明當以賊傷人不直, 況與謀者皆爵減(以其官爵減罪), 完爲城旦。"帝以問公卿, 丞相孔光、大司空師丹以中丞議是。
臣按:漢人有疑獄旣下法官議, 議上又以問公卿大臣, 此疑獄所以卒無疑也, 獄不疑則人不冤矣。
章帝時, 有兄弟共殺人者, 帝以兄不訓弟, 故報(論也)兄重而減弟死, 中常侍孫章宣詔, 言兩報重。尚書奏章矯制, 罪當腰斬。帝問郭躬, 躬對曰:"法令有故誤, 章傳令之謬, 於是爲誤, 誤者於文則輕, 當罰金。"帝曰:"章與囚同縣, 疑其故也。"躬曰:"‘周道如砥, 其直如矢', 君子不逆詐, 且王法天刑, 不可以委曲生意。"帝善之。
臣按:郭躬謂"王法天刑, 不可以委曲生意", 斯言也可以爲讞獄者之格式。
魏夷母丘儉族儉孫女適劉氏, 當死, 以孕系廷尉, 司隸主簿程鹹議曰:"女適人者, 若已產育則成他家之母, 於防不足以懲奸亂之原, 於情則傷孝子之思, 男不遇罪於他族, 而女獨嬰戮於二門, 非所以哀矜女弱, 均法制之大分也。臣以爲在室之女可從父母之刑, 旣醮之婦則從夫家之戮。"朝廷從之, 著於律令。
臣按:有虞之世, 罪人不孥, 矧女之適異姓者乎?程鹹之議, 魏人著於律令, 後世宜准以爲法。
晉元帝爲左丞相時, 熊遠上書, 以爲:"軍興以來, 處事不用律令, 競作新意, 臨事立制, 朝作夕改, 至於主者不敢任法, 每輒關咨, 非爲政之體也。愚謂凡爲駁議者皆當引律令經傳, 不得直以情言, 無所依准, 以虧舊典。若開塞隨宜, 權道制物, 此是人君之所得行, 非臣子所宜專用也。"
臣按:熊遠謂"凡爲駁議者皆當引律令經傳, 不得直以情言", 此可以爲後世法官駁正讞疑者之法。又謂"開塞隨宜, 權道制物, 是人君之所得行, 非臣子所宜專", 此言深明於君臣之義。蓋人臣當官處事, 凡有所見, 自當敷陳上聞以須進止, 不可任意直行, 非但駁疑獄一事然也。
唐制, 天下疑獄讞大理寺, 不能決, 尚書省眾議之, 錄可爲法者送秘書奏報。
臣按:唐制, 凡大理寺所不能決之疑獄, 尚書省會眾議定, 錄可爲法者送秘書省, 秘書省者文學侍從之臣所聚之處, 欲其引古義質經史以證之, 因一時之疑立百世之法, 本一人之事爲眾人之則。臣請自今遇三法司有疑獄, 會眾詳讞, 有可爲法者亦乞送翰林院纂集爲帙, 以示天下。
貞觀中, 大理卿胡演進月囚帳, 太宗曰:"其間有可矜者, 豈宜以一律斷?"因詔, 凡大辟罪, 令尚書、九卿讞之。
臣按:罪至大辟, 罪之大者也, 人命至重, 死者不可複生, 今憑一吏之見, 據一簡之書, 致一人於不可複生之地, 安能保其皆當罪而無冤哉?太宗詔凡大辟罪不以一律斷, 而必令尚書、九卿同讞之, 重人命也。
太宗嘗因錄囚, 見同州人房強以弟謀反當從坐, 謂侍臣曰:"反逆有二, 興師動眾一也, 惡言犯法二也。輕重固異, 而鈞謂之反, 連坐皆死, 豈定法耶?"
臣按:此言後世斷反逆獄者宜以爲准。
太宗欲止奸, 遣人以財物試賂之有司, 門令史受饋絹一匹, 上怒, 將殺之, 裴矩諫曰:"此人受賂誠合重誅, 但陛下以物試之, 即行極法, 所謂陷人於死, 恐非道德齊禮之義。"上納其言。
臣按:太宗餌人以物而坐以贓罪, 非人君以誠待人之道, 然裴矩諫之而即納其言, 其亦異諸偏執不回者歟。
太宗以爲, 古者斷獄必訊於三槐九棘之下, 今三公九卿即其職也, 乃詔死罪中書門下五品以上及尚書平議之。
臣按:今制令文武大臣議死囚與此同, 然當秋後會議之時, 大臣一時會集, 法司承行官吏雖即其犯由, 當眾先讀然成案, 或有文致具成文理, 一時猝急, 未易詳究。乞爲明制, 每歲會議重囚, 先期法司備將會議罪囚所犯事由及其招擬通行知會, 中間若有可疑可矜者, 詳具明白, 當眾辨詰, 聯名以聞, 如此, 則會議不爲虛應故事, 而民之犯罪死者無冤矣。
玄宗時, 武強令裴景仙犯乞取贓積五十匹, 上怒, 令集眾殺之, 大理卿李朝隱奏曰:"景仙犯乞贓罪不至死, 其曾祖寂締構元勳, 其家曾陷非辜誅夷, 惟景仙獨存, 宜入議條, 且一門絕祀, 情或可矜, 願寬暴市之刑, 俾就投荒之役。"詔不許。朝隱又奏曰:"生殺之柄, 人主合專, 輕重有條, 臣下當守, 據法枉理而取十五匹便抵死刑, 因乞爲贓數千匹止當流坐, 若令乞取得罪便處斬刑, 後有枉法當科欲加何辟?"
臣按:今律有枉法贓求, 索贓受財雖同, 其所鎰財者則異, 此罪所以有輕重也。
柳宗元爲柳州刺史, 州民莫誠救兄以竹刺其人右臂, 經十二日身死, 准律以他物毆傷在辜內死者依殺人論, 宗元上狀桂管觀察府, 謂:"莫誠赴急而動, 事出一時, 解難爲心, 豈思他物, 救兄有急難之戚, 中臂非必死之瘡, 不幸致殂, 揣非本意, 按文固當恭守, 撫事似可哀憐, 律宜無赦, 使司明至當之心, 情或未安, 守吏切惟輕之願。"
臣按:部民犯法, 情有可矜, 爲守令者不爲之伸理則非所以爲父母矣。宗元上狀帥府, 請輕莫誠之罪, 亦刺史職分之所當爲也。
穆宗長慶中, 羽林官騎康憲男買得年十四, 以其父被力(能角抵有力之人)人張蒞所拉氣將絕, 持木鍤擊其首, 見血死, 有司當以死刑, 刑部員外郎孫革奏:"買得救父難, 非暴擊, 《王制》稱五刑之理必原父子之親, 《春秋》之義原心定罪, 今買得幼孝, 宜在哀矜, 伏冀下中書門下商量。"敕旨:"買得尚炙年, 能知子道、雖殺人當死, 而爲父可哀, 若從沈命之科, 恐失原情之義, 宜付法司減死罪一等處分。"
臣按:論罪者必原情, 原情二字實古今讞獄之要道也。
敬宗寶曆三年, 京兆府有姑鞭婦至死者, 奏請斷以償死, 刑部尚書柳公綽議:"尊毆卑, 非鬥也。且其子在, 以妻而戮其母, 非教也。"遂減死論。
臣按:刑以弼教論罪者, 必當以教爲主。
五代晉天福中, 刑部員外郎李象奏:"據刑法, 盜賊未見本贓, 推勘因而致死者, 故者以故殺論, 無故者減一等, 又據斷獄律雲, 若依法使杖依數拷決而邂逅致死者勿論, 邂逅謂不期致死而死, 且彼言拷決尚許勿論, 此云無故卻令坐罪, 事理相背, 請今後推勘之時致死者, 若實無故, 請依邂逅勿論之義。"
馬端臨曰:"有罪者拘滯囹圄, 官不時科決而令其瘐死, 此誠有國者之所宜矜閔。然旣曰盜賊, 則大者可殺, 小者可刑, 其推勘淹時而不即引伏者, 皆大猾巨蠹也, 邂逅致死而以故殺論, 過矣。"
臣按:人之至惡者盜賊也, 大則害人之命, 小則攫人之財, 誠無足矜閔者, 而古之制法律者推勘盜賊不見本贓而死者尚爲故與無故之刑, 非邂逅身死者必論焉。此無他, 盜賊之名天下之至惡者也, 一旦用以加諸其人, 非眞有實情顯跡者不可也, 欲知其實情顯跡, 必須窮其黨與、索其贓仗焉。蓋爲憩必有黨與, 必持器仗、必得貨財, 貨財物同也, 器仗家家有也, 黨與人人可指也, 今獲盜焉並與其黨與器械、貨財而得之, 其眞耶偽耶, 吾不得而知也, 欲加人以惡名而致之於死地, 烏可以輕易乎哉?是故不可以盛怒臨之, 俾之得以輸其情也, 不可以嚴刑加之, 俾之得以久其生也, 輸其情則眞偽可得而見, 久其生則是非可因而知, 是以驗其黨與必曆審其家世、居止、性習之異, 離合、聚散、圖謀之由, 驗其贓仗, 必詳究其制造、物色、形狀之殊, 小大、新陳、利鈍之實, 某物因某而得, 某人因某而來, 某執某器械, 某得某貨財, 所經由也何處, 所證見也何人, 旣訪諸其鄰保, 又質諸其親屬, 及其追贓也必俾失主先具其所失之物, 其形狀如何、其色樣如何, 或大或小、或長或短、或新或陳, 某物乃某工所制, 某物從某人而得, 所失之物與所得之贓較勘皆同, 必須無一之參錯互異, 然後坐以罪焉, 則我心盡而彼心服矣。仰惟我祖宗朝儀最爲嚴肅, 雖犯反逆大罪亦不當朝引見, 惟於所獲強盜則連贓仗引赴禦前, 非無意也, 蓋恐不逞之徒誣執平人以希升賞, 使有冤者得以對天籲告, 不至爲人所隔絕也。嗚呼, 聖祖之心, 天地之心也, 爲臣子者所當深體。
宋太宗端拱中, 廣安軍民安崇緒告其繼母馮爲父知逸所離, 今馮奪父資產, 欲與己子, 大理定崇緒訟母罪死, 太宗疑之, 判大理寺張泚固執前斷, 遂下台省議, 徐鉉議謂崇緒詞理雖繁, 但當定其母馮曾離與不曾離。右仆射李昉等議曰:"崇緒爲馮強占田業, 親母阿蒲衣食不充, 所以論訴, 若從法寺斷死, 則知逸何辜而絕嗣, 阿蒲無地而托身。臣等參詳田業並合歸崇緒, 馮亦合與蒲同居, 終身供侍, 不得有闕, 馮不得擅自貨易莊田, 並本家親族亦不得來主崇緒家務。如是, 則男雖庶子有父業可安, 女雖出嫁有本家可歸, 阿馮終身亦不乏養。"詔從昉等議, 泚等各罰一月俸。
臣按:徐鉉謂但當定其母馮曾離與不曾離, 斷此獄者當以此言爲主, 若是馮氏已離異則與安氏義絕, 不當得其田業, 況其所生之子乎?崇緒訟之宜也。若本不曾離異, 則是崇緒以庶子而訟嫡母, 當以死罪又何可疑?觀崇緒訟馮占父資產, 欲與己子, 而李昉等亦謂女雖出嫁有本家可歸, 阿馮終身不乏養, 不知所謂己子者果知逸所生乎, 或前夫之子乎, 抑知逸死後而阿馮再嫁所生乎?審是前子則固不當得安氏田業, 若是再嫁有所生則馮於安氏決無可複歸之理, 允若茲則泚與昉所議皆未必爲得, 然則斷是獄也奈何?曰若安知逸本不曾離阿馮而崇緒妄以爲離, 非但得罪於母, 且得罪於父, 以子告母, 倫理何在?坐以死宜也。官司原情定罪, 閔知逸之絕祀而崇緒爲親母乏養而訴嫡母, 情非爲己, 亦有可矜, 聞之於上, 姑從輕減可也。
仁宗天聖四年, 詔曰:"朕念生齒之蕃, 抵冒者眾, 法有高下, 情有輕重, 而有司巧避微文, 一切致之重辟, 豈稱朕好生之志哉?其令天下死罪情理可矜及刑名疑慮者, 具案以聞, 有司勿得舉駁。"其後雖法不應奏, 吏當坐罪者, 審刑院貼奏, 率以恩釋爲例, 名曰貼放。吏始無所牽制, 讞者多得減死。
臣按:罪而至於死, 死則不可複生矣。法官明知其人之不應死而其所犯者罹於死之刑, 遂加以死刑焉, 是何也?拘於文而恐爲有司舉駁故也。仁宗此詔可爲後世法。
神宗熙寧初, 登州有婦阿雲, 母服中嫁韋氏(一作"聘"), 惡其夫陋, 謀殺不死, 按問欲舉, 自首。審刑院、大理寺論死, 用違律爲婚奏裁, 敕貸其死。知登州許遵奏引律因犯殺傷而自首得免, 所因之罪仍從故殺傷法, 以謀爲所因, 當用按問欲舉條減二等, 刑部定如審刑、大理, 遵不服, 請下兩制詳, 詔翰林學士司馬光、王安石同議。二人議不同, 遂各爲奏, 光議是刑部, 安石議是遵, 詔從安石所議, 而禦史中丞滕甫請再議, 詔送翰林學士呂公著、知制誥錢公輔重定。公著等議如安石, 詔曰"可"。法官齊恢等皆以公著所議爲不當, 又詔安石與法官集議, 恢等益堅其說。明年二月, 詔:"今後謀殺人自首, 並奏聽敕裁判。"刑部劉述奏詔書未盡, 封還中書, 王安石時爲參知政事, 又奏與唐介等數爭議帝前, 卒從安石議。劉述等又請中書、樞密院合議, 中丞呂誨、禦史劉琦皆請如述奏, 下之二府, 文彥博以爲殺傷者欲殺而傷也, 即已殺者不可首。呂公弼以爲殺傷於律不可首, 請自今已殺傷依律, 其從而加功自首即奏裁。陳升之、韓絳議與安石略同。
司馬光曰:"執條據例者有司之職也, 原情制獄者君相之事也。分爭辨訟, 非禮不決, 禮之所去, 刑之所取也。阿雲之事, 以禮觀之, 豈難決之獄哉?彼謀殺爲一事爲二事, 謀爲所因不爲所因, 此苛察繳繞之論, 乃文法俗吏之爭, 豈明君賢相所當留意耶?今議論歲餘而後成法, 終爲棄百代之常典, 悖三綱之大義, 使良善無告, 奸凶得志, 豈徇其枝葉而忘其本根之致耶?"
臣按:宋朝制刑有律有敕, 阿雲之獄旣經大理審刑刑部, 又經翰林、中書、樞密名臣如司馬光、王安石、呂公著、公弼、文彥博、唐介, 法官如劉述、呂誨、劉琦、錢鋋、齊恢、王師元、蔡冠卿議論紛紜, 迄無定說, 推原所自, 皆是爭律敕之文, 謀與殺爲一事爲二事, 有所因無所因而已。由是以觀, 國家制爲刑書當有一定之制, 其立文之初當須斟酌穩當, 必不可以移易, 然後著於簡牘, 使執其文而施之用者如持衡量然, 輕重多寡不可因人而上下, 斯爲得矣。然則阿雲之獄何以處之?曰司馬氏固雲分爭辨訟, 非禮不決, 臣請決之以禮。夫夫婦三綱之一, 天倫之大者, 阿雲旣嫁與韋, 則韋乃阿雲之天也, 天可背乎?使韋有惡逆之罪尚在所容隱, 今徒以其貌之醜陋之故而欲謀殺之, 其得罪於天而悖於禮也甚矣, 且妻之於夫存其將之之心固不可, 況又有傷之之跡乎?諸人之論未有及此者, 司馬氏始是刑部, 其後有棄常典、悖三綱之說, 然隱而未彰也, 臣故推衍其義以斷斯獄。
元豐中, 宣州民葉元仁居兄亂其妻而殺之, 又殺兄子而強其父與嫂約契, 不訟於官, 鄰裏發其事, 州以情理可憫爲上請, 審刑院奏欲貸其死, 上曰:"罪人已前死, 奸亂之事特出葉元之口, 不足以定罪, 且下民雖爲無知抵法冒禁, 固宜哀矜, 然以妻子之愛, 旣殺其兄, 仍戕其侄, 又罔其父, 背逆天理, 傷害人倫, 宜以毆兄至死律論。"
臣按:刑者弼教之具, 教以天理人倫爲本, 苟背逆天理、傷害人倫, 則得罪於名教大矣, 置之於死夫複何疑?神宗而爲此言可謂至明也已矣。
壽州民有殺妻之父母兄弟數口者, 州司以不道緣坐其妻子, 刑部駁之曰:"毆妻之父母即是義絕, 況是謀殺, 不當坐其妻。"
又, 莆田民楊訟其子婦不孝, 官爲逮問, 則婦之父爲人毆死, 楊亦與焉, 坐獄未竟遇赦免, 婦仍在其家, 判官姚瑤以爲, 婦雖有父仇, 然旣仍爲婦, 則當盡婦禮, 欲並科罪。攝守陳振孫謂:"父子天合, 夫婦人合, 人合者恩義有虧則已在法, 諸離異皆許還合, 獨於義絕不許者, 謂此類也。況兩下相殺, 尤義絕之大者乎?初問楊罪時合勒其婦休離, 當離不離則是違法, 且律文違律爲婚, 旣不成婚, 即有相犯並同凡人。今此婦合比附此條, 不合收坐。"
臣按:刑以弼教, 刑言其法, 教言其理, 一惟制之以義而已。義所不當然則入於法, 義所當然則原於理, 故法雖有明禁, 然原其情而於理不悖, 則當制之以義而不可泥於法焉。夫父子、夫婦皆人倫之大綱, 然原其初, 終是生身之恩重於伉儷之義。蓋女子受命於父母後有夫, 因夫而有舅姑, 異姓所以相合者義也, 義旣絕矣, 恩從而亡, 無恩無義, 人理安在哉?此法所以必原於理, 而所以爲理法之權者, 義而已矣。
哲宗元符中, 刑部言:"祖宗以來, 重失入之罪, 所以恤刑。紹聖之法, 以失出三人比失入一人, 則是一歲之中偶失出罪死三人即抵重譴。夫失出, 臣子之小過, 好生, 聖人之大德, 請罷理官失出之責, 使有司讞議之間, 務令忠恕從之。"
臣按:宋朝重深入之罪而失出者不罪焉, 此《書》"與其殺不辜, 寧失不經"之意也。後世失入者坐以公罪, 而失出者往往問以爲贓, 是以爲刑官者寧失入而不敢失出, 蓋一犯贓罪則終身除名, 犯公罪者可以湔除而無後患故也。
高宗紹興二十六年, 詔申嚴州郡妄奏出入人死罪之禁, 右正言淩哲上疏言:"漢高祖入關約法三章, 殺人者實居首焉。司馬光有言, 殺人者不死, 雖堯、舜不能致治。竊見諸路州軍勘到大辟, 雖刑法相當者, 類以爲可憫奏裁, 無他, 居官者無失入坐累之虞, 爲吏者有放意鬻獄之事, 貸死愈眾, 殺人愈多, 非辟以止辟之道也。欲望特降睿旨, 應今後州軍大辟, 若情犯委實疑慮, 方得具奏, 若將別無疑慮情非可憫奏案, 輒引例減貸以破正條, 並許台官彈劾, 嚴置憲典。"上覽奏曰:"但恐諸路滅裂, 實有疑慮情理可憫之人一例不奏, 有失欽恤之意。"
臣按:洪邁有言, 州郡疑獄許奏讞, 蓋朝廷之仁恩, 然不問所犯重輕及情理蠹害, 一切縱之, 則爲壞法。雖然人心所見不同, 而其所議擬之獄未必皆當, 或似是而非, 或似非而是, 苟非取裁於上焉能決斷, 必欲立爲一定之法, 不許輕易奏讞, 則所失入者多矣。高宗曰"但恐諸路實有疑慮情理可憫之人一例不奏, 有失欽恤之意", 仁者之言哉。
孝宗乾道四年, 臣僚言:"民命莫重於大辟, 方鍛煉時, 何可盡察, 獨在聚錄之際, 官吏聚於一堂, 引囚而讀, 示之死生之分, 決於頃刻, 而獄吏憚於平反, 摘紙疾讀, 離絕其文, 嘈其語, 故爲不可曉之音, 造次而畢, 呼囚書字, 茫然引去, 指日聽刑, 人命所幹輕忽若此。臣請於聚錄時, 委長吏點無幹礙吏人, 先附囚口占, 責狀一通, 覆視獄案, 果無差殊, 然後亦點無幹礙吏人, 依句宣讀, 務要詳明, 令囚通曉, 庶幾無辜者無憾, 冤枉者獲伸。"
臣按:民之有罪固有明知而故犯者, 然而愚呆不審而冒抵刑禁者亦往往有之, 鞫問之際, 彼旣不能自直, 聚錄之頃而官司又不與之辨明, 則含冤於地下矣。
以上謹詳讞之議
●大學衍義補/卷109
○伸冤抑之情
《周禮》:大司寇以肺石(赤石)達窮民, 凡遠近騑(無兄弟)獨(無子孫)、老幼之欲有複(猶報也)於上而其長弗達者立於肺石, 三日士聽其辭, 以告於上而罪其長。
鄭玄曰:"窮民, 天民之窮而無告者。"
王安石曰:"立三日然後聽之, 則又惡民之瀆其上, 則上瞆毛而不渫, 雖誠無告, 反不暇治矣。"
臣按:先儒謂肺者氣之府而外達乎皮毛, 惸獨、老幼, 天民之窮無告者其微弱也猶國之皮毛焉, 心之氣靡不通之也, 不通則疾病生焉, 故用之達窮民, 其有取於是乎?立於肺石三日者, 審究考核得其情實, 然後以其辭告於上, 罪其長焉。先王之時, 民之窮困無告者皆得達於上, 牧長不敢遏, 左右不能蔽, 盡天下之䌷獨、老幼, 無一人不得自言其情, 又豈有無罪而罹於深文密網者哉?
朝士掌外朝之法, 左嘉石(文石)平罷民焉, 右肺石(赤石)達窮民焉。
朱申曰:"嘉石設於左, 平罷急之民, 使之自強於善;肺石設於右, 達窮困之民, 使之申其情。"
大仆建路鼓於大寢之門外而掌其政, 以待達窮者與遽, 令, 聞鼓聲則速逆禦仆與禦庶子。
鄭玄曰:"大寢, 路寢也, 其門外則內朝之中。窮, 謂窮冤失職, 以達於王。遽, 傳也。"
王安石曰:"路鼓四面, 示欲四方無所不達。大寢之門外, 自外至者莫近焉, 則欲其聞之速也。"
臣按:吏治不能以皆善, 民情未易以上達, 是以成周盛時, 思所以通幽隱之情、防壅隔之患, 於是有肺石、路鼓之設焉。民之窮困者則俾之立肺石之上, 使人人得而見焉, 見之斯知其爲窮矣;民之冤抑者則俾之擊路門之鼓, 使人人得而聞焉, 聞之斯知其爲冤矣。肺石設於外朝, 大司寇掌之, 而聽之者朝士也, 朝士見有立肺石者則以達司寇, 司寇以複諸王;路鼓在寢門之外, 大仆主之, 而守之者禦仆也, 禦仆聞有擊鼓聲者則以達大仆, 大仆以聞諸王。瑀然其人立於朝著之間無不見者, 朝士雖欲不達司寇、司寇雖欲不達諸王, 不可也;填然其聲鳴諸路寢之中無不聞者, 仆禦雖欲不聞大仆、大仆雖欲不聞天子, 不能也。是以閭閻之幽悉達於殿陛之上, 庶之賤鹹通乎冕旒之前, 民無窮而不達, 士無冤而不伸, 此和氣所以暢達而天地以之而交, 治道以之而泰也歟。
漢明帝時, 窮治楚王英謀逆獄者累年, 系獄者數千人, 其人多引列侯皆所未嘗相見者, 侍禦史寒朗上書言其誣, 帝曰:"即如是, 何故引之?"對曰:"其人自知所犯不道, 故多有虛引, 冀以自明。"帝曰:"即如是, 何不早奏?"怒捶之, 左右方引去, 朗曰:"願一言而死。"曰:"臣考囚在事者, 鹹共言妖惡大故, 臣子所同疾, 今出之不如入之, 可無後責。是以考一連十, 考十連百。及公卿相會陛下問鎰失, 皆長跪言舊制大罪禍及九族, 陛下大恩, 裁止於身, 天下幸甚。及其歸舍, 口雖不言, 而仰屋竊歎, 莫不知其冤, 無敢爲陛下言者。臣今所言, 誠死無悔。"帝意解, 後二日, 車駕自幸洛陽獄錄囚徒, 理出千餘人。
臣按:寒朗所言囚人多引貴顯者冀以自明, 及出之不如入, 可無後責, 與夫公卿相會口不言而歸仰屋竊歎, 非但漢時爲然, 而後世典獄之吏、執事之臣往往皆然, 明主所宜深鑒也。
唐高宗時, 唐臨爲大理卿, 帝常錄系囚, 前卿所處者多號呼稱冤, 臨所處者獨無言, 高宗怪問其故, 囚曰:"唐卿所處本自無冤。"高宗歎息良久, 曰:"治獄者不當如是耶?"
臣按:前代帝王皆躬自錄囚, 蓋以人命至重故也, 雖以高宗之昏制於悍後, 猶不廢此制。後世一惟法司是信, 而有冤者無由得見上而訴之, 此獄所以不清, 冤氣鬱而和氣爲之感傷, 有由然也。
武後時, 告密者誘人奴告主以求功賞, 竇德妃父孝諶妻龐有奴妄爲妖異, 恐之, 請夜祠禱解, 奴因發其事, 監察禦史薛季昶誣奏以爲德妃同祝詛龐氏, 當斬其子。希瑊詣侍禦史徐有功訟冤, 有功上奏論之以爲無罪, 季昶奏有功阿黨惡逆, 付法司, 法司處有功罪當絞, 有功歎曰:"豈我獨死, 諸人皆不死邪?"旣食熟寢, 太後召有功, 迎謂曰:"卿比按獄, 失出何多?"對曰:"失出, 人臣之小過;好生, 聖人之大德。"由是龐氏得減死。
臣按:武後雖稱好殺, 然獨容徐有功, 後世人主, 其臣一拂其意即不知其善矣。有功謂"失出, 人臣之小過;好生, 聖人之大德", 可爲人主斷刑之鑒。又曰"豈我獨死, 諸人皆不死", 可爲人臣陷人之戒。
以上伸冤抑之情○慎眚災之赦《易解》大象曰:"雷雨作, 解。君子以赦過宥罪。"
程頤曰:"天地解散而成雷雨, 故雷雨作而爲解也。赦釋之, 宥寬之。過失則赦之可也, 罪惡而赦之則非義也, 故寬之而已。君子觀雷雨作解之象, 體其發育則施恩仁, 體其解散則行寬釋也。"
張子清曰:"雷雨交作則爲解, 雷者天之威, 雨者天之澤, 威中有澤, 刑獄之有赦宥也。有過者赦而不問, 有罪者宥而從輕, 此君子所以推廣天地之仁心也。"
臣按:"雷雨作, 解。君子以赦過宥罪", 蓋言《易》卦之象如此爾, 人君於人之有過者而赦之, 有罪者而宥之, 亦猶《易》之有是象也。然過有小大, 過失之小者固不必問, 若事雖過失而事體所關則大, 如失火延燒陵廟、射箭誤中親長之類, 其罪有不可釋者, 原其情則非故也, 故因時赦其罪以宥之。宥如"流宥五刑"之宥也, 所謂罪者過失而入於罪者耳。若夫大憝極惡之罪, 殺人不死則死者何辜?攫財不罪則失者何苦?雷雨作解, 豈爲如是之人哉?
《舜典》曰:眚災肆赦。
朱熹曰:"眚災肆赦, 言不幸而觸罪者則肆而赦之, 此法外意也。"
臣按:此萬世言赦罪者之始。夫帝舜之世, 所謂赦者, 蓋因其所犯之罪或出於過誤、或出於不幸, 非其本心固欲爲是事也, 而適有如是之罪焉, 非特不可以入常刑, 則雖流宥金贖亦不可也, 故直赦之。蓋就一人一事而言耳, 非若後世概爲一劄, 並凡天下之罪人不問其過誤、故犯一切除之也。
《呂刑》:五刑之疑有赦, 五罰之疑有赦, 其審克之。
孔穎達曰:"五刑之疑有赦, 赦從罰也;五罰之疑有赦, 赦從過也, 過則赦之矣。"蔡沈曰:"疑於刑則質於罰也, 疑於罰則質於過而宥免之也。"
臣按:此所謂有赦者, 赦其有疑者耳, 非若後世不問有疑無疑一概蠲除之也。
《周禮》:司刺, 一宥曰不識, 再宥曰過失, 三宥曰遺忘;一赦曰幼弱, 再赦曰老旄, 三赦曰蠢愚。
臣按:赦有二者之義, 程子謂赦釋之宥, 惟寬之而已, 蓋就其所犯之人品, 原其所犯之情實而赦之宥之也, 其與後世所頒之赦異矣。《春秋》:莊公二十二年春, 王正月, 肆大眚。
啖助曰:"肆者放也, 眚者過也。"
胡安國曰:"肆眚者, 蕩滌瑕垢之稱也。《舜典》曰‘眚災肆赦', 《易》於《解》卦曰‘君子以赦過宥罪', 《呂刑》曰‘五刑之疑有赦, 五罰之疑有赦', 《周官》司刺掌赦宥之法, 未聞肆大眚也, 大眚皆肆則廢天討、虧國典、縱有罪、虐無辜, 惡人幸以免矣。後世有姑息爲政, 數行恩宥, 惠奸軌、賊良民, 而其弊益滋, 蓋流於此故。諸葛孔明曰‘治世以大德, 不以小惠', 其爲政於蜀, 軍旅數興而赦不妄下, 斯得《春秋》之旨矣。肆眚而曰大眚, 譏失刑也。"
臣按:後世大赦天下, 其原蓋出於此。夫魯所肆者一國之中, 而謂之眚則其所赦者過失焉耳, 眚而謂之大, 意者魯國向有所肆, 皆小眚也, 今則並其大者而肆之, 然於罪惡猶未赦也, 聖人書之以垂戒萬世, 以此爲防。後世赦文乃至遍赦天下, 已發覺未發覺、已結正未結正, 罪無大小鹹赦除之, 甚至十惡之罪、常赦所不原者亦或赦焉, 惠奸宄、賊良民, 怙終得志, 善良喑啞, 失天討之公, 縱人欲之私, 皆《春秋》之罪人也。
管仲曰:"文有三情, 武無一赦。赦者先易而後難, 久而不勝其禍;法者先難而後易, 久而不勝其福。故惠者人之仇仇也, 法者人之父母也, 凡赦者小利而大害者也, 無赦者小害而大利者也。夫盜賊不勝則良人危, 法禁不立則奸邪煩, 故赦者奔馬之委轡也。"
馬端臨曰:"唐虞三代之所謂赦者, 或以其情可矜, 或以其事可疑, 以其在三赦、三宥、八議之列, 然後赦之, 蓋臨時隨事而爲之斟酌, 所謂議事以制者也。至後世乃有大赦之法, 不問情之淺深、罪之輕重, 凡所犯在赦前, 則殺人者不死、傷人者不刑、盜賊及作奸犯科者不詰, 於是遂爲偏枯之物、長奸之門。今觀管仲所言, 及《史記》所載陶朱公救子之事, 則知春秋戰國之時已有大赦之法矣。"
秦二世初即位, 大赦天下。
臣按:赦之爲言, 始見於《虞書》, 然所肆赦者眚災而已, 未嘗泛及於有罪者焉。《管子》之書雖雲赦者小利而大害, 然僅行於其國中, 未遍及於天下。赦而加之以大, 始見於史, 後世遂以爲故事, 一遇國家有變革喜慶之事, 則形於王言, 頒之天下, 不問情之故誤、罪之當否, 一切施以曠蕩之恩。嗚呼, 是何三代之後, 君子常不幸而小人常多幸哉?
漢元帝在位十五年凡十赦, 匡胤上疏曰:"陛下躬聖德, 開太平之路, 閔愚民觸法抵禁, 比年大赦, 使百姓得改行自新, 天下幸甚。臣竊見大赦之後, 奸邪不爲衰止, 今日大赦, 明日犯法, 相隨入獄, 此殆導之未得其務也。蓋保民者陳之以德義、示之以好惡, 觀其失而制其宜, 故動之而和, 綏之而安。今天下俗貪財賤義, 好聲色, 上侈靡, 廉恥之節薄, 淫僻之意縱, 綱紀失序, 疏者逾內, 親戚之恩薄, 昏姻之黨隆, 苟合僥幸, 以身設利。不改其原, 雖歲赦之, 刑猶難使錯而不用也。"
臣按:西漢之世赦令最頻數, 高帝在位十九年凡九赦, 蓋漢初得天下, 人之染秦俗者深, 事之襲秦弊者久, 不可不赦, 赦之所以與民更始也。文帝在位者二十三年凡四赦, 文帝承呂後之後, 蓋亦有不得已焉者。若夫景帝之十六年而五赦, 武帝五十五年而十八赦, 昭帝十三年而七赦, 宣帝二十五年而十赦, 成帝二十六年而九赦, 哀帝六年而四赦, 大約計之未有過三年而不赦者, 數赦如此, 何其爲良民計也, 恒不足而爲奸民地也, 恒有餘哉?
光武建武二十年, 吳漢病篤, 車駕親臨問所欲言, 對曰:"臣愚無所知識, 惟願陛下慎無赦而已。"
臣按:吳漢, 武將也, 猶欲其君以慎無赦, 赦不可以輕而數也明矣。
章帝元和二年, 以祀明堂大赦天下, 系囚在赦前減罪一等, 勿笞, 詣金城, 而文不及亡命未發覺者。郭躬奏曰:"聖恩所以減死使戍邊者, 重人命也。今死罪亡命毋慮萬人, 又自赦以來捕得甚眾, 而詔令不及, 皆當重論。伏惟恩宥, 死罪以下並蒙更生, 而亡命捕得獨不沾澤。臣以爲赦前犯罪死而系在赦後者, 可皆勿笞, 詣金城以全人命, 有益於邊。"帝善之, 即下詔赦焉。
臣按:赦固非國家之美事, 然死罪旣赦而獨不及亡命, 不可也。蓋自古所以起禍亂者多犯罪亡命之徒也, 朝廷一持以法而無所貸, 彼固無辭而甘心焉, 苟施曠蕩之恩而彼獨不與焉, 能無觖望乎?郭躬之慮可謂遠矣。
王符曰:"賊良民之甚者, 莫大於數赦贖。赦贖數則惡人昌而善人傷矣, 何以明之?謹飭之人身不蹈非, 又有爲吏正直不避疆禦, 而奸猾之黨橫加誣言者, 皆知赦之不久故也。善人君子被侵陷而能至闕庭自明, 萬無數人, 數人之中得省問者百不過一, 旣對尚書而空遣去者複十六七矣, 其輕薄奸軌, 旣犯罪法, 怨毒之家冀其辜戮以解蓄憤, 而反一概悉蒙赦釋, 令惡人高會而誇吒, 老盜服贓而過門, 孝子見仇而不得討, 遭盜者睹物而不可取, 痛莫甚焉。夫養稂莠者傷禾稼, 惠奸軌者賊良民, 先王之制刑法也, 非好傷人肌膚、斷人壽命也, 貴威奸懲惡, 除人害也。古者惟始受命之君, 承大亂之極, 寇賊奸軌, 難爲法禁, 故不得不有一赦, 與之更新, 頤育萬物, 以成大化。非以養奸活罪, 放縱大賊也。夫性惡之民, 民之豺狼, 雖得放宥之澤, 終無改悔之心, 旦脫重梏, 夕還囹圄。論者多曰‘久不赦則奸軌熾而吏不制, 宜數赦以解散之', 此不昭政亂之本源, 不察禍福之所生也。"
臣按:此王符《述赦論》也, 觀此則赦之無益於治可見矣。
荀悅曰:"夫赦者權時之宜, 非常典也。漢興, 承秦兵革之後, 比屋可刑, 故設三章之法、大赦之令, 蕩滌穢流, 與民更始, 時勢然也。後世承業襲而不革, 失時宜矣。惠文之世無所赦之, 若孝景之時, 七國皆亂, 異心並起, 奸詐非一;及武帝末年, 賦役繁興, 群盜並起, 加以巫蠱之禍, 天下紛然, 百姓無聊;及光武之際, 撥亂之後, 如此之比, 宜爲赦矣。"
臣按:當承平之世赦不可有, 有則奸宄得志而良民不安, 當危疑之時, 赦不可無, 無則反側不安而禍亂不解, 荀氏謂赦爲權時之宜, 而後世乃以之爲常典, 何哉?
漢帝禪延熙六年立後, 大赦, 孟光責費諲曰:"夫赦者偏枯之物, 非明世所宜有也, 衰敝窮極, 必不得已, 然後乃可權而行之耳。今主上仁賢, 百僚稱職, 何有旦夕之急而數施非常之恩, 以惠奸軌之惡。"諲謝之。初, 丞相亮爲相十四年才兩赦, 時有言公大惜赦者, 亮答曰:"治世以大德, 不以小惠, 故匡衡、吳漢不願爲赦。先帝亦言:‘周旋陳元方、鄭康成間, 每見啟告治亂之道悉矣, 曾不語赦也。若劉景升父子歲歲赦宥, 何益於治?'"
陳壽曰:"諸葛亮軍旅數興而赦不妄下, 不亦卓乎。"
胡寅曰:"赦之無益於治道也, 前賢言之多矣, 而終不能革, 至按以常典而行之, 於其間有吉慶、克捷、祥瑞、祈禱之事則又頒焉, 不信二帝三王之法而循後世之制, 是何也?始受命則赦, 改年號則赦, 獲珍禽奇獸則赦, 河水清則赦, 刻章璽則赦, 立皇後則赦, 建太子則赦, 生皇孫則赦, 平叛亂則赦, 開境土則赦, 遇災異則赦, 有疾病則赦, 郊祀天地則赦, 行大典禮則赦, 或三年一赦, 或比歲一赦, 或一歲再赦三赦。赦令之下也, 有罪者除之, 有負者蠲之, 有滯者通之, 或得以蔭補子孫, 或得以封爵祖考, 如是而已耳。明哲之君則赦希而實, 昏亂之世則赦數而文, 希者尚按故事而不盡去也, 數者則意在邀福而歸諸己也, 實者有罪必除、有負必蠲也, 文者雖有是言而人不被其澤也。"
臣按:赦之爲言釋其罪之謂也, 後世之赦乃以蠲逋負、舉隱逸、蔭子孫、封祖考, 甚至立法制、行禁令皆於赦令行焉, 失古人眚災肆赦、赦過宥罪之意矣。臣愚以爲, 赦令之頒, 宥罪之外, 蠲逋減稅、省刑已責、弛工罷役、寬征招亡, 凡寬民惠下之道因赦而行可也, 非此屬也一切付之有司行焉。凡夫赦文之初作, 條件之初擬也, 必須會集執政大臣各擬所司合行條貫, 從公計議, 必於律例無礙, 必於事體無違, 必於人情不拂, 斷然必可行, 的然必無弊, 如蠲逋也, 其物必可除後決不至於複追, 如寬征也, 其事必可已後決不至於再作, 其文意必不至解而兩通, 其前後必不至言而相戾, 旣處置其事宜, 複講解其文理, 明白切當, 然後著於赦文, 行於天下, 則上之所頒者無虛文, 下之所沾者皆實惠矣。
南宋武帝永初二年, 祀南郊, 大赦。裴子野曰:"郊祀天地, 修歲事也, 赦彼有罪, 夫何爲哉?"
唐太宗嘗謂侍臣曰:"古言赦者小人之幸, 君子之不幸, 一歲再赦, 善人喑啞。昔文王作罰, 刑茲無赦, 小仁者大仁之賊, 故我有天下以來不甚放赦。今四海安靜, 禮義興行, 數赦即愚人常冀僥幸, 惟欲犯法不能改過, 當須慎赦。"
臣按:三代以下稱賢君者必曰唐太宗, 太宗之於赦也, 其慎也如此, 則赦無益於治道也明矣。
宣宗大中元年, 以旱故, 沒平章事盧商與禦史中丞封敖疏理京城系囚, 大理卿馬植奏稱:"盧商等務行寬宥, 凡抵極法者一切免死, 彼官典犯贓及故殺, 平日大赦所不免, 今因疏理而原之, 使貪吏無所懲畏, 死者含冤無告, 恐非所以消旱災致和氣也。昔周饑, 克殷而年豐, 衛旱, 討邢而雨降, 是則誅罪錄奸或合天意, 雪冤決滯乃副聖心也。"
臣按:五代晉天福中, 張允進《駁赦論》曰:"以水旱降德音, 宥過放囚, 冀感天心以救災, 非也。假有二人訟, 遇赦則有罪者幸免, 無罪者銜冤, 冤氣升聞, 乃所以致災, 非弭災也。天道福善禍淫, 若以赦爲惡之人而變災爲福, 是則天助惡人也。"觀於此言, 則赦無益於救災明矣。
五代時, 溫韜發唐諸陵, 唐莊宗時入朝, 賜姓名曰李紹沖, 韜多齎金帛賂劉夫人及權貴, 旬日遣還, 郭宗韜曰:"溫韜發唐山陵殆遍, 其罪與朱溫相埒耳, 何得複居方鎮, 天下義士謂我何?"莊宗曰:"入汴之初已赦其罪。"竟遣之。
胡寅曰:"罪人不可不誅, 赦令不可不守, 二者將何處?必於未赦之前, 揆情法、審輕重而區別之, 使預赦者無可誅之罪, 被刑者無可恕之人, 則一舉而兩得矣。"
臣按:事幾多端, 變故不一, 人之所爲所犯, 赦文所條具者, 豈能一一該盡之哉?然閭閻之幽、郡邑之遠, 事出於一時, 或有反常殊異者, 上之人固無由周知而豫料之, 若夫幹紀亂常之事, 關於人倫, 入於大惡, 昭昭於天下耳目者, 豈應用事秉筆之人無一人知哉?如溫韜發諸帝陵以竊取寶玉, 雖婦人走卒亦或知之, 若是者宜於群臣計議詔條之前, 明舉某人某事決不可赦, 豫有以處之, 使吾詔條頒布天下, 有司奉行之無有妨礙, 不至犯萬世之義、失一時之信, 則得之矣。
宋自祖宗以來, 三歲遇郊則赦, 此常制也。世謂三歲一赦, 於古無有, 景祐中言者以爲:"三王歲祀圜丘, 未嘗輒赦, 自唐兵興以後, 事天之禮不常行, 因有大赦以蕩亂獄, 且有罪者宥之未必自新, 被害者抑之未必無怨, 不能自新將複爲惡, 不能無怨將悔爲善, 一赦而使民悔善長惡, 政教之大患也。願罷三歲一赦, 使良民懷惠, 凶人知禁。或謂未可盡廢, 即請命有司前郊三日理罪人, 有過誤者引而赦之, 州縣須詔到仿此。"
臣按:人君爲天之子, 奉天之祀則當體天之心, 以惠天之民, 天之民不得已而誤入於罪, 赦之可也, 不幸而爲人所害焉, 爲天子者不能恭行天討, 使天之民冤苦莫伸, 豈天意所欲哉?蓋赦之初設爲眚災也, 後世相承旣久, 不能複古, 然曠蕩之恩如雷雨之施, 不時而作, 使人莫可測知可也。宋人爲之常制而有定時, 則人可揣摩, 以需其期, 非獨刑法不足以致人懼, 而赦令亦不足以致人感也。
仁宗嘉祐中, 學士張方平言:"中外官多發人積年罪狀, 數按人赦前事及奏劾事, 輒請不以赦原減, 快一時之小忿, 失天下之大信, 自今有類此者以故違制書坐之。"禦史呂誨亦以爲言, 乃下詔曰:"比者中外多上章言人過失, 外視公言, 內緣私忿, 詆欺曖昧, 苟陷善良, 又赦令者所以與天下更始, 而有司多按赦前事, 殆非慎命令、重刑罰, 使人灑然自新之意也。自今有上章告人罪及言赦前事者, 訊之。"
臣按:無事而赦, 固非國家美事, 有事而赦而又不能守, 使失信於人, 尤非國家善治也。蓋國寶於民, 民寶於信, 上之出令一有不信於民, 異時再有所言則民不信之矣, 是以善爲治者必不輕於出令, 命旣出矣而必守之以信, 非但欲其令之必行, 蓋欲其事之可繼也。
元西僧歲作佛事, 或恣意縱囚以售其奸宄, 俾善良者喑啞而飲恨。
臣按:赦宥出於上, 識治體者猶以爲非, 元人信胡僧之言, 每作佛事輒縱罪囚, 以希福報, 恩不出於上而出於下, 人不感帝之恩而感乎僧, 是以每遇將作佛事之先有罪在系者輒賂僧以求免, 遂使凶頑席僧勢以稔惡, 善良抱冤屈而莫訴。異端所爲無足責也, 中國之治烏可尤而效之哉?
以上慎眚災之赦
●大學衍義補/卷110
○明複仇之義
《周禮》:調人掌司萬民之難(謂相與爲仇仇)而諧(諧猶調也)和之, 凡過(謂無本意也)而殺傷人者, 以民成(平也)之, 鳥獸亦如之。凡和難, 父之仇辟諸海外, 兄弟之仇辟諸千裏之外, 從父兄弟之仇不同國, 君之仇視父, 師長之仇視兄弟, 主友之仇視從父兄弟, 弗辟則與之瑞節而以執之。凡殺人有反殺者, 使邦國交仇之。凡殺人而義者, 不同國, 令勿仇, 仇之則死。凡有鬥怒者, 成之, 不可成者則書之, 先動者誅之。
鄭玄曰:"一說, 以鄉裏之民共和解之。"
吳澂曰:"爲親複仇者人之私情, 蔽囚致刑者君之公法, 使天下無公法則已, 如有公法則私情不可得而行矣。夫司徒掌教, 教民以六德之和, 又教之以六行之睦, 唯欲斯民之和協也, 如其不從教, 則不睦之刑從而加焉, 在所不赦也, 而其官屬乃掌萬民之難使之相避, 是使天下之人得以肆其私情而人君之公法不複可行於世, 與大司徒之教相反, 如必曰從人之私情, 則父之仇不與共戴天, 辟諸海外亦未爲得, 盍亦使之弗共戴天而後可也。"又曰:"凡殺人有反殺者, 使邦國交仇之, 凡殺人而義者, 不同國勿令仇, 仇之則死。果如是, 殆將使天下以力相陵, 交相屠戮, 往來報複, 無有已時, 聖王令典決不若此之繆。"
臣按:調人之和難, 蓋謂過而殺傷人者也, 如律文所謂誤殺、戲殺、過失殺之類, 以其本無意而殺人而或致其人於死事, 雖可惡而情則可矜。然死者不可複生, 孝子、弟弟、忠臣、義士其於父兄、師主之死不以其天年, 彼雖無故殺之心, 而其父兄、師主實因之而死, 其心有不能忘者, 然其人或在十議之辟及有益於斯世, 原其所犯罪不至死, 是以先王立調人之官以和其難, 凡過而殺傷人者以民成之, 鄭氏謂"過, 無本意也。成, 平也。以鄉裏之民共和之", 蓋以謂報仇天下之公義, 宥過聖人之微權, 若施之以法則傷孝子之心, 姑避之於他, 少舒報者之憤。先王治世不專以法, 法之中有情, 不專以仁, 仁之中有義如此。夫我聖祖作爲教民榜文, 頒示閭裏, 有曰:"民間除犯十惡及強盜殺人外, 其有犯奸盜詐偽人命, 本鄉本裏內自能含忍省事, 不願告官系累受苦, 被告伏罪, 亦免致身遭刑禍, 止於老人處決斷者聽。"嗚呼, 聖祖之意, 其與《周禮》調人"凡過而殺傷人者以民成之"者不約而同也。
朝士, 凡報仇仇者書於士, 殺之無罪。
鄭玄曰:"凡報仇仇者書於士, 殺之無罪, 謂同國之相辟者將報之, 必先言之於士。"
臣按:所謂士者非謂朝士也, 凡書於鄉士、縣士、方士皆是也, 旣書於士而上於朝士而掌之。
典禮曰:父之仇弗與共戴天, 兄弟之仇不反兵, 交遊之仇不同國。
呂大鈞曰:"殺人者死, 古今之達刑也。殺之而義則無罪, 故令勿仇, 調人之職是也;殺而不義則殺者當死, 宜告於有司殺之, 士師之職是也。二者皆無事乎複仇也, 然複仇之文雜見於經傳, 考其所以, 必其人勢盛, 緩則不能執, 故遇則殺之, 不暇告有司也。父者子之天, 不能複父仇, 仰無以視乎皇天矣, 報之之意誓不與仇俱生, 此所以弗共戴天也。"
馬希孟曰:"先王以恩論情, 以情合義, 其恩大者其情厚, 其情厚者其義隆, 是故父也、兄弟也、交遊也, 其爲仇則一, 而所以報之者不同。或弗共戴天, 將死之而恥與之俱生也;或不反兵, 將執殺之而爲之備也;或不同國, 將遠之而惡其比也。嗚呼, 聖人不能使世之無仇, 亦不能使之釋仇而不報, 惟稱其情義而已矣。若夫《公羊》論九世之仇則失於太過, 而所報非所敵矣。漢之時孝子見仇而不敢複, 則失於太嚴, 而孝弟之情無所伸矣。"
遊桂曰:"聖人之治天下, 於暴亂之人以公法治之, 苟制之於公法而不足, 則由於私義而制之, 是以暴亂者無所逃罪, 而人安其生。夫所謂仇皆王誅所不及, 公法有時而失之者, 聖人因禮而爲之法, 曰某仇也是其子與弗共戴天者也, 某仇也是其兄弟所必報而不反兵者也, 某仇也是其交遊之所不同國者也。三仇皆以殺人而言, 人之子弟、交遊皆得報而殺之, 弗共戴天則世之暴者不敢害人之父母矣, 不反兵則世之暴者不敢害人之兄弟矣, 不同國則世之暴者不敢害人之交遊矣。自秦以來私仇皆不許報複, 下之私相殘死而無告者不知其幾何, 子報仇而以其獄上者, 有司常不知所以處之, 至唐而陳子昂、韓愈、柳宗元之議起, 陳之議報父仇者誅之而旌其閭, 柳固已辟之, 雖辟之而初無一定之論, 韓之言曰:‘子報父母仇, 以其獄上尚書省, 使百官集議聞奏。'此說粗爲得之, 然亦不能明先王之, 故複仇之事苟欲從古, 則其所以爲天下之道舉必如三代而後可, 三代之時皇極立而公法行, 治不一出於法而私義得以參乎其間, 今欲依古許人複仇, 則爲有司者道法交有所不備, 不許複仇則傷孝子順弟、賢人義士之心。"
顧元常曰:"治平盛世, 井井有綱紀, 安有私相報仇之事?然事變萬端, 豈可以一律論, 如父母出於道忽被強寇憩殺害, 其子豈容, 但已在旁必力鬥與之俱死, 不在旁必尋探殺之而後已, 此乃人子之至痛追思, 殆不欲生, 縱彼在窮荒絕域, 亦必欲尋殺之以雪父母之冤, 故不與共戴天也。然仇亦非一端, 又看輕重如何, 如父母因事被人擠陷, 爲人子者亦當平心自反, 不可專以報複爲心;或被人挾王命以矯殺, 雖人子之至恨, 然城狐社鼠不可動搖, 又當爲之飲恨而不容以必報爲心也。凡此之類皆宜隨事斟酌, 儻不顧事之曲直、勢之可否, 各挾複仇之義以相構害, 則是刑戮之民大亂之道也。"
《春秋公羊傳》曰:父不受誅, 子複仇可也。父受誅, 子複仇, 推刃之道也, 複仇不除害。(定公四年)
何休曰:"不受誅, 罪不當誅也。若父受誅, 子複仇, 則複討其子, 一往一來曰推刃, 取仇身而已, 不得兼仇其子, 複將恐害已而殺之。"韓愈曰:"誅者, 上施於下之辭。"
臣按:《公羊》因論伍子胥報仇而言此, 蓋謂列國爭殺報複之事非王法也。人君誅其臣民無報複之理, 若有司假法以致人於死, 則當赴訴於君以正其罪, 亦不當私自報之。
唐武後時, 下邽人徐元慶父爽爲縣尉趙師韞所殺, 元慶手殺之, 自囚詣官, 武後欲赦死, 右拾遺陳子昂上疏曰:"先王立禮以進人, 明罰以齊政。枕戈仇敵, 人子義也;誅罪禁亂, 王政綱也。然無義不可訓人, 亂綱不可明法, 元慶報父仇, 束身歸罪, 雖古烈士何以加。然殺人者死, 畫一之制也, 法不可貳, 元慶宜伏辜;傳曰父仇不同天, 勸人之教也, 教之不苟, 元慶宜赦。臣聞刑所以止遏亂也, 仁所以利崇德也, 今報父之仇非亂也, 行子之道仁也, 仁而無利, 與同亂誅, 是曰能刑, 未可以訓, 然則邪由正生, 治必亂作, 故禮防不勝, 先王以制刑也。今義元慶之節則廢刑也, 跡元慶所以能義動天下, 以其忘生而及於德也, 若釋罪以利其生, 是奪其德虧其義, 非所謂殺身成仁、全死忘生之節也。臣謂宜正國之典, 置之以刑, 然後旌閭墓可也。請編之令, 永爲國典。"
柳宗元曰:"禮之大本以防亂也, 刑之大本亦以防亂也, 旌與誅莫得而並焉, 誅其可旌茲謂濫, 旌其可誅茲謂僭, 果以是示於天下, 傳於後世, 趨義者不知所向, 違害者不知所立, 不可爲典。蓋聖人之制, 窮理以定賞罰, 本情以正褒貶, 統於一而已矣。若元慶之父不陷於公罪, 而師韞之誅獨以其私怨, 奮其吏氣, 虐於無辜, 州牧不知罪, 刑官不知問, 上下蒙冒, 籲號不聞, 而元慶能以戴天爲大恥, 以枕戈爲得禮, 處心積慮以沖囚人之胸, 即死無憾, 是守禮而行義也, 執事者宜有慚色, 將謝之不暇, 又何誅焉?其或元慶之父不免於罪, 師韞之誅不愆於法, 是非死於吏也, 死於法也, 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 是悖驁而淩上也, 執而誅之, 所以正邦典, 而又何旌焉?"
憲宗時, 富平人梁悅父爲秦果所殺, 悅殺仇詣縣請罪, 詔曰:"在禮父仇不同天, 而法殺人必死, 禮法王教大端也, 二說異焉, 下尚書省議。"
韓愈曰:"子複父仇, 見於《春秋》《禮記》, 又見《周官》及諸子史, 不可勝數, 未有非而罪之者也。最宜詳於律, 而律無其條, 非闕文也。蓋以爲不許複仇則傷孝子之心, 而乖先王之訓;許複仇, 人將倚法專殺, 無以禁止其端。夫律雖本於聖人, 然執而行之者有司也, 經之所明者, 制有司者也。丁寧其義於經而深沒其文於律者, 其意將使法吏一斷於法, 而經術之士得引經而議也。《周官》曰:‘凡殺人而義者令勿仇, 仇之則死。'義, 宜也, 明殺人而不得其宜者, 子得複仇也, 此百姓之相仇者也。《公羊傳》曰:‘父不受誅, 子複仇可也。'不受誅者, 罪不當誅也。誅者上施於下之辭, 非百姓之相殺者也。又《周官》曰:‘凡報仇仇者書於士, 殺之無罪。'言將複仇, 必先言於官則無罪也。今陛下垂意典章, 思立定制, 惜有司之守, 憐孝子之心, 示不自專, 訪議群下。臣愚以爲, 複仇之名雖同而其事各異, 或百姓相仇如《周官》所稱, 可行於今者;或爲官所誅, 如《公羊》所稱, 不可行於今者。又《周官》所稱將複仇先告於士則無罪者, 若孤稚羸弱, 抱微志而伺敵人之便, 恐不能自言於官, 未可以爲斷於今也。然則殺之與赦不可一例, 宜定其制曰‘凡有複父仇者, 事發具其事申尚書省, 尚書省集議奏聞, 酌其宜而處之', 則經律無失其指也。"
玄宗開元二十九年, 巂州都督張審素人有告其罪者, 詔監察禦史楊汪按之, 告者複告審素與總管董元禮謀反, 元禮以兵圍汪脅使雪審素罪, 旣而吏共斬元禮, 汪得出, 遂當審素實反, 斬之, 沒其家。時審素子蛙、琇俱幼, 坐流嶺表, 尋逃歸, 手殺汪於都城, 系表於斧, 言父冤狀, 爲有司所得。中書令張九齡等皆稱其孝烈, 宜貸死, 裴耀卿、李林甫等陳不可, 帝亦謂然, 謂九齡曰:"孝子之情, 義不顧死, 然殺人而赦之, 此塗不可啟也。"乃下敕曰:"國家設法期於止殺, 各伸爲子之志, 誰非徇孝之人, 展轉相仇, 何有限極。咎繇作士, 法在必行, 曾參殺人, 亦不可恕。宜付河南府杖殺。"士民皆憐之。
胡寅曰:"複仇因人之至情, 以立臣子之大義也。仇而不複則人道滅絕, 天理淪亡, 故曰父之仇不與共戴天, 君之仇視父。張審素未嘗反爲人妄告, 楊汪受命往按, 遂以反聞, 審素坐斬, 此汪之罪也。蛙與琇忿其父死之冤, 亡命報之, 其失在不訟於司寇, 其志亦可矜矣。張九齡欲宥之, 豈非爲此乎, 而裴、李降敕之言, 何其戾哉!設法之意固欲止殺, 然子志不伸, 豈所以爲教?且曰曾參殺人亦不可恕, 是有見於殺人者死而無見於複仇之義也。楊汪非理殺張審素, 而蛙琇殺汪, 事適均等, 但以非司冠而擅殺當之, 仍矜其志, 則免死而流放之可耳。若直殺之, 是楊氏以一人而當張氏三人之命, 不亦頗乎?"
臣按:複仇之義乃生民秉彝之道, 天地自然之理。事雖若變, 然變而不失正, 斯爲常矣。以五行之理論之, 如金生水, 金爲火所克, 水必報之, 水生木, 水爲土所克, 木必報之, 木、火、土三行皆然。人稟五行以有生, 有以生之必有以報之, 人之所生者必報其所由生, 是以相保愛、相護衛, 不敢相戕殺, 非但畏公法亦畏私義, 非但念天理亦念人情, 此人所以與人相安相忘而得以遂其有生之樂也。然人世有無窮之變, 王法有不到之處, 天理有未定之時, 或相殺焉殺之不以其罪, 泯之不存其跡, 急之不容其緩。是故所殺之人其父也, 其子曰父生我者也, 而人殺之, 是無我也, 我何以生爲?必殺之以報我所生;所殺之人其兄若弟也, 其兄若弟曰兄若弟我同生者也, 而人殺之, 是蔑我也, 必殺之以報我同生, 我不報之, 人設殺我而我兄若弟不爲報, 吾謂之何;所殺之人其交好遊從也, 其交好遊從者曰若與我交好遊從, 彼非不知也, 而殺之, 是藐我也, 必殺之以報我所知, 我不報之, 人設殺我而我交好遊從不爲報, 吾謂之何。天下之人凡有生者皆相爲死, 則彼不逞之徒、不仁之輩不敢起殺人之念, 蓋慮其人之有子若孫、有兄若弟、若交好、若遊從, 將必上告天子, 下告方伯, 赴訴於有司, 聲冤於鼓石也。然而王法雖公, 刑官雖明, 然無訴告者則其冤又不能以上達, 此聖人制其法於禮, 使凡爲人子、爲人兄若弟, 有父母兄弟之仇則必赴訴於官, 不幸而無子孫兄弟, 則其所交遊者雖非血屬, 亦得以爲之伸理焉, 苟訴於公而公不爲之報, 或其勢遠而力弱, 事急而情切, 一時不能達諸公, 奮其義而報之, 則亦公義之所許也。禮所謂不共戴天、不反兵、不同國, 蓋謂爲人子、爲人兄若弟、爲人交遊恒各以是存諸心, 必報吾父、必報吾兄若弟、必報吾交遊, 不然, 吾不與殺吾父者同戴此天, 殺吾兄弟者吾遇之必不反兵, 殺吾交遊者吾與之必不同居此國, 甚言必殺之以報所仇, 不但已也。解禮者乃專以爲私報所仇, 狹矣, 禮蓋兼公私言也, 不能報以公必報以私, 斷斷乎其必然, 此先王以立禮之意也。三代之時, 皇極建而公道明, 非士師無擅殺之吏, 非天命無枉死之人, 非獨無不報之仇, 而亦無仇可報也。然先王以好生爲德, 恒恐一人之不得其生, 而或有以戕其生者, 故旣本天地相生之理, 制刑罰之常以弼教, 又因五行相克之理, 明報複之義以垂訓, 使人人知殺人之親交者必死, 殺己之親交者必報, 而皆不敢相戕害以喪其生, 相容忍以忘其死, 此古昔盛時所以人無冤聲、天無盭氣而世無禍亂之作也。自秦漢以來, 此義不明, 一切以法律持世, 惟知上之有法而不知下之有義, 所謂複仇之義世不複講, 至於有唐陳子昂、韓愈、柳宗元始因適有報複父仇者而各言所見, 要之皆是也, 而未盡焉。謹按《周官》朝士"凡報仇仇者書於士, 殺之無罪", 所謂報仇仇者非謂爲人子若弟者親手剚刃於所仇之人, 凡具其不當死之故與所殺之由達於官者, 皆是欲報其仇仇也。旣書其情犯而告於官, 而其所仇者或隱蔽、或逋逃、或負固, 而報仇之人能肆殺之以報其所親之仇, 則無罪焉。蓋人君立法將以生人, 無罪者固不許人之枉殺, 有罪者亦不容人之擅殺, 所以明天討而安人生也。苟殺人者人亦殺以報之, 曰吾報吾所親交之仇也, 不分其理之可否、事之故誤, 互相報複, 無有已時, 又烏用國法爲哉?孟子曰"爲士師則可以殺人", 明不爲士師則不可以殺人也。朝廷當明爲之法, 曰:"凡有父兄親屬爲人所殺者, 除誤殺、戲殺、過失殺外, 若以故及非理致死者, 親屬鄰保即爲之護持其子若孫及凡應報複之人, 赴官告訴, 如無親屬, 其鄰裏交遊皆許之, 府縣有礙赴藩臬, 藩臬有礙赴闕庭, 徑赴者不在越訴之限。若官司徇私畏勢, 遷延歲月, 不拘系其人而爲之伸理, 其報複之人奮氣報殺所仇者, 所在即以上聞, 特敕理官鞫審。若其被殺者委有冤狀而所司不拘其人、不具其獄, 即根究經由官司, 坐以贓罪除名, 而報仇者不與焉;若所司方行拘逮而或有他故以致遷延, 即坐殺者以擅殺有罪者之罪而不致死焉。若不告官, 不出是日而報殺者, 官司鞫審, 殺當其罪者不坐;若出是日之外, 不告官而擅殺者, 即坐其親屬、鄰保以知情故縱之罪, 而其報複之人所殺之仇果系可殺, 則讞以情有可矜, 坐其罪而免其死。若官吏假王法以制人於死, 律有常條, 不許私自報複, 必須明白赴訴, 若屢訴不伸而殺之者, 則以上聞, 委任大臣鞫審。如果被殺者有冤而所司不爲伸理, 則免報仇者死而流放之, 如胡氏之所以處張蛙者, 而重坐經由官司之罪;若被殺之人不能無罪, 但不至於死, 則又在隨事情而權其輕重焉。"如此, 則於經於律兩無違悖, 人知仇之必報而不敢相殺害以全其生, 知法之有禁而不敢輒專殺以犯於法, 則天下無難處之事, 國家無難斷之獄, 人世無不報之仇, 地下無枉死之鬼矣。

댓글 없음: